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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汉书》《艺文志》称《易》为五经之原。此说盖出自三千之后学传授不绝,而刘歆能述之耳。孔门弟子三千余人,而其天才最高者,孔子目为狂简之徒。狂简诸贤,又各传后学。 上考孔子之学,其大变,盖有早晚二期。而六经作于晚年,是其定论。早年思想,修明古圣王遗教而光大之,所谓小康礼教是也。小康者,以礼义为纲纪,正上下之分,别尊卑之等。贵贱有不可逾之阶,居上层者世守其位。天子以天下为私有、诸侯以国为私有、大夫以邑为私有,是谓三层统治。大多数庶民劳力生产,供奉其上。居上者取之有制,毋更苛虐。庶民聊可自给,得以粗安,是谓小康。古圣王既立小康之规模,已定群制、成群俗,于是一切学术思想,皆依缘此等群制、群俗而发展。 晚年思想,则自五十岁读伏羲氏之《易》,神解焕发,其思想界起根本变化。于是首作《周易》、《春秋》二经。伏羲之《易》即八卦是也。但八卦是六十四卦之总称,非谓伏羲祗画八卦也。汉人言文王重六爻。(重,读重复之重。)盖小康之儒以拥护君统之邪说,窜乱孔子之《周易》。欲假托文王以抑孔子耳。有问:“经名《周易》,其义云何?”答:易者,变动与改易之谓。天地大物也,每一秒忽都在变动与改易之中,况物之细者乎?变易之义,广矣大矣,深矣远矣。孔子总观宇宙万有,洞彻变易之根本原理而作经,名曰《周易》。周有二义:曰遍,曰密。此经说理,综举大全,不流于偏曲,故云周遍。察及纤悉,不失之疏漏,故云周密。(纤,细也。悉,详尽也。言极细极繁处亦察之详也。)《易经》立名,特取周义,其游、夏诸贤所为欤!(子游、子夏皆孔门文学之上哲也。)古圣著书多由弟子或后学定名。汉人妄说文王重卦,乃以周为周代之称,此无义据,不可从。《春秋经》之名可阅先儒注疏。 立内圣外王之弘规。孔子之道,以成己成物融成一贯。小己与万物本来一体,不可分割。(此中言万物,即太空诸天大物,皆包含在内。而况物之细者乎?蕃然万物,不论有机物、无机物,彼此互相感通、互相联系,而为一体。事实如此。)云何有内外可分?今言内外者,据理而谈,有总相、别相故。(相,读相状之相。)说万物一体者,此据总相说也。凡物各各自成一个小己者,此据别相说。若无别相,那有总相可说?别相在总相中,彼此平等协和合作,而各自有成,即是总相的大成。譬如五官百骸在全身之发育,亦此理也。内之为言,就别相说;外之为言,就总相说。内外者,强为之名耳。别相、总相,本来一体。(于一体上,观其分,说别相;会其全,说总相。)犹如吾身,就分而言,五官百骸,别相也。就全而言,唯是一身,总相也。何曾实有内外可划界乎?《中庸》为衍《易》之书,其赞孔子之道,曰“合内外”。诚哉知言。(言出于真知,曰知言。清儒焦循、胡煦,皆谓《中庸》衍《易》。衍《易》者,推演《易》义之谓。内圣外王,同于大通,是为“合内外”。) 内圣者,深穷宇宙人生根本问题,求得正确解决。正确之解,诚难得。游心万有而求其理,毋逞空想、毋就成见、毋守偏见、毋恃浅见,久之当有正确之解生。成见最难言。已成之见,曰成见。凡见之成,必有所据。然所据者或甚狭,彼乃保其已成之见,终不从多方面体验以自广也。偏见与肤见均难去,此不及论。 笃实践履,健以成己,是为内圣学。外王者,王,犹往也。如人心有所向往,而不容已者,谓之一往直前。 孔子倡明大道,以天下为公,立开物成务之本。开发万物,曰开物。成立一切应创应兴之新事业,曰成务。见《易大传》。公也者,开与成之本也。 以天下一家,谋人类生活之安。“天下为公”与“天下一家”二语,并见于《礼运篇》。皆孔子新《礼经》之义也。孔子天下一家之论,必有详密的说明与豫拟的制度。(圣人有远见,时未至而豫计之,曰豫拟。)惜乎《礼运》一经,后人削除之殆尽,今无可考矣。(《礼运》是孔子所作新《礼经》之一。六国时小康礼教最盛行,必首先改窜此经。汉初儒生又更乱之,列入《礼记》为一篇。参看余之《原儒》《原外王篇》。) 此皆依于大道而起作为,乃至裁成天地,辅相万物。辅相者,直道行,强权绌。(绌,犹退也。)万物平等,互相协助。 人道之隆,可谓极矣。此非偶然可至。浩浩宇宙,芸芸万类,共同戮力,向往大道,健而直趣,无有不遂。故外王之道,不托空言,存乎向往之真,见诸行动实践。实践不力,何能成物。王之义为往,富哉斯义!外王立名,取义在一往直前,深可味也。夫万物一体,是为总相。个人即小己,对总相言,则为别相。总相固不是离别相而得有自体,但每一别相都不可离总相而孤存。总相者,别相之大体;别相者,总相之支体。名虽有二,实一体也。故个人成己之学,不可为独善、自私之计。而成物为至要矣。然己若未成,又何以成物?故内圣、外王,其道一贯,学者宜知。 《易经》广大,虽内外皆备,而内圣为宗。宗,犹主也。 五经同出于斯。斯,指易经。 《春秋经》继易而作,成万物者王道,虽以圣学立本,王道,谓外王之业。圣学,谓内圣之功。 而王道特详。《礼》、《乐》、《诗》、《书》四经皆《春秋经》之羽翼也。《周官经》与《礼运经》此皆《礼经》。《诗》三百篇,孔子既删定之,必作传以发其旨。三百篇及《诗传》,皆孔子之《诗经》也。惜乎《诗传》全亡。《书经》出于孔壁者,汉武帝遣使者取之,竟藏于秘室,不许流通,遂至毁灭。此经必是破斥帝王制度。否则武帝何故毁之乎?此事,余考辨在六经是孔子晚年定论中,宜参看。最可怪者,《书经》自西汉初年以至今世,无有一部不是伪书。皮锡瑞独以伏生所传授者为真。殊不知伏生本秦之博士。秦之君,累世专横蛮野。六国儒生犹叛孔子晚年之六经而专宗小康礼教。况蛮野之秦,其博士有能守孔子之《书经》,而不遵小康之教者乎?余敢断言,秦博士之徒,必皆是小康派,其所传之《书经》,决不是孔子真本。其为小康奴儒改窜之伪书,无疑也。自秦汉至今二千余年,《书经》无一部不伪。由此可推见,孔子之《书经》必是主张消灭统治。否则武帝既遣使取孔壁之书,何故又令其毁于秘室?孔壁书已毁,而作伪者犹多。(此中不及详。)可见汉人皆知孔子《书经》真本将毁于秘室,各欲造伪书而托孔子之名,以流行于世,亦怪事也。《乐经》主和,其本在仁。扬太和之声,畅生人之性。汉初已不传。六国乱亡,秦人昏暴,《乐经》散失,当在秦火以前。《周官经》与《礼记》所存说乐之文,皆不足以当《乐经》也。外王之道,创发于《易》,盛张于《春秋》。司马迁记其所闻于董生曰:“《春秋》贬天子,(贬者,废除其位,而逐之远方。)退诸侯,(退者,废除其位,令其退为庶人也。)讨大夫。”(讨者,举兵以灭之。春秋时大夫专政,故须用兵力荡灭之也。)据此,则《春秋经》主张领导革命,消灭统治,以蕲进乎天下一家之盛。董生受《春秋》于公羊寿,公羊寿之先世公羊高亲受《春秋》于子夏。(子夏,孔子之弟子也。)而其子以下,世相传,至寿已五世矣。董生从公羊寿得悉孔子《春秋》之真实底蕴,盖与马迁私言之。(迁姓司马氏,亦简称马。后仿此。)而董生自己著《春秋繁露》一书,则确是小康派之顽陋思想,完全背叛孔子《大易》、《春秋》诸经本旨。公羊寿当汉景帝之世,与其弟子胡毋生合作《春秋传》。(创明义例与修辞,胡毋之力为多。而归功其师,名《公羊春秋》。)寿与胡毋不谓传由己作,(己者,作为公羊寿之自谓。下己字,仿此。)祗是子夏所亲受于孔子之口说,传于其高祖。(即公羊高。)高祖以下世世相承,爰及己身,乃以世传孔子口说著于竹帛。(古代之书以刀笔刻于竹简,汉时亦有帛书。)寿及其弟子之宣言如此。自朝廷以至天下儒生,大多数人皆以为《公羊传》即是依据孔子口说而写定成书,易言之,《公羊春秋》真是孔子之《春秋》经传也。(《春秋经》有经文和传文之分。)近人康有为治《春秋》,专以《公羊传》及董生《春秋繁露》为宗主。董生之学出于公羊氏,《史记》有明文。(董生当是公羊寿之弟子,不及学于寿之父。)《繁露》之书与公羊传同声相应,本是一家之学。故康氏宗《公羊传》,不得不尊《繁露》也。其实,公羊寿完全背叛其先人所传孔子《春秋》经传,而甘心改从小康之曲学。托于图谶,诡称孔子作《春秋》是为汉制法,以拥护皇帝,稳固统治阶层为主旨。其顽陋至此。余考定何休所述《春秋》三世义,是公羊高所受于子夏而传之其子,以及后嗣,世守未坠者。此确是孔子之《春秋》。余已释在《原儒》《原外王篇》。《公羊传》与《繁露》说三世,专就君巨恩义立言。明明与何休所述三世,截然不可相通,判然无有相近。稍有识者应当一览了然,而二千年来,竟无有人于此处发疑问者。秦汉以后禁锢思想,士人昏然不求知,积习已深也。何休注三世:一、据乱世者。万国庶民在久受压迫与侵削之中,奋起革命,消灭统治,拨乱世而反之正。二、升平世者。革命初成,乱制已革,(乱制者,古《春秋》说少数人统治大多数人,即是造乱的制度。)更须领导新建设。国家将改正旧日之国界恶习,而变为文化团体。但在万国未能遽行统一以前,国家仍保持独立的规模与军事之设备。其对外,则防御列国中或有反动分子阴蓄异国;其对内,则土地国有、一切生产事业国营,乃至万物聚散与人民享受等等业务,莫不由国家经理。(以上,皆根据《周官经》而言。聚,谓国内各地各种物资之统购。散,谓分配物资于各地各项职业之人,平价出售,供其食用等需要。)此举其大略也。三、太平世者。国界、种界,一切化除,天下一家。人各自主而皆平等互助,无彼我分别,《易》云“群龙无首”是也。何休所述三世,确是孔子《春秋》之三世义。以《易》、《春秋》、《周官》、《礼运》诸经互相发明,义证确然。何休盖得之公羊高所受于子夏之秘文、遗说。(秘文者,孔子之《春秋》不是仅凭口说流传,必已写出为书。由子夏传之公羊高,高传其子以及后嗣。经秦火之惨,久秘而未公之于世,故是秘文。及公羊寿师弟以小康曲说,私作《春秋传》,而假称为孔子之口说,不肯承认其先人有受于子夏之秘文。汉以来言《公羊》者皆笃信其家传祗有口说,是为公羊寿师弟所欺蔽也。六经中唯《春秋》一经弄出许多诡谲,此辈作伪最险。余当欲详考而深论之,以一生在病中,未果。康有为不学,于孔子三世及公羊寿师弟之三世,是非不辨,迷闇至极,大可惜也。此段注文颇长,姑止。)

    孔子六经无有一经不遭改窜。改窜之祸,非独不始于汉初,亦不始于吕秦之世,秦始皇实姓吕,故称吕秦。 盖始于六国之儒。韩非《显学篇》曰:“自孔子之死也,有子张之儒、有子思之儒、有颜氏之儒、有孟氏之儒、有漆雕之儒、有仲良氏之儒、有孙氏之儒、有乐正氏之儒。自墨子之死也,有相里氏之墨、有相土夫之墨、有邓陵氏之墨。故孔墨之后,儒分为八,墨离为三。取舍相反不同,而皆自谓真孔墨。取舍云云者,如孔子之弟子虽同宗孔子,而实则三千七十之徒其于孔子之道,各各有所取、有所舍。(舍者,舍去。如取孔子早年祖述古圣王之教,则必舍去其晚年消灭统治等学说。反之,如取孔子晚年思想,则必舍去其早年之学。各人取舍相反,遂成为不同的许多学派。故云取舍相反不同,儒分为八。此乃韩非就其见闻所及者而言之耳。孔门弟子遍南北,其开学派者决不止于八。且彼所举八儒,多是后学。韩非僻在三晋,闻见有限可知矣。孔子后学既分为多派,而各派皆自谓是真孔。墨子后学之各派,亦各自谓是真墨。) 孔墨不可复生,将谁使定世之学乎”云云。据韩非所说而推之,孔子后学分派,各各自称为真孔。由此可知,各派必将孔子之六经,各就其所取与所舍者,尽力改窜。发扬其所取之部分,必删削其所舍之部分,以为其自称真孔之实证。如汉人传来之五经,《乐经》早亡,故祗有五。 几乎完全是小康思想。此乃小康派所改窜之伪五经,实非孔子五经之真本也。又复须知,凡改窜正经者,对于其所舍之部分,不得不留存极少数文句,以隐示己之所由改作。至于己所取之部分,则极力铺张,欲以遮掩或淆乱己所欲舍之方面,而使相反之义,在己所改窜之文字中,将失其本义,而与己之所改定者,几不可辨。凡改窜正经者,其用心未有不如此也。姑举一例,《礼记》一书,是汉人辑录六国以来小康派之说,后人尊为一经。其中有《礼运》篇,即削改孔子之《礼运》经而别为此篇也。篇中有天下一家之语,本孔子《礼运》经原文。余曾说在前。 有问:何以知是孔子原文?答曰:汝试将篇首“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一段及小康一段,细心体会,当知天下一家是孔子《春秋》主张太平世,全世界人类建立共同生活制度。小康之治,阶级巩固。私有制不可摇动。有治人与治于人之分。天子、诸侯、大夫,是居上治人者。劳动生产之下民,是不能自治而受人之治,谓之治于人。 有食人与食于人之分。居上者食下民劳动之所获,而贪欲无可餍足,是食人者也。下民竭力生产,以供上之食,是食于人者也。 有劳心与劳力之分。富贵者安坐而求知,自以为劳心。庶民常在劳动中,虽息息接触大自然,不无感发。毕竟无静中澄思之机会,难以引申触类,构成有体系的知识。故祗是劳力。 社会一切大不公,大不平,如何可说天下一家?余故知其为《礼运经》之原文也。然而小康之徒,删削孔子《礼运经》原文,而别造《礼运篇》,列入《礼记》中,以张小康义。竟摘取《礼运经》中“天下一家”四字,杂入小康礼教中。以为小康之教,父慈子孝,兄良弟悌,夫义妇听,长惠幼顺,君仁臣忠,此谓十义。如天下之人人能遵行之,便是天下一家。参考《礼运篇》。 小康之徒用此等窜乱的作法,直将《礼运经》主张天下一家之广大义蕴完全掩蔽。汉以来,治《礼记》者于此处都不生疑问。康有为空谈《礼运篇》,徒摘录篇首大同小康数行文字。而于此篇真意及其种种漏洞,却茫然不求解。余已辨在《原儒》《原外王篇》。余犹忆清季号为经师或名士者,以能治三《礼》为至高。而《礼记》,则公推其在三《礼》中独为发明大义之经典。余尝涉猎清人书,见其于考核经书中名物而外,不知果有何物。直取《礼记》一读,又见其不外宗主古帝王之教令,而尽力发挥。窃叹六国时小康之儒,思想顽鄙固陋。其流毒深远,诚可痛也。小康奴儒改作之《礼运篇》,特举父慈、子孝乃至君仁、臣忠等十义,以为由此可致天下一家。殊不知君主制度不消灭,私有制永存,统治阶层与富豪阶级,皆以剥削天下大多数劳力生产之庶民为其幸福。庶民穷困,难为生养之计。父不得慈其子,子不得养其父;兄难惠其弟,弟难事其兄;夫难保其妇,妇难从其夫。旧社会此等惨状,知识分子盖少能注意耳。其不注意者,由其依附上层故也。臣之忠,为禄利而忠耳。君之仁,试取中国历史读之,其不为盗贼者有几乎?孔子之新《礼经》,(即《礼运》、《周官》二经。)并继《易》、《春秋》而作。力主消灭统治,废私有制,建立人类共同生活制度。大哉圣人之道,洋洋乎发育万物。

    有人问:“先生以《周官》与《礼运》为孔子六经中之《礼经》,此是先生创说。古言三《礼》,《仪礼》、《礼记》、《周官》是也。先生否认仪礼,独取《周官》《礼运》,且名之曰新《礼经》,何耶?《礼运》祗是《礼记》中之一篇。自西汉以来,无有人以《礼运篇》为独立之一经者。先生未免独创异说。”答曰:二千年来经师都不曾用思,故陷于迷谬。今者老夫已破迷斥谬,而吾子犹不悟,何耶?康有为窃取《春秋》三世之名辞,而实不通其义。公羊寿师弟为汉制法之三世义,本是反对孔子《春秋》之三世义,不可并为一谈。公羊寿师弟之伪《春秋》,在当时虽盛行于朝野,而公羊寿之先人公羊高,从子夏处得来之孔子《春秋》经传,其秘文与口义犹在民间流行,反抗公羊寿师弟,暗潮未平。但公羊寿伪学,得朝廷崇尚。学者不敢不尊信,莫肯将暗潮揭发出来。直任反抗之少数人在民间暗斗,其势力微小,无足重视耳。然何休偏不忽视此暗潮,乃奋起作公羊经传《解诂》。遂将子夏传授公羊高之孔子《春秋》三世义,收入公羊寿伪书之中,与公羊寿伪学之三世义混合在一起,欲以平息民间反抗之声浪。其实,何休还是维持公羊寿伪学,并非有意保存孔子《春秋》也。何休《解诂》《自序》曰:昔者孔子有云,“吾志在《春秋》,行在《孝经》”云云。孝经文字,明明是六国时小康之儒所伪造。《论语》载孔子答弟子问孝,总是在斯人本性真情处指示,绝不涉及政治作用。《孝经》将孝道引入政治作用,以拥护统治阶层。稍有识者,应当明辨。何休伪造孔子行在《孝经》之语,其用意在保固封建思想,与孔子《春秋》经的思想绝不相容。余伤清季革命失败,又自度非事功才,誓研究中国哲学思想。欲明了过去群俗,认清中国何由停滞不进。故余研古学用心深细,不敢苟且。少年时读五经,詈孔子为宗法思想,封建思想。其实,封建思想即以宗法思想为骨子,单举封建亦可。 便舍之弗顾。后来专心佛学多年,又不敢苟同,而自有所悟。回忆《大易》一经,早已开我先路。详在余之《体用论》。此论虽小册,而余在哲学路上之变迁,却叙述扼要。 于是又回到孔子六经。《大易》一经是五经根本。汉宋群儒,以《易》学名家者,无一不是伪学。其遗毒甚深,直令夏族委靡莫振。中华族类古称夏族。夏者,大也。自汉以下,始称汉族。汉朝声威远播,四裔以是称之。 余实痛心。久欲讲明《易》学,复兴孔子之道。而神经衰弱太甚,未堪述作。新运肇开,余得闲居养性,又重玩五经。深念孔子六经是内圣外王一贯之大道。治《易》,而不遍通群经,何可悟《易》乎!《易经》以外,《春秋》最要。此经虽亡于公羊寿师弟之造伪,而余从何休所述三世及古籍散见之说,犹可考得《春秋》真象。其详在《原儒》《原外王篇》。余始庆幸,以为六经虽遭小康派改窜,而孔子本旨未尝不可究明。

