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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本小说网 www.qbshu.com,最快更新人生三书最新章节!

    本书之中华书局版原有此部,在人生出版社之版,我将其删去。但我的一侄女,曾对此部特感兴趣;我的女儿,也责问何以人生版将其删去了。看来此部仍可保存,故于此学生书局版,再加重印。

    君毅志一九七七

    导言

    当你能肯定你生活、体验心灵之发展,并对自我生长之途程,有全部的把握时,你这时须要对于整个人生在现实宇宙中之努力行程,有一具体的想象。成熟之哲学心灵,近于童心。所以此部以一童话体裁,来描述人生。首描述人之自自然界来,复欲超越自然界,而生原始的无依之感,顺着时间之流,去憧憬向往其生命的前程。故此部中,即以时间象征生命冲动,领导人生自强下息的工作。人生于是在超化一般的幸福观念之过程中,体验人间的爱,体验文化之价值,以上升于神圣。再本神圣之命令,回到人间,以实现真美善之社会。此部是以具体的故事为题材,所以一切真理都变成有血有肉,使人可在一故事的想象中,亲切的把握整个人生。关于此部中,所象征的义理,我不能一一指出,只在文顶上略加提示。最好读者先将前三部之道理,全都了解熟习于心,然后再自然的将一切道理融化,而投映于此故事中去玩味。如勉强求解,反会失去我本意的。因不是处处都有所象征。好在此故事本身,便能启示人许多意味与情调,所以即把它当作纯粹故事来欣赏,亦可以由此故事之气息,而使人对其所象征的义理逐渐了悟。此故事共分为八段,但八段是紧接相连的。

    一、母亲的隐居

    二、长途的跋涉

    三、幸福之宫的羁留

    四、虚无世界之沉入

    五、罪恶之尝试

    六、价值世界的梦游

    七、到不死之国的途中

    八、重返人间

    第一节 母亲的隐居

    人生在他自然的母亲的怀抱中,已过了五年了。因为他的早慧,在二年前他已能了解他母亲同他说的一切言语。他不认识他人,终朝只同母亲接触。在温暖的母爱之下,一切都是安稳而平静。但在他五岁生日的那一天,他正在玩弄母亲给他的玩具,忽然他母亲叫他来,对他说:

    “人生,你现在已渐渐长大,我为养育你同其他的子女动物植物,使我精神渐衰,我将要离开你了。你不要悲伤,我是不会死的。我只是将要隐居,隐居到你父亲那里去。你生下尚不曾见你父亲,但你一天会同他相见————因为他在等待我。他同我约,待你长大到此时,家务便归你管,我不能不走去隐居。但是我去隐居,只是我精神去。我的躯壳,将化为天上的日月星,他们永远照着你以后的生命行程。你的摇篮及一切玩具,将化为山河大地。所以你可不感到你的母亲是不在了,母亲给你的玩具,不会被你母亲携起走的。一切都是与从前一样,只是你以后要想到你是一家主人,是世界之主人。你要有独立自尊的精神,你要自己管理自己,自己对自己负责。你要自己寻找食物衣服,你将要吃苦,比你的兄姊还要多呢。我生育你的兄姊之其他动物植物的时候,我都给他们一定的居处,使他们身体的构造,适于取一定的食物;或给他们一定之本能,使他们有一种天生的工具,帮助他们生存。但我发现,他们因先有了较适于生存的工具,他们便只知赖母亲给他们的工具来谋生,他们都成了不上进者。所以我同你父亲商议,对于我们在此世界最后的儿子之你,决定不与你任何固定的本能。把你在胎中本可有的固定本能,都逐渐取掉,你愈长成,你的本能对你愈莫有用。你全要靠你自己,去培养你自己的能力,我们之所以有意剥除你与生俱生的一定本能,是因为你有一定的本能,便只有这一定的本能。而且这一定的本能,只是对于你之生存本身,有一方面的价值。你莫有一定的本能,你将成为无所不能:你将发现生存以上的价值。只要你努力,你的前途是无限量的,我现在要离开你了。好孩子,你好好的创造前途吧。”说时迟,那时快,人生的母亲便不见了,一切摇篮玩具都不知哪儿去。一个五岁的小孩子,独坐在一山岩的旁边,望着前面无尽的旷野,纵横的河流,经过旷野无声息的流。青天是一望无际。他痴痴的坐在岩边,从早晨到午刻,看望日月星不息的轮转。他记起,这就是他母亲的躯壳;沐浴在它们和煦的光辉之下,他知道她的慈爱,还照临着他。但他已不能再投到她的怀里,他已不能听见她的话语。他知道她已走去隐居,在望不见的地方,她已不知走了多少路程,也许到目的地了。他现在已是一无父母的孤儿,独自对着苍茫的宇宙。寂寞使他疲倦,他只得在山岩的穴中,觅一休息之所。他知道这就是他的摇篮之所化成的。但是摇篮中温暖的气息,已全不存在了。他休息了一会,忽觉得饥饿起来,他看见岩边一朵无花果,他想摘无花果来吃,但是他突想着,那是他的同胞姊,他不忍去摘。忽然无花果发出声音来:“小弟弟,我知道你是饿了,你可以取我身上的果子来吃,我不会真感着痛苦的。因为我同一切植物,及你以外动物们的精神,都是与母亲的精神很接近。母亲离开了你,你已看不见她,但是她尚不曾真离开我们,我们尚距母亲之怀不远。如果我们身体毁了一部,我们可以到母亲怀中去取偿。如果我真死了,我们便回到母亲的怀里。我们之求生存,实际上只是奉了我们母亲的命令。只要我们尽了求生存的责任,我们随时回到母亲的怀里,她总是会原谅我们的。但对于你,母亲却决心要你自己去创造你自己的前途。除非你走完母亲心目中望你走的路,你回去,母亲是不会收留你的。所以你的境况更可怜。如果你饿了,可以在我们身上取食物,我们愿意为你暂时牺牲。而且在你离开母亲,母亲回家以后,母亲便召集我们的灵魂来说过,她已离开世界,世界由你来当家。”又说“你们都要服从他,受他指挥。”她又说:“在你们现在的世界里,他虽是一小弟弟。但是在过去一世界,在你们父亲原来的家庭,那不可见的国度中,他曾是你们的长兄:不过你们都早夭于那一世界,所以降生到此世界,你们便成了兄姊:你们应当以在不可见的国度中,事长兄的办法,来事他。”母亲说了以后,我们大家都一致表示愿意服从母亲的命令。但是母亲又说:“你们亦不能无条件的服从他,因我要他到世界来,是要培养他的德性,要使他受苦,来锻炼他自己。你们亦可同他争斗,不要轻易让他。使他知道,生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当时你有一个哥哥就说:“立意要服从而又作成争斗的面孔,岂不是演剧吗?”母亲就说:“世界本来是舞台,生命就在演剧中充实它自己。真正的演剧者,在剧中便忘了他自己,如真在剧中生活。如果你们不能在演剧时,觉在剧中生活,那么我便使你们忘掉你们兄弟姊妹之关系,让你们只相视如陌生的路人,让你们去合作或争斗。”母亲于是作起“忘却”之烟雾,把诸兄姊的灵魂之眼迷了。我因为莫有花,所以当母亲话说完时,趁她不见我,便逃回此世界,还记得她的话,所以现在告诉你。你以后将发现你的兄姊们同你是分立的个体,在原始不可见的家庭中之一切亲爱,将不存在。你要遇着凶猛的野兽,你也将忘了你原先与他们的关系,同他们争斗。但是你有一天,仍会在父母之原始的不可见的家庭中,回复我们兄弟姊妹之感情。我们将只觉是演了一有趣的悲剧的喜剧,你将觉我们父母原始不可见的家庭,是借世界之演剧之冲突,来扩大和谐的家庭。”

    人生听了无花果的话,正在默想,对于她最后的话,尤感到无穷的趣味。但是忽然间无花果旁,起了一阵轻烟。无花果顿道:“母亲在责罚我们,不当谈这些话了。她又发出‘忘却’的烟雾来了。你如果不愿意忘却我刚才的话,你快走吧”。但是人生想着这烟雾出自母亲的活动,他心已痴了,他再也不能移动一步。于是忘却之烟雾笼罩到他身上,一剎那间,无花果的话他全忘掉,连他的母亲原向他说的话,都忘掉了。他已不知日月星之天体,即他母亲之躯壳,亦不知山河大地,即他之摇篮玩具。他只记得他母亲名自然,亦不知无花果是什么。他伸着手来,把无花果摘下来吃。他现在只知道有他自己,他成了真正孤独的人,他不知他自何处来,亦不知以后到何处,只是一种无尽的凄凉之感,萦回在他的胸际。

    第二节 长途的跋涉

    人生正在无法排遣他寂寞的时候,一个白发苍然的老人立在前呼唤他:“人生,你呆呆痴坐着为什么?”人生答道:“因为我找不着排遣寂寞的事做。老先生,请问你从何方,来到这广漠荒凉的世界中,你的大名是什么?”老人答:“我的名字叫时间。我是你母亲自然在那不可见的国度中之仆人。你母亲来到这世界,便把我带来帮助她建设世界。你母亲回去,便把我留在此,代她管理世界,建设世界。”

    人生问:“何以从前不见你?”

