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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本小说网 www.qbshu.com,最快更新上帝之灯最新章节!

    如果有一个故事的开头是:“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幢在荒野里的房子,里面住着一个隐士般的人,名叫麦休,他是个疯狂的人,他的两任妻子都死了,自己也过着行尸走肉般的生活,而这间房子则被称为黑屋……”如果有个故事是这么开头的,那一定不会使人觉得有什么特别。天底下多的是这样的人住在这样的房子里,而且经常也伴随着一些神秘的事。

    至于埃勒里·奎因先生,不管他的生活习惯多么不好,基本上他是个有秩序的人。他的领带和鞋子可能随手丢在卧室里,但在他的脑袋里运转的则是一台上好了油的机器,就好比行星体系般地运行无误,所以如果说死去的席维斯特·麦休、死去的妻子们和阴森森的房子有什么神秘的地方的话,你可以确定奎因的脑子可以把它揪出来,分解然后重新整理出光彩洁净的秩序。合理性,就是这样。没有什么恐怖的东西可以愚弄他,老天,没有!他的两条腿坚实地踏在这片土地上,一加一等于二,就是这么简单。

    当然,麦克白曾经说过石头就是会走动,树木就是会说话。可是,这些文学上的神话,在这种年代,简直是胡说八道!事实上,奎因先生曾说,这个冷酷无情的世界对奇迹一点都不友善。奇迹不会再出现了,除非是愚蠢的奇迹或是贪婪的奇迹。每一个有智力的人都知道这一点。

    “喔,是的,”奎因先生曾这么说,“在积弱的东方和原始的非洲有许多瑜伽修行者、巫毒教者、托钵行者、道士和其它行骗的人,但没有人对这种可怜的把戏赋予注意————我的意思是,没有任何有理性的人会去看。这是一个理性的世界,所有在这里发生的事都一定会有合理的解释。”

    你不能要求一个理性的人去相信,举例来说,一个立体的、有血有肉的、真实的人类会突然弯下腰,抓起鞋带,然后飞走了;或是一只水牛会在你的眼前变成一个金发少年;或是一个死了一百三十七年的人会推开墓碑,走出他的坟墓,打个哈欠,然后唱起“阿莱德的姑娘”;或是甚至石头会走动而树木会说话————呀,那只出现在亚特兰堤斯的语言里。

    还是……你能吗?

    席维斯特·麦休的房子是一个奇怪的故事。当事情发生的时候,正常的脑袋开始动摇,信念也随之瓦解,在这整个奇妙而难以理解的事情完成之前,上帝本人加入了。是的,上帝进入了席维斯特·麦休的房子的故事之中,正因为如此才使它成为埃勒里·奎因先生————这个瘦削、死硬的不可知论者————所参与过的冒险中最不同凡响的一桩。

    麦休案早先的神秘只是琐碎的————说它神秘只是因为缺少了一针见血的事实,只能说还算是令人愉快、有刺激的神秘,但谈不上有什么超自然的味道。

    那个冷冽的一月早晨,埃勒里趴在炉火前的地毯上,自己和自己争辩,是要踩着滑溜溜的街道顶着寒风到中央大道问问看有没有什么好玩的事,还是无所事事但舒服无比地待在这里,这时候电话响了。

    是索尼在打电话。一想到索尼,埃勒里就忍不住会想到一个巨大的人像————长手大脚、一头灰发的男性,有着大理石般的脸颊和玛瑙般的双眼,整个人都像是裹在黑檀木中似的,相当令人惊骇。索尼很兴奋,他的每一个语音都充满了感情,就埃勒里的记忆所及,索尼还是第一次这样表达人类的基本情感。

    “怎么回事?”埃勒里问道,“安没事吧,我希望?”————安是索尼的太太。

    “不,不,”索尼沙哑又急促地说着,似乎他刚快跑过。

    “你到底在哪里?我昨天才看到安,而她说她已经将近一个星期没有你的消息了。当然啰,你太太早就习惯了你对那些冗长的法律案件的专注,但失踪了六天————”

    “听我说,奎因,而且不要阻止我。我需要你的帮忙。你可不可以在半小时内到五十四号码头来与我会合?北河这边。”

    “当然可以。”

    索尼嘀咕了一些话,听起来荒谬得像是“感谢上帝”!接着又急促地说:“带着行李,得待几天。记得带枝左轮,一定得带左轮,奎因。”

    “我知道了。”埃勒里说着,其实什么都不知道。

    “我要等柯勒妮亚号,今天早上泊岸。我跟一个叫做莱纳的人在一起,莱纳医生。你是我的同事,懂了吗?表现得严肃和万能,不必友善,不要问他————或问我————任何问题,而且也不要使你自己被套出什么话。懂了吗?”

    “懂了,”埃勒里说道,“但不是很清楚。还有其他的吗?”

    “替我打电话给安。告诉她我爱她,跟她说我还要好几天才会回家,不过你会跟我在一起而且我很好。然后要她打电话到我办公室跟克劳福说明。”

    “你的意思是连你的伙伴也不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但是索尼已经挂断了。

    埃勒里将听筒挂回去,皱着眉。这比奇怪还要更奇怪。索尼一向是个标准的公民,一个成功的律师,过着无懈可击的私生活,法律的执业生涯则是枯燥、没什么刺激的。竟然老索尼会牵扯上神秘事件……

    埃勒里快乐地吸了口气,打电话给索尼太太,语气力求坚定,然后塞了一些衣服到袋子里,慎重地装填了他的警用点三八左轮,草草写了个纸条给奎因警官,便冲到楼下去跳上计程车,赶到五十四号码头时刚好快了三十秒。

    索尼非常不对劲,埃勒里立刻就发现了,甚至在他把注意力转到律师身旁的胖子之前。索尼缩在他的大外套中,活像在茧中夭折的蛹一样。从埃勒里上一次见到他到现在,几个星期里他好像老了好几岁。他平时光滑的脸颊现在布满了零乱的胡子,甚至他的衣着也没有整理。当他握着埃勒里的手时,他充血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解脱,对一向深知索尼的自信和沉着的人来说,几乎有点感伤。

    但是他只不过说了:“哈罗,奎因。我们要等的时间比预计的还要长。要不要跟赫伯特·莱纳医生握握手,医生,这位是埃勒里·奎因。”

    “你好。”埃勒里简短地说,碰一下那个人肥厚的戴手套的手。如果他要做个万能的人,他想着,他也应该是粗鲁的。

    “一个惊喜,是吗,索尼先生?”莱纳医生以埃勒里从没听过的低沉嗓音说道,声音从他的胸膛隆隆地发出,就像雷声的回音一样。他那小小的紫色眼睛非常非常地冷漠。

    “一个令人愉快的惊喜,我希望,”索尼说道。

    埃勒里捧着双手点烟时看了他的朋友一眼,在他的脸上他看到了赞同。如果他敲到了正确的音调,他就知道接下来该怎么演出了。他把火柴丢开然后猛然转向索尼。莱纳医生半是疑惑,半是有趣地凝视着他。

    “柯勒妮亚号在哪里?”

    “检疫中,”索尼回答,“船上有个人病得很重,因此其他旅客通关也就有麻烦。这需要好几个小时,就我所知。我想我们该到等候室去坐一下。”

    他们在拥挤的房间里找到位置,埃勒里把他的袋子放在两脚之间,并调整他的姿势使他能够捕捉同伴的每一个表情。在索尼强自压抑的兴奋中还有些别的东西,而在胖医生身上还有更恼怒的气息,这强烈地激起了他的好奇心。

    “爱丽丝,”索尼以正常的声调说着,仿佛埃勒里知道爱丽丝是谁,“或许已经开始不耐烦了。不过那是麦休的家族特征,我从席维斯特身上就看出来了,是吧,医生?不过,老远从英国跑来,到了门口却被挡住,这也着实令人气恼。”

    所以他们是要等爱丽丝·麦休,埃勒里想着,一个从英国搭柯勒妮亚号来的爱丽丝。好个索尼!他差一点笑出来。“席维斯特”显然是个年长的麦休,爱丽丝的一个亲戚。

    莱纳医生的小眼睛盯着埃勒里的袋子看,礼貌地说着:“你要到什么地方去,是吗,奎因先生?”那么莱纳并不知道埃勒里要跟他们一道————不管他们要上哪儿去。

    索尼在宽大的外套里扭动,像一堆干枯的骨头般沙沙作响:“奎因是跟我一起来的,莱纳医生。”他的声音脆弱且带着敌意。

    那个胖子眨眨眼,他的眼睛陷在松垮的半月型皮肉之间:“真的?”他说,相形之下他的贝斯声音柔和多了。

    “或许我应该做个解释,”索尼突然说道,“奎因是我的同事,医生。他对这个案子有兴趣。”

    “案子?”胖子说道。

    “法律上的用语。我没办法拒绝他要————呃————帮我保护爱丽丝·麦休利益的好意。我相信你不会介意吧?”

