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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窃以为东坡《洞仙歌》,自是原作,《玉楼春》实隐括东坡词而为之,决非李后主作。《漫叟诗话》谓尝见一士人诵全篇,然不言其为《玉楼春》也。七言八句仄韵诗,可以《玉楼春》调歌之。故温飞卿之《春晓曲》,《草堂诗馀》亦编入《玉楼春》调中。可知以《漫叟诗话》所载七言八句诗为《玉楼春》,必南宋以后之事,东京士人未尝以此为《玉楼春》也。大约此词本事,为人所乐道,遂多方附会,异闻滋盛。至赵闻礼辑《阳春白雪》时,乃有好事者出此赝鼎,谬托为摩诃池中出土石刻,一若真有其事者。

    余以为此词首尾皆东坡作,而故作狡狯,于词序中神异其事。东坡七岁,为庆历二年(1042),其时老尼年已九十馀。姑以九十五岁计之,则此尼当生于孟蜀广政十年(947)。孟昶以宋太祖乾德三年(965)亡其国,其时尼才十八岁耳。计其随师入蜀主宫中时,不过十馀岁,岂能忆其词乎?东坡好奇,诡造此本事以欺世人,而不觉其言之有隙可攻也。

    (4)法驾导引

    朝元路,朝元路,同驾玉华君。千乘载花红一色,人间遥指是祥云。回望海光新。

    东风起,东风起,海上百花摇。十八风鬟云半动,飞花和雨著轻绡。归路碧迢迢。

    帘漠漠,帘漠漠,天淡一帘秋。自洗玉舟斟白醴,月华微映是空舟。歌罢海西流。

    右陈简斋词三阕,调名《法驾导引》。其前有小序云:“世传顷年都下市肆中有道人携乌衣椎髻女子买酒独饮,女子歌词以侑。凡九阕,皆非人世语。或记之,以问一道士。道士惊曰:‘此赤城韩夫人所制水府蔡真君《法驾导引》也。乌衣女子疑龙云。’得其三而亡其二,拟作三阕。” 据此则当时相传有乌衣女子在酒家歌词九阕,皆神仙家语,有人默记其三阕,遂流传于世。简斋仅得其一阕,仿其意,作此三阙,即以《法驾导引》为调名。然简斋未附录其所得一阙之原词,遂不可知。

    洪迈《夷坚志》亦记一事云:

    陈东,靖康间尝饮于京师酒楼,有倡打坐而歌者,东不顾,乃去。倚阑独立,歌望江南词,音调清越。东不觉倾听,视其衣服,皆故弊,时以手揭衣爬搔,肌肤绰约如雪,乃复呼使前再歌之。其词曰:

    阑干曲,红飏绣帘旌。花嫩不禁纤手捻,被风吹去意还惊。眉黛蹙山青。铿铁板,闲引步虚声。尘世无人知此曲,却骑黄鹤上瑶京。风冷月华清。

    东问何人所制,曰:“上清蔡真人词也。” 歌罢,得数钱,即下楼。亟遣仆追之,已失矣。

    胡元任《苕溪渔隐丛话》引《复斋漫录》一条云:

    李定记宣和中,太学士人饮于任氏酒肆。忽有一妇人,装饰甚古,衣亦穿弊。肌肤雪色,而无左臂。右手执拍板,乃铁为之。唱词曰:

    阑干曲,红飏绣帘旌。花嫩不禁纤手捻,被风吹去意还惊。眉恨蹙山青。

    诸公怪其辞异,即问之曰:“此何辞也?” 曰:“此上清蔡真人《法驾导引》也。妾本唐人,遭五季之乱,左手为贼所断。会游人间,见诸公饮酒,求一杯之适耳。” 遂与一杯,饮毕而去。诸公送之出门,杳无所见。

    苕溪渔隐附言云:“《夷坚志》所记与此小异。此仍少词一半。未详孰是。”

    按此事有三家记录,可知当时实有,非虚构也。大要乃宣和间有女子歌此词于汴京酒肆,为太学生所注意,传其三阕。记录者各就其所闻异辞而书之。洪迈所得较详,且知其词调即《望江南》。“阑干曲” 云云,“铿铁板” 云云,用韵相同,然实是二阕,非所谓《双调望江南》也。陈东为太学生之声名最著者,此词既为太学生所传,遂又附会此太学生即陈东。既云是陈东之事,时代遂不能不移至靖康间。盖陈东伏阙上书,骤得大名,在钦宗即位之初也。当时所传,必有三阕,皆脍炙人口,故陈简斋拟作亦三阕,而于序中述其事。《夷坚志》作于南渡以后,传者不能悉记,故洪迈仅得其二。《复斋漫录》引李定所记,世次又后,但得其一,即洪迈所记第一阕,而“眉黛” 误作“眉恨” 矣。苕溪以为洪迈所录乃双调,故云“仍少词一半” 。至歌唱此词之女子,陈简斋所述,乃以为是龙女,洪迈所述,以为女仙,李定所述,则为女鬼,愈传愈怪,此固民间传说之常态也。

    至于此词之作者,亦以陈简斋所述较为近是。所谓赤城韩夫人,今不知为何人。赤城即天台,韩夫人当是天台女词人,如魏夫人、李清照一流。所谓“水府蔡真人法驾导引” 者,谓此词乃水府神君法驾前所用导引鼓吹曲也。蔡真人是道家治水之神,非此词作者。法驾导引亦非词调名,乃帝王驾出时前导仪仗队所奏之鼓吹曲。《宋史·乐志》所载各种导引曲,皆《望江南》、《六州歌头》之类,句法虽各小异,而音节略同。此盖道家迎送水府神君之导引曲,故作神仙语。简斋所拟三阕,亦同此旨。洪迈知此词即《望江南》调,故首句不重叠。简斋闻歌者重叠首句,又不知其即《望江南》,故拟作三阕皆用叠句。此则当筵歌唱与按谱录词,不妨有所出入。今日所传宋人诸词,当时歌女乐师,皆可以任意为叠句也。

    自陈简斋误以“法驾导引” 为词调名,范成大、刘克庄均沿袭之。范成大作《步虚词》六阕,见刘昌诗《芦浦笔记》,朱祖谋辑入《石湖词补遗》,其词格与洪迈所录同,亦仍是《望江南》。刘克庄作《法驾导引》一阕,则为双调,上下片均以三言二句始。上片云:“樵柯烂,丹灶熟。” 下片云:“鞭鸾上,骑麟下。” 不用叠句,又为双调,非驴非马矣。

    陈耀文《花草粹编》采录“阑干曲” 一阕,列于《望江南》诸词中,而全书不收《法驾导引》,是也。至万红友作《词律》则有《法驾导引》一调,录陈简斋所作一阕,而注云:“此调似《忆江南》,而首多一叠句耳。” 可知万氏未见《夷坚志》,不知此词正是《忆江南》也。

    朱祖谋《石湖词校记》云:“按是调首句宜叠,疑《芦浦笔记》误脱。” 盖朱氏以陈简斋所作三阕为定格,亦未考之《夷坚志》,不知其即为《望江南》,反而疑刘昌诗钞录范石湖词时误脱其叠句,其意以为范石湖原作必用叠句也。然范石湖所作多至六阕,刘氏钞录,岂能尽皆遗漏耶?

    《历代诗馀》以陈简斋所拟第一阕为陈作,其第二、第三为赤城仙子作。又收《复斋漫录》所载一阕,题上清蔡真人作,亦重叠其首句为“阑干曲,阑干曲。” 皆未知何所依据。至于“铿铁板” 一阙,则未收录,可知亦未见《夷坚志》。

    总之,陈简斋所作三阕、《夷坚志》所载二阕,皆《望江南》词也,范成大所作六阕,亦《望江南》也。首句不叠者为正格,叠者为变格。“法驾导引” 非词调名,简斋贻误后人,而后人又不能据《夷坚志》以正之,遂使宋词中有此不伦不类之词牌矣。

    (以下未出版)

    (八)唐五代词总论

    风,讽也。十五国风,皆有所讽谕。或以赋体为讽,或以比兴为讽。赋发乎情,故其辞润;比兴出乎理,故其辞枯。唐诗人纯用赋体,白居易标举讽谕,有根情苗言之论,其所作亦皆赋也。自宋儒言理不言情,遂尊比兴而薄赋。自宋诗人下笔,便思有所刺讥,一肚皮君子文人,沅兰湘芷,使读者一望而知其有所为而作,于是按诗骚词类以求之,真是猜谜射覆耳。此等诗岂复有涵泳之乐乎?于词亦然。唐五代北宋初词人,多用赋体。自鲖阳居士以《考槃》之义释东坡《卜算子》,而比兴之说大行于词流。虽有高手如碧山、玉田,名作如“龙涎” 、“白莲” ,组织非不工致,终如雾里看花,当以理致物色,而不可以情趣体会也。自此以后,凡有艳词,皆□词矣。是故理学兴而赋学绝,贯道之说出而抒情之才尽,此唐五代词之所以不可复、不可学也。

    [1] 韩偓之字,《唐书》本传云字致光。计有功《唐诗纪事》云字致尧。胡仔《渔隐丛话》谓字致元。毛晋云“未知孰是” 。《四库总目提要》以为当作致尧,光与元皆形近而误。然吴融有《和韩致光侍郎无题三首十四韵》,吴融与韩偓同官,其字实为致光。方虚谷且引此诗证《香奁集》为韩偓所作。皆无可疑,而明清诸家犹不能定,何也?

    [2] 此诗吴汝纶本在《韩翰林集》卷二中,题作“夜闺” ,次句作“犹自醺酣未卸头。”

    [3] 冬郎,韩偓小名。

    二 宋词

    (一)范仲淹《渔家傲》“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 解析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饮一杯浊酒,怀念着万里以外的家园,可是,征伐敌人的功名尚未成就,我还不能归去。)

    这首词上片描写边塞上的秋景,下片描写守边将士的情怀。上片有一句“衡阳雁去无留意” ,说塞上秋寒,大雁都飞向南方去过冬,毫无留恋之心。下片就用这两句来作对照,说将军与士兵都因为没有建立战功、击败敌人,而无法归家。“无留意” 和“无归计” 是强烈的对照手法。但是,“无归计” 的理由乃是“燕然未勒” ,使忧郁的情怀仍然含有积极的因素,使最后一句“将军白发征夫泪” ,不致显得颓唐绝望,整首词的情绪,还是一种壮烈的悲哀。

    历来诗词中的名句,有些是可以独立成名的,例如五七言律诗中的一联,概念完整,对仗精工,可以从全诗中摘出来欣赏。另一种是全部作品中的警句,全首诗词其他句子都为这个警句服务,不通读全文,不能感到这一句的妙处。这里所选的这一句,便属于这一类。

    一九九五年八月

    【附原作】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二)晏殊《玉楼春》[1]

    绿杨芳草长亭路。年少抛人容易去。楼头残梦五更钟,花底离愁三月雨。

    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以上是北宋晏殊的一首《玉楼春》词。关于这首词,有过一番论辩,对我们欣赏宋词,可以有所启发。

    《苕溪渔隐丛话》引录了一条范元实的《诗眼》,文曰:“晏叔原见蒲传正曰:‘先君平日小词虽多,未尝作妇人语也。’传正曰:‘绿杨芳草长亭路。年少抛人容易去。岂非妇人语乎?’叔原曰:‘公谓年少为所欢乎?因公言,遂解得乐天诗两句:欲留所欢待富贵,富贵不来所欢去。’传正笑而悟其言之失。然此语意甚为高雅。”

    赵与时《宾退录》也记载了这个故事。赵氏加了自己的论断:“余按,全篇云云,盖真谓所欢者。与乐天‘欲留年少待富贵,富贵不来年少去’之句不同。叔原之言失之。”

    原来晏叔原要为他的父亲所写的情词辩护,说他父亲的词都不是男欢女爱的“妇人语” 。蒲传正就举晏同叔这首词来反问。蒲传正的意思,以为“年少抛人容易去” 这一句,是实指薄幸男子遗弃了一个女人,因此女人作此词诉说相思之苦。这样讲,“年少” 就指“所欢” (情人),“抛人” 就是遗弃。于是晏叔原回说:“按照您这样解释,那么,白居易的两句诗:‘欲留年少待富贵,富贵不来年少去’,原来这‘年少’也是指‘所欢’了。蒲传正听了晏叔原的辩解,才自知失言了。”

    但是赵与时认为,尽管晏同叔词中的“年少” 与白居易诗中的“年少” 都是指“青年” 或“青春” ,但晏同叔这首词,就其全篇看来,他这个“年少” 却实在只能讲作“所欢” ,是指人而不是指时。由此,这首词可以有两种讲法。把“年少” 解释为“青春” ,那么这是一首有比兴的词,其意义就和白居易的两句诗相同。如果把“年少” 解释为薄幸青年,那么这首词就只是赋闺怨的作品了。

    《草堂诗馀》注此词,引用了唐诗人薛能的诗:“无计延春日,何能留少年。” 设想也和白居易差不多。张泳川《词林纪事》选了此词,并且也附载了《宾退录》这一条,还加上一个按语云:“《玉篇》:‘抛,掷也。’《广韵》抛字下亦注‘抛掷’。或以抛人作任人解,牵强甚矣。”

    张泳川这个按语,很有意思。他指出了抛掷同义,使我立即想到陶渊明的“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念此怀悲凄,终晓不能静” ,晏同叔的词,岂不是用了同样的主题思想?

