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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引言

    本文为人生之体验续编最后一篇。从我写人生之体验到现在,已历廿余年。在此廿余年中,我实不断对我之生活,与生活中所遭遇之一切,时时有所反省。此中间的变化,约有三阶段。第一阶段即《人生之体验》与《道德自我之建立》之二书所表示,此乃全基于对于人生之向上性之肯定,而从我之一切现实烦恼中翻出来之二书。由此二书所展示于我之世界,乃逐渐为一形而上之真实完美之价值自体之光辉所弥纶。于是本此眼光所看出之客观的人类文化之根源,亦即一道德理性之在各方面之文化意识中,表现它自己。此即我之所以写文化意识与道德理性一书。此书虽只发表数年,但实成于十年以前。至于最近这十年,则我所能自觉到的思想进步,大皆属于对人生现实中之负面的东西,如人生之艰难、罪恶、悲剧方面的体验。以前我所发表之人生之体验续编之文,皆是包含:对此之负面的东西之正视的。但这并不是说廿余年来,我的思想之道路,有任何改变。只是年龄日长,不仅人生经验日增,而且人之心灵由山谷经过崎岖之道路,逐渐到山顶后,再回头看地面,遂对其凹凸不平之处,及何处是陷阱深渊,亦逐渐能加以指点分明。人生的艰难、罪恶、悲剧是在那儿,在我之视线之内,亦在我之生命之内。陷阱与深渊,我自己亦随时可堕入。但是我知道我可堕入,我即可不堕入,如堕入,我亦知道自何处再翻出而升起。如果我自己廿余年在学问上有何进步,亦主要在此一方面。至于一般知识之增多,写几篇学术研究的论文,此不过世俗之学者之所谓进步。这些进步,可能只是一些陷阱之沉入,不足语于真正的学问之进步之列。但是对于这些人生之艰难、罪恶、悲剧等诸陷阱深渊之所在,我虽渐能指点分明,然其深度,则尚多非我之所测。此诸陷阱深渊之底层之隧道、窟窿,尚有无数之奥秘,而其如何曲曲折折以摇接天光,更非我智慧之所能及。而即将我所知者说出来,亦非只在地面之浮层用心的人所能了悟。而此中加以论述的方式,亦难决定。如以轻松的笔调,加以论述,则使人忽视此中之问题之严肃性。如以严肃的笔调加以论述,则人生之艰难罪恶悲剧之本身,已太严肃,在严肃上加严肃,尤非乱世弱质之人,在精神上之所能负担,亦不必能引人入于此中之智慧之门。而折衷于此二者之间,亦复不易。故我以前所写续编之数文,亦皆不能如理想。今写此最后一篇,论人生之颠倒与复位,乃重在论人生之颠倒,而拟将前所论之关于人生之艰难罪恶悲剧之原,换一观点加以说明。但是否能把我于此题之所见者皆容纳于一文,尚不敢说。容纳多少,只有任由文章进行时之机势以为决定。至于写法方面,则仍由浅入深,由轻松逐步到严肃,此乃接引世俗不得不有之方便,望贤者谅之。

    (二)人之倒影及其他之譬喻

    所谓人生之颠倒相,如人之立于池畔,还望其自身在池中之影。此时人自己看见自己倒立于池中,如一外在客观的物象,而脚在上头在下。此例所喻有二义:一是主体的自己之客观化,或内在的自我之外在物象化,而此外在之物象,则只是一虚影。二是价值高下之易位。此二者,即喻一切人生颠倒相之基本意义。然此基本意义之所涵摄,与表现此意义之人生事相,则几可说无穷无尽。我们尚可说,除了圣人,我们之任何人生事相中,皆或多或少包括若干人生颠倒相于其中。由常人至事业家、政治家、学者、哲学家、宗教家,无一能逃此颠倒相之幻惑。此颠倒相,乃由人之深心的颠倒性而产生。此颠倒性,盖即佛家所谓根本无明,基督教所谓原始罪恶,中国道家老子所谓“人之迷其日固久”之迷,庄子所谓“人之生也,固若是盲乎”之盲。而正统的儒家,则或不认识,或认识不够深切,或认识够深切,而为更深之理由,隐而未发者。至少自语言文字之表达上说,正统儒家所说者,是不够的。现在我们要开拓儒家思想,此一面之思想,亦须加入摄入,如何摄入之,而不碍儒家思想之根本义如性善论,是一个哲学上之大问题,但亦不难解答。本文拟自常人一常识说起,而此一常识,乃可带我们去看,在常人之心之底层之一种原具之颠倒性,同时亦可作为譬喻后文所说之用者。