    这是一个不共戴天的游戏,埃勒里感到确定了。有个重要的东西有危险了,而索尼这个死脑筋决心要维护它,不论是用武力或是诡计。

    莱纳厚重的眼睑垂下来,把手掌搁在胃上。

    “不会的,当然不会,”他以真诚的语气说着,“见到你真是快乐不过了,奎因先生。或许,有一点意外,不过令人欢欣的惊奇对人生和对诗歌都是一样重要的,嗯?”说着他轻轻地笑起来。

    埃勒里听出了医生的话的出处。他突然想到两者生理上的雷同之处:在那一层一层的脂肪之下有个铁石心肠,在那长长的头盖骨下面则有着聪明的脑袋。他坐在等候室的椅子上,像一只大章鱼,懒惰又迟钝,特别是对四周事物漠不关心。漠不关心————没错,埃勒里想着,那个人是那么遥不可及,模糊又暗淡,像是空旷地平线上的暴风雨。

    索尼以疲倦的声音说道:“我们是不是该吃午餐了,我饿坏了。”

    到下午三点时埃勒里觉得又冷又累。几个小时紧张又小心的沉默把他推向不可知的陷阱之中,这就足以使他保持警戒。每当有危机浮现或是有危险由未知的角落里出现,他通常会有感觉,有种非比寻常的事情正在发生。

    他们站在码头看着柯勒妮亚号巨大的船身慢慢接近时,他咀嚼着在这几个小时里他努力收集到的情报。他现在非常清楚这个叫做席维斯特·麦休的人已经死了,他是个偏执狂患者,他的房子是在长岛几乎难以接近的荒野之中。爱丽丝·麦休,毫无疑问,一定正站在柯勒妮亚号的甲板某处焦急地望着码头,是死者的女儿,自孩提时即与父亲分开了。

    而且他把莱纳医生也放进这个谜团里了。这个胖子是席维斯特·麦休的异父兄弟。他也担任了那老人后期疾病中的医生。这个疾病和死亡似乎都是最近的事,因为他们用鲜活的语气提到了“葬礼”。此外在幕后还有一个不是很重要的莱纳太太,以及一个古怪的老妇人,她是死者的姐姐。可是到底这秘密是什么,或者说是什么使索尼感到不安,埃勒里想不出来。

    客轮终于在码头泊岸了。船员四处乱窜,哨音响起,踏板出现了,旅客成群地走出,随之而起的是呼啸声和拥抱。

    好奇心爬上莱纳医生的小眼睛里,索尼则发着抖。

    “她在那里!”律师哑着声音说道,“看了她的照片我到哪里都认得她,那个戴棕色无边帽的苗条女孩!”

    索尼急忙迎上去,埃勒里急切地端详那女孩。她着急地望着人群,高挑迷人,动作优美、有弹性,五官细致、和谐,相当美丽。她的穿着是如此简单普通,使他眯起眼睛。

    索尼带着她一起回来,轻轻拍着她戴了手套的手并细声跟她说话。她的脸庞发亮而且有活力,她的脸上有一种自然的欢乐之情,因此埃勒里确信,不管她面前有什么神秘或悲惨的事,她一定都还不知道。不过同时她的眼睛和嘴巴也有一些征候————疲劳、紧张、忧虑。他不能指出确切的成因————这使他感到困惑。

    “我好高兴,”她用有教养的声音说着,强烈的英国口音。接着她的脸庞转为庄重,她由埃勒里望向莱纳医生。

    “这是你的叔叔,麦休小姐,”索尼说道,“莱纳医生。另外这位先生,很抱歉,不是你的亲戚,埃勒里·奎因先生,我的同事。”

    “喔,”女孩说着,转向胖子以颤抖的声音说道,“赫伯特叔叔,这多么奇妙啊。我的意思是————我觉得如此地孤单。你对我来说是个传奇,赫伯特叔叔,你和莎拉姑妈还有其他的人,那现在……”她有点哽咽,她抱着胖子亲吻了他肥胖的脸颊。

    “我亲爱的。”莱纳医生庄严地说,他的一本正经让埃勒里想到犹大。

    “你一定要把所有的事都告诉我!父亲————父亲怎么样了?这样说感觉……很奇怪。”

    “麦休小姐,你不认为,”律师很快地说道,“我们应该先陪你通过海关吗?现在已经晚了,而我们还有好长的一段路要走。长岛,你知道的。”

    “岛?”她的眼睛睁大了,“那听起来好刺激。”

    “呃,不是你所想的————”

    “原谅我。我表现得像个十足的傻瓜。”她笑着说,“我完全听你的吩咐,索尼先生,你的信非常亲切。”

    当他们走向海关时,埃勒里故意落后一点以便能好好看看莱纳医生,可是那庞大的身形却像怪物一样深不可测。

    莱纳医生开车。那不是索尼的车,索尼有一辆崭新的林肯轿车,而这只是一辆勉强可用的别克轿车。

    那女孩的行李绑在车后及两侧。埃勒里对行李的稀少感到很惊讶————三只小皮箱和一个小小的随身皮包,难道这四个可怜的容器装满了她所有的财产?

    坐在胖子的身边,埃勒里竖起耳朵。他没怎么注意莱纳医生所经过的路线。

    后座上的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索尼用一种不祥的声调清一清喉咙。埃勒里知道要发生什么事了,他常常听到法官发出这种清喉咙的声音来宣布最后的判决。

    “我们有些伤感的事要告诉你,麦休小姐,你现在应该知道了。”

    “伤感?”那女孩喃喃地说了声,“伤感?喔,该不会是————”

    “你的父亲,”索尼以难以听闻的声音说道,“他过世了。”

    她叫道:“啊!”细微无助的声音后她陷入沉默。

    “我非常遗憾带着这种消息来迎接你,”沉默中索尼说道,“我们原本期待……我知道这对你来说一定很尴尬。毕竟,你对他一点也不了解。对父母的爱与孩提时代的接触成正比,若是没有接触……”

    “这是一个打击,当然,”爱丽丝以暗淡的声音说道,“不过,正如你所说的,对我来说他不过是个陌生人,一个名字罢了。如同我写信告诉你的,我还在学步时期,母亲就离婚带我到英国去了,我一点儿都不记得父亲,而且从那时起我就没有再见过他,也没有他的消息。”

    “没错,”律师低声说道。

    “如果我母亲不是在我六岁时就去世了,我或许能对父亲有多一点儿了解,但是她去世了,而我的亲戚————她的亲戚————在英国……约翰舅舅去年秋天也死了,他是最后一位,从那以后,我就是孤单一人了。收到你的信的时候我————我好高兴,索尼先生,我不再感到孤单了,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真的感到快乐,而现在————”她停下来望着窗外。

    莱纳医生转过头和蔼地微笑着说:“但你并不孤单,亲爱的。除了我本人之外,你还有莎拉姑妈和米丽————米丽是我太太,爱丽丝,当然你对她一无所知————还有一个年轻强壮的小伙子叫做凯斯在此工作————开朗的小伙子。”他轻笑,“所以你看你不会缺少同伴的。”

    “谢谢你,赫伯特叔叔,”她低语,“我相信你们非常善良。索尼先生,父亲怎么会……你回信给我的时候你说他病了,可是————”

    “他是九天前突然去世的。那时候你还没有离开英国,我打电报到你的古董店去,但不知怎地没联络上你。”

    “那时候我已经把店卖掉了且四处奔波,买一些东西。他是什么时候……死的?”

    “上星期四。葬礼……呃,我们没办法等,你知道。我当然可以打电报或电话到柯勒妮亚号上,但我不忍心破坏你的旅程。”

    “这么麻烦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埃勒里不用看也知道泪水漾满她的眼中,“好高兴知道有个人————”

    “我们都觉得很难过。”莱纳医生突然说道。

    “当然,赫伯特叔叔。我很难过。”她默然了。等她再度开口时,似乎每个字都是勉强挤出来的,“当约翰舅舅去世时,我不知道该往哪里去。我唯一拥有的美国地址是你的,索尼先生,是一个顾客给我的。那是我唯一能想到的事。我相信一个律师能够帮我找到我父亲,所以我写了那么详细的信给你,并附上照片。”

    “当然我们都尽力了。”索尼似乎难以控制他的声音,“当我找到你的父亲,第一次带着你的信和照片去拜访他的时候……我相信这会使你高兴点,麦休小姐。他迫切地想要见到你。最近这几年他显然过得很不好————呃,精神上、情感上,所以应他要求我写信给你。我第二次造访的时候。也就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活着时,遗产的问题浮现了————”

    埃勒里感到莱纳医生握着方向盘的手更紧了,但是那胖子还是带着相同的殷勤表情以及遥不可及的微笑。

    “对不起,”爱丽丝疲倦地说,“你会不会介意,索尼先生?我————我现在实在不想谈这个问题。”

    车子在荒凉的道路上飞驰,好像努力要逃离这种天气似的。天空是深灰色的,乡野畏缩在暗淡的天空下。此时,在又黑又通风的车体里也愈来愈冷了,冷风从缝隙和外衣间钻进来。

    埃勒里轻轻跺了一下脚并扭头望着爱丽丝·麦休。她的鹅蛋脸在黑暗中发出光芒,她坐得很直,她的双手握拳放在膝上。索尼悲惨地坐在她旁边,凝视着窗外。

    “老天,要下雪了。”莱纳医生愉快地宣布。

    没有人做声。

    车程很冗长。景色阴沉得酷似天气。他们早已离开大马路转进一条可怕的小路,沿着这条路在成列光秃秃的树之间,他们颠簸地向东转了个弯。道路坑坑洼洼,天气异常寒冷,树林里死树和灌木紧紧地纠缠在一起,可是看起来却好像是被火烧过好几次。整体看来就是广大又有压迫感的荒凉。