    吴均《古意》诗云:“夜归遂不归,芳春空掷度。” 辛稼轩《浣溪沙》云:“莫倚笙歌多乐事,相看红紫又抛人。” 蒋捷《一翦梅》云:“流光容易把人抛。” 杜安世《玉楼春》云:“春景抛人无处问。” 李俊民《满江红》云:“年少抛人容易去,万红千紫都开了。” 周景《水龙吟》云:“春更无情,抛人先去。” 从这些例句看来,可知唐以前用“掷” ,唐宋人用“抛” 。凡是青春不驻都可以说是“掷人” 或“抛人” 。李俊民用了晏同叔的全句,更可以说明晏同叔这首《玉楼春》尽管看来像一首妇人的怨情词,但它的主题思想远远地继承了陶渊明、白居易,而宋代作家也都是把“年少抛人” 讲作青春不驻的。

    一九八四年十月二十三日

    (三)也谈东坡中秋词

    近年来,关于唐诗宋词的注释、赏析的书,出版了不少,我无法逐一浏览,有些书甚至出版了我也不知道。上月,有一位青年来访,要我讲解苏东坡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我为他先讲了词句意义,然后说:“这首词显然是有政治比兴作用的。” 青年听了似乎有些意外,他说:“这首词纯是赋体,没有人讲过有什么比兴作用。” 他这话引起了我的注意,正想了解一下关于这首词的“群众意见” ,却一直没有时间去检阅。今天看到《文学遗产》第五七〇期发表了陈正宽同志的《东坡中秋词小议》,才知道对于这首词的理解,非但没有一致,而且差距很大。因此,才迫不及待地找了一些有关的书来,把许多人对这首词的解释参考了一下。

    先要讲我自己的理解。这首词的题目是“丙辰中秋,欢饮达旦,作此篇。兼怀子由” 。从这个题目的语气看,可以知道。“丙辰中秋,欢饮达旦” 是此词的主要创作动机,而“怀子由” 是次要的创作动机。因此,这首词有两个主题:上片的主题是“欢饮达旦” 的情绪,下片是“怀子由” 的情绪。作者在题目里用一个“兼” 字,可知这首词的重点在上片。

    上片九句,如果一点没有言外之意,就完全成为仅有诗意的幻想,思想内容反而不如下片充实,那么,作者为什么自己把重点放在上片呢?诗词中用“天上” 、“人间” ,往往就是“朝野” 的代替词。“此曲祗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这个“天上” 是指宫中,“人间” 就是民间。“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可以解释为李后主自问,此时他还是个当政的皇帝呢,还是个下野的废君?东坡此词,运用“天上” 、“人间” ,也显然有此寓意。“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意为“不知现在朝廷中政治情况如何?”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意思是“我虽然想回朝廷去,参加政治活动,但恐怕朝廷中空气还很寒冷,不是我所能容身的。” 因此,还不如以在野之身,饮酒玩月。丙辰是神宗熙宁九年。是年十月,王安石罢相。东坡作此词时,王安石还未罢免,但当时的政治空气,必已有动荡的迹象,所以东坡以为可以有机会召还复职,不过还有所顾虑,故表示了“何似在人间” 的旷达思想。把这首词的上片,作这样解释,我以为这是揭露了它的比兴作用,使这一片词的意义,不仅仅是咏月的闲情。而且,我又以为,东坡作此词时,自己也确有此寓意。这并不是后世读者的附会,和张惠言解释温飞卿词不同。

    我看了七八本新出的词选,只有夏承焘先生的解释,和我的观点一致。此外诸家,大多把此词的下片作为重点,而忽视了上片的思想涵义。这是由于对东坡自己写的题目不够体会。或者也由于太固执地屏弃词的比兴手法。

    把这首词的上片说是“表现了作者的忠君思想” ,我以为不算错误,不过把作者的寓意估价得低了。神宗皇帝是能读词的,他懂得了东坡的寓意,故一看就说“苏轼终是爱君” 。陈正宽同志以为“神宗对此词的妄解” ,我以为神宗解得并不“妄” 。不过,这个故事是否真实,那是另外一个问题。

    “何似在人间” 一句,似乎许多人都没有理解。清人黄蓼园算是一位能读词的人,可是他把此句解作“几不知身在人间也” 。这就显露了他根本没有理解这首词。“何似” 即“何如” ,也就是“还不如” ,夏承焘先生正是解作“还不如在人间好” 。这就与上文八句意义贯通了。

    一九八三年二月十五日

    附录:陈正宽《东坡中秋词小议》[2]

    知人论世,也难。

    就说苏轼的《水调歌头·丙辰中秋,欢饮达旦,作此篇,兼怀子由》的词罢,近一千年来,脍炙人口,雅俗共赏,叹为绝唱。且不说文人雅士称诵之,流行民间传唱之,单说于中秋词传抄的两宋当时,便洛阳纸贵,不胫而走了。《水浒传》第三十回,写张都监中秋夜宴武都头:“‘……你可唱个中秋对月时景的曲儿,教我们听则个。’玉兰执著象板,向前各道个万福,顿开喉咙,唱一只东坡学士中秋《水调歌》。”

    一阕短短的只有九十三个字的中秋词,竟至时历千载,历久弥新,足见其思想与艺术的无比魅力。人民是历史的创造者,也是最伟大的文艺批评家;任何文艺作品,凡经得起人民口头“圈点” 的,本身就说明了它的永恒和不朽。

    但是,这么一阕本有定评的中秋词,却来了问题。最近读了一本关于苏轼的评传。在评论该词时,作者说:“(苏轼)本想‘乘风归去’,却宦游在‘寂寞山城’;本想经常同弟弟‘寒灯相对’,却长期不得一见。人生不如意的事太多了,苏轼只好无可奈何地自我安慰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这些充满哲理,寄慨万端的诗句,充分反映了作者长期郁结的有志难酬的苦闷。” 归结起来,说明两点:一是作者怀离愁别恨,借词自我安慰;一是作者有壮志难酬,借词倾吐苦闷。

    如果此说能成立,那可冤屈了东坡先生,贬低了中秋词。因为其一,苏轼的从杭州调来密州,并非皇命,实是自愿,正大光明的理由是“以辙之在济南” ,故“求为东州守” ,潜台词是与王安石政见不合,切望跳出“政治漩涡” ,因之,丝毫不存在被放逐的悲愤,用不着自我安慰。其二,壮志难酬虽是事实,但由于气质豪放,善于旷达,所以,即使“日食杞菊” 、“斋橱索然” ,苏轼在密州也是“面貌加丰” 。因之说他借词倾吐苦闷,不免夸大其辞。当然,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而况如“多情应笑我” 的大词人苏东坡耶?中秋之夜,明月如霜,把酒问天,心事浩茫,弟弟是要念的,回朝廷的事也是要想的,不消说,心中块垒,不会没有的。但苏轼之为苏轼,就在于他能妥善地处理理智和感情的关系。当理想与现实、国事与家私、客观与主观发生纷繁矛盾的时候,他能以理驭情,顺应自然,于豪放中倾吐旷达的情思,在沉郁里开拓寥廓的境界。而且并无做作之态,倒有天籁赤真之意。正因为如此,所以胡仔在《苕溪渔隐丛话》中说:“中秋词自东坡《水调歌头》一出,馀词尽废。” “馀词尽废” 的涵义,无非是说,东坡的顺应自然的旷达,他词难以企及。

    至于该书作者说中秋词“上阕表现了作者的忠君思想” ,“据说神宗读到‘琼楼玉宇’二句感叹道:‘苏轼终是爱君。’” 这是误信了神宗对此词的妄解。

    中秋词所表现的乐观思绪,旷达胸怀,向上心愿,哲理意味,近千年来,不知感奋了多少读者,从中汲取精神的寄托,疾进的热力。这个事实本身,便早已说明它的客观效果,甚至超越了作者的主观抒情动机。所以,在评论文艺作品的时候,最好既从作者的主观处境出发,更从作品的客观效果出发。否则,会如鲁迅所说“倘有取舍,即非全人,再加抑扬,更离真实” 的。

    拙见当否,愿就教于高明。

    一九八三年一月十八日

    (四)香囊罗带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

    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楼望断,灯火已黄昏。

    这是秦少游的一首著名的《满庭芳》词。当时,从首都开封,到越都绍兴,酒楼歌馆,无处不唱。据说秦少游的女婿,在酒席上为歌女所看不起,他就自我介绍,说“我是‘山抹微云’的女婿。” 于是歌女就另眼看待他了。这个故事,反映了这首词的普遍流行。

    但是秦少游的老师苏东坡却对这首词十分不满。他问秦少游:“多时不见,你怎么不好好写文章,却做柳永式的词儿?” 原来柳永的词,淫艳轻薄,为歌妓所爱唱,而为正人君子所不屑。秦少游吃了老师的教训,十分惶恐。就问:“我学生虽然浅薄,也不至于学柳永的词,你老师说得恐怕过火了吧?” 苏东坡说:“你的‘销魂,当此际’,不是柳永的句法吗?” 秦少游听了,觉得无话可对,想收回这首词,已来不及了。

    从这个故事,可知这首词的内容有柳永风格的淫艳句法。苏东坡只指出了一句“销魂当此际” ,实际上他指的是下面二句:“香囊暗解,罗带轻分。” 因为这两句就是写“销魂” 的事。也就是此词上片的“蓬莱旧事” 。“此际” 是“销魂” 的那个时候,不是离别的时候。“香囊” 是妇女身上挂的香袋子,“罗带” 就是裙带或裤带。这两句文字虽雅,意义却很不雅。多看旧小说的人,都能体会,这两句就是小说中的“宽衣解带,共效于飞” 。是使男人“销魂” 的情事。

    近来看了几本宋词欣赏辞典,发现许多欣赏家讲这首词,和我理解的完全不同。他们几乎一致以为这两句是女方在为男方送别时赠送纪念礼物。这使我大为惊讶。赶紧找来一本最早的宋词注释,胡云翼的《宋词选》,看他怎么讲。胡注“香囊” 句云:“暗地里解下香囊,作为临别的纪念品。” 注“罗带” 句云:“古人用结带象征相爱。这里以罗带轻分表示离别。” 这样讲法,意味着双方在分别时,女方送给男方一个香袋子,又分了一半带子给男方。这香袋子倒还在情理之中,分一段带子以表示离别,却没有见过。不过,由此可知,胡云翼也以为这两句所叙的是女方在船码头上给男方送行时赠送礼物以表爱情。再找到一本新出的《淮海词》注释本,注得较详,也说:“销魂四句,是纯写儿女间的离怀别苦。” “香囊” 二句是“临别时彼此以饰物相赠。” 这又与胡注不同。原来是女方以香袋子送给男方,而男方以半条带子送给女方;或者是双方互相送一个香袋,半条罗带。那么,“销魂” 呢?注引江淹《别赋》:“黯然销魂者,惟别而已矣。” 所以是表示离别的悲伤情绪。这样说来,旧小说中描写男人看到美女,便“一见销魂” ,乃是一看就悲伤的意思,这也想象不到。

