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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言
当你能肯定你之生活,体验心灵之发展,知道由内心的开辟,以包摄外界统一内外时;你才真认识自我之存在,知自我是真正自强不息的求充实其生活内容的。你方要求进一步,更亲切的把握人在其生命的行程中,各种生活内容之形态与关联。所以此部中,我们以自我生长之途程为题,在其中姑提出十层自我生长之程序,即十种生活内容之形态,十层之人生境界。此时我所说是我自己,所以我不如第一二部之用第二人称之“你”,而用第一人称之“我”之叙述语,来表达自我如何进到一层层之人生境界,在其中发现新价值、新意义,又如何如何感到不足,而翻出来,升到更高之境界。十层之人生境界如下:
一、婴儿之自言自语
二、为什么之追问与两重世界之划分
三、爱情之意义与中年的空虚
四、向他人心中投影与名誉心之幻灭
五、事业中之永生与人类末日的杞忧
六、永恒的真理与真理宫中的梦
七、美之欣赏与人格美之创造
八、善之高峰与坚强之人格之孤独与寂寞
九、心之归来与神秘境界中之道福
十、悲悯之情的流露与重返人间
————一至五是意指凡人之心境,但凡人多不自觉。由五至十,是意指由凡人至超凡人以上之心境。最有由五至十之心境者,是科学家、艺术家,及追求人生理想之特殊人格、修道者及圣贤等。在我作第八时,是想着西洋式之坚强人格如尼采等;作第九时,是想着印度式之神秘主义者;作第十时,是想中国式之儒者之襟怀。但其所指者当然不限于是。又此十种心境之全部,当然非我所能尽写出,我此文不过一指路碑。人重要的是顺此指路碑,而到各种心境中,去一一生活过。
第一节 婴儿之自言自语
混沌!混沌!一切不可见,不可闻,不可思想,不可了解。“我”在哪里?哪里是“我”?世界是一团黑暗,我是一团黑暗。这无涯无际的黑暗,谁与“我”一点光明?谁能听得见“我”呼唤的声音?
依然黑暗,依然静默,这静默的黑暗,这黑暗的静默!我不能发现我,我怀疑“我”底“有”;如果我再不能发现“我”,“我”将复归于“无”。
“我”不愿复归于无,“我”要肯定“我”的有。我必须在一光明中,发现“我”,我要冲破此混沌。
微光来了,真正的光明来了。那强烈的光明,射“我”的眼,“我”不能适应。“我”依然闭眼,虽然离开了混沌,到了世界。
何处来了一阵冷风,吹去了我身边的温暖?冷冷,“我”战栗,“我”啼哭。“我”的眼,在未张开以前,先流的是泪。“我”感觉初到世界来的凄凉。
眼是闭着的,“我”仍然不知“我”在哪里。
“我”到世界来,最初仍然不知我在哪里。
在母亲的怀抱中,“我”从新得着温暖。母亲的乳与我以生命力之源泉。
母亲,“我”生命所自的母亲。母亲还有她的母亲。母亲的母亲,还有她的母亲……母亲,由母亲的母亲之乳养育。母亲的母亲,亦有她母亲的乳养育……这乳泉,这母亲生命之精华的乳泉,这无尽相续的世世代代母亲之乳泉,养育着世世代代人的生命。
“我”在我母亲的怀抱中,吮吸着这无尽相续的乳泉。
我的眼开了,从乳泉中,透视出无尽相续的乳泉,好似乳色的江水长流。无尽的人们,在其中养育,长成上岸,分布在历史的世代,与广漠的空间。
“我”最初发现我在母亲的乳泉之旁。
母亲,父亲,我生命所自的生命。哥哥,姊姊,同出于一生命之本原,较我先生的生命。他们在我未来到世界之先,便满怀着期待;在我来到世界之后,都到我之旁。我最初发现我在诸多生命之环绕的中心。
我的眼开了,我的目光向四方周流,周流于这形色之世界。
奇怪,奇怪!如何有这万万千千的形色?
