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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本小说网 www.qbshu.com,最快更新十日惊奇最新章节!

    他带着一把具有魔力的武器,在邪恶的黏土地上追猎恶人。再凶恶、狡猾的坏人遇到他,都得伏首称臣。因为他是埃勒里,理查德的儿子,法律面前的全能猎者,没有任何人能战胜他。

    范霍恩家一案之后的一年。是埃勒里在事业上最忙碌也最辉煌成功的一年。案子一件接一件,从四面八方涌来,有些甚至是来自大西洋的彼岸。那年,他去了两次欧洲,一次南美洲,还去了一趟上海。他的声名传到洛杉矶、芝加哥和墨西哥市。老奎因警官抱怨,他好像把埃勒里教成了个高级的马戏演员,他似乎很少见到他儿子。

    而这位大师的世界里,也一直不乏罪案。纽约市还在回响着他神奇的破案故事:在一件患有脑麻痹的苔藓学家的案子里,埃勒里从一团还不到他拇指指甲大的干苔鲜中,抽丝剥茧,得出明确的推论,最后找到纽约一家最富声望的医院的外科手术室,救了一条人命,也让自己再度声名大噪。

    还有一件是艾德莱纳·蒙奎欧克斯的案子,他那非凡的破案方法,由于与那位古怪的夫人的遗产执行人订有协议,在1972年以前,不能对外公布。这只是两个例子而已,有关奎因办过的案子的完整“清单”,毫无疑问,将来某个时候,会在这样或那样的出版物中出现的。

    是埃勒里自己喊停的。去年九月以来,他已经瘦了很多,连一向就没胖过的他都开始警觉了。

    “都因为你没完没了地一直在东奔西跑,”八月一个早上,奎因警官在早餐桌上说,“埃勒里,你该歇歇了。”

    “我已经歇了。昨天见到巴尼·克尔,他说,我如果想光荣地因冠状动脉栓塞而死,最好照样过着过去十一个月的生活。”

    “我希望那能让你清醒清醒!你打算做什么,孩子?”

    “这个嘛……我这一年已经收集了足以写二十本书的资料,但是却一直没有时间开始写,甚至连做计划的时间也没有。我要重新开始写作。”

    “那克里普勒的案子怎么办?”

    “我已经交给托尼了————还带着我的祝福。”

    “感谢上帝!”老警官虔敬地说,因为在他那张床的上方的那些书架上,已经没地方塞得下哪怕是再多一本的报纸剪贴簿了,“但,干嘛这么急?为什么不先休息一阵子?到别的什么地方去走走。”

    “我都腻味去别的地方了。”

    “不,我不觉得我能指望你在你自己的屋里踏踏实实躺着休息,”老先生一边咕咕哝哝地说着,一边伸手去拿咖啡壶,“是啊,我懂了,你会把自己关在那间被你叫做书房的鸦片间里,而我会完全见不到你。看看你,又穿上那件烟服了!”

    埃勒里笑着说:“我告诉过你,我要开始写书了。”

    “什么时候?”

    “马上,今天,今天早上。”

    “你哪来这么多精力……如果你真的一定要穿那种女里女气的东西,干嘛不给自己买件新夹克?”

    “扔了这件夹克?我写东西习惯穿这件哪。”

    “当你开始这样讲话的时候,”他父亲提高了声音,双手推着桌子起身,说,“就知道没得说了。晚上见,孩子。”

    于是,奎因先生再度走进他的书房,关上门,准备“开工”。

    要注意的是,酝酿一本书的准备过程,和动手写一本书的准备过程,是完全不一样的。后者你需要的是检查和清理打字机、更换新的色带、削铅笔、将干净的纸张摆在适当的位子以及把笔记和大纲放在正确的角度等等。但是构思的阶段就完全不同了,即使是作者的脑海里充满着想法和创意的火花,他也完全不需要任何行头,也不需要在乎那些东西怎么摆,他只需要一张地毯,以及孤独悲惨的自己。

    来看看经过范霍恩事件之后那年的八月的一个美好的早上,在书房里的奎因先生。

    他精力饱满地、像个将军似的在地毯上踱来踱去,操练思绪。他的眉头开朗,眼睛有神而温和,脚步不缓不急,双手从容地放着。

    接下来,看看二十分钟后的他。

    他的两腿上抽下踢地剧烈运动着,他的眼睛露出狂野的神情,眉毛猛烈地跳动着,两手不自觉地握成拳头。他靠着墙,是想找块能让他冷却的石膏。他冲到一张椅子里,坐在椅子边缘,双手在两膝之间紧握着,就像在乞求什么的姿势。接着,他跳起来,把烟斗填满,然后放下来,点一支香烟,两次都灭了火,香烟依然在他唇边。他轻轻咬指甲、抓抓头、找自己嘴里的蛀牙、挖鼻孔、把两手伸进夹克口袋里、踢踢椅子,瞄了桌上早报的标题一眼,但是又倨傲地把眼光移开。他走到窗前,立刻对一只在纱窗上爬行的苍蝇产生了科学研究的兴趣。他右手的手指搓弄着右边口袋里的烟末儿,把一撮烟末搓成一个小绒球,再把这小绒球放到刚好也在右口袋里的一张小纸条上,用小纸条把小纸球裹上。他又把那张纸条拿出来,瞥了几眼上面写着:

    范霍恩北山丘路莱特镇

    埃勒里坐在他书桌旁的椅子上,将那张纸条放在桌上的记事本上,身体往前靠,双手平摆在桌面,下巴靠到手上,看着那张距离鼻尖两英寸的纸条。

    范霍恩北山丘路莱特镇

    那是范霍恩的案子留下来的东西。

    他现在记起来将近一年前发生的那一幕。

    而他那时也穿着这同一件夹克(“我的天,那是这以前我最后一次穿这件夹克”)。

    他给了霍华德一些回家的车钱,送他走下楼,霍华德拦了辆出租车,他们在便道握手时,埃勒里忽然想到,他不知道霍华德家住哪儿。两人为此大笑,然后霍华德从身上穿着的埃勒里借给他的西装外套口袋里,拿出一本黑色记事本,撕下一页,写上自己的地址。