    “看来像是无人之境,”埃勒里终于开口说道,“感觉也像。”

    莱纳医生的背脊静静地隆起:“事实上,土著正是这么称呼的,上帝遗忘之地,嗯?但是席维斯特却对此地情有独钟。”

    那个人似乎是住在一间黑暗而宁静的洞穴中,每隔一段时间出来破坏气氛。

    “它看起来不怎么使人动心,不是吗?”爱丽丝低声说道。很明显地,她正在想着住在这片荒原里的陌生老人和多年前逃离此处的母亲。

    “它也不是一直都这样子,”莱纳医生说着,两颊肿得像只牛蛙,“它原本也是很宜人的。我记得那是我童年的时候,之后似乎有机会发展成为一个人口稠密社区的中心,但进展却擦身而过,几把无法控制的森林火灾造成现在的局面。”

    “真可怕,”爱丽丝喃喃说道,“真是太可怕了。”

    “我亲爱的爱丽丝,是你的无知在说话。所有的生命都是努力在丑陋的现实上涂上一层美丽的色彩,为什么不能对自己坦白呢?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是腐败的;不但如此,还很无聊。若要平心静气地来分析,人根本不值得活下去。可是如果你必须活下去,你最好是能住在一个与腐败相配合的环境里。”

    那老律师裹在他的大外套里,不安地在爱丽丝身旁扭动:“你还真是位哲学家呢,医生,”他嗤之以鼻。

    “我是个诚实的人。”

    “你知道吗,医生,”埃勒里不屑地说道,“你开始惹恼我了。”

    胖子看看他,然后说道:“你同意你这位神秘朋友的说法吗,索尼?”

    “我相信,”索尼打断他,“有一句老话说行动胜于语言。我六天没有刮胡子了,而且今天是席维斯特·麦休的葬礼之后我第一次走出他的房子。”

    “索尼先生!”爱丽丝叫道,转向他,“为什么?”

    律师低声说道:“我很抱歉,麦休小姐。一切都恰到好处,恰到好处。”

    “你伤害了我们大家,”莱纳医生笑着说,并熟练地避过了路上的一个坑洞,“而且恐怕你让我侄女对她的家族产生一个最不正确的印象。我们是古怪,没错,而且经过这么多世代的冷藏之后,我们的血液大概也已经变酸了,但是难道最好的葡萄酒不是来自最深的地窖吗?你只要看一看爱丽丝就可以明白我说的话。只有一个古老的家族才能产生这么可爱的人。”

    “我母亲,”爱丽丝眼里有一丝厌恶地说道,“与这件事也有关系,赫伯特叔叔。”

    “你母亲,亲爱的,”胖子回答,“只是一个分担的因素,你有典型的麦休特征。”

    爱丽丝没有回答。她今天第一次才见到的叔叔是一个讨厌的谜;至于其他在终点等待他们的那些人,她从来没有见过,她也不寄望他们会比较好。她父亲的家族里有明显的标记:她父亲是个偏执狂,有受迫害的幻觉;隐在暗处的莎拉姑妈,是她父亲还活着的姐姐,显然也是个这样的人;至于米丽婶婶,莱纳医生的太太,不管她过去是什么样的人,只要看看莱纳医生就可以知道她现在是什么样的。

    埃勒里感到脖子发麻。他们愈深入这片荒原,他愈不喜欢这次的冒险。感觉上就好像是个事先排好的戏剧,好像有一个不可知的力量布置了舞台,准备大悲剧第一幕的上演……

    他抖落这种不成熟的想法,更深地埋进外套里。这是够古怪的了,一丁点儿的社区邻里都没有,甚至没有电话杆,而且截止目前他所观察到的,没有电线。那就意味着蜡烛。他痛恨蜡烛。

    太阳在他们身后逐渐远去。那是个软弱无力的太阳,在寒气中颤抖。但纵使是软弱无力,埃勒里也希望它能停留下来。

    他们一直颠簸着,无止境地,抖得像娃娃一样。道路固执地一路向东弯,天空愈来愈阴沉,寒气愈来愈深入他们的骨髓里。

    等到莱纳医生终于朗声说道:“我们到了。”随后把车子驶离道路,向左转进一条窄窄的、布满石砾的车道上时,埃勒里感到震惊、惊奇以及解脱。这一趟旅程真的结束了,他想着。他听到身后的索尼和爱丽丝扭动着,他们一定也想着相同的事。

    他唤醒自己,跺一跺冻僵的双脚,四顾张望。小路两旁还是一样荒凉的林木,他现在回想起自从他们转出大马路后就根本没离开过这条小路,也没有与任何道路交叉过。他冷冷地想着,没有机会能逃出这条通往地狱的路了。

    莱纳医生转动他的肥颈并说道:“欢迎回家,爱丽丝。”

    爱丽丝嗫嚅了一些听不懂的话,莱纳医生的眼光扫向她的时候好像要吞下她的脸。埃勒里敏锐地看了胖子一眼,他的语气里有一抹嘲弄与讥笑,但是他的脸色却依然像先前一样平和、丧气和殷勤。

    莱纳医生把车子开上车道,在两个房子之间停了下来。这两幢建筑物在车道两侧,肩并肩地矗立着,仅仅以一条窄窄的车道隔开,车道则直通到一间摇摇欲坠的车库。埃勒里在几乎瓦解的墙内瞥见索尼那辆闪闪发光的林肯轿车。

    这三幢建筑物耸立在一片崎岖不平的空地上,四周都是纠结的林木,它们就像是海上的三个孤岛。

    “那间,”莱纳医生热心地说,“就是祖先留下来的房子,爱丽丝。左边。”

    左边的房子是石造的,原本是灰色的,但经过了大自然的洗礼再加上或许是火的摧残,现在几乎已变成黑色的了。它的表面出现了斑点和斑纹,似乎已屈服于无机的腐败。楼高三层,刻意以石刻花草加以装饰,毫无疑问地属于维多利亚式建筑。它的前面有一些岁月刻蚀出来的小洞。整个建筑看起来好像是动也不动地把它的根插进这片被遗忘的土地之中。

    埃勒里看到爱丽丝·麦休以一种难以形容的恐惧凝视着它,它一点也没有英国老宅那种宜人的风貌,它只是老旧,老旧又配上这片古老荒芜的乡下地方。他暗自咒骂索尼要这个女孩子体验这么可怕的经历。

    “席维斯特把它称之为黑屋,”莱纳医生关掉引擎时愉快地说着,“不漂亮,我承认,但一如七十五年前建造时一般地坚实。”

    “黑屋,”索尼咕哝着,“废物。”

    “你的意思是说,”爱丽丝喃喃着,“父亲……母亲住在这里?”

    “是的,亲爱的。古怪的名字,嗯,索尼?再一次证明席维斯特对病态色彩的偏见。是你祖父建的,爱丽丝,那位老先生后来又盖了这一幢,我相信你会发现这一幢比较适合居住。所有人都到哪里去了?”

    他猛烈地下车,拉着后门等他的侄女。埃勒里·奎因先生从另一边走下车道并四处张望,带着野生动物般锐利与不安的嗅觉。与老宅相伴的屋子比较小也不那么虚荣,两层楼高,原本是用白色石头建造的,现在也已经变成灰色的了。前门关着,下层窗户的窗帘也拉上了,不过里面某处有炉火在燃烧。埃勒里发现隐隐约约的闪光,接下来的一瞬间光被一个老妇人的头遮住了,她把脸印在窗玻璃上一下然后就消失了。可是门还是关着。

    “你跟我们住一起,当然,”他听到医生温和地说着。埃勒里绕过车子,他的三个同伴都站在车道上,爱丽丝紧紧地靠着索尼好像要寻求保护,“你不会要住在黑屋里的,爱丽丝,那里面没有人,里面一团混乱,还是个死亡之屋,你知道……”

    “不要再说了,”索尼咆哮着,“你看不出来这个可怜的孩子已经怕得半死了吗?你是不是想要把她吓跑?”

    “把我吓跑?”爱丽丝茫然地复述。

    “好啦,”胖子笑道,“你不会是戏剧化的人物才是,索尼。我是个迟钝的老怪人,爱丽丝,但我的出发点是好的。住在白屋里真的会比较舒服。”他突然间又笑出来,“白屋,我这么称呼它以保持一些气氛上的平衡。”

    “这里的气氛很严重地不对劲,”爱丽丝紧绷的声音说道,“索尼先生,怎么回事?从我们由码头碰面之后就只是嘲讽和暗藏的敌意,而且到底为什么葬礼之后你要在父亲的房子里待六天?我认为我有权利知道。”

    索尼舔一舔他的嘴唇说:“我不应该————”

    “好啦,好啦,亲爱的,”胖子说道,“我们要在这里冻上一整天吗?”

