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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trong>    水之上日记[封面有“二十七年六月 樋口夏子”。这本日记之前的一个月空白,应该是有一册日记散佚]

    (明治二十七年六月四日—七月二十三日)

    六月四日

    </strong>

    晴。下午去小石川给歌子老师的亡母扫墓。在天王寺。昨天是三周年忌,我有事没能去,今天和邦子一道。在墓前供奉了花,静静地抬头张望四周,只见有两只不知从哪里来的小蝴蝶吸了花蜜,又飞到墓石上停了会儿,不肯离去。那光景忧伤又寂寥。我和邦子在墓前聊了一会儿,然后在寺里散步。看了云井龙雄[云井龙雄(1845-1870),米泽藩士,以汉诗著称,因谋逆罪被杀]等人的碑文。夕阳西下天色转暗的时候,起了雨云,天空的颜色晦暗,我们说着“要下雨了”,往回赶。从团子町经过薮下,来到根津神社的斜坡。在上坡处的左手边,有一道竹编的小门,那后面黑木台阶通往一座古旧的小庵。标牌写着“二十二宫人丸”[莲门教的宫司],看起来是个有渊源的地方。但邦子一向看不起这种地方,认为是装神弄鬼,这时她也笑个不停。

    <strong>六月五日</strong>

    那个“人丸”的居所好生古怪,让我有些惦记。想着那样的地方也许会住着有趣的人,便去拜访。他讲了很多不寻常的话,有趣。他看不出年龄,长发,白胡子,穿件破破烂烂的小袖。房子虽然有三个房间,没有天花板,也没看到厨房。一扇挡雨板也没有,不知该怎么抵御风雨。他说之前经过了七八年的游历,从前年开始待在这所庵堂。门上贴了条:“有客来访,我不喜欢的就不见。”我心想办不到吧,不过挺有趣。待了一会儿,有人来了,我便告辞。

    世间会变成怎样呢。上层的人当中,没有一个我觉得好的,都是些浅薄至极的人。想着是不是在被埋没的普通人当中有可以交谈的,在穷街陋巷中寻找,结果都是些一心利己的蠢人。有些人一开始听起来满口道理,可是其理论听到第二次,就讨厌极了,很多人让我恨不得吐他一脸唾沫。以前我去天启显真术会总部长久佐贺那里,与他倾谈。先不管他的善恶,我以为他是个有大抱负并舍身投入事业的人物,见过聊过几回之后,发现他的志向浅薄,一心只沉迷眼前的蝇头小利。和这种人谈人生大事,就好比和小孩讲述天道,是白费功夫。想来我也没有看人的眼光,简直要嘲笑我自己。

    九日,久佐贺来了信。那是封讨厌的信。

    “你热心于歌道,因此日子困窘,这让我想到自己,深感同情。在你有所成之前,我愿意为你做些事。但我们不过是见面之交,无论是我主动开口还是你主动开口,对你来说想必都很难做。所以,请你将自己托付给我吧。”

    我心想,这个家伙,到底是怎么看待我这个人呢。我既然哀叹世间的沉沦,有心照亮人间,又怎么会为了摆脱眼前的困苦,而轻易打破女子最该尊崇的操守?真是太可笑了。不过,他毕竟是独领一派的投机师,也不是听不懂话的人。

    我回信道:“以自己的信念处世,在这一点上,你我一致。根据我迄今为止的言行,如果你认为我将能成就大事,那就请援助我。如果你把我看作女人,想动歪脑筋,那我只能一句话拒绝。请斟酌。”我把决心阐明了,等他的回信。

    寄信的那天夜里来了回信。他还是围绕同一个主题,写了些烦人的话。我想着先不回,搁置不理。

    “人丸”也来了我家。与其避世风格不符,他不停地夸我是个优秀的人,还说想要长久地交往。都是些讨厌的人。

    <strong>六月二十日</strong>

    下午两点,忽然大地震。(中略)

    樋口幸作[樋口则义的弟弟樋口喜作的儿女,也就是一叶的堂兄妹。阿仓和一叶同年生]兄妹从四月半来了东京,住在樱木医院。二十六日夜里,阿仓来了,讲了当时的病情。

    <strong>七月一日</strong>

    芳太郎来访。不久后,野野宫从横须贺来了。她讲了许多事,悲伤的、让人惊愕的、可怜的、羞耻的。可以说是一份失败的女学生标本。十点左右,樱木町来了人,告之幸作的死讯。妈妈十分愕然,立即赶去了。遗骸当日送去寺庙,在日暮[北丰岛郡日暮里村的火葬场。死后当日火化并不多见,和田芳惠认为幸作死于麻风病,且此事对一叶的文学创作影响巨大]化烟升空。目睹身边人如此悲惨的终结,想到我的一生,不知怎的很难受。

    <strong>七月二日</strong>

    一早和妈妈还有阿仓去日暮里拿骨灰。远隔山川的叔侄,却在同一个地方化作飞烟,这大概是无法逃脱的前世缘吧。唯独今天,我为爸爸已不在人世而高兴。您要是在,该多难过。

    <strong>七月十二日</strong>

    因为有别人送的盂兰盆节礼品,带去看望半井君。难得他心情愉悦,笑眯眯地聊天。不过因为有客人来,没聊多久我就走了。他说:“我近日会去拜访。十五或者十六日,只要没有雷雨,我就去。”他看着刚强,语气却仿佛害怕打雷似的,有些好笑。

    静静数来,开始和他疏远,就是前年的这个时候。变得生疏的日子里,我的想法变来变去。一次,我想过把他埋在心里,走悟道之路。又有一次,我心生放弃,对自己说,不要再想这个人了。越想越煎熬。诸事如梦,对他的眷恋也不会一直持续,像这样一味沉入迷茫的深渊是没有意义的。说到底,想要放弃,正是因为我在迷惘,其实也没必要特意放弃。若是冥冥中有前世的缘,最终不分离,那也是无可奈何的。我见到他就迷惘,听到他的声音就难舍,顺其自然,终究我会有所达成吧。对他如此眷恋和怀念,而在他跟前,我并不道出所思,也不表露忧伤,越是压抑着一颗心,心思越是萌动,就如同想要堵住大河,河水却漫出来一般。我想,从此就像兄妹一样,维持着世人不懂的清白洁净过完这一生吧。

    <strong>    水之上日记[封面有“四月”,署名“一叶”]

    (明治二十八年四月十六日—五月三日)

    五月三日

    </strong>

    早上起了大风。上午去田中家赴月度的歌会。她搬到饭田町以后,这是第一次举行歌会。地方很难找。日落前到家。我不在的时候,马场[马场孤蝶(1869-1940),本名马场胜弥。翻译家,诗人,评论家,庆应大学教授。《文学界》创刊时期的骨干,明治二十七年三月开始出入樋口家。一叶过世后,在马场多年的努力下,一叶日记终于在明治四十五年(1912年)出版]君来了。我心里怜惜,想着他一定是失望而归。

    之前有一天,孤蝶君和秋骨君[户川秋骨,见明治二十六年三月二十一日注]一起来了。秋骨微笑着说:“孤蝶君有东西要送给你。请收下。”

    我问:“是什么?”