    一个女人,把贴身挂的香袋子送给一个男人,毫无例外地是私情的表记。这是绝密的事,决不会在大庭广众之间,公然在船码头上送这个东西。《金瓶梅》里写来旺儿的老婆宋蕙莲解下身上带的一个绣着“娇香美爱” 四个字的香袋儿送给西门庆,也是在西门庆“销魂” 之后的事。再说,秦少游这首词里只说“暗解” 香囊,并没有奉送的意思。

    看来,这首词的铺叙脉络,许多人都欣赏错了。在这个年头儿,少数服从多数的这一条规则,在学术问题上怕不适用。

    一九九一年一月二十三日

    (五)武陵春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这是李清照的《武陵春》词。文字很明白,无可曲解。但是从胡云翼的《宋词选》到《唐宋词鉴赏辞典》都根据俞正燮的《易安居士事辑》定为绍兴四年作者避乱至金华以后的作品。词的内容有“流寓有故乡之思” 。

    这样讲法,和我的理解大不同。我不知道这几位鉴赏家如何理解“闻说” 与“也拟” 。词句明明反映出当时的情况:杭州人都在准备到金华去避难,李清照也想去金华,又感到疲于奔走流亡,打不定主意,这就不是“避乱至金华以后” 的作品,而是避乱至杭州,拟去金华时的作品。

    “物是人非事事休” 一句也不是怀念故乡,而是悼念赵明诚。李清照和赵明诚带了许多书画文物,渡江避难,明诚忽病死于中途,此事对李清照是极大的打击。现在当继续流移之际,看看文物犹在,而人已故世,遂有事事休之感,因而引出下片迟疑不决之情。这一句中的“物是人非” ,应当理解为“物在人亡” 。

    我以为,这样讲,可以批驳俞正燮之误。奇怪的是,为什么至今还没有人从此词明显的文句中去理解,而盲目地信从俞氏的曲解?

    一九九一年七月三日

    (六)绿肥红瘦

    文人写下来的诗,劳动人民唱的歌词,原先都是一种抒情文学。自从汉朝有一位姓毛的老夫子,把一部《诗经》中的诗,区分为风、雅、颂三种体式,赋、比、兴三种创作方法,于是,诗歌就不完全是简单的抒情文学了。

    两千年来,我国的诗歌教育《诗教》,总是要对一首诗歌研究其创作意义。为什么要写这首诗?为什么要唱这支歌?作者或唱者有什么意图?仅仅是像文字或歌词所表达的意义吗?还是隐藏着别的意义?

    于是有一位姓郑名玄的老夫子,根据毛老夫子的分类法,给《诗经》编写教材。他以为“雅、颂” 二类中的诗的创作方法是单纯的。它们都是朝廷郊庙所用的乐辞,规规矩矩,没有什么言外之意。只有“风” 这一类的诗,它们的创作方法和动机都不一致,有的有言外之意,有的没有。于是他给《国风》中的每一首诗注明了它的创作方法是“赋” ,或是“比、兴” 。

    《国风》中的那些诗,它们的作者的时代,离郑玄少说也有八九百年,郑玄怎么能知道他们是用什么方法创作这些诗的呢?他采用的方法是亚圣孟轲所提出的“以意逆志” 。就是说:用你自己的意识去迎合作者的意图。

    这是一种唯心论的文史研究方法,正确性很小。但是它可以被利用来作为很巧妙的外交辞令,《左传》里就记录了不少列国大夫,出使到外国去,在被问到某些问题的时候,如果不便作正面回答,就引用一句或一首诗来回答,让对方自己去“以意逆志” 。

    这个传统的外交辞令,前几天被我们的总书记江泽民同志在访问日本时又采用了。四月十一日的《参考消息》上发布了一条花边新闻,据说:四月六日,江泽民同志和宫泽首相会谈。七日,在午宴上,渡边外相问江泽民:“昨天怎么样?” 我们的江总书记就取纸笔写了一首李清照的《如梦令》词,代替了回答。日本方面,很多人认为,江总书记通过宋词,以“绿肥红瘦” 的措词,表达了对会谈的满意。

    李清照这首词的内容是说:昨夜她饮了一些酒,虽然睡得很酣,可是消不掉宿酒。恰巧昨夜又有风雨。早上,婢女来给她卷起帘子,她就问婢女:“院子里怎么样?” 婢女回说:“没有什么,海棠花还是那样开着。” 她就说:“你知道吗,恐怕应该是绿肥红瘦了吧!”

    这样一首词,叙事很明白,说不上有什么言外之意,按照郑玄的分类法,应该归入“赋” 的一类创作方法,全词没有什么比兴作用。但是,我们的江总书记却是利用“绿肥红瘦” 这四个字来代替正面回答的。日本方面人士,就从这四个字来理解江总书记的形象思维。认为江总书记表达了对会谈的满意。

    红的是花,绿的是叶,“绿肥红瘦” ,是说花萎缩了,叶子繁茂了。唐诗有一句“绿叶成荫子满枝” ,过了花时,叶子肥茂,就是结果实的时候了。江总书记用这个形象来说明中日邦交已从开花的季节发展到结果实的季节了。

    这是我的“以意逆志” ,未必符合江总书记的本意。不过,日本方面的人士,大约也是和我同样理解的。

    在这里,我们还可以悟到,中国古典诗词是神通广大的,尽管作者用的创作方法是“赋” ,读者,或外交家,也可以利用它们,使它们具有比兴的作用。

    一九九二年四月十八日

    (七)赵长卿《探春令》

    笙歌间错华筵启。喜新春新岁。菜传纤手,青丝轻细。和气入、东风里。幡儿胜儿都姑媂。戴得更忔戏。愿新春以后,吉吉利利。百事都如意。

    这首《探春令》词的作者是赵长卿,他的生平不甚可知。只知道他是宋朝的宗室,住在南丰,大约是他家的封邑。他自号仙源居士,不爱荣华,赋诗作词,隐居自娱。他的词有《惜香乐府》十卷,毛晋刻入《宋六十名家词》中。唐圭璋的《两宋词人时代先后考》把赵长卿排在北宋末期的词人中,生卒年均不可知。但在《惜香乐府》第三卷末尾有一段附录,记张孝祥死后临乩事。考张孝祥卒于南宋乾道五年(1169),那时赵长卿还在世作词,可知他是南宋初期人。

    赵长卿的词虽然有十卷三百首之多,虽然毛晋刻入“名家词” ,但在宋词中,他只是一位第三流的词人。因为他的词爱用口语俗话,不同于一般文人的“雅词” ,所以在士大夫的赏鉴中,他的词不很被看重。朱祖谋选《宋词三百首》,赵长卿的词,一首也没有选入。

    这首《探春令》词,向来无人讲起。二十年代,我用这首词的最后三句,做了个贺年片,寄给朋友,才引起几位爱好诗词的朋友注意。赵景深还写了一篇文坛轶事,为我做了记录。1985年,景深逝世,使我想起青年时的往事,为了纪念景深,我把这首词的全文印了一个贺年片,在1986年元旦和丙寅年新春,寄给一些文艺朋友,使这首词又在诗词爱好者中间传诵起来。

    我赞成在《唐宋词鉴赏辞典》里采用这首词,但我不会写鉴赏。我以为,对于一个文艺作品的鉴赏,各人的体会不同。要用文字来表达自己的体会,有时实在说不清楚。如果读者的文学鉴赏水平比我高,我写的鉴赏,对他便非但毫无帮助,反而见笑于方家。所以,我从来不愿写鉴赏文字。

    在文化圈子里的作家和批评家,他们谈文学作品,其实是古今未变。孔老夫子要求“温柔敦厚” ,白居易要求有讽谕作用,张惠言、周济要求词有比兴、寄托,当代文论家要求作品有思想性,其实是一个老调。这些要求,在赵长卿这首词里,一点都找不到。

    赵长卿并不把文艺创作用为扶持世道人心的教育工具,也不想把他的词用来作思想说教。他只是碰到新年佳节,看着家里老少,摆开桌面,高高兴兴的吃年夜饭。他看到姑娘们的纤手,端来了春菜盘子,盘里的菜,又青、又细,从家庭中的一片和气景象,反映出新年新春的东风里所带来的天地间的融和气候。唐、宋时,每年吃年夜饭,或新年中吃春酒,都要先吃一个春盘,类似现代酒席上的冷盘或大拼盘。盘子里的菜,有萝卜、芹菜、韭菜,或者切细,或者做成春饼(就是春卷)。杜甫有一首《立春》诗云:“春日春盘细生菜,忽忆两京梅发时。盘出高门行白玉,菜传纤手送青丝。” 赵长卿这首词的上片,就是化用了杜甫的诗。

    幡儿、胜儿,都是新年里的装饰品。幡是一种旗帜,胜是方胜、花胜,都是剪镂彩帛制成各种花鸟,大的插在窗前、屋角,或挂在树上,小的戴在姑娘们头上。现在北方人家过年的剪纸,或如意,或双鱼吉庆,或五谷丰登,大约就是幡、胜的遗风。这首词里所说的幡儿、胜儿,是戴在姑娘们头上的,所以他看了觉得很欢喜。“姑媂” 、“忔戏” 这两个语词都是当时俗语,我们现在不易了解,说不定在江西南丰人口语中,它们还存在。从词意看来,“姑媂” 大约是整齐、济楚之意。“忔戏” 又见于作者的另一首词《念奴娇》,换头句云:“忔戏,笑里含羞,回眸低盼,此意谁能识。” 这也是在酒席上描写一个姑娘的。这里两句的大意是说:“幡儿胜儿都很美好,姑娘们戴着都高高兴兴。” 辛稼轩词云:“春已归来,看美人头上,袅袅春幡。” 也是这种意境。

    词人看了一家人和和气气的团坐着吃春酒、庆新年,在笙歌声中,他起来为大家祝酒,希望过春节以后,一家子都吉吉利利,百事如意。于是,这首词成为极好的新年祝词。

    词到了南宋,一方面,在士大夫知识分子中间,地位高到和诗一样。另一方面,在人民大众中,它却成为一种新的应用文体。祝寿有词,贺结婚有词,贺生子也有词。赵长卿这首词,也应当归入这一类型。它是属于通俗文学的。

    (八)怀古咏今 沉郁悲壮————读《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施蛰存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这首词是辛稼轩的名作,明代的杨升庵(慎)甚至誉为《稼轩词》中第一首(见《词品》)。但也有人嫌其运用典故太多,不像其他作品之流利自然(宋·岳珂,清·谭献)。这一评论,不能说不对。用典太多,无论作诗作词,都不是高的格调。用典拙劣的作家,尤其显得是“掉书袋” ,令读者生厌。不过,辛稼轩这首词是怀古之作,既曰“怀古” ,当然怀念的是历史人物、历史事迹。一提到这些人物,这些事迹,就是典故。辛稼轩于宋宁宗开禧元年(1205)任镇江知府时,来到北固山上的北固亭游览(京口即镇江),对此江山胜地,联系到自己有恢复中原的壮志,和当时南宋偏安小朝廷危殆的形势,不由得想起历史上几个英雄人物。他们的雄心壮志,他们所处的时代和政治环境,都和自己一样。可是,他们的壮志未曾实现,事业没有成功,非但生命已经长逝,连一点遗迹都渺不可寻。由此情怀,想到自己也已老了(稼轩此年六十六岁),是否还能做出一些事业来呢?以上是表现在这首词中间的思想过程。因此,这许多典故也就免不掉了。

    现在我们从词句中看作者如何表现其思想。上片第一句“千古江山” ,“千古” 是时代感,“江山” 是现实感。作者在北固亭上瞭望眼前的一片江山,想到古时曾经统治过这片江山的英雄人物。他首先想到三国时的吴大帝孙权(字仲谋)。孙权是个有雄心壮志,要统一中国的人物。可是现在呢,像孙权那样的英雄人物也无处寻觅了。(“无觅处” 三字分开来用。)非但人无觅处,连他当年的“舞榭歌台” ,这些反映他的风流遗事的建筑物,也都被“雨打风吹” ,杳无踪迹了。接着,作者又想到了刘裕。