    就是这张纸。

    接着,埃勒里回到楼上,回想着莱特镇,最后,他把纸条塞进这件夹克口袋,然后在隔天把夹克挂到衣橱里。那夹克就这么挂着,一直到今天。

    一切都过去了。

    当埃勒里仔细看着这张写有像蚀刻板印刷的字迹的小纸条,霍华德从记忆里向他走来,然后是莎丽、迪德里希、沃尔弗特和那老太太。

    他想起他们所有的人。

    一只苍蝇落到“范”字上,肆无忌惮地停在那里,埃勒里撅起嘴,吹了一口气,那苍蝇飞走了,纸条也被吹得翻了过去。

    纸条的另一面也写着东西!

    一样小、一样像雕版印刷的字体。不过,这一面,写得满满的。

    埃勒里坐直身子,好奇地拿起这张纸。

    是霍华德的笔迹。从那黑色记事本上撕下来的。但写的并不是地址或电话号码,而是一页密密麻麻的小字,一句接着一句。

    ————日记?

    这一页的开始,是一段话的后半段:

    一本日记,没错。

    这是霍华德从来没提过的一件事。

    莉亚。莎萝米娜。

    有趣的是,这两个名字让人不容易忘记。

    “莉亚”、“莎萝米娜”。迪德里希从哪儿找来的这些名字?一个想法不断在他脑海中盘旋,然后事情一件件落到属于它们的位置,埃勒里又回到奎托诺其斯湖,在那辆停在湖边的敞篷车里,坐在莎丽身旁。她转过身来,将两腿盘起来,坐在那里————那是多美的两条腿啊。霍华德当时不在车里,而是正坐在那长满青苔的大圆石上踢着石子。埃勒里递了支香烟给她。

    “我原来的名字是莎拉·梅森(SaLa Mason )”他仿佛听到了她的声音,以及从湖中那根圆木上飞起的鸟发出的唆唆声。

    “是迪兹开始叫我莎丽的,还有其他事情也是由迪兹开始的。”

    其他的事情。莉亚、莎萝米娜?

    “他们结婚之前他叫她‘莉亚’……”在结婚之前————不是“莎拉·梅森”是“莉亚·梅森”。也许迪德里希不喜欢“莎拉”这个名字,“莎拉·梅森”这个名字使人想象到一幅让人不舒服的图画:也许,是一位紧闭着嘴的学校教师;或是一位围着肮脏的围裙、头发粗糙、准备打扫客厅的新英格兰家庭主妇。“莉亚·梅森”听起来就比较年轻、柔和、甚至带着些神秘感,比较适合莎丽。而且,这泄露了有关迪德里希的一些事情,一些不为人知的事情。

    “在婚礼之后又叫她莎萝米娜”。这个名字听起来很耳熟。不,也不是,只是它前面两个音节,使得它听起来很耳熟。像另一个名字————莎乐美(SaLome )。那是希罗底的女儿[莎乐美:出自《圣经》“新约”,乃希罗底的女儿;而希律的孙女]……埃勒里笑了。

    不过,为什么不叫“莎乐美”( “SaLome” )?为什么叫“莎萝米娜”( “SaLonuna”)?也许是因为以“-ina”结尾的名字,是比较女性化的。不,也许这只是迪德里希自己的发明,就像“莉亚”一样。可以确定的是,它们都很有韵律感,像诗人爱伦·坡的发明。

    他往椅背靠下去,点燃烟斗,愉快地抽着,并且紧紧地抓住刚刚的思绪;如果让这思绪溜掉了的话,就意味着又要走投无路地在地毯上转悠了。

    他拿起笔,开始在一张草稿纸上写了起来。

    Lia Mason(莉亚·梅森)

    他把名字写下来。是的,非常好。

    他再写一次,这次全用大写字母:

    LIA MASON

    噢,这是什么?

    LIA MASON————A SI上O MANS[此为英语的字谜游戏。将一字、或一句中原有的字母变换不同的位置,构成不同的宇、句](一个农作物储藏塔里的男人)

    他写下这带着农场味道的句子。纸上现在写着:

    LIA MASON A SILO MAN

    他又细细地琢磨了莉亚·梅森这名字里的字母,一分钟后,他写下:

    0 ANIMALS(啊,动物)

    在祈求老天爷恩赐动物吗?他笑起来了。

    很快地,他又用同一组字母,拼出另一个变化的字:

    NAIL AMOS(钉死阿摩司)[阿摩司是公元前八世纪左右的一位希伯来先知,《圣经》中有一卷书是以他的名字命名,其中预言了以色列王国的覆亡]

    接着是:

    SIAM LOAN(暹罗的贷款)

    MAIL A SON(寄出一个儿子)

    ALAMO SIN(阿拉莫之罪)[阿拉莫是美国德克萨斯州圣安东尼市内的一座十八世纪的天主教堂旧址。一八三六年二月,两百名德州志愿兵,在四千名墨西哥军队的猛攻下,全部阵亡,史称阿拉莫守卫战]

    MONA LISA(蒙娜·丽莎)

    SAL Mona Lisa

    蒙娜·丽莎?

    蒙娜·丽莎!

    是的,就是这个名字。就是那微笑!那带着智慧、悲伤、神秘、动人、矛盾的微笑!难怪他当时就觉得在哪儿见过莎丽,而他的确从来没见过她。她有着蒙娜·丽莎的微笑,几乎就像坐在达·芬奇那幅作品里的人不是乔康多夫人[达·芬奇的《蒙娜·丽莎》,本是为弗朗西斯科·德·乔康多的妻子所绘,因此这幅画亦称《乔康多夫人》],而是她。还有……

    而迪德里希也看到了这微笑?