    常人之一常识,是人中有疯狂者。此疯狂者是不及常人标准、若低于常人之一种人。近代心理学家视疯狂者之心理,为变态心理之一种;而近代心理学对于变态心理学之研究,亦实人类学术中之一大进步。我对此不是专家,不配讨论此学问之本身。但是我们知道,人之变态心理之一,即人可不照镜、不对水、而看见自己立于自己之对面。文学家哥德即曾有此经验,看见自己由对面走来。最近有一美国科学家来港,他告诉我有一种药物,他并写下药物之名,谓人服一定量,大都可看见自己立于自己之外面。此可说只是一感觉上的幻相,此幻相亦可能只是一主观的构想所成,而并非人之神游于自己之外,以看见其自己。但是此幻相之所以可能,却是依于一根本的道理:即一般人视为等于其自己或自己最亲密的东西之身体,亦可为其自己所外在化客观化,而如存于自己之对面。人在此并不凭仗水与镜,而能外在化客观化其自己之身体之形象之性向,即人心底所原具之颠倒性之一种自动的表现。

    在人类之变态心理或疯狂心理中,还有一种普通的现象,在理论上应与上所述同类者,即所谓投射的现象。人爱一异性者,在此种心理下,可全不觉他爱某人,而只觉某人在爱他。尽管在实际他是因思某人而自己成疾,但他却只想某人之思他而成疾,待他之爱以救其生命。此所谓投射,乃将其自己心中之爱慕,全投射入对方,而皆变为由对方向我而施发者。而他自己之心中之爱慕,即全部外在化客观化,而如只存在于对方之某人之中。此正与上一例,同展示人之原有一自动的外在化客观化其自己之性向,而他自己却可全不知道。

    此外,到疯人院参观的人,可以看见一疯人终日只作一动作,如以线穿针,穿了再穿,由晨至晚,不厌不倦;而将其他活动,皆加以废弃;于是其可用于其他活动之生命力量与心力,即全部用于此一穿针之活动;其整个之人生,亦即颠倒而沉入此穿针之活动中;而此穿针之活动之价值,亦如对之成至高无上,而其整个人生及其他活动之价值,皆如在其下。此即在人生之颠倒中,同时有一种价值之高下之易位之例。

    我们举此变态心理及疯狂心理中之二例,不是为讨论心理学之问题,而是为便于指证人生之颠倒性之存在。我们虽都是常人,但亦都有疯狂的可能性。我们都是可能的疯子,亦都是幸而未疯狂的人。而我们之幸而未疯狂,并不证明我们之人生无其颠倒性。此颠倒性,不表现于一般所谓疯狂及变态心理中,反之,却可表现于一切所谓常态的人生事相,及一般认为较常人更高之非常人物,如学者、政治家、哲学家、宗教家之各种思想与活动之中。在此处,我们与疯狂的人,可谓并无本质的分别,而只有形态的分别,与所表现之人生颠倒相之种类及程度上的分别。