母亲的衣裳,哥姊的衣裳,有形有色;这山河大地的形色,是谁的生命所穿的衣裳?
我的眼吸收一切的色,我的耳吸收一切的声,如我的口之吮吸母亲的乳。一切的声色,流入我的耳目,如母亲的乳之流入我的口。
我口所吮吸的,是我母亲的乳;我耳目所吮吸的一切声色,是谁的乳?
安眠吧,安眠。天黑了,虽看不见白日的光明,然而听得见母亲的声音,感触得到母怀的温暖,与母亲的爱光。
安眠了,安眠。一切白日所见的,自我心中忘去,如天风之吹散浮云。
我看了一切,听了一切,我的耳目中,不留痕迹。
我也许也能记忆,但我不去回忆。
在安眠中,我心如太虚之辽阔,又好似回到混沌。
但是在母爱之光中,回到混沌,混沌是光明的。
朝霞先布满天,迎接我与朝阳,同时苏醒。
我莫有回忆,每日的朝阳,对我是同样的新妍。
一切森罗万象,每回相见,对我是同样的新妍。
新妍,新妍!“我”永远看山河大地,如大雨后的湖山之新妍。
我生活于世界,我在世界中发现我。
我在日照月临中生活,我在花香鸟语中生活。我是我哥姊的弟弟,我是我母亲的儿子。我生活之所在,即我之所在。
所以“我”就是日是月,是花是鸟,是我的哥姊与我的母亲。
“我”的世界,全部是“我”精神之所在,我信仰“我”,也信仰“我”的世界。
“我”的世界,只有一重,所以“我”的世界中,只有真实,而无虚幻。
只有生活于两重世界的人,才能划分真实与虚幻。
我对一切新妍的,都感觉奇怪惊讶,依然不碍我对一切之虔诚的信仰。我之所以觉一切奇怪,对之惊讶,正因我之预备信仰他。
当我信仰了一切令我奇怪惊讶之时,我把奇怪惊讶吞了,变成了我生命自身的新妍之活力。
第二节 为什么之追问与两重世界之划分
当我有疑惑的问题,我已离开婴儿的时代,到了童年。
问问,这为什么?那为什么?
“为什么”使我离开直接接触的什么,把世界划为两重。
天为什么下雨?母亲说因为空中美丽的云霞,遇了冷风。我无暇去听雨声的淅沥,看雨后玫瑰分外鲜红;却去幻想那昨日天空中的云霞,如何遭遇冷风吹拂而下坠,也许好像我初降人间时,所遇之冷风。
月亮中为什么有黑影?姊姊说,因为有玉兔。我忘了我正沐浴着月光在姊姊左右;却去幻想月中的玉兔,也许如邻家弟弟的兔子,现在正在月亮中吃草。
“为什么”使“我”离开当前所直接感触之“什么”,离开“我”当前生活着的世界,而去揣测“什么”之所以是“什么”的,其他“什么”。
把所揣测的“为什么”,与直接感触的“什么”对待,我生活的世界,变成两重世界。
我所揣测的也许对,也许不对。对与不对之决定者,是那所揣测的世界本身。它要使我所揣测的对,便对;不然,就不对。
它是使“我”揣测的对不对之主宰。“我”不敢说“我”揣测的一定对。我失去了“我”对“我”自己的信仰了。
一切“什么”,都有他的“为什么”。
如果莫有春天的阳光,如何有遍野的花草?
如果莫有遍野的花草,母亲如何肯带我去玩?