    刘裕,小名寄奴。他在东晋安帝义熙五年及十二年,曾两次率晋军北伐,先后灭掉南燕、后秦,收复洛阳、长安,几乎可以克复中原,可惜后来他野心篡夺晋帝政权,建立自己的宋代政权,放弃了进取中原的计划,以致淮北各地,得而复失。作者想到刘裕早期的功勋,也非常钦佩,所以说“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可是现在刘裕的遗迹也找不到了。只见“斜阳草树” 之中,寻常百姓的里巷,当地的老辈相传说,这里便是刘裕当年住过的地方。因为刘裕生长在京口,也是从这里起兵北伐的。

    以上是词的上片,怀念两个英雄人物的盛衰。接下去,下片便怀念到又一次北伐失败的历史事实。宋文帝刘义隆元嘉二十七年(450)命王玄谟率师北伐。当时北方的统治者是鲜卑族的北魏太武帝拓拔焘(小名佛狸)。王玄谟草率出兵,没有周详的部署,结果大败而回。所以作者说:元嘉时的北伐,真是冒失出兵,妄想像汉代的霍去病一样,北伐单于,一直打到狼居胥山(在今内蒙古西北境内),封祭山神,凯旋回师。可是,王玄谟的战绩却只落得仓皇地逃回京口。此词中“仓皇北顾” 四字,许多注释本都把“北顾” 讲作“向北张望追来的敌人” ,似乎未达作者之意。“北顾” 是流亡到江南的士大夫常用的一个含有政治意义的语词,有“北望中原,企图恢复” 之意,故宋文帝在元嘉八年兵败时赋诗云:“北顾涕交流” 。后来梁武帝登北固亭,索性把亭名改为北顾亭,以寓收复中原之志。辛稼轩此词是北固亭怀古,因而用了双关的意义。我以为“仓皇北顾” 应解释为仓皇败退到北固山下,从此只能“北顾” 而已。

    接下去,忽然来一句“四十三年” ,立刻联系到自己,又联系到当时抗金的形势,从怀古一转而为伤今,笔路可谓雄健。辛稼轩于宋高宗绍兴三十三年(1162)来到南方,参加抗金战争,到开禧元年登北固亭时,正是四十三年。这时他遥望对江的扬州,还记得四十三年前从北归南的一路战斗情况。所以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 。

    在这四十三年间,辛稼轩壮志未酬,南宋小朝廷也始终未能振作。收复中原,徒成虚愿。于是辛稼轩有了不堪回首之感。这一感慨,因望见“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 而愈加强烈。原来北魏太武帝在击败王玄谟的军队之后,一直追到京口对江的瓜步山(今江苏六合东南)在山上建立了行宫。这个行宫到后世便被当地老百姓误传为狒狸祠,以为是一座福祐人民的神庙,春秋祭祀,有“神鸦社鼓” 的热闹。时代已冲洗掉民族耻辱的意义,这就使辛稼轩愈加悲痛,深恐再过几十年,南宋小朝廷也即将在历史上消失。

    词的最后三句,归结到自己。战国时赵国的名将廉颇,年纪虽老,精神还很壮健,还能大嚼米饭和猪肉。辛稼轩以廉颇比喻自己,自以为虽然老了,还能参加抗金战斗。可是,谁来打听廉颇还能不能吃饭呢?这意思是说,有谁能起用我去带兵抗金,收复中原呢?

    辛稼轩作此词时,正是宰相韩侂胄打算北伐的时候。韩侂胄是宋宁宗亲信的人,他为了巩固自己的政治地位,在忧心国事的士大夫中间取得盛望。辛稼轩作此词的上一年,即宁宗嘉泰四年(1204)正月,韩侂胄已决定对金用兵,希望打一次胜仗,收复一块失地,以增加他的政治资本。同时,他追封岳飞,起用辛稼轩,在抗金派的朝野人士中取得好感。辛稼轩此时的心理状态是很复杂的。他知道韩侂胄的北伐,也是“元嘉草草” 的鲁莽行动,但这一举动的意义,却是符合于他的夙愿的。他这些思想上的矛盾,都表现在这首词中。最后三句,也可以认为他有点感激韩侂胄之意。不过,由于韩侂胄这一轻举妄动,在开禧二年,就招来了金兵大举入侵,又造成一次“仓皇北顾” 的形势,宁宗皇帝在敌人的威胁下,只好归罪于韩侂胄,杀之以谢罪。后世词人,对这最后三句,也就不敢说辛稼轩当时有感激韩侂胄之意了。

    一九八六年八月

    (九)赋笔写景 闲适恬淡————说《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

    这首词是辛稼轩晚年闲居带湖(在江西上饶)时所作。有一天夜间,他走过黄沙岭下,欣赏田野间的夜景,就做了这首小词。全篇都是写景句,没有什么寓意,可以说是一首纯用“赋” 的创作方法写的反映作者闲适生活的作品。

    这首词文句浅显,其实不必解释,人人都看得懂。上片四句是写田野中夜景。在月光下,乌鹊还在惊飞不定,时间已是半夜,清风还在把远处的蝉鸣声送来。一路上,闻到的是稻花香气,听到的是田水里喧闹的蛙声,这些都说明了今年稻子的收成一定很好,是个丰年。

    下片写他在山岭下走过的情况:天外有七八个星。因为刚才下过雨,天上还有乌云,所以只能见到七八个星。雨虽已停止,可是山前还有两三点残雨。从岭下小路上转个弯,过了一座溪桥,忽然望见土地庙旁边的树林外,有一座茅屋。噢,认出来了,原来就是从前曾经在那里歇脚过的小酒店(或小客栈)。

    纯然写景,没有比兴思想的诗词,就得从它写景手法的艺术性来评价。这首词,虽然不能说是突出的名作,但作者还是能抓住山野间夜景的一些特征,用疏淡的辞句记录了它们的形象。前六句全是客观描写,最后二句却表现了作者的主观感受。这样,就使这首词中有了作者的感情。如果最后二句也仍然是客观描写,这首词就显得单调了。

    这首词的第一句中“别枝” 二字,几乎所有的注释本都是讲错了的。有的释作“斜伸的树枝” ,有的释作乌鹊“要离开树枝飞去” 。有的注本引方干诗“蝉曳残声过别枝” ,解作“另外一枝” 。这些错误都由于没有弄清楚“别” 字的意义。考这里所用“别枝” 的来源是曹操的诗:“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无枝可依。” (《短歌行》)苏东坡用此意,作诗云:“月明惊鹊未安枝” (《次韵蒋颖叔》),又有词云:“拣尽寒枝不肯栖” (《卜算子》),都是形容飞禽在月光中拣选不定栖止的树枝。从汉魏至唐宋,这个“别” 字有拣选之意,亦即现在用“鉴别” “别择” 的“别” 字。挑选良马,谓之“别马” ,早见于《后汉书》。唐宋人用的最多,如“别画” 、“别茶” 、“别花” 等等。此词所用“别枝” ,应当解释为“拣选(可以栖止的)树枝” 。“明月别枝惊鹊” 这一句,如译作散文句,就是“明月光惊骇了正在拣枝不定的乌鹊。” 文言句就是“明月惊别枝之鹊。” 总之,这个“别” 字是个动词。

    一九八六年八月

    (十)姜夔《翠楼吟》“酒祓清愁,花销英气” 解析

    酒祓清愁,花销英气。(用饮酒来消除愁绪,用看花来销磨壮志豪气。)

    这是姜夔词中的一联名句。原句全文是“天涯情味,仗酒祓清愁,花销英气。” 作者漂泊在武昌,很不得意,做了这首词,叙述他流落天涯的情味,只有依仗看花饮酒,才能解愁消气。后世文人,喜欢这八个字的造句精妙,而且又可以为看花饮酒这种消极的生活方式作积极的解释,因此,许多人曾摘取这八个字作为一副对联中的上联,或者嵌用在长联中。“祓” 字和“销” 字体现了作者的炼字工夫。

    一九九五年八月

    【附原作】 月冷龙沙,尘清虎落,今年汉酺初赐。新翻胡部曲,听毡幕元戎歌吹。层楼高峙,看槛曲萦红,檐牙飞翠。人姝丽,粉香吹下,夜寒风细。此地宜有词仙,拥素云黄鹤,与君游戏。玉梯凝望久,叹芳草萋萋千里。天涯情味,酒祓清愁,花销英气。西山外,晚来还卷,一帘秋霁。

    [1] 见《光明日报》第3版,1984年10月23日。

    [2] 见《文学遗产》第五七〇期,1983年1月18日。(光明日报?)

    三 明清至近代词

    (一)蒋平阶及其《支机集》

    明代三百年间,词学不振。明初有凌云翰、刘基、高启、瞿佑诸人,犹能继承元词馀韵,以后则日趋衰替,聂大年、马洪、杨慎等虽擅名于一时,所作实皆庸俗,惟王世贞、世懋兄弟,差为雅调。至明季,云间[1]陈子龙创立幾社,为东林后劲。在文学上,他们反对公安、竟陵的僻涩文风,也反对前后七子的伪学唐诗,在意识形态上则激扬民族思想,以文学宣传和实际行动抵抗满族入侵,幾社活动的时间虽不长久,但在苏、浙、皖一带得到许多知识分子的响应,文风士气,从爱国主义和民族革命意识得到振作,明清之间的一段时期,文学的趋向实在比过去二百年间健康得多。

    在词这方面,以陈子龙为首的机社同人也极为重视。他们以为当时的词人,受南曲的影响太大,所作的词,已不是词而是曲了。他们努力于恢复词的本色,要把词从曲的影响中拯救出来。因此,他们主张作词应当以唐五代词为典范,连宋词都不屑学,因为宋词是元曲的先声。在这一理论的指导下,机社词人差不多都是专作唐五代小令的。机社词人,多数是云间人,他们的词成为一个新兴流派,被称为“云间词派” 。直到朱彝尊出来,以为“词至南宋始极其工,至宋季而始极其变” 。[2]故主张作词当以南宋的白石(姜夔)、碧山(王沂孙)为雅正的典范。接着,厉鹗又以理论和创作实践来拥护、发扬朱氏的观点。于是词风一变,兴起了又一个新的词派,被称为“浙派” 。自浙派崛起以后,云间派影响日渐微弱,由于它占领的时间不长久,终于成为文学史上一个被遗忘的陈迹。现在,一般学者只知道清词有浙派和常州派,几乎没有人提到过云间派。

    我是云间人,对于桑梓文献,不能不关心。数十年来,常想收集明末清初云间人的词集,为云间词派编一个总集。可是容易见到的,惟有陈子龙、夏完淳、李雯、董俞等四五家。扫叶山房印过一部《词坛妙品》,也较易得。此书实是田茂遇所编《清平续选》的改名,是云间词派一个最早的选集。解放以后,徐乃昌、林讱庵所藏词籍散出,我得到了陈子龙等的《幽兰草》,钱芳标的《湘瑟词》,高不骞的《罗裙草》,又钞得吴日千的《杜鹃楼词》。但还有许多人的词集,从未见到。

    蒋平阶是云间词派主要作家,他的词集名为《支机集》,但嘉庆年修的《松江府志·艺文志》中没有著录。我访问多年,公私藏书家都无藏本。直到一九六二年,才从龙榆生处见到赵尊岳的刻本,遂得借钞。赵氏所辑刻的明词,始终没有墨刷流传,其版片亦已散失。因此,我觉得应当把这本书赶紧印出来,使它不至于从此亡失。

    蒋平阶原名雯阶,字驭闳。后来改名平阶,字大鸿,别署杜陵生。松江府华亭县人。夏允彝、陈子龙创立幾社,见到蒋平阶的文字,大为惊异,立即邀请他入社。蒋即师事陈子龙,在文学和政治上,都受到陈子龙的影响。崇祯壬午(1642年),他和同邑周宿来(茂源)、陶冰修(忄岑)组织雅似堂文会,以继承幾社精神。乙酉(1645年),弘光帝亡,清兵南下,平阶流亡到福建,投效唐王,授兵部司务,晋升御史。丙戌(1646年),清兵入闽,唐王被执败亡。平阶从此就改名字,换道士服装,漫游齐鲁吴越,以堪舆术谋生。[3]最后定居于会稽(今浙江绍兴)。其生卒年不可考。

