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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本小说网 www.qbshu.com,最快更新家族以外的人最新章节!

    第二次,我看到有二伯偷东西,好象是第二年的夏天,因为那马蛇菜的花,开得过于鲜红,院心空场上的高草,长得比我的年龄还快,它超过我了,那草场上的蜂子,蜻蜓,还更来了一些不知名的小虫,也来了一些特殊的草种,它们还会开着花,淡紫色的,一串一串的,站在草场中,它们还特别的高,所以那花穗和小旗子一样动荡在草场上。

    吃完了午饭,我是什么也不做,专等着小朋友们来,可是他们一个也不来。于是我就跑到粮食房子去,因为母亲在清早端了一个方盘走进去过。我想那方盘中……哼……一定是有点什么东西?

    母亲把方盘藏得很巧妙,也不把它放在米柜上,也不放在粮食仓子上,她把它用绳子吊在房梁上了。我正在看着那奇怪的方盘的时候,我听到板仓里好象有耗子,也或者墙里面有耗子……总之,我是听到了一点响动……过了一会竟有了喘气的声音,我想不会是黄鼠狼子?我有点害怕,就故意用手拍着板仓,拍了两下,听听就什么也没有了……可是很快又有什么东西在喘气……咝咝的……好象肺管里面起着泡沫。

    这次我有点暴躁:

    “去!什么东西……”

    有二伯的胸部和他红色的脖子从板仓伸出来一段……当时,我疑心我也许是在看着木偶戏!但那顶窗透进来的太阳证明给我,被那金红色液体的东西染着的正是有二伯尖长的突出的鼻子……他的胸膛在白色的单衫下面不能够再压制得住,好象小波浪似的在雨点里面任意的跳着。

    他一点声音也没有作,只是站着,站着……他完全和一只受惊的公羊那般愚傻!

    我和小朋友们,捉着甲虫,捕着蜻蜓,我们做这种事情,永不会厌倦。野草,野花,野的虫子,它们完全经营在我们的手里,从早晨到黄昏。

    假若是个晴好的夜,我就单独留在草丛里边,那里有闪光的甲虫,有虫子低微的吟鸣,有高草摇着的夜影。

    有时我竟压倒了高草,躺在上面,我爱那天空,我爱那星子……听人说过的海洋,我想也就和这天空差不多了。

    晚饭的时候,我抱着一些装满了虫子的盒子,从草丛回来,经过粮食房子的旁边,使我惊奇的是有二伯还站在那里,破了的窗洞口露着他发青的嘴角和灰白的眼圈。

    “院子里没有人吗?”好象是生病的人喑哑的喉咙。

    “有!我妈在台阶上抽烟。”

    “去吧!”

    他完全没有笑容,他苍白,那头发好象墙头上跑着的野猫的毛皮。

    饭桌上,有二伯的位置,那木凳上蹲着一匹小花狗。它戏耍着的时候,那卷尾巴和那铜铃完全引人可爱。

    母亲投了一块肉给它。歪脖的厨子从汤锅里取出一块很大的骨头来……花狗跳到地上去,追了那骨头发了狂,那铜铃暴躁起来……

    小妹妹笑得用筷子打着碗边,厨夫拉起围裙来擦着眼睛,母亲却把汤碗倒翻在桌子上了。

    “快拿……快拿抹布来,快……流下来啦……”她用手按着嘴,可是总有些饭粒喷出来。

    厨夫收拾桌子的时候,就点起煤油灯来,我面向着菜园坐在门槛上,从门道流出来的黄色的灯光当中,砌着我圆圆的头部和肩膀,我时时举动着手,揩着额头的汗水,每揩了一下,那影子也学着我揩了一下。透过我单衫的晚风,象是青蓝色的河水似的清凉……后街,粮米店的胡琴的声音也响了起来,幽远的回音,东边也在叫着,西边也在叫着……日里黄色的花变成白色的了,红色的花,变成黑色的了。