玩的快乐,依于大地已经装饰,而大地的衣裙,是春阳所施与。
大地被装饰,是玩的快乐之根本,春阳是根本之根本。
直接生活中的玩与花草,是不重要的,可得或不可得的。哥哥告诉我,只有那客观的太阳之旋转,才是最后之决定者。
“我”失去了“我”对我直接感触直接生活的世界之信仰了。
这为什么,那为什么,所为的什么,又为什么。一切有原因,原因又有原因。这是什么,这将去为什么,所为出的什么,又去为什么。一切有结果,结果又有结果。
我为“?”所主宰,去驰逐于因果之无尽的环索。
我的小耳,听先生讲书、受教,就是要使我的心,一直扭着因果之链索,去了解世界。
我了解的遥远的因果关系愈多,离我直接生活之世界愈远,我把我直接生活之世界,看得愈不重要。
我要了解的遥远的因果关系愈多,我随意揣测犯错误的可能愈大,我也愈不敢相信我自己。“我”之循那事物因果之链索而学习,我时时都栗栗恐惧,如扭着横渡大江之链索而求渡。
我知道了为什么而有什么,有什么将有什么,同时我知道去用什么来得什么。也许在我的童心中,我之爱问为什么,最初还是我曾随意动作,用“什么”便得着“什么”,由“什么”而有“什么”。于是我才想问一切之为什么————但是至少在我知道为什么而有什么时,我便想在可能范围内,用什么以得什么了。
如果天下雪,我要做雪人的头,我知道用圆盆去压雪。
如果我要书店的达尔文像,我知道用钱去买。我本于因果之知识,而自觉的用一物以作手段,而得目的中之另一物。
用手段的我,是“现在的我”;得着目的的我,是“将来的我”。于是“现在的我”本身,也好像成为“将来的我”之手段。
“将来的我”又有他“将来的我”,于是我“真正的我”,好像在那遥远的将来。我憧憬着一“将来的我”。
好像“现在的我”是为他而存在。“现在的我”本身是无意义的,意义在“将来的我”;而“将来的我”又不在现在。于是我逐渐根本忘了“现在的我”之重要。
我的手段行为,在现在,人可共见。我的目的,在将来,常只我知。
他人的手段行为,我可见,他人所怀的目的,我不知。
他人是怀抱什么目的,而有此手段之行为呢?
当我要作如是揣测时,我对他人之外表行为,失去了兴趣与信仰,而对人之内心抱着疑问。
我由婴儿成了孩童,所见的人,日日增多。
学校中的人,街上的人真多呀!每人都有一个心。
然而我只见他们的身。他们的心,对我是不可测的神秘。纵然他们都无心害我,然而他们各人心中所怀之各种神秘目的,却非我所接触。
我感到许多心在我之外,我在人群中,发现我之孤独,我与他人之心,常有不可越的鸿沟。
母亲父亲对我的爱,哥姊对我的爱,可以自他们的行为中证明。我对他们有原始的信仰,我与他们生命,原是一体。我只有回到家庭,可以使我忘去在不相识的人群中之孤独,所以我必须常自学校社会中回家。
但是我虽可回家,然而事实上,已不能常在家,而常须与陌生的人群接触,因为我已是少年了。
陌生的人群,永远刺激我,使我觉有许多不了解的心,在那一堆人影中。我心与人心之彼此隔绝,永远使我不安,使我苦痛,但我不知我之不安与苦痛为什么。
我的心在下意识中反省,我了解我苦痛之原。
我如何不苦痛呢?“我”已失去对“我”直接生活的世界之信仰,“我”已失去了我对“我”自己之信仰。“我”已不觉“现在的我”本身之有意义,而“将来的我”只是憧憬中的存在。“我”又不能常在家,而须与人群接触,而人群的心,又与“我”彼此隔绝。“我”如何能不苦痛呢?
这一切苦痛,只有一种根本的理由,即“我”之要去问“为什么”。
因为“我”问为什么,然后对世界与我失去信仰,然后以“将来的我”为目的,知道有外于“我”的他人之心。
问“为什么”,是一切痛苦之原。
问“为什么”,使“我”离开直接接触的什么之世界,而沉入其外之不可接触之“什么”。
问“为什么”,把“我”的心自直接接触的世界,向外抛出,而陷落在空虚。
由问“为什么”所得的答案,虽不是空虚。
然而什么,又有他为的什么,使“我”不能停在答案。所以最后仍然是空虚。
但我为什么要问“为什么”呢?