    次求《礼经》,而知《仪礼》是《艺文志》所称《礼古经》,非孔子作。惟《周官经》为万世开太平。为字,读卫。他处未注者,仿此。 最广大深远,非孔子莫能作。虽小儒改窜颇多,而孔子真相最易发见。此真幸事。小儒,谓小康之徒。 康有为以《春秋》三世自鸣而以《周官经》为伪书,其无头脑、无知识,乃至乎是。清季,号硕儒名流者,无不恶康而又畏康。余尔时年少,回忆犹如昨日事耳。其实,康氏实少慧,而又不务实学,首开浮妄之风。宗伪传,以伪为真;毁《周官》,以真为伪。愚而已耳。

    《礼记》中《礼运篇》,当是六国时小儒将孔子《礼运经》改窜而为此。惟其删削原经殆尽,而改窜本亦未成巨册,汉人收入《礼记》中,后人或疑其原经非独立之一经。原经谓孔子之《礼运经》。《礼运篇》因此而改作,故对《礼运篇》而说为原经。 此乃后人之陋耳。《礼运》《周官》二经,皆与《春秋经》互相发明。《周官经》是革命初步成功,领导庶民结合众志众力,建树一切新政,为创行全世界人类共同生活制度豫备基础。为,读卫。 《礼运经》是破除旧社会宗法思想,解脱古帝王种种大不平的教条之束缚。如食人与食于人之制度,即不能不有上下尊卑贵贱等等名教,以抑制大多数庶民,使之安其分。《仪礼》与《礼记》其要旨在此耳。孔子作《礼运经》,正以推翻古礼。小康派改作之《礼运篇》尚存有原经之文曰“故天子有田,以处其子孙。天子直辖之地,其田则皆其子孙所有也。侯国虽非其直辖,却须贡献。故古称天子富有四海。 诸侯有国,以处其子系。大夫有采,以处其子孙。是谓制度”云云。采者,古代大夫之邑,称采邑。大夫之子孙,世有其邑而成家。家亦如小国,有家臣也。 按《礼运篇》称,天子、诸侯、大夫以天下、国、邑为其子孙私有。此等叙述,定是原经之文。而小儒改作时,所以仍存此文者,则因原经揭出三层统治,是社会上之大不平,人类经济问题不可得合理解决。原经警醒天下大多数庶民,将使旧礼教完全崩溃,无可护持。故其改作时,对于原经此文倘削除不顾,终无以服人之心,不若仍存此文,另予解释。故于叙述统治层皆有广土,以为子孙私有。而下文即总结之曰,“是谓制度”。注意。 小儒在此处措辞,本无理可说,祗好以旧社会相承已久的制度,不容动摇,来塞人之口。此其用心亦苦矣。至于天下一家一语,古代天下一词,谓普天之下,犹云全世界。 明明是提出将来必然要建立全世界人类共同生活制度。余已释在前文。而小儒乃以父慈子孝及君仁臣忠等十义,可达到天下一家。其无知至此,岂非大怪事哉!

    《礼运篇》叙述小康礼教一段,有曰:“今大道既隐,隐者,言大道隐晦而不能行也。 天下为家。言天子以天下为其一家之私产。诸侯则以国为其一家私产。大夫则以邑为其一家私产。 各亲其亲,各子其子,货力为己。各亲其亲、各子其子、货力为己,此三项,皆通天子、诸侯、大夫而说也。至于庶民之各事其亲,各育其子,皆照上层之例,自不待言。但庶民被上层侵削,其事亲育子皆苦不足耳。货力为己,亦是通天子、诸侯、大夫而说。天子以天下之财货与一切物力、人力为他自己。(为字,读卫。)即天子专有天下之财货及物力、人力,以供其自身与子孙之享受,是谓为己。诸侯专有其国内之货、力,大夫专有其邑内之货、力,皆与天子同样。惟庶民在古代未脱奴隶之境时,则不能以货与力为己。其后渐进,不纯为奴隶。庶民劳动生产供奉上层而外,稍有所余,亦各各自为。其私有的观念渐发展。 大人世及以为礼,古时以大人为天子之称。天子死,则其子或弟继居其位,是谓世及。后来定为长子继位,天子如是。国君则父死子继,世有其国,亦如天子之家天下。(国君,谓诸侯也。家天下者,言天子以天下为其一家私有。此晚周人攻击天子之辞。)大夫,则秦汉以后,无有子继父位之制。 城郭沟池以为固,礼义以为纪。自此以下,至以功为己,皆小康礼教之纲目也。 以正君臣,以笃父子,以睦兄弟,以和夫妇,以设制度,设立天子有天下、诸侯有国、大夫有邑等制度。 以立田里,天子、诸侯、大夫皆有田,以处其子孙。 以贤勇知,贤者,奖励之也。知,读智。居上层者,必赖勇力与智谋之士拥戴,故奖励之礼重焉。 以功为己”云云。为,读卫。古时天子私有天下,诸侯私有其国,故皆好图大功于外,所以自为,而非为公也。参考《原儒》《原外王篇》。 详上所云,皆是古代小康时期之制度与教义。今总称之曰小康礼教。今云封建思想,与《礼运》小康思想不异。

    小儒因孔子《礼运经》而改造之《礼运篇》,其开端大同小康两段文,必皆是原经之文。原经谓孔子《礼运经》,屡见前。 纵小儒改作时不无变易或删削,而此两段之大旨,必是根据原经,可断言也。小康一段,其首句曰,“今大道既隐”云云。明明是孔子不满于小康之辞。孔子创明大道,则必条举小康之制度、教义,而绳其短。绳,犹正也。 方信大道不可隐晦,终当见诸实行。总之,《礼运》一经之真象,在小儒改作之《礼运篇》中,犹可考见。凡言小儒者,皆谓小康之儒。 《周官经》是革命初步成功后,领导新政建设之大规模。不经此一番领导,无由达到天下一家。《礼运经》是改造旧社会思想,即宗法思想,或封建思想。 庶几新政建设无阻碍。此二《礼经》皆与《春秋经》一贯。吾名二经为新《礼经》者,以其推翻古《礼经》故也。古《礼经》不推翻,世运永远是统治层货力为己及以功为己之局,万物皆不得其所。是可忍乎?《艺文志》有《礼古经》之目,自古以来读《汉书》者都不注意。《礼》有古经,则孔子之《周官》、《礼运》二经,皆为新经可知已。新《礼经》之名,岂余独创乎?《志》称《礼古经》者,《志》载书目,须分部。礼之部,有古经,故称《礼古经》。余称孔子之《礼》书为新《礼经》者,则就学术言,孔子之礼学,反对古礼故也。

    小儒改作之《礼运篇》,仅篇首大同小康二段,犹存《礼运经》之大略耳。自小康一段以下,遂专主小康礼教。而其繁称博引,要皆杂拾故事、陈言,不足张扬小康坠绪,小儒之技亦穷矣。康有为只摘取篇中大同数语,自矜为新发见。实则孔子之学,早年诵法古帝王小康之业。诵者,记诵。从古籍中,记诵古帝王遗说也。法者,取法。效法古帝王之道也。 诚有是事。但自五十学《易》后,其思想根本改变。五十学《易》,见《论语》。朱子误解。余已辨在《原儒》《原学统》篇。可参看。 创明内圣外王之大道,始作六经。则古代传来之小康思想,是其所不得不反对,此《礼运经》所由作也。

    小儒改作之《礼运篇》犹留存原经本旨,未尽泯灭。其述孔子叙论小康之辞,曰“今大道既隐”云云。叙论者,叙述小康之制度与教义而论定其失正也。大道既隐以下,可阅《礼运篇》。晦而不明,曰隐。孔子盖谓大道隐晦,故小康礼教得行也。其欲革去小康而实行大道之意,可谓深切着明矣。小儒存此段文,幸未改易先师之语。先师,指孔子。小康背于大道,是谓失正。 可见孔子晚年思想,专以大道为宗主,决不兼容小康也。今观《礼运篇》,即小儒所改作者。 称,孔子曰“大道之行也,与三代之英,丘未之逮也,而有志焉”云云。按“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与犹举也。 而天子不得有天下,诸侯不得有国。统治层倾覆,私有制亦随之俱废。此与三代之英所行小康礼教,完全相反。三代之英,即《礼运》所称六君子,能行小康礼教者也。 孔子何至以大道之行与小康之六君子俱为其志之所存乎?志存乎大道,决不效法三代之英;志存乎小康,又何能实行天下为公之大道。孔子五十后,笃志于大道,祇有任而直前已耳。任者,以身任道。一直前往,无后退也。 三代之英所行小康之道,过去朽腐,犹若死尸而已。孔子的思想,譬如大海不宿死尸。宿,犹留也。大海水油然生动,活活跃跃,死尸自然不能留滞其间。 既已志在大道之行,何至又后退而法三代之英,以陷于颠倒乎?小儒以迷乱之谈,假托圣人,圣人,谓孔子。 千古莫有辨正。康有为受其欺,遂以谓孔子本有大同、小康两种思想。大同一词,不足以称孔子之学,应正其名曰大道。 故口谈大同,身行复辟。康氏阴谋清室恢复帝位,是谓复辟。 其愚不可廖也。自古未有思想不弘通正确,而行动能不迷乱倾仆者也。人之为学,何容易乎!有为假《礼运》以横盗虚声。假,犹藉也。 而实于小儒之改窜圣文,紫朱淆乱,苗莠掍同。此言小儒改窜圣经,如以紫乱未,以莠乱苗。 竟茫然一无所知,且悍然自足,不复求知。乃甘受小儒之欺,妄信其邪说是圣言也。岂不可惜哉!有为虚张《礼运》,实不通《礼运》。虚张《春秋》三世,又不求通三世。伪《公羊传》之三世,专明君臣恩义,本是拥护统治。何以知然?我说,寿等说三世专明君臣恩义,其旨在拥护统治。人或不信吾言,故设为此诘难也。下文即答。 统治阶层所以得安定不摇者,其道在君臣以恩义相固结。萧墙之内无衅,草野有伏莽亦易定,国外更不足为患矣。然则伪《公羊经传》以三世明君臣恩义,正是保固统治阶层之大法。汝何不识此意乎?公羊寿师弟以其伪经传,假托为孔子之作,又造图谶诡称孔子豫知汉将继周,故作《春秋》以为汉制法也。为字,读若卫。制,犹作也。参考《公羊春秋》,哀十四年经、传,何休《解诂》及徐彦疏。 汉人一致承认寿等之说。实则为汉制法者,寿与胡毋生也。寿等以三世明君臣恩义,为汉制法,为字,同上。 确有鉴于秦。秦自孝公至吕政皆有雄才而藏险毒。久染戎狄之风,怀并吞之志。知其本土乏才,重用来自六国之智勇。才长治国者,委以国政;才堪善战者,付以军权;才工外交者,亦能厚禄、宠任,恣其所为。及其大功既立,鲜不诛灭。秦并天下而速亡,其主因,在愚民之术与残民之政。而君臣全无恩义,亦不得不自溃也。寿等为汉作法,可谓忠于帝室。汉武爱好伪《公羊传》,其智优于吕政矣。清季有劝梁任公勿治《公羊传》,宜治《周官经》。而其人确不知《公羊传》是寿等伪造。何故轻《公羊》而独崇《周官经》乎?此人盖以《周官经》之制度,为清季变法所宜采耳。当时孙语让作一小书,曰《周官政要》,为清季主张变法者所盛传。是时,余已参加革命,亦知孙氏之书甚肤浅,非真能通《周官》者。余尝言,《周官》与《礼运》皆自《春秋》出。三经本一贯。《春秋》虽亡于公羊寿等,而马迁所记董生语(已见前文。)及何休在伪《公羊传解诂》中所述孔子《春秋》三世义,犹可据以推见两经大旨。(两经谓孔子之《春秋》与《礼运》。)《礼运经》大道与小康之辨,亦略存于伪《礼运篇》。治《周官》者,若能于两伪书中求得孔子原经之鳞爪,则可观其会通,而体会圣人裁成天地、曲成万物之造化本领矣。

    孔子卒时,七十有四岁。自五十学《易》,而思想大变。孔子所学者,即伏羲之八卦,说见前。 从五十至临终凡二十余年,皆其作六经以弘扬大道之时也。子贡尊美孔子之辞曰:“夫子之得邦家者,大子,谓孔子。邦家,犹国家也。言夫子倘得一国而主领之,将如下所云也。 所谓立之斯立。立之,谓领导其国之民开发生产,使民皆得利用、厚生,方可说及正德之事。(正德,见《古文尚书》。此书虽伪,而其材料采于古籍。比言教民皆有以养成正大之美德也。)是为立国立人之本计。庶民莫不兴起俱立。 道之斯行,道,引导也。行,从也。言夫子以仁心、毅力,循乎大公之道,(道,犹正理。)明于万物之则,(古云,有物有则。)以引导庶民,则民莫不从善。万众合作,以开万物,以成万事。 绥之斯来,绥,安也。夫子以善道安人,则人莫不来。来者,同归于善之谓。 动之斯和。”云云。动,谓一切创兴之业,无论大小必先作动众志,集合众力,《周官经》曰“作民”,《大学》曰“作新民”是也。夫子之动人也,以大公至善之道,故人皆趋事急功,莫不和悦。 据此,则孔子富有伟大之感化力。其在野,以六经教人,有三千七十之徒,皆列国英俊,集于门下。七十子中,有秦商字子丕,任不斋字选,皆楚人。言偃字子游,吴人。壤驷赤字子徒,秦祖字子南,皆秦人。公坚定字子中,晋人。公良儒字子正,颛孙师字子张,皆陈人。如上所述,七十子之国籍,吴、楚、秦、晋俱有。燕赵诸邦,当不无人。惜乎三千之众,无可考矣。教化之盛,岂不奇哉!

    孔子晚年作六经,以教门下,其影响盖甚大。《史记》称孔子有弟子三千。见《孔子世家》。 又称孔子曰,受业身通者七十有七人。见《仲尼弟子列传》。而《世家》亦云七十有二人。盖古有二说,马迁并存之。 后世每以七十子在三千中最为杰出,吾意不必然。孔子盖就三千中其身历仕途而通显者,曰身通。非以学术言也。马迁曰:“学者多称七十子之徒,誉者或过其实,毁者或损其真,均之未睹厥容貌。”见《仲尼弟子列传》。 马迁此说,较允。余推想,孔门三千之徒,其能深造于六经,而或以著述传学,或以行动实践者,当非少数。司马谈云“六艺经传,以千万数。累世不能通其学,当年不能究其礼。故曰博而寡要,劳而少功”云云。六艺者,六经之别称。古代艺字,应用甚宽,不独技术名艺,凡智慧、知能之学,皆可名为艺。故六经亦称六艺也。孔子六经之制作,其体裁特妙。每一经皆分为经和传。经,提纲要,其文字简括。(简者,简而不繁。括者,包括多义。)传者,依经而作,详说其义,期无遗漏。其文不容略也。如《易经》,其每一卦之卦辞、爻辞,皆经也。《彖传》、《象传》等,皆传也。至于《易大传》,一名《系辞传》,其文较繁,体式又变,后人作传者,鲜不取法于此。《春秋经》有经、有传,显然易知。举一二例,可概其余。司马谈自其前代以来,世为史官,家藏书甚多。又有太史之守。(守者,谓太史官府藏书极富,是史官之守也。)谈言六经各有经传,合计其部数则有千万数之多,可谓盛极矣。“累世不能通其学”者,古人以三十年为一世。累,犹积也。积之二世,即六十年。更累积之,则历年愈多。谈读儒家经传,自觉难通其学,故极言之耳。“当年不能究其礼”者,礼、理二字,古时通用。儒家之学,以“知周乎万物”为要。(知周云云,见《易大传》。周,犹遍也。谓人当用其知,以遍知万物也。)千万数之经传中,当有格物的专门知识,或哲学中深远之理论,与谈所素习者不相近。谈自叹不能究其理也。“博而寡要,劳而少功”二语,谈盖以此攻击大道之儒耳。谈实赞同小康之教,其评儒家于上引诸语之外,复有曰“若夫列君臣父子之礼,序夫妇长幼之别,虽百家弗能易也”云云。此乃小康礼教。谈之所服膺于儒者,正在小康耳。 司马谈六艺经传千万数之言,从来不闻有人注意者。余尝向人提及,或疑千万数,祇是大多数之辞耳,不必实数也。余曰,虽不必实数,而其为极大多数则无疑。或又曰:“六艺经传,当是东周与六国亡时,多有古籍散在民间;至汉初惠、文、景、武四帝,渐献于朝,故谈得见之耳。今先生必欲断定为孔门弟子或后学之作,恐不尽符事实。”余曰,司马谈《论六家要旨》,却于论儒家时,独举其六艺经传之多。以明儒家著作独盛,非谓昔之亡国有古籍遗留至汉也。孔子在春秋时已恨杞宋不能存夏殷之文献,杞国是夏之后,宋国是殷之后。当初皆保存其先朝文籍,且历世有精研古学之贤人。及春秋时则文献都亡,故孔子兴叹。 至战国时六国昏乱,孟子叹其上无礼,下无学,贼民兴,亡无日。东周王朝,自春秋时早已名存实亡。诸亡国之廷,先未注意文献,恐无多古籍。上考东周学术之兴,确是孔子以私人在野讲学。主张有教无类,不分贵贱,普遍收容。学者自四方远国而来。学术文化从王朝没落,而创兴于民间。孔子之功,所以不可朽也。司马谈在汉初所见儒家千万数之经传,当是孔门弟子或后学之著作,潜在民间少数老儒之手,必非亡国故宫有古籍流出也。谈之言曰“累世不能通其学,当年不能究其理”云云。此非空泛之谈,乃自道其实感耳。