    时间答:“你从前是不会看见我的,因为我是时时在此世界上巡回。我管理世界,建设世界的方法,是将一切事物的机关拨动,不要它们停滞,让它们自己生产。如此便增加了世界的财富,便算把世界建设得更丰富更伟大,这一种职务,是相当的繁难,但是我不能丝毫懈怠我的责任。所以我看见你在这里困倦,我便来呼唤你。假如你真无法排遣你的寂寞,我可以携带你去游玩,看这森罗万象的世界。这世界经你母亲同我,多年的建设构造,已成为很值得游玩的了。你只要随着我走,你永不会感着寂寞的。”

    人生答:“你是我母亲的仆人,你便是我的老家人,你应当算我的前辈。我愿意跟着你走。随你带我到哪里去游玩吧!”

    时间说:“这世界的任何地方,都有我的足迹,任何路道我都熟习。但是正因此我便任何处都可去,任何方向的风景,我都觉得很好,这使我不知要向何方引你去先看好,你最好还是自己选择一方向吧。”

    人生:“那我们向西方走,向着太阳落的方向走吧!”他下意识中,仍想着太阳是他母亲躯壳之一最好象征。

    时间:“那是可以的,那吗你先走,因为方向是你选择的。”

    人生:“但是我不识路,你不是说你携带我走吗?”

    时间:“我携带你走,只能在你后面走来携带你,你的脚步须跨在前面。我同一切事物的关系,都是我先呼唤他动,然后在他们后面走。”

    人生:“你这种携带人走的方式,是很特别的。”

    时间:“这有两层理由:一层是我虽然老,但是我在你前面走时,我的脚步是非常之快,你是赶不上的。其次我在你前面走时,我看见其他停滞的东西,我便要先去拨动它,这不仅是我的责任,而且我的性格决定我如此。我不能忍耐任何似乎停滞不动的东西,为我所见。我走在你的后面,我可以不看见其他的东西,我可以把引导你前进,作我唯一的任务。”

    人生:“那你不是掩耳盗铃,把我母亲交给你使宇宙一切事物运动的全部责任懈弛了吗?”

    时间:“但是你母亲同我说过,在她离开此世界以后,我最主要的责任,是引导你去运动,而且在我引导你去运动时,我同时即能使一切事物运动,并向我们所走的方向运动。因为在一切事物的灵魂深处,都知你是他们的小主人。”

    人生:“我仍不了解何以你引导我运动,即使一切事物运动?”

    时间:“因为我有一个妻子,她名为空间。她有一种奇怪的能力,名为延散。在我走动时,她便用她这种能力在我后面搜我的足迹,延散到全世界。这就是说,当我引起一种事物之变动时,她便马上把此变动推扩开拓到无远弗屆的地方,使一切事物都发生变动,而使世界任何处,似看见我的影子。所以我虽然以引导你走为我主要的责任,然而即在尽我主要的责任中,便尽了我全部的责任。”

    人生:“你有个妻子,是什么时候结婚的?”

    时间:“我们是在你原始的家庭,那不可见的国度中定婚,由你父母主婚,到这世界来的一剎那,我们便结婚了。”

    人生:“我母亲是自然,我父亲是谁?你认识他吗?”

    时间:“我原来认识他,但是自从到这世界来,我一天忙于我的工作,我已把他的相貌名字都忘了。”

    人生:“我何时可见着我的父亲?”

    时间:“你同我行到不死之国,即那不可见之国度,你原始的家庭之所在,你可以见着你的父亲。”

    人生:“你可以同我到不死国吗?”

    时间:“我本从不死之国来的,我亦可以引你到不死之国去。但是到不死之国,须经过一大江名为永恒之江。我可以负着你游泳过那大江。但是我把你送上不死之国,我自己便要死一次,才再复活。而你要到不死之国,你要经很多的困难。你所选择的方向,本是通到不死国的。你如不怕困苦,我会一天同你去的。我应该为你死一次,因为你是我的小主人。”

    人生:“你死了一定能复活吗?”

    时间:“只要我妻子空间莫有死,我总会复活的。因为她爱我,我爱她,我们的生命互相依赖,我死了,她召唤我一声,我便复活了。”

    人生:“我觉得你的妻子的一切能力,很像魔术家,倒很有趣味。我能够见她一面吗?”

    时间:“她的影子你随处都可以看见,那无边的虚空就是。她的身躯,则在那远远的天尽头,你是不容易看见的。”

    人生:“你的妻子也像你这样老吗?”