    毫无疑问,迪德里希也见到了这微笑。迪德里希那时已经爱上了她。

    迪德里希看出来了,那就是蒙娜·丽莎的微笑?

    埃勒里眼睛一亮。

    他又仔细地看着手上的草稿纸:

    MONA LISA SAL

    几乎是想也没想,他就把未完成的这最后一行写出来:

    SALOMINA SaLomina Lia Mason,Mona Lisa,SaLomina

    他的太阳穴开始有一种被敲打的感觉。

    一个男人爱上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有个诱人而熟悉的微笑,他发现那就是蒙娜·丽莎的微笑。她姓梅森。这个男人正走过人生的壮年阶段,这女人很年轻,而且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的爱。他的激情旺盛,有着一个饥渴的男人的强烈欲望,会完全专情于他所渴慕的对象————特别是在刚开始的时候。那女人会令他着魔,在他眼里,她的一切都充满着魅力。这本来就是个敏感而且敏锐的男人,“蒙娜·丽莎”的发现也让他感到兴奋。他玩味着这个发现,这让他觉得愉快,他把它写下来:Mona Lisaa忽然,他发现,他的莎拉·梅森的姓————MASON————里面的五个字母,也可以在“蒙娜·丽莎”————MaNA LISA里找到。他不再只是愉快,而是兴奋极了!他从“MONALISA”中抽出M、一个A、S、O、N,剩下的字母是:L、I、A.这几个剩下的字母,其实也可以组成一个名字!念起来就是“莉亚”,而看起来也更好。

    Lia……Lia Mason……Mona Lia……Lia Mason.悄悄地,他为他的爱人重新洗礼,在他心里深处,莎拉成了莉亚。

    接着,有一天,他对她敞开了心里的秘密。他说了出来,大声地叫她:“莉亚”————羞怯地。不过,她毕竟是女人,即使羞怯也是一种爱慕,她喜欢。现在,他们俩分享了这个秘密,当他们独处时,他叫她:“莉亚”。

    他们结婚了,去度蜜月。

    现在,是共同的生活了。当身体的器官相接,没有任何事物能夹在这对恋人之间:没有朋友、没有工作、没有分心的事或可能让他们分心的事,他们互相融入了对方。这时,一个名字也许和整个世界一样重要。她问他,怎么想到给她取“莉亚”这个名字,或者,如果他曾经告诉过她,那他一定是又再提起这件事。他很开心、很兴奋、也很有创意。

    “莉亚·梅森”这名字现在不能用了,她不再是“梅森小姐”,她必须有另一个名字。找来了纸和笔,迪德里希展现他无穷的灵感泉源。(迪德里希,你这浪漫、聪明、强壮而又年轻的老狗!)啊哈,有了————莎萝米娜(SaLomina)!

    然后,他们俩一起大笑,而且,她当时一定告诉了他,说“莎萝米娜”是自从“夏娃”以来最美好的名字。不过,这会不会有些难以向别人解释?他同意,他们俩讨论的结果,决定在一般的场合,他叫她:莎丽。

    埃勒里叹了口气。

    说也奇怪,回想起这些事,好像会让事情有所变化似的。

    好像,回想起这些事,也并不完全是自己为了逃避痛苦的写作而编出来的借口。

    好吧……

    他站起来离开书桌,踱到地毯的另一边他刚才所在的位置,准备……

    不过,过了这么久之后才知道原来迪德里希对字谜游戏有特殊的爱好,是件很有意思的事。他现在想起来,有一天曾经在迪德里希的书桌上看到一本填字谜语的书……

    字谜游戏?

    字谜游戏!是的,这就是了。有趣的是,刚才在他把“蒙娜·丽莎”改写成“莉亚·梅森”和“莎萝米娜”时,没意识到他就是组变位字。

    因为变位字……

    “在自己的作品上签上H.H.韦伊,霍华德犯了另一诫:”不可妄用上帝之名‘……霍华德在这种病态的犯罪心理中的思考方式,是颇值得玩味的……可以看到他如何涉足到了犹太神秘教义,并且仿效中世纪神秘的通神论者……相信圣经每一句话中的每一个字母、词、数字和每一个音,都有隐藏着的意义……而如果你将霍华德签名————H.H.韦伊(WAYE)————中的字母重新排列,你会排出一个变位字,就是:Yahweh H H Waye————Yahweh.变位字。

    埃勒里清楚感觉到自己的太阳穴的跳动————又是那脉搏的跳动。

    我干嘛这么紧张?他很不悦地问自己的脉搏。迪德里希爱玩字谜游戏又怎么样,他从字谜游戏中得到智力上的满足嘛,又怎样了?而霍华德也一样————很不幸。

    很不幸……

    埃勒里真的很生自己的气。

    有没有可能,住在同一个家里的两个男人,都同样爱玩字谜游戏?

    当然可能。就像住在同一个家里的两个男人,都同样爱喝威士忌一样。一句话,霍华德和迪德里希都喜欢字谜游戏,一句话,霍华德也许是受到迪德里希的影响。一句话……

    我到底想知道什么?

    他对自己愤怒极了。

    那案子已经结束了,结论也是无懈可击的。你这笨蛋,别再挖这些陈年旧事以及一群死人,回去做你该做的事情吧!

    但是,埃勒里脑海中所出现的每一个想法,都绕着变位字打转。

    十分钟后,埃勒里又坐回到他的书桌前,咬着指甲。

    问题是,如果霍华德是受到迪德里希的影响,如果霍华德喜欢凭着联想玩字谜游戏————如果霍华德真的也是个字谜游戏的爱好者————为什么他在日记上提到“莉亚”和“莎萝米娜”时,会说,“他哪儿找来的这些怪名字?!”