    孤蝶否认道:“没什么。”

    聊了一会儿之后,我说:“听说你们编辑部前几天一起合了影,给我看看吧。”

    秋骨说:“没事的,拿出来吧。”

    孤蝶笑着在怀里摸索。拿出来的是半身照。他的打扮与平时不一样,套了件人家背孩子穿的粗条纹罩衫[一种格外宽大的罩衫,可在衣内背负孩子,让其露出脑袋],挺着胸,看起来像个做活计的师傅,很可笑。

    我说:“照得很好。”

    秋骨看着他说:“孤蝶,这下你该满意了。”

    闲谈间,评论起了《源氏物语》。秋骨笑道:“我有件事怎么也搞不懂。光源氏是个风流人物,四处和许多女子交往,他还哀叹着‘尘世忙碌,没有余暇’,真奇怪。他又不忙着做翻译,也不用查阅艰深的外文书。”

    我说:“那你们就错了。将精神耗在不为人知的恋爱上,在秋天的长夜难以合眼,徘徊在长廊上,或是独坐写信,那确实没有得闲的心。正因为恋爱本身有无法对人言的苦楚,才会觉得尘世忙碌。恋爱太耗心费神了。”

    “如今可开明了。如果有人对朋友说,‘我如此这般恋慕某人,这事如何是好?’那边说,‘有意思,应该能成吧。’‘那就请你牵线搭桥。’‘乐意效劳。’真的有傻瓜这样应承下来呢。”秋骨看向孤蝶,笑着说。孤蝶则回以苦笑。

    听说孤蝶的父亲今年73岁了,他为我刻了一只笔筒,上面有芦苇和螃蟹。孤蝶拿来送给我,并说,作为回礼,请作和歌。

    秋骨似乎想要说什么,突然开口道:“孤蝶对你的情义,并非一朝一夕。他的热情无法计量。”

    我微笑道:“那真是感激。”他接不下去,闭了口。

    总被问这问那,毕竟寂寥。这些事尤其让人难受。那之后,孤蝶来得愈加频繁。我为他感到悲哀,自己也不好受。他去了外地,每天都给我写信,还摘了野外的花送来,让我又高兴又寂寥。对别人隐藏的事,他毫无遮掩地讲给我听,更让人感到无常。他说,我把你当姐姐看待[马场孤蝶比一叶大3岁,可能因为一叶的才气,他采取了仰望的姿态]。然而他每次隔不到五天就来我家。我心想,这份感情会持续多久呢?夏末秋初的时候还会继续么?想来情感正像随着流水的落花[日本并无“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说法,这里仅仅是用了流逝的意象]。

    何处漂樱来,暂浮墙垣下。

    <strong>    水之上日记

    (明治二十八年五月四日—五月十五日)

    五月七日

    </strong>

    妈妈因为例假,身子不适。上午,邻居浦岛的太太过来,求我帮她写明信片。我写了。下午,西村礼助[西村钏之助最小的弟弟]过来玩。他待到黄昏时分。此时,马场、平田二位带了上田柳村[上田敏(1874-1916),评论家,诗人,翻译家。23岁从东京帝国大学英文系毕业,之后在东京高等师范学校任教。34岁赴欧洲留学,回国后任京都帝国大学教授]君来,礼助便回家了。

    我们围坐的席间,虽然无酒,却是微醺。三位客人围着一盘寿司,各抒评论,说说笑笑。平田君说,这下彻底忘了连日的苦楚。孤蝶和秃木即将为考试[马场孤蝶要考中学英语教员资格,平田秃木即将应考东京高等师范学校]做准备,今晚算是为他们出征践行。几个人意气昂扬地说,一切等胜利归来。

    上田君的名字是敏。他是帝国大学的文科生,同时是《帝国文学》[东京帝国大学学生组成的“帝国文学会”的杂志,明治二十八年(1895年)创刊,1920年停刊]的编辑,是个温和沉稳的人,人品很好。听说他的表姐是我以前在中岛老师那里的师姐乙骨牧子。他让我感觉亲近,仿佛不是第一次见。

    马场君一撩袖子,拍着大腿说:“我只是说一下我想说的,请别误会,我绝不是在吹捧一叶女史。好就说‘好’,不好就说‘不好’,这是我的想法。我读了登在《太阳》[1895-1928年由博文馆发行的综合杂志,初期发行册数为十万册。桃水介绍一叶通过大桥乙羽在《太阳》第五期刊登了《行云》]第五期的那篇《行云》,觉得真好,这就是我的想法。绝不是吹捧。”

    他说得兴起。平田君的话很少,显得羞涩,模样有趣。马场君开始谈他的恋爱论,平田君扭头不看他,仿佛困窘地说:“别再讲了。”这样子也和他平时不同,让人不禁微笑。马场君他们评论别人时,他并不插话,像是怕传出去让人听到。他的头发新剪短了,看起来是今天早上刚去过理发店。衣服也穿得齐整。

    马场君乘着兴头说:“前几天夜里在你家,平田说了不妥的话,被你狠狠驳斥了,他一难受就吓跑了。他在回去的路上忐忑极了,不停地对我说,‘今天不该那样走掉。一叶真的很生气吧。她如果真的生气了,该怎么办?’他今天又到我那里,再三鞠躬说,‘我现在要去找一叶,可我不敢一个人去。你和我一道去谢罪吧。’那样子真好笑啊。”

    平田君说:“你胡说,你胡说。我不记得自己说过这种话。”

    孤蝶嚷道:“是吗,你不记得吗?你们看他的表情。这个谎话精!”他不再盘坐,换了个随意的姿势说道:“我是一叶君任性的儿子,在这个家里,我不用顾虑。”他故作磊落的样子很好玩,而平田君的神色不比平日。

    他们在晚上十点左右走了。马场君当场作了俳句:“夏将临,主人沐秀发。”

    这天夜里,西村钏之助也来了。夜深后有火灾,听说是在九段坂那边。

    <strong>五月十日</strong>

    姐姐来了,秀太郎也跟着来了,在家玩了好久。日落后,马场君和平田君联袂而至。今天是第一高等中学的同学会,平田君去参加了。他说:“喝了点酒,不想一个人睡,就喊了孤蝶一起来你这里。”和上次的晚上不同,他今天话很多。孤蝶一如既往地言谈风趣。他们从哲学聊到文学,言辞锋利。不知不觉间夜深了,晚上十点,马场君说,走吧。秃木把手肘搁在窗框上,遥望着山那边[阿部宅邸所在的高台]说:“我反正不想回去。”

    孤蝶君大笑道:“这太不合适了。你老实一点。”

    他又望着钟说:“让我再待会儿。”

    月亮即将离开树梢爬上半空。云层在空中迅速掠过,含着水气的风清凉地抚过醉客的面颊。平田君四下张望,叹道:“啊,今晚真好。”我催孤蝶吟一首俳句。

    “明月前,嫩叶轻拂夜。”

    景色吞没了俳句,淹没了情绪,我们一时间沉默下来。孤蝶像平时一样笑了。“只会感叹夜晚好,也是有趣。秃木啊,你可不能这样。我们每次来一叶这里,想着稍微聊一会儿,聊着聊着就放松下来,总是聊过了白天又聊到夜深才回去。我也常常觉得不好意思,可是很奇怪,在这里会忘怀一切,不想离开。不光是我一个人这样。你呢?”