    爱丽丝把她的薄外套拉紧一点:“你们都这么霸道。你介意吗,赫伯特叔叔?我想要看看那里面————父亲和母亲在那里……”

    “我不这么认为,麦休小姐。”索尼急促地说。

    “为什么不?”莱纳医生温柔地说,然后他望了一眼他称之为白屋的建筑物,“她当然可以现在去并且疗伤止痛。现在的光线还能看见,然后我们再过来,梳洗,吃一顿热腾腾的晚餐,那时你就会觉得世界好多了。”他抓着女孩的手臂,领着她通过满地的枯枝,走向黝黑的建筑,“我相信,”当他们步上前廊的阶梯时,医生温和地说着,“索尼先生有钥匙。”

    女孩静静地站着,她的黑眼睛研究着三个人的脸孔。

    索尼很苍白,但他的嘴唇画出很执著的线条。他没有回答,只从口袋里拿出一大串生铁的钥匙,把其中一只插进前门门锁中,吱嘎一声转开了。

    那是个坟墓。闻起来都是发霉和潮湿的味道。笨重的家具以前一定是很气派的,但现在全都荒废尘封了。墙壁斑驳,露出里面断裂、变色的板条,到处都是灰尘和碎片。难以置信人类在这么污秽的地方居住过。

    女孩跌跌撞撞地走,两眼空洞恐惧,莱纳医生冷静地牵引着她。这趟行程持续了多久埃勒里并不知道,但即使对他这么一个陌生人来说,整个环境也是如此具有压迫感,几乎无法让人忍受。他们静静地走着,踏过垃圾一间一间地走,被比他们自己还要强大的力量所驱动着。

    终于爱丽丝用压抑的声音说道:“赫伯特叔叔,难道没有人……照顾父亲吗?难道从来没有人清扫过这个可怕的地方吗?”

    胖子耸耸肩:“你父亲在他晚年有些奇怪的想法。任何人都没办法为他做什么事。或许我们最好不要进去。”

    酸臭的气味充满了他们的鼻孔。众人莽莽撞撞地前进,索尼在后面,像只年老的眼镜蛇一样地警戒。他的眼光不曾离开莱纳医生的脸。

    在中间楼层他们看到了一间卧室,根据胖子的说法,是席维斯特·麦休逝世的地方。床铺没有整理,在床垫和床单上还能辨识出死者的身形。

    这是一间空旷简朴的房间,虽然不像其他房间那么脏,但却更令人感到窒息。爱丽丝开始咳嗽。

    她一直咳,无助地站在房间中央,凝视着那张脏兮兮的、她出生的床。

    然后突然间她停止咳嗽,并跑向一个缺了一条腿的五斗柜旁。一幅大型褪了色的彩色石版画放在上面顶着泛黄的墙壁,她看了好久都没有去碰它,最后她把画拿下来。

    “是母亲,”她慢慢地说,“真的是母亲。我现在很高兴我来了。他毕竟真的爱她,这些年来他一直保留着。”

    “是的,麦休小姐,”索尼说道,“我想你会想要保留它。”

    “我只有一张母亲的画像,而且画得很糟。为个,嘿,她很美丽,不是吗?”

    她骄傲地把石版画高高举起,歇斯底里地笑着。褪色的画像里是个年轻的女人,头发高高盘起,五官活泼但颇平凡。爱丽丝与画中的女人并不想像。

    “你的父亲,”莱纳医生叹道,“在晚年常提到你母亲,以及她的美丽。”

    “如果他留给我的只是这个,这就值得从英国来到这里。”爱丽丝有一点颤抖,然后她很快地回到他们那里,石版画紧紧抱在胸前,“我们离开这里吧,”她的声音发颤,“我————我不喜欢这里。这里好可怕。我————我好害怕。”

    他们以小跑步离开房子,仿佛有人在追他们。老律师小心翼翼地把前门锁上,同时望着莱纳医生的背脊。但是那胖子已经抓着他侄女的手臂,带着她穿过车道到白屋去,这时白屋灯火通明,前门也大开着。

    走在后面,埃勒里尖锐地对索尼说:“索尼,给我一点线索,一点提示,任何什么都好,我一片茫然。”

    索尼没有修过的脸在夕阳里十分憔悴:“现在不能说,”他低声说道,“怀疑任何事,任何人。我今天晚上会找你的,在你的房间里,或是任何他们安置你的地方,如果你是独自一人的话……奎因,看在老天的分上,要小心!”

    “小心?”埃勒里皱着眉头。

    “小心到就好像你的生命都依赖它。”索尼的嘴唇抿出细长不屈的线条,“就我所知,真是如此。”

    这时候他们已经跨过白屋的门槛了。

    埃勒里的印象出乎意料地模糊。或许是因为经过了好几个钟头的严寒之后,突然感受到高温的反应,或许是他解冻得太快,热气跑到他的脑子里去了。

    他几乎是半知觉地站了好一会儿,吸收着由老旧壁炉发出的热浪。他只是模模糊糊地感到有两个人在迎接他们。这间屋子很旧,就像他所看到的其他任何东西一样,它的家具可能是来自古董店。他们站在一间大的起居室中,相当舒适,他感到奇怪的是因为家具都那么古老,椅子上面还有椅套呢!一个宽阔的楼梯,上面的铜制踏板已经磨损了,从一个角落蜿蜒通到楼上的卧室。

    等待他们的两个人中有一个是莱纳太太。埃勒里一看到她,即使她拥抱着爱丽丝,他也知道会被那胖子选作配偶的人一定就是这种类型的。她是一个苍白干枯的矮个子,骨骼和肌肤好像都很脆弱,而且她害怕得发抖。在她干瘪泛青的脸上有着恐惧的表情,越过爱丽丝的肩头,她以令人惊讶的服从表情畏惧地看着她丈夫。

    “你就是米丽婶婶,”

    爱丽丝叹道,挣脱向前:“你会原谅我,如果我……这一切对我来说都是这么陌生。”

    “你一定累坏了,可怜的孩子,”莱纳太太用悦耳的声音说道,爱丽丝虚弱地笑笑,看起来很感激,“而且我十分了解,毕竟,我们对你来说都是陌生人。喔!”她说着又停下来了。她的眼神停在女孩手里的石版画上。

    “喔,”她又开口,“我看得出你已经到过另外一间房子了。”

    “她当然去过了,”胖子说道,听到他的贝斯声音,他太太的脸色更加苍白了,“好了,爱丽丝,为什么不让米丽带你到楼上去,好让自己舒服一点呢?”

    “我累死了,”爱丽丝承认,然后她看着她母亲的画像又笑了,“我想你们一定觉得我很傻,一直抱着这个————”她没说完,相反地,她走向壁炉边,壁炉上方有一个宽广的炉架,上面摆满了一些便宜的东西,她把石版画放在它们之间,“好啦!现在我觉得好多了。”

    “各位先生,”莱纳医生说道,“不要光站在那里。尼古拉斯!让你自己有点作用。麦休小姐的行李还绑在车上。”

    一个高大的年轻人,先前他一直斜靠在墙上,粗鲁地点点头。他一直暗自研究爱丽丝·麦休的脸孔。他走出去了。

    “那是,”爱丽丝低语,脸红了,“谁?”

    “尼古拉斯·凯斯。”胖子脱下他的外套并走到火边暖手,“是我忧郁的伙伴。你会发现他是个很好的同伴,亲爱的,只要你能穿透他那身厚厚的防御盔甲。他在这里做一些杂事,我相信我已经提过了,不过可不要因为这样使你裹足不前。这是一个民主的国家。”

    “我相信他非常友善。我可以失陪吗?米丽婶婶,你能不能带我……”

    那年轻人扛着一大堆行李又出现了,他穿过起居室,奋力地登上阶梯。然后突然间,好像是收到信号一样,莱纳太太叽叽喳喳地说着话,牵着爱丽丝的手,带领她走向楼梯。她们尾随凯斯之后消失了。

    “身为一个医药界的人,”胖子笑道,把大家的围巾都放进客厅的衣橱里,“我开了高剂量的……这个,各位先生。”他走到餐具架拿出一个白兰地玻璃瓶,“对冰冷的腹部非常好。”他一口喝完自己杯子里的,在火光下他鼻子上的毛细血管清晰可见,“啊!生命中最重要的补偿之一。暖和了,嗯?现在我相信你们有一点儿想要把自己弄干净了。来吧,我带你们到你们的房间去。”

    埃勒里努力地甩甩头,试图让自己清醒:“你的房子有点特别,医生,特别让人想睡觉。谢谢你,我想索尼和我都想要清爽地梳洗一下。”

    “你会发现够清爽的了,”胖子说着,无声地笑着抖着,“这是个原始森林,你知道。我们不单是没有电灯、瓦斯或电话,我们也没有自来水。屋后的水井供应我们所需。简单的生活,呃?比现代文明的纵容对你们还要好。我们的祖先可能比较容易死于细菌感染,但我保证他们对鼻炎一定有比较强的抗体……好啦,好啦,扯够了,上楼去吧。”

    楼上寒冷的走廊使他们发抖,但也让他们清醒,埃勒里马上就觉得好多了。莱纳医生拿着蜡烛和火柴,带领索尼到一间可以俯瞰屋子前面的房间,带埃勒里到屋侧的房间。角落里大型的壁炉里有熊熊的炉火,老式梳洗架上的脸盆里则装满了看起来冷冰冰的水。

    “希望你会觉得舒适,”胖子倚在门口慢条斯理地说道,“我们原本只期待索尼和我侄女会来,不过多一个人也总是能安置的。呃————索尼的同事,我相信他说过?”

