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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伏羲尧舜以艮止、执中之学相传。伏羲之学具于《易》,尧舜之学具于《书》。《易》之微言,莫要于艮止;《书》之要旨,莫大于执中。自是圣圣相承,率由是道。至仲尼出,而大明厥韫,以知止之止指心体,以致知示工夫,以格物示功效,以克几为致知之实,以复礼为格物之实,皆艮止、执中之正脉。当时惟颜曾二子独得其传,再传而得子思,又传而得孟子,轲之没而无传矣。是以艮止之旨不明而失存心之要,执中之止不明而失体道之要,故异端足以惑之,而伏羲尧舜之相传者渐以湮沦。由是功利之说兴,由是而禅定之学起,后之学者,出此则入彼,非一日之故矣。然功利之害人也浅,而禅学之害人也深,予恐圣人之道日晦,故恒思有以辩之。

    尧舜执中之学,即伏羲艮止之学也。其具于《书》者,曰“危微”,以阐艮止之端;曰“精一”,以为用功之要。曰“安思”者,以见危之安而微之著也;曰“钦明”者,以见精之极而一之常也,无非所以求止其止而已。自危微之故不明,而人不知所致力之地;自精一之学不明,而人不知所用力之方,由是而不能安思矣,由是而不能钦明矣。呜呼!伏羲尧舜之道,与孔子之传,历千古而人莫能会,岂非以异端之故耶?异端莫甚于禅学,自禅学兴,而圣人之道日为所乱惑,近理而失真,有道者切深忧之,尚何望其直穷艮止之本以为言耶!

    东汉明帝时,摩腾、竺法兰以其经入中国,而其说淆于中国,至南北朝梁武帝时,达磨入中国,而其法行于中国,历唐迄宋而盛,故当时学士大夫无不事禅学者,虽圣学之兴,亦自禅学而来,所以皆以虚无为根,而失圣人艮止、执中之本,可胜言哉!

    《大学》所言文王缉熙敬止者,此指止之体而言也。其体既立,由是施于君臣、父子、国人之间,无不各得所止,此指止之用而言也。有敬止之止,而后有各得所止之止。敬止之止者,所谓“艮其止,止其所也”;各得所止之止,所谓“动静不失其时,其道光明”也。文王之学,实原于伏羲;而孔子之学,又原于文王,皆在止其止而已矣。吾人于此而能存之,于此而能思之,道在是矣。

    吾学之要,在于知止。“止”字之义,本于《易》之《艮》。《艮》之义,原于伏羲、文王,而发于孔子。孔子曰:“艮其止,止其所也。”止知其所,则气理兼备,体用俱全,圣学之本在此矣。知其本则知所存心,故《大学》曰:“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知其本而能安,则体立而气顺,气顺而心之用行。故《大学》曰:“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孟子云:“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故孔子又曰:“时止则止,时行则行,动静不失其时,其道光明。”“时止则止”者,当无事之时而不思也;“时行则行”者,遇有事之时而思也;“动静不失其时”者,当思当不思皆得其时也;“其道光明”者,语默、辞受、取与、出处、死生皆得光明者也。其止当止,其行当行,行止皆当,故曰时也。

    圣人传心之学,始于伏羲八卦之艮。艮而重之,内艮之止,心也;外艮之止,背也。故文王作艮之彖曰:“艮其背,不获其身;行其庭,不见其人,无咎。”不言心而言背者,内艮之一阳,不啻如粟之微,止于心窍之内;由是外艮之一阳,盎于背而洋溢,故曰“艮其背”。所以见外艮由于内艮,内艮之一阳,止于内而至静,故不外获其身而不出见其人,至静不动,故无咎也。此文王明伏羲重艮之义。孔子《彖传》先曰:“艮,止也。时止则止,时行则行,动静不失其时,其道光明。”此所以明伏羲《艮》卦之义,兼体用而言也。曰:“艮,止也”,言其体之止也;又曰:“时止则止”,言其用之止也;“时行则行”,言其用之行也;“动静不失其时”,言其用之动静不失其时也;“其道光明”,因动静不失其时而得其道之光明也。后曰:“艮其止,止其所也,上下敌应,不相与也,是以不获其身,行其庭不见其人,无咎”,此所以明文王《彖》辞之义,专言体而不及用也。曰:“艮其止,止其所也”,言止非泛止,止必有所。所即心中止窍,一阳如粟,所止之处,即所谓天地之根,阴阳之门,五性皆备于此。故曰:“成性存存,道义之门。”故谓之为气机。又谓之为魂魄之合,又谓之为帝衷之降,又谓之为天命之性,又谓之为神,又谓之为仁,皆在此所也。曰:“上下敌应,不相与也”,言《易》之八纯卦皆上下敌应,其七卦皆初、四,二、五,三、六相与,惟艮独不相与;盖艮言天地人之心,一也,不可有二,二则非心矣。合内外而言之,故谓外艮之背,由于内艮之盎,艮止于内而不动,乃性之真也。老氏曰:“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亦指此性言也。又曰:“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是曰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言此性之归根复命,则常静而常明也。释氏曰:“前一念不生即心,后一念不灭即佛,成一切相即心,离一切相即佛”,亦指此性言也。故予尝曰:三教之言性皆同,而作用不同,今之为禅学者,欲并作用而同之,所以施之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则泥。何哉?盖人之有生,性为之本,故儒、佛、老为教,皆由性起;性无二道,故吾圣人与佛、老之言性皆同,至于作用则有大不同者。程伯子曰:“‘释氏有体而无用’,正言其性之同、其用之不同也。后之学圣人者,于其可同者而反谓之不同,于其不可同者而反欲其同,所以混圣学于佛、老,杂经世于出世,此圣学所以不明,而天下后世皆由此斯误也。