    平田说:“没错。我今天原本想待一个小时来着。”

    他俩一齐道歉,很好笑。

    “马上要考试了。像这样不专心学习跑出来玩,秋骨是很不赞成的,我可不想夜深了回去。今晚我住在孤蝶你那里吧。我真受不了秋骨的严厉。”平田不太有劲地说[平田秃木此时住在户川秋骨位于下谷区的寄宿舍]。

    不知不觉,夜更深了。十一点的钟声响了。两人告辞离开。我开了一枚古怪的饼签[配茶的点心里的签纸,内容多与恋情有关]。孤蝶说,给我吧。他把饼签装进袖子里。是个多情的人。

    五月十日的夜晚,月亮淡淡地挂在山梢,池塘蛙声频频,灯影在风中摇曳,坐在那里的是红颜美少年马场孤蝶。他的哥哥马场辰猪[马场辰猪(1850-1888),武士,思想家,政论家]早就是高知的名人,他继承了家兄的气魄,又开辟出诗文的新天地,为人优美又高洁,缺点是思虑不深,心眼小,感觉无法成就大事。不过他只有27岁,一旦奋起,便能有新的变化。

    平田秃木是日本桥伊势町的商家之子。家中数代皆为富商,到如今日渐衰败。他是个心思重的人,同时也是《文学界》出色的文人。他是众人当中最年轻的,听说今年23岁。今后等他念完高中和大学,学士的称号就在眼前。

    静静地浮想将来,观望现在,今后还会有这样的聚会吗?伸长脖子喝一碗粗茶,又喝一碗,咂舌道,醉醒如甘露之味。拆开饼签,为这一枚笑,为那一枚生气。在他们二人之间毫无顾虑地谈笑,有时为他们的争论当裁判,没有比这更愉快的了。我无才又无学,家无恒产,亲戚当中没有名人。作为一名弱女子,纵然想要以这副身心来做些什么事,在心力和智慧上也有种种限制。他们不过是望着流水上的落花、想要暂时留住春天的人,怎么会是永远的朋友呢?“亲密”,这个词究竟指什么呢?我与平田从前年春天成为朋友,和马场刚认识一年。我们的友谊炽烈,几天不见便难以忍受,一个月见七次也不觉多。而且在这样频频见面的情形下,仍然有太多话要讲,再三地书信往来。“就算我有一天幸运地飞黄腾达,也一定会去你的家。才不会在意屋子的简陋。要在水深火热中,愈发见我的心性。”

    若世上无谎言,他们的这些话该多让人高兴啊[《古今和歌集》中的句子:“若世上无谎,人言喜悦。”]。人们在虚妄的世间讲些虚妄的话,许下诺言,如同梦中的游戏。他们与我,原本是在“一时的朋友”这一名义下交往。在尘世的契约之中,朋友关系是多么的轻巧。可就是这轻巧的誓约,又会不会长久呢?更不用说那些沉湎于情沉醉于爱的人,将会因为对方变心而痛苦吧。

    夜深,风冷。云游走于空中,飘忽不定,我仿佛是这才注意到月亮忽隐忽现,在灯火的阴影里谈话的孤蝶,以及倚窗沉默的平田,还有在他们之间添茶加点心的我,都像在梦中。正如秃木所说,我们也许是其他世界某个人手里的玩具。

    我们昨天还是陌生人,今天是好友,明天又会是什么呢?明知花总会凋落,却仍怀有暮春的惋惜。且记下今天的欢会,作为将来垂泪的材料。

    <strong>    水之上[封面没有日期,署名“樋口夏”。]

    (明治二十八年五月十四日—五月二十二日)

    </strong>

    十四日,星野君来信拜托道:“请务必给《文学界》稿子。[《青梅竹马》第一到第八章在这一年初分三次连载于《文学界》第25-27期,第九、十章刊载于八月的《文学界》32期,星野催稿,是为第29期,但结果一叶没交稿。]”我到现在一个字也写不出。今天已经十七日了,所剩没几天,着急也没办法。

    <strong>五月十四日</strong>

    家人说,等今天吃过晚饭,就一粒米也不剩了。妈妈不断地唉声叹气,邦子也在不停地抱怨。我安慰说,有我在,总能想到办法的,别太操心了。

    我其实毫无办法。早上说过那句话,心想,那就去小石川试试吧,便出了门。风很大,头也抬不起来。到了老师那里,先代博文馆道谢[之前博文馆为了百科全书,请中村歌子找名人题字,歌子找了前田侯爵夫妻]。我毕竟说不出借钱的话,聊了一会儿,老师起身拿了月薪二元[在荻之舍代课的月薪]过来。我高兴坏了。告辞回到家,宫塚家的婶子[宫塚国,樋口则义的熟人宫塚正义之妻。宫塚家的女儿阿藤与一叶自幼相熟]来了。招待她吃了午饭。

    下午,伊东夏子来了。我们聊了一会儿,她说要去斋藤竹子[荻之舍的友人]那里。太阳快下山时,宫塚家的婶子回去了。她前脚刚走,后脚西村君就来了。斋藤竹子派人送来她做的寿司。等到客人都走了的晚上,邦子再三地催促道,若竹[寄席]那里,竹本越子[当时有名的女义太夫]她们演到明晚就走了,后面要去别处演,我们去听吧。我说去吧,我们出了家门。上午还在为家里只有今天的粮食而心力交瘁,晚上却出门玩耍。世间如梦。

    今天的节目是越子的《三胜酒屋》,越六的《太阁记》[《艳容女舞衣》讲述三胜和半七的殉情故事,《三胜酒屋》是其著名选段。《绘本太阁记》则是讲述丰臣秀吉的生平],还有其他一些节目。越子二十四五岁。人们评论说,越子比竹本绫之助高三级,比竹本小清低三级。

    越子的表演热切,催动了听者的情绪,在这位年轻的艺人面前,有许多留胡子的男人都哭了。无人高声喝彩,场面极静。

    <strong>五月十七日</strong>

    下了一天的雨。头痛困倦,躺了一天。傍晚才起身。老师寄来了明信片,写道,明天是兴风会[御歌所派的歌会]的例会,课改到星期日。关场君来信,写了她妹妹藤子的病情。星野君催促说“请务必给《文学界》稿子”,是在十四日,但我仍然没有心情动笔,到现在一章也没写。想到要在二十日左右交稿,脑袋愈发疼了。