    火一样红的马蛇菜的花也变成黑色的了。同时,那盘结着墙根的野马蛇菜的小花,就完全看不见了。

    有二伯也许就踏着那些小花走去的,因为他太接近了墙根,我看着他……看着他……他走出了菜园的板门。

    他一点也不知道,我从后面跟了上去。因为我觉得奇怪。

    他偷这东西做什么呢?也不好吃,也不好玩。

    我追到了板门,他已经过了桥,奔向着东边的高冈。高冈上的去路,宽宏而明亮。两边排着的门楼在月亮下面,我把它们当成庙堂一般想象。

    有二伯的背上那圆圆的小袋子我还看得见的时候,远处,在他的前方,就起着狗叫了。

    第三次我看见他偷东西,也许是第四次……但这也就是最后的一次。

    他掮了大澡盆从菜园的边上横穿了过去,一些龙头花被他撞掉下来。这次好象他一点也不害怕,那白洋铁的澡盆刚郎刚郎的埋没着他的头部在呻叫。

    并且好象大块的白银似的,那闪光照耀得我很害怕,我靠到墙根上去,我几乎是发呆的站着。

    我想:母亲抓到了他,是不是会打他呢?同时我又起了一种佩服他的心情:“我将来也敢和他这样偷东西吗?”

    但我又想:我是不偷这东西的,偷这东西干什么呢?这样大,放到那里母亲也会捉到的。

    但有二伯却顶着它象是故事里银色的大蛇似的走去了。

    以后,我就没有看到他再偷过。但我又看到了别样的事情,那更危险,而且只常常发生,比方我在高草中正捏住了蜻蜓的尾巴……鼓冬……板墙上有一块大石头似的抛了过来,蜻蜓无疑的是飞了。比方夜里我就不敢再沿着那道板墙去捉蟋蟀,因为不知什么时候有二伯会从墙顶落下来。

    丢了澡盆之后,母亲把三道门都下了锁。

    所以小朋友们之中,我的蟋蟀捉得最少。因此我就怨恨有二伯:

    “你总是跳墙,跳墙……人家蟋蟀都不能捉了!”

    “不跳墙……说得好,有谁给开门呢?”他的脖子挺得很直。

    “杨厨子开吧……”

    “杨……厨子……哼……你们是家里人……支使得动他……你二伯……”

    “你不会喊!叫他……叫他听不着,你就不会打门……”

    我的两只手,向两边摆着。

    “哼……打门……”他的眼睛用力往低处看去。

    “打门再听不着,你不会用脚踢……”

    “踢……锁上啦……踢他干什么!”

    “那你就非跳墙不可,是不是?跳也不轻轻跳,跳得那样吓人?”

    “怎么轻轻的?”

    “象我跳墙的时候,谁也听不着,落下来的时候,是蹲着……两只膀子张开……”我平地就跳了一下给他看。

    “小的时候是行啊……老了,不行啦!骨头都硬啦!你二伯比你大六十岁,那儿还比得了”?

    他嘴角上流下来一点点的笑来。右手拿抓着烟荷包,左手摸着站在旁边的大白狗的耳朵……狗的舌头舐着他。

    可是我总也不相信,怎么骨头还会硬与不硬?骨头不就是骨头吗?猪骨头我也咬不动,羊骨头我也咬不动,怎么我的骨头就和有二伯的骨头不一样?

    所以,以后我拾到了骨头,就常常彼此把它们磕一磕。遇到同伴比我大几岁的,或是小一岁的,我都要和他们试试,怎样试呢?撞一撞拳头的骨节,倒是软多少硬多少?但总也觉不出来。若用力些就撞得很痛,第一次来撞的是哑巴————管事的女儿。起先她不肯,我就告诉她:

    “你比我小一岁,来试试,人小骨头是软的,看看你软不软?”