我现在希望的:却是不再问“为什么”,因“我”怕它又引我到空虚。所以“我”不能再问了。
我现在是为将来打算,“现在的我”是“将来的我”之手段,但是最后的将来,是“我”的死亡,这尤其是最大的空虚。
我要战胜此空虚,我不能再问什么。我对于一切,都不想再去问什么,我不去问什么,我只去要什么。
我最好返于我之婴儿期之心境,而婴儿期不再来。
我最好只留在家庭,不与一切陌生的人接触。但这亦不可能;纵然可能,而我已发现了许多与我隔绝的人心之存在。我由此而受的苦痛,需要更多的药物疗养。在苦痛中,我觉与我隔绝的人心,在对我压迫。我需要打破此曾感触到的隔绝。
我要打破我心与陌生的人群的心之隔绝。最初,至少我要与其中之一个心,打破彼此之隔绝。
这最好的一个心,同时即是遏制我之问为什么,而使我回复婴儿之心境者。
第三节 爱情之意义与中年之空虚
我现在了解:爱情何以会在少年后的青年出现之理了。
爱情,爱情,为什么要求之于异性?为什么要求之于家庭以外之异性?
这正是因为我之需要爱情,是为的补偿我在人群中所感之孤独。我要在陌生的人群中,与我隔绝的心中,找一个与我可以打破彼此之隔绝者。
我要求那与我心灵似乎隔得最远者,而打破彼此之隔绝。
异性间的性格,正是隔得最远,以致相反,而其他家庭中的异性,血缘愈疏的异性,与我隔得更远。
所以异性之为我所注意,最初觉她好像在另一世界,是一彼界的天国。
爱情,爱情,你只使我体验什么什么,而不去问“为什么”。
“为什么”在爱情中止息,“为什么”所生的空虚,在爱情中充实。
所爱的人,一言一笑,都是新妍,一举一动,都令人信仰。
于所爱的人一言一笑,一举一动,都好似直感他的原因,不待去问为什么。
爱情亦使人焦躁不安,爱情亦使人歌哭无端。我几次想逃出爱情之外,自问我为什么要爱她,我愈问愈得不着答案。
因为我之爱她,即因“我”不知为什么;我就是因为她能使“我”不问为什么,才会爱她。
爱情使“我”忘了问为什么,也使“我”忘了用什么以得什么。爱情使人初见时不好意思,爱情使人初见时难以为情。
怎么我在初见我所爱之时,会手足无措?我知道了,这正是因为我这时所重的,不是用什么以得什么,手足成为多余的了。
在爱情中,最初我不特不知用什么,最初也不知我的目的安在。
我爱一个人,追随她而行,她忽然转身问我“要什么?”我竟恍然若失,不知所答。“我”最初原不知“我”要什么。
当我吞吐的说出,我要她的心时,我并不知我说的是什么,因为我并不曾了解她的心。
我可以在朦胧中觉到我之目的,是得那神秘的心。然而我不能以我任何身外之物为手段。压雪的盆今用不着,因为盆子太不神秘了。
我要得她之心,只有把我之情怀,向她倾吐,把我之精神,向她贡献。我只能以我“现在之整个自我”为手段,以换取“对方之自我”为目的。
我此时不复是如从前之以现在之我为手段,而憧憬一将来之我,以得将来之我为目的了。
她是我前途的光明之所在,她是我将来生命意义之所托。她就是我生命之前途,就是将来的我。
而她是现在存在着的生命,她是现在存在着的“将来的我”。
我童年僮憬着将来的我,同时憧憬着其最后之死亡————那最大的空虚。
我现在以她为我之将来,而她存在着,于是死对我成不可想像。
最大的空虚变成最大的充实。
死我不能想像,死自己死了。于是我获得两重生命。其中一重,在我自己之儿子身上,具体表现出。
我的儿子是我之另一重生命,即我之化身。
我的儿子,最初是婴儿。于是在爱情中,“我”觉我将化身为婴儿,“我”憧憬着,我复归于婴儿。
当我自己是婴儿时,母亲养育我,母亲创造我。我现在想去诞育婴儿,即是希望我爱情的对象,成未来的母亲,我现在也在创造另一种母亲。
而我是母亲所创造,所以这只等于母亲在创造她的同类。
这尚不仅是我母亲的意旨,也是世世代代母亲的意旨。
