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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本小说网 www.qbshu.com,最快更新中国古典诗词感发最新章节!

有“丑扮”,而老杜的“丑扮”便是“俊扮”,丑便是美。如杨小楼唱《金钱豹》[35],勾上脸,满脸兽的表情,可怕而美。晚唐诗表现的是美,老杜表现的是力。老杜粗,有时也有纤细,如:

    圆荷浮小叶,细麦落轻花。

    (《为农》)

    老杜那么笨的一个人,还有这一手!不过,纤巧之句与其作入诗中,不如作入词中。如上所举韩偓四句,与其说是古诗,不如说是《生查子》。

    北宋初词人张先(子野),人称“张三影”[36],有词句:

    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来花弄影。(《天仙子》)

    余谓此二句并不太好,干吗这么费劲?沙、禽、池、云、月、花,写作怕没东西,而东西太多又患支离破碎,损坏作品整个的美。人各有其长,各有其短,应努力发现自己长处而发展之。如唱戏老谭大方、马连良小巧,而小弯儿太多支离破碎,把完整美破坏了。“三影”中,余喜欢“中庭月色正清明,无数杨花过无影”(《木兰花》),大方、从容,比放翁“睡睫矇矇娇欲闭,隔帘微雨压杨花”二句还好,不但纤巧,而且巧妙。张先这两句又比韩偓“时复见残灯,和烟坠金穗”句大方,“睡睫”二句是明使劲,“和烟坠金穗”句往下来,而“无数杨花过无影”飘逸,不见使力。朱氏《清平乐》(春寒雨妥)一首有情致,上所举各诗词皆有情态。文人要有这个,而不能只是这个。

    朱敦儒的《临江仙》:

    堪笑一场颠倒梦,元来恰似浮云。尘劳何事最相亲。今朝忙到夜,过腊又逢春。流水滔滔无住处,飞光忽忽西沉。世间谁是百年人。个中须著眼,认取自家身。

    此词是写人生,但他是出世的,是消极,是摆脱。“世间谁是百年人。个中须著眼,认取自家身。”他的“认取”是认取自家的一切浮名、浮利都是假的。世间唯有自己与自己亲,不要说至亲莫过父母,至亲莫过妻子,且问:若从别人身上割肉,你觉得痛吗?但若拔去你一根毫毛,你便觉得痛也。可见最亲莫过自己————这是小我。出世的思想作风乃中国所独有,外国虽也有出世思想,但不是摆脱,中国则出世的目的多在摆脱。西洋人出家是积极的,中国出家是消极的。摆脱,可说是聪明的,然也是没出息的。释迦牟尼,众生有一不成佛,我誓不成佛。在小我者看来,岂不是傻子?西洋虽也有只想自己摆脱的,如易卜生是要把自己救出好去救别人,此则东西方哲学之分野、分水岭。小我者之为人生是为自己偷生苟活。

    朱希真是小我,总想自己安闲。辛稼轩是英雄,总想做点事,不肯闲的。一个英雄与佛不同,且与伟人不同。伟人是为人类做事的,英雄是为自己。如拿破仑、希特勒可归为一类,是英雄,不是伟人,是小我,只是为增加自己的光荣,是小我扩张,并非真为人类。这样的英雄太多,真想为人类做点事的人很少。大禹治水在外三十年,三过家门而不入,不是为自己名誉、地位或利益,这样的人很少。稼轩说伟人达到不了,然亦颇相近矣。他在象牙之塔居住,但伸头一看,外面人原来如此受苦,便待不住了。

    你便是如来佛,也恼下了七宝楼台。(《元曲选》)

    便是活佛也忍不得。(《水浒传》)[37]稼轩词一读,真让人待不住、受不了,而读《樵歌》则不然。《樵歌》所写是小我,你们尽管受罪,我还要活着,而且要很舒服地活着。有道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便是你享福,你看到别人受苦也该同情;但又道“人心不同,有如其面”,有有同情心者,便有无同情心者。不过,像《樵歌》那样活法很聪明。对外界的黑暗,我们没有积极挽回的本领,亦应有消极忍耐的态度,但不是只管自己,麻木不仁。