    时间:“她不老,她永远是年青而美丽。因为她性格很平静温和,她的事很少。她只是收藏我的足迹,散布到全世界,这是她天性中的能力,她很自然的作了,她不须劳苦。不像我永远是仆仆风尘,所以我显得衰老。”

    人生:“她不讨厌你老吗?”

    时间:“那不会的。因为她只曾见我一个男子。你将来或者会认识她。此外一切动物植物,只在她影子中生活,但还不曾真去看那影子,因为动植物只看见环境中之物质————而且我在她面前,她便会使我忽然变年青。”

    人生:“你在什么时间会见她?”

    时间:“当我把一个事物完成时,我便交给她。我管理世界建设世界,她代我保存世界。她是我的助手。当我完成任一件事物时,我们都会自然相见。她当我把完成的东西交给她时,她便很高兴,因为她亦觉增加了她的所有。她的高兴我感染到,而增加我去做新工作的勇气。当我预备做新工作时,我永远是年青的。譬如我在使一种子发芽的时候,我总是年青。当一种子初发芽时,便是我同我妻子会面后的一剎那。”

    人生:“你同你妻子有冲突过吗?”

    时间:“冲突是有的,犹如人间的夫妇。因为她常常不愿我这样劳碌,要我休息。但是我一方忠于她,一方要忠于我的主人。她要我同过平静的生活。但是平静的性格只在她本身是优点,对于我就是牢笼。而且我动的方向是不定的,前后参差不齐的。而她则要我均衡对称的动,因为均衡对称是一种动中表现的平静。所以当我从一方向动时,她有时会拖住我转向。但我们会互相迁就,以一种螺旋的动、循环的动,来解决我们之冲突,而使我们复归于和好,而且我们每度复归于和好之后,都使我更能互相容让。因为我们的冲突,只是我们私人间内部暂时的事,所以从表面看来,也许看不出冲突之存在。”

    人生:“关于你同你妻子之一切,我都暂时没有什么问题。那吗我们走吧。”

    时间:“其实我们已走很远了,你看你站在什么地方?”

    人生低头看,果然见他的足在不息的动。他很惊讶的说:“何以我不觉得在走呢?”

    时间:“你同我一道走而走得很顺遂时,你是不会觉得你在路上走的,你也不会想到你走了多远。只有在他跌了交子时,你才会觉得你在走,你才会望你走过的路,知道你走了多远,进而问我们将到哪里。”

    人生:“我们究竟将要到哪里了?”话刚说完,他们已走到一四叉路口。路口上各插着一牌子:那是动物之世界、植物之世界、物质之世界、人之世界。

    人生:“我们不是已见了很多的植物动物物质吗,何以此去还有特殊的动物植物物质之世界?”

    时间:“你见的动植物物质,都是从你的眼光中看出去的,你并不曾真入动物植物物质之世界,你不能真有与动物植物一样之经验。一只鸟、一根草,你只看见它的形色,至于它们自身如何感触,对于你是永不能探测的神祕。至于原子、电子之物质本身,有无其特殊的经验,你更无法了解。你只在你主观的世界中,看它们之外形,你并不曾入它们的世界之内。这里的四个牌子,是指示到它们世界本身去之路,但四条路你只能走一条,就是人的世界,因为你现在只是人。”

    人生:“但是那几条路是谁走的?”

    时间:“那几条路你母亲可以去,我同我妻子可以去,你不能去。你去,你便要化为禽兽草木,你是不愿意的。”

    人生:“但是我已是人,我想知道禽兽草木之经验是如何。”

    时间:“因为你是人,所以你才有如此之好奇心。但如果你真成了禽兽草木,你便无如此之好奇心。你纵获得了这些经验时,这些经验对于你也莫有意义。你要想满足你的好奇心,在人之路口上有一学术的高台。在台上,你可斜望那几条路中的情形。你可以望见禽兽草木之经验之抽象的构造。然而禽兽草木经验本身,仍永远为你封闭,不让你知道的,除非你一天回到你原始的家庭中,再转来。你现在去看,并不能增加你真实的经验之内容。”

    人生:“那吗我们走上人的世界之路吧!”