    当时,她的骨节就红了,我想:她的一定比我软。可是,看看自己的也红了。

    有一次,有二伯从板墙上掉下来。他摔破了鼻子。

    “哼!没加小心……一只腿下来……一只腿挂在墙上……

    哼!闹个大头朝下……”

    他好象在嘲笑着他自己,并不用衣襟或是什么揩去那血,看起来,在流血的似乎不是他自己的鼻子,他挺着很直的背脊走向厢房去,血条一面走着一面更多的画着他的前襟。已经染了血的手是垂着,而不去按住鼻子。

    厨夫歪着脖子站在院心,他说:

    “有二爷,你这血真新鲜……我看你多摔两个也不要紧……

    “哼,小伙子,谁也从年轻过过!就不用挖苦……慢慢就有啦……”他的嘴还在血条里面笑着。

    过一会,有二伯裸着胸脯和肩头,站在厢房门口,鼻子孔塞着两块小东西,他喊着:

    “老杨……杨安……有单褂子借给穿穿……明天这件干啦!就把你的脱下来……我那件掉啦膀子。夹的送去做,还没倒出工夫去拿……”他手里抖着那件洗过的衣裳。

    “你说什么?”杨安几乎是喊着:“你送去做的夹衣裳还没倒出工夫去拿?有二爷真是忙人!衣服做都做好啦……拿一趟就没有工夫去拿……有二爷真是二爷,将来要用个跟班的啦……”

    我爬着梯子,上了厢房的房顶,听着街上是有打架的,上去看一看。房顶上的风很大,我打着颤子下来了。有二伯还赤着臂膀站在檐下。那件湿的衣裳在绳子上拍拍的被风吹着。

    点灯的时候,我进屋去加了件衣裳,很例外我看到有二伯单独的坐在饭桌的屋子里喝酒,并且更奇怪的是杨厨子给他盛着汤。

    “我各自盛吧!你去歇歇吧……”有二伯和杨安争夺着汤盆里的勺子。

    我走去看看,酒壶旁边的小碟子里还有两片肉。

    有二伯穿着杨安的小黑马褂,腰带几乎是束到胸脯上去。他从来不穿这样小的衣裳,我看他不象个有二伯,象谁呢?也说不出来?他嘴在嚼着东西,鼻子上的小塞还会动着。

    本来只有父亲晚上回来的时候,才单独的坐在洋灯下吃饭。在有二伯,就很新奇,所以我站着看了一会。

    杨安象个弯腰的瘦甲虫,他跑到客室的门口去……

    “快看看……”他歪着脖子:“都说他不吃羊肉……不吃羊肉……肚子太小,怕是胀破了……三大碗羊汤喝完啦……完啦……哈哈哈……”他小声的笑着;做着手势,放下了门帘。

    又一次,完全不是羊肉汤……而是牛肉汤……可是当有二伯拿起了勺子,杨安就说:

    “羊肉汤……”

    他就把勺子放下了,用筷子夹着盘子里的炒茄子,杨安又告诉他:

    “羊肝炒茄子。”

    他把筷子去洗了洗,他自己到碗橱去拿出了一碟酱咸菜,他还没有拿到桌子上,杨安又说:

    “羊……”他说不下去了。

    “羊什么呢……”有二伯看着他:

    “羊……羊……唔……是咸菜呀……嗯!咸菜里边说干净也不干净……”

    “怎么不干净?”

    “用切羊肉的刀切的咸菜。”

    “我说杨安,你可不能这样……”有二伯离着桌子很远,就把碟子摔了上去,桌面过于光滑,小碟在上面呱呱的跑着,撞在另一个盘子上才停住。

    “你杨安……可不用欺生……姓姜的家里没有你……你和我也是一样,是个外棵秧!年轻人好好学……怪模怪样的……将来还要有个后成……”

    “欸呀呀!后成!就算绝后一辈子吧……不吃羊肠……麻花铺子炸面鱼,假腥气……不吃羊肠,可吃羊肉……别装扮着啦……”杨安的脖子因为生气直了一点。

    “兔羔子……你他妈……阳气什么?”有二伯站起来向前走去。

    “有二爷,不要动那样大的气……气大伤身不养家……我说,咱爷俩都是跑腿子……说个笑话……开个心……”厨子傻傻的笑着,“那里有羊肠呢……说着玩……你看你就不得了啦……”