    正是初夏时分。得换成夏装。单衣大多在伊势屋的库房里。昨晚蚊子也出来了,蚊帐倒是留着,唯有这个让人安心。可是,下个月初就有歌会,得穿单衣去。妈妈的薄外褂也得尽快置办。还有一些日常的用品,要怎么弄齐呢?手头只剩不到一元。如果有客人来,就得买鱼,我不知道那之后又该怎么办,妈妈和邦子因此责怪我,是当然的。静静地前思后想,让人头痛的事不止一桩,但这都是去年的夏子的烦恼。如今的一叶,已经不再把世间的苦恼当作苦恼。身无恒产过日子,就会这样,我对此有心理准备。窗外下着雨,今天没有访客,我把心里盘旋的各种思绪诉述笔端,试图忘记家境贫穷之苦。

    旧屋梅雨漏,水滴湿衣襟。

    邻居[“浦岛”,挂着酒馆的招牌,其实是私娼馆]说要搬家,把养在他家池里的锦鲤、金鱼拿来我家寄养。大鱼摇鳍摆尾的姿态很有意思,来客每每称赞,不知何时就觉得那些鱼都是我家的,彼此愉快地议论道,没想到院子多了这片奇景。不久,他家太太过来说,新家的池子挖好了,要把鱼拿回去。她还带了网叉过来。我说请自便,她把网子放进池中,追着鱼转圈,从他家拿来的小鱼不好抓,便只抓了原本就在我家池里的大鱼,待数目对上了就走了。如果和她说抓错了,也怪麻烦的,我就任凭她抓,妈妈她们气坏了。像这样,世间真是无常。如果昨天不曾觉得有趣,今天也就不会觉得遗憾。意外地得了景致,又意外地失去那景致。我深有感触,荣华富贵不过是梦一场。

    <strong>    水之上[封面有“五月 夏”]

    (明治二十八年五月二十三日—六月十六日)

    五月二十四日

    </strong>

    一早去大桥君[大桥乙羽(1869-1901),小说家,编辑。旧姓渡边,早先在砚友社担任编辑,以入赘形式与博文馆创办人大桥佐平之女大桥时子结婚,之后在博文馆负责编辑《文艺俱乐部》《太阳》。经半井桃水介绍与一叶相识。明治二十九年(1896年),《文艺俱乐部》全文刊登《青梅竹马》,成就了樋口一叶的文名]的家。第一次见到他太太。乙羽出门后,我和她聊了很久。她说,有什么旧稿也可以给《文艺俱乐部》。我到家讲了这事,家人便催促道,那太好了,把以前刊在《甲阳新报》的《经案》拿去吧,如此月底便有着落了。我说好,将稿子稍作润色。这时西村君来了。把事情的原委讲给他,他说,别担心,月底的用度有我。走的时候,他留了五元给我们。

    <strong>五月二十六日</strong>

    (前略)这时,马场君和平田君带着川上眉山[川上眉山(1869-1908),小说家。曾参与创办砚友社。和尾崎红叶一样,为了专注文学,明治二十一年(1888年)从帝国大学文科大学退学。代表作为《墨染樱》]君来了。我第一次见到他。他今年27岁[虚岁。应为26岁]。高个子,白皮肤,就算在女子当中也很少有这么美貌的人。他说话时微微笑,两颊飞红,作为男子不合适,却有种优雅和稳重。他看起来不像早就成名的作家,有亲和力,还显得稚气,容易亲近。如果把孤蝶的美比作秋月,眉山君就是春花。毫不强硬,透着艳丽,就像面对京都的舞姬。而孤蝶可以比作东京柳桥一带的歌姬,俩人的气质正相反。

    他随和地说:“自从听到你的名字,已经有四年,不,五年了。一直无缘拜见,虽然住得很近,不曾到访。今后和我说话不用客气。”又说:“要不要下个月在春阳堂和我一起合作出书?”

    他谈起小说中的人物、社会上的事、我们这份职业的艰难、早上起不来、自身的堕落、内心的真实想法、吃过的亏等。聊起来就没个完。然后马场君开始聊政治,眉山君一拍巴掌道,对,有意思。还聊到平田君的考试通过了。平田君今天的话很少,偶尔批评孤蝶几句,有些古怪。

    他们是三点左右来的,五点的时候下起了雨。因为一直下雨,都看不出天黑了。我叫了烤鳗鱼的外卖,招待他们吃了。他们回去大概是九点。雨不停,天空晦暗。

    <strong>五月二十八日</strong>

    午后,大桥君的太太来了我家,说想要学和歌。我们聊了一会儿。她前脚刚走,野野宫和安井君便来了。说是后天星期四天皇陛下返东京,要去迎接,那天没法上课,所以今天来咏和歌。她们待到日落时分,交了本月的讲课费[野野宫来学习,主要是为了支援一叶的家境]。

    这天傍晚,眉山君来还前天借走的伞。他今天格外姿容秀丽。我请他进屋坐,他说,现在要去澡堂,门口有人在等。我这才注意到他拿着毛巾。他戴着金丝眼镜和金戒指,在别人眼里是个正当时的小说家,可没人知道,他在各家书店欠了债,刚写完这本又要写下一本,可苦了。这就是我们这一行的模样。我看到他,反观自身,不由悲从中来。

    这天夜里,马场来了。关于《文学界》的事[星野天知打算引入其他作者,让杂志大众化。秋骨、孤蝶、秃木等人则希望维持纯文学的路线],他愤愤不平,嘴里说“我想退出”。“这番话不好对人讲,就连平日亲近的秋骨和藤村他们,我也没法讲。我把你当姐姐一般,所以把心里话都告诉你。”他愤然的面孔显得寂寥又杀气腾腾。

    我说:“过于独善其身,就会与人起冲突。当然我也不是让你学别人,做那种表里不一的勾当,只是让你不要把事情放在心上,处事稳当些。你有老父亲在身边,你自己身体也不好,要是积郁成疾可怎么办?别把这些事放在心上啦。”

    “我懂了。”他说着,像是落了泪,不断地擦拭眼镜。

    他有时像发高烧似的吵嚷,有时则仿佛心冷到极点般消沉。这都是神经过于敏感所致。一方面是马场家固有的高洁心性,导致他和世间不合拍,为此挣扎,而作为年轻人他又有着一腔热血。关于《文学界》内部的纷争,我不清楚事情的始末,不过,马场君在我家格外随意的言谈举止,或许让秃木他们感觉不快。我游离于世外,本该对一切纷争都只作旁观,但没法对近在眼前的可怜人置之不理,忍不住想,到底怎么办好呢。

    今天孤蝶也到夜里十一点才走。大概因为考试前过度用功,加上考完后松了一口气,还有其他一些事叠加在一起,他双腿无力,抬不起头,半天才穿上鞋。他那无力地走远的背影莫名伤感。