    人生便同时间经过人的世界一牌,走上人的世界之大路。但刚刚走过路牌,霹雳一声响,回头看他原来的路忽然崩裂,逆着来时的方向,继续不断的往下沉,似乎沉到无底的地方去。一阵弥天的大雾,把来时路上所见的山河,完全遮没。此时老人亦不见了。他想老人在他后面,一定随着路之崩裂而落下去了,他不敢再回头看,仍转过头来。但此时老人的声音又在他后面出现了:

    “人生,这是离开自然世界到人的世界之第一关,所以这路断了。你以后再不能真回到你往日生活,你要开始与人的世界接触。你在最近一段时中,是不能回头来看见我。在你初入人的世界中,你回头来看我是看不见的。你只能听见我的声音在后面。因你初入人的世界中,你的目中便有一种光名为‘探寻之光’。而此时你的探寻之光,是要照耀在事物上,不能一剎那停在我身上。所以你刚才回头来看我时,我便不见了。”

    人生:“但是这人的世界之路,仍然是这样的荒凉,莫有人烟。如果我只能听见你的声音,而不能见你慈祥的面容,我如何能忍受这举目无亲的旅行?”

    时间:“我不是真如你所见那样慈祥。我不息的建设世界,让事物自己生产,我亦不息的毁灭世界,让事物自己毁灭。我以拆毁来建设。这在你母亲同我妻子看,我并不曾拆毁任何事,因为我建设总比拆毁更多。但是在世界的事物来看,便常把我视着最残忍不容情的。你一朝也会有同样的感觉。你知道刚才的路之崩裂,就是我自己做的工作吗?你不要以为同我一道而常看见我,会使你少些人生道上的荒凉之感,我一方面正是人生荒凉之感的制造者。这些话你以后会相信。”

    人生:“但是我总不愿看不见你。”

    时间:“你以后会见我。但你初走入人的世界时,你探寻的目光,是要注视事物,不能停止在我身上。而且现在我要离开你,我的三个儿子,将来代我引导你前进。他们名为‘过去’、‘现在’、‘未来’。他们可以完全代表我自己,只是莫有我那样的魄力,一往直前的生命冲劲。他们之间的意见又不能全一致。但惟因他们意见之不一致,反可以引导你去看人的世界之各方面。他们快要来了,他们都是小孩子,你可以看见他们,同他们携手一道前进。”他说完话时,三个小孩子来了。人生听见老人依次唤三人名字,三人依次答应。他问他们,知道未来最大方十岁,现在九岁,过去八岁。老人又呼唤人生道:“你要知道,你同我走这一截路,已过了四年,你是九岁了。你与现在同年,但是你比现在稍大而小于未来,你排列第二,我话说完,你们走你们的路吧。”

    时间老人的脚步声音在后面慢慢消失听不见了。只人生同“过去”、“现在”、“未来”三个小孩子,在一直似乎伸展到天边的一条极宽阔的路上走。人生试看看他三个同伴,他看出他们身体都很结实,明是这荒野的路上跑惯了的小孩子。他看未来最活泼,穿着红白的衣裳,他永不会丧失他的笑容。过去是很沉默的,在沉默中表现一种精神的充实,他的衣服是暗绿色。现在是一个易感的孩子,他似乎很活泼,又似乎很沉默,他的衣服是灰白色。他同他们三人一路走,他要他们把道旁风景指给他看。但是只有“现在”所指的,他才清楚的了解。未来和过去所指的,他便不清楚了解了,但是他也不便深问。

    他们一道走,不知走了多少路程。人生渐渐疲倦,但尚不知息店在何处。过去未来现在三小孩亦似乎看出他之倦意,便说:“人生,你疲倦,让我们三人来作一种游戏,把你背起走吧。”人生觉他们的诚意,亦不拒绝。遂让“过去”作马后身,“未来”作马头,“现在”作马鞍,人生便骑在“现在”马背上。

