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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本小说网 www.qbshu.com,最快更新胡适留学日记最新章节!

    归国记

    民国六年六月九日离纽约。

    十日晨到绮色佳,寓韦女士之家。连日往见此间师友,奔走极忙。

    在绮五日(十日至十四日),殊难别去。韦夫人与韦女士见待如家人骨肉,尤难为别。

    吾尝谓朋友所在即是吾乡。吾生朋友之多无如此邦矣。今去此吾所自造之乡而归吾父母之邦,此中感情是苦是乐,正难自决耳。

    吾数月以来,但安排归去后之建设事业,以为破坏事业已粗粗就绪,可不须吾与闻矣。何意日来国中警电纷至,南北之分争已成事实,时势似不许我归来作建设事,倪嗣冲在安徽或竟使我不得归里。北京为倡乱武人所据,或竟使我不能北上。此一扰乱乃使我尽掷弃吾数月来之筹划,思之怅然。

    十四日下午离绮色佳。夜到水牛城。半夜后到尼格拉瀑,将过加拿大界。吾先以所带来之纽约中国领事证书交车上侍者。侍者言定可安然过境。故吾脱衣就寝。二时,忽被关吏叫醒,言证书不够,不得过界。吾言纽约领事证书何以无效。关吏言,“吾但知认加拿大政府命令,不能认中国领事证书也”。吾知与辩无益,但问其人姓名,乃穿衣下车去。

    时夜已深,车马都绝。幸有警察为我呼一汽车,载至尼格拉瀑市,投一旅馆,睡了三点钟。

    明晨(十五日),吾发电与加拿大移民总监w.d.scott,又发两电,一寄纽约领事,一寄billedgerton〔比尔·爱德吉顿〕。吾曾约bill在芝加哥相待,故发电告之也。

    是晨读sevenarts六月份一册。此为美国新刊月报,价值最高。中有randolphbourne之thewarandtheintellectual(兰道尔夫·鲍涅的《战争和学者》)。其以此次美国之加入战团归罪此邦之学者,其言甚辩。又有一文述杜威之学说,亦佳。

    下午得移民总监回电曰:

    applyagaintoinspectorinchargewilcox.

    --w.d.scott

    〔中译〕再向威克斯警署的检察官申请。

    --w.d.斯科特

    乃往见之。其人已得总监电,为我料理一切,语意皆甚谦恭。是夜夜半,过境遂无留滞。昨日之关吏以过境凭文交我,自言昨日所为,乃由职司所在不容不尔。吾亦笑谢之。昨日之警察闻吾重过此,特上车寻我,执手为别,亦可感也。

    此事之过,不在关吏,而在我与纽约领事馆。吾前得黄监督鼎通告,嘱令先作书通知移民总监,得其一札便可通行无阻。吾既得此通告,未及遵行,因往见领事。领事处力言无须费如许周折,言一纸证书已足了事。吾信其言,遂取证书去,不更通告移民总监,此留滞之原因也。幸早行一日,否则一日之延搁将误行期矣。

    十六日下午到芝加角,小留两时。billedgerton已行。本欲一访饶树人(毓泰),以电话向大学询问其住址,乃不可得,怅然而止。树人来此数年,以肺病辍学甚久,其人少年好学,志大而体力沮之,亦可念也。

    欲见《季报》总理任嗣达君(稷生),亦不可得。六时半开车。

    十七日到圣保罗(st.paul)。途中遇贵池许传音博士,为意利诺大学之新博士。其博士论题为parliamentaryregulationofrailwayratesinengland(《英格兰铁路税的国会立法》)。

    换车得头等车。车尾有“观览车”,明窗大椅,又有书报,甚方便也。

    车上遇日人朝河贯一先生,在耶尔大学教授日本文物制度史者。

    昨日读爱耳兰人丹山尼勋爵(lorddunsany)之戏本五种,甚喜之。丹氏生于一八七八年,今年未四十,而文名噪甚。此册中诸剧如下:

    (1)thegodsofthemountain(《山上的诸神》)

    (2)thegoldendoom(《金色的毁灭》》)

    (3)kingargim佶n佶sandtheunknownwarrior(《阿基米尼国王和无名勇士》)

    (4)theglitteringgate(《灿烂之门》)

    (5)thelostsilkhat(《失落的丝帽》)

    自芝加角以西,为“大平原”(theprairies),千里旷野,四望空阔,凡三日余,不见一丘一山。十七日尚时时见小林,俗名“风屏”(windbreak)者,十八日乃几终日不见一树,使人不欢。幸青天绿野,亦自有佳趣。时见小湖水色蓝艳,令我思赫贞河上之清晨风景。有时黄牛骊马,啮草平原,日光映之,牛马皆成红色,亦足观也。此数千里之平野乃新大陆之“大中原”,今尚未经人力之经营,百年之后,当呈新象矣。

    火车路线在尼格拉出境后,又由犹龙口(porthuron)入美国境。十八日晨到“门关”(portal,n.d.),重出美境,入加拿大。从此去美国矣。不知何年更入此境?人生离合聚散,来踪去迹,如此如此,思之惘然。

    十九日晨六时起,火车已入加拿大之落机山。落机山贯穿合众国及加拿大。吾来时仅见南段之山,今去此乃见北段耳。落机(rocky)者,山石荦确之意。其高峰皆石峰无土,不生树木。山巅积雪,终古不化。风景绝佳。下所附诸图,仅见其百一而已。

    车上读薛谢儿女士(edithsichel)之《再生时代》(renaissance)。“再生时代”者,欧史十五、十六两世纪之总称,旧译“文艺复兴时代”。吾谓文艺复兴不足以尽之,不如直译原意也。书中述欧洲各国国语之兴起,皆足供吾人之参考,故略记之。