    “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此老氏专指精、气、神而言。“成性存存,道义之门”,此吾圣人专指仁、义、礼、智、信而言。其云门者,则专指其出入之机而言,皆此物也,故为门皆同。

    尧之传舜,曰“允执厥中”,舜之传禹,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此万世圣学之的也。其传自禹至汤,至文武,至皋夔稷契,至伊傅周召,至允执厥中,由此言之,则孔门之传授可知矣。

    尧舜之传,曰人心、道心,孔子之传,曰视、听、言、动,曾子曰,忿嚏、恐惧、好乐、忧患,孟子曰,口味、目色、耳声、鼻臭、四肢安逸,皆不外乎吾身,而吾身之近而切者,惟在于人心道心、视听言动、喜怒哀乐、声色臭味之间;古人因其近而切者,精之一之,而允执厥中,此其为学所以无虚妄,而人道不远、人德易立也。宋儒之传,则云:“无极、太极”,又云“无欲则静虚动直、明通公溥”,又云“清虚一大”,又云“太虚无形,至静无感”,又云“廓然大公,物来顺应”,又云“主一谓敬,无适谓一”,又云“其心收敛,不容一物”,又云“不起意”,又云“起意则昏”,又云“涵养须用敬,进学则在致知”,又云“今日格一物,明日格一物,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然后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盖宋儒之学,自是宋儒之传,原非尧舜之传;尧舜之传,至孟子而绝,在今则无传矣。

    舜谓禹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禹谓舜曰:“安汝止,惟几惟康”,伊尹曰:“钦厥止”,文王曰:“缉熙敬止”,孔子则明其旨于《艮彖》,授之曾子,著于《大学》,曰:“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曾子授之子思,子思授之孟子,孟子殁而无传,故至有宋诸儒,其学皆由于禅。

    《易大传》曰:“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仁者见之谓之仁,知者见之谓之知,百姓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鲜矣”;世儒(按系程颐)曰:“言性不言气不备,言气不言性不明”,此夫子之言性所以为明且备也。何以言之?盖“一阴一阳之谓道”,气也;“继之者善”,此指阴阳之流行也;“成之者性”,此指阴阳之成质也。其云“善”者,指二气中之理言也;其云“性”者,指形质知觉中之理言也;“仁者见之谓之仁,知者见之谓之知”,就其所至之等,见其所有之理也;“百姓日用而不知”者,日由斯气斯理之中,而不知斯气斯理之所以为用也;此君子所以成己成物之道难成而鲜遂也。详斯言也,世之言性孰过此哉?