    霍华德搞不懂这些名字的来历,他为这些名字伤脑筋。

    而且,他一点也没有想到这些字母间的关系。埃勒里自己也是个爱玩字谜游戏的人,他只花不到五分钟,就找出了这些名字中字母的变化。

    哎呀,我真是笨蛋!

    他尝试回去写作。

    他又一次失败了。

    时间是十点刚过几分钟,他拨了长途电话到康哈文。

    只是打个电话,他心想,然后我就可以安心地回来写我的东西了。

    “您好。康哈文侦探事务所,”一个男人的声音传来,“我是伯默。”

    “哦……你好,”埃勒里说,“我是埃勒里·奎因,我……”

    “纽约的那位埃勒里·奎因?”

    “是的,”埃勒里说,“哦,是这样的,伯默,一些和一件老案子有关的事很困扰我,我想做一些查证的工作,纯粹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就像个老太婆,需要一张摇椅和一套毛衣针之类的东西。”

    “没问题,埃勒里,我一定尽力而为,”伯默亲切地说,“是我办过的案子吗?”

    “这个……是的,从某个角度来说。”

    “是什么案子?”

    “范霍恩的案子,在莱特镇,大约一年前。”

    “范霍恩的案子?噢,了不起的案子,不是吗?我真希望我参与过,那我就能分享一小块被你占据的报纸版面了!”伯默笑着说。

    “不过,你的确参与了,”埃勒里说,“噢,当然,不是直接和那杀人案有关,而是你曾经帮迪德里希·范霍恩做了些调查,你……”

    “我帮谁做了些调查?”

    “帮迪德里希·范霍恩,霍华德·范霍恩的父亲。”

    埃勒里还记得迪德里希说的那句话:“我把这件事交给康哈文一家颇负声望的私人侦探事务所了。”

    “凶手的父亲?埃勒里,谁告诉你的?”伯默显得很惊讶。

    “他自己说的。”

    “谁说的?”

    “凶手的父亲呀。他说:”我把这件事交给康哈文一家颇负声望的私人侦探事务所了‘……“

    “哦,他说的不是我。我从来就没和哪一个范霍恩有什么关系————运气没那么好。也许,他说的是波士顿。”

    “不,他说的是康哈文。”

    “不是你醉了,就是我醉了!我能帮他调查什么事情?”

    “找到他养子的亲生父母啊,我指的是霍华德的父母。”

    埃勒里此刻又想到迪德里希说过的另一句话:“几分钟前,我接到一个从康哈文打来的电话,原来是那家侦探事务所的头儿,他们都查清楚了……”

    “我不明白。”

    “你是你们侦探事务所的头儿吧?”

    “没错。”

    “去年谁是头儿?”

    “是我啊,这是我的事务所,已经开张十五年了。”

    “也许是你的一位侦探……”

    “我这是只有一个人的事务所,我就是那侦探。”

    埃勒里默然,然后他说:“噢,是的,我可能还没完全睡醒呢。康哈文另一家侦探事务所叫什么名字来着?”

    “康哈文没有另一家侦探事务所了。”

    “我是说去年。”

    “我也说去年。”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康哈文从来就没有另一家侦探事务所。”

    埃勒里又沉默了。

    “这是怎么回事,埃勒里?”伯默好奇地问,“有什么我能……呢……”

    “你从来没有和迪德里希·范霍恩通过电话?”

    “没有。”

    “从来没有为他做过什么事情?”

    “没有。”

    埃勒里第三次沉默。

    “你还在听吗?”伯默问。

    “我在听,伯默,告诉我: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姓韦伊的————W-a————y————e.艾伦·韦伊?马蒂·韦伊?葬在菲德利蒂墓园?”

    “没有。”

    “或是一个索斯布里奇医生?”

    “索斯布里奇?没有。”

    “谢谢你,很感谢你。”

    埃勒里挂上电话。他等了几秒钟,然后拨电话到纽约拉瓜地亚机场。

    中午刚过不久,埃勒里抵达莱特镇机场,走下飞机后他很快地穿过机场管理大楼,走向出租车站。

    他大衣的领子是竖起的,他还不时地把帽檐拉低。

    他钻进一辆出租车。

    “州大道,图书馆。”

    最好能避开莱特镇《记事报》社。

    莱特镇正在八月的阳光下午睡,有几个人在州大道上的榆树下散步,两个警察在地方法院门前擦着脖子上的汗,其中一人是吉普。

    埃勒里有点发抖。

    “图书馆到了,先生。”出租车司机说。

    “你等我一会儿。”

    埃勒里跑上图书馆门前的台阶,不过进了门厅以后,他放慢了脚步。他把帽子摘下,穿过大门,进入艾金小姐的管辖范围,尽力装成是不引人注目的当地居民。希望艾金小姐不在。倒霉,她在,样子还是和以前一样————像蛇发女怪戈耳工[戈耳工: 希腊神话中福耳库斯和刻托的三个女儿,她们的头发都是毒蛇。二人中最小的墨杜萨最危险,任何人只要看到她的脸,就会立刻变成石头]。她正在为了一本过期三天的书,要罚一个看起来很害怕的女孩十一元六分钱。艾金小姐一边打开装钱的抽屉,一边望着这位可疑的男人但是穿着大衣的埃勒里不断用一条手帕擦着脸,一直擦着,直到他走过她的桌子,进入另一条横向的走廊。

    埃勒里把手帕塞进口袋里,进了一扇写着“期刊室”的门。

    期刊室管理员的座位上没人。只有一个人在期刊室里————一个年轻女子,在一本老旧的《星期六晚邮报》档案上愉快地打着呼噜。

    埃勒里蹑手蹑脚地朝存放着莱特镇《记事报》合订本的架子,拖出上面标着“1917年”的重重的一卷,小心翼翼地绕过那位睡美人,把书放在桌上,轻轻地翻开。

    “夏日暴雨成灾……”