在爱情中,我体验到世世代代母亲之意旨,我只是在承顺她们,我真复归于婴儿了。
我复归于婴儿,爱情将去诞育婴儿。婴儿成长后,复将诞育其婴儿。
“我”将化身为无尽的婴儿,在无尽之将来出现,“我”获永生。
在爱情中,我不问为什么,诞育的婴儿长成,在爱情中也不问为什么————我现在由爱情以创造婴儿,同时也创造了婴儿成长后之爱情中之“不问为什么”,所以“我”现在是绝对的“不问为什么”。
当我实际上生了婴儿时,我自己知道了:我之爱情是为什么。
但是当我知道我之爱情是为什么时,在那一剎那间,我即不能真体验爱情之什么。
我觉到爱情是一工具,我即离开了爱情。
我与她之爱情,成更高的友情。我的爱情,移到我的婴儿。
但是我的婴儿的心,不是我的心。他愈长成人,愈离开我。
我的心,系带在我的婴儿身上,他离开我,使我也觉离开我自己。
只有在我儿子回转精神向我,对我表示孝之敬爱,“我”才回到“我自己”,“我”才是“我”。
我于此才真了解:我不孝父母,等于毁灭父母。
我应当孝我的父母。然而我的父母,不能永远承受我的孝,因为我的父母,将要死亡。
我希望我的儿子,永远承顺我。然而我的儿子,不能永远承顺我,因为他要成长。
我儿子成长后,待他也有儿子时,可以知道孝我。然而我这时总难免在深心怀着恐怖:我在生命相续的连环上两头的环,都会一齐拉断,而把我抛入无际的空虚。
我的恐怖逐渐的增强,我觉我快要掉在我生命所系托的连环之外。
我忽然抬头一望我生命所系托之连环,一环一环上摩霄汉,然而其端是悬在渺茫的云中,其下也不知落到何所。我不知我一一之祖宗为谁,子孙是些什么。我再看其他与我同时存在的一切人,其生命所系之环连,也莫不如是。
但我尤怕:我现在即要自我所系托之生命之连环降落,“我”想去握与“我”同时存在的人之手。
第四节 向他人心中投影与名誉心之幻灭
和我同时存在的人,何等的多呀多呀!他们是一陌生的人群。我记起陌生的人群之不可测的心、与我隔绝的心,曾使我苦痛的事。
“我”现在要想与他们的心有某一种联系,而打破“我”与他们间之隔绝。
然而“我”如何能一一与他们彼此打破隔绝?“我”如何能使“我”,为他们一一所系念。
我于是在壮年需要名闻与荣誉。
名誉名誉!你使我为一切人所系念。
与我隔绝的心,不复与我隔绝,你把我与一切生疏的人联系。
当我有名誉时,我再不孤独。
陌生的人,都知道“我”。“我”看见知道“我”的人之面孔,“我”便知道他人心中,嵌上我的名字。
“我”在他人心中,看见“我自己”,“我”自己生命扩大了。
只要他人存在,我不怕我死,以至不怕我子孙之断绝。
典籍碑石,留传我的名字。“我”在莫有生命的东西上,也看见“我自己”。
“我”在他人生命中永生,在莫有生命的东西中永生。
如果我有大名,穷乡僻壤都知道“我”。
“我”到任何处,将不感寂寞,因为都有人知道“我”。
“我”缓步微行,经过四望的平野,踏上羊肠的小路,听见桥边水声,桥边有小学校。我听见先生讲书,提到我的名字。我从窗外走过,他不知道“我”是谁,但“我”知道他讲的就是“我”。
这一种情味,就是有名闻的效果。
我望有大名,我要大名。我遥望见那茅舍的炊烟,随风吹织成文。
这炊烟,好似随风吹织成文字,那似乎是我的名字。
风似乎吹我的名字,到山坳、到山顶,山顶是落日的霞彩。
灿烂的霞彩,也似乎结合成我的名字。
我恍惚见霞彩满天,“我”的名字,由霞彩辉煌的锦绣在长空碧宇。
名誉是可爱的。
但是无限好的夕阳,变成黄昏,茅屋上不见炊烟,但闻犬吠。“我”想着一犬吠影,百犬吠声时,使我对名誉,忽然憎恶。
名誉之在世俗的人们,只是一声音。世俗的人们,传播人的名誉,是当作新闻与闲谈的资料。
如果我的目的,真只在使我的名字留传。这几个字何书莫有,散见与连起,有何差别?