    蒋平阶的诗文,时人称其“详赡典雅” 。明亡以后,深自韬晦,绝不表现他是一个文人。一般社会人士只知道他是著名的风水先生。他所遗留的著作,只有《地理辨正元五歌》、《归厚录》等关于三元法的阴阳家书。清朝一代的堪舆家都以他的学说和方法为宗。他的诗文,未闻有刻本,我只在清初各种选本中辑录得数十篇。吾友师陀曾得到一个钞本诗集,录诗八十馀首,而无作者姓名。师陀考定为蒋平阶入清以后所作。如果加上各选本所收,大约还可以有一百数十首幸免于散亡。

    我一向以为《支机集》是蒋平阶个人的词集,及至见到此本,才知是他和两个门生周积贤、沈亿年三人的合集。全书分三卷,每人一卷。这个编辑体例,正与陈子龙、李雯、宋徵舆三人合刻《幽兰草》一样。周积贤,字寿王,华亭人。早慧,十二岁作诗文,已沈博闳丽,陈其年称其文“誉重灵蛇,珍同和璧;乐旨潘笔,萃为一人,轹谢凌颜,离为二美。” [4]卒时年仅三十。其弟积忠,字西临,亦有俊才。兄没后五年,亦下世。沈忆年,字矩承,号豳祁,嘉兴人。将平阶有《送周生寿王暂归故里》诗,其句云:“数载胡尘尽破家,共逐飘蓬在中野。” 可知积贤亦与其师同为政治亡命。《支机集》诸词,是隐迹埋名后寓居嘉兴时师弟三人唱和之作,由沈忆年编刻之。蒋序题:“岁在玄黓执徐,律中夷则。” 这就是壬辰七月(顺治九年,即一六五二年)。师弟三人,皆明清间人,而忠于明朝。词虽作于明亡之后,其人则为明人,故昶以三人之词编入《明词综》。

    此书有沈忆年所撰《凡例》。其第一条云:“词虽小道,亦风人馀事。五党持论,颇极谨严。五代犹有唐风,入宋便开元曲。故专意小令,冀复古音,屏去宋调,庶防流失。” 其中“五代犹有唐风” 两句,常为清初论词者王渔洋等人引述。我多年不知此言的来历,及见此书,方知出处。由此可知这个观点,在当时已代表了云间词派的理论根据。即此一条,亦可谓是明清词史的重要资料。

    赵尊岳刻本悉依其所得原本。字有烂缺或破损者,页有脱落者,皆仍其空缺。我《瑶华集》、《倚声集》诸书校补得十馀字,其馀仍依赵刻排印,希望天壤间还有一本幸存,可以资校补,俾成完帙。

    一九八〇年九月

    (二)清花间词评语

    (1)吴伟业六首 (《梅村词》)

    明人习于南曲,长短句词伧俗庸下,无可称者。吾乡陈卧子振之以唐音,《湘真》一集,楬橥《花间》。同时夏、李、董、蒋、二宋、三周,扬风扇雅,唱和有作,遂开云间词派。大江南北,作者景从。百年之间,词学斯盛。余选此集,断代于清。陈、夏二公,完节朱明,故不录入。遂以梅村为之冠冕。已下诸子,皆松人也。然可录者犹多,若计子山、吴日千、单质生、田髴渊诸家,皆有隽构。特以乡曲之私,不敢过甚,因悉退之。亭林周大烈纂《云间词征》,所录甚备,可参观也。

    (2)李雯八首 (《仿佛楼词》)

    舒章与陈卧子同学齐名,诗古文辞,下及乐府声歌,连镳比驾,一时有“陈李” 之目。易代之际,出处不同,遂让卧子独擅百世之名,君子惜焉。《仿佛楼词》一卷,与卧子酬唱而作,风情不在晏、欧下。《蓼斋词》入清后刻,颇事近慢,才力靡矣。今从《仿佛楼词》中录八首,犹有遗珠之恨。

    (3)龚鼎孳四首 (《定山堂诗馀》)

    芝麓词,尤西堂盛称之,以为如“花间美人,自觉妩媚” 。然余观《定山堂》一集,小令无多。构思造语,几于俗艳。且芜词累句,随在而是。录此四阕,犹不违典雅。

    (4)宋徵璧五首、宋徵舆十首 (《凤想楼词》)

    云间三宋齐名,乐府尤推小宋。子建入清不仕,史家列之明人。尚木集本未见,从诸选本中取录五阕。辕文与陈卧子、李舒章合刻《幽兰草》,揄藻扬芬,无可轩轾。云间词派,定于三家。自朱、厉尊南宋,佞姜、张,词风一转,知吾乡有宋氏昆季者,鲜矣。

    (5)高不骞四首 (《罗裙草》)

    高槎客与宋辕文同时。辕文寿止五十,槎客逾八十。《罗裙草》五卷,多南宋近慢,已入竹垞牢笼,盖晚年作也。右小令四阕,犹存北宋声情,则早岁里居所作,选家皆不取也。

    (6)张渊懿七首 (《月听轩诗馀》)

    砚铭小词,怀兰握荃,不落凡近。《清平》一选,所录多云间词家,残璧零珠,赖以不灭,亦云间词派之功臣也。《月听轩诗馀》一卷,在《百名家词钞》中,恐非全帙。小词无几,故不克多取。

    (7)魏学渠六首 (《青城词》)

    子存《青城词》三卷,传本绝少。其词多至四百阕,小令居三之一。才力未济,瑕瑜间出。诸家选本,多略其令词,因采录六首传之。

    (8)蒋平阶十二首、周积贤八首、沈亿年十首 (俱见《支机集》)

    蒋大鸿才艳古锦,节劲苍松,入清以后,自韬文采,惟以青鸟之术,闻于吴会。《支机》一集,久无传本。余从龙榆生假抄之,乃知是师弟子三家合集。专攻小令,格韵甚高。边塞诸作,雁唳笳咽,当以王龙标、岑嘉州目之。大鸿《临江仙》一阕,允推绝唱。觉鹿太保“金锁重门” 之作,犹逊其沉郁。余选三子词三十首,以为其高者骎骎乎欲夺《花间》诸贤之席矣。

    (9)严绳孙四首 (《秋水词》)

    荪友词在清初身价甚高,厉樊榭更有“独有藕渔工小令,不教贺老占江南” 之誉。乃使《秋水》一集,如泰华三峰,揭芙蓉于天外。余从事此集,初以为《秋水》集中,必俯拾即是。雒诵三过,始惊当时诸家皆过为标榜,不堪取信。其词意不能隐,境不能深,辞不能俊,句不能古。录此四阕,已得白眉。

    (10)毛奇龄十二首 (《毛检讨词》)

    右毛检讨词十二阕,可与李波斯比美。而取境之高,直是南朝清商曲辞。陈亦峰乃讥其“造境未深,运思多巧” ,殆不知词之本源者。

    (11)陈维崧四首 (《湖海楼词》)

    余搜《湖海楼词》,得此四阕,录以示人,不知其为迦陵作也。此皆早年笔墨,无让秦、柳。中年以后,牢落不偶,长歌当哭,羽声慷慨,不复有此情韵矣。

    (12)朱彝尊十二首 (《曝书亭词》)

    竹垞论词,力主南宋。所作亦刻意姜、张。会云间凋敝,流荡郑卫。登高一呼,遂开浙派。陈、夏遗风,自此衰歇,然其小词,犹宗汴京。黄九固非所师,要亦尚在秦七门下。

    (13)丁炜八首 (《紫云词》)

    莆田二丁,才情自以雁水为胜。《紫云词》中,小令皆有可观。选调琢句,一意高古,蒋大鸿、毛西河之俦也。

    (14)钱芳标十二首 (《湘瑟词》)

    莼魰《湘瑟词》四卷,亦惟小令可观,近慢犹嫌拘滞。右所录十二首,皆有唐人风致。《忆少年》一阕,选家多称之。谭复堂谓“源出义山” ,陈亦峰谓“雅丽语能入幽境” ,余则尤赏其《赞浦子》歇拍二句,非大笔力不能承上。

    (15)彭孙遹八首 (《延露词》)

    彭十艳词,一时传唱,亦颇招谤议。其失在蕴藉不足。幸笔力犹能自持,免堕淫哇。余录其稍厚重者。《卜算子》一阕,是其名作,不可不取,然而危矣。

    (16)曹贞吉六首 (《珂雪词》)

    升六词,白雨斋极称之,以为“清初诸老中最为大雅。才力不逮朱、陈,而取径较正” 。余以为此言似过。《珂雪词》疏快自然,不事雕饰,是其所长,而短亦在此。大雅犹未,况最乎?集中令词不多,选录六首,是其有雅韵者。

    (17)董俞四首 (《玉凫词》)

    玉凫小令,彭羡门盛称之。浑厚胜彭,微嫌意境直露。《词综》录其小令三首,皆余所汰。《词雅》录七首,惟一首与余所取同。见仁见智,读者当自得之。

    (18)纳兰性德二十一首 (《纳兰词》)

    容若情真性厚,小词声色窈丽,哀乐无端,非晏、欧所能限,况方回乎?篇什既富,珠玉焜耀,亦不当屈居李重光下。谓为唐五代以来一大家,可以无忝。云间词派,方当消歇之时,忽有满清华胄,远绍弓裘,陈卧子地下有知,亦当蹙额。

    (19)王士禛十二首 (《衍波词》)

    阮亭论诗主神韵。此言大足误人。然其一生所作,确亦以此见长。小词亦然。必先有学问性情,始可言神韵耳。或以余言学问为疑。谓作小词,何须学问?不知比物连类,纂词琢句,各有刌度,皆关学问。阮亭文字工夫,极为淳雅,抒情造境,似轻实重,莫非从学问中来。徒有小慧,安能诣此!

    (20)沈岸登八首 (《黑蝶斋词》)

    覃九炼句下语,颇能闲雅,自是浙派高手。然朱竹垞称其“得白石之神明” ,毋乃过情之誉。白石、黑蝶,蹊径全别。白石隐秀,黑蝶流转;白石寄兴幽微,黑蝶意在言下。右小令八首,梅溪、碧山之亚。

    (21)李符四首 (《耒边词》)

    秀水二李齐名,小令则分虎为婉丽。然所作不多,未能多选。秋锦殊无警策,故遗之。

    (22)佟世南四首 (《东白堂词》)

    《东白堂词》仅得《百名家词钞》中一卷,恐非全帙。小词不多,惟此四首可录,冯、韦之亚也。

    (23)厉鹗十首 (《樊榭山房词》)

    樊榭学有馀,才未俊,得宋人三昧,去唐音一间。小令浑厚,可及子野、方回。近慢便有针缕迹。乃惑于竹垞之说,刻鹄姜、张,所得但能貌似。盖以学力拟古,非以才情言志也。

    (24)许宝善六首

    乾隆季世,云间词派,已叹式微,郡中词人,多隶朱、厉麾下。惟许穆堂有起衰振废之志。其论词以“雅洁高妙” 为主。小令力尊唐音,谓“北宋已极相悬,南宋佳者更少” 。所撰《自怡轩词选》八卷,是其微尚所寄。自作词亦不为南渡后语。《自怡轩词》五卷,余求之未得,仅于诸家选本中录其六阕,恐未尽其蕴。

    (25)张惠言四首 (《茗柯词》)、张琦五首 (《立山词》)

    皋文、翰风《词选》一编,树常州之帜,箴浙西之敝,议论正大,自是词苑程朱。止庵继起,《论词》一卷,足为羽翼。然三家自为词,篇什既少,才亦未济。张氏昆仲,聊录数阕。止庵小令,无可选者,竟阙焉。

    (26)董士锡六首 (《齐物论斋词》)

    周止庵叙《词辨》谓晋卿“初好玉田,久而益厌之” ,今观《齐物论斋词》,可知晋卿果问途碧山、玉田,而入于清真者。常州词论,能身体而实践之者,惟晋卿一人而已。功力俱在慢词,小令深婉微欠。

    (27)郭麐四首 (《灵芬馆词》)