    他从四月开始找,这样可以连春天也包括在内。

    一位本地医生在做了一次接生之后离开的路上因意外事故而死亡,在1917年莱特镇这份主要报纸上,应该会是头版新闻。虽然如此,埃勒里还是一版一版地翻着。幸好,那时候的《记事报》每期只有四版。

    他甚至连每期的讣告栏都不放过。

    翻到了十二月中,他决定放弃。他把合订本放回到架子上,离开那依然在她的杂志上打着呼噜的年轻小姐,从一个上面写着“不准出入”的侧门,溜出了“莱特镇公共图书馆”。

    他觉得很不舒服。

    埃勒里拖着脚步往上惠斯林街走去,双手在口袋里抖动着。

    在北方国家电话大楼的入口处,他尝试让自己平静下来,这花了他好一会儿时间。

    然后,他走了进去,要求见经理。

    他究竟对那经理编了什么故事,他自己在事后也不记得了,总之那是个假的故事,而他也得到了他要的东西:1916和1917年的莱特镇电话簿。

    他只花了整整二十五秒,就确定1916年那本电话簿里,没有一个叫“索斯布里奇”的人。

    他比刚才多花了二十秒,发现1917年的那本电话簿,也没有任何叫“索斯布里奇”的人。

    他带着追猎的眼神,继续要了1914、1915、1918、1919和1920年的电话簿。

    连一个叫索斯布里奇的人也没有。

    他伸手拿帽子时,他很肯定地感觉到自己很不舒服了。

    他不走广场,而是顺着上惠斯林街走去,经过杰里耳巷、下大街,到斯洛克姆街。他转进斯洛克姆街,快步穿过长长的街区,朝华盛顿街走去。

    洛根市场里到处都是苍蝇和其他小虫,而斯洛克姆街和华盛顿街的交叉路口却很清静————正合埃勒里的心意。

    他横过华盛顿街,冲进职业大厦里。他看到安迪·拜罗巴蒂安的一只手臂,以及隔壁“莱特镇花店”的那亚美尼亚女人漂亮的脸,但是他在这种情况下,对鲜花和亚美尼亚女人都没有兴趣。

    他拖着疲惫的脚步,走上职业大厦宽敞的木楼梯,为自己脚下老旧的木板发出的声响而生气。

    到了楼梯的尽头,向右转,他看到一个熟悉的招牌:

    米洛·威洛比医生

    他试着挤出个笑容,吸了一口气,走进去。

    威洛比医生诊疗室的门是关着的。

    一个农夫带着枯黄的脸和充满痛苦的眼神,坐在门外的一张椅子上。

    一个怀孕的年轻女子,坐在另一张椅子上,睡眼模糊。

    埃勒里也坐下来等。还是那套臃肿的绿面旧沙发,墙上还是那几幅柯里尔和艾维公司的平版印刷装饰画,头顶上也依旧是那个嘎嘎响的老电风扇。

    诊疗室的门打开,一位年轻的孕妇————不是刚刚在等的那位————蹒跚地走出来,一脸喜气洋洋的神情。于是,他又见到老威洛比医生了。他很老了,真的。干枯缩小了。

    曾经明亮锐利的双眼,像罩了一层雾,不再那么锐利。他瞥了埃勒里一眼,很不经意的一眼,说:“这位先生,请你再等几分钟。”然后向那另一位女子点点头。

    那另一位女子起身,从一个褐色袋子里,抓出一件准备好的小东西,走进诊疗室,威洛比医生把门关上。

    当她走出来的时候————褐色袋子不见了————威洛比医生朝那农夫打了个手势。

    农夫出来后,埃勒里走进诊疗室。

    “威洛比医生,你不记得我了?”

    老医生推推鼻梁上的眼镜,盯着他看。

    “嘿,是奎因先生!”

    他的手掌很软,有点潮湿,而且微微颤抖。

    “我听说你去年来过这里,”威洛比医生一面说,一面兴奋地拉过一张椅子,“在报纸报道那件惨剧前,我就听说了。你干嘛不来看我们?荷米欧妮·莱特都气坏了,我也觉得很没面子!”

    “上次我只待了九天,医生,而且算是相当忙的九天,”埃勒里苦笑说,“埃力法官好吗?克拉丽斯也好吧?”

    “都老啦,我们都老啦!你来这儿干什么?哦,那不重要,让我打个电话给荷米欧妮……”

    “这个……请……先别打,”埃勒里说,“谢谢你,医生,可是我这次只待一天。”

    “有案子在身?”老先生斜眼看他。

    “哦……老实说,是的,”埃勒里笑着说,“医生,要不是我需要你的帮忙,可能我连今天都没有想来找你。”

    “那你可能也将失去见我最后一面的机会。”医生也笑着说。

    “怎么,什么意思?”

    “没什么,这是我常爱开的玩笑。”

    “你病了吗?”

    “每次有人问我这个问题,”威洛比医生说,“我都会想起古希腊医生希波克拉底的一句格言:”老年人比年轻人更少患病,但是他们所患的病,永远不会离开他们。‘没什么,只是不够忙罢了:我可能要停止营业了……“他那发黄的皮肤,扭曲而突兀,皱在一起的肌肉,也干枯而萎缩了————是得了癌症吗?

    “要我帮什么忙,奎因先生?”

    “关于一个在1917年夏天意外死亡的人,这个男人名叫索斯布里奇,记得这个人吗?”

    “索斯布里奇?”医生皱起眉头。

    “医生,你也许是镇上认得最多莱特镇人的一个了,包括活着的和已经死去的。听过索斯布里奇这个人吗?”

