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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本小说网 www.qbshu.com,最快更新屠格涅夫短篇小说集最新章节!

    在莫斯科的一条偏僻的街上,有一所灰色的宅子,这所宅子有白色圆柱,有阁楼,还有一个歪斜的阳台。从前有一个太太住在这儿,她是一个寡妇,周围还有一大群家奴。她的儿子全在彼得堡的政府机关里服务;女儿都出嫁了。她很少出门,只是在家孤寂地度她那吝啬的、枯燥无味的余年。她的生活里的白天,那个没有欢乐的、阴雨的日子,早已过去了;可是她的黄昏比黑夜还要黑。

    在她所有的奴仆当中最出色的是那个打扫院子的人格拉西姆,他身高二俄尺十二寸[1],体格魁伟像民间传说中的大力士,生来又聋又哑。太太把他从乡下带到城里来,在村子里他一个人住在一间小屋里,跟他的弟兄们不在一块儿,在太太的缴租农民[2]中间,他可算是最信实可靠的一个。他生就了惊人的大力气,一个人可以做四个人的工作,——他干起活来非常顺利,而且在他耕地的时候,把他的大手掌按在木犁上,好像他用不着那匹小马帮忙,一个人就切开了大地的有弹性的胸脯似的,或者在圣彼得节[3]里,他很勇猛地挥舞镰刀,仿佛要把一座年轻的白桦林子连根砍掉一样,或者在他轻快地、不间断地用三俄尺长的连枷打谷子的时候,他肩膀上椭圆形的、坚硬的肌肉一起一落,就像杠杆一般,——这些景象看起来都叫人高兴。他的永久的沉默使他那不倦的劳动显得更庄严。他是一个出色的庄稼人,要不是为了他的残疾,任何一个女孩子都肯嫁给他……可是格拉西姆给带到莫斯科来了,还给他买了靴子,做了夏天穿的长裾外衣和冬天穿的羊皮外套,又塞了一把扫帚和一根铁铲在他的手里,派他当一个打扫院子的人。

    起初他很不喜欢他的新生活。他自小就习惯了种田,习惯了乡村生活。他由于自己的残疾一直跟人群隔离,长大起来,又聋又哑,而且气力很大,就像在肥沃的土地上生长的一棵树……他给人带进城以后,不明白出了什么事,——他发闷,发呆,就好像一头茁壮的小公牛在发呆那样:这头牛在那块茂密的青草长到它肚皮一般高的牧场上嚼草,忽然让人牵走了,放在铁路的货车上。啊,它的结实的身体一下子让煤烟和火花包住了,一下子又是一股一股的水蒸汽淹没了它,它给拖着向前飞奔,跟着隆隆声和尖锐声飞奔,飞奔到哪儿去呢——只有上帝知道!格拉西姆自来做惯了农民的苦活,所以他把这个新职务需要他干的活并不当作一回事;每天只花半个钟头他的活就干完了,他便又站在院子中间,张开嘴,出神地望着所有过路的人,好像想从他们那儿得到一个可以说明他这个莫名其妙的处境的解答;或者他就突然跑到某一个角落里,把手里的扫帚和铁铲扔得远远的,自己头朝着地扑下去,在地上趴上几个钟头,连动也不动一下,仿佛是一头关在笼里的野兽。可是人对什么事情都会习惯,格拉西姆后来也习惯城里的生活了。他的工作并不多,他的全部职务不过是:把院子打扫干净,每天分两次取两桶水,运柴,劈柴给厨房和整个宅子使用,白天不让生人进来,夜间小心守夜。应当说,他的确热心执行了他的职务:院子里从来不曾有过一片木屑,也没有见过一点垃圾;遇到下雨路烂的时候,带着桶去取水的老马在路上什么地方陷在泥里走不动了,他只要用肩膀一推,不单是车子,连马也给推着走了。要是他动手劈柴,斧头会发出玻璃似的响声,木片、木块会朝四面八方飞散。至于生人呢,自从有一天晚上他捉住了两个小偷,把两个脑袋在一块儿狠狠地碰了几下,碰得那样厉害,简直用不着再把他们送到警察局去了。从此,附近这一带地方人人都非常尊敬他。即使在白天,有些过路人,他们绝不是贼,不过是陌生人罢了,看见像他这样一个可怕的打扫院子的人,他们连忙向他挥手、叫喊,就好像他能够听见他们的叫声似的。格拉西姆跟这个家里男女仆人的关系并不亲密(因为他们怕他),但也不疏远;他把他们当作自己人看待。他们用手势跟他讲话,他都明白,主人命令他做的事他全照样做了,可是他也知道他自己的权利,没有人敢在饭桌上坐他的位子。一般地说,格拉西姆的性情是严厉的、一本正经的,他喜欢什么事情都有秩序。连公鸡也不敢在他的跟前打架,否则,它们就该倒霉了!他马上捉住它们的腿,把它们当轮子一样在空中转个十来回,然后朝各个方向抛出去。太太的院子里也养得有鹅;可是鹅是出名的一种尊贵的、懂道理的家禽;格拉西姆尊敬它们,他照料它们,他喂它们;他自己就像是一只很神气的雄鹅。他们分派了厨房上面的一间顶楼给他;他照他自己的趣味布置了这间屋子:他用橡木板做了一张床,床脚是用四个木头墩子做的——这真是一张民间传说中大力士睡的床了;它载得起一百普特[4]的重量,不会塌下去;床底下放了一口坚固的木箱;一个角落里放着一张同样牢固的小桌子,桌子旁边有一把三只脚的椅子,椅子非常结实、矮小,所以格拉西姆常常把它举起来,又丢下去,一边高兴地微笑。这顶楼是用挂锁锁住的,锁的形状像锁形的白面包,不过它是黑色的罢了;格拉西姆总是把这把锁的钥匙挂在自己的腰带上。他不喜欢别人走进他的顶楼去。