    余玩司马谈《论六家要旨》一文。其论儒家,分明将孔门大道、小康二派掍合一团。此其故,若欲详考,固苦于难寻文证。古籍经秦火后,丧亡殆尽。此一厄也。晚周六国小康之儒,反对大道学派,而欲将孔子五十以后之六经思想完全遮掩。汉初儒生拥护皇帝,承六国小儒之故技,必欲绝大道学派之遗迹。此又一厄也。前一厄,儒家经传之受害犹小,秦火不能烧尽民间之私藏也。后一厄,则小儒宗主古代帝王小康礼教。而借口于孔子早年所常为门人传授,为,读卫。 又共闻孔子自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见《论语》《述而篇》。宋儒以此章为孔子之谦辞。殊不知故作谦辞,即是虚伪。圣人决不如是。《论语》记戴孔子有“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知我者其天乎”之言。自明、自了、自信,间居自道其实际。何须故作谦辞乎?此盖孔子五十以前之语也。 于是小儒悍然改窜孔子晚年创明大道之六经,使其一变而为古帝王小康礼教之复活。小儒自以为有本师早年之教可依据,故毁弃六经而无忌惮也。弟子称其所从受业之师,曰本师。

    孔子年五十而思想大变。自此以后二十余年,专致力于六经之创作与教育英才之事。《论语》载孔子曰:“归欤,归欤!(据《史记》,是时孔子在陈。)吾党之小子,狂简,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按孔安国训简为大,今从之。孔子言其弟子有高狂弘大、勇于进取之猛志。斐然成章者,斐然,有文采之貌;成章者,如织丝成帛,条理茂密而体式完整,是谓之章。加以裁量变化,方为适用之美服耳。此言诸弟子已具规模,犹须裁量变化,俾成有用之才。言不知所以裁之者,圣人意挚而辞婉,固早知所以裁之也。据此而推,孔门必多英才。 司马谈称儒家“经传千万数,累世不能通其学,当年不能究其理”。余断定千万数之经传是孔门弟子与后学之作,已说在前文。古代学术,专在王朝。王官各掌其本职之典籍,仕学一致。其阅历事物,时有遐思,妙符实理。遐思者,遐,谓冲远。超脱烦扰而有冲远之趣,以发其思,是谓遐思。然遐思与空想不同。依据经验而起思维,由分析以达于会通,故非游空玄也。余此段话是从《尚书》《帝典》,体会尧舜二圣与九卿四岳互相勖勉于日夕万几之中,自天文以至金、木、水、火、土等等实物之开发,与稼穑之勤劳,极乎礼乐诗歌之和情养性,莫非即事即学,即学即事。大哉唐虞之廷!不独为中夏开国立鸿基,(为,读卫。)而亦是中夏文化学术之所从出也。夏禹、商汤及周文武各创一代之业,犹有唐、虞几分意思。而禹、汤、周武之子孙都无其先王开国气象,在朝亦不无废学之忧矣。《帝典》字字是事实,非深心含玩者,莫能通明。吾望治古史者注意。伏生所传《尚书》,本非孔子《书经》。但其所载事迹,则必采之古史。尧舜皆不以天下为私有。余想孔子《书经》关于二帝之叙述,与古史决不异。其书传当发挥天下为公之旨。《礼运》叙小康,始于家天下之夏禹,而不涉及二帝。可见圣人意思。惜乎孔子书传不存。又余言《帝典》,即将俗本所分二《典》三《谟》,总称《帝典》。《大禹谟》虽今文所无,然于古史必有取材。如“水、火、金、木、土、谷惟修,正德利用厚生惟和”等语,必古史之遗文也。 然二圣及三王,时代太古。二圣,谓尧、舜。三王,谓夏禹、商汤及周之文王武王。 其时学术授受,限于朝廷,无可推行之于群黎。群黎,谓庶民。 惟著作之业,则古代为人君者,有记事、记言之史。圣主贤臣,亦各有创作。如伏羲有八卦,禹有《禹贡》是也。《禹贡》必是禹自作。记载其身亲经历,非他人可代。 然凡执政者,万事劳形,著书当不能多。又中国古帝王将阶级分得太严。大君以天子自号,古代帝王称大君,以别于侯国之君也。 至高无上。无有加乎其上者,曰无上。 天下大多数劳动人民,则定其名曰下民或小民。上下、尊卑、贵贱,分得太惨。试就宗教思想而言,天子独祭天,诸侯犹不得祭,何况下民。可见古代帝王无处不是压制下民,无人道也。尧舜二圣,是中国古代最好模范。夏禹始立家天下之基,遂成数千年不可革除之乱制。乱制,见古《春秋》。 由夏商至西周,历年极长远。九州统一,四裔来王。四裔皆来朝谒中国帝王,并贡其土之产物,曰来王。 而民间犹无学术思想之活动。知识库藏,独在王朝,不得推广于列邦小民。“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此古帝王之秘机也。“民可使由”云云,见《论语》。此乃孔子刺古帝王之辞。 直至春秋之世,孔子以私人讲学于野,昌言“有教无类”。于时门下三千,多来自列国。颇有高狂、弘大、勇于进取之猛志,为孔子所喜。说见前。 天下英俊,萃于一门。思想活跃,犹如春笋发展迅速。经传千万数,皆孔子门人后学之著作,断不容疑。

    司马谈对于儒家六艺经传千万数,作一总评。而总评之中,约为两点:一曰,“累世不能通其学,当年不能究其理”。二曰,“若夫列君臣、父子之礼,序夫妇、长幼之别,虽百家莫能易也”。余审核其第一点,明明指大道学派之六艺经传而言。第二点,明明指小康伪学之经传而言。古帝王之小康礼教,是孔子晚年所极力反对。而其门下有守旧一派,犹欲假托师门早年之说,以张复古之帜,摧毁先师晚年定论。故小康之徒,应正名伪学。 司马谈不分真伪,将小康伪学之著作与大道学派所承孔子正传,混合为一而作评论。其所以为此者,小康之徒本自以为孔子祇是继述古帝王小康之道,不应别有晚年独创之学,与其早年所学相反对也。故欲泯灭大道学派而不存其名也。

    问:“何由知司马谈总评之第一点,是指大道学派之六艺经传而言乎?”答:子之疑问,须明了孔子六经真象方可解决,否则汝终必怀疑司马谈总评之第一点,何以是特指大道学派之六艺经传。“子之”至此,为长句。 今试为汝略言之。吾说六经有真象,必是不信西汉传来之五经。孔子六经,乐居其一,必是独成一部。《周官》《大司乐章》不足以当《乐经》。《礼记》中之《乐记》,更非《乐经》。《艺文志》称常山王禹献《乐记》二十四卷。刘向校书,得《乐记》二十三篇,与禹不同。此皆六国时儒生杂说耳。故《乐经》全亡。 吾何故不信五经是孔子六经真象?此一大问题,最初由韩非在晚周六国时曾提到。韩非说,孔子没后,儒分为八,取舍相反不同,各各自谓是真孔。孔子不复生,孰定其是非?韩非原文曾引在前,可覆看。 余少时阅韩非书,至此便有两种感想:一、八儒,祇是韩非就其见闻所及者而说。三千七十之徒,岂止八派。二、韩非说八派之分,由其对于孔子学说有取舍相反,遂成彼此不同之各派。取舍,说见前,可覆看。 余觉得韩非说取舍二字甚好,但嫌太略。取,应有大取与小取之别;舍,亦有大舍与小舍之辨。此意容后谈。余深信古代创开大学派之哲人,其思想之活动力,极弘大、充沛。唯其如此,故一方勇于吸收古人丰富遗业;一方又毕竟靠自我,以主动力参入大自然与社会,自由思考,独立创造。就前一方之吸收说,退然忘我,似是古人之继述者。就后一方之独创说,跃然独辟新天地,终不囿于古也。孔子便是如此伟大,奇怪。其早年勇于吸收古帝王小康之道,信而好古。但其平生常周流列国。陈蔡诸邦,邦,犹国也。 衰弱而近强楚,孔子在其间最久。深悉民生疾困,周知强弱情势。所感既深,而所获益多矣。后来大道之行,天下为公,天下一家之创见,盖自此而发。 其为学之方,要在仰观、俯察,远取诸物,近取诸身。见《易大传》。 至五十学《易》,又得古代天才之大典,启发甚宏。于是积平生之实测,观众理之会通,豁然洞彻乎大道,而有六经之作矣。

    孔子既作六艺经传,六艺,即六经之别名。六经文体,皆分经和传,说见前。 发明大道,教授门人。一时狂简高才,摄受、钻研,跃然兴起。狂简,见前。 同宗孔子六艺经传。又复各各殚精述作,莫不推衍、扩充,以发圣人无尽之蕴。然皆推本圣籍,通称六艺经传。圣籍,指孔子自作之六经。余谓六艺经传应区分本经与众经。本经是孔子自作之六经,乃众经之根本也。(凡言经者,即摄传在内。他处仿此。)众经,则笃志大道之诸弟子或后学所作,乃推衍本经之义旨也。小康之徒改窜圣经,而假托于孔子晚年之六经,可谓无忌惮也。《论语》记载孔子曰“述而不作”,又曰“盖有不知而作者,我无是也”云云。此皆孔子五十岁以前之语。六经创作,确是其晚年事。小儒既固守孔子早年之教,故必须以古帝王之道改窜孔子六经。司马谈及其子迁,皆奉持小康之学甚谨。不可不辨也。参看余之《六经是孔子晚年定论》。

    余在前文,曾引韩非说儒学分派,盖由孔门弟子对于师说,有取舍相反。此说甚是。舍者,舍弃之谓。他处未注者,仿此。 余谓取舍宜分大小。有大取,即有大舍;有小取,即有小舍。何以言之?孔门狂简高才,笃志大道者,其于本师之六经完全执取,是为大取。执取者,执,犹持守也。持守即是取。故与取字合用为复词。完全二字,注意。言其于六经持论之广大体系,都有深密了解。易言之,笃信六经立义正确,故乃全盘承受,无复游移。所以谓之大取。 有大取即有大舍者。既于六经全盘承受,则于古帝王小康礼教,自不得不全盘舍弃。此在孔子《礼运经》中,将大道之行,天下为公,与六君子小康礼教,两相对照,显出公私无二道,福祸不同途。无二道者:理之至正,曰道。公是大道,私即叛道,未可以私为道也。公私二者不得都是道,惟公是道而已。圣人不许六君子之小康为大道,析义精严。福祸云云者,大道行,则天下有大同之乐。(大同者,无国界、无种界,乃至无有智愚、贤不肖种种差别,更无有自我和他人等畛域。是谓大同。)小康制度,无论六君子如何力行,其结果总是谋用是作,兵由此起。福祸殊途,昭然明矣。 故大道之学,决不容小康思想杂乎其间,以其私而无公也。小康礼制,天子私有天下,诸侯私有其国。乃至货力为己,以功为己,莫非私也。 若夫孔门小康之徒,其于古帝王小康礼教全盘承受,亦是大取。既于此大取,此者,谓小康礼教。 则大道是其所必舍。故孔子没后,小儒改窜孔子六经,专弘古帝王小康之道。凡言古帝王小康之道者,其“道”字,应训为“术”。术,犹谋略也。他处未注者,仿此。 是乃孔子所不及料也。

    有问:“先生言,孔子既没,小儒始改窜先师之六经。此说有据否?”答曰:云何无据?刘歆责太常博士书,有曰“仲尼没而微言绝,七十子丧而大义乖”云云。歆与其父向,在汉朝掌校群书。汉兴,至元、成间,晚周众书出世略备。向、歆父子,于古籍无所不窥。其言仲尼没,微言绝。岂其无考而逞臆妄说乎?歆所云微言者,实指孔子晚年大道之学。所云大义者,实指孔子早年称述古帝王小康之道。微言,李奇曰:“隐微不显之言也。”颜师古曰:“精微要妙之言耳。”余按李奇解,得其实。师古以微妙释之,非歆意也。 孔子早年弟子,习闻古帝王小康之道,固执而莫能变,根本不肯承认其本师有晚年大道之学。孔子未没时,若辈自不敢毁六经。孔子既没,则逞其愚妄而为复古之国,渐有改窜六经之事矣。注意渐字。改经之事,大概孔门顽固派之后学方着手。约当六国时。 故曰“仲尼没而微言绝”也。其云微言者何?孔门顽固之徒,虽不肯承认六经。而孔子自五十以后至于寿终,二十余年间,实作六经以教门人。其时狂简高才,闻大道而愤发。造作经传,以畅圣意,以晓当世者,不可胜数。畅圣意者,谓孔门诸贤笃志大道者,皆欲广造经传,以畅达圣人之旨意也。司马谈称六艺经传千万数,盖三千之徒,多狂简高才,故能有是耳。 自孔子晚年以至身没未久,大道之学已盛行于世。小儒虽不欲承认六经,亦无可遮掩其事也。及至六国时,道、墨、名、法诸巨子勃兴,皆无有肯持消灭统治之论者。其言群制、治道,皆背叛六经之外王学。老庄抨击帝王,恶剥削。此与《春秋》《礼运》二经,有相似处。然处后、不争、不敢为天下先,则群众无领导。王船山云:“道家窥几以远害。”个人主义也。墨翟、法家,并不悟民主。法家流于商、韩,人道绝矣。申不害卑卑,毋足道。荀子斥名家玩奇辞,无补实用。而赵人毛公与公孙龙同游平原君家,尝论坚白同异,以为可以治天下。其以避当世责让乎?(让,亦责也。) 昔时孔门一派固守帝王之道者,虽不获逞志于当时,而其后学仍世相承。至六国时,诸子百家莫有宗孔者。于是孔门复古之焰,始盛于六国之世,诸小儒奉古帝王小康之道,以改窜孔子六经,正在此时。“于是”二字,至此为句。 春秋时,学风已坏。孔子曰“吾犹及史之阙文也,今亡矣夫”云云。阙文者,古史记事,或有未详,亦或书缺简脱。读者至此,则阙之以存疑,决不以己意伪造一说,以补其阙也。今亡矣夫者,亡,犹无也。孔子言其少时,犹及见史有阙文,今日则无阙文之事,盖孔子老年之言也。 孔子寿七十四,其晚年将近六国昏乱之世,亲见学人好造伪说而不肯阙文存疑,所以兴叹。及至六国时期,学人凭空造谣之习更甚。如《孟子》书中记载当时伪说流行,谓舜为天子时,尧率诸侯北面而朝,瞽叟亦北面而朝之。瞽叟,舜之父也。 韩非书中亦称舜臣其父,妾其母。盖谓瞽叟北面朝舜,是舜以父为臣也。既以父为臣,便不异以母为妾。 造伪者,必不止造此一事。当是造作种种伪说成为一书,公之于世。否则孟子韩非何从闻其说乎?六国时人守公正而不靡者无几。敢于造伪,本无足怪。

    六国时儒生继承孔门狂简一派者似较少,狂简派,即大道学派也。 继承孔门顽固派者当较多。顽固派,即小康学派也。 此从《礼记》《儒行篇》所称十五儒之行,可以想见。且俟后谈。六国时小儒改窜六经,诚获罪于圣人。小儒,谓宗主小康之儒,亦即上承孔门顽固派之儒。他处未注者,仿此。 然其动机,不必与当时造伪者同其卑下。独惜其天资鲁钝,识解闭塞,以为古帝王小康之道,可以推诸四海而皆准,俟之百世而不惑。此其所以妄行取舍,而不自知其有叛圣毁经之罪也。妄行取舍者,谓其于古帝王之道则全盘承受,所谓大取是也。于孔子发明之大道则全盘弃去,所谓大舍是也。毁经,谓毁孔子之六经。