    “是有一户一直住在斯洛克姆的人,叫做索斯布里奇,1906年前后在那边经营马房……”

    “不,我要找的这个人叫索斯布里奇,而他是个医生。”

    “执业医生?”威洛比医生显得很惊讶。

    “是的。”

    “普通医生?”

    “我想是的。”

    “索斯布里奇医生……他不可能在莱特镇执业过,奎因先生,也不可能在全国其他任何地方执业过,否则我一定会听过他的名字。”

    “我听说,他在莱特镇开业,还帮人接生什么的。”

    “那一定是谁搞错了。”老医生摇摇头。

    埃勒里放慢速度:“那一定是谁搞错了……威洛比医生,能借用一下你的电话吗?”

    “当然。”

    埃勒里打了电话到警察总局。

    “达金警长……警长吗?我是埃勒里·奎因……是的……我又回来了……不,只待一天,你好吗?”

    “还不是老样子,”达金警长愉快的声音说,“现在就过来一趟嘛!”

    “没办法,达金,真是没时间。跟你打听一下,你对康哈文一个叫伯默的人了解吗?”

    “伯默?开侦探事务所的那个?”

    “是的,达金,他的信誉如何?正直吗?可靠吗?”

    “这个嘛,哦,我可以告诉你……”

    “怎么样?”

    “在全国的侦探事务所中,伯默是唯一一个我会毫不犹豫地信任的人,奎因先生,我认识他十四年了。如果你打算和他合作,他绝对是上上之选,他是那种说到做到的人。”

    “谢谢你,警长。”

    埃勒里挂上电话。

    “乔治·伯默也是我的病人,”威洛比医生说,“大老远地从康哈文到这里来治他的痔疮。”

    “你觉得他可靠吗?”

    “我以身家担保,乔治绝对可靠。”

    “我想,”埃勒里起身说,“我得走了,医生。”

    “待这么一会儿就走,我不会原谅你的。”

    “我也不会原谅我自己。医生,你保重。”

    “你这句话,对我来说,是最好的药物。”威洛比医生微笑着和埃勒里握手。

    埃勒里缓缓地沿着华盛顿街走向广场。

    迪德里希·范霍恩撒谎。

    去年九月,迪德里希·范霍恩讲了个动人的长篇故事,而这故事,从头到尾都是假的。

    难以置信,但却是千真万确。

    为什么?为什么对自己深爱的养子,编出一对根本不存在的亲生父母?

    ————慢着。

    也许,艾伦和马蒂·韦伊不是……也许,还有别的可能。

    埃勒里很快地爬进停在霍利斯饭店前的一辆出租车,叫道:“菲德利蒂墓园。”

    他要司机等他。

    他爬过石墙,迅速地走进野草丛生的墓园。太阳已经很低了。

    找了一会儿之后,他找到了那座连在一起的坟墓,墓碑的下端几乎被杂草所覆盖。

    埃勒里跪下,拨开野草。

    艾伦和马蒂·韦伊

    找到了,让人沮丧的墓碑。

    艾伦和马蒂·韦伊

    他仔细审视着这两个名字。

    不知道为什么,这名字看起来有些异样,然后整个墓园看起来也有些异样。一年前,他在一场暴雨中来到这里,一直待到暴雨过去,那是在夜里,他曾经用打火机的亮光察看这墓碑,火光摇曳墓碑上的铭文也跟着舞动。

    他靠向前去。

    有一个字母有点不对劲————对了,就是这个字母,让一切看起来都显得异样。不是自己的回忆作怪,也不是幽黯光线中的幻觉。

    最后的那个字母。

    WAYE(韦伊)这个字中的E和其他的字母雕刻得不一样。

    它刻得没那么深,不像其他字母那样,刻工也没那么好,仔细点看,可以看出,它拙劣的刻工以及它和其它字母比较之下的不寻常。埃勒里对那E看得越仔细,它的异样也越明显,甚至连它的轮廓,也比其他字母显得锋利,或者说很锋利。

    出于他的完美主义的个性,埃勒里从墓碑底下拔出一根长长的毒麦草,除去草上的小刺,他要用那草来当做量尺。他先量了墓碑的左侧边缘到AARDN(艾伦)的A之间的即离,用拇指指甲做个记号,然后把草移到墓碑的右边。从墓碑右侧边缘到WAYE(韦伊)的E之间的距离,比起左侧边缘到A之间的距离,短了一些。

    他还是不满意,他又把他的大拇指放到墓碑的右侧边缘,看看那根毒麦草的另一端会落在哪里。

    他发现,那另一端落在WAYE中的Y上。

    埃勒里在挣扎,不愿意得出那个结论。但是,那个结论无可回避。

    由雕碑师在墓碑上雕刻的名字,原本是:

    AARON AND MATTIE SAY(艾伦和马蒂·韦)

    有人,在很久以后,加上了一个E这些都是真的。

    埃勒里丢下手中的草,抬起头来,他看到一张破旧的石椅,几乎快被杂草埋没了。

    他走过去,坐在椅子上,嘴里咬着草。

    “先……先生?”

    埃勒里仿佛从梦中醒来。墓园不见了,他正坐在一片黑暗中。朝前方望去,黑暗有一道黄色的裂缝,是圆锥形的,让人迷惑。

    他有点发抖,拉了拉外套。

    “谁?”他问,“我看不清楚。”

    “我想,你完全忘记我了,”一个男人的声音,“不过,先生,你还是要给钱。那里程表从你下车到现在一直在走着,是你要我等你的。”

    已经是晚上了,而他还在菲德利蒂墓园里,坐在一张破石椅上。这人是出租车司机,手上拿着根手电筒。

    “噢,是的,”埃勒里说着,站起来,伸伸懒腰。他的骨头关节都僵硬了,而且有点痛。但是在他内心深处,还有一种痛————一种无法消除的痛,“是的,当然,当然,我会照表付钱的。”

    “我以为你忘记我了,先生,”出租车司机又说了一次,不过语气和先前不太一样了,“走路小心!来,让我用手电筒照路,我走在你后面。”

    埃勒里穿过那些残破的坟墓,走向那堵石墙,当他翻过石墙时他突然想到:他还不知道墓园大门在哪里。

    这条路是上次……

    “先生,你要上哪儿?”出租车司机问。

    “什么?”