    好象站在公园里的石人似的,有二伯站在地心。

    “……别的我不生气……闹笑话,也不怕闹……可是我就忌讳这手……这不是好闹笑话的……前年我不知道吃过一回……后来知道啦,病啦半个多月……后来这脖上生了一块疮算是好啦……吃一回羊肉倒不算什么……就是心里头放不下,就好象背了自己的良心……背良心的事不做……做了那后悔是受不住的,有二不吃羊肉也就是为的这个……”喝了一口冷水之后他还是抽烟。

    别人一个一个的开始离开了桌子……

    从此有二伯的鼻子常常塞着小塞,后来又说腰痛,后来又说腿痛。他走过院心不象从前那么挺直,有时身子向一边歪着,有时用手拉住自己的腰带……大白狗跟着他前后的跳着的时候,他躲闪着它:

    “去吧……去吧!”他把手梢缩在袖子里面,用袖口向后扫摆着。

    但,他开始诅骂更小的东西,比方一块砖头打在他的脚上,他就坐下来,用手按在那砖头,好象他疑心那砖头会自己走到他脚上来的一样。若当鸟雀们飞着时,有什么脏污的东西落在他的袖子或是什么地方,他就一面抖掉它,一面对着那已经飞过去的小东西讲着话:

    “这东西……啊哈!会找地方,往袖子上掉……你也是个瞎眼睛,掉,就往那个穿绸穿缎的身上掉!往我这掉也是白……穷跑腿子……”

    他擦净了袖子,又向他头顶上那块天空看了一会,才从新走路。

    板墙下的蟋蟀没有了,有二伯也好象不再跳板墙了。早晨厨子挑水的时候,他就跟着水桶通过板门去,而后向着井沿走,就坐在井沿旁的空着的碾盘上。差不多每天我拿了钥匙放小朋友们进来时,他总是在碾盘上招呼着:

    “花子……等一等你二伯……”我看他象鸭子在走路似的。“你二伯真是不行了……眼看着……眼看着孩子们往这而来,可是你二伯就追不上……”

    他一进了板门,又坐在门边的木樽上。他的一只脚穿着袜子,另一只的脚趾捆了一段麻绳,他把麻绳抖开,在小布片下面,那肿胀的脚趾上还腐了一小块。好象茄子似的脚趾,他又把它包扎起来。

    “今年的运气十分不好……小毛病紧着添……”他取下来咬在嘴上的麻绳。

    以后当我放小朋友进来的时候,不是有二伯招呼着我,而是我招呼着他。因为关了门,他再走到门口,给他开门的人也还是我。

    在碾盘上不但坐着,他后来就常常睡觉,他睡得就象完全没有了感觉似的,有一个花鸭子伸着脖颈啄着他的脚心,可是他没有醒,他还是把脚伸在原来的地方。碾盘在太阳下闪着光,他象是睡在圆镜子上边。

    我们这些孩子们抛着石子和飞着沙土,我们从板门冲出来,跑到井沿上去,因为井沿上有更多的石子,我把我的衣袋装满了它们,我就蹲在碾盘后和他们作战,石子在碾盘上“叭”,“叭”,好象还冒着一道烟。

    有二伯闭着眼睛忽然抓了他的烟袋:

    “王八蛋,干什么……还敢来……还敢上……”

    他打着他的左边和右边,等我们都集拢来看他的时候,他才坐起来。

    “……妈的……做了一个梦……那条道上的狗真多……

    连小狗崽也上来啦……让我几烟袋锅子就全数打了回去……”他揉一揉手骨节,嘴角上流下笑来:“妈的……真是那么个滋味……做梦狗咬啦呢……醒啦还有点疼……”

    明明是我们打来的石子,他说是小狗崽,我们都为这事吃惊而得意。跑开了,好象散开的鸡群,吵叫着,展着翅膀。

    他打着呵欠:“呵……呵呵……”在我们背后象小驴子似的叫着。

    我们回头看他,他和要吞食什么一样,向着太阳张着嘴。

    那下着毛毛雨的早晨,有二伯就坐到碾盘上去了。杨安担着水桶从板门来来往往的走了好几回……杨安锁着板门的时候,他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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