    第三节 幸福之宫的羁留

    但是人生一骑在他们所作的马上,他忽然清楚的了解了“过去”与“未来”所指给他的风景。他从“过去”所指的风景看去,看出一牌坊上有四个大字“记忆之坊”。视线透过记忆之坊,一直看到底,便看见一小孩同一个老人从山穴动身,一步一步走的情景。他知道那老人即时间,那小孩子即他自己。他看见他所经历过的一切。他又顺着“未来”所指给他的风景的方向去看,看出一座宫殿,门上书着“希望之门”四个字。门内中堂似有一道匾,名曰“幸福无疆”。他看着那宫殿已不甚远,他极望能走到那金碧辉煌的宫中休息一夜。于是他就问“未来”:“我们可以到那宫殿中休息吗?”“未来”说:“我们不能在那里休息。我父亲带我们走时,总是从那房外之小路走。在这宫殿之两头都有一店,名曰“工作之店”,我们总是在工作之店中休息。我们有时想到那宫中去试看一次,父亲总说我们一定要先在工作店中休息一夜才能去。但到了第二天,他还是不许我们去。他说我们今天还有事要做。他又说里面并不曾住有人,只许多妖怪,为首名为享受。他们专以人的灵魂为食粮。如果我去,首先便被它们用麻醉药毒住,它们把我的眼睛闭着,一刀便杀了。现在弟弟去,它们可以待他很好,但是他将被幽囚,一点也不自由,以致闷死。过去弟弟去,他便会成一白痴,连自己名字都忘了。纵然我父亲的法力无边,把他救出来,但是他出来时一无所得,只增了唯一之情绪名为“幻灭”。所以我们决不能到那宫殿中歇息。我想父亲的话是对的,我们还是在工作之店中休息的好”。话说到此,他们已走到工作之店门前。他虽不真相信他们的话,因他到底未曾见过此中妖怪。但拗不过他们,只好随入。入工作店一看,只有一间屋,四张床。此外什么都莫有。他们都已疲倦,上床便睡。然人生尽管疲倦,在工作之店的床上,却使他更疲倦。疲倦过甚,翻来覆去,益睡不着。他起来一看,那三张床都是空的。不知他们到哪里去了。一种寂寞迫胁着他的心。他不知何处寻找他们。他于是摸出门,望见前面宫殿“希望之门”中灯火通明。他不觉便直向那宫殿走去,因他的好奇心总想去看一看。渐渐希望之门四字,同原所见之匾亦不见了,换为幸福之门四字。他走到宫殿石阶前,刚刚登一级。忽然发现在阶梯与原来之路间,裂出一道深谷。谷壁由灯光又反映出四字“绝望之谷”。他看看绝望之谷愈裂愈大,谷之阴暗使他觉深不可测。忽然一种恐怖,又降临于他,但是他已经过此谷,他只得向上拾级而登。他觉梯级愈登愈陡,他的足屡次滑下,几乎落到绝望之谷。但是他终于用尽了他的努力,到了幸福之宫殿的门前。便见前立着一排小孩子,一齐用极温和的声音说道:“欢迎胜利的客人!”便来向他行礼。人生道:“我只是想到这门前看一看,无故不敢当你们的欢迎。”

    他们说:“我们的规律,凡是到了我们门前的,我们都一律要欢迎招待的。这用不着其他的理由来说,只要来的人能忍受攀登的困苦,而终于胜利,便值得我们欢迎招待。到了我们这里来的人,是不能回去的。回去便将落到绝望之谷,为苦痛之蛇所食。”

    人生:“这里还有莫有其他的路,可以下去?因为尚有几个小朋友等我。”

    小孩甲:“这里别无其他的路可以下去,除非自屋顶飞出。”

    人生:“但我如何能从屋顶飞出?”

    小孩乙:“你只要在此住一住,你也就不会想从屋顶飞出。到这里来的人莫有想走的,除非……”

    人生:“除非什么?”

    小孩丙:“除非有魔鬼来把他夺了去。”

    人生:“这里有魔鬼吗?”

    小孩丁:“这里莫有魔鬼。但是魔鬼时时走这里过,他常要把不愿意走的人夺了去。”

    人生:“夺了去做什么?魔鬼又是谁?”

    小孩戊:“夺去做什么,这我们不知道。听说魔鬼名时间。他表面上似乎是极慈祥的白发苍苍老人,然而实际上是魔鬼。”

    人生听到此,心中满怀疑窦。但他不知如何解决。他只得问他们叫什么名字。他听着一串天真的清脆的回答:“我名忘忧”、“我名莫愁”、“我名怡怡”、“我名愉愉”、“我名天欣。”忽然一个中年男子,带着满面笑容来了,说道:

    “人生,我知道你来了。你是同时间老人及其三个儿子一路来的,是不是?这些我都知道。但你要知道他实在是魔鬼,不是人。”

    人生:“但是他们也说你们这里莫有人。”

    中年人道:“你看,他的话岂不是明显造谣?你看我们这里不是已有六人吗?我们宫里还有其他的人呢。他的话靠不住,他确是魔鬼。你想他能隐身,又使道路崩裂,他说他能拆毁世界,建设世界,他不是魔鬼是什么?你不要相信他是你母亲的忠仆,他是杀死你母亲,而夺去她全部财产的刽子手。你不要相信他。你知道他叫他儿子把你送到工作店中来歇宿是什么意思吗?他们本意是要你在工作床上睡熟时,把门关上,将你困死。你起来时不见他们,因他们去叫他们的父亲,来共同抵住门,好把你困死。你未睡熟,一跑到我们这里来,这是你的幸运。你合当到我们之宫殿中住。”

    人生想这中年男子的话,不一定都对。因为他对时间老人同他三个儿子,仍有爱敬在心。但是未来说此处有妖怪,明明错了。他亲见着六个人,此外说还有其他的人呢。他觉得至少这六个人,都是对他非常亲密。他在寂寞荒凉的路上,走得这样久,这一种人间的温情,他是从来不曾享受过的。他就姑且承认他们的话不错吧。于是他说道:

    “我很感谢你们这样殷勤的接待,但是请问先生的大名!”