    这天,芦泽芳太郎有信来。说是被派任跟随台湾总督,即将前往台湾。已经做好心理准备,面对疾病和战争。还写道,根据野战邮件的规则,一个月只能写一回信,请把此信转给佐久间、广濑两家,以及老家的父亲那边。我按他说的转了。

    <strong>六月二日</strong>

    一早,石黑虎子来上课。下午,西村君来了。聊了一会儿后,家人说,川上眉山君来了。我让他进了里屋,拿出茶和点心招待他。他今天不是上次那般戴金戒指穿绢小袖的华丽打扮,而是穿了件素色结城绢单衣,系了角带,没有外套,可能又要去澡堂,带了条毛巾。

    他说:“我努力思考人世间的事,一筹莫展,对事物也失去了判断,头痛昏沉,如在梦中。今天也难受得很,想要睡会儿,躺下却睡不着。想着至少来你家听你讲些新鲜事,就来了。”

    我高兴地说:“这是你的文章将要迎来变化的时机。你一直在写人心的怀旧与温柔,既然这样认真地烦恼,今后将会写出人世间的痛苦烦忧、人的无情与有情,所以眼下一定是更进一步的时候。”

    我们聊了许多。我讲了自己的身世。他说:“你真是个老实又温柔的人,而且有着出人意料的直率。你的心性这么柔软,却能度过这么艰难的日子,一定是因为你心里有某种强韧。就算是不服输的男子,被浮世的波涛吞没的人也不少[眉山后来在他39岁那年自杀],而你这样一个弱女子却能屹立至今,真是少见。你应该写一篇自传。光是我刚听你讲的,就的确有感动人的价值。虽然对你来说是苦日子,但你的境界是诗人的,是有意思的。你迄今为止的经历都成了诗,而且已经是人生的大学问。你应该振作起来。如果你有志于女性文学,将会为今后的日本文学添一道光,必将开辟出另一个新天地。请一定以文立身。”

    我笑道:“你可别唆使我。女人是最容易飘飘然的。”

    他也笑道:“你真是个谨慎的人。这样吧,我之后会去联系书店,然后来催你的稿子。你如果没人催,是不会写的。”

    不觉天色渐晚,他告辞说下次再来。感觉仿佛和他相识了三年。

    这天夜里,我和邦子一道去本乡买东西。回家后得知,马场和另外两三人来过,听说我不在,就走了。和他一起的大概是秃木和秋骨。

    <strong>六月三日</strong>

    今天有田中美浓子的歌会,去不了。下午去三崎町[此时“松涛轩”转让给了河村千贺子]找半井先生,说是“回了饭田町的宅子,请去那边找”,我便去了四丁目二十番地,和田中美浓子家只隔一条小路。那个家很大,有黑色的围墙和柳树,显得风雅。时隔五年,见到了幸子。我对她去世的丈夫表示了哀悼,她听了难过,眼中带泪。鹤田生的孩子叫千代[一叶一直以为千代是桃水与鹤田民子所生],今年5岁,和我特别亲,黏着我不肯走。她是把我当成了真正的妈妈吧,真忧伤。

    我问:“千代忘了我了吧?”

    她摇着蓬蓬的童花头,说道:“不,没忘。”

    往二楼的楼梯有些难爬,她紧紧地抓着我的手上楼,很可爱。她要端茶和点心,我说“危险”,她却说:“谁都别动,我来给客人。”她细致地张罗着。不久,户田的孩子[已故的户田和半井幸子的孩子]也醒了,幸子过来抱她。生下来才十个月,胖乎乎的,眼睛圆溜溜的像人偶一样,可爱得很。眼睛和鼻子都小小的,据说她很少哭,真好。我抱起她,摇拨浪鼓,又把纸糊小狗在她跟前转,她和我熟起来,一味地趴在我的膝上。

    幸子说:“这可怪了。她平时很乖,但如果是不熟的人,都不给碰。上次野野宫和大久保她们哄着她,她哭得厉害,让人不知该怎么办。今天她居然这么听话和高兴。”

    半井先生微笑着说:“这是有缘。”

    他们叫了寿司,又端出水果款待我。时隔四年又见到半井先生真正的笑容,我很高兴,阴翳的心也晴朗起来。他从前的俊美不知去了哪里,曾经如雪的肤色变得暗沉,只有高挺的鼻子依然显眼。宽肩膀和厚实的膝盖都瘦削下来,乍一看像个40多岁的男的。他怀念地边说边笑的模样,倒是和年轻时一个样儿。我觉得他像我的亲哥哥或者叔叔。

    他说:“你现在几岁?24,是吧?和五年前见面那会儿没有一点变化。”他和我说话时很随意。

    因为这个人,我尝尽了人世的辛苦,吞下许多热泪,可他只把我当作普通朋友吧。如今我已脱去诸欲,一点儿也不想和此人共度普通又有趣的生活。重新想起过去的苦恨,那时觉得这个人即便死在我眼前,我也不会流泪—这份决心也基本消散了,我只想把他当作让人怀念的好朋友。怀着这样的想法看他,只见他既是菩萨又是恶魔,而我的心境真如拜佛一般,说不出的高兴。临近日暮,我告别时,他说:“再会,下次再来吧。我等哪天不打雷就去你家。一起去寄席玩吧。”我到楼下的客厅时,他父亲出来说:“樋口小姐要回了吗?我一直想见你来着。下次来吧,多聊一会儿。”他家里的人都依依不舍,我心里高兴。告辞出来,如在梦中。回家立即入浴。路上下了雨。这一晚大雨。

    <strong>六月十日</strong>

    从事小说写作。打算写一篇十五章一共七十五页[日本的稿费计算是按四百字稿纸一页为单位。根据和田芳惠的考证,一叶在六月八日向博文馆预支了三十元稿费,按每页四角换算,是七十五页。此时一叶试图把曾刊在《改进新闻》的六十页的《别霜》做增改,给大桥乙羽。另一种说法则是,此时一叶在写的是《浊江》的前身。]的稿子。迄今写得不顺,光是在挨妈妈的训。下午,西村君来访。聊了一会儿他就走了。

    <strong>    水上日记[封面有“十月”,无署名]

    (明治二十八年十月七日—十一月七日)

    </strong>

    我的名字终于开始为人所知[九月,《文艺俱乐部》刊载《浊江》。此后有几本刊物刊载了针对这篇小说的评论],人们怀着新鲜劲儿吹捧我,我可以为此高兴吗?这也不过是眼前的云烟,此时的我和昨天的我又有什么区别呢。写小说,做文章。我不过是把自己从7岁开始想做的事实现了一部分。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呢?我今天一下子出名了,等到秋风起的时候,又会立即被抛弃在荒野吧。想到这样的命运,不觉忐忑。我写下此刻的心境,供将来梦醒时消遣。