    《大学》曰:“所谓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嚏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盖忿嚏、恐惧、好乐、忧患皆人情之所有,即《中庸》所谓喜、怒、哀、乐之心也,即舜孔颜曾思孟,其学皆此学也,其传皆此传也。颜渊问仁,孔子教以“克己复礼”,颜渊请问其目,孔子教以“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知视、听、言、动者,人心也;知视、听、言、动之非礼而克之者,人心之精也;复视、听、言、动而无非礼者,道心之一而得厥中也。曾子曰:“身有所忿嚏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有所忿嚏、恐惧、好乐、忧患而不得其正者,人心之未精也;使忿嚏、恐惧、好乐、忧患皆得其正者,道心之一而得厥中也。子思曰:“喜、怒、哀、乐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喜、怒、哀、乐未发而得其中者,人心之精也;喜、怒、哀、乐发而皆中节而得其和者,道心之一也。精则中,中则一,一则和也。故孟子曰:“口之于味也,目之于色也,耳之于声也,鼻之于臭也,四肢之于安逸也,性也,又命焉,君子不谓之性也。”夫口之知味,目之知色,耳之知声,鼻之知臭,四肢之知安逸,皆性也,皆人心也。由此无节,所以危也;有命焉者,即道心也。夫道心在人心中,韫之未明,所以微也。精者思也,于此思得其中,此心之所以一也,心之所以安也。所以能所谓人心也,其机之萌,皆在独知而已,然其机才萌,而其气已动,气即身也,故各言身又以发之。学者当于四者萌动之初,即致其思,则忿嚏、恐惧、好乐、忧患皆得其正,则心无不在,视无不见,听无不闻,食无不知其味矣。于此皆得其正,则亲爱、贱恶、畏敬、哀矜、敖惰五者皆无偏辟。五者皆无偏辟而得其正,则好知其恶,恶知其美,而身修矣。身修而无偏辟,则家由之而齐,国由之而治,天下由之而平矣。

    《谦》之《彖》(按《易》原文为卦辞)曰:“谦,亨,君子又终。”孔子释之曰:“谦,亨,天道下济而光明,地道卑而上行。天道亏盈而益谦,地道变盈而流谦,鬼神害盈而福谦,人道恶盈而好谦。谦尊而光,卑而不可逾,君子之终也。”此圣人相传之学,成始成终皆在于谦也。曾子得之,故作《大学》,而曰:“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谦,故君子必慎其独也。”此乃曾子明谦之学,其要在于慎独以致其知;慎独以致其知,其要在于毋自欺;知自欺如恶恶臭,知不欺如好好色,则意诚而谦得矣。曾子久学孔门,见同学之友真知以谦为务者鲜矣,惟见颜子能之,故特称之曰:“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又若无,犯而不校,昔者吾友尝从事于斯矣。”此非颜子不能以此学孔子,非曾子不能以此知颜子,则曾子之潜心虚己以取友可知矣。后世学〖者〗皆不知以谦为务,专以胜心为本;或有谦者,皆貌为恭逊,而心实骄吝矜满,所以后世之人,于声名功烈、富贵荣利,凡可以自有,皆欲己胜人,不欲人胜己,无一而不争,无往而非争。所以猜忌日深,嫉瑁日盛,人无以自立,道无以自明,功无以自建,惟事诡遇获禽而已。苟非毁方合圆,色庄取仁,则不可以成名安身,谐世取宠,所以人才日衰,世道日降,生民卒不得蒙至治之泽。苟非深造君子深明圣人谦亨之学,则人终不可立,道终不可明矣。

    今日君子,于禅学见本来面目,即指以为孟子所谓良知在此,以为学问头脑。凡言学问,惟谓良知足矣。故以致知为至极其良知,格物为格其非心。言欲致知以至极其良知,必先格物以格其非心;欲格物以格其非心,必先克己以去其私意;私意既去,则良知至极,故言工夫,惟又去私而已。故以不起意、无意必、无声臭为得良知本体。良知既足,而学与思皆可废矣!而不知圣门所谓志道、据德、依仁、游艺为何事,又文其说,以为良知之旨,乃夫子教外别传,惟颜子之资,能上悟而得之,颜子死而无传;其在《论语》所载,皆下学之事,乃曾子所传,而非夫子上悟之旨。以此鼓舞后生,固可喜而信之,然实失圣人之旨,必将为害,不可不辩。

    孟子言良知良能,专明性善之本如此,非论学问止如此也。若一一求中节以尽其爱亲、敬长之道,非学则不至,非思则不得。孟子岂欲人废学与思而云尔哉?!今因良知之说而欲废学与思,以合释氏“不思善、不思恶”、杨慈湖“不起意”之旨,几何不以任情为良能,私智为良知也哉?!

    予昔年与海内一二君子讲习,有以致知为至极其良知,格物为格其非心者。又谓格者、正也,正其不正,以归于正;致者、至也,至极其良知,使无亏缺障蔽。以身、心、意、知、物合为一物,而通为良知条理;格、致、诚、正、修合为一事,而通为良知工夫。(0)又云,克己工夫全在格物上用,克其己私,即格其非心也。又令看《六祖坛经》,会其本来无物,不思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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