    男子答道:“我的名,就是‘名’。”此时又走出一男二女,“名”替他介绍:“这是我的妻子‘爱情’,我哥哥‘权’,嫂嫂‘富’。这五个孩子,三个大的,是我哥哥的,小的是我的。我们尚有父亲名“享受’。他决非妖怪,但他住在楼上,他不会客,所以别人觉得他很奇怪。奇怪误传,遂成妖怪。其实他之不会客,只是好清静罢了。我们尚有几个仆人,名‘声音’、‘颜色’、‘寿命’、‘健康’。此外,到我们这里的客人很多。在很远的另一世界,名为文化价值世界,其中的人也常有逃到我们这里来。他们在家时怎样,我不知道,但是他们到我们这里来,总是对我们颂扬,为我们服役,或代为我们呼唤仆人————总之据我们自己想,我们这里,要算这荒凉的人间世界中,一切来往的过客唯一休息之所。过去曾有无数的人在此住,他们无不非常满意。唯一可恨的就是时间之魔鬼,他总要想法来把人抓了去。所以我们前一晌预备一三层地下室。并且有一客人,愿意长住在地下室中。他说有了它,时间魔鬼便再不会把其中住的人夺去。这客人名‘幸福主义哲学’。”话犹未已,忽然一阵风起。“权”道:“这是毁灭之风,时间魔鬼来了。”“富”马上把门关上,“爱情”拖住人生道:“你赶快到地下室最下层去,我们都要来看你。”人生马上顺着“爱情”所指的方向,向门内之楼梯下走,一直走到最下之室中,便见又一白发苍苍的老人住在首座。人生问他,知道他即是幸福主义哲学。那老人道:

    “人生,你不要怕,我能保护你。”人生坐下,陆续见权名忘忧莫愁等九人都来了。权道:

    “时间魔鬼,这次来势特别凶猛,他大概已知道我们新筑有地下室,并请有保护的客人。但是我已叫我们的仆人,在门前死守,他纵然要打进来,必须在他们殉节之后。”

    人生道:“你要他们都为我一人而殉节,不是太令我难受吗?”

    “爱情”道:“不,我们这里的一切人,都有为保护客人而死的义务。我们九人亦是。但是我们不会真死的。时间魔鬼来,至多只能把我们的躯壳弄死,即我们在你之前的影子弄死,我们自己不会死的。只要时间一去,我们又把我们的宫殿建筑起来,我们又复活了。我们是永远要接待人,来表示我们对人类的忠诚的,我们所忧的,只是如何使来的人常住在此。但是我们接待了无数的人,我们不能真留下一个,这才使我们痛心。好在现在有幸福主义哲学先生,来看守此地下室,我想你可以永留在这里吧!”

    “爱情”说完话时,忽然哗喇一声门开了。“权”大声道:“完了,我们快拥起人生逃走吧”。但他们尚未行动,时间老人已到三层地下室来了。时间老人道:

    “你们为什么幽囚我的小主人?”

    “名”道:“这是他自己来的,他是自愿与我们一起的。”

    时间道:“这是你们用金字招牌诱惑他,人生的本心是不愿意的。”

    幸福老人道:“你试问人生自己!”

    人生站在幸福老人旁边,看他与时间老人都同样是苍苍白发的老人,又一样的庄严慈祥。他想他们都不会是魔鬼或妖怪,他们中间也许有误会;他想他们都是好人,这使他不知如何答复才好。但他最后终对时间老人说道:

    “我来是受金字招牌诱惑。但是我来了,觉得这里有这样多人间的温情。我想着同你老及三位世兄,走那段悠长荒凉的旅程,真使我不愿同你再走。我觉得这里的居室,如此精美,时间老人,我看你也留在此吧。你把三位世兄带来,我想此地良善的主人,都会欢迎你的。”

    “权”道:“时间老人,只要你愿意来,我们仍欢迎你。我们可以忘却过去一切的仇恨,我们对人永远是宽大的。我们从前说你是魔鬼,只因为你总同我们对敌。你只要同我们和好,我们愿奉你为上宾。你在此仍可不息的做你的工作。我们这里的宫殿,也须更扩大,如果你常住在此,你可以帮助我们扩大宫殿。”