    (十月)七日的晚上,妈妈和妹妹去本乡通买东西,我一个人守着灯火读书。这时,关如来[关如来(1866-1938),原名关严二郎,《读卖新闻》记者,后来成为美术评论家]上门了。他和从前一样,我出来寒暄,他问,一叶君在家吗。我说“请进”,来到灯火下,他总算认出了我,却显得毫不惊讶,开始聊天。是个趣人。上次来的时候,是个秋风寒冷的早上,他叠穿了白色和黑地碎白点的单衣。今天倒是穿了新做好的双线织夹衣,却没穿里衣,且郑重其事地穿了裙裤,那样子怪可笑的。加上他还穿了草履,就更好笑了。妈妈和妹妹到家后我们还在聊,一直聊到夜深。当他讲到他小时候的事,只听得在隔壁的妈妈和妹妹都忍不住“哈哈”笑起来。

    “我想娶妻,你如果有合适的人,请帮忙牵线。我就像你看到的这样,没有什么多余的想法,也没有什么复杂的条件。”他讲了家里的情形,又说:“我待会儿要去找上田敏,让他评论《桐一叶》[坪内逍遥在《早稻田文学》连载的小说,以《麦克白》为蓝本,书写武将片桐且元的生平]。《瀑口入道》是某大学生[高山樗牛(1871-1902),文艺评论家,思想家。明治二十六年(1893年)《读卖新闻》举办历史小说奖,就读东京帝国大学哲学系的高山以《瀑口入道》参赛并获奖。这是他生平唯一的小说,讲述了后来成为高野圣的斋藤时赖与横笛的爱情故事]的作品,坪内逍遥打算以《历史小说》为题,对其进行批评[坪内逍遥在十月七日和二十八日发表了两篇评论,并未提及高山樗牛的小说]。大学那边则打算请上田出马,对抗坪内。至于从侧面出击,打算叫上依田学海[依田学海(1834-1909),汉学家,文艺评论家,小说家]。不管上田答不答应,我今晚一定要说服他。”

    他意气昂扬的模样也有趣。大概是打算在《读卖新闻》上引发一番争论吧。

    过了九点,他告辞离开。下起了雨,我让他带上伞,笑着说:“新坂那边,晚上会有狸猫出没。”他说:“那是我的同类。”

    他这次来,就像大风过境。夜深后,雨变大了。

    <strong>十月八日</strong>

    这一天也从早上就开始下雨。想着明天是荻之舍的例会,虽然路途泥泞,日暮时还是去了澡堂。回到家,车夫送来了伞,说是“如来先生让送的”,和伞一道还有封信。

    “昨天去得太晚,上田不在家,扑了个空。今晚再去找他,顺道来还伞,本想叨扰片刻,不过上田那边的事情弄完,还要去谷中找大野洒竹[大野洒竹(1872-1913),俳人,医生。与尾崎红叶等人结成秋声会]办事。所以仅留书一封。今天早上,我遇到了依田学海,他夸你的《浊江》是上佳之作,还说务必想要见一见你。你方便的时候去找他吧。他是个淡泊的、非常有意思的老人。”除了这些,还写了《读卖新闻·星期一副刊》向我约稿的事。信的最后写道:“关于娶妻一事,千万拜托。我衷心鞠躬致谢。”信里一本正经的,和他平时很不一样,我们全家都笑了。

    从十五日到三十一日之间,如来君四次到我家。有时是有事过来,没事他也来。他说各杂志上登了许多关于《浊江》的评论,把我没看过的都寄了来。他曾拜托我找对象,我说让他给张照片,他很快照好了寄来。看起来是个刚毅的男子,但相熟之后,发现他有些孩子气,很可爱。

    川上眉山最近也频频来访。这个月来了四五回。一天夜里,他和关君一道来。第二天夜里,他们两个又在我家不期而遇。我心中没有男女之情,也就没多想,不过他俩神色间的不自然,谈话时的磕磕绊绊,那种意外遇见时的窘迫模样,让我发现男人们还是会互相保密,很有趣。

    关于孤蝶君的信[马场孤蝶通过中等教员检定考试后,于九月二日到彦根公立中学担任英语教师],在这里稍微记一笔。他这个月来了三封信。最长的有六页,厚厚一封信,贴了两张邮票。其中一次,他寄来两张名胜古迹的明信片,石山寺据说是“紫式部写《源氏物语》的房间”。他的信写得细致,语气随意,有意思的是,就像把我当作恋人似的。他是个真诚的人,所以也写来了鼓励的话语。是个有美好心灵的人。

    这个月没和平田君见面。他写了许多信来,字里行间像在怀疑我和孤蝶君,显出嫉妒,我觉得烦,就没有回信。他两次上门,我都让邦子打发了。虽然是个才子,遗憾的是有些不讨人喜欢。

    秋骨也来了好几回。一般都在星期六晚上来。他每次来,从来不会在夜里十一点之前走。妈妈和邦子都讨厌他,可是没办法。有一天夜里,他和川上君一道来了。谈话间,他开始发抖,样子可吓人了。他扭着身子说:“我真是没办法,怎么也离不开这个家。怎么办?怎么办?”他前后左右地看着,抖着身子说“奇怪啊”,川上君显得一筹莫展,好不容易才把他拖走了。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他的信就来了,说是前夜哭着睡着了。信上写了许多,又说:“我还是希望能和你亲近些。你对我不冷不热的,让人郁闷。”真是个讨厌的哲学家[户川秋骨并非哲学家,一叶这么称呼他,可能是因为他在《文学界》的文章《变调论》]。

    还是上田君好。他最近也来得频繁。不过,此人与其他人有些不同,凡事都在学问上。虽然他不注重外形,但因为是个青年学生,这样就很好。他不愿意给《桐一叶》写评论[见十月七日的日记。上田敏的评论《读<桐一叶>》发表于十一月四日的《读卖新闻》],找了一堆借口,但不显得自大,反而让人感到亲近。不过,他心里究竟怎样想呢?虽然他是那样说,又是那样表现,但说不定他是个想要成名的人。得警惕。

    从此我将漂泊在人世间可怖的波浪之上。想想都悲哀,我终于不再是个孩子,来到这充满争端的世间。“昨天某某杂志上登了什么。”“今天这位大家如此评价你。”表面上看,我得到了犹如春花盛开的名声,但背后其实藏着许多的辛苦。有人评论说:“虽有若松[若松贱子(1864-1896),教育家,翻译家,作家。译有《小公子》]、小金井注[小金井喜美子(1871-1956),歌人,译者。森鸥外之妹。星新一的外祖母。合作译有《于母影》,是影响日本近代诗形成的诗歌集]、花圃三位女史在先,可以说,后来的这位才是女性文学家的第一人。她的才华怎么称赞都无法说尽。”还有人写道:“紫式部、清少纳言之后数百年,唯有此人将取而代之。”有人将我比作外国女文豪的年轻时代,或是与当下的著名文人做比较。想想看,前年的这个时候,我还在大音寺前摆开廉价点心糖果售卖,每天和叫花子们为伍。谁教我学问?我又该从谁那里学作文?我不过是草丛里的萤火虫,就算绽放一时的光芒,那也是空名虚声。想到才华远胜我的嵯峨屋[嵯峨屋御室(1863-1947),本名矢崎镇四郎,作为小说家,一时与尾崎红叶齐名。谣传他在明治二十五年(1892年)发狂]后来的惨状,山田美妙[山田美妙(1868-1910),小说家,诗人,评论家。言文一致体小说与新体诗的倡导者,曾主持《都花》。这里指的是山田美妙与田泽稻舟的绯闻。田泽比一叶小2岁,也是颇有文名的才女。年底,听闻两人结婚,一叶作和歌表示羡慕。文坛对田泽的期待是“樋口一叶第二”,然而她在明治二十九年(1896年)九月去世,比一叶早两个月]的跌宕遭遇,不觉叹一声“唉”,我将要响应世人廉价的爱好,投身文坛的争端,是多么浅薄啊。可是不论如何,小舟已在水流上。只要还没被暗礁打碎,就无法退却。