    小儒,以上承孔子之学统自命。既依据古帝王之道以改窜六经。而于原经之文不可一字无存,否则无以取信于人。但袭用其文,要必改易其义。如孔子《春秋》,以三世义为纲要。伪《公羊传》则存三世之名,而全变其义。此一例也。何休所述三世,是从民间流行之秘本得来。此秘本,当是公羊高所受于子夏之孔子《春秋经传》。由高之后裔传授,学者录副本。此与伪《公羊传》之三世,截然不可相通。从古无有求其解者。余释在《原儒》《原外王篇》。 然公羊寿胡毋师弟造伪传,以媚皇帝,而诡称为孔子之《春秋》。实则将孔子本义,泯灭殆尽。其用心最鄙恶。恶者,言其泯灭孔子《春秋》,使皇帝专制之毒长远莫拔。鄙者,言其伪造图谶,称上天预示汉当继周,命孔子为汉制法。参考何休《公羊解诂》哀十四年经传,何注及徐彦疏。 六国时小儒改窜圣经,尚未至是。问:“先生此说何所取证?”答:汝问及此,余须先说三事:一事,六国时小儒,必将孔子六经尽行改窜,此无疑义,否则不能自称真孔。大道派所推衍之经传,小儒可以不承认。惟孔子自作之经传,小儒无法不承认。故祇有改窜,以为孔子晚年作六经,犹是祖述古帝王之道也。 二事,孔子六经原本,定在大道派学者之手。但自吕政焚坑之祸后,天下儒生一致畏祸,不敢讲大道之学。孔子经本,是否尚有最少数潜在民间,今无可考,是为憾事。余据《春秋》、《尚书》二经而推之,孔经原本在汉初不是无存。《尚书》,汉武帝时出于孔氏壁中者,定是孔子原本。而武帝匿之于秘室,始终不许流行,卒致毁灭。此必有大不利于皇帝也。《艺文志》称“武帝末,鲁共王坏孔子宅,共,一作恭。 而得《古文尚书》。孔安国者,孔子后也。得其书,以考二十九篇,得多十六篇。二十九篇者,秦博士伏生所授之书也。此言安国以孔壁书,校对伏生之二十九篇,得多十六篇。 安国献之,遭巫蛊事,未列于学官”云云。余考王充《论衡》,说及《尚书》,则与《艺文志》完全相反。真是怪事。《论衡》《正说篇》云“盖《尚书》本百篇,孔子所授也。中略。 至孝景帝时,鲁共王坏孔子教授堂以为殿,得百篇于墙壁中。武帝使使者取视,莫能读者。遂秘于中,外不得见”云云。《论衡》所说,与《艺文志》完全不符。余确定《论衡》之说,是当时事实,不可信《艺文志》而疑论衡。班固作《艺文志》,本遵依向歆父子之说。汉儒一致祖述六国时小儒,欲变孔子为继承古帝王小康礼教之大师,以此拥护皇帝。且武帝时,正利用孔子,定为一尊。若其《书经》反对皇帝,则武帝自不得不匿之秘室,以渐毁灭。此当时国策之必然也。皇帝专制的国家,其文化政策必取其拥护统治。汉武利用孔子正以其门下有小康一派故耳。大道之学,乃其所必禁绝。孔壁《古文尚书》,武帝不许流行。则《书经》之内容,必大不利于皇帝,可知已。 但武帝既定孔子为一尊,而又匿藏其《书经》以至毁灭。此事断不可张扬于当时、后世。故向、歆与班固以伪说变乱实事之所由来也。《艺文志》称武帝末,鲁共王坏孔子宅云云。此是班固据向、歆父子之文。 而《汉书》《景十三王传》曰:“鲁恭王于孝景前二年,立为淮阳王。以孝景前三年,徙王鲁。”又曰:“恭王坏孔子旧宅,以广其宫。于其壁中,得古文经传。”云云。据此,则鲁共王本传,载共王徙王鲁,在孝景前三年,与《论衡》云孝景帝时,正符合。而《艺文志》以鲁共王坏孔子墙壁,为武帝末年事,则时间相隔太远。班固作《共王传》,必有确据。而《艺文志》从向、歆父子者,则以武帝匿藏孔子《书经》之事,不得不隐讳故耳。共王坏孔氏壁,本是孝景时事,而《志》说在武帝末年。《艺文志》简称《志》。后仿此。 《论衡》称共王坏孔氏壁,得《古文尚书》百篇。武帝使使者取视,莫能读者。遂秘于中,外不得见。莫能读者,自是诡诈之语。 而《志》称孔安国献之于朝廷。则将武帝遣使赴鲁取书一事,一字不提。易言之,完全否认。又《志》称,遭巫蛊事,未列于学官。则表示武帝并非有意以孔壁之书秘匿于中,令外间不得见也。“则表”二字,至此为句。 祇因遭巫蛊事,未得立学官耳。否则孔壁书,必立学官,人皆可诵习矣。余以《论衡》与《艺文志》对照,便见得《志》文字字是对于当时事实故意遮掩,其用心巧谲极矣。夫孔子宅中墙壁藏书发现,此是大事,亦是至有趣味之事,天下人孰不闻乎!天子使使者取书,天下人孰不重视乎!天子得书,秘之于中,外不得见。天下人皆有目,又何可掩乎!《志》称安国得壁中书,以考二十九篇,壁中书多十六篇。考,犹校对也。 此其用意,实欲宣扬伏生所授二十九篇,是孔壁书中所本有,将使天下人共信伏生所授为真孔。其实秦自孝公至吕政,累世皆凶猘。伏生为秦博士,必不敢传授孔子之《书经》,而必采用六国时小儒改窜之《书经》,断然无疑也。使孔壁之书,果与伏生所授二十九篇不异,则汉武帝何必匿之秘室乎?且伏生所授书,上断于尧,下讫于秦。孔子《书经》,本断自尧始,当下讫西周耳。决不至终于秦穆也。秦本西戎,何足道欤!此秦博士所妄增入也。 伏书定非孔经,未容混乱。汉初,首以伏生所授书,立学官。故向、歆父子特重之耳。《艺文志》是官修之史,时有变乱事实以媚皇帝。《论衡》所据,是民间野史,故直载事实,不违直道。余故肯定孔壁《书经》是孔子原本。然余为此事多费文字者,为,读卫。 非仅欲明孔壁《书经》之真。余意,正欲后之研古学者,注意六国迄汉世小儒,其用意在变孔子为古帝王之继述者,及变六经为小康礼教之经典。惟欲达其拥护统治之本志而已。

    《春秋经》,公羊寿胡毋师弟诡谲最多,造作迷雾。寿称其先人公羊高亲受孔子之《春秋》于子夏。又伪造图谶,谓天命孔子作《春秋》以授汉。又谓子夏传于公羊高者,祇是口义。口义者,谓孔子以其《春秋经》之义旨,口授于公羊高,高传其子平。平以下,世承口义。至寿已五世矣。(此见戴宏序。)寿在汉景帝时,与其弟子胡毋合作伪《公羊传》,而自称是子夏传来之口义。易言之,即是孔子之《春秋经传》非彼与胡毋私造也。寿之诡诈如是。 余按孔子作《春秋经》,见于孟子之书。孟子后于孔子约百年余,时地并接近,百年,则时相近。孟子邹人,与鲁甚近。 其言决不妄。马迁《史记》,亦称孔子作《春秋》。迁尝问《春秋》于董仲舒,又称仲舒受公羊氏之传。汉人学《春秋》者,皆宗公羊。余谓公羊高受孔子之《春秋》于子夏,当无可疑。但自高之子平,传至于寿,则已叛其先人所受于子夏者,而卒失其所守,归依六国时小康之儒。以伪传显于当世。董、胡皆其门下巨子也。寿言其先世受口义于子夏,而不明言有经传。盖其造伪《传》之意,潜蓄已久矣。夫师弟子相授受,口义诚当有之。师以文籍传之弟子,曰授。或与弟子闲居口语,发挥所学,亦曰授。弟子凡有领会于师,与继述其业者,皆曰受。 吾亦不否认公羊高有受于子夏之口义。而决不敢信孔子作《春秋》,祇是腹稿,未有文字。决不敢信孔子祇是口说与子夏,子夏又口说与公羊高,高又以所受于子夏之口义传于其子,以及后裔也。第二“决不敢信”四字,一气贯下,为句。 余相信,孔子作《春秋》必有文字,著于竹帛,所谓经、传是也。不待后来汉朝有公羊寿者出,方着竹帛也。公羊寿家藏之孔子《春秋经传》,在寿与胡毋作伪传时,或未遽忍毁灭。董仲舒当于寿处,读过孔子《春秋经传》。何以知之?仲舒私语马迁曰:“《春秋》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云云。此在当时,确是非常异义,可怪之论。仲舒如未读《春秋》,如何道得出?然仲舒自造《春秋繁露》,便纯粹是古帝王之道,乃六国小康派之余裔也。贬天子之弘大理论,在仲舒脑中似未有一毫影响,岂不怪哉!

    余以仲舒深明《春秋》本旨,首在消灭统治。是其从公羊寿家得读孔子《春秋经传》之明证。故肯定孔子经传原本,汉世犹存。本旨者,谓《春秋经》之根本义旨也。古代天子、诸侯、大夫是三层统治。《春秋》于天子曰贬,谓放逐其身于远方,而废除天子之制度也。于诸侯曰退,谓降为庶人也。于大夫曰讨。晚周时,大夫握实权,必以兵力讨灭之也。诸侯、大夫等制度必废,不待言。有问:“《公羊春秋经传》尊王曰天王,而有时王不称天者,因其失道而贬之也。据此,则贬与退都是讥刺之谓,祇讥刺之意义有轻重耳。注疏家辨之颇详。先生别作一说,恐非古义也。”答曰:余已言,《公羊传》是公羊寿等伪造,叛孔子之经,丧其先人之守。汝犹持其伪说以难我乎?讥刺,祇是受上层压迫而忍受之,聊作笑骂。绝不肯奋起革命。汉以后史家皆如此。无耻无聊,消磨民气。孔子曰:“我欲托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着明也。”云云。明明主张革命实践。而汉以来说《春秋》者,又将孔子此语曲解。余已破斥。(详在《原儒》。)汝犹不悟耶?

    三事,前文说分三事。二事文长。今此说三事,恐阅者忘失次第。故三事二字上,留空格。 《艺文志》记载孔子因鲁史记而作《春秋》,则谓孔子“以鲁,周公之国。礼文备物,史官有法。故与左丘明观其史记”云云。向、歆父子为此说,最险恶。度其用意,度者,推求也。读若托。 一则降孔子为史家。向者章太炎以孔子为史家,即宗向、歆也。太炎虽参加清季革命运动,而于六经无所知。思想实顽固,受数千年小康学之毒。 二则以孔子为周公之信徒。周公集小康礼教之大成。《论语》载孔子曰:“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监,犹观也。二代,夏、商也。此言周公审观夏商两代之礼典,而斟酌损益,以详定周之礼也。古之礼典,包含万有。社会、政治、经济、文化、学术各方面,无一不摄于礼。但其整个的体系,是小康礼教与宗法思想。郁郁,文盛之貌。)吾从周。”云云。(周代礼文大备,故孔子欲从之也。)此乃孔子早年见解。至其晚年思想,则已根本变易。而以周公为小康六君子之一,岂是周公信徒乎? 三则以孔子欲取法周公而作《春秋》。故借助左丘明,共观鲁国史记。是又以孔子《春秋》多有本于丘明之旨,祇是史评一类之作,不足为发明大道之经典也。四则欲将孔子《春秋》说为史评,而不承认其有“裁成天地曲成万物”之弘深理论。弘者,弘大。深者,高深。 故又采纳公羊寿、胡毋师弟奸伪之谣言,以为孔子讥刺当时君臣,自恐获罪,故口授子夏,子夏又口授公羊高,高之子若孙,五世以口义相承,至寿之身,始着竹帛也。“以为”二字至“着竹帛也”一气贯下。 志云:“《春秋》所贬损大人,当世君臣有威权势力,其事实皆形于传。是以隐而不宣,所以免时难也。”《志》云以下,《春秋》二字起,至免时难也止,皆引《志》文也。大人者,古时天子称大人。当世君臣云云,则通王朝及国君,与侯国有威权势力之卿、大夫而言。以上各阶层人物,皆孔子《春秋》之所贬损,而以其造恶犯罪之种种事实,载在经传中。(故云形之于传。)孔子恐当时王、侯、大夫之怨己也,故隐藏其书而不宣布。(书,谓《春秋经传》。)所以避免当时之祸难。韩字,读若乱,谓祸患也。 《志》文,本采纳公羊寿等之说。寿等本谓孔子传授《春秋》于子夏时祇是口说。子夏传于其先人者,亦是口说。(先人,谓公羊高。)因其书,触当时有威权者之忌,故不着竹帛,以避祸也。 寿等实造谣以自结于汉皇。诡称孔子作《春秋》为汉制法,而讥刺当世王侯,故未敢宣。必待己身,方着竹帛。己身,作为寿之自谓。 向、歆于寿等伪传,本不甚尊重。向信《谷梁》,歆尊《左传》。 而于寿等所说孔子隐秘其书而不宣,以免时难者,独有取焉,何耶?盖向、歆欲以证明孔子之书是史评,史评便于当世王侯有讥刺,可能招祸。此其有取于寿等谣言之用意也。向、歆父子同欲卑视孔子之《春秋》。既上推周公,为孔子所祖述;又援引左丘明,为孔子所就正。其至妙者,则以孔子经传为史评一类之书。《志》文中,叙及丘明作传,俗称《春秋左氏传》。 则称:“孔子口授弟子。此本寿等故造之谣言,而向、歆利用之耳。 弟子退而异言。谓其传孔子之说,各有不同也。 丘明恐弟子各安其意以失其真,向、歆意谓,丘明恐孔子之弟子各安己意,而失去孔子史评之真也。 故论本事而作传。本事,指鲁史记所载王朝与列国君臣所作的一切事。丘明根据一件一件的事而作传,以明其得失。 明夫子不以空言说经也。”云云。夫子,指孔子。向、歆以为丘明作传之意,乃明示孔子之《春秋》是据鲁史记之事实而作评,不是离事实而持空论。但其弟子解释孔子之《春秋经》,则以己意而持空说。故须救正也。向、歆此言,表面上是驳斥孔门弟子,而实际则是驳斥孔子。此不可不知也。

    余按,《志》称孔子与丘明观鲁史记。又云:“有所褒讳、贬损,此言孔子于鲁史所载王侯与大夫之行事,其善者则褒美之;而于鲁君有不善,则讳之。于周天子及列国君臣有不善,则贬损之。 不可书见,有贬损故,不可见之于书也。 口授弟子。”云云。据此,则孔子读鲁史记,虽有所评论,亦祇口授弟子,并未成书。倘此说不妄,向、歆何可说丘明为孔子之经作传。为,读卫。 又何可说丘明之传,明夫子不以空言说经?据向、歆之说,孔子未尝有此经,此者,指《春秋》。 丘明何得凭空作传?向、歆自相矛盾而不觉,班固乃据其说以作《志》,岂不怪哉!总之,向、歆父子实欲毁灭孔子之《春秋经》。首先请出集二代小康礼教大成之周公,以明鲁史记所自出。又以左丘明深于鲁史,孔子欲观鲁史,必求丘明与之共观。向、歆妄造此说,以为孔子须求丘明指导也。 孔子既观鲁史,便于当世大人等行事有所评论,口授弟子,是为不成文之史评。向、歆父子之本意祇如此耳。

    向、散说,丘明作传,“明夫子不以空言说经”。此中“空言”二字,并非斥孔门弟子,而实侮圣人。圣人,指孔子。汉自武帝已定孔子为一尊,向、歆不敢明斥孔子。 汉世去春秋犹近。向、歆在朝,校定群书,闻见广博,晚周故籍,无不遍观。孔子《春秋经传》,向、歆不应全无所闻。公羊高受业子夏,乃孔子再传,其时犹是春秋末期。孔子聚徒至三千之众,鲁、齐二国,都无猜忌。及入战国之世,六国犹甚宽大。齐王遇颜蠋,王曰:“蠋前。”蠋亦曰:“王前。”王侯与草野学人之间,放荡如是。孟子之时,孟子距孔子百年余,在公羊高之后。 齐稷下诸先生,非尧、舜,薄汤、武,未闻犯禁纲。《孟子》书中有一章,记齐宣王问曰:“汤放桀、武王伐纣,有诸?”孟子对曰:“于传有之。”曰:此曰字,齐王问也。 “臣弑其君,可乎?”曰:此曰字,孟子答也。 “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贼,害也。残,伤也。凶暴惨酷,则自害其本心之仁,而忍为不仁之事以害人,故谓之贼。推动吾心之良知,于事事物物以求物则。(凡物未有不具理则而得成为物者。诗云“有物有则”是也。故云物则。)即接物应事,不失其正,是名为义。世有昏人败类,丧其良知,不务致知格物。迷而狂逞,害于正义。伤己以伤物,(己失其正,即伤己。己之处物失其正,即伤物。)故谓之残。 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云云。孟子答齐王,直申正义,威若雷霆。其平生愿学孔子,孟子自述。 故能如此。孟子有浩然之气。 何况孔子胸有一部《春秋经传》在,而畏大人及有权势者害己,竟不敢书见,书见,解见前,可覆看。 乃口授弟子。畏怯乃尔耶?观其相鲁定公,与齐景公夹谷之会。莱人以兵鼓噪,将劫定公。见《家语》。 孔子以大雄之威,折齐君而退莱兵。巍巍乎大哉!何至不敢著书以申大道,如公羊寿、胡毋师弟之所云耶?寿等求媚于汉皇,不惜诬圣人。旷二千余年,莫有辨其邪者,旷,犹远也,谓时代悠远。 余窃痛之久矣!

    向、歆以孔子《春秋》,为不成文之史评。又诋孔子为空言,遂假托左丘明据鲁史作传,以救正孔门空言之失。其无知而诬圣,乃小人之无忌惮也。夫向、歆诋孔子为空言,非以其不成文而唯口说相传,谓之空言也。“非以”二字,一气贯下。 彼父子盖以孔子《春秋》不是史家之就本事发论。注意。 而别有一种高远理想,将举古帝王之政本、教条、群制、群俗,一切推翻而改造之,《春秋经》之消灭三层统治,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 而张三世,拟定革新宇宙之一切广大计划,豫立开创规模,通筹实施次第。譬如大化之运,无处不周流矣。革新者,革去其旧,而一切新造。郭子玄《庄注》云:“揭天地以趋新,负山岳而舍故。”此语宏深,盖从《易大传》裁成天地等义体会得来。人生与天地万物通为一体,人事革新,天地有不从人工而俱化乎。(化,犹变也。)孔子之道,所以为大也。三世义,发于《春秋经》。可参阅《原儒》《原外王篇》。据乱世子,(据者,依据。依彼乱世,而大开治道,曰据乱世。)群起革命,倾覆统治。(倾覆,犹推倒也。)拨乱世反之正。(“拨乱”云云,孔子《春秋经》之文也。古代,统治阶层既形成,则天下最大多数劳动小民,受上层之压迫与侵剥。人间世大不平,人道失其正,故云乱世。革命,则拨去乱世种种不平的制度,而反之于大正。古《春秋》家言,“治起于据乱之世”是也。)升平世,承据乱世革命初步完成之后,乃领导人民合作,创起生产等等革命,完成一切新建设。(《周官经》以生产为本。宋儒王介甫已知之。)改变旧国家结构,树立新国家形式。(旧国家之结构,社会有种种不平的阶层。居上层者,货、力为己,以功为己。货力与以功二句皆《礼运经》之文。货力,说见前。以功为己者,帝王专政之世,好逞野心,图功以扬威,实以为己耳。)货力为己,故对内则剥削劳动人民,以功为己,故对外则侵略弱国。此旧国家之覆辙,不可蹈也。新国家形式,则国家为一文化团体。此种国家之组织,内则基于全国人民之众志、众力,(力字,通智力、体力而总言之也。)改涣散为团结,化私有为大公,建立共同生活制度。外则与世界万国人民同志、合力,真正平等互惠,有无相通。(通玩《周官经》,方知此段意思。《周官》自《春秋》出也。)太平世,以道德为人类互相亲比之大本。(亲比二义,见《易经》比卦注。亲者,人类互相爱护,若一体,无彼此之分。比者,人类互相扶助,于一切事皆合作。譬如耳听、目视、手持、足行,互相合作,完成一身之发展也。)消除国家及一切界畛,天下一家,(此见《礼运》。即《春秋》太平世之盛轨。)建立全世界人类共同生活制度。极乎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曲成万物而不遗。(此《易大传》文也。天地,谓大自然。此言以人工操纵与改造大自然,使其变化,常受人力之制驭,而不至有过失。如雷电交作时,人触电即死。洪水奔流,居民当其冲者,莫有幸全。可见自然之变化不能无过失也。自科学技术日精,人力乃能操纵水电之变化,使其不至于过,而利用无穷,此一例耳。曲成万物者,随物之材质与性能而裁量之,以启其变化,俾万物皆得成就。不论无机物、有机物,或有机物之为灵为蠢,皆有以变化之,改造之,使其莫不有成。不会遗漏一物而莫之扶助,令其陷于无成。是谓曲成万物而不遗。)人力之盛,人道之隆,至此而极矣。