    (三)谁颠倒及颠倒如何形成

    在我们陆续说明人生之颠倒性相之前,我们还要先问:谁在颠倒?此颠倒如何形成?我们当答复:此颠倒者,即我们上述之主体之自己,或内在的我,或我们之心灵生命存在之自体。至于问其颠倒如何形成,则只说依于其颠倒性,尚有所不足。因为此颠倒性虽属于此能颠倒的东西,而此能颠倒的东西,其本身却不能说即是颠倒。如人临江望其自身之影为颠倒,但人之自身却不能说即是此颠倒,此人之自身初原是正正堂堂,立于地上,而本无颠倒的。此即比喻我们之主体之自己,或心灵与生命存在之自体,初亦本无颠倒。本无颠倒者如何会有颠倒?此问题我们无意在此加以答复。我们今只拟先说此本无颠倒者,其相貌情状是如何,然后再说其颠倒之相貌情状是如何,最后才略论由颠倒再回到不颠倒如何可能,而不讨论其他纯属哲学理论上的问题。

    关于此能颠倒者之我们之心灵或生命存在之自体,其相貌情状是如何,此可以多讲,亦可以少讲,可以浅讲,亦可以深讲,亦可以从不同的角度讲。我在其他文中,论及者已多。在此文中,我只须直截了当的说,此心灵或生命存在之自体,乃原具无限性,而是以超越一切有限量者为其相貌与情状的。亦即无论你如何去想它,你总不能发现其边际,而视之为有限量的客观对象。它永是一超越的无限者。然而此自身为一超越之无限者之心灵或生命存在之自体,同时亦即是能发生一切颠倒,而具一深不可测之颠倒性,而表现为人生之一切颠倒相者。如果人们不能就其自体本身,以认识其为一超越的无限者。人们亦可直自人生之一切颠倒相中,认识其深不可测之颠倒性,以反照出其原为一超越的无限者。观下文,自可逐渐见得此义。

    此超越的无限者,是如何地形成其颠倒性,并依其颠倒性,而有人生之颠倒相?此先可抽象而概括的,以一语道尽:即此超越的无限者,须表现于现实之有限者之中(如:有限的现实生命之存在,有限的身体,及各种有限的现实生命之活动,与有限的所有物等),而它又会顺此现实之有限者之所牵连,而欲化此有限者为无限者,以求自见其自己之倒影于其中,而视之为其自己之所在。在另一方面,此超越的无限者,亦有超离有限者,与之脱节,以虚陈其倒影。它初不知此化有限为无限之事,非真实可能,而唯是一虚妄,其在此求化有限为无限之历程中,及与有限者脱节时所见之自己之倒影,亦实非其真正之自己,此即人之所以有其颠倒性与一切颠倒相。到了人能如实的了知:此一切颠倒性相,非其真正自己之所在,乃转而在现实之有限者中看见他自己之表现于其中,而又兼超越于其上以存在时,此颠倒之性相,即开始化除。人亦同时悟知:此颠倒性相,虽由其自身而有,然尚非其自己之本相与本性,而另有自见其本相本性之道,于是人生即可由颠倒而复正位。凡此等等,皆人生之事实之描述,而非只一哲学上之理论,故此下亦唯由一一人生之实事,以证上之所说。

    (四)常人之好利好色及嗣续贪中之颠倒相

    什么是人生之实事?其底层实不外人之求生,而求生之最底层,即人之求形躯之生存而需饮食。善哉佛经之言“一切众生依食而住”也。佛经之恒言释迦乞食已,而后讲说,即谓释迦亦不能外于此食之事,故与一切众生同依食而住也。复次,人之形躯既得生存,又必欲由男女之匹以有后裔,善哉佛之言“一切众生皆依淫欲而正性命”也。中国儒家之礼记言“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此皆不妄语,而如实说人生最底层之实事者也。无此底层之二实事,则生人道丧而人类绝,圣贤仙佛,皆同不得存于世间,故人亦不得对此二实事,先存轻忽非议之心。然吾人之此二实事,其所成就者,不过吾人之一有限之形躯之生命之存在,吾人之子孙之有限之形躯之生命之存在。以此对照圣贤仙佛之心灵与生命存在之无限量(此实即吾人之心灵生命存在之自体之无限量之如实的自觉而自见),直不可同日而语。然彼圣贤仙佛,何以亦须依食以住其身,并先为他人之子孙,以有限之存在出现于世,则为天下之至诡。而圣贤仙佛又若果为我之所能为也,则我今日之依食而住,我身之先为我祖宗父母之子孙,以得此有限之形躯,亦天下之至诡。此至诡之所以为至诡,在终可成为无限量,而自觉自见其为无限量者,其始乃只表现为有限者。然此终之可成为无限量之理,又必自“始”而然,而此能成始而又成终之圣贤仙佛,与吾人之心灵与生命存在之自体之本性,亦当自“始”以无限量说之;而其始于表现为有限量之形躯,即此无限量之自体先表现为现实之有限者之一实事之例也。