    “我说,你要上哪儿?”

    “噢,”埃勒里往后靠到椅背,“山丘路。”

    从墓园去山丘路,一定会先经过北山丘路,埃勒里等待着。

    当车子经过那熟悉的大理石柱子时,他趋身向前:“司机,刚刚我们经过的房子是谁家?”

    “什么?噢,那是范霍恩家的……”

    “范霍恩。噢,是的,我想起来了,这房子现在有人住吗?”

    “当然有人住。”

    “范霍恩两兄弟都还住在这里吗?”

    “没错,还有那位老太太也在,”司机一边开车,一边微微扭着腰,将身体转过来,“这房子去年发生了可怕的事,自从迪德里希·范霍恩的老婆被杀之后,整个地方都不一样了。”

    “是吗?”

    “是啊,老范霍恩非常难过。我听人家说,他现在看起来,比他妈妈还老,而他妈妈比上帝还老。我想,他儿子的死,对他打击也很大。他儿子叫霍华德,以前是个雕刻家。”那人又转过身来,降低音量说,“你知道吗,是霍华德干的。”

    “是啊,报上也是这么写的。”

    司机又转回去面对他的方向盘:“在那之后,再也没有人见过迪德里希·范霍恩。哼,以前他在镇上多威风,现在他弟弟掌管所有事情————他叫沃尔弗特。迪德里希只是待在家里。”

    “哦?”

    “真他妈的可怕。好啦,从这里开始就是山丘路,不再是北山丘路了。先生,你要到山丘路的什么地方?”

    “我想,就是前面那栋房子,司机。”

    “威洛比先生家?好的,先生。”

    “不必麻烦开进去了,我在前面路边下车就行了。”

    “好的,先生,”出租车停了下来,埃勒里走下车,“嘿,这里程表看起来像中国的战争赔款。”

    “是我自己的错,来————”

    “嘿,谢谢!”

    “谢谢你————谢谢你等我。”

    那人开始换档:“没问题,先生,到墓园去的人往往都会忘了时间。嘿,这样很好,不是吗?”

    他笑了笑,然后出租车便扬长而去了。

    埃勒里一直等到它的车尾灯在一个转弯处消失为止。

    然后他往上走,走回北山丘路。

    月亮已经升起。埃勒里穿过那两根柱子,走上那条属于范霍恩家的私人车道。

    他想,这里过去是有路灯的。

    现在,没有了。

    不过,月亮很亮。也幸好如此,因为这条路走起来让人不放心。那记忆中曾经平滑的路,现在却布满了车辙、凹坑和碎石。当他穿过那片柏树和紫衫树,开始要走上那段通往山顶屋子的盘旋小路时,他发现原来那些稀有的灌木已经被一团团乱生乱长的野草遮盖得无影无踪。

    是破败了,他心想。毁了,都毁了,整个地方。

    主屋正面一片漆黑,还有朝北的那面————北侧门廊、大花园和客房也全是暗的。

    埃勒里绕过门廊,走向那花园和水池。

    水池是干的,并被枯叶填满了一半。

    他望了客房一眼。

    窗户被封住了,大门也上了大锁。

    大花园已经完全走了样————野草丛生、杂乱不堪。

    他在那里站了一会儿。

    然后,他小心地绕到房子后面。

    屋内照出的几束楔形灯光引起他的注意。他踮起脚,轻轻地走过去,朝厨房里看去。

    克里斯蒂娜·范霍恩正弯着腰,在洗碗槽前洗碗————那衰老而弯曲的背,是不会看错的。然而,当她提着湿漉漉的双手转过身来,埃勒里却看到,那根本不是克里斯蒂娜,而是劳拉。

    这个夜晚闷得令人透不过气来,但埃勒里还是把手伸进口袋里,摸摸那双猪皮手套。

    他拿出手套,缓缓地戴上。

    他沿着后墙一直往前走————弯下腰来紧贴着墙,从厨房窗户下面溜了过去:他绕过那尽头的墙角,停下来。屋子的这一面,有一道银色的光射向黑暗,照着南走廊的熟铁栏杆。

    光,是从书房里射出来的。

    埃勒里悄悄地沿着墙,走上门廊的台阶。

    他在灯光旁边停住脚步,小心地望进书房。

    窗帘没有拉严实。

    他看到了书房的一条又长又窄的局部,似乎没看见什么东西。然而,在大约一个坐着的人的高度,他看见了一张脸的一部分。

    那是一张老人的脸,一个满头白发、皮肤松弛的很老的人。

    埃勒里无法从这张脸的这一个局部,想起任何一个他所认识的人。

    但是,这张脸稍微移动了一点,一只眼睛进入了埃勒里的视线之内。埃勒里认出来了,那只大大的、深邃、敏锐而漂亮的眼睛,从这只眼睛,他知道自己正看着的人是迪德里希·范霍恩。

    他用他带着手套的手的指关节敲门————敲着那扇法式玻璃门上最靠近他的那格玻璃,很用力地。那只眼睛移出了他的视线之外,而另一只眼睛旋即出现,它正直接看着埃勒里————或者说,好像在直接看着他。

    埃勒里又敲了几下。

    当他听到房里传来嘎嘎声————像生锈轮子发出来的声音,他闪到一边。

    “谁?”