    “两次,”埃勒里回答,“如果你不介意————”

    “一点也不。”莱纳徘徊不去,含着笑看着埃勒里。埃勒里耸耸肩,脱掉外套,自行去梳洗。水真的很冷,刺骨得好像有许多小鱼在咬他的手指头。他使劲地擦洗脸庞。

    “好多了,”他说着,把自己擦干,“真的,奇怪刚才在楼下怎么会那么难受。”

    “冷热的突然对比,毫无疑问。”莱纳医生没有要走的意思。

    埃勒里再度耸耸肩。他冷漠地打开他的袋子。在他的衣服上面明显地摆了一枝警用的点三八左轮。他把它丢在一边。

    “你总是带着枪的吧,奎因先生?”莱纳医生轻声问道。

    “总是。”埃勒里拿起枪并塞进屁股的口袋里。

    “真酷!”胖子摸摸自己的双下巴,“真酷。好了,奎因先生,如果你不介意,我想去看看索尼在干什么。顽固的家伙,索尼,上个星期他可以轻松愉快地与我们一起度过,但他却执意把自己孤立在隔壁那间污秽的房子里。”

    “我想知道,”埃勒里轻声说,“为什么。”

    莱纳医生看了他一会儿,然后他说:“你准备好的时候到楼下来,莱纳太太准备了很棒的晚餐,如果你跟我一样饿的话。你会喜欢的。”仍然保持着微笑,胖子很快消失了。

    埃勒里静止地站了一会儿,倾听着。他听到胖子在走廊尽头停下来,过了一会儿之后又再度听到脚步声,这一次是下楼去了。

    埃勒里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他一进这房间时就注意到了。

    门没有门锁。在应该是门锁的地方只是一个空洞,而且洞还很新。皱了一下眉,他拿了一张烂椅子顶住门把,然后开始踱步。

    他把床垫由沉重的木制床架上抬起来,探视其下方,搜索着他也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他拉开柜子和抽屉,在磨损的地毯上摸索着电线。

    但十分钟之后,他开始对自己生气起来。埃勒里宣告放弃并走到窗边。景色是如此暗淡,使得他笼罩在悲惨的感觉中,就只是棕色的树木和灰色的天空;那间被称为黑屋的老宅在另一侧,从他的房间看不到。

    太阳正在西沉,一堆暴雨云有那么一刹那飘开了,使得太阳圆周的光亮直接照射到他的眼睛,使他眼前出现许多彩色的跳跃彩球,接着其他包含雪片的云飘上来,太阳落到地平线下,房间里很快就暗下来了。

    门锁被取下了,嗯?有人动作很快。他们当然不可能知道他会来,那么一定是车子停在车道时,有人从窗里看到他。那个窥伺过一下的老妇人?埃勒里想知道她在哪里。不管怎样,一个熟手花几分钟弄这个门……他也想知道,是否索尼的房间也同样被动过手脚,还有爱丽丝·麦休的。

    当埃勒里下楼时,索尼和莱纳医生已经坐在炉火前面了,而且那胖子正在嘀咕:“这样也好,让那可怜的女孩有个机会回复正常。由她今天所受的惊吓来看,这应该是最后一回了。我跟莱纳太太说要小心地告诉莎拉……啊,奎因。过来加入我们。一等爱丽丝下来我们就吃晚餐。”

    “莱纳医生正在致歉,”索尼随口说道,“为麦休小姐的莎拉姑妈————费尔太太,席维斯特·麦休的姐姐。等待她侄女到来,对她似乎太兴奋了。”

    “确实,”埃勒里说着,坐下来并把脚搁在最近的柴架上。

    “事实的情况是,”胖子说道,“我可怜的异父姐姐精神失常了。家族性的偏执狂,她不大正常,没有暴力,你知道,不过让她高兴是比较聪明的做法。她并不正常,让爱丽丝见到她————”

    “偏执狂,”埃勒里说道,“似乎是个很不幸的家庭。你的异父哥哥席维斯特的问题表现出来是脏乱和孤寂,那费尔太太的症状是什么?”

    “非常普通————她认为她女儿还活着。事实上,可怜的奥丽维亚死于三年前的一场车祸,这震动了莎拉的母性本能。莎拉一直盼望见到爱丽丝,她弟弟的女儿,这或许很好笑。永远不知道一个不健全的心智对这种不寻常的情况会有什么反应。”

    “对这一点,”埃勒里回答,“我会说这个论点适用于任何心智的人,不论是否健全。”

    莱纳医生无声地笑笑。索尼弯着腰在火边说道:“这个凯斯男孩。”

    胖子慢慢地放下他的杯子:“喝一杯吗,奎因?”

    “不,谢谢你。”

    “这个凯斯男孩。”索尼又说一遍。

    “呃?喔,尼古拉斯。是的,索尼?他怎么样?”

    律师耸耸肩,莱纳医生又拿起他的杯子:“是我在想象,还是这其中有什么暧昧的暗示或仇视?”

    “莱纳————”索尼粗暴地说。

    “不必烦恼凯斯,索尼。我们没怎么管他。他对世事感到嫌恶,那显示出他的神智清醒;不过他不像我拥有可以超越本身智慧的情感浮力,你或许会发觉他反社会……啊,你来了,我亲爱的!真迷人,真迷人。”

    爱丽丝穿了一件不同的长袍,简单而没有滚边的女装,而且梳洗过了。她的脸颊上有了色彩,眼睛里也闪着方才没有的光芒和色彩。第一次看到她没穿戴帽子和外套,埃勒里觉得她看起来不一样了,不过所有的女人躲在化妆室里,换掉外衣并加上一些神秘的整修动作,就是为了要看起来不一样。显然另外一个女人的协助也让她感到高兴。她的眼睛下面仍有眼袋,不过她的微笑甜蜜多了。

    “谢谢你,赫伯特叔叔。”她的声音有一些粗哑,“但是我想我染上感冒了。”

    “威士忌和热柠檬汁,”那个胖子很快地说,“吃得清淡一点然后早点上床。”

    “说老实话,我快饿死了。”

    “那么随你喜欢尽可能多吃一点。我是个很糟的医生,相信你已经注意到了。我们可以进去用晚餐了吗?”

    “是的,”莱纳太太以戒惧的声音说道,“我们不等莎拉,或尼古拉斯了。”

    爱丽丝的眼光暗淡了些许。然后她叹口气,勾着胖子的手臂,一行人鱼贯进入餐厅。

    晚餐是个大败笔。莱纳医生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大吃和大喝上。莱纳太太围着围裙服侍,匆匆忙忙地准备下一道菜和撤换餐盘,几乎没有碰到她自己的食物,显然这个家没有雇用管家。爱丽丝渐渐地丧失了她的光彩,紧绷的表情又再度回到她脸上,偶尔她会清一清喉咙。桌上的油灯闪烁得很厉害,埃勒里吞咽的每一口都加了油调味。除此之外,主菜是咖喱羊排。如果有他所厌恶的菜式,那就是羊肉;而如果有任一种烹调的方式使他作呕,那就是咖喱,索尼迟钝地吃着,两眼甚至没有离开过餐盘。

    当他们返回起居室时,老律师故意落在后面,他对爱丽丝耳语:“一切还好吧,嗯?”

    “我有一点儿害怕,我猜想,”她平静地说,“索尼先生,请不要认为我是个孩子,不过这一切对我都这么陌生……我真希望我没有来。”

    “我了解,”索尼低声回答,“但是这是必要的,非常必要的。如果有办法替你省下这档事,我早就采取行动了,但很明显,你无法住在隔壁那可怕的地方————”

    “喔,不。”她颤抖着说。

    “而这附近根本没有旅店。麦休小姐,这些人————”

    “不,不,只不过是他们对我都是如此陌生。我想这只是我的想象和这个感冒的缘故。你们会不会介意我上床睡觉?明天还有的是时间可以谈。”

    索尼拍拍她的手。她满怀感激地笑笑,喃喃说声抱歉,亲吻了莱纳医生的脸颊,再次与莱纳太太一齐上楼去了。

    他们才刚在火炉前坐下并点燃香烟,就听到屋外传来脚步声。

    “一定是尼古拉斯,”医生喘着气说,“他到哪里去了?”

    那高大的年轻人出现在起居室的拱道间,眼露凶光,靴子全湿透了。他吼着:“哈罗。”然后带着粗鲁的态度走向火边去烤他那冻得发红的双手。他没注意到索尼,不过他很快地瞥了埃勒里一眼。

    “你到哪里去了,尼古拉斯?进去吃你的晚餐。”

    “你们来之前我就吃过了。”

    “你在忙什么?”