    然人既依其无限量之自体,以表现为现实之有限者,人即同时可顺此现实之有限者之所牵连,求化此现实之有限者为无限,以求自见其为一无限者之倒影于其中,此即上述之人生之颠倒性相之原,而其最切近之实事上之验证,即在人之好利与好色,此亦人之常情,遍古今中外而皆然,以未尝有异者也。

    人何以好利好色?人或谓此乃原于人之求食以谋己生,及求后裔以谋种族之生的生物本能,是即人之同于禽兽之性。此言也,实似是而实非。彼禽兽之食至饱而止,其春情之发动也有时,亦得其所欲而止。而人之好利好色,则竭天下之财富与佳丽以奉之,犹不足,而可归于无限量。此固非禽兽之所有,而实原于人心之无限量,而欲求其无限量,于“财富与佳丽之无限量”之具有之中,而妄欲于其中见其自体之无限量之事也。欲知此义,当知人之好利好色,皆非只是徒好有限的现实的存在事物,而实是好其所牵连之尚未现实化之种种可能,而此诸可能,实唯是呈现于人之心灵之前,又必归于为一无限量之可能者。兹再连由好色而出之嗣续贪,分别标以甲乙丙,论之于下。

    甲、人之好利,见于其好财富。财富之所以为财富,要在其能孳生财富。财富固亦或可直接享用,而财富所孳生之财富,则非可直接享用。故人之好财富,非徒好一现实之直接享用,而要在好种种对财富加以享用之“可能”,与财富之能孳生财富之“可能”。人之好财富,以好货币为归宿,而货币之所以可好,则尤在其可孳生货币,及货币之兼具购买任何等值之物之“可能”。此诸可能,实皆唯对人之心灵而呈现,为人之心灵所贪着爱恋之真对象,其本身乃不可感觉的、为精神的,而非物质的可感觉者也。

    由人之爱财富,要在爱其孳生财富之“可能”,而其“可能”,如得现实化,又必将更有其所可能孳生之财富,以相引而无穷,而人乃必爱此相引而无穷之可能。小说中谓有一乞丐,得一鸡蛋,而思其化为鸡;鸡复生蛋,蛋再为鸡;以鸡易羊,羊复生羊;以羊易牛,牛复生牛;牛马成群,以易田地;田连阡陌,富比王公,而浸至甲天下。此即见财富之相引而无穷,尽可由此区区一鸡蛋而致;而一乞丐即可缘是而求自见其富比王公而甲天下于此鸡蛋之中焉。夫此一区区之一鸡蛋,自其现实而观,固不足以富比王公而甲天下,而自其可能孳生之财富而观,则亦实未尝不可相引而无穷无限量,而人即可以此无限量之可能,为其贪求爱恋之对象,而此无限量之可能,则固唯因人之心灵原具无限性,而后能思维之构想之,以使之宛然呈于此心灵之前者也。然此无限量之可能,又实非真实之可能,而实唯是此心灵之无限性之倒影。自真实之可能而观,则此中之每一可能,皆有可加以对消,而使之成为不可能者在。然人于此可加以对消,使之不可能者,尽可视若不存,而唯自沉酣于其所思之无限量之可能,并贪求其现实化,以期一日之真富比王公,而甲天下。此人之欲求具有无限量之财富,即人之欲由此具有,以自见其自体之无限量,宛然虚映于其中,正为由人之颠倒性而生,而见人生颠倒相之一端之事,读者一加细思,即皆不难了解者也。