如果“我”生来不用此字作名字?这几字留传了,又何尝是“我”?
人们用称扬之辞,织就我之名誉,如锦绣的彩衣;当我初穿上彩衣时,也未尝不觉足以扬眉自诩。
然而人们之称誉他人,总是依他们自己眼识与见解;人们与“我”之彩衣,是照人们所想的我自己之身材裁剪。
人们常把他们自己的思想、情调与希望,向成大名的人身上编织:把他们随意想象而裁就的衣裳,一概给他穿上。
如果历史上的成大名者,一朝复生,再来看他所披之重重锦绣;他第一步是发现他自己是穿得臃肿不堪;第二步是发现他在哈哈镜中,被人们不同种类之赞扬,东拉西扯,不成样子;最后,是现代人,正还强迫的用锦绣披上他的头,他将根本不知他自己是在何处?
可笑的是:现在争名者,还在珍惜人们偶然送他之锦衣一袭,他不顾其合不合身材,穿上便即当乱舞。
一群郎当舞袖,袖袖相挥,竟忘了他们身体在不合身材舞衣中,东倒西歪,因为他们要勉强继续去适合那不适合的舞衣;更忘了送他舞衣的人们,现只在旁冷眼看戏。我现在才知道,求名亦复是可笑的。求名会使我失去我自己。
第五节 事业中之永生与人类末日的杞忧
为求名而求名,是人生的虚幻。只在为扶助事业而求名,是可容许的。
然而当我们为事业而求名时,我精神的重心,已不是在求名而在求实。为求实而求名者,如果在名誉可以妨碍他所求之实时,便牺牲名誉。
我感到求名的虚幻,我现在要求实,作一真正的事业。
事业,事业生根于地上,它集合许多人共同努力。然而许多人共同努力之目标,是事业之完成。
在“我”从事事业时,以客观的事业之完成为媒介,“我”与他人的心,才互相了解沟通,而破除彼此之隔绝。
“我”与他人,由彼此外表的行为之合作,而使我与他人的心沟通。我们之行为,联系在一客观存在之事业上。
“我”在客观的事业中,与他人之行为的合作上,直接感触人我之无间。
事业吸住我与现存人们的心,也吸住未来同志们的心。
在事业之发展上,我们真可看见:我们生命之通于未来人的生命。
“我”在为事业而从事事业时,“我”在地上,获得永生。
“我”之血汗,在农场中;“我”之血汗,在工厂里;“我”生命之轮,随机器之轮转动。我死后,只要这机器一天有人继续的推动,“我”的生命亦运行不息。
事业事业!一切事业我都想做,我都要做。
这社会千千百百的事业,每种事业,集合多多少少人的血汗。
每一种事业,多少人和衷共济,多少人分工合作。
合作合作!相辅相成的合作,在合作中,看见人心之联成一体,社会之相续不断。
无情的机器,联结了多少人的意志与精神!这使“我”凝目注视时,流感动之泪。
当我从事事业时,我忘了我生命之微小。当我把整个社会进步,当做人类之共同事业时,我觉到“我”生命,与一切人类生命之相通。