    小舟泛波浪,茫茫海原行。

    <strong>十一月二日</strong>

    晚上平田君来了,邦子撒谎把他打发走了。他刚走,川上君就来了。多半他们是一道来的,川上对他说,你先去。等他说“不在家”,川上说,那么换我试试,我去的话,她就一定在家。然后他便得意地来了。这事一清二楚,真好笑。我让邦子一样把他打发了。他蔫蔫地回去的模样显得傻,让人不禁微笑。

    <strong>十一月三日</strong>

    今天是天长节[天皇的生日],早上下起了大雨。神户的小林爱[神户刀剑商的女儿,与人私奔,去年在东京期间沦落为一叶隔壁店家的妓女或陪酒女。彼时一叶想为其找容身之处,求田中美浓子帮忙,被拒]寄来一篮松茸,煮了松茸饭,一起吃了。稻叶矿来了,也用松茸饭款待她。下午,平田和户川两人又来了。邦子告诉他们“姐姐不在”,他们恳求道,让我们在客厅坐会儿,将衣服晾干一些吧。他们进了屋,邦子还有妈妈招呼着。那两人怀疑我在家,声称去方便,在走廊上走了一遭。真可笑。待了半个小时左右,他们走了。

    夜深了,正打算关门,平田和户川一道来了。多半是他们在川上君那里玩到现在,正是回去的路上。总是不见也有些可怜,我便让妹妹说我在家,和他们见了。平田还买了点心带来,很好笑。聊了许多,他们很晚才回。平田说,想在《读卖新闻》写关于我的评论。

    <strong>十一月五日</strong>

    夜里,关君来访。他说:“我正要去落合直文[落合直文(1861-1903),歌人,文学家。明治二十二(1899)年,与森鸥外等人结成新声社,共同翻译和出版《于母影》]家,路过这里,顺道来一下。”

    我们的谈话开枝散叶,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现在得走了。我得走了。”他一边说,一边继续聊。车夫等累了,在玄关躺下了,鼾声如雷,很好笑。

    我说:“现在晚了。你今晚没法去落合家了吧?”

    他说:“那就改日再去,今晚你来我家玩吧。”

    “你都待到现在了,现在回去,也不过是五十步和一百步。你再待会儿吧。”我坐着不动,继续聊。

    他又说:“自从领了薪水,我天天在妓院二楼玩,今天已经把钱用光了。现在口袋里只有一枚五厘[五厘即半分。当时的香烟价格是一包五分钱到七分钱]钱。连烟也买不了。”

    我给他买了包卷烟。聊了四个小时。他告辞回去的时候,阴历十九的月亮高挂着,将景色映得分明。他给我看了别人的稿子,说:“有个叫平田的来信说,要写你的《浊江》的评论。”

    <strong>    水上[封面有“二十九年一月起”,无署名]

    (明治二十八年十二月三十日—二十九年一月末)

    </strong>

    十二月三十日,马场从近江回来了[马场孤蝶于十二月二十四日离开彦根,在神奈川县小田原待了一周,然后回到东京]。他这次是休过年的假。听说他刚回到自己家就直接来了我家。他给邦子带了大津绘的折扇,画的是藤娘。给我们全家的是小田原的鱼糕。四个月没见了,彼此聊了很多。他待到夜深才走,说是之后要去川上君那里。

    这之后,一直到七日早上回彦根,他没有一天不到我家来。有时呼朋引伴三五成群地来,有时就他一个人。日子过得有趣又热闹。

    <strong>一月六日</strong>

    《文学界》办了一场新年宴会。星野君来信说,给我和三宅另设了一席,让我务必出席。我不好意思去那种场合,就回绝了没去。听说龙子也没去。最近马场君和星野君之间有些不愉快,一开始也说不去,最后推不掉,还是去了。现场的情形如何呢。

    去年秋天,并未多想就写了《浊江》,好评如潮,在世间引起了骚动,同时也收到了许多评论,让人冒冷汗。《十三夜》也难得引发了热评,还有人就作者做了古怪的评论。“女性作家无出其右者”[明治二十九年一月五日《每日新闻》刊登的内田不知庵的《评“闺秀小说”》],我听了真是忐忑。细想之下,有几晚忍不住胆战心惊。这就是尘世吧。众声喧哗,又有多少是真正的称赞呢。就好像有些无聊的狂热人士,连三弦的音色好坏都听不懂,只因为唱的人是女义太夫,便为了一时消遣而众口称赞。而在这样的声音大量聚集之后,源源不断地出现了朋友的嫉妒,老师的愤怒、厌恶和憎恨[中岛歌子在《绿荫茗话》对《浊江》做了苛刻的批判]。可叹又可怜。虚名只在一时,终将消失。然而人心里有过的怨恨,果真会像流水般逝去吗?我更加看清了浮世的风浪。但既已乘风破浪,就无法退却。我打算把这些可叹之事记一笔。

    每天都有些如花似蝶的漂亮人物来找我。大岛文学士[大岛义脩(1871-1935),教育家。这一年,大岛从帝国大学哲学系毕业,进了陆军。他是上门女婿,随妻家姓。妻子大岛绿子是荻之舍的学员,其父亲是东京地方裁判所长。]的夫人身材纤细;大桥乙羽的夫人时子穿外褂的模样显得年轻;关场悦子如今改姓江木,成了摄影师的妻子,她的衣服下摆有美丽的花纹;她妹妹关藤子[悦子、藤子姐妹的父亲是政治家关新平。悦子14岁嫁给医生关场不二彦,所以曾改姓关场,后离婚]穿着紫灰色绢中振袖[中振袖的袖长在大振袖和小振袖之间,约一米];衣着更华丽的是江间好子,染了秋日七草花纹的振袖里面是红衣,显得可爱;安井哲子和木村锦子是女子高等师范学校的老师,她们二位分别叠穿了鼠灰与明黄的三件衣服;以上诸位各有千秋。前年春天,我还在大音寺前卖廉价点心,亲戚不来走动,旧识也不来看我,上门的都是品行恶劣之人。即便在社会的底层,像我这样的人也不多吧。当时的我被世间抛弃,无可依凭,今天的我忽然出了名,如同浮云无根,飘在半空。今天聚集在我身边的尽是当世著名的上流社会人士,绅士、商人、学士们。夜深人静时静心想来,我还是过去的我,我家也和从前一个样,当我如浮萍般起起落落,人们究竟是根据什么改变态度呢?这个人世既容易,又不容小觑。就好比人若发声,声音大时可以响彻千里,声音低时连邻居也无从听见。