    乙、复次,人之好色,其理亦同于人之好利,而依于人之好一种可能,并同表现一人生之颠倒相者。人之好色,而只为好色相之自身,则同于美感,不得称为好色。好色依于淫欲而生,然所谓淫欲,其出于人之生生不已之真几,或自然之儿女之情者,佛家虽亦谓之淫欲,严格言之,尚未必为淫欲。唯其过度而不知节者,乃为淫欲。而人之所以有此淫欲者,唯始于对对方之肉体之贪恋。此贪恋之始,则盖始于人之宛然幻觉若有无穷之欢乐,可自此肉体中流出。而此一念,又始于人之尝客观化其欢乐,而视若来自此对方之肉体中者。此即已为其主观之欢乐之一倒影,依于一颠倒之意想而成者。此倒影既成,人遂宛然幻觉此对方之肉体中,具孳生此无穷欢乐之可能,而贪恋之情生。故所贪恋者似为肉体而又实非此肉体。此贪恋之情之所对者,实为一可能之欢乐,而初唯存于人之颠倒意想中者也。人唯有此意想,而后由自然之儿女之情中,化出淫欲。而好色之徒,其淫欲之必由一人以及他人,此亦非徒出自人之生物性之本能,而唯原于人之于一美色中见欢乐之倒影,即依类而推,于其他美色中,亦起同类之颠倒意想,遂由一及他,好色无餍,即佳丽三千,纳为己有,亦不知足。此皆缘自人之心灵,欲使其好色之活动,由有限以趋于无限,而同于人之贪无限之财富,皆见人生之最大颠倒者。而古之帝王,陈佳丽三千于后宫,虽明知非自己之所能受用,而不纵之使为良家妇者,则明为欲占据此一受用之可能。只占据此受用之可能,虽终身不受用亦无伤,此种贪恋更明为精神的,而非只为生理的也。

    丙、人由其自然之儿女之情及淫欲,而得之果实,为子孙之生出。人之爱其子孙,亦初为自然之情,而后则化为佛家所谓嗣续贪。具嗣续贪者,其多子多孙之要求,亦无餍足,并必期其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子孙孙,永无穷尽。人之可由自然之爱子孙之情,以发展至嗣续贪,盖由人之子女,皆原为人之自身之肖像,而人即可于其子女之身上,宛然见另一自己之存在;由是而人即可执此子女,视之如我,而对之有一私爱。然此私爱,实非爱子女之为一独立之人格与生命,而只是爱其为我自己生命之倒影之投寄之所,此在根柢上,实唯是自爱。缘此自爱而生之对子女之私爱,进而望多子多孙,及子子孙孙之无穷尽,亦通体是一私爱,而出于望其自己生命之倒影,普遍投寄于无穷尽之未来之意想,而此无穷尽之未来之本身,又即原于人心灵之无限性而有之倒影也。故嗣续贪之所以为嗣续贪,乃纯人依其颠倒性而呈之颠倒相,乃非禽兽之所有,以成人独有之迷执之一端者也。至于中国先圣之教,虽重嗣续,然非为己身而求嗣续,乃为宗祀而求嗣续,此亦即所以易人之出自己私之嗣续贪之一道也。

    (五)常人之好名心中之颠倒相

    人之欲顺现实之有限者之所牵连,以化之为无限,而有之颠倒性相,不特表见于人好利好色及缘好色而有之嗣续贪之中,亦表现于通常所谓人之好名、好位、好权、好势、好胜等之中。而此名位权势胜等,则皆缘人与人之生活、生命及心灵精神之相接触,而为人道之所不能免者也。

    吾人谓名、位、权、势、胜,缘人与人之相接触而为人道所不能免,此理实易知。盖人既相接,则互见其才智与德行,才智足利众而德足服人,人志之于心,则有名矣。才有大小,德有高下,而共相期许,则有位矣。大才役小才,大德役小德,则有权矣。彼有名而居位有权者,其言其行之既发,而人和之随之;未发而人望之待之,则有势矣。以才德相竞,以名位权势相竞,则胜劣彰矣。故有人与人之相接触,而人之才德等又有殊异,则名位权势胜,即与人道共终始。而人之互见其才德,乃志其才足利众、德足服人者,并为分其才德之位,而小才服大才、小德服大德,以及人之相竞以向上求进,亦恒根于人之价值意识之不得不然,而其原至清净者也。然则何以好名、好位、好权、好势、好胜、又为世所诟病,或视为人之大私之所在,而吾人又谓之为依人之颠倒性而表现人之颠倒相者乎?