我现在不要名誉,我愿在无人知道的地方,去帮助一事业之完成。
当我在工厂中,把纸制出。“我”知道纸上将写他人之名字,但“我”见纸之制出,即有无尽之欣喜。
当人们觉我有名闻时,我还是在人心之外,与人有一种距离。然而当人们绝对忘了“我”,“我”工作的成绩,悄悄的表现人之前,为人所享受时,“我”却真与人无间隔。“我”通过我工作之成绩,融入人们之自己了。
在无间隔的人与人间,彼此常是忘了彼此之名字的,如在家庭之母子兄弟间。
所以在男女之爱情中,彼此的称呼去了姓,只留名;把双名变成单名;再到换成其他称呼;又到不要称呼,即爱情进步的象征。
理想的社会中,人们分工合作,以从事各种事业;人与人间精神都无间隔,如家人;彼此相见时,但微笑招呼,也是会常常想不起彼此姓甚名谁的。“我”如此想。
事业事业!事业使“我”精神生根于地上,使“我”在地上永生。但是“我”从事事业。“我”又怀疑事业。“我”想着我个人事业的前途,人类共同事业的前途,使我忧惧,使我悲伤。
事业,事业,事业有成有败。
事业成,许多人合作;事业败,许多人分散。
如果只有通过事业,人们才有心的联结;事业坍塌时,人们的心,亦如建筑崩倒时之四散的砖瓦,不仅心散,而且心碎了。
说人类共同的事业,是为社会的进化。
然而社会的进化,有什么保障?
“我”已看惯了历史上的治乱兴亡!
未来的前途,在现在渺茫!
人类共同的努力,应向何方?
————我对人类未来的命运,抱着杞忧。我想着整个人类之过去现在与未来,我对整个人类之努力与奋斗,生无穷的同情之慨叹。
相传盘古死了,血成江河,肉骨为青山黄土。
女娲氏又抟土为人————她也许是盘古生前的情侶。我想到她抟土时内心的凄楚。
然而盘古死了,只留黄土;自土制造的人,将复归于土。
盘古可真能复生,再来顶天立地,人类永为宇宙的支柱?
我从事事业,与一切人们,努力于社会进化之共同事业,我可以怀抱此理想。
但一切的保障,依旧渺茫!
科学家说,太阳的热力终当分散;全宇宙的热力,都要四射,把空虚填满;一切用了的热力,便一去不还。
我们的地球,当日益僵固,地球之末日,是雪地冰天。我想着地球的末日,也许还有最后一人存在,伴着一条犬。
他在那里看太阳光逐渐的黯淡。
他由科学的计算,已知地球的寿命,此日该完。
他再去把图书馆中的人类历史书,凝目注视,这历史之最后一节,是他亲手做成的。
他想着人类若干之努力奋斗,诚然可歌可泣,他会悲从中来,忽然流泪。
然而泪珠落下,即被冷风吹结成冰,并不能浸湿书篇。
第六节 永恒的真理与真理宫中的梦
但是科学家的预言,可是真理?人类事业的前途,究竟怎样?