    上文所举孔子《春秋》要旨,皆汉世学人所共知。如消灭统治之论,董生私告马迁,而马迁记之于《史记》《自序》。刘歆曾读史记,岂不闻此义乎?三世之说,何休生于向、歆父子之后,犹能详之。可见孔子《春秋经传》,自西汉至东汉,民间未绝传授。余推想,公羊高受于子夏者,必是孔子之《春秋经传》。不可信公羊寿欺骗。公羊高,齐人也。齐鲁间学人,并无不自由之患。彼既受孔子之经传于子夏,断无不传授于弟子之理。高为孔子再传弟子,何至无良士从之请学。 高之门下,必有以孔子经传录成副本,转授后学。虽其思想不合当时制度,未可达于朝廷。而少数人讲授民间,继先圣而扶大道,何代无此幽人乎?默而好深湛之思者,曰幽人。 邵公生后汉,何休,字邵公。 能言三世义。足征子夏、公羊高之传,在汉世未遽绝也。余又尝思之,孟子、荀卿皆曾学孔子《春秋》。其师承所自,不必出于子夏。但孟、荀皆不守尼山本旨,尼山,指孔子。 变而之于小康矣。或者孟、荀所受于其师之《春秋经传》,已是孔门顽固派之后学所改窜者,并非孔子原本。此亦不定是乱猜也。

    向、歆父子以博学多通,声施后世,不可疑其未闻孔子《春秋》。然其说《春秋》所由作,则以《春秋》继述鲁史记。且上托周公,下引丘明,以抑孔子。而又以孔子《春秋》为不成文之史评。更诋为空言,遂以丘明之论本事而作传,足正孔子之失。易言之,即以左氏《春秋》代替孔子《春秋》。何其丧心病狂至于此乎?此其故无他,自六国小儒已欲变孔子为古帝王之继述人,宗小康之道以改窜六经。吕政焚坑之祸,儒生畏惧,相率远离大道。大道者,孔子六经之所发明也。 汉兴,皇帝专制之局已稳定。忠君教条,如众星之灿着乎太空,人皆仰之矣。刘向正而不谲,惜其头脑顽固,小康礼教决不舍除。向子歆谲而不正,又自恃小慧,非堪受大道之器。彼父子同欲毁灭孔子之《春秋》,固其所必至也。向、歆于孔子《春秋》侮之无所不至。歆更假托丘明之论本事而作传,是为鲁史正宗,而罢黜孔子。余谓左丘明见于《论语》,确有此人。是否作《春秋传》,余昔年未决。老来详究,《左传》一书,当是六国时人杂集史料而成,刘歆必有增窜。唐、宋至清论者多矣。若称丘明作,则亦伪书耳。刘歆或取此书中载史墨“君臣无常位”之谈,为王莽篡汉张目。(为,读卫。)杜预注伪《左传》,完全祖述向、歆。皮锡瑞攻杜,而不涉及向、歆。岂于《艺文志》未究欤。 孔子《春秋经传》,本是发挥哲学思想之伟大著作,不可视为史书一类。向、歆固莫能辨也。

    如上所说,孔子六经原本,在汉初犹存而未遽绝者,当以子夏传于公羊高之春《秋为》较久。何休而后,遂亡失矣。《尚书》出孔宅墙壁者,当是孔子原本。武帝匿之秘府。大概成帝后,《书经》亦坏灭。

    公羊寿、胡毋师弟对于孔子《春秋》,直是完全反叛。而自作一书,假托为孔子之口说。如此险毒,六国时小康之儒,确未至乎是。余在前文,曾提示此意,今当略说。余平常每言小儒改窜六经,此实修辞不谨。如伪《公羊传》祇可谓其伪造,不可说为改窜也。凡言改窜者,必于原书主旨或纲要,多少有所留存。庶几同时及后世之读者,可于改本中窥得原本主要的意思。方可发见改本是给予原本以无理的改易和混乱,所以说为改窜。今审核伪《公羊传》,其主旨是为汉制法,为,读卫。 是拥护皇帝以天下为私有之乱制。此与孔子创发大道之行、天下为公之学说,两相对照,根本不可相容。而彼乃诡称子夏传来之口义,今始着竹帛,是为孔子《春秋》。而彼二字,至此为句。 如此险恶,何可无辨?伪《公羊传》祇是凭空伪造,与孔子经传本无关,不得谓之改窜。以伪《传》诡托于孔子,遂废孔子之经,是诚篡夺之阴谋,其罪亦甚于改窜。刘向与其子歆,同莫能了解孔子《春秋》。但主张以伪《左传》夺孔子《春秋》者,此必歆之愚妄无忌惮,非其父之意也。六国时小康之儒,犹能于衰世求敦行谊。《礼记》《儒行篇》,郑玄注,析为十五儒。余详究之,其间十四儒皆六国时小康之儒也。此意,须别论。 汉世伪儒,如公羊寿、胡毋种种诡诈,刘歆以浅见逞私意、侮圣而图立伪《左》,皆六国小康之儒所决不为也。世所称《左传》,亦不全是刘歆伪造。大概六国时庸材杂抄成册。称左氏,而无名字,亦莫知其故。歆遂采之,当更有增益。凡称君子曰者,必歆所为也。歆尝请以《左氏传》立学官。诸博士皆谓左氏不传《春秋》,(此言左氏书,不是传授孔子《春秋》的书也。)遂罢。博士之言是也。 何休以孔子《周官经》为六国阴谋之书。盖明知此经是革命思想,而实反对革命,故詈之曰阴谋。休能言《春秋》三世义,盖子夏授与公羊高之孔子经传,犹流行于民间。当时民间学人,必有斥责伪《公羊传》者。何休为伪《传》作《解诂》。为,读卫。 因采纳民间流行之孔子三世义,增入伪《传》中,以调和民间学者之暗潮。而其用意,实在维护伪传。休长于文,其叙三世,辞婉而旨微。微有二义:一曰深微,含义深广故;二曰隐微,意思隐秘,人不易了故。 笃守古帝王之道者见之,亦不觉其有异义也。《后汉书》、《何休传》,称其雅有心思。虽美之之辞,而亦可知其心思之多方,不能择善而固执之。故明知孔子经传,而又曲顺朝廷教令,护持伪《传》。明知《周官》与《春秋》二经是一贯之道,而又詈《周官》以阴谋。六国小康之儒,虽主小康而违大道,亦决不以阴谋恶名,加于大道之儒也。姑举一证:《儒行篇》十五儒中有忧思之儒,是孔门狂简高才之后裔,大道学派之儒也。其说曰:“儒有今人与居。余按此言不脱离民群也。庄子曰:“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又曰:“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见《庄子》《天下篇》。)余按庄子之唯心论与宗教甚相近。天地精神,殆为天帝之变形欤?外死生、无终始者,庄子之所谓至人也。至人者,与天地精神合一,即超脱乎小己,而何死生之有乎!凡物有始即有终。与天地精神为一,则寻其始而不可得始之端,究其终又何有终尽之期乎?故无始无终也。庄子当战国衰乱之世,乃欲离人间世而别求天地精神独与之通。(往来,即与天地精神通而不隔之谓。)通于此者,(此,谓天地精神。)是为外死生、无始终之至人。至人者,庄生之所自许,非可向外求得此人而与之友也。庄生实已离群离世,独与天地精神冥通为一。其于世之昏浊,人之疾苦,尚何所有乎?孔子曰:“道不远人。(言远离于人以为道,则其所谓道,必不是道也。)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云云。惜乎庄子不闻圣言也。孔门大道之儒,今人与居。大哉居乎!裁成天地,辅相万物。是乃与今人同广其居,安其居之道也。(裁成云云,并见《易大传》。此中相字,读相状之相。辅相,犹扶助也。不独人类以互相辅相为道,而人之于动物改善其生育,于植物改良其品种,于无机物亦变化裁成之,以发展其功用,利于人生。皆有辅相之道存焉。) 古人与稽。郑玄注:稽,犹合也。余按沕乎长往之人,而各有贡献于其时代者,皆古之人也。(或道德高厚,或功业伟大,或学术有发明与深造等类,皆于社会有贡献也。)虽其人与其所成就皆已往,要皆有不朽者存。不朽者何?过去实有于往世,现在实有于斯世,未来将实有于来世。宇宙毕竟无有一瞬一息或空无,圣人于《易经》盛张《大有》,(《易经》有《大有》一卦。)其以预防观空之教也,德盛矣哉!(佛教观人生空,观一切物皆空。)古人成就不可薄,后嗣承前而兴。随时代之迁流,变动之不居,与古人积累之深厚,其一切成就,视古人则继长增高,亦因乎必然之势耳。后嗣所乘之势,优乎前贤,何可薄古乎?古人与稽者,(稽,犹合也,见上。)与古人合其志,与古人合其进德修业之无厌倦、无已止、无自私自利,完成人道而已。古人而可薄也,后人将亦薄今人;后后之人,莫不层层相簿。人道其熄乎!(问曰:“古人之学不尽是也,后人尚可守乎?”答曰:学术之事,穷理而已。理,有一时一地见为是,时移地异而见为非者,此必非理之至者也。至者,最高、普遍的原理。理之至者,无有一物可逃于其外而得成为物也。其为真是也,不随时而移,不随地而异也。古学之上穷乎至理者,亦不无矣。后人可得而弃乎?且汝言古学不尽是,又何至一切都非欤?信其是,弃其非,斯可已。) 今世行之,后世以为楷。余按此言儒者行事,以为后世楷模。凡为一时自便之计,而不可为后世楷者,必不可行也。 适弗逢世。上弗援,下弗推。谗谄之民有比党而危之者。此言儒者以世方昏乱,奋起而行革命之事。无奈举世终不自觉,儒者亦莫如之何。故云适弗逢世。六国时诸大学派中,唯儒家大道一派及农家极少数人有革命运动,其势甚孤。此外,皆反对革命思想者也。(此事,须别论。)学人既陷于迷途,民群无领导,革命所以难也。上弗援者,革命志士必不为在位者所援引。下弗推者,革命志士必不为下民所推戴。谗谄之民有比党而危之者,此即后世所谓侦察探伺之流。千百为群,组成密网。其人皆深险而善机变,以谗口谄容媚事其上,而毒害志士仁人。(民国时袁氏当国,在武汉大布侦察网,屠鄂志士无数。衰年回忆,犹昨日也。)古今少数先觉,呼号革命于民智未开、民德浇薄之乱国,未有不身受上下弗援、弗推,谗谄比党构害之大险难也。(难,读若乱,谓祸难也。) 身可夺也,而志不可夺也。虽危,起居竟信其志。信,读伸,谓能自伸张而不屈也。郑玄注:起居,犹举事动作。言身虽处危亡之境,而行事举动,犹能伸己之志谋,不变易也。 犹将不忘百姓之病也。其忧思有如此者。”以上将《儒行篇》说忧思之儒一节,全录其文,而余分段附注。

    《儒行篇》忧思之儒,从来无正解。余正其名,曰革命之儒。审其身历危亡之境,能自伸其志谋而不变,犹不忘百姓之病。此其广大之同情,与坚钢之毅力,非革命志士不能有。此篇之作者,当是六国时人。十五儒中,惟革命之儒是大道学派。其余十四儒,大概在乱世能修其德业,对世事亦不忘怀。遇邦君与长吏,可与言,即陈得失;不可,则上。要归于穷则独善其身。此皆小儒之行也。小康派之儒,曰小儒。非贬辞。他处皆仿此。 作者于小儒特详,当是小康学派。但于革命之儒,直叙其行事,犹见嘉善意思。汉人以革命思想的经典,斥为阴谋之书。视此能无愧乎!《周官经》本是革命思想。不独立君有民选之明文,其凡事皆有联。改涣散为合作,变私有为大公。土地国有,一切生产事业皆国营。作民的办法最好,否则无法改造社会。(发动人民的知识与能力,曰作民。)此略言之耳。何休说是阴谋之书,便认清此经为革命思想。其解悟遇人,但不应用阴谋一词。刘歆表章此经,并非有真认识。王莽早有篡志,以学周公自饰。莽少与歆俱为黄门郎,甚重歆,遂相结。歆以《周官》为周公作。莽既篡汉,窃帝位,稍仿《周官》之制以变汉制。实则假借《周官经》以文其篡窃之丑,本非有意实行《周官》之法度也。莽非真正有民主与社会主义的理想,而假托《周官经》稍仿一二制度。俗说市人“挂羊头,卖狗肉”。(言其挂羊头以招买者,而实则卖狗肉,以骗诈为务。)如何行得通?莽之自亡宜也。郑玄注《周官经》,纯以帝王小康的思想去作解,亦是大混乱。然此经赖以存,不可谓其无功。《周官经》确是孔子作,与《春秋经》一贯。刘歆说周公作,盖以媚王莽,郑玄承歆说而不知改正。近人康有为以《周官》为刘歆伪造。有为于《春秋》、《周官》、《礼运》三经均无所知,其狂吠不足辨。余决定《周官》作于孔子,但六国时小儒当有改窜,然孔子真象犹可考见。武帝所见之《周官经》是否为孔子原本,今不可知。刘歆在秘室所见者,必是武帝匿藏之本。《冬官篇》缺亡,或是秘室损坏,或由刘歆删去,都无从考定。由刘歆传至郑玄以至今世之本,当初或有刘歆增窜处。然大体犹存孔子本旨。是在读者有慧眼,能辨之耳。

    综前所说,孔门弟子之分派,最初由狂简与顽固两种人,对于孔子早年思想及晚年思想,取舍相反,遂为不同的两大派。完全承受孔子晚年思想者,余在前文,谓之大取。 便要将其早年思想舍弃尽净。余在前文,谓之大舍。 反之,完全承受孔子早年思想者,亦是大取。 便要将其晚年思想舍弃尽净。亦是大舍。 如上两种人,何故取舍如此相反?此由孔子早年是继述古帝王之道,是信而好古;及五十岁后,却由经验物理、人事,自己渐有新发见。于是从“温故知新”而至于驳斥反古。“温故知新”,见《论语》。反古之反,不是反对之谓,而是返回古代去。朱子《中庸注》曰:“反,复也。”反与返通。 《中庸》第二十八章,子曰:子,谓孔子。曰者,孔子说也。 “愚而好自用,贱而好自专。此语,盖小康之儒所增窜。 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如此者,灾及其身者也”云云。灾,古灾字。反古,犹复古。 余按《论语》称孔子“信而好古”。此当是其少年期初习古典时事。又称“温故知新”,又者,亦《论语》所称也。《论语》是孔子弟子记录其间居偶尔之谈,本无组织,记者亦非一人。而研究孔子者,却可从其散见之说,考索其平生思想变迁。 则已与笃信古典时心情大不相同。此当是其三十至四十岁之十年中,积渐变化,积渐酝酿,积渐一词,不可忽。积之也以渐,故云积渐。涓涓之流,积成江河。万物生成,莫不由微小积成粗大。人之为学,其思想由至浅而达于至深,由极简而进于极繁,由狭陋而之于弘博,由错误而归于正确,皆积无量数小变化而成大变化,是谓积渐。酝酿一词,本谓酿酒之事。而推演其义,则凡事之以渐养成者,皆曰酝酿。学问之事,正从酝酿得来。虽上哲天才,未有不由积渐而得成其学也。 而始有温故知新,突然大跃之一乐。孔子从十五志学至三十岁,大概殚精古典,惟信古而好之已耳。三十而立,立者,自己树立起来。 庶几脱去依傍古人之习,而有以自树。四十不惑,其学又大进。余推其“温故知新”,在三十至四十之十年中,确从孔子之自述而体会得来,非敢逞臆妄说也。“温故知新”四字,不可粗心作解。温习古义,而证以自身经验,发现古人之短,而自有新的大创见。是为温故知新之乐事。温习古义,而或于古人所持之义为得为失,未能遽决。吾必不可驰空想以求决,惟有博征之于事物以考验古义是否有据而不可摇。其立义也,或无据而祇任空想,或其所据不足而陷于错误,吾皆可决定其非。则吾已发生许多新的问题矣。夫析义之事,微妙至极。万物之理如大网罟,千条众系,孔孔相联。故学人析义,往往由此义引生彼义。彼而又彼,牵引无穷。若知古人一义之非,将可推知其众义多非。既知古人聚义多非,而吾之自求真是者,必集证而后能立。有据方为推论。古名学之法,作断,必集证充足。推论,必根据现实。 吾之新知,亦将步步为营,坚定不摇矣。倘古义果有据也,彼导吾以先路,吾继述以发展。窗前绿叶,继续昨日之绿叶而生。实则今之绿叶,不即是昨日之绿叶。形式如昨,而实质已新也。孔子少年时信而好古,还是依傍古人。从三十至四十,便已自家独立,格物致知。参考《大学》。 借助古人所已知,而考验之于自身经验;审核古人得失,启发自己新知。此其思想与智慧之开拓。所以常与大道消息,而无故道可守也。消者,减损或熄灭。息者,生生不熄也。凡物每一秒忽顷,皆灭故生新。(每一两字,注意。言其无有一秒忽顷,而不灭故生新也。)通无量劫而言,总是新新不已。(劫,犹时也。每一秒忽顷灭故生新,故通长远的时间而言总是新新不已。孔子川上之叹,盖以逝水前灭后生,易言之,前前诸流都不守其故,后后诸流皆随时生新,是乃发展不竭。圣人盖叹美之也。)是乃万物共循之大道也。圣人观物而体道,是以思无滞碍,不守故道也。(故道,谓古道。古道者,人情之所迷执,非大道也。万物,永劫皆毁故生新,是乃大道也。)

    《中庸》称孔子曰“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如此者,灾及其身”云云。反古者,犹复古也。见上。 此盖孔子五十以后之言。盖自三十至四十,温故知新之业,积累日益弘深。业者,学业。累者,积而又积,累加无止也。积累愈久愈多,学业日益弘大深远。 至于五十,则圣人内圣外王一贯之大道,已造乎其极。得之于仰观、俯察,远取诸物,近取诸身之实悟;得之于周流列国,目击上层残毒,下民困于水深火热之实感。于是不得不呼号革命,于是不得不作六经。《易经》是思想革命之宝典,开体用不二之洪宗。而天帝废,人道立。上古术数之迷,失其据。统天之义,为科学思想导先路。(为,读卫。)荀卿据此作《天论》,衍其旨,曰:“大天而事之,不如制天而用之。”是也。“群龙无首”与“首出庶物”诸义,则《春秋》废统治、张三世,与《礼运》之反对小康思想,皆自《易》出,而为政治革命、社会革命之先声。《周官》一切生产事业国营,发动人民合作,为生产革命之开端。此皆略言一二事耳。 孔子少时信而好古之思想,至三十已大变。少时所接触于旧社会者,皆古帝王之教条。习熟古代之《诗》、《书》、《礼》、《乐》,而动其欣慕,亦青年之情趣也。孔子少年所读之《诗》、《书》,皆古典也。古诗三千余篇,大概集录上古以来至于周世。及孔子删《诗》,断自周始。古之《书》,必不始于尧舜。而孔子删书,断自二帝。盖孔子删定《诗》、《书》,不是整理史籍之谓。而是利用古诗古书之记载,以发明其对于群制、群俗与治道、教化之最高理想。故孔子少年所读之《诗》、《书》,是孔子以前之古典。孔子晚年删定之《诗》、《书》,则是孔子发明其哲学思想,不可视同考古家整理故籍之作。 孔子博习深研上古与三代哲王之大典。习之博,研之深,非涉猎也。 取精多,吸取古圣之精粹与英华,可谓多矣。 用物弘。古圣所发明与所创造之物材,孔子都研究而借用之,何其弘大欤! 乃为三十后温故知新,豫备基本。为,读卫。 此事关系极重大。若基本不充实,而求有温故知新之大变化与大发展,必不可几也。余平生细玩孔子为学,规模广大。孔子哲学思想,体系广大。孔子为万世开太平之前识、远见,正确至极。余虽欲赞之,而穷于措辞也。孔子六经思想,断乎无可与古帝王小康之道相容。故曰:“生乎今世,反古之道,灾必及其身。”其严戒门下与后学勿陷于复古之迷,意深远哉。