    欲答上列之问题,须知名位权势胜五者中,乃以名为先,位权势皆依名而有。而好胜之依于人之向上求进之心者,乃唯欲超越于已有之现实存在而进一步,此不必为对人而发,即对己亦有之。如我欲作一文以胜已往所作之一切文是也。其专对人而有之好胜,则或依于欲人之服我而我对人有权有势或依于欲得居高位,而就高名。故此下唯论人之好名,何以可成为人之大私之所在,而依于人之颠倒性而有。至于余者,则不拟多论。

    关于人之名心之起原,我于论人生之毁誉一篇第五节,曾称之为人之道德感情之一虚映的倒影。此所谓道德感情,乃指呈露人与我心灵之形而上的统一,而通人我之心之感情。此感情之原始,乃一我之自动的同情他人、帮助他人,而于自心内部中涵摄他心,以成一内在的统一之情。至人之求名心,则为求他人之称赞我,使我内在于他人之称赞中,而成一被动的受称赞者,以形成一人我之心之统一;而此统一,则又因他人之在我外,而只成为一外在的统一。故我于该文中,称此后者为前者之一虚映的倒影。但该文之说,尚有余义未尽。即此好名心不特其自身为一道德感情之倒影,其初实亦依于一道德感情而有。因我之名,初由我之才德之表现而有,我有才德而望人知之,此亦即使此才德之价值,为人所共享,而此亦初即一种我对人之施与,而即是一自动自发之道德感情。欲知由此道德感情如何竟化出一好名心,当循上来所说,在人既知我之才德之后,我即于他人心中,若见具此才德之我,存在于其中,又见人之既知我之才德,复留下印象,及关于我之才德之名言。此即为我之存于他人心中之虚映的倒影。此虚映的倒影之存在,依于我之才德之施及他人,而客观化于他人之心中,亦直接表现一人我心之统一,及我之心灵与生命之扩大者,因而有欢乐之感,相缘而生。此尚不必成罪戾,亦为我之有名之自然结果,而尚非好名。好名之心之起原,乃由吾人既于人心中见我之倒影,如关于我之印象及名言之存在,而生欢乐之感之后,遂依此欢乐之感,而对此倒影之存在于人心,生贪恋之意。于是进而虚提此倒影,即虚提此他人心中关于我之印象与名言之存在,而望其更存在于他人之以后之心,以保我令名;并存于另外之其他之人之心,以广我令名;进而望此令名常存而遍存于人心,以至天下万世之人心,而享令名于无穷。此方为好名心之所以为好名心之实相。而此中即有莫大之贪执、私心与颠倒。盖关于我之印象名言之存在于他人之心,原只为我之表现某种才德而感人之附从结果,此非我之才德感人之实事所在,亦非全部之我之所在,而原只为我所表现之才德,在他人心中之一虚映的倒影。今我竟视此倒影所在为我之所在,并求此倒影之常存而遍存于人心,为我之常存遍存,即我之自化同于此倒影而虚妄不实化。至于我之求此虚妄不实之倒影,存于天下万世之人心,以冀享令名之无穷,此无穷之欲之本身,则又依于人之心灵之无限性之颠倒而有,以为其倒影者也。

    吾人如知好名之依人之心灵之颠倒,则知人之好位好权好势,皆同出于人之心灵之颠倒。然此亦无碍正位正权正势之所自生之本原上之清净,如实至名归之事,在本原上之未尝不清净。此中杂染之生,颠倒之起,皆其几甚微,而一念之差,则天地易位,是皆学者所不可不深察者也。