    “我在弄柴火。一件你绝不会想到要去做的事。”凯斯的语调很粗鲁,不过埃勒里注意到他的手在颤抖。该死地古怪!他的态度一点都不像个仆人,可是明显地,他却是受雇于仆役的职缺,“下雪了。”

    “下雪?”

    大家都挤到前面的窗户去。那天晚上没有月亮,大片的雪花飘落在窗玻璃上。

    “啊,雪花,”莱纳医生叹道,但这吁叹中有某种语调让埃勒里的后颈感到刺痛,“白蒙蒙的空气藏起了山丘和树林、河流和天堂,并且遮住了花园末端的农舍。”

    “你真是个地道的乡下人,医生。”埃勒里说道。

    “我喜欢狂野时候的大自然。春天是用来泡牛奶的,冬天才能带来真正的钢铁感觉。”医生把他的手臂环在凯斯的宽肩上说,“笑一个,尼古拉斯,难道上帝不在他的天堂里吗?”

    凯斯一言不发地把他的手甩掉。

    “喔,你还没见过奎因先生。奎因,这是尼古拉斯·凯斯。你已经见过了索尼先生。”————凯斯淡淡地点个头————“好啦,好啦,朋友,振作起来。你太多愁善感了,这就是你的毛病。我们都来喝一杯。神经质这种病可是有传染性的。”

    神经!埃勒里冷冷地想着。他的鼻孔发痛了,努力嗅着空气中的神秘,它们使得他干着急。索尼陷入了苦境,似乎他抽了筋,他太阳穴下方的血管像淡蓝色肿胀的绳子一样,而他的前额还有汗珠。在他们上方的屋子则是一片寂静。

    莱纳医生走到餐具架旁把酒瓶拿出来————有杜松子酒、苦酒、苦艾酒。他忙着调酒,不停地说话。在他沙哑的低音中有一些喉音,是全然兴奋的颤动。以撒旦之名,埃勒里痛苦地想着,这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凯斯传递鸡尾酒,埃勒里以眼神警告索尼,索尼轻轻地点点头,他俩各喝两杯就不再喝了。凯斯顽强地喝着,好像他急着要忘掉什么事。

    “这下好多了,”莱纳医生说着把他庞大的身躯安置在一张舒适的椅子里,“没有女人搅局,有炉火还有酒,生活几乎变得可以忍受了。”

    “恐怕,”索尼说道,“我会证明出令人不愉快的事,医生。我会使它成为难以忍受。”

    莱纳医生眨眨眼:“好呀,”他说,“好呀。”他小心地把白兰地酒瓶推离手臂的位置,把肥胖的双手交叠放在胃上,他的小眼睛发着光。

    索尼走到火边,低头看着火焰,背向着他们。

    “我来这里是为了麦休小姐的利益,莱纳医生,”他说着,没有转身,“只是为了她的利益。席维斯特·麦休上星期突然去世。就在他等着他二十年前离婚后就没见过的女儿时去世了。”

    “完全正确。”医生的声音低沉而响亮,没有一丝不安。

    索尼倏然转身:“莱纳医生,麦休死前你担任他的医生达一年多。他有什么毛病?”

    “一堆毛病,没什么特别的。他死于脑出血。”

    “你的证明书就是这么写的。”律师往前靠,“我不是完全相信,”他慢慢地说,“你的证明书说的是实话。”

    医生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他拍了拍自己肥胖的大腿。

    “太好了!”他吼道,“太好了!一个正合我意的人。索尼,在你干瘪的外表下,还拥有趣味的潜能。”他转向埃勒里,两眼发光,“你听到了,奎因先生,你的朋友公开指控我谋杀。这真是愈来愈有趣了。哼!老莱纳是个残害手足的人。你怎么说,尼古拉斯?你的雇主被指控涉嫌冷血谋杀。好呀,好呀。”

    “那太可笑了,索尼先生,”尼古拉斯·凯斯叫道,“你自己都不相信的。”

    律师瘦削的脸颊更削瘦了:“我相不相信是无形的,但有这可能。不过我现在关心的是爱丽丝·麦休的利益而不是可能的杀人事件。席维斯特·麦休已经死了,不管是因为什么————神职的或人为的,但爱丽丝·麦休却是活生生的。”

    “所以呢?”莱纳温和地问道。

    “所以我说,”索尼不悦地说,“她父亲会在这个时候过世是非常、非常诡异的。”

    好长的一段时间寂静无声。凯斯把手放在膝盖上望着火焰,他杂乱像男孩般的头发覆在眼上。莱纳医生愉快地啜饮着一杯白兰地。

    然后他放下杯子叹道:“生命是如此短促,各位,不能浪费在这种小冲突上。让我们单刀直入不要再作假了。对尼古拉斯·凯斯我有信心,我们可以自由地当着他说话。”————年轻人没动————“奎因先生,你是一无所知的,对不对?”胖子带着殷勤的笑容说道。

    埃勒里也没动:“那么,”他低语,“你是怎么知道的?”

    莱纳继续微笑:“嗬,自从席维斯特的葬礼之后索尼就没有离开过黑屋。在上周他自愿的守卫期间,他既没收也没寄过信件。今早在码头上他离开我去打电话。你不久后就出现了。因为他只离开了一两分钟,显然他没时间把事情告诉你。由你今天的举止看来,奎因先生,我要恭维你。那真是完美无瑕、一股博学的气质掩盖了深沉难耐的无知。”

    埃勒里拿下夹鼻眼镜开始擦拭镜片:“我发现,你不但是个内科医生还是个心理医生。”

    索尼突然插嘴:“这些都不是重点。”

    “不,不,这些与重点都非常接近,”胖子以哀伤的贝斯嗓音回答,“奎因先生,再让你这么如坐针毡是很丢脸的。使你的朋友烦恼的大概是这样的:我的同父异母兄弟席维斯特,上帝让他安息,他是个小气鬼,如果他能够把金子带到坟墓去,而且确定能留存在那里的话,我相信他早就做了。”

    “金子?”埃勒里扬起眉毛问道。

    “你大可以嘲笑,奎因先生。席维斯特有点中古味道,你甚至可以幻想他穿着天鹅绒长袍喃喃地念着拉丁文咒语。不管怎样,他没办法把金子带到他的坟墓里,他做了次佳的选择:把它藏起来。”

    “喔,老天,”埃勒里说,“接下来你就会把丁当作响的魔鬼从你的帽子里拉出来了。”

    “把,”莱纳医生眼睛发亮,“一大笔财富藏在黑屋里。”

    “那爱丽丝·麦休小姐呢?”

    “可怜的孩子,环境的牺牲者。席维斯特一直都没想到过她,直到最近,她从伦敦写信来说她母亲那边最后一个亲戚去世了。信是写给朋友索尼的,他这样一个乏味又贪婪的人,却被她的朋友推荐为值得信赖的律师。就凭他,就凭他!你看,爱丽丝根本不知道她父亲还活着,更别提他住在哪里。索尼找到了我们,把爱丽丝的信和照片拿给席维斯特看,从那时起他就担任起联络官了,而且还是个十足小心的人呢,天知道!”

    “这些解释都是多余的,”律师冷冷地说,“奎因先生知道————”

    “才怪,”胖子笑着说,“只要看他那么专注地听我叙述就可以知道了。让我们放聪明一点儿,索尼。”他转向埃勒里,亲切地点点头,“好了,奎因先生,席维斯特期盼他新找到的女儿,这念头就像垂死的人抓住救生衣一样顽强。我不必隐瞒,我的同父异母兄弟在他年老昏聩的时候,怀疑过他自己的家人对他的财富有不好的念头。”

    “一个可怕的中伤,毫无疑问。”

    “说得好,说得好!好吧,席维斯特当着我的面告诉索尼,他很久以来就陆续把他的财富都换成硬币,而且他把这些金子都藏在隔壁房子的某个地方,而除了爱丽丝他不会把藏匿地点告诉任何人,爱丽丝将会是他唯一的继承人。你懂了吧?”

    “我懂。”埃勒里说道。

    “不幸的是,爱丽丝到达前他就死了。这有什么奇怪吗?奎因先生,这使索尼认为我们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是吗?”

    “这真是太棒了,”索尼插嘴,脸都红了,“当然,为了我的当事人的利益,我不能让那些金子留在没人看守的屋子里————”

    “当然不能。”医生点头说道。

    “我可不可以小声地插一句话,”埃勒里说道,“这不是巨人与小老鼠间的战争吗?在这个国家拥有金子是犯法的行为,已经有多年历史了。即使你们找到它,难道不会被政府没收吗?”