    孔子以复古戒学者,至有“灾及其身”之危言。反对天下为公,而欲复古帝王之制,是大乱之道也。灾及其身,不亦宜乎。 此非无的放知孔门三千之徒,守其早年之说,而有志乎复古者当不少。孔子所以戒之也。马迁《史记》《孔子世家》,称七十子通六艺。六艺,即六经。乃大道之学。 吾意不尽然。子路、子贡皆七十子中之最著者也。二子并疑管仲不从子纠死,为未仁。管仲辅齐公子纠,已为其臣。子纠与齐桓公争齐国之君位,不克而死。管仲不同死,桓公以为相。(相字,读若相状之相,犹俗云宰相。桓公用管仲主齐国之政也。) 二子皆疑管仲不仁。孔子称管仲有匡正天下之大功,以仁德许之。二子虽无诤,而其心不无疑也。其后子路死于卫,曰:“食其食者,不避其难。”下食子,谓禄也。难者,祸难。 子路因食君之禄,而为其君私人之祸患以死。为,读卫。 是奴隶的道德也。此乃小康礼教之教条,而二子中其毒。使其明于大道,则当为天下除公害、兴公利,事或不济,以死继之,是乃至仁。二子知有君,而不知有庶民。其于六艺发明大道之旨,实无真解也。但子贡聪明,晚年或有悟乎!子路、子贡疑管仲事,见《论语》《宪问篇》。 有若,亦七十子之一也。《论语》载其言曰:“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云云。余考《论语》载孔子答门人问孝之辞,皆令为子者,反求诸内心之安与不安,而指示其应行之事。如告子夏,曰“色难”。则以留心父母之颜色为难。父母于日常生活中,稍有不愉之色,则必体察其疾苦所在,而立即解决。且不得自惮劳苦,方有以安亲之心。色难之旨盖如此。举此一例,可概其余。孔子言孝,皆就人之性情处指示,绝不参入政治作用。有若便不然,乃特为居上位者着想。为,读卫。 欲使庶民居家皆行孝弟,则其对于国君自然忠顺,不至犯上作乱。此乃古帝王小康礼教之骨髓。《孝经》云:“移孝作忠,其说有本也。”以事父之孝,转为事君之忠。谓之移孝作忠。于是君尊于父,忠先于孝。《孝经》作于六国时小康之儒。自是成为皇帝自卫之教典。 孝弟本乎人性之自然不容已。宗法社会以此为至德,实亦永不可废。但人群道德日益广大,犹当同情群众耳。中国古帝王乃利用孝弟之教,以拥护统治。人性始被穿凿,失其自然。而宗法社会思想,亦与皇帝专制之局,互相依而延长数千年。岂不惜哉!孔子作《礼运经》,主张废除各各独立私营的家庭制。使庶民一切互相合作,组成共同生活的团体。故曰:“人不独亲其亲,上亲字,敬爱之谓。下亲字,谓父母。不独者,敬爱己之父母,而于其他老人亦敬爱焉,犹己之父母也。 不独子其子。”上子字,慈爱之谓。下子字,谓子女。不独者,慈爱己之子女,而于其他幼儿亦慈爱焉,犹己之子女也。 独立私营的家庭制度既废,人皆习于共同生活。新道德之养成,莫大乎扩充事亲之孝德,以敬爱天下之老。扩充爱子之慈德,以抚育天下之幼。敬老慈幼二德双修,人道终始备矣。独立私营的家庭制度,本依缘统治阶层而形成。其大苦,略说有二:一、困于上层之剥削。二、各自独立私营,生产力缺乏。天下之幼不得养、老不获其所者,众矣。废家庭之敝制,建共同生活之新制,人类始得发扬其普遍敬老、普遍慈幼,如此广大的新道德。故曰“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也。有若言孝弟,盖不悟古帝王教民孝弟,实以自卫。移孝作忠,诱人趋附上层,以歆势利。人凿其性,不亦悲乎!《经》复有言:此言经者,仍是《礼运经》。上文未全引者,今摘引如下。 “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此中言地,即举大自然而总摄之。大自然,即是具足一切财货的无尽藏。吾人若蒙然不知改造与变化裁成,不知操纵、利用,则是自然储货以待人,人竟弃之,是诚大可恶也。人能竭尽体力、智力,以取得富有之货,则藏于天下人之公共库藏,不必藏于己。而己固与天下人同为公共库藏之主公,用之终不竭也。 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为,读卫。此中言力,通指体力、智力而总言之。人能劳动四体,格物、备物,造事、成事,(穷究物理曰格物。见《大学》。尽人之力以裁成万物而用之,无不备足,曰备物。见《易大传》。)人乃成其人之能。力不出于身,殆不足齿于人,何忍不自恶。古代小康之社会,(即宗法社会,或封建社会。)居上位者搜括天下之财货,藏之于己。庶民稍保残余,犹为幸事。(《诗经》变雅与列国民谣,尚可考见此情。)其时庶民之力,疲于为上,而不得为己。(两为字,皆读卫。)设若统治阶层消灭,家庭敝制亦随之消灭,人皆习于共同生活。则人人莫不自恶货弃于地,而求有其货以藏于公共库藏,不必藏于己,而实已藏于己矣。人人皆自恶其力不出于身,而无待他人旁督。所以者何?人身莫不有天赋充实之一切力,莫不乐出其一切力。(天赋者,形容其力为本有故,非谓有天帝赋予之也。)而在小康时代,则为居上者所劫制,人不得自尽其力也。若乃大道之行,统治阶层消灭,各各独立之家庭制已废除,天下之人人同享天下一家之乐。(天下一家,《礼运经》之文也,谓建立全世界人类共同生活制度。曾说在前。)人人皆乐出其本身之一切力,以畅其性,以成其能。皆非有为己之私而后出力也。是故小康之世,人人受在上者之劫制,不得以自力为己。大道之行,人人皆得自由以出其本身之一切力,却不必为己。(为己之私意、私欲,早已克去故。且己亦无不利故。)不必为己与不得为己,二种意义相去何止天渊,此未可无辨也。 上引经文。若从道德的观点而言,则知大道之行,人人皆自恶货弃于地,却不必货藏于己。人人皆有恶力不出于身,却不必以力为己。此种道德,崇高无上。孔门七十子中,如子贡之务货殖,亦欲藏货于己。殖,生也。子贡颇讲求货财生殖之方也。 冉求为季氏聚敛,为,读卫。 乃欲藏货于大夫之家。原宪无财而自足,可谓难矣,而无辅相万物之道。子贡、冉求、原宪皆英才也,而三子之思想皆小康社会典型也。小康之世,货、力为己,上层如是,士人依托上层者,不能安贫而货殖,亦视为寻常事耳。冉求为季氏聚敛,盖以既为其宰,即以此显其能。原宪之行,在小康世自是高德。若以小康之俗衡三子,则三子皆无过也。然而孔子斥子贡货殖,责冉求助季为虐,亦不以宪为仁。其故何耶?孔子以大道望三子,则三子皆有罪也。冉求罪最大。季氏,大夫也。属于统治阶层,《春秋》所必讨也。求,助之为虐。孔子詈之曰:“非吾徒也。”命小子鸣鼓攻之,盖恨极矣。于此,可见孔子革命实践之盛气,非仅持空理论者也。小子,盖孔门弟子之青年者。此辈可进于大道,故孔子命其攻冉求也。孔子在陈,思归鲁,曰:“吾党之小子,狂简。”云云。(此事,曾说在前文。)可见孔子晚年甚注意于门下青年一派。大道之付托,正赖此辈耳。 孔子大道之传授,今据《史记》《仲尼弟子列传》,可考者仅二人。一、言偃,字子游。见于《礼运经》,吴人也。《家语》称偃为鲁人。则因偃仕于鲁,为武城宰,而误说耳。《史记》称偃吴人,为确。 少于孔子四十五岁。二、卜商,字子夏。传孔子《春秋经传》于齐人公羊高。卫人也。少于孔子四十四岁。二子皆孔门之青年。孔门弟子三千,青年当不在当数,其见于《论语》者,不必多高材。马迁《史记》所采七十子之徒,于其行事、学术均不详。吾不知其何为粗疏乃尔。《孔子世家》亦作得太坏。 非明于学术之良史也。司马贞曰:“子夏文学,著于四科。序《诗》、传《易》。又孔子以《春秋》属商。又传《礼》,着在《礼志》。而此史并不论。按,“此史”,指马迁《史记》《仲尼弟子列传》也。司马贞著有《史记索隐》。 空记《论语》小事,亦其疏也。”云云。按司马贞言子夏传《易》。马迁《史记》于其传学之事,一无所载,非独不载其传《易》也。马迁独称孔子传《易》于商瞿。《史记》称为鲁人,字子木。少于孔子二十九岁。 瞿传楚人馯臂子弘。颜师古曰:“《汉书》及《荀子》书皆云字子弓。此作弘,盖误也。”应邵云:子弓,子夏门人。余按:子弘、子弓当是两人。自商瞿传子弘至田何,乃术数一脉相承。必非受易于子夏之子弓。 弘以下凡四传,是为齐人田何。汉兴,田何以亡齐遗老徙关中,乃得易于汉世。自汉至今世之《易》学,皆本于田何。由田何而上索之,则商瞿为世祖矣。孔子为太祖,商瞿当称世祖。 马迁之父谈,受《易》于杨何。杨何,乃田何之再传弟子也。田何传王同,字子中。子中传杨何。马迁之父谈,则田何之三传也。 田何之学,本是上古术数之业,非孔子之《周易》也。马迁因其父谈,继承田何。遂从杨何而上至商瞿,凡八代,源流叙述分明。马迁盖尊其父之师傅,上追商瞿,以为孔子之嫡嗣,是为《易》学正宗,故屏去子夏而不论也。马迁记载七十子,颇有不实。如公孙龙,为坚白异同之说者,与平原君同时,去孔子近二百年。当然不及见孔子,而列入七十子中。公伯僚亦非孔子门人。余按公伯僚,谗人也。《论语》载孔子答子服景伯曰:“公伯僚其如命何?”泛举其姓名,而于其人不屑教诲,非弟子可知。马迁以商瞿列入七十子中,当是据田何所说。是否为孔子弟子,不无问题。《家语》云:“瞿年三十八,无子。母欲更娶室。孔子与瞿母筮,告曰:后有五丈夫子。”云云。此乃占卜家造谣,而窜入《家语》以传。不可信也。余观田何传授之《易》,确是上古术数遗业,决非孔子之《易》。独惜子夏尝传《易》,马迁忽之而不载。迁,非良史也。子夏传《春秋》是大道之学。其传《易》断乎不杂术数。商瞿为术数之徒所宗,必不闻大道,其为小康派之尤劣者,可知已。余故不得无辨也。《论语》称子谓子夏曰:“汝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孔子此语,自昔无正解。君子儒者,力行大道之儒也;小人儒者,服膺小康礼教之儒也。孔子勖以为君子儒,而犹戒以无为小人儒,其欲以大道之传,寄于子夏。意深切矣。不明乎此,将以君子为成德之称,小人为失德之目。孔门四科,孔子就弟子之所长,别以四科:一曰德行,二曰言语,(即外交辞令。)三曰政事,四曰文学。即富于哲学思想者。) 孔子独荐子游、子夏为文学上选。荐犹举也。参考《论语》《先进篇》。 圣怀于子夏,契之深矣。何至虑其为失德之小人乎!惟就大道与小康而论,则为大道之学者,须是见得彻,立得定。稍杂乎小康,而不知辨,则不徘徊于歧路者希矣。何可望其正确领导群众,为革故取新、拨乱反正之大业乎?《易》《说卦传》曰:革,去故也。鼎,取新也。易有革、鼎二卦,通明革命之义。拨乱反正,说见前谈《春秋》三世处。宜覆玩。 《论语》载子贡问师与商孰贤?子曰:“师也过,师,字子张。姓颛孙。陈郡人。少于孔子四十八岁。 商也不及。”云云。《论语》此处之记者,下笔却太含糊。孔子于子张决不是笼统说一过字,于子夏亦决不是笼统说不及两字。子张过在甚处?子夏不及在甚处?真令人无从猜想。余从《论语》,推想子张毕竟是务外一流人也。一流犹云一类。 余因子夏传孔子之《春秋》,欲就《论语》所记子夏语,而深论之,兹不便也。

    余写至此,适天气酷热。从夏至到仲秋,是沪上酷热时。 余百病交作,腰部难得撑起。最苦者,两膝头之内部,其骨如破碎。如起立便觉上身太重,两足不能支持。此危象也。余写到此处,要说之话,犹甚多。前面所提及者,如韩非所言,孔子之后学分派,由于取舍相反云云。余已举出大取、大舍,而于小取、小舍尚未有说,则因有所待也。今于此事,不暇求详,祇好简单作一了结。韩非之学,源出老子而卒会归于卫鞅之法、申不害之术。韩非本不了解孔子,其于儒学决不肯详究。于儒学分派,亦祇据三晋流行者言之耳,决不会考索儒学分派之所由来。大取大舍,乃余据《礼运经》,而推定儒学总分此两大派。孔门三千之后学,全盘承受孔子晚年大道之学者,是为大取。同时,必完全舍弃孔子早年所服膺于古帝王小康之道,是为大舍。此种情形,在伪《礼运篇》中犹可考见分明。反之,三千中顽固派之后学,笃守孔子早年传习古帝王之礼教,是为大取。同时,亦必完全反对孔子晚年思想,是为大舍。孔门三千之徒,总分为大道、小康两派。旧以大同和小康分派,甚不当。小康礼教,实将古帝王之阶级思想,与其经济、政治、教化、学术、文化等等方面,无不包含尽。而大同一词,不独不能包含孔子之内圣学,即就外王学言,亦绝不能包含其广大之义蕴。大同一词,不过表示《春秋》太平世,天下一家之盛象。而所以达到天下一家的无穷义蕴,则非大同一词所能含摄也。故应遵用《礼运经》大道之文。(《礼运篇》“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云云。此是《礼运经》之原文,参看《原儒》《原外王篇》。) 韩非根本不通儒学,宜其未闻儒学分歧之真象也。韩非言八儒取舍相反云云,余审核其说,八派之分只可谓之小取、小舍,非若大道、小康之分。一则全盘承受孔子晚年大道之论,而于其早年好古出于一时之意趣者,则全舍之。一则全盘承受孔子早年帝王之业,而于其晚年定论,拒而弗承也。非若二宇,一气贯下为句。 小取、小舍者,两小字,俱释为少。 彼此根本处不同。而此之于彼,或认定其一义或数义之有当,而取之以自益,是谓少有所取。彼此根本处实无不同。而此之于彼,或认定其一义或数义不必惬于吾之所见,则违之而弗从,是谓少有所舍。前云大取、大舍者,是于不可并容之两方,全盘承受甲方,说为大取。同时,必极端排斥乙方,说为大舍。小取小舍,便不如此。小取祇是于大异中,不妨少有所取。小舍祇是于大同中,不妨少有所舍。 试就后者举例。如子游、子夏,并是大道学派。而子游之教育法,则于大同中不无少有所舍。《论语》《子张篇》载子游曰“子夏之门人、小子,当洒扫应对进退,则可矣。抑末也。本之则无。如之何”云云。按朱子注云“子游讥子夏弟子,于威仪容节之间则可矣。然此,小学之末耳”云云。余谓,门人,当是指子夏门下之成年者。小子,犹童子也。朱子以威仪容节,疏释洒扫应对进退,于义欠妥。洒扫固是小子劳动之事;应对进退四字,则含义极博。日常生活中,万物纷来,吾人皆感摄之,曰应。万物纷来,吾人皆制而用之,曰对。对有二义:曰对向,曰对治。吾人对向大自然,而主动以改造之,利用之,故有对向、对治二义。 动履万变,曰进。休息静虑,曰退。此四者,皆成年人日常接触大自然,习劳、趋事,增益经验,广发知虑。知,读智。 不容纵其身于偷,游其心于空者也。“不容”二字,一气贯下。 孔子自言,少时多艺。此中艺字,为技术与材能之通称。孔子自言,不试用于仕途,故得多习于技艺也。见《论语》《子罕篇》琴牢所记。牢,孔子弟子也。 其作易,曰:“知,周乎万物。”周,遍也。言人本有知,当求遍通乎万物也。 作《大学》,曰:“致知在格物。”圣人未尝舍离事物,不习劳动,闲居冥心以为学,如其后学老氏之徒所为也。圣人,谓孔子。冥心者,息其心于虚无,昧然若无知也。老子出生之年,后于孔子。余详在《原儒》。 子夏之于教育,本继承孔子大道之学,未失正鹄。鹄,射者发矢,必有其命中之的也。教育有正当之的,亦犹射也,非妄教也。 朱子以威仪容节疏释应对进退,便是教学者于日常接待来宾时,学习礼貌。此乃以二程理学之教育,而曲解子夏。不可无辨也。子游反对子夏之教育法,而讥之曰“本之则无”云云。子游所谓本,盖谓养性之功也。性者,人所由之而有生也。通天地万物而言之,则吾人与天地万物所同有之大源也。但此大源克就吾人而言,则是吾人之性。非在吾身之外也。通天地万物而言,则是吾人与天地万物同禀之一元,但决不是超脱乎吾人与天地万物而独在,切忌误会。 子游养性之功云何欤?余求之《论语》,子游尝为武城宰。武城在兖州,鲁邑也。宰者,邑之长官也。 孔子过,孔子过其邑也。 “闻弦歌之声,莞尔而笑”云云。据此而论,可见子游以为含养性德,其功莫大乎习乐。乐主和。和也者,生生不息之仁也。子游虑子夏之教育法,将使人偏重历练于事物的知识,而乏坦荡和乐之趣,无养性之功。故以本之则无,绳其失也。子夏答子游之一段话,似欠圆满。余恐文繁,不及引而正之。余谓子游重本之意,甚是。但决不可流于忽视知识,与四体不勤一路。子夏亦宜酌采子游之意,日常退息时,尽有格物以充其知,与习乐以和其性之暇。子游虽与子夏同为大道之学,而其教育之道此中道字,犹方法也。 未免于《大学》致知在格物之教,少有所舍。少字,注意。子游当然不轻视格物,但恐其末流可以至此耳。 孔门大道学派,今可考者祇游、夏二人。二子于教育学,颇有分歧。故论之于此。