    (六)常人之求客观价值之心中之颠倒相

    流俗之人或颠倒于货利、或颠倒于美色、或颠倒于名位权势。此一切颠倒,皆非禽兽之所能为。诸颠倒相互为用以充极其量,即成无限之私欲,而无穷罪恶皆由之以出。至人之所赖以拔乎此无穷之私欲罪恶,而逆此颠倒,再复人生之正位者,则人之求实现彼真理美善神圣之客观价值之事也。凡此诸客观价值,皆永恒而普遍,乃通古今四海而皆然,而不知其所限极者,遂皆足为人之具无限性之心灵之所依寄。如彼一微末之真理,一日如是,一年如是,万年如是;中国如是,全球如是,移之太空之星球,亦复如是;即不知其所限极,而堪为人之具无限性之心灵之所依寄者也。推之美、善、神圣,克就其本性而观,亦皆莫不具普遍性永恒性,而同堪为人之具无限性之心灵之所依寄,亦皆同为人心灵之所赖以得免于其他颠倒者。然人之求彼真理美善神圣之价值之事,仍有二者,终不得免于颠倒。一者为此诸事之目标之颠倒,二者为此诸事者恒执一而废百之颠倒。此皆自古及今,演而弥烈,茫茫前途,未知何所底止者。兹标以甲、乙,分别论之于下。

    甲、所谓此诸事之目标之颠倒者,即此诸事原另无目标,而唯以真理美善神圣之自身为目标。而人生之他事,实当以此诸事为目标者。然人依其心灵之超越性,亦可转而超越此诸事自身之目标,以别求一目标。而其所别求得之目标,正恒为人之私欲中之目标。于是,此诸事乃转为达此诸私欲之工具与手段。故彼庄生之大盗,“妄意室中之藏,圣也;入先,勇也;出后,义也;知可否,知也;分均,仁也”。则凡善德皆颠倒而为大盗之工具手段矣。美艺可冶容以诲淫,真知可发覆而射利,神道可骇世而成神权。当今之世,一切科学知识、一切艺术文学、一切人与人之互助合作,无不可为商人致富之资、野心家极权之用。古今之元恶大憝,灭人之家、亡人之国,而盗神圣文武之名,亦普天下而皆然;则人间苟无此美善真理神圣之客观价值,人之造孽尚不至此。此即庄生之所以宁“乘夫莽眇之鸟,以处圹垠之野”。吾亦而今而后,不敢言今日之人间世,必愈于太古之洪荒也。

    乙、至于所谓人于求真理善美神圣等事中,执一而废百之颠倒,则其事亦易知。如彼知物理,而不知生理;知刚健之为美,而不知婀娜之为美;知狂之为善德,不知狷之为善德;知耶教之为圣教,不知佛教之亦为圣教,皆是也。下此以往,则谓天下之真理,莫高于我瞬间之所思;天下之音乐,莫尚于我此刻之所闻;天下之美德,莫高于我今日之尝救邻人之灾祸;是皆未尝不可。而凡此人之执一以废百之事,所以为不可者,皆以彼为“一”之真或美或善,虽自其内部而观,皆普遍而永恒,通古今四海而皆然,莫知其限极;然自其外部而观,则毕竟只为一而非百,其外另有无穷无尽之真善美,而不容人之自限于其一。而此一,亦实不足寄此心之无限性之全也。然人之所以又恒不免于执一以废百,以一尘蔽天,一指瞑目者,则此中之理由,又不可唯以人甘于自限于一以为说。因其若只自限于一,则一中虽无彼百,而一亦未尝能蔽彼百,而废彼百也,实则此中人之自限于一,而又能蔽彼百废彼百者,乃原于人之既自限于一,同时即又兼举其自身之无限性,以自沉入于此一之中,而此一即鼓胀彭亨,以成一穷天地亘万古之至大无外之一;遂于其余之百,或一切之一,皆加废黜,如囚之死牢,永世不出;又如蔽之于一弥天盖地之无明网之下,而长夜漫漫,更无旦期。此乃唯缘于心灵之无限性之颠倒,以自沉入此一之中,而如自其内部,化此有限之一以宛成一无限者,方能有之事也。吾尝深观彼世之学者、宗教徒,以至文艺之士,及具偏见之道德家,其成见胶结于心之后,于相殊异之真理美善,如泰山在前而不见,雷鼓震耳而不闻,铁门千锁,不足喻其锢蔽;愚夫愚妇乃更耳目聪明,而心灵能四门洞达;盖尝百思而莫解。后乃悟此实缘于其心灵之原具无限性,而今已全幅颠倒而沉入其所知之有限者之中;彼已先入死牢,再复造一大死牢,撒下弥天盖地之无明网,以缚光天化日之下之豪俊,则亦使真理美善与神圣之价值世界,同归于尽而已矣。