    中古之欧洲,各国皆有其土语,而无有文学。学者着述通问,皆用拉丁。拉丁之在当日,犹文言之在吾国也。国语之首先发生者,为意大利文。意大利者,罗马之旧畿,故其语亦最近拉丁,谓之拉丁之“俗语”(vulgate)(亦名tuscan,以地名也)。

    “俗语”之入文学,自但丁(dante)始。但丁生于1265年,卒于1321年。其所着《神圣喜剧》(divinecomedy)及《新生命》(vitanuova),皆以“俗语”为之。前者为韵文,后者为散文。从此开“俗语文学”之先,亦从此为意大利造文学的国语,亦从此为欧洲造新文学。

    稍后但丁者有皮特赖(petrarch,1304-1374)及包高嘉(boccaccio,1314―1375)两人。皮氏提倡文学,工诗歌,虽不以国语为倡,然其所作白话情诗风行民间,深入人心。包氏工散文,其所着小说,流传一时,皆以俗语为之。遂助但丁而造意大利文学。

    此后有阿褒梯(leonbattistaalberti,1405-1472)者,博学多艺。其主张用俗语尤力。其言曰:“拉丁者,已死之文字,不足以供新国之用。”故氏虽工拉丁文,而其所着述乃皆用俗语。

    继阿氏者,有诗人鲍里谢那(poliziano)及弗罗连斯之大君罗冷槎(lorenzodemedici)。罗冷槎大君,亦诗人也。两人所作俗语诗歌皆卓然成家。俗语入诗歌而“俗语文学”真成矣。

    此外名人如大主教彭波(cardinalbembo)着《用俗语议》,为俗语辩护甚力。

    意大利文自但丁以后不二百年而大成。此盖由用俗语之诸人,皆心知拉丁之当废,而国语之不可少,故不但用以着述而已,又皆为文辩护之。以其为有意的主张,辅之以有价值的着作,故其收效最速。

    吾国之俗语文学,其发生久矣。自宋代之语录,元代之小说,至于今日,且千年矣。而白话犹未成为国语。岂不以其无人为之明白主张,无人为国语作辩护,故虽有有价值的着述,不能敌顽固之古文家之潜势力,终不能使白话成为国语也?

    法国国语文学之发生,其历史颇同意大利文学。其初仅有俚歌弹词而已。至尾央(villon,1431-?)之歌词,马罗(marot,1496-1544)之小词,法文始有文学可言。后有龙刹(pierrederonsard,1524-1585)及杜贝莱(joachimdubellay,1525-1560)者,皆诗人也。一日两人相遇于一村店中,纵谈及诗歌,皆谓非用法语不可。两人后复得同志五人,人称“七贤”(pléiade),专以法语诗歌为倡。七贤之中,龙刹尤有名。一五五○年杜贝莱着一论曰:“ladéfenseetillustrationdelalanguefrancaise”,力言法国俗语可与古代文字相比而无愧,又多举例以明之。七贤之着作,亦皆为“有意的主张,辅之以有价值的着作”,故其收效亦最大也。

    七贤皆诗人也。同时有赖百莱(rabelais,1500-1553)者,着滑稽小说“pantagruel”及“gargantua”以讽世。其书大致似《西游记》之前十回。其书风行一时,遂为法语散文之基础。

    赖百莱之后有曼田(montaigne,1533-1592)者,着《杂论》(essay),始创“杂论”之体,法语散文至此而大成。

    及十七世纪而康尼儿(corneille,1606-1684,戏剧家),巴士高(pascal,1633-1664,哲学家),穆列尔(moliére,1622-1673),雷信(racine,1639-1699)(二人皆戏剧家),诸人纷起,而法国文学遂发皇灿烂,为世界光矣。

    此外德文英文之发生,其作始皆极微细,而其结果皆广大无量。今之提倡白话文学者,观于此,可以兴矣。

    二十日到文苦瓦(vancouver)。吾先与张慰慈(祖训)约,会于此。慰慈先二日到,今晨迎我于车站。同居一旅馆。慰慈为澄衷旧同学,五年前来美,今在埃阿瓦大学(universityofiowa)得博士学位。其论文题为astudyofthecommissionandcitymanagerplanofmunicipalgovernmentintheunitedstates(《美国市政府的市政委员会与市长规划研究》)。吾七年前去国时,在上海旅馆中与慰慈及仲诚为别,今仲诚死已数年,与慰慈话旧,不胜今昔之感矣。

    在轮船公司得朋友书几封。读c.w.一短书及n.b.s.一长书,使我感慨。

    二十一日上船。船名日本皇后。同舱者五人:贵池许传音,北京郑乃文,日本永屋龙雄,及慰慈与吾也。

    追记杂事:

    十二日在绮色佳,适当吾师克雷敦先生(professorjamesedwincreighton)在康乃耳大学教授二十五年之期。其旧日哲学学生之已成名者十余人各贡其专治之学,着为文章,合为一集刊行之,以为《克雷敦先生纪念集》。是夜行奉献仪。大学校长休曼先生致颂词。哲学教授汉门先生(prof.n.a.hammond)主席。哲学教授阿尔贝(prof.ernet.albee)为学生中之最长者,致献书之词。词毕,以精装之册奉献于先生。先生致答谢词。

    明日,吾购得此册,于舟车中读之。克雷敦先生为此邦“理想派”哲学(idealism)之领袖,故其徒所为言论,往往针对“实验派”(pragmatism)(instrumenatalism)及“实际派”(neo-realism)为反对的评论。此集所攻,大抵以杜威(johndewey)一派之实验主义为集矢之的。其积极一方面,则重新表彰其所谓“物观的理想主义”之学说焉。(物观的理想派者〔objectiveidealism〕,以自别于巴克黎〔g.berkele〕之主观的理想主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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