    余想做一个书呆子,可是又不能做一个书呆子,同时也不甘心做一个书呆子。果戈理(Gogol)[38]有中篇小说《外套》,小说中笑料很多,但意义很深刻,使人泪下。这笑与哭恰似《水浒传》中某人说的:“哭不得了,所以要笑也。”《外套》中主人公为一抄书小职员,后转以别职,反而不成。[39]余不甘心做个书呆子,总想伸出头来往外看看,而结果还得重新埋下头去做书呆子————“昼夜思量千条计,明朝依旧磨豆腐。”

    不甘心长久居于艺术之宫、象牙之塔,要进行为人生的艺术改革,必先在人生中达到理想境界。中国旧诗多只是“为艺术而艺术”,西洋有诗是“为人生而艺术”。由“为艺术”转向“为人生”,不容易。一个人思想的变化若果真是由甲变到乙也好,而不能是思想上的分裂————技术上为艺术而艺术,内容上为人生而艺术。这二者在诗人,往往前者(为艺术)是无意的,后者(为人生)是有意的。如柳永《八声甘州》(对潇潇暮雨)一首之:

    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

    柳三变何尝不有身世之感?(身,身体;世,生路。)读者若真能了解其意,便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本是为人生而艺术,但他把人生一转而为艺术,为艺术而艺术。“霜风凄紧”之实景必为败叶飘零,“关河冷落”之实景必为水陆行人稀少,“残照当楼”之实景必为白日西沉,楼中或有人卧病。实景难堪,而他写的词真美,将喜怒哀乐都融合了。他的确是从喜怒哀乐出发,而最后去掉喜怒哀乐之行迹了,如做菜然,各种佐料,总合是好吃,而不见佐料之行迹。再如易安词《如梦令》之:“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此亦不能算是为人生,仍是为艺术。为艺术而艺术很近于唯美,“绿肥红瘦”修辞真好,真美。“绿肥红瘦”是词,而说“叶多花少”便不成了。余近得诗一句“天高素月流”,这是诗,而说“天上有月亮”便不成了:此与人之感觉有关。西洋有言曰:“艺术损伤自然。”又曰:“要做自然的儿子。”而又有言曰:“艺术自有其价值。”艺术不但是模仿,更有其自己的创造。如“绿肥红瘦”比“叶多花少”好。

    胡适说:词即宋人新诗。[40]此语甚有眼光。

    诗之好在于有力。天地间除非不成东西,既成东西本身必定皆有一种力量,否则必灭亡,不能存在。有“力”,然而一不可勉强,二不可计较。一勉强,便成叫嚣;不计较,但不是糊涂。不勉强不是没力,不计较不是糊涂。普通人都是算盘打得太清楚。尽三分义务享一份权利,这样还好;而近来人之计较都是想少尽义务,多享权利,这样便坏了。享权利唯恐其不多,尽义务唯恐其不少,大家庭中便多是如此。所谓“九世同堂,张公百忍”[41],一个“忍”字已是苦不堪言,何况“百忍”?要想不计较,非有“力”不可。所谓不计较,不是胡来,只是不计算权利、义务。栽树的人不是乘凉的人,而栽树的人不计较这个。一个人只计较乘凉而不去栽树,便失掉了他存在的意义。一个民族若如此,便该灭亡了。古人栽树不计较乘凉,看似傻,但是伟大。

    有力而不勉强、不计较,这样不但是自我扩大,而且是自我消灭(与其说“扩大”,不如说“消灭”)。文人是自我中心,由自我中心至自我扩大,再至自我消灭,这就是美,这就是诗。否则但写风花雪月,专用美丽字眼,仍也不是诗。我们与其要几个伪君子,不如要几个真小人。“月白风清夜”是伪君子,“月黑杀人地”是真小人。伪君子必灭亡,还不如真小人,真有点力量。官兵比土匪人数多、兵器好,而官兵与土匪交战多是官兵败,便因官兵多是伪君子,怕死;土匪是真小人,真拼。人既为人,便要做个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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