    幸福老人亦向时间道:“老朋友,我看你永远这样风尘仆仆,亦太苦了。而且你年青的妻子,亦望你休息。我看你周游世界,你不曾在任何处遇见这样好的居室,你把你的妻子也接来吧。”

    时间老人:“我不能住在此。因为我要忠于我的职务,我不能只在此宫殿内部工作。”

    幸福老人:“你如果不能住在此,你也不必把人生这孩子带走,使他同你一样过凄凉寂寞的生活。你不要只为使你多一个伴侣,你要可怜这十岁左右的小孩。你想他如何能永远同你跋涉长途?我现在来保护他,我并无其他企图。我只是可怜他,要使他这莫有父母的孤儿,在人的世界上多过些舒服日子。”

    时间老人:“但是正因我爱他,所以不让他长住在此。他母亲的意思也是要他到世界来吃些苦,锻炼他自己。舒服的日子,待他重回到他母亲的怀里,他原始的家庭一度以后,他自有过的。”

    幸福老人:“但是要看人生愿不愿意?”

    人生刚说“我……”幸福老人一手把他捉住。人生似触了电,马上说“不愿意走”四字。时间老人来拖人生另一只手,但无论如何拖不动。权名等哈哈大笑道:“时间老人,你的力量虽大,但是当人生同幸福主义哲学握手时。你便把他拖不起来了。”

    时间道:“你们不要高兴,我的小孩们马上赶到了。当我在此时,他们是不怕进来的。我们合作便有无比的力量,是你们从前不知道的。过去来了,他马上把你们这宫殿化为灰烬。未来会把你这宫殿移到天边,现在单纯的把此地恢复原来的状况。”时间老人的话说完,人生看见“未来”、“现在”、“过去”三小孩一齐都到。人生忽见宫殿陡然崩裂,又似乎向前面朦胧的烟雾中飞逝。他发现他自己,依然只同三小孩,在一条似伸展到天边的广阔的路上行着。时间老人亦不见了。他记起在幸福之宫中一段温暖的生活,同刚才一段热烈的论辩,都宛如梦境。他想着三层地下室中的布置之华丽,同这地面上阒无人烟的荒凉相较,他下觉便入梦境之中,又回到他刚才的生活经验中去了。他忽然睁眼,见“未来”正在拍他说:“你为什么在路上睡眠起来了?”他一定神看,“过去”小孩已不见了。他很怨怒“未来”,何以惊回他的好梦。他将“未来”一推,“未来”亦无影无踪。他遂问“现在”:“他们到哪里去?”“现在”说,父亲才来叫他们去了。

    现在只有“现在”与人生,在这直伸展到天边的广阔路上行了。人生问“现在”:“你不会离开我吗?”“现在”答:“我不会离开你。只要你望着我看的景色看。如果你念及其他,父亲便又叫我去了。”人生知道孤独之苦甚于一切,他只得顺着“现在”所看的风景看。然而一切景色是何等的惨淡呀!忽听得“现在”道:“你觉景色惨淡,你已不安于此景色。你的第二念,又要做过去的梦了。虽然你的梦做不成,因为“过去”已过去了。但是你不能听我的话,父亲已在呼唤我去了。”“现在”说完,便不见了。

    第四节 虚无世界之沉入

    人生又成了寂寞的人。路仍然似伸展到天边,仍然是这样的广阔,景色仍然是这样渗淡荒凉。时间老人同他三孩子,又把他抛弃了。他想着时间老人把他带上这样悠长的路,使他见着幸福之宫而走进去,又把幸福之宫化为乌有。时间是最残忍不容情,时间自己说他自己的话,人生亲切的触到了。他也许是好人,也许他真是为忠我母亲的命令,而使我受苦,但是他到底是残忍不容情的。他对于时间渐渐怨恨起来。

    他对于时间的怨恨心一起,忽然眼前的大地通通不见了。人生似乎在一无边的虚空中一直往下落,他不知道他落到什么地方,他也不知向何方下落,因为他一无所见,无据以测定方位者。他只感觉到一种下坠之力在引他。他似乎经过一些智慧于彻底的怀疑之后来临字牌,上面书着十岁、十二岁、十四岁、十六岁、十八岁,他奇怪他究竟要下坠到哪里去。忽然似见在前一双大眼,但很清秀,一张口,齿白唇红,也很可爱。只不见他的身与头在哪里。那口忽然说出话来:“人生,我的名字叫‘智慧’。我是专为沉入这虚无世界的人引路的。这世界名“虚无世界”,凡是经过幸福之宫殿的人,都要一天一天的沉入这世界。但是只要到此世界而遇着我,我便可以把他引至人的世界之大道上去,你有什么问题都可以问我。”

    人生:“我首先奇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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