    为《国民之友》春季增刊[明治二十九年一月四日,刊载了樋口一叶的《岔路》]写稿的是江见水荫[江见水荫(1869-1934),小说家,翻译家,编辑,冒险家。著有言文一致体小说《杀妻》]、星野天知、后藤宙外[后藤宙外(1867-1938),小说家,评论家。与尾崎红叶、泉镜花交好]、泉镜花和我。这期刊物早在刊发前就引人瞩目,仿佛是今年最早的樱花一般,刚面世便引来了沸沸扬扬的评论。无论是报纸还是杂志,只要和文学沾点边的,都争先发评。到了一月底,评论差不多尘埃落定。奇怪的是,到最后变成了我的胜利。甚至有人说,震穿了整个读书界。就连人们认作是评论界泰斗的内田不知庵[内田鲁庵(1868-1929),别号不知庵。评论家,翻译家,小说家。鲁庵并未对《国民之友》副刊做评价,倒是写过《浊江》的评,这里可能是一叶弄混了]都极力称赞。讽刺家正太夫[斋藤绿雨(1868-1904),小说家,评论家。曾用笔名“正直正太夫”等。这一年开始与一叶通信,在一叶过世后,主动承担了《一叶全集》的校订工作,将一叶的日记留在身边,直到临终前交给马场孤蝶]在《觉醒草》[森鸥外主办的杂志。发行期间为明治二十九年到明治三十五年(1896-1902)]创刊号上用歌舞伎《道成寺》做比喻写道:“白拍子一叶[白拍子指歌舞的一种或跳舞的舞妓。《道成寺》的主角花子就是白拍子舞女],同来投宿的水荫和尚,天知和尚,某某,某某。”赞扬我的人口称万万岁,讨厌我的人扭过头去,把我当作仇敌一般。

    继《浊江》之后,《十三夜》《岔路》这些本来没什么的作品引发了这样大的骚动,我太吃惊了,无言以对。人们或写文章,或口头上说,就像一下子吹来了春风,让这二十四五年来一直沉睡的文坛开出了妖艳的花,化作全盛的舞台,这都是你的功劳。有许多人表示,一叶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想见一下,于是托人上门求见。也有人托人送来东西。杂志编辑们络绎不绝地来约稿。也有人趁夜偷走我写的门牌。

    据说在杂志社,我的原稿一页都不剩。很多学生结伴到杂志社去要我的手写稿。《文艺俱乐部》增刊《闺秀小说》[明治二十八年十二月,《文艺俱乐部》第十二期临时增刊《闺秀小说》刊载了《十三夜》]的销量达到前所未有,很快就卖了三万册,甚至再版。一开始批了七百册到大阪,一天就卖完了,又批了五百册,然后三天不到又卖完了。

    最近有个叫上野仁一郎的人从大阪来找我,声称是我的热心读者。他讲了大阪那边关于我的传闻,邀请说:“我们这些崇拜老师您的人打算聚在一起,为您办一场欢迎会,您今年春天到大阪一游,可好?我有套别墅,尽管不大,可以招待您。请务必前来。”他还打算把尾崎红叶、川上眉山、江见水荫和我的文字做在一扇对开的银屏风上,恳求道:“背面贴上大和锦,取名为‘文学屏风’,将作为我家的传家宝。请给我一页手稿吧。”又说:“您如果需要什么费用,随时和我说一声就行。我一定会设法筹措。”我觉得有趣,心想,这就像观众把外套抛给台上自己喜欢的相扑选手。

    正太夫第一次来信,是在一月八日。信上说:“我与你萍水相逢,但是为了文坛,我有几句话同你讲。你来我家,或是我给你写信。我这人有个毛病。我不愿意去你那里。如果你还愿意听我一席话,那就请发誓,不让任何人知道此事。”

    不知道他要说什么,但他这个讽刺家的话一定很有趣。我回信道:“我不告诉别人。请讲。我不是男儿身,不好上门拜访。您来信便好。”

    他在九日夜里写的信,十日到了我家。一共四页纸,像写稿子似的密密麻麻。其中关于《浊江》《岔路》谈了不少,又说,现在的评论家没有眼光,文人无品,无需介意这些人的褒贬,只管径直走自己的路就好。以及,世间有许多的传闻。据说我和某作家结婚了。又据说,我带着稿子去了村上浪六[村上浪六(1865-1944),小说家。主要写侠客小说,风靡一时。一叶曾向其借钱]那里。“某作家”似乎是指川上君。他的原话是:“才能不如你的某人。”信中还写道:“看过之后,请把信还给我。你写来的信我也会还给你。毕竟人言可畏。”

    我立即把信封好了寄回去。这是《觉醒草》出刊前二十多天的事。后来看到杂志,他写的关于我的评论和来信的论调一致,不过没有信里写的这么细[斋藤绿雨高度评价了《浊江》《十三夜》,并认为《岔路》在题材上更优,但写得有些仓促]。

    关于正太夫,从前就有所耳闻,是个怪人。如今他拥有文豪之名,是明治文坛屈指可数的人物,然而其做派举止有许多古怪。且先记下,静观其变。

    最近,我听到一些古怪的传闻,说是川上眉山和我有婚约。世人爱妒忌,据说文士之间这个传闻已经是无人不晓。有人甚至说是尾崎红叶给我们做的介绍人。有人将这话告诉红叶,他大笑道,如果真有婚约,那我一定要做这个媒。还听说,在《读卖新闻》新年宴会的宴席上,高田早苗拍着眉山的肩膀说道,让我做媒人吧。这个传言到处都是,终于传到了我的耳朵里,诡异的是,川上装作不知道。让我对他起疑心的是本月八日的晚上,他来要我的照片,硬是拿了一张去。妈妈和邦子都不肯给,他说:“就暂时借我一下吧。男人既然提了要求,被拒绝的话,咽不下这口气。”我说那就借五天左右,他拿了照片,再没有归还。

    听说,有人问他,你和一叶君有婚约一事是真的吗。他笑着答道,传言真让我困扰啊。

    八日那天夜里,他发狂似的睁大了眼睛,涨红了脸,叫道:“为什么不肯给我?你是把我当作仇人吗?我本来可以问博文馆要你的照片,怕影响不好,才来找你,可你这是讨厌我吗?男子汉既然说出了口,可没法就这么算了!”

    他喘着粗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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