    “这是一个复杂的法律问题,奎因,”索尼说道,“但没找到金子之前不必去烦恼,因此我努力去————”

    “成功的努力,”莱纳医生笑着说,“你知道吧,奎因先生,你的朋友睡在上了锁并加了障碍的门后面,手上拿的是一把老式的短剑————那是席维斯特的祖父从海军留下的纪念品。真是太好笑了。”

    “我可不这么认为,”索尼简短地说,“如果你还要继续扮演丑角————”

    “那么————回到你所怀疑的这件事上,索尼————你有没有分析过事实?你怀疑的人是谁,我亲爱的朋友?你卑微的仆人吗?我向你保证我实质上是个苦行者————”

    “一个万能的胖子!”索尼嗤之以鼻。

    “那些钱,对我没有意义,”医生镇静地说着,“我的同父姐姐莎拉————一个活在幻想中的老妇人,跟席维斯特一样是个老古董————他们是孪生的,你知道————她也将不久于世。那剩下的就是我太太米丽和我们这位忧郁的年轻朋友尼古拉斯了。米丽?太荒唐了,她一点脑筋都没有,不管是好是坏,已经二十年了。尼古拉斯呢?啊,一个仆人————我们或许抓到重点了。你在怀疑尼古拉斯吧,索尼?”莱纳医生笑着说。

    凯斯站起来瞪着胖子那月亮般的外表,他似乎相当醉了:“你这只可恶的小肥猪。”他嘶哑地说着。

    莱纳医生还是笑着,但他的小眼睛已转为机警:“嗳,嗳,尼古拉斯。”他用讨好的语调说着。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凯斯扑向前,抓起雕花玻璃的白兰地酒瓶,砸向医生的脑袋,索尼大叫一声直觉地向前踏了一步,不过事实上他不必麻烦,莱纳医生像条蛇一样地把他的头往后一缩,躲过了攻击。激烈的动作使得凯斯整个人转了一圈,玻璃酒瓶从他的手指间滑下来飞到壁炉边,破成碎片,碎片撒得到处都是,边炉架里也是,瓶中仅存的少许白兰地在火中嘶嘶作响,幻化成蓝色的火焰。

    “那个玻璃酒瓶,”莱纳医生生气地说,“将近有一百五十年的历史了。”

    凯斯直挺挺地站着,背向着他们。他们可以看到他的肩膀上下起伏。

    埃勒里怀着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叹了口气。房间微微发光,仿佛在梦中,且整个事件都是那么不真实,好像舞台上的表演。他们在演什么?这个画面是精心策划的吗?可是,如果是,又为什么呢?他们假装吵架进而打架到底能达成什么目的?唯一的结果是浪费了一个漂亮的古老玻璃酒瓶。这实在没道理。

    “我想,”埃勒里说,挣扎着站起来,“在恶魔从烟囱下来之前我应该上床了。谢谢这么一个特殊的夜晚,各位先生。你来吗,索尼?”

    他踉跄地爬上楼梯,律师紧跟在后,他似乎也是一样地疲倦。他们无言地在冷冷的走廊上分手并踉跄地回到各自的房间里去。楼下则是一片死寂。

    当他正把长裤丢到床脚时,他模模糊糊地想起几个小时前索尼曾悄声告诉他晚上会来找他并向他解释这件奇妙的事。他挣扎着穿上了居家长袍以及拖鞋,赶忙走到索尼的房间去。但是这位律师已经上床,鼾声如雷。

    埃勒里回到自己房间继续更衣。他知道明天早上他一定会头痛,他一向不善饮酒。他的脑子在旋转,他爬进毛毯里立刻打鼾睡着了。

    经过了一场不安稳且令人感到疲惫的睡眠之后,他睁开眼,有一股不安的感觉告诉他有些不对劲。有一瞬间他只能感觉到头在痛而且舌头发麻,他想不起来他在哪里。然后,他看到了褪色的壁纸,破旧蓝色地毯上的苍白阳光,他的长裤还如同前一晚一样挂在床脚栏杆上,记忆又回来了。打了一个冷颤,埃勒里看看腕表,他昨晚上床前忘了拿下来了,现在是七点过五分。他在严寒的卧室中把头由枕头上抬起,他的鼻子快冻僵了,可是他看不出有哪里不对劲。太阳看起来很勇猛但射在他眼中却是很柔弱,房间很安静,跟他昨晚上床前所看到的一模一样,房门是关着的。他再度紧紧地包在毯子中。

    然后他听到了,那是索尼的声音,那是索尼微弱的叫声,几乎是悲泣的声音,由屋外某处传来。

    他从床上一跃而下,光着脚到窗户边。但是从房子的这一面看不到索尼,这边正对着一片树林,所以他又赶快回来穿上鞋子和长袍,冲到床脚由外套口袋里抓出左轮枪,跑出房间,朝向楼梯而去,左轮枪拿在手上。

    “怎么回事?”有人叫道。他转过来看到莱纳医生的大头从他隔壁的房间探出来。

    “不知道,我听到索尼的叫声。”埃勒里大步下楼,猛地打开门。

    索尼,衣装整齐,站在房子前面十码的地方,斜斜地对着埃勒里,瞪大眼睛看着埃勒里视线范围以外的东西,瘦削的脸上有着深刻的恐惧,埃勒里从没见过人会如此。在他旁边蹲着尼古拉斯·凯斯,衣装不整,那年轻人的下颚很可笑地张开着,他的眼睛像两只硕大的圆盘。

    莱纳医生粗鲁地把埃勒里推到一旁并吼道:“怎么回事?哪里不对劲?”胖子的脚上穿着地毯拖鞋,睡衣外面罩着浣熊皮的外套,使他看起来尤其像只肥胖的熊。

    索尼的喉结紧张地上下移动。地面、树上、整个世界都披上白雪,空中则布满柔软的雪花片,轻轻地落下来。深厚的雪堆已经把树干都包起来了。

    “不要动,”当埃勒里和胖子转动身体时索尼嘶吼着,“不要动,看在上帝的分上。留在原地。”埃勒里把左轮枪握得更紧了,他一直想要越过医生,但那比推动一面石墙还要困难。索尼蹒跚地从雪里走到阳台,脸色比雪地还要白,身后留下两条深深的足印。

    “看着我,”他喊道,“看着我,我看起来是不是没事?我是不是疯了?”

    “冷静一点,索尼,”埃勒里厉声说道,“你怎么了?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劲。”

    “尼古拉斯!”莱纳医生怒斥,“你也疯了吗?”

    那年轻人突然用双手遮住他的脸,然后放下双手再看一次。他用勒紧的声音说道:“或许我们都疯了。这是最————你们自己看。”

    莱纳动了一下,埃勒里从他旁边挤过去,站到索尼身旁的柔软白雪上,索尼强烈地发着抖。莱纳医生蹒跚地跟在后面来了。众人穿过雪堆走向凯斯,眯着眼睛努力地看。

    他们根本不需要努力地看。要看的东西对任何看东西的眼睛来说都是再明白不过的了。埃勒里看的时候感到头皮发麻,在同一瞬间他强烈地确信是不可避免的,这是前一天那些不合理的事的顶点。这世界已经疯狂了,没有什么是合理或清醒的事了。

    莱纳医生喘了一口气,然后他眨着眼站着,像一只巨大的猫头鹰。白屋二楼的一扇窗发出嘎嘎的声响。没有人抬头看。那是爱丽丝·麦休穿着睡袍,从她卧室的窗户往下望,她的房间是在屋子面对车道的这一边。她尖叫了一声,然后她也一样默然了。

    那里有他们刚走出来的房子,那间莱纳医生称之为白屋的房子,它的前门静静地开着,还有爱丽丝·麦休在楼上的窗户边。实质的、坚固的、一幢有石有木有灰泥有玻璃的建筑物,还有旧屋的铜绿。一间房子该有的都有。那是真实的,一个能够抓到的东西。

    但在它后面,在车道和车库的后面,在黑屋矗立的地方,埃勒里前一天下午才进去过的地方,那间污秽和恶臭的房子,那间有石墙、木头表层、玻璃窗、烟囱、承溜口和阳台的房子,黑色调的房子,建于南北战争时期的古老维多利亚式房子,席维斯特·麦休死在里面,索尼带着一把短剑把自己关在里面,那间他们都看过、摸过、闻过的房子……那里,那里什么都没有。

    没有墙壁。没有烟囱。没有屋顶。没有废墟。没有碎片。没有房子。什么都没有。

    除了一片覆盖了大量白雪的地方之外,什么都没有。

    整个房子在一夜间消失了!

    “这里,”埃勒里·奎因先生无聊地想着,“甚至还有一个人物名叫爱丽丝。”

    他再看一次。他没有揉眼睛的唯一理由是那会使他感觉很可笑,此外,他的视线,他的神智,从来没这么敏锐过。他只是站在雪地里,一直看着那片空地,一个晚上前还有一幢三层高、七十五年历史的房子耸立在那里。

    “什么,它不在那里,”爱丽丝虚弱地在楼上说着,“它……不在……那里。”

    “那么我没有疯。”索尼蹒跚地走向他们。埃勒里看着索尼的双脚拖过雪地,留下两条长长的痕迹。一个人的重量在宇宙中还是占有一席之地,是啊,还有他自己的影子,所以说物质实体还是会投射影子的。很可笑,这个发现使他感到略为解脱。

    “它不见了!”索尼以嘶哑的声音说道。

    “很明显的。”埃勒里发现他自己的声音既混浊又低沉,他看着讲出口的话在空气下卷起来而后消失无踪,“很明显的,索尼。”这是他唯一想得出来的话。

    莱纳医生拱起肥胖的颈子,他的赘肉抖动得像只雄火鸡:“不可思议。不可思议!”

    “不可思议。”索尼轻声低语。

    “不科学。这不可能的。我是有理智的人。有理智的。我的脑筋很清楚。这样的事情————该死,它们就是不可能发生的!”