    又试就前者举例。前文云,彼此根本处不同,而此之于彼,颇有取其一义或数义以自益,是谓少有所取。宜覆看前文。 如孟子、荀卿同是坚守小康之壁垒,与大道学说之主旨根本无可相容。孟子最顽固,宗法思想,狭碍一团。荀卿有倡导科学之理论,见《天论》。 又以养欲、给求、言礼,则于《大易》有所摄取,异于孟轲之愚陋矣。荀卿主张暴君可革。其说有曰:“杀,然后仁;夺,然后义;上下易位,然后贞。”贞,正也。 盖忿恨六国时侯王之昏贪无能,非革命无可与图治。然终不曾攻击君主制度,易言之,终不欲消灭统治。荀子于大道之学弃其根本,而少取数义以自文,盖其受古帝王之遗毒甚深,妄冀以少数人居上层而控制天下最大多数人,是万世不易之常道,此荀卿之陋也。妄冀二字,一气贯下。 孟轲亦谓暴君可革,与荀卿同。殊不知大道之论,其革命也,必消灭统治,非谓革去暴君而别易一君,可谓革命也。《春秋》与《礼运》、《周官》三经,据乱之世,首倡革命,荡平统治阶级。即领导庶民自主,一切互相合作,生产事业皆归国营,此言其略耳,其详可细玩《周官经》。惜乎孟、荀俱不能承受大道也。余在清季,闻康有为以孟子为大同学,以大同为学派之名,甚不妥。说见上。 荀子为小康学。其实,孟、荀皆坚守小康。孟轲极固蔽,盖小康学派之正宗。不知康氏何故以孟轲为大同学。岂以其有“天下定于一”之论欤?秦王吕政固已并六国,而实现孟轲之希望矣。殊不知,吕政以暴力将天下定于一,是侵虐天下人。非《礼运》大同之谓也。稍有智者,将《礼运篇》首“大道之行,天下为公”至“是谓大同”,与其下段“今大道既隐”至“是谓小康”,此两段文,字字句句互相对照,学者能详究之。则吕政之定于一,决不是《礼运》之大同,本不待辨而自明。小康之下流为霸道,霸道之下流为昏暴。今之帝国主义者,正是昏暴。 吕政残兆民,愚黔首,欲万世私有天下,终乃十五年而亡,皆昏暴之果也。康有为头脑混乱,于孟子犹未能通,真怪事已。荀子在小康派中,最为通儒,独惜其不闻大道。小取、小舍,余已举例,释明如上。韩非所谓八儒,祇是大道、小康二派之内又各有小取或小舍,遂分各小派耳。然大道、小康两巨流内部之分歧,岂止八派。韩非闻见亦甚狭耳。

    余在前文,曾断定司马谈所称,儒家千万数之经传,累世不能通其学,当年不能究其礼者,礼,当作理。礼、理古通用。 是因孔门大道学派,宗主孔子六经而推衍其广大深远之蕴,著作特多,故经传有千万数也。前文作此断定,犹未尽意。今病后气力微弱,不敢求详,且略申吾旨。何由而知司马谈所称经传千万数是大道学派之著作欤?司马谈所论之儒家,本是孔门既兴而后,始有儒家可言耳。孔子未讲学以前,学在王朝。王官治事之经验,虽以所知,着在典册,究未成为有体系的思想与学术。且不得下逮民间。故儒学成为独立之一家派,实自孔子创作六经。三千弟子中狂简之徒,狂者,高狂,勇于进取。简,大也。曾说见前。 踊跃受持,深研博究,推阐为多种经和传,遂有千万数。此为治古代学术史者,所不可否论之事实。余以经传千万数归之大道学派,是乃第一理由。古之言六艺者,本为六种技术之称。六艺者:一曰礼,序君臣父子之礼,列夫妇长幼之别。(借用司马谈之言。)自五帝之世,已以此等教条,颁布民间。《帝典》有“敬敷五教”之文,是其征也。(五教者,蔡注云: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以五者,当然之理,而为教令也。世儒妄分《尧典》、《舜典》为二,汉时本合称“帝典”。此乃古史所载事实。《礼记》有礼不下庶人之条,谓庶人祇敬守在上者所颁之教令,而习行其礼仪耳。上层对于庶民,不以礼相遇也。) 二曰乐,古时民间亦有简单的乐。 三曰射,四曰御,五曰书,文字既兴而后,民间当渐有识字运动。 六曰数。数者,算数。 自孔子作六经而后,世人遂以六经别称为六艺。六经别称六艺,当始于大道学派诸贤。揆其用意,盖以六经之道为人生所需要,犹如礼、乐、射、御、书、数六者,为人生所必需而不可缺也。孔子未作六经以前,本无六艺经传可言。五帝与三代之世,当然祇有一切教令与行事之记载而已。古史有记言与记事之别,实则言即教令也。 谓其足为后圣发明学术之参考资料则可,尊之为经则未合。且古时亦无此称。伏羲八卦,后圣推明之,始承认其有哲学思想耳。后圣,谓孔子。 孔子《周易》未作以前,八卦祇供占卜家利用,何得有经之称乎!《春秋》,鲁史记之名也。孔子《春秋》未作以前,鲁史得有经之称乎?《仪礼》,周公之教条也。孔子未作《礼运》、《周官》二经以前,《仪礼》得有经之称乎?《艺文志》称《仪礼》为《礼》古经,则刘向笃守小康之教,尊重古帝王教令,而妄授以经名耳。 《诗》三百篇大部分为小民怨忿王侯大夫侵虐之哀声也。《论语》称孔子曰:“诗可以怨。” 孔子特为删定,而寄以改造社会之最高理想,始称为经耳。孔子未删《诗》以前,古诗三千余篇,多是下民无有聊赖之呻吟,何得有经之称乎?总之,六艺经传,孔子所创作者为宗本,弟子所推演发挥者为羽翼。此中弟子,指大道学派。 司马谈称其有千万数之多,可见大道学说在当时流行极盛。《礼记》《儒行篇》,十五儒中有革命之儒。《儒行篇》是六国时小康之儒所作。小康派本以变改六经真髓为务,而于大儒革命之行迹,犹不忍湮没。盖有感于当时危亡之象也。力行大道之儒,曰大儒。 小康派大师如孟、荀辈,虽有暴君可革之论,然其思想根底,毕竟保持统治阶层。孟轲游齐梁为客卿,门下随于后车以就食者甚众。荀卿仕楚为兰陵令,其弟子李斯用事于秦;韩非不幸遭谗死,否则亦暴秦之辅臣耳。故知怀抱小康思想者,终不能革命。而十五儒中革命之儒,必为大道学派无疑也。余以孔门三千徒众,少壮狂简高才,勇进于大道,故有六艺经传千万数。是吾所持之理由二也。司马谈对于儒家经伟,有“累世不能通其学,当年不能究其理”,“博而寡要,劳而无功”之叹。此非空泛之说,必曾阅览一过,而后有是言。谈本史官之裔,藏书富,喜博闻。决非目不窥书而鼓舌妄说。谈云:“累世不能通其学,当年不能究其理。”据此而推,可知谈所亲览之儒家千万数经传,决定是大道学派之鸿着,非小康之徒所能为也。六经之学本一贯,而《易经》为五经之原。《易经》倡导科学之论,甚深弘大。其要略犹可考之于易大传。参考《原儒》《原外王篇》。 孔门三千徒中,狂简高才当有科学思想之创作。惜乎汉世小儒弃而弗究,今无可考矣。小康派之儒,曰小儒。司马谈仕于汉武帝之世,犹见儒家六艺经传千万数。而《艺文志》所载者,即今世现存之伪五经耳。千万数都不见于志。故知为汉初小儒所屏弃而丧失也。 民国初年,学人尊墨子为科学家,诋儒学阻碍科学思想。若辈既不读《易》,又不考墨学来源。《淮南子》《要略》曰“墨子学儒者之业,受孔子之术”云云。此说必非无据。淮南王安所招致宾客,皆当世博学通才。安,高帝之孙也,文帝时对王。 其时去孔墨犹近,其书由群贤合作,凡所持说必经众意共核。如墨学不本于孔,何至凭空造谣乎?余按墨子政论浅薄,未达六经义旨。而《淮南》称其“学儒者之业,受孔子之术”,必在科学方面无疑。凡人天才有独长者,每有所短。墨子长于科学,故受孔子之术而有成也。司马谈虽尚博闻,而实专精于《道论》。老子之书,古称《道论》。 其学务去知去欲,存神而返无。返合于虚无也。 谈所叹为“累世不能通其学,当年不能究其理”,必是发挥科学思想之经传。而谈适与之捍格,莫由人也。又六经之外王学,自笃守古帝王之道者视之,未有不骇为非常异义可怪之论。骇者,惊骇。 谈于儒学独取小康派之宗法思想,说见前文。 其于阐明大道之经传,不能通、不能究,何怪其然。余由司马谈读六艺经传有不能通、不能究之叹,正可证明儒家千万数之经传,必是大道学派之鸿着。小康派之思想,迂陋、固滞、空疏,其所为书不过重述古帝王之教令而已。司马氏世掌史职,小康学之典籍,谈之所习见、熟悉。本非“累世不能通”之学,更无“当年不能究”之理。余以谈之言,证成六艺经传千万数,出于大道学派。是吾所持之理由三也。谈本道家,于六经实无所得,又怀偏见。《史记》《老子传》曰“世之学老子者则绌儒学”。绌者,黜退之谓。犹俗云卑之也。 其云儒学“博而寡要,劳而无功”。适自露其无知,不足辨也。然谈实曾读过六艺经传千万数,其言发于亲身经验则无疑。不能通,便直认不通;不能究,便直认难究。犹不失道学专家本分。古哲风谊,可敬也。

    余自少时,阅《史记》至《孔子世家》,见其称孔门弟子三千人,而通六艺者祇七十二人。六艺,即六经之别称,说见前。 《仲尼弟子列传》其说亦与《世家》相同。而小有不符者,则称孔子曰:“受业身通者,七十有七人。”大概当时有两说,而马迁并存之。然迁于世家则采用七十二之数,或以七十二为近是也。迁作《仲尼弟子列传》而书于其后曰“余以弟子名姓文字,悉取《论语》弟子问,并次为篇”云云。《论语》乃极简单之小册,其所记弟子与先师之问答,寥寥无几。先师,指孔子。下同。 其犹于大海水中取数滴,何可见大海水乎!即就其见于《论语》者而言,审其发问之辞,亦不必皆英俊也。余尝怪,孔门弟子三千之众,何至通六艺者,祇有七十子之徒?马迁作《史记》,以此说着之于《孔子世家》,遂成千秋定论。余推想七十子之说,不必倡自马迁。大概六国之季世,小康派之徒有就其得自传闻之七十余人而记录之。七二与七七之数,相差甚微,可不论。而七十子中,颇有分明不是孔门弟子者,故可断定其得自传闻。 记录者不必为有学识之人,或不必有若何用意。自吕政以焚坑之毒,摧残孔子儒学,大道学派无人继承。汉兴,鉴吕政之败,遂利用小康之儒拥护帝制。皇帝专制曰帝制。 诸小儒奋起而寻求六国时小康学者之遗绪,亦事势之所不容已也。小康之儒,简称小儒。 盖六国时小儒,早已改窜孔子之六经,俾成为小康思想之教典。汉初小儒所遵奉之五经,如田何所授之《易》、如公羊寿胡毋师弟所造之伪《公羊春秋》、如秦博士伏生所授之《尚书》、如《艺文志》所称之《礼》古经及大小戴《礼记》,皆六国时小儒之遗物也。《诗经》唯三百篇尚存,而孔子之《诗传》无传。上传字,是传记之传,下传字,是传授之传。读若权。 六国时小儒已废绝之矣。《乐经》无传。六国危乱,其时儒生当无暇注意于乐。汉人传五经,而缺《乐经》。亦不敢于六国小儒所有者之外,而有所增也。故《艺文志》载有王禹记二十四篇,又刘向校书得乐记二十三篇,与禹不同。而皆不以之定为《乐经》,诚以其非六国时小儒所审定者故耳。有问:“公羊寿等之伪《春秋》,非六国时小儒所定也。”答曰:孔子《春秋经传》真本,由子夏传之公羊高,从高传至其后裔公羊寿,始废其先人之传而造伪。此是公羊氏一家之变态。然孔门传《春秋》者,决不止子夏一人。孟子明言孔子作《春秋》,可见其读过孔子之《春秋》,然不闻其得于子夏之传也。孟子说“《春秋》成,而乱臣贼子惧”。极力拥护统治阶层。此与董仲舒私语马迁之言曰“《春秋》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者,绝无合处。贬与退等义,说见前。 仲舒学《春秋》于公羊氏,深知孔子本义。但其著《繁露》一书,则与公羊寿等之造伪相同,而不敢昌言消灭天子、诸侯、大夫。其语马迁者,祇是私人谈话而已。孟子之《春秋》说,正是以拥护统治之小康礼教,而完全改去孔子之《春秋》真髓。即此可证,改窜孔子之《春秋》者,自六国时之孟子已开其端。公羊寿等之造伪,不谓其本于六国小儒可乎?且伪《公羊传》中,有子沉子曰、子司马子曰、子女子曰、子北宫子曰,又有高子曰、鲁子曰,此皆公羊寿所称引其说,而特致尊崇者。子而又子之,乃尊崇之辞也。 此辈都是改窜孔子《春秋》之小儒,为公羊寿等造伪之所祖。此辈当是六国时小儒,否则亦是六国小儒之后嗣,断乎无疑也。汝谓伪《公羊传》不出于六国小儒可乎?伏生所授之《尚书》,必是六国小儒改窜孔子之《书经》而成此伪书。伏生在凶蛮之秦廷为博士,何敢传孔子《书经》?《书经》于汉武帝时出孔壁,武帝犹废绝之,何况暴秦。故伏生之书,必是六国小儒传授之书也。总之,汉朝初兴时代,正谋利用小康之儒。诸小儒亦一致踊跃搜求六国时小儒所改窜之经典与诸文籍,以明其师承有本,而造伪不自己出也。汉初风气,任何学派皆以拥护帝制为天职。老庄虽不革命,然其思想实痛恨君主专制。六国时道家,非尧舜,薄汤武,可谓激烈矣。及至汉兴,道家无一人不变其所守。盖公游曹参之幕。黄生在汉景帝前献谀曰:“汤、武非受命,乃弑也。”齐人辕固生虽是小康之学,而犹面折黄生,触景帝之怒,几至于死。见《汉书》《儒林传》。 黄生者,道家巨子,司马谈之师也。马迁《史记》自序,称其父谈“习道论于《黄子》”是也。谈、迁父子满腹是宗法思想、帝制思想、小康思想。余在《六经是孔子晚年定论》中,辨之较详。可参看也。道家尚如是,何况小康之儒,一向以帝王之道为万世不可易者乎?汉兴,小儒乘时得志。六国小儒之文籍,乃为汉初小儒之所宝贵。二千余年来,历史家、治文化者,从未有注意及此。岂不怪哉!谈至此,吾当回到七十子之间题。七十子之记录,纯是一本乱账,其集录毫无标准。若是在三千人中,择其学术相同者而录之欤?则子夏传《春秋》、子游传《礼运》,二子是大道之学,分明可考。但二子而外,其余诸子见于《论语》者,若子贡、子路、曾子等等,无论其学行优劣、短长,要皆遵循小康之道也。颜子是否为大道一派?从《论语》考之,殊不可知。《史记》七十子列传,即《仲尼弟子列传》。 其中四十有二人,徒有姓名,而皆不见书传,无从论其学行。学者,学术。行者,行事。 则以七十子拔出于三千之中,并非在学术上有特殊的标准,可知已。若以德行或政事等为标准欤?而冉有为季氏聚敛,为读卫。 亦与颜回并列。子贡货殖,乃与原宪同类。岂不可笑。或以政事为标准欤?冉有、子路,名震于列国君臣间,而孔子祇以具臣许之。具臣者,备职官之数而已。 其名字不见于书传者,更何足论。故七十子之记录,当出于六国小儒中极陋者之手,其事诚不足道。而汉初小儒一致遵从之,马迁且采之,以作《仲尼弟子列传》。其故何耶?汉初之人,固尊尚六国时小康学者之文献。七十子之录所以受汉人崇信,此亦风会使然也。更有一主要的因缘。六国时小儒本继承孔门弟子反古一派之主张,反,犹复也。反古,犹云复古。见《中庸》。 皆以为孔子自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皆欲以孔子为古帝王之嫡嗣。变易孔子之六经原本,而改胎换骨成为小康礼教之经典。伪《中庸》称孔子“祖述尧舜,宪章文武”。此说盖早发于孔门弟子之反古派,而六国时小儒又盛张之也。小儒皆自以为真孔,故不肯承认先师之门,有所谓大道学派。先师,指孔子。 古籍沦亡,此事虽难征考,然细玩伪《中庸》,尚可发见此情。余云伪《中庸》者,即指《礼记》中之《中庸》一篇,而宋儒特提出为四子书之一者也。《汉书》《艺文志》载有《中庸》说二篇。唐颜师古注曰:今《礼记》有《中庸》一篇,亦非本《礼经》,盖此之流。按师古云本《礼经》,即指《中庸说》二篇也。师古以为《礼记》之《中庸》一篇,非是《艺文志》所载之《中庸说》。盖亦《中庸说》之支流耳。 余按《论语》称孔子曰:“中庸之为德也,民鲜能久矣。”《艺文志》所载《中庸说》二篇,今不存。是否为孔子作?无从考定。《礼记》中之《中庸》一篇,确为六国时小儒治礼者所作。其本旨在表章古帝王之礼教,以反对孔子《礼运》、《周官》二经之新礼学。好为空阔之大言。亦窃取大道学说而变其本义,以成己说。余恐文繁,兹不暇详也。此篇之作者,本为礼家,而与荀卿不相近。与孟轲较近,但于大道之论有窃取处,不似孟子太迂陋也。此篇称孔子严戒门人反古者之陋见,曰:“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如此者,灾及其身。”云云。反,犹复也。见前。 其存留孔子此言,甚有功。后人皆以孔子早年有好古之说,遂谓孔子终身守帝王之学,却不悟孔子有反古之戒。然此篇之作者,外貌欲表示不违于大道,而实则极端赞美帝王之道,极端弘扬宗法思想,极端拥护统治。其篇中有云“非天子不议礼,不制度,不考文。中略。 虽有其位,苟无其德,不敢作礼乐焉。虽有其德,苟无其位,亦不敢作礼乐焉”云云。见篇中第二十八章。其上文才称引孔子反古之戒。而下文即以此数语紧接之。真可笑。 其言虽有德而无位,亦不敢作礼乐。正是反对《礼运》、《周官》二经之新制度。以为孔子虽有德而无天子之位,不可作礼乐也。《中庸》篇此处,明明不承认大道学派之新《礼经》,其辞旨显然可见。总之,小康之徒自负为真孔,实不肯承认有大道学派与之对立。其顽强如此。《中庸》篇之作者,当是六国之季世,齐鲁或郑卫间小儒,游仕于秦。或为秦博士。 其篇中有“载华岳而不重,振河海而不泄”云云。若未入秦,当不特举华岳也。是时六国将亡矣。

    六国时小儒,一致厌弃大道学派之人物,毁灭大道学派之经传。此风气既成,而鄙陋不堪之簿籍,所谓七十子记录者,乃为小儒所共同注意。所以者何?孔门弟子三千,祇可拔出七十名贤。而七十子中,且有四十二人不见书传。则三千之众,殊少成就,无复影响。恶有所谓大道学派者乎!余自少年时,阅《史记》七十子传,窃怪孔门何以若是无才。及读马迁《史记》自序,称其父谈之论儒家。彼亲览六艺经传千万数,彼者,指司马谈。 而有“累世不能通其学,当年不能究其理”之叹。使三千之徒而皆不肖也,则千万数之经和传,将从何而得有哉!小康派之卑劣险鄙,乘吕秦、刘汉废学之恶运,而叛先师、毁大道,斯文丧亡殆尽,岂不痛哉!