    频伽词颇负盛名,《浮眉》一刻,尤为裙屐少年所好。其词不可谓不佳,然篇什既富,瑶珉间出,或意趣凡近,或辞不立诚。大词间架,时文气重。乾嘉间名家,此流最多。如蒋心馀、吴穀人皆是也。谭复堂云:“词尚深涩,而频伽滑矣。” 夫频伽之滑,不在于不能深涩,而在于不能清空。词尚深涩,此言实误。盖竹垞、樊榭之论,宋人初无此说。今选频伽小词四阕,其正声也。

    (28)汪世泰八首 (《碧梧山馆词》)

    紫珊随园女夫,与兰村趋诣略同。吴山尊赞其词曰:“思态逸妍,音律中雅。语出于性情,旨归于忠厚。” 此评可高可低,紫珊宜考中上。

    (29)袁通八首 (《捧月楼绮语》)

    随园未尝言词,嗣君乃以词名,此其跨灶之术也。《捧月楼绮语》八卷,偶有凡俗,不失雅音。此所选八首,何尝不以韵胜。陈白雨谓:“词有质亡而并无文者,则马浩澜、周冰持、蒋心馀、杨蓉裳、郭频伽、袁兰村辈是也。并不得谓之词也。” 此则抑之太甚,非公论也。兰村、频伽,伯仲之间。心馀、蓉裳,质文兼逊。然视马浩澜、周冰持,犹有上下床之别,岂可一概视之。

    (30)周之琦八首 (《金梁梦月词》)

    稚圭词选声琢句,极能工稳。小令风情骀荡,居然北宋雅音。大词赋情咏物,在玉田、蜕岩之间,微嫌生动不足。《心日斋词》全帙,寒斋未备,仅就《金梁梦月词》中录其八首。

    (31)汪全德四首 (《崇睦山房词》)

    右四阕,崇睦山房高格也。《临江仙》歇拍二句,可称警策。

    (32)杨夔生六首 (《过云精舍词》)

    伯夔小令,颇得唐音。慢词亦南宋高作。集中小令不多,录其六阕。《木兰花令》一章,诸选皆不取,惟谭复堂识之,许为《金荃》遗响。知音岂不难哉!

    (33)龚自珍五首 (《定庵词》)

    定庵才气纵横,下笔不屑绳墨。通古今文学之变,信手自成馨逸。其词不唐不宋,非苏非辛。谭复堂引“发风动气” 之喻,意亦在可否之间。余选定庵词五阕,与谭复堂及近人龙榆生所选无有合辙,读者参之。

    (34)沈传桂十二首 (《二白词》)

    闰生与戈顺卿友,选音考律,务在精研。融化唐诗,尤工琢句。小令幽婉,如不胜情。近慢规橅玉田,高处可入清真之室。嘉、道之间,三吴词流,当推独步。

    (35)姚燮八首 (《疏影楼词》)

    梅伯才高笔健,泛爱多方。涉猎既广,不专一家。平生勤于著述,身后遗稿散亡略尽。仅以词曲知名。疏影楼四种,出入两宋,珠圆玉润。其论词曰:“韵不骚雅则俚。旨不微婉则直。过炼者气伤于辞。过疏者神浮于意。” 其操持可知矣!

    (36)王嘉福六首 (《二波轩词选》)

    二波小令有神似晁氏《琴趣》者,大段不输北宋。慢词学玉田而未至,情理两虚也。

    (37)项鸿祚二十首 (《忆云词》)

    忆云小令,胎息六朝三唐,不徒以文辞胜。摅哀婉之思,以冲和安雅出之,此其所以为沉郁也。近慢便有怨色,犹不至纳兰之剑拔弩张。

    (38)姚辉第十二首 (《鞠寿庵词》)

    《鞠寿庵词》四卷,咸丰二年活字本。有姚梅伯序,蒋剑人跋。小令出入南唐、北宋,慢词上下清真、碧山。选声琢句,造诣甚高。乃其人不甚为词苑所知。《憩园词话》尝一及之,谭复堂《箧中词续编》录其词一阕,此外无闻焉。余最录其小令二十首,以光潜德。世有赏音,当以余言为不谬。辉第,字稚香,河南辉县人,道光戊戌进士,官上海知县。

    (39)陈元鼎七首 (《吹月词》)

    实庵词芳兰竟体,雅韵欲流。大词纂组,颇近清真。小令婉丽,亦足平视秦、贺。余所有惟《吹月词》二卷。黄韵甫云别有《同梦楼词草》,未尝见也。

    (40)蒋敦复一首 (《芬陀利室词》)

    《芬陀利室词》无过人处,初不欲选。忽睹此章,如获古锦。在清词中破天荒矣。《九张机》者,《五更转》、《十二时》之流衍也。惟彼为鼓词,此为舞曲。首一章诗,为勾队口号。次九章为本曲。“轻丝” 、“春衣” 二章为破子,亦曲词之换头者。末一章诗,为遣队口号。宋时乐舞,舞者不歌,歌者不舞。此词唱法,旧无著录,剑人所云,意度之耳。

    (41)顾文彬十首 (《眉绿楼词》)

    檃括古人诗为长短句,始于东坡《定风波》括杜牧之诗。其后林正大《风雅遗音》一卷,皆檃括古人诗文,失之拘滞,子山括唐人诗为数十阕,情味转胜于原作。因选其八首,亦《花间》别趣也。子山浸馈唐音,所得甚深。俞荫甫称其“持律之细,琢句之工,同时作者,盖无以尚” ,非面谀也。

    (42)蒋春霖十八首 (《水云楼词》)

    项莲生承平才士,言愁始愁;蒋鹿潭乱世羁人,不怨亦怨。遭际既异,宫徵遂别。《水云》一编,以琢玉镂香之句,寄椎心刻骨之情,实湘累之遗音,黍离之别调。白雨斋乃谓之“未升风骚之堂” ,殆不知其变者。虽然,余所录十八首,犹不违乎正声也。

    (43)承龄八首 (《冰蚕词》)

    子久《冰蚕词》一卷,无甚高致。独《南乡子》五首,赋黔中土风,姿韵特绝,可与欧阳舍人角一日之长,因亟录之。

    (44)杜文澜六首 (《采香词》)

    小舫精研声律,瓣香二窗,用功专矣。然刻楮三年,《采香》四卷,所造仅能平正,殆才分所限。集中多哀离念乱之作,当与水云楼并为咸同词史。小令无多,录得六阕。

    (45)薛时雨八首 (《藤香馆词》)

    藤香馆自评其词曰:“无柔肠冶态以荡其思,无远韵深情以媚其格,病根仍是犯一直字。” 虽自谦语,要亦不远。《江山船》前后十六解,独标神韵,是其兴会飙举之作。录此八阕,备《竹枝》一体。

    (46)汪瑔五首 (《随山馆词》)、叶衍兰五首 (《秋梦龛词》)

    粤东三家,慢词皆取径碧山、玉田,随山馆吐属隽雅,能为宋人语。秋梦庵长于铺叙。楞华室时近稼轩。小令则《随山》、《秋梦》嗣响《金荃》。《楞华集》中,不足十首,无可录者。

    (47)王鹏运十四首 (《庚子秋词》、《味梨集》)

    朱古微叙《半塘定稿》,谓“君词导源碧山,复历稼轩、梦窗,以还清真之浑化。与周止庵说,契若针芥。” 此强以半塘绍常州之薪传,于半塘词境之发展,不相应也。余观半塘词实自晏欧小令,进而为苏辛近慢。虽半塘亦自许为“碧山家法” ,气韵终不似也。《庚子秋词》中诸阕,尤为深美闳约,取之特多。

    (48)文廷式十二首 (《云起轩词钞》)

    清词至王半塘、文芸阁,气壮神王,不复作呻吟骚屑语。会国事蜩螗,生民邦家之痛,蕴无可泄,一发于词。纵琢句寻章,犹未能忘情于玉田、梦窗,而意境气韵,终已入苏辛之垒。《云起轩词》令慢皆揭响五天,埋愁九地;无稼轩之廉悍,得清真之婉约。清词至此,别开境界,非浙西、常州所能笼络矣。

    (49)李慈铭六首 (《霞川花影词》)

    莼客论词不屑南宋,小令犹尚《金荃》遗响,尝谓词必“若近若远,忽去忽来,如蛱蝶穿花,深深款款,于无情无绪中,令人十步九回。” 此殆清空飞动之喻。《霞川花隐词》二卷,声色尚矣,意境犹未到北宋之深厚,是亦眼高手低也。

    (50)庄棫六首 (《中白词》)

    中白与谭复堂齐名,二家小令,俱追踪温、韦。然刻意求寄托,遂使词旨惝恍,不赋不比,盖两失之。炼字琢句,亦各有未到。庄尤不如谭,一篇之中,必有一二刺目语。而陈白雨盛称之,以为“能超越三唐两宋,与风、骚、汉乐府相表里,自有词人以来,罕见其匹。” 乡曲阿私,乃至于此。

    (51)谭献四首 (《复堂词》)

    复堂《箧中》五卷,是其词论所寄。多探赜语。然取词手眼,高下不侔。能识荆和之璞,而珉玦杂出其间,盖有以人存者。其自为词,气韵力争高格,字句间犹有败笔,未到精工,录得四首,庶几醇粹。

    (52)陈廷焯八首 (《白雨斋词》)

    白雨斋论词主沉郁,谓“沉则不浮,郁则不薄” ,论小令主唐五代,谓“晏欧已落下乘” 。持论甚高。其自作词,亦刻意揣摩温、韦,用功于文字声色之间,但得貌似耳。

    (53)郑文焯十八首 (《冷红词》、《樵风乐府》)

    满洲词家以成德始,以叔问终,二百六十年汉化,成此二俊;胜金元矣。叔问才情、学问、声律,俱臻绝诣。家国危亡之痛,王孙式微之感,尽托于长短句,其志哀,其情婉,其辞雅,其义隐,重光而后,不与易矣。

    (54)朱祖谋十六首 (《彊村别集》、《彊村词》)

    彊村早年,政治文学,俱有英锐气。词格犹在晏、欧、周、秦之间。《庚子秋词》中数十阕,缠绵恻隐,耐人寻味。自后改辙二窗,多作慢词,蕴情设意,炼字排章,得神诣矣,已非生香真色。辛亥之后,以遗老自废,其词沉哀抑怨,作草间呻吟语,亦不可与蘋州、玉田为比。彼有民族沦亡之痛,此则眷怀封建朝廷耳。余选彊村词,多取资于别集者,秉此志也。

    (55)况周颐十首 (《蕙风词》)

    清季词学四大家,叔问专考律定声之学,半塘、彊村擅校雠结集之功,夔笙撰词话,研精义理,津梁后学,皆足以迈越前修。清词以此数子为殿,有耿光焉。夔笙词凡数刻,未能尽得。《蕙风词》二卷,则晚年自定本,录其十阕,皆辛亥前后所作,琢句高古深隐,此公独擅。

    (56)王国维六首 (《观堂长短句》)

    观堂论词,颇参新学。然其标举意境,实即茗柯比兴之旨。其悬格在“意境两忘,物我一体” ,亦犹是止庵出入寄托之义。《蝶恋花》“昨夜” 、“百尺” 两章,其自许为能到此高格者,余读之数过,终觉犹有意在,未若温韦之初无意而可以意逆也。(以下未出版)

    (三)清代至近代词

    (1)碧巢词 名家词钞本

    《碧巢词》一卷,凡三十阕,汪森晋贤撰。森,休宁人,居桐乡,遂占籍焉,由监生官户部郎中。家富藏书,尤耽于词。尝助朱彝尊辑《词综》四卷。其自为词有《桐扣词》、《月河词》、《碧巢词》三卷。此本乃三卷之合选,非碧巢之旧矣。曹秋岳曰:“诗馀起于唐人,而盛于北宋。诸名家皆以舂容大雅出之,故方幅不入于诗,轻俗不流于曲,此填词之祖也。南渡以后,渐事雕绘,元明以来,竞工俚鄙。故虽以高杨诸名手为之,而亦间坠时趋。至今日而海内诸君子,阐秦、柳之宗风,发晏、欧之光艳,词学号称绝盛矣。晋贤宿擅时名,学殖富而才思宏,其《月河》、《桐扣》诸词,皆步武北朝,不坠南渡以后习气。”