    这个声音,就像那张脸————一样陌生,一样苍老。

    埃勒里把嘴贴近门。

    “奎因,埃勒里·奎因。” 他抓住门把手,转一下,推一下。

    但门是锁着的。

    他用力敲门:“范霍恩先生,开门!”

    他听到钥匙塞进门锁的声音,他退后。

    门开了。

    迪德里希在门内,坐在轮椅上,一条黄色的毯子披在肩膀上,双手紧张地扶着轮子。他正望着埃勒里,一会儿眯起眼,一会儿把眼睁大,像要把埃勒里看得更清楚。

    埃勒里走进去,关上门,转了转钥匙,把窗帘拉严。

    “你为什么回来了?”

    是的,像他母亲一样地老,或更老。他的英姿已经消失无踪,连躯壳也已完全走样;他的头发既白又脏,而且稀稀落落毫无生气地挂在头上。

    “因为我必须回来。”埃勒里说。

    这和他记忆中的差不多,那桌子、台灯、书、还有椅子。

    不过,现在的书房看起来大多了,那是因为迪德里希变小了。

    当他逐渐萎缩直至最后死去,埃勒里心想,这个房间将会朝着四面八方,不断地越扯越大,最后被扯裂成碎片,像个过度膨胀的肥皂泡。

    他又听到嘎嘎声,迪德里希正在让轮椅倒退,退回到书房的中央,远离台灯的光线。灯光现在只照到他的双脚,身体的其他部分,都在阴影里。

    “因为你必须回来?”迪德里希在阴影里说,很困惑的样子。

    埃勒里坐进那张旋转椅,将脊椎靠向椅背,外套几乎把他包住,帽子也还戴在头上,带着手套的手,则放在了扶手上。

    “我必须回来,范霍恩先生,”他说,“因为今天早上,我从我的夹克口袋里,发现霍华德的一页日记,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写在它背面的东西,”

    “我想叫你离开,奎因先生————”迪德里希说。

    但是埃勒里继续说:“我发现,范霍恩先生,你是个字谜游戏的爱好者。我当时并不知道‘莉亚·梅森’和‘莎萝米娜’的事,也不知道你是那样想问题的。”

    轮椅还是在原地,但是声音更大了,带着温怒:“我都快忘光这些事情了。可怜的莎丽。”

    “是的,可怜的莎丽”

    “这个‘发现’,让你大老远的回到这里来看我?奎因先生,你真好。”

    “不,范霍恩先生,那发现让我给康哈文侦探事务所打了电话。”

    轮椅又嘎嘎叫起来。

    那声音又说:“哦,是吗?”

    “打完电话以后,我就飞过来了,范霍恩先生,”埃勒里一面说,一面将身子坐低,“我去过菲德利蒂墓园,我仔细看过艾伦和马蒂·韦的墓碑了。”

    “他们的墓碑?还立着吗?我们死去,石头却活着,似乎不怎么公平,不是吗,奎因先生?”

    “范霍恩先生,你从来就没有找过康哈文侦探事务所帮你追查霍华德父母的下落。毫无疑问,你的确————照你所说的————在霍华德还是婴儿的时候,让那个叫法菲尔德的人去调查过霍华德的身世,但是当他的调查结束,你也就没有再继续调查,其他都是你编出来的。

    “艾伦和玛蒂·韦的坟墓,不是康哈文的伯默找到的,而是你,范霍恩先生找到的;关于霍华德的身世,不是伯默告诉你的,而是你编的;天知道霍华德的亲生父母是谁,但他们绝对不是那姓韦的夫妇。世上也从来没有一个叫索斯布里奇的医生,整个故事都是你杜撰的。在这之前,你在韦氏夫妇的墓碑上,凿了一个E字,让它由WAY(韦)变成WAYE(韦伊),你给了霍华德一双假父母,范霍恩先生,你给了霍华德一个假姓。”

    轮椅上的男人沉默着。

    “而为什么你要给霍华德一个假姓呢,范霍恩先生?……因为,范霍恩先生,”埃勒里说,“那假姓————WAYE————如果加上霍华德签名中的H H,就成了一个‘新的’签名,也就是H.H.WAYE[H.H.WAYE:其中“WAYE”(韦伊)为姓,“H.H.”为其第一二个名字。Howan Hendrik(霍华德·亨德里克)的缩写],也就是去年我做的那个全球知名的分析中所说的:YAHWEH的变位字。范霍恩先生,当时,这证明了霍华德触犯了十诫中的‘不可妄用上帝之名’。”

    迪德里希说:“我已经不再是过去的我了,奎因先生,你说了一些带刺的话,但我实在没听懂。究竟你想说什么?”

    “假如你的记忆正在衰退,”埃勒里说,“让我帮你填补其中的空白。范霍恩先生,你很清楚地知道,如果你只给霍华德一个新的姓氏,而不给他新的名字,那么他将无可选择地,必须保留那个你在领养他时为他取的名字,也就是霍华德·亨德里克。你也知道,霍华德在作品上的签名,是H.H.范霍恩,而如果他想改用他亲生父母的姓,那么他将会签上H.H.WAYE————有E的那个。由于霍华德当时正在准备那个伟大的博物馆雕塑计划,他很有可能会在新的作品中,签上他的‘新’名字。

    “但如果霍华德不那么做,你将会为他代劳,范霍恩先生,因为你可以利用霍华德的失忆症,来达到目的————你可以在他的作品模型中,签上H.H.WAYE————有E的————然后让它看起来像是霍华德在一次失去记忆时自己签下了的名字。这么一来,没有人敢说这不是霍华德做的————包括霍华德自己。不管怎样,你都不可能失败的,范霍恩先生。

    “结果我们发现,霍华德果然在他其中一个模型及好几幅草图上,都签下了H.H.WAYE.”

    “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迪德里希在轮椅上有气无力地说。他提起那已经毫无肌肉光泽、一根根血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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