    (七)常人之宇宙观人生观中之颠倒相

    此人生之颠倒相,不特表现于人生之一切好利好色好名及求真理美善神圣之活动之中,亦表现于其人生观及宇宙观之形成之中。自此而言,则古往今来,人之全免于具颠倒相之人生观及宇宙观者亦几希。此皆可名之为人之颠倒见,今姑举四者为例。

    甲、一者吾人可名为人将其自心之无限量,全推让于宇宙之颠倒见。原我人之自视其生也,最易由我身之长不满七尺,寿不过百年上措思。我人复思我一身外,有他人焉,有万物焉,有广宇悠宙之无穷无限焉;于是观我之在此宇宙,诚若太空之一粟,白驹之过隙,而至有限者也;则亦傥来而生,傥来而死耳。在一义上说,此我为有限之一见,本非颠倒见,然缘此而谓:我既在一义上为有限,我即不能在另一义上为无限,则为颠倒见。盖我之能在一义上自见其为有限,而知彼宇宙之无穷而无限,实即已同时在另一义上反证我之心量,能超出我之有限,通于宇宙之无穷而无限,以与之俱无穷而无限。当陆象山十余岁,读书至“上下四方曰宇,古往今来曰宙”,而顿悟我与宇宙同在无穷中,宇宙即吾心,吾心即宇宙。忆吾于十五岁时,读象山此言,亦憬然有会于心,而宛然见得此能知广宇悠宙之心,即与之同其广大,同其无穷而无限。今念此义,实人之精神才一警策向上,便可不疑,亦至易而至简之理。而人竟罕能悟及,终觉有限之我在此,而无穷无限之广宇悠宙在彼者,其故无他,即人心之执此我之为有限之一念,便与其他有限之事物为对峙;再依其对其他有限之事物之欲望驰求贪恋及畏怖,而更一念向下,以沉坠于此情识之中,于是并此与广宇悠宙俱其无限之心量,亦向下而沉坠,而唯面对彼其他有限之事物,而皆视为在我之外者矣。彼事物既在我外,于是彼涵摄事物而为事物所居之广宇悠宙,遂亦如全在我外;其无限而无穷,亦如全在我心量之外,与我脱节;而我之心量,亦如全无复此无限而无穷,乃只呈其有限情识中之心知,以外系于此有限之事物,内属于我有限之身躯而已。孰能再反省及此“知事物之为有限”、“知身躯之为有限”、“知此情识中之心知为有限”之中之“知”,仍为超越此诸有限,亦为能涵摄万物,与广宇悠宙同其无限者乎?此即缘于人心之颠倒,将其自身之“无限量”,全推让于宇宙,以只自居于有限,成一颠倒之见,而不自知其颠倒者也。此中问题,如自哲学立论,曲折尚多,论辩亦可千回百转。然要之必归于去此颠倒见而后已。而吾人真能在精神上一念警策向上,以顿超直悟者,亦无劳于此千回百转之论辩,而亦能自信不疑也。

    乙、在常人之宇宙观中,唯物论亦为一最大之颠倒见。此唯物论不必为哲学之唯物论,乃主要指常识之唯物论的人生观。此乃由吾人之一念视此形躯为我,而又知此形躯,必赖物以养而来。夫我之此形躯,乃我依之以与世界其他人物相与感通之具;而每一感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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