    (2)藕花词 名家词钞本

    《藕花词》一卷,凡二十六阕,虞山陈见鑨在田撰。《昭代词选》卷十九云:“陈字淮士,常熟人。” 选词一首《水调歌头·平远堂燕集和林天友别驾》亦见集中。《国朝词综》未选录。王阮亭曰:“在田才情卓荦,意气遒上,其所为诗馀,时而豪迈奔放,如苏文忠、陈龙川;时而绮丽香艳,如柳七、黄九。即偶然握管,而寄托遥深。今《藕花》一编,不过吉光片羽耳。” 彭羡门曰:“在田诗歌逼真盛唐,骚赋追踪汉魏,帖括在正希、卧子间。吾乡曹侍郎秋岳、王方伯迈人咸器重之。读其《藕花词》,意新调稳,词润机圆,即起姜、张诸公于今日,当不足过。固当推为风雅正宗。”

    (3)玉山词 名家词钞本

    《玉山词》一卷,四十七阕,钱塘陆次云云士撰。宋实颖曰:“云士以雕云镂月之才,写凝血化虹之句,若所题之异人祠壁诸作,可谓缠绵恻怛,一往情深,当不令秦舜友‘当时溅血空无用,化作山头宝石红’之句独擅美于前也。” 又徐陈发曰:“世之言词者,皆以花间酒底、红牙翠袖,作曼声而歌者,则谓婉娈之致尽之矣。窃读玉山词,深叹先生之风清蕴义,所重者节烈,所恤者民隐,抑何剀切而笃挚耶!” 按:宋、徐所云,皆谓卷端题方正学、于忠肃、杨椒山词《满江红》三章,并劝农《满江红》一章,此外皆闺情咏物之属,未尝有所谓凝血化虹、剀切笃挚之作也。《满江红》四章,词实平平。

    (4)柳塘词 名家词钞本

    《柳塘词》一卷,凡六十九首,吴江沈雄偶僧撰。雄有《古今词话》,论词颇入肯綮,明清间词人遗闻轶事,亦赖以不没。此卷起《水调歌头》、《金明池》,渐及小令,或以年次编录。曹顾庵曰:“余数过柳塘,与偶僧倡和小词,如按辔徐行于康庄大堤,不似矜奇斗险,驰逐于巉岩峭壁以为工者,然亦时出新警之句,藻思亦不犹人,正徐文长所谓读之陡然一惊也。” 此盖微辞也,谓其凡庸耳。聂晋人谓雄尚有《竹窗笺体》、《柳塘绮语》诸集,曹秋翁称为艺林拱璧,惜未之梓。

    (5)耕烟词 名家词钞本

    《耕烟词》一卷,凡五十首,晋陵陈玉璂椒峰撰。徐竹逸喈凤曰:“椒峰兹集寄托遥深,体裁闳丽,不独句香字艳,传绝唱于旗亭,行将玉戛金铿,黼太平于圣世。” 按:集中《苏幕遮》十首为十听词,有隔窗听坠钗声、隔帏听浴声等,词既不佳,品亦卑下。聂晋人先惜其《沁园春·咏美人》三十馀首,恨不并入此集,谓当另为小册以行之,亦何必也。

    (6)柯亭词 名家词钞本

    《柯亭词》一卷,凡四十五阕,会稽姜垚苍崖撰。蒋曾策守大曰:“苍崖妍词秀句,若不经思,正复他人百思不逮。尝与余同策蹇驴,千里并辔,每拈一题,不数武而已成矣。子建援牍如口诵,仲宣举笔如宿构,两公子今复见耶?”

    (7)容居堂词 名家词钞本

    《容居堂词》一卷,凡三十八阕,云间周稚廉撰。周字冰持,鹰垂子。少有才子之目。《容居堂词》三卷,刻本未见,此乃选录本,豹斑而已。蒋大鸿曰:“词章之学,六朝最盛。余与阳羡陈其年、萧山毛大可、山阴吴伯憩,力持复古;今得冰持,而海内有五矣。” 钱葆馚曰:“冰持之词,艳而不纤,利而不滑,刻入而无雕琢之痕,奇警而无斧凿之迹,可与髣髴者,惟溧阳彭爰琴、秀水朱竹垞耳。”

    (8)蔗阁诗馀 名家词钞本

    《蔗阁诗馀》一卷,凡三十二阕,黄山汪鹤孙梅坡撰。钱谦益曰:“梅坡,吾忘年友也。吾友然明先生之后,又得一然明,亡友为不死矣,乐奚加焉?梅坡出诗馀若干阕,更击节叹其必传,盖词家婉媚、豪纵二体,每不能兼,梅坡刻意婉媚,则追神大晟,溢为豪纵,亦吸髓稼轩;丽不伤于纤淫,放不失之俚鄙,填词之蕴,可谓探索无馀矣。”

    (9)万青词 名家词钞本

    《万青词》一卷,仅长调十首,渐岸赵吉士天羽撰。曾王孙曰:“词有豪旷、鲜艳二路,近人多能学之,但豪旷多沿入理障,鲜艳多堕落情痴,求为超脱一路,而不落辛、苏习气,虽数十名家中不得其一也。先生之词,良学道而得于心者耶?”

    (10)探酉词 名家词钞本

    《探酉词》一卷,二十七首,西湖邵锡荣二峰撰。小令学北宋,长调步武东坡。徐方虎曰:“邵子以弱冠之年,含毫构思,备诸家之美,南唐、北宋之间,且将高置一座,予独喋喋焉。分周、柳而别苏、辛,予且瞠乎后矣。”

    (11)慎庵词 名家词钞本

    《慎庵词》一卷,四十一阕,山阴吴秉仁子元撰。丁药园曰:“《慎庵词》如芙蕖出水,秀色天然,晓黛横秋,苍翠欲滴。时而慷慨悲歌,穿云裂石;时而柔情纷绮,触絮黏香。偶携一册于西湖夜月,倚声而歌,不觉驱温韦于腕内,掉周柳于毫端。文人之情生于才,有如是乎?” 按:此卷所录,皆羁旅赣粤之作,出入周、柳。《踏莎行·晚次丰城》、《风入松·寄怀锡山诸子》、《六么令·别情》、《多丽·夜泊芦湾》,皆佳作也。独所谓慷慨悲歌,穿云裂石者,未得一首。又聂晋人称其善用虚字,极得古人神髓,此四十一阕中亦未尝见用虚字处,岂别有一格,未入选乎?

    (12)蕊栖词 名家词钞本

    《蕊栖词》一卷,凡三十四阕,广陵郑熙绩撰。郑字懋嘉,康熙戊午举人,官刑部主事,著《含英阁诗草》、《花屿诗钞》、《晚香词》、《蕊栖词》,皆以“查有违碍谬妄感愤语句” ,列入乾隆五十三年颁发外省移咨应毁书目,故流传绝少。此卷早刊,且是选本,不知所谓“违碍谬妄感愤语句” 者何所指?惟《唐多令·平山堂怀古》有句云:“隋苑已飞烟。繁华忆昔年。旧江山、题付新篇。” 又《贺新凉》句云:“最堪怜、须眉冠带,为人驱使。” 又《齐天乐·观演吴越春秋故事》云:“筵前往复兴亡事,休认作逢场戏。满溢宜倾,忧勤复振,天道循环相倚。薰莸难并。叹伍相孤忠,反遭谗忌。偏听莺簧,浑忘槜李同仇志。黄池盟先齐晋,笑鹰扬虎踞,富强徒恃。响屟酣歌,馆娃恒舞,致召六千君子。苏台休矣。羡霸越平吴,会稽雪耻。俯仰情深,丈夫当若此。” 亦可见其惓怀故国感愤之深矣。

    (13)玉壶词 名家词钞本

    《玉壶词》一卷,凡四十三阕,云间叶寻源砚孙撰。聂晋人曰:“作小令须于虚神得手,方有一唱三叹之妙;作长调须于实处生情,乃见倾湫侧峡之势。玉壶虚处如峨眉秋月,清光一轮;实处如浪击蛟门,顷刻千里。”

    (14)树滋堂诗馀 名家词钞本

    《树滋堂诗馀》一卷,三十三阕,云间张锡怿弘轩撰。余少时读吴梅村集中《细林雅集赠倩扶女郎》诗,便欲物色弘轩诗词,今始得此一卷,庶几尝鼎一脔。《意难忘》一阕亦赠倩扶者,录于此。序曰:“时维九月,节宙登高,思逸事于龙山,遇佳人于鹤浦,柔情难定,别恨易牵。兔管频濡,鸿笺数寄,堪叹粘泥之絮,独怜逐水之萍。品其高韵,人更淡于黄花,感此微词,意无伤于绿叶。爰希属和,庶俟知音。” 词曰:“捧出兰房。看朱唇纤手,曲短愁长。身轻疑学燕,声细似调簧。人乍见、意难忘。怕对酒盈觞。生受些、罗襦微动,绮席生香。朝来携手相将。渐云收远岫,日转重阳。波侵红袖靓,风度锦茵凉。缘底事、乱人肠。无奈独徬徨。便与伊、明珠一斛,买笑何妨。” 许鹤沙曰:“先生为风雅领袖,其诗古文集,俱讨论精微,各极其妙,今读其词,婉丽之中,具见豪迈,居然登唐宋之席矣。” 孙松坪曰:“先生之词,其源出于东坡,而温雅绵丽,含蓄不露,则斟酌于小山、淮海之间,集长去短,自成一家。” 徐电发亦谓其“芊绵婉丽中有排空兀奡之致,辛、柳、苏、黄,合为一家” ,殆定评矣。

    倩扶,云间妓,姓沈氏。能诗,有《题破冰道人梅花书屋图》,云:“闲凭乌几耽幽僻,想见高人静坐情。窗外梅花窗内月,与君心事一般清。” 其妹偏红亦题云:“春天小阁梅开日,绣幙轻风月上时。想是满身花月影,夜残扶醉起题诗。” 魏子存《青城词》有《丑奴儿令[5]·秋日倩扶过访》,云:“彩舫莲塘驻,珠帘柳带侵。相逢忆别更沉吟。明月两乡心。琥珀浮金碗,珊瑚腻玉簪。钿蝉银雁压朱衾。弦索惹秋阴。” 自注云:“琥珀光,倩扶所贻名酿也。”

    (15)兰舫词 名家词钞本

    《兰舫词》一卷,三十四阕,上海赵维烈承哉撰。王子武曰:“承哉为半眉进士令嗣,其飞才驾学,同社素所屈指。今读其词,抑何珠玑错落,芳芬袭人也。” 吴薗次曰:“承哉博搜群籍,著书满家,即读其《赋钞》一选,足征巨匠苦心;兰舫小词,又豹之一斑也。”

    (16)响泉词 名家词钞本

    《响泉词》一卷,三十一首,云间徐元哲西崖撰。(评佚)其实有评。

    (17)淞南乐府 《艺海珠尘》本

    淞南乐府一卷,清杨光辅撰,凡《梦江南》六十首,各以“淞南好” 起句,咏浦南风物。光辅字征男,号心香,江苏南汇人,岁贡生,有《鹤书堂诗词集》、《琼台集》、《绿雨轩稿》。

    (18)梦玉词 道光四年刻本

    梦玉词一卷,钱塘陈裴之撰。裴之字孟楷,又字朗玉,号小雱,盖云伯子也。倜傥权奇,明于当世之事,论西北水利、东南河漕,指画口陈,闻者动色惊叹。试有司不利,入赀得官云南府通判,以滇洱道远,乞病不到官,寻薄游汉皋,谋盐筴之利,一夕以疝疾卒,裁三十三耳。龚生竟夭天年,良可惜也。所为诗有《澄怀堂集》,雄宕悱恻,不忝家风。此《梦玉词》一卷,多为姬人紫湘作,盖道光壬午、甲申间所作,有戈顺卿、汪剑潭、蒋志凝及妇汪允庄序。顺卿谓其兼有梦窗、玉田之长;剑潭谓其兼有白石之清真、玉田之秀挺;允庄亦谓君特、叔夏,诧为兼美。殆庶几乎!(志凝字子于,号澹怀,有《心白日斋诗词》,元和人。)

    (19)张倩倩

    松陵沈自徵,字君庸,撰《灞亭秋》、《鞭歌妓》、《簪花髻》三曲,极尽豪宕激昂之致,徐文长之《四声猿》不能及也。君庸少年裘马,挥斥千金,负纵横捭阖之才,游长安塞外,竟不得志而死。妻张倩倩,美而慧,工诗词,幽居食贫。尝于寒夜忆夫,作《蝶恋花》词云:“漠漠轻阴笼竹院。细雨无情,泪湿霜花面。试问寸肠何样断。残红碎绿西风片。千遍相思才夜半。又听楼前,叫过伤心雁。不恨天涯人去远。三生缘薄吹箫伴。” 见《天香阁随笔》。倩倩词惟《兰皋明词》中存数阕,此未入选。(《明词综》收倩倩词一阕即此,题作《丙寅寒夜与宛君与君庸作》。“霜花面” 作“桃花面” ,“试问寸肠” 二句作“落叶西风吹不断。长沟流尽残红片” 。盖王兰泉所改也。)

    (20)清《续文献通考·经籍考》著录词集

    《湘瑟词》四卷

    案语引彭孙遹云:“葆馚居清切之地,雍容都雅,名满海内,乃词名湘瑟,若以仲文自况。夫‘曲终江上’句非不工,然寥寥十韵,何至乞灵神功?以视是编之骛才绝艳,大历才人殆不免有愧色矣!”