    “这就像第一次看到长颈鹿的人说的话,”埃勒里叹道,“可是呢……就是这样了。”

    索尼开始无助地绕着圈子走。爱丽丝由楼上的窗口盯着看,好像已变成一尊石像。凯斯诅咒着并拨腿越过车道,跑向看不见的房子,双手伸在身前像盲人的手一样。

    “不要动,”埃勒里说道,“停在原位。”

    凯斯停下来,咆哮着:“你要干什么?”

    埃勒里把左轮枪放回口袋中,涉着雪走到车道里在凯斯的身边停下来。

    “我不确实知道。有些事不对劲了。不知道是跟我们还是跟这世界,但有些东西脱离常规了,这不是我们所知道的世界,这几乎……几乎是个空间转换的问题。你想是不是太阳系逸出它在宇宙间的位置,疯狂地深入没有规范的空间————时间呢?我想我是在胡说八道。”

    “你知道个屁,”凯斯吼道,“我可不会被这个怪异的事情吓跑。昨天晚上那边有一幢真实的房子,老天,而且没有人能说服我它现在不在那边,即使是我自己的眼睛。我们————我们都被催眠了!只要有那只河马在这里就可以弄————他会做任何事。催眠,你把我们都催眠了,莱纳!”

    莱纳医生喃喃说道:“什么?”并继续看着那片空地。

    “我跟你说它在那里!”凯斯气愤地说。

    “这是车道,对不对?”他头也不抬地问道。

    “是车道,”凯斯哼的一声说道,“或是通往地狱的路。你跟我们一样搞不清楚。这当然就是车道!你没看到车库吗?这为什么不会是车道?”

    “我不知道。”埃勒里站起来,皱皱眉头,“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才刚开始学习。或许————或许这是有关重力的问题。或许我们随时都会飞入太空中呢。”

    索尼咕哝着:“我的老天。”

    “我所能确定的只是昨天晚上发生了很奇怪的事。”

    “我告诉你,”凯斯吼着,“这是一个光学幻觉!”

    “很奇怪的事。”胖子有点不安,“是啊,毫无疑问。形容得可真好呀!一幢房子不见了。很奇怪的事。”他开始以近乎窒息、哀伤的样子笑了起来。

    “喔,那个呀,”埃勒里不耐烦地说,“当然,当然,医生,那是个事实,至于你,凯斯,你并不真正相信什么集体催眠的神话。这房子不见了,彻底地……不是它不见了这个事实困扰我,是它的媒介,它的方式,这感觉是————是————”他摇摇头,“我从来不相信……这种事情,可恶!”

    莱纳医生甩甩肩头,两眼发红,瞪着看白雪覆盖的空地。

    “这是一个诡计,”他大声咆哮,“一个恶劣的诡计,就是这样。那间房子好端端地在我们眼前。不然————不然————他们别想吓唬我!”

    埃勒里望着他:“或者是,”他说道,“凯斯把它放在口袋里了?”

    爱丽丝穿着高跟鞋喀哒喀哒地来到阳台,长发如泻,睡衣外披着大衣。她身后跟着莱纳太太。两个女人的眼睛都睁得斗大。

    “跟他们说话,”埃勒里轻轻对索尼说,“什么都好,不要让他们的脑筋闲着。如果我们不能保持最后一丝理智的话,我们都会发疯。凯斯,给我一枝扫把。”

    他沿着车道走,十分小心地避开那隐形的房子,但眼光不会稍离那片空地。胖子略微迟疑,随后他也循着埃勒里的足迹前进。索尼跌跌撞撞地回到阳台,凯斯大步走开,消失在白屋后方。

    现在没有阳光。一抹苍白阴森的光线从冷冷的云层穿出。白雪继续轻柔地、浓浓密密地落下。大家都仿佛是白纸上的黑点一样,又小又无助。

    埃勒里拉开车库的卷门往里看。一股强烈的汽油和橡胶气味飘进他的鼻孔,索尼的车停在里面,正如埃勒里前一天下午看到的一样,黑色的庞然大物上是闪闪发光的铬钢。在它旁边,显然是他们昨天到达后由凯斯所停的,是莱纳医生从城里把他们载来的老别克。两辆车都完全干燥。

    他关上门走回车道。除了方才他在雪地里造成的连续脚印之外,其余地方的白雪都是完整无瑕的。

    “你的扫把,”年轻人说道,“你干什么————骑它?”

    “不要乱讲,尼古拉斯。”莱纳医生吼道。

    埃勒里大笑:“不要理他,医生。他愤怒的神智是有传染性的。过来,你们两个。这可能就是审判日,不过我们至少可以做做样子。”

    “你要扫把干什么,奎因?”

    “很难判断这场雪是意外还是计划中的一部分,”埃勒里喃喃说道,“今天任何事都可能是真的。真的任何事。”

    “胡说,”胖子不屑地说,“咒语。人怎么能够计划降雪?你分明胡说八道。”

    “我可没说是人类的计划,医生。”

    “胡说,胡说,胡说!”

    “你可以省省力气。你像个被吓坏的小男孩吹着口哨走在黑暗里————虽然你身材高大,医生。”

    埃勒里紧紧地抓着扫把,跨越车道走出去。他试图踏在那块白色的长方形地面上时,他感到自己的脚正在缩小。他的肌肉处在备战状态,似乎他寄望会碰到还在那里但却没来由看不到的那幢坚固大房子。等他除了冷空气什么也没碰到时,他自嘲地笑了笑,并开始用很奇怪的方式挥动扫把。他用的是最优雅的清扫动作,仅仅把最表层的晶体扫开,就这样一层一层地削薄了积雪。每一层出现时他都焦虑地仔细观看。他重复同样的动作直到地表本身露了出来。他从头到尾都没有找到一丝人为的痕迹。

    “小精灵,”他嘀咕着,“一定是小精灵。我承认我不懂。”

    “甚至连地基————”莱纳医生沉重地说。

    埃勒里用扫把的尖端去顶地面。它硬得像金刚砂一样。

    前门随着索尼和两个女人返回白屋后砰地关上。三个在外面的男人直挺挺地站着,什么事都没做。

    “好吧,”埃勒里终于开口,“这要不是噩梦一场就是世界末日。”他沿着对角线走过去,扫把拖在身后好像疲倦的仆人一样,直到他来到了被雪覆盖的车道,然后他沿着车道往看不见的马路走,转个弯消失在飘着白雪的树下。

    到马路的距离很短。埃勒里记得很清楚。从干道转出来后就一直是稳定的弧形弯路。整段颠簸的车程中都没有交叉路。

    他出来走到马路中间,现在马路上覆满白雪,但由两旁的树木隐隐约约地还可以辨识得出来。一如他所记得的,确实有长长的弯道。机械化的他再度使用扫把,把一小区域扫干净。路面还留有老别克的车辙痕迹。

    “你在找什么,”尼古拉斯·凯斯平静地问道,“金子吗?”

    埃勒里直起身子,慢慢地转过来直到他与尼古拉斯面对面:“所以你才觉得有必要跟着我?喔,不————请原谅我。毫无疑问这是莱纳医生的主意。”

    黝黑的五官没有任何表情变化:“你像蝙蝠一样的疯狂。跟着你?我有完全自主的能力来跟我自己。”

    “那是当然,”埃勒里说道,“但我不是听到你问我是不是在找金子吗,我亲爱的普罗米修斯?”

    “你真是个奇怪的人。”在他们返回屋子的路上凯斯说道。

    “金子,”埃勒里复述,“嗯。那个房子里有金子,但房子不见了。在发现房子竟然像小鸟一样会飞走时,惊骇中我都忘了这个小东西了。多谢你了,凯斯先生,”埃勒里笑着说,“你提醒了我。”

    “奎因先生,”爱丽丝说道。她缩在壁炉边的椅子里,苍白如纸,“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们该怎么办?我们有没有……昨天是不是一场梦?我们不是走进那间屋子,四处看过、摸过东西?……我好怕。”

    “如果昨天是一场梦,”埃勒里笑道,“那么我们就可以期待明天会带给我们一个幻觉。因为那正是神圣的梵语所说的,我们可以相信寓言一如我们相信奇迹一样。”他坐下来,快速地摩擦他的双手,“生个火怎么样,凯斯?这里好冷啊。”

    “抱歉。”凯斯以令人惊讶的友善口吻说着,然后他走开了。

    “我们可以利用一个幻觉,”索尼发抖地说,“我的脑子————不舒服,这根本不可能。这太可怕了。”他拍着身体两侧,口袋里发出丁当的声音。

    “钥匙,”埃勒里说道,“但没有房子。这真令人惊讶。”

    凯斯抱着一大堆柴火回来。他对着火炉前的垃圾做个鬼脸,丢下柴火,开始把玻璃碎片扫起来,就是他前一个晚上丢到墙上的白兰地酒瓶。爱丽丝的目光从他宽阔的背脊望向壁炉架上她母亲的彩色石版画像。至于莱纳太太,她像受惊的小鸟一样安静,她站在角落里像个萎缩的小矮人,穿着居家服,麻雀色的头发垂在背后,她的双眼则定定地望着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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