    小康之徒,其学专主于古帝王之礼教,盖得力于孔子早年思想者甚深。古帝王之礼教,有狭义、广义。广义,则经济、政治、宗教、文化、学术及一切制度典章,皆礼教所摄尽也。(摄者,包含之谓。)狭义,则五伦之叙、五礼之制、(五礼者:一、祭祀之事为吉礼。二、冠婚之事为嘉礼。三、宾客之事为宾礼。四、军旅之事为军礼。五、丧葬之事为凶礼。)乃至礼仪三百、威仪三千,皆有专家讲习之,所谓礼家之业也。然博大之礼家,必通究广义。 孔子五十以后,其思想界,别辟新天地。其门下顽固者犹贪求复古,而内心不以孔子之革故、创新为然。孔子之革故创新,是在广义上一切根本改造。狭义的礼,随之而变不待言。 自孔子门下复古一派,以至六国时小康巨子孟、荀辈,莫不精古礼。孟子曰:“学则三代共之,皆所以明人伦也。”荀子亦言“圣人尽伦”。此为小康礼教根本。 不脱去宗法思想者,无缘悟入孔子六经大道之学。孔门总分小康、大道两派,实由怀抱小康礼教之徒,顽强抗拒大道之学。故分派自不容已也。六国时小儒改窜孔子之《礼运经》,而别成《礼运篇》。其开端即伪托孔子曰:“大道之行也,此说大道之学。 与三代之英,此指小康圣王所谓六君子是也。 丘未之逮也,而有志焉。”云云。余按三代之英,是力行小康礼教者。孔子则志在大道之行。大道与小康,一公一私,如划鸿沟,互不相通。孔子发明大道,笃志实践,决不会有志于小康。此不待辨而明也。今小儒改变孔子之《礼运经》而别成《礼运篇》,乃伪托孔子自称,以大道与三代之英,俱为其志之所在。厚诬圣人,何其无忌惮哉!然虽如此,余犹喜此篇保存孔子真象颇不少。此篇,指小儒之伪《礼运篇》。下仿此。 此篇诬圣之罪,在其以大道与小康同为孔子之所志。其意在托于圣言,以尊重小康耳。但此篇已明白承认,孔子发明大道之学,确实与其早年所取法于古帝王之小康礼教,根本相反而无可相容。古帝王,指三代之英。三代,夏、殷、周也。《论语》载孔子以夏、殷二代之礼不足征而兴叹,又称孔子曰:“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云云。孔子早年本取法于三代之英,故其自称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至五十学《易》以后,思想大变,始作六经。余己说在前文。 学者试就篇首篇者,指小儒之伪《礼运篇》。 “大道之行,天下为公”至“是谓大同”,及其下文“今大道既隐”至“是谓小康”。如上两段文互相对照,而深穷其博大深远之义缊,当知大道与小康不可兼容并蓄。譬犹燃炭之炉,决不容冰;藏冰之窖,亦非燃炭之所。两物互相违故也。孔子早年本向往三代之英,而服膺其小康礼教。其后周流列国,亲见当世王侯大夫之行事,而与下民同忧患。《易大传》曰“吉凶与民同患”云云。可见孔子不顾一身之吉凶,实欲领导下民以行革命之事也。 然后知三代之英已往矣,其小康礼教决不可复行于今世。此其所以创明大道,而急欲实行之也。小儒迷而反古,反古,犹云复古。 是诚可惜。然犹保存大道学说之大略,不可谓无功。此可喜者一也。孔门弟子三千,大道学派绍承孔子正统。小康学派虽亦自负为真孔,而实自堕于复古之迷途,乃孔子之罪人也。汉兴,利用小儒继孔,以资拥护。诸小儒皆不言六经是大道之学。且消灭大道学派之名称,以示仲尼之门于修古帝王之教外,并无其他学派。更以妄人七十子之簿记,载入《史记》,以为七十子是三千中之卓然杰出者。即将大多数人鄙弃而弗道。弗道者,不肯称道也。 顾七十子之学行,不见书传者竟居多数。其见于《论语》者,高才亦少。孔门何至空虚若是,岂不怪哉!独伪《礼运篇》,叙述孔子传大道之学于言偃。言偃与卜商在孔门并为文学导首,偃字子游,商字子夏。 则付托已得人矣。继嗣蕃衍,流传日盛,可断言也。大道学派,此篇特详其源。此篇,指伪《礼运篇》。下同。 可喜者二也。此篇本是六国时小儒,改变孔子之《礼运经》而为一小书。虽于大道学说之纲要,尚有留存。而开端则以大道与小康同为孔子志愿之所在。其分叙大道、小康而后,仍归宿到小康礼教,此其改变原经之本意也。原经,谓孔子之《礼运经》。 汉人以此篇收入《礼记》,则以其为前师之遗著而重之耳。前师,谓六国时小儒,是汉世小儒之所继承故。 伪《礼运篇》以大道、小康同为孔子之所有志,伪《中庸》亦有类此之论。伪《中庸》第三十章曰,分章,遵朱子《中庸集注》。 “仲尼祖述尧舜,宪章文武”云云。余按伪《礼运篇》作分小康处,都是称述孔子《礼运经》本义。实行小康礼教者即三代之英,夏禹、殷汤、周之文王、武王、成王、周公六君子是也。孔子以禹、汤为小康之倡首者,而不涉及唐尧、虞舜者,何?禹创立家天下之制。天下为其一家之私有,曰家天下。 汤以夏桀无道而伐之,则又承禹之术,复行家天下之制。故孔子以禹汤并为乱天下之罪魁也。六君子之称,称,犹名也。 则以其能令小民稍得安息,故臣民皆颂美之曰君子。孔子不妨仍其君子之名耳。《中庸》称仲尼“宪章文武”者,则以举文、武父子,即上摄禹、汤,下摄成王、周公。文从简略也。《中庸》此语,盖谓孔子取法于三代之英,有志乎小康也。尧舜不以天下为其一家私有,其治天下也,辟四门、辟四方之路,使天下大通,无有壅塞阻隔也。 明四目、天下一切事之利害得失,任天下庶民各用其目之明而正视不盲。 达四聪。任天下庶民各用其耳之聪,正听大众之与论而不惑。 领导天下庶民者,莫要于使庶民皆得自用其耳目之聪明,共知天下事。此知字,是“主”义。如古时称一县之长官,曰知县,以其主治一县之事也。此云共知者,庶民共主天下事也。 孔子作《书经》时,从尧舜二帝开始。则以尧舜不以天下自私,将可导至民主,其取义甚深远也。孔子发明大道,可借尧舜之事以明其志。六君子,家天下之乱制,乱制一词,见《春秋》。 是孔子所不屑为,更不忍为者。伪《中庸》称孔子“祖述尧舜”犹可也,又称孔子宪章文武,则侮圣人而无忌惮矣。圣人,指孔子。 伪《中庸》与伪《礼运》在表面上则以大道、小康同是孔子一人的思想,而实际上则欲消灭大道,以归宗于六君子而奉行其小康礼教。六国时小儒有一种风气,每特举文王为六君子之代表,孟子便好称文王。伪《中庸》或单称文王,或文武并举。公羊寿伪《春秋》隐公元年传亦称文王。(公羊寿,汉人也。其称文王,盖上承六国小儒之风。)《论语》《泰伯篇》有“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可谓至德”一条。余昔疑其非孔子之言。文王本怀代殷而有天下之志,三分有二,岂无心于天下乎?武王既灭殷,殷民犹不服。周公之才,且甚费气力而后定之。文王及身事殷,自是不得不然。孔子何至称其盛德,此一条必是六国时小儒所插入也。

    汉世小儒所传五经,悉遵用六国时小儒改变之伪本,伪本者,以其是六国小儒改变之本,非孔子原本故。 不敢轻于更易。更,读若耕,犹改也。 但其自作传注传者,传记之传。读若馔。 或为经说时,便是极固陋的小康思想。其于大道学说,必排斥尽净而后快。《汉书》《艺文志》完全采用刘向与其子歆之说。其于孔子之《春秋经》,则称左丘明宗周公之法,而据鲁史作传,直将孔子完全推倒。于孔子之《周官经》,则不问其思想如何,而诡称为周公所作,以附王莽。莽志在篡夺汉之帝位,而欲袭取《周官经》一二制度以自文饰。莽少与歆俱为黄门郎,甚重歆。歆遂附莽。 郑玄注《周官》,妄称周公居摄时作。居摄者,成王幼,周公代行天子之事也。 盖宗刘歆,而不悟此经实与《春秋经》为一贯。周公继禹汤而实行家天下之乱制,正与此经根本相违反。郑玄信刘歆之奸辞,是乃未通经义之过也。玄注此经,纯以小康思想为宗主,遂令孔子本旨晦而莫彰。余尝欲为此经作一新疏,并辨正其窜乱。惜乎吾衰不可能也。向来士人皆谓汉朝定孔子为一尊,实则汉世小儒以尊孔为名,以毁孔为实。

    刘歆有言“仲尼没而微言绝,七十子丧而大义乖”云云。班固作《艺文志》,即奉刘歆斯言为宝训。甚矣,固之浅陋而敢毁经也。微言,李奇曰:“隐微不显之言也。” 歆云微言者,不肯承认孔子作六经也。《艺文志》载歆之《六艺略》。师古注曰,六艺,六经也。 其言《易经》则由伏羲始作八卦,文王重易六爻,作上下篇。孔氏为之《彖》、《象》、《系辞》、《文言》、《序卦》之属十篇。以上皆节录志文。 据《志》所云,则歆以八卦始于伏羲。文王依八卦而重之,为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重者,推广之也。 又以上下篇之文,亦作于文王。孔子祇依据伏羲八卦与文王所重之诸卦诸爻而为十篇,以解释其义已耳。非孔子自己有特创之见,有新发明之理,足为独立之一经也。非孔子三字,一气贯下为句。 余按古称伏羲画八卦者,并非谓其祇画八卦也。由八卦而重之为六十四,本自然之序,自是伏羲一气呵成。何待千载下有周文王者,乃补伏羲之缺而重之乎。八卦一词,乃总括六十四卦之简称耳。后人妄疑伏羲画卦,其数止于八,便大误。《史记》《周本纪》载“文王囚羑里,盖益《易》之八卦为六十四卦”云云。唐张守节曰:按太史公言“盖”者,乃疑辞也。守节之说甚是。汉人或言文王重六爻,谓所重之诸卦,皆是六爻。故云重六爻。 或言文王演易。演者,推衍、扩充之谓。与言重六爻者,词异而其事则一也。 余谓重卦之事,理不应有。倘伏羲画卦,数止于八,必是见得执简驭繁,可以包通万有,无须增益。文王生于千载下,何敢妄以己意代伏羲重卦乎?如八卦犹未足,伏羲便当自广之为六十四,何至留一大空缺!断无此理。据《诗经》《周颂》等篇,颂文王之诗,颇觉其信仰天帝。《易大传》称伏羲氏仰观、俯察,远取诸物,近取诸身,于是始作八卦云云。是乃孔子自述其致力处,而以此称伏羲者,亦缘读古《易》时,想见伏羲曾如此用力也。古《易》,指伏羲八卦。《史记》称孔子读《易》,即此。 伏羲决不是宗教思想,文王却是宗教信徒,何能代伏羲重卦?余考六国时小儒,竭力拥护君主制度,用今通行语,即是拥护统治。 其理想在得圣人为天子,遂举文王为君主之模范人物。孟子与伪《中庸》等,皆有此意。 度其赞扬文王之用意,当不外此。古《易》曾见重于孔子,六国小儒遂造文王代伏羲重卦之谣,庶几文王道术,上与古圣争烈。古圣,指伏羲。 余自信此种推想,颇切近事实。六国小儒一方固守其小康思想,而自负为真孔;一方又不满于孔子晚年造六经、倡大道,而排复古。所以抬出文王以临于孔子之上,且暗示孔子之《易》学,源出文王。此六国小儒之诡计也。《易大传》称“《易》之兴也,其当殷之末世、周之盛德耶?当文王与纣之事耶?是故其辞危”云云。此乃六国小儒为文王而增入之也。为,读卫。 孔子曰:“吉凶与民同患。”此孔子《周易》所由作也。若殷纣、周文同是统治阶层,此起彼仆,徒苦天下大多数庶民耳。当时大思想家夷、齐兄弟,便有以暴易暴之叹。《易》之学,若兴于“文王与纣之事”,尚成何学术乎?甚矣小儒之蠢也。六国小儒伪造文王演《易》事,其心计颇复杂。根本是小儒向大道学派进攻之一大暗潮。此事,二千数百年来无人注意。吕秦以后,中国学人不用头脑,盖已久矣。《周易》上下篇,本是孔子作。而《艺文志》承刘歆,则称为文王作。歆实本之于六国小儒也。然自西汉传来之《周易》上下篇,却是经六国小儒改窜之伪经,非孔子原本也。此不可不知。刘歆祖述六国小儒,以为文王演《易》,足补伏羲之缺,孔子祇承文王之《易》学,无有创作。刘歆二字,至此为长句。 如此诡计,遂将孔子之《易经》无形消灭。

    《艺文志》叙述《书经》,则云:“书之所起,远矣,至孔子纂焉。上断于尧,下讫于秦,凡百篇,而为之序。秦燔书,济南伏生独壁藏之。汉兴,亡失,求得二十九篇。武帝末,鲁共王坏孔子宅,得古文《尚书》。孔安国以考二十九篇,得多十六篇。”云云。以上,皆节录《艺文志》之文。 余按:志述歆说,约分为二:一、《书》是古史,孔子祇依古史而纂述之,非其创作。二、歆承认秦博士所传授之二十九篇,与孔壁出现之孔子所纂《书》,经孔安国校对并无不同。但壁中《书》多十六篇,伏生传授不全而已。如上二说,皆歆之故意混乱。孔子《书经》是自发表其哲学思想,即是为万世开太平之最高理想。(为,读卫。) 不可视为纂述古史之业。伏生《书》是六国小儒依古史而纂述,不可以此为孔子《书经》。此者,指伏生《书》。 但歆之意,正欲以伏生书混同于壁中《书》,以明孔子书祇是纂述古史,非有创作也。

    《艺文志》于《诗经》不言孔子有《诗传》。五经皆有传,《诗经》无传,断无此事。孔子曰:“《诗》可以兴,《诗经》大部分是宣播王侯大夫之黑暗,与小民之疾苦,故可使人兴发而起革命之思。可以观,可以激引庶民对天下事来注意。从大处、深处、细处,作种种观察。不至悠忽度日。 可以群,可以引导天下最大多数庶民互相和爱、互相合作,不涣散也。 可以怨。”庶民诵诗,皆忿怨王侯大夫而力图消灭之也。以上皆见《论语》。 孔子《诗传》,必是发明此旨。或六国时小儒,已废绝之。

    《志》于《礼经》,不举孔子《礼运经》。虽载《周官经》,而歆诈称为周公作,是否认孔子之《礼经》也。

    《志》于孔子之《春秋经》,则以左丘明上承周公遗法,《志》云:“鲁,周公之国。礼文备物,史官有法。”云云。 论本事而作传。言丘明作传,必详记每一件事之真相而论其得失。(《左传》于记事之后,时有“君子曰”,即其论也。) 又称“孔子观鲁史记中略。 有所褒讳贬损,不可书见,口授弟子。弟子退而异言”云云。据此,则孔子本无《春秋经传》之作。而其下文又云:“《春秋》所贬损大人、当世君臣,有威权势力,此处字句,余释在前文。须覆看。 其事实皆形于传,是以隐其书而不宣。”云云。据此则是孔子本有《春秋传》之作,并非口授弟子而无书,祇是“隐其书而不宣”耳。《志》文叙《春秋》处,从“古之王者”起至“夹氏未有书”止,共二百七十四字。前言“不可书见,口授弟子”。不可书见者,不可见之于书,犹云不可著于竹帛而成书也。 后言“其事实皆形于传,隐其书而不宣”。孔子究竟有无《春秋经传》之作?在志文中无法决定。从其前文欤,则与其后文相违反;从其后文欤,则又与其前文相违反。刘歆、班固皆文学名家,而此处文字不通,实因其胸中有鬼物在。对于孔子之《春秋经传》总想捣乱,捣乱,是旧社会通行的俗话。 是以写成文字有不通之咎也。

    刘歆与其父向在汉廷职司文献,其在学术思想界影响重大。《七略》之叙六经,实导后人趋于迷乱之途,莫求正解。不仅流毒汉世,而其毒之伏于二千余年经学界者,直与皇帝专制之局相终始。甚至帝制告终,而小康派所遗传之自私自利、缺乏正义感、缺乏独辟独创的识力、固陋、卑狭、偷惰、委靡,乃至一切恶习,延及于今,恐犹未易除其根也。向、歆父子继承六国小儒,不承认孔子有创明大道之六经。此中祇就向歆言。实则汉代儒生,皆犹向、歆也。即汉以来,二千余年之儒生又莫非向、歆也。创明者:前人未发见,今发见之,曰创;持说详正,曰明。 然孔子平生之学究不可掩,更不可降孔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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