    《直寄词》二卷

    案语云:“《直寄词》高丽精巧,音节间超然入胜,昔人称梅溪融情景于一家,会句意于两得,作者亦然。”

    (21)《玉壶山房词选》二卷

    曹言纯云:“七芗词清空处如冰壶映雪,飞动处如野鹤依云,读之神爽。”

    (22)屈大均词

    屈大均词所见凡二本:《翁山诗外》附《骚屑词》二卷,康熙间家刻本;《道援堂集》附词一卷,道光间徐抡三选刻本。《诗外》十八卷,大均子明洪编,其十六至十八卷则词也。然十八卷未刊卷目下注曰:“嗣出。” 是《骚屑词》全本凡三卷,此犹非全豹。军机处奏准全毁书目,有《屈翁山词》一种,殆单行全刻本,不知天壤间尚有其书否?屈翁山才华发越,而生丁阳九,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揆古伤今,叱咤不平之气,一寓于文,自是庾兰成一流人物。《骚屑》二卷中,尤多黍离麦秀之什,于满洲士女,复深致讥刺。民族忠愤之感,发而为沉雄激楚之词,此为《翁山词》之狐白也。徐选一卷,乃在乾隆禁令之后,凡有违碍,概从删汰,则已徒存糟粕矣。《明词综》录《翁山词》七阕,皆非其至者,犹复不敢著其名氏,仅署“翁山早年方外名一灵” ,可知此亦聊以存人耳。顾民国以来,词家如况蕙风、叶玉虎、龙忍寒录《翁山词》,皆不出王氏藩篱,抑又何也?岂皆未见《诗外》乎!余故蕞录《翁山词》数阕于此,于以见楚骚玉屑,在此不在彼也。

    念奴娇 秣陵吊古

    萧条如此,更何须、苦忆江南佳丽。花柳何曾迷六代,只为春光能醉。玉笛风朝,金笳霜夕,吹得天憔悴。秦淮波浅,忍含如许清泪。任尔燕子无情,飞归旧国,又怎忘兴替。虎踞龙蟠那得久,莫又苍苍王气。灵谷梅花,蒋山松树,未识何年岁。石人犹在,问君多少能记。

    满江红 采石舟中

    苦忆开平,惊涛里、石崖飞上。恨长江、天门中断,两蛾相向。形势依然龙虎在,英雄已绝楼船望。教祠宫、日夕起悲风,松楸响。临牛渚,停兰桨。月未起,潮失长。但通宵慷慨,谁闻高唱。蛮子军从南岸戍,名王马向中洲养。任几群、边雁不能栖,芦花港。

    太常引 隋宫故址

    垂杨几树是隋家。欲问后园鸦。飞过玉钩斜。拂片片、风前乱花。红桥流水,穿桥廿四,流尽旧繁华。把酒坐晴沙。且数数、春人钿车。

    扬州慢

    萤苑烟寒,雁池霜老,一秋懒吊隋宫。念梅花小岭,有碧血犹红。自元老、金陵不救,六朝春色,都入回中。剩无情垂柳,依依犹弄东风。君臣一掷,早知他、孤注江东。恨燕子新笺,牟尼旧合,歌曲难终。二十四桥如叶,笳声苦、卷去匆匆。问雷塘磷火,光含多少英雄。

    念奴娇 潼关感旧

    黄流呜咽,与悲风、昼夜声沉潼谷。天府徒然称四塞,更有关门东束。未练全军,中涓催战,孤注无边腹。阌乡秋早,乍寒新鬼频哭。谁念司马当年,魂招未返,与贼长相逐。麾下兴平馀大将,难作长城河曲。胡骑频来,秦弓未射,已把南朝覆。乌鸢饥汝,国殇今已无肉。

    潇湘神

    斑竹丛。斑竹丛。泪花成晕绿重重。叶叶枝枝因帝子,声含瑶瑟怨秋风。

    山渐青

    枫叶飞。柿叶飞。飞逐宫鸦何处归。归来玉殿非。

    拔龙旂。卓鵰旂。猎火山山烧翠微。牛羊蔽夕晖。

    雨中花慢 越王台怀古

    雁翅三城,龙荒十郡,秋来不减边沙。恨牛羊有地,鸡犬无家。虽少诸军浴铁,还馀几队吹笳。朝台试望,天似穹庐,直接京华。赵佗箕踞,南咸称雄,遗墟问取栖鸦。谁得似、斑骓汉使,才藻纷葩。汤沐千年锦石,文章五岭梅花。彩丝女子,争看旌节,色映朝霞。

    一痕沙

    一向汉儿高卧。早被阏氏笑破。彀满逾长城。骑飞轻。千里无人遮塞。空把关山自卖。何处四楼开。白登台。

    木兰花慢 飞云楼作。楼在端州公署后,己丑皇帝南巡,尝驻跸其上。

    绕阑干几曲,记龙驭、此淹留。剩鳷鹊恩晖,芙蓉御气,掩映飞楼。飕飕。冷飞乱叶,似乌号哀痛惨高秋。多谢宫鸦太苦,土花衔作珠丘。梧州。更有坝围愁。西望少松楸。未委何年月,玉鱼自出,金雁人收。啾啾。岭猿个个,抱冬青泪断郁江流。寄语樵苏踯躅,磨刀忍向铜沟。(梧州有端皇帝兴陵。)

    跋翁山词

    屈翁山词怀古诸作,可比稼轩、龙洲,小令亦入《花间》、《尊前》堂庑。惟全集词体颇复总杂,如《五张机》,本为大曲《九张机》之一遍,单作小令,未闻前例。《绛都春》(庞妻赵女)一阕,全仿《冯燕》大曲,然仅此一遍,既非抒情之词,亦非叙事之曲。《玉茶瓶》、《七娘子》、《天净沙》诸作,更杂出曲调。此外韵律不协处,比比皆是。大抵朱明一代,曲盛词衰,文人虽有志乎词,而耳目濡染,无非南曲,词曲之辨不严,故词格终不能高,虽杨升庵亦复不免。翁山与朱竹垞、毛会侯同时,然其人其志,固明之逸民,其词亦明词也。

    (23)双照楼词

    《双照楼》有壬戌岁作《蝶恋花》词,序曰:“昔闻展堂诵其中表文芸阁所为词,有‘一寸山河,一寸伤心地’之句,未尝不流连反覆,感不绝于心。近得《云起轩词》,读之,则已易为‘寸寸山河,寸寸销魂地’。顾二语意境各殊,不能无割爱之憾。余冬日渡辽所经行地,刿目怵心,不忍殚述。爰就原句,足成此阕,点金之诮,所不敢辞,掠美之愆,庶几知免云尔。” 词云:“雪偃苍松如画里。一寸山河,一寸伤心地。浪啮岩根危欲坠。海风吹水都成泪。夜涉冰嘶寻故垒。冷月荒荒,照出当年事。蒿冢老狐魂亦死,髑髅奋击酸风起。” 其辞哀而厉,盖犹有燕歌慷慨之志。集中诸词,此为白眉。至辛巳作《水调歌头》之“鸿雁北来还去,乌鹊南飞又止,无处不零丁” ,则徬徨有惭色矣。

    按:“一寸山河” 之句,芸阁定本原词云:“九十韶光如梦里。寸寸关河,寸寸销魂地。落日野田黄蝶起。古槐丛荻摇深翠。惆怅玉箫催别意。蕙些兰骚,未是伤心事。重叠泪痕缄锦字。人生只有情难死。” 意境果不侔,又重出“伤心” ,亦非改作“销魂” 不可也。“黄蝶” 未详所出,作“黄雀” ,当更惬。文芸阁著《纯常子枝语》,汪为刊行,有感于“一寸山河” 之句也。

    双照楼老人自云生平不能作咏物诗,然集中咏物颇有佳作。《百字令·咏水仙花》云:“灵均去矣,向潇湘、留得千秋颜色。犹有平生迟暮感,况是霏霏雨雪。玉色温温,金心的的,人与花同德。飞尘不到,冷踪只在泉石。小钵供养斋头,深镫曲几,清影摇签帙。伴取梅花三两点,也似晓星残月。静始闻香,淡终生艳,梦化庄生蝶。独醒何意,银台试为浮白。” 自跋云:“《拾遗记》:‘楚人思慕屈原,谓之水仙。’《群芳谱》:‘水仙花,白圆如酒杯,中心黄蕊,名金盏银台。’古来咏水仙花者,山谷之诗、稼轩之词,脍炙人口,然自是凌波解珮,摇笔即来。朱竹垞词始创禁体,风调独胜。晴窗坐对,聊复效颦,以资笑噱云尔。” 按:咏水仙禁体朱竹垞已有《金缕曲》四阕,惟用屈原事则前人所未及也。此词清深婉约,宜其自负不浅。

    (24)刘尧民词

    余在滇中识会泽刘治雍尧民,恂恂儒雅君子,以自刊《废墟诗词》三卷见惠。上卷新诗七首,中卷古今体旧诗一百四十三首,下卷词一百有四阕。新诗不脱旧词章窠臼,诗出入温李,词规橅南宋诸贤,皆互有瑕瑜,工力未纯,惟高处亦无愧作者。兹录其《眼儿媚》曰:“一庭微雨洒芳尘。寒褪玉生温。倚阑无语,吹箫无绪,忆梦无痕。天涯更有愁多少,忍泪问青春。摘花人去,角门开也,又是黄昏。” 《点绛唇》曰:“昨夜西楼,悄无一事芳心惰。伴伊枯坐。残月林中堕。又是无眠,又是和衣卧。说前错。梦般经过。做了休重做。” 《太常引》曰:“芳笺六幅旧函封。字体记玲珑。隐约泪犹红。想当日、恩浓怨浓。香怜花悴,温怜玉碎,往事已成空。无绪立东风。葬伊在、心中梦中。” 《临江仙》曰:“记得双清前夜,重劳玉指钩帘。姈娉月在碧桃尖。春宵千点露,争比泪珠圆。往日平常花草,一城追忆堪怜。琼窗风雨自年年。相思红叶路。归梦绿杨烟。” 《鹧鸪天》曰:“紫玉霏烟入太阴。青鸾消息竟沉沉。未堪风露中宵立,且傍湖山一角吟。怜解佩,惜题襟。一声凄断海天琴。分明昨夜同心梦,秋水蒹葭何处寻。”

    [1] “云间” 是个古地名,包括旧松江府属七县:华亭、娄、青浦、金山、奉贤、上海、川沙。今皆属上海市。

    [2] [二]见《词综发凡》。

    [3] [三]堪舆术,又称青鸟术。为人卜择吉地,以建屋或营葬,俗称“风水先生” 。

    [4] [三]陈其年答周寿王书,见《松江诗钞》卷十二。

    [5] 由句式判断,此词应非《丑奴儿令》。其调式同于《卜算子》,唯韵协则未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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