真理,真理,我忘了我上想之一切,而注意于真理。
什么是真理?一切什么之所以然,是真理。
我问什么,那是为要知其所以然,知其所依之真理。我们之所以要问为什么,即因为我相信真理存在。
我为什么要问为什么,我以前不知道,我现在知道:是因为真理存在。于是我可说,不是我要去问为什么,是真理之存在,呼唤我去接近它。
真理吸引我们去接近它,使我超出直接生活之世界。
真理破坏我对直接生活的世界之信仰,是为的启示我以广大之世界,是为的使我更相信它自己。
如果我能逐渐获得真理,我相信了一真理之世界,我将不叹息我直接生活之世界,在“为什么”之下丧失。
“为什么”,所为的什么,又有其所为的什么。如果我们之目的,只在知事物发生与终结之最后的因与果,我之不能得最后的因与果,诚将使我感无归宿的空虚之苦。
但是如果我的目的是在得真理自身,知如此因必有如此果之真理,或其他之真理;则每一度的问,如果得着真理,便是永恒而普遍的真理。每一真理都是一当下的归宿。
真理世界的真理,有深有浅,有概括的多与少之不同。然而只要是真理,它便放出永恒的光辉,普照寰宇。
当我求真理时,我因为有错误的可能,而不敢相信自己。
但是我不敢相信我自己,因为相信我对真理的信心。
我的信心,系托在真理;我即以真理之所在,为我自己之所在。
当我求真理时,我会犯错误,然而一切错误后面,背负着真理。
当我不知道我犯错误时,我所想的,仍有是真理的可能。
这是真理的可能,也是真理的光辉,自云外透出。它照耀着我。
当我知道是犯错误时,我同时必已知道真正的真理。当我知我错误时,我似被真理之手推开,将远离真理,而自云中落下;然而真理之另一手,即把我抱在怀,上升云里。云上是真理之日光所映照之霞彩。
真理,真理,无穷无尽之真理。天文的真理、地质的真理、生物的真理、数学、物理的真理,一切学问的真理。
真理之海无涯,任我游泳;真理之光无尽,我遍体通明。
我知道天文的真理,我心驰骋于太虚,攀缘着星,向宇宙之边缘跌去。我知道地质的真理,我游神于地球之初凝结成的情况。我知道生物的真理,我最难忘的,是在古生物学上所讲的恐龙与大蜥蜴;我幻想它们数十丈的身躯,很小的头,曾在喜马拉雅山下爬行。还有那最抽象的数学上所讲的,可能的四度五度空间,及物理学化学上所讲的,如太阳系一般之原子世界之种种真理。
认识真理,使我心胸广大。努力了解真理,才知世界的秘密,原未贴上封皮。
真理,莫有真理,即莫有世界。一切世界事物之所以存在,所以变化,都是因负荷一真理,表现一真理。
如果莫有天文地质的真理,如何有运转的星球,运转的地球?如何地球岁岁有阳春?如果莫有植物的真理,如何有遍地的桃花?如果莫有生理的真理,如何有桃花下的美人?
真理,永恒的真理,永远不厌不倦的表现。同样的桃花之理,再表现为桃花;同样的生理之理,再表现为美人。
去岁桃花谢,今岁桃花开;桃花去不回,真理去复回。真理不去亦不回,桃花年年开又开,好景年年不用催。谁说人面桃花不再映?君不见花前代代美人来。
但是我现在已不须去游春,看桃花下的美人,我已看见了永恒的桃花,永恒的美人,与永恒的阳春。
真理,普遍的真理,同一的真理,表现于不同的空间与时间之不同的事物————大大小小不同之事物。
真理把不同时空中之不同事物连结。
“千里相思,共此明月”,明月贯穿着我与我一切所思人的心。我心登青云端,我在瑶台镜中,见我一切所思人之影。我心透过明月,通到我一切所思人。
如是,我看窗前一株桃花,我知桃花之理贯穿一切桃花。我透过桃花之理,我的心也便通到一切的桃花。如是,我可以由任一事物之理,而通到表现有同一理之一切事物。
转动日月的吸引律,也同时转动花上的露珠。我在极小的花上的露珠中,透视出日月之轮转,横遍大宇,古往今来的一切星球一切事物之轮转。
而我的眼球之轮转,也本于同一之吸引律。
真理使我在一沙中看世界,一花中看天国,而忘了我用以看之眼。
因为眼之一切运动,也只是在表现物理生理上之真理。
我只看真理之表现,连我之看,也是真理之表现,我的世界中只有真理,真理是一切。
不是我去看真理,只是真理看它自己。
真理,普遍而绝对的真理,包括了我,我在真理中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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