    就这样地过了一年,在这年的年尾格拉西姆遇到了一桩小小的意外事情。

    那位老太太(格拉西姆就是在她的宅子里当打扫院子的人)对什么事情都遵照古法办理,她养了一大群用人:在她的宅子里不仅有洗衣女人、缝衣女人、细木匠、男裁缝、女裁缝等等,甚至还有一个马具匠,他也兼作兽医,并且还要给用人看病,宅子里另外有一个专给女主人看病的家医;最后还有一个鞋匠,叫作卡皮通·克利莫夫,是一个无可救药的酒鬼。克利莫夫一直认为自己受了委屈,没有人认识他的真正价值,他原本是一个有教养的京城[5]里的人,不应当连一个职业也没有,在莫斯科郊外这种偏僻地方住下来。要是他喝酒(他自己这样说,而且在说话的时候还时常停顿,用手打自己的胸膛),那就是在借酒消愁。有一天太太跟她的总管[6]加夫里拉谈到他(加夫里拉是这样一个人:单从他那双黄色的小眼睛和他那个鸭嘴般的塌鼻子看来,就知道他是一个命中注定要指挥别人的人物)。太太在惋惜卡皮通的堕落,刚巧在前一个晚上有人看见他醉倒在路旁。

    “啊,加夫里拉,”她突然说,“要是我们给他娶个亲,你觉得怎样?也许他就会安分起来。”

    “是啊,为什么不给他娶个亲呢,太太?是可以的,太太,”加夫里拉答道,“这会是一桩很好的事情,太太。”

    “对;只是把谁配给他呢?”

    “自然啦,太太。不过,随您的意思吧,太太。无论如何,他总可以有点用处;放在十个人里头挑,他是不会落选的。”

    “我看他好像喜欢塔季扬娜?”

    加夫里拉想要回答,却又把嘴唇闭紧了。

    “对!……把塔季扬娜配给他吧,”太太决定说,她高兴地闻了闻鼻烟,“你听见吗?”

    “听见了,太太,”加夫里拉应道,就退了出来。

    加夫里拉回到自己的屋子里(这是耳房,屋子里差不多装满了用铁片包的箱子),先把老婆支开,然后坐在窗前,细细地想起来。女主人这种意料不到的命令显然使他感到为难了。他终于站了起来,叫人去叫卡皮通。卡皮通来了……不过在我们把他们的谈话向各位读者转述之前,我们觉得有必要用简单的几句话讲一讲卡皮通要娶的那个塔季扬娜是什么人,而且为什么太太的命令叫总管感到为难。

    塔季扬娜就是上面讲过的那班洗衣女人中间的一个(不过因为她是一个能干熟练的洗衣女人,所以她只管上等的细衣服),她大约二十八岁光景,瘦小的身材,金黄色的头发,左边脸颊上有几颗痣。俄国人认为左边脸颊上的痣是凶兆——是苦命的预兆……塔季扬娜不能说自己的运气好。她自小就受虐待:一个人做两个人的事情,从来没有受到人怜爱;她穿得很坏,而且只拿到极少的工钱;亲戚呢,她可以说一个也没有;有一个上了年纪的管事[7],因为不中用给开除了,住在乡下,这个人是她的远房叔父,另外还有几个叔父、舅父,都是些农民——再也没有别的了。有一个时候她还算是一个美人,可是她的漂亮很快地就过去了。她的性情极柔顺,或者更可以说是懦弱怕事;她完全不关心她自己的事情,怕别人却怕得要命;她只想到在指定的时间里面做完她的工作,从来不跟谁谈话,只要听见人提起太太的名字就发抖,其实太太看见她也不见得会认出来。格拉西姆从乡下给带进城的时候,她看见他那个庞大的身形差一点儿给吓得晕过去,她想尽一切方法避免跟他见面,碰到她从宅子里出来到洗衣房去,在他跟前跑过的时候,她甚至于眯起了眼睛。格拉西姆起初并不特别注意她,后来她走过他跟前的时候,他总是一个人笑起来,然后他开始出神地望着她,最后他就盯住她不肯把眼睛掉开了。他喜欢她,究竟是因为她脸上温和的表情呢,还是因为她那种畏怯的举动呢——这只有上帝知道了!有一回她偷偷地在院子里走过,伸开手指头小心地提着太太的一件浆过的短衫……忽然有人使劲地抓住她的胳膊肘;她回过头来,不觉尖声大叫:格拉西姆就站在她后面。他傻笑,发出怜爱的叫声,送给她一只姜饼做的小公鸡,鸡的翅膀上和尾巴上都贴着金箔。她想不接受,可是他把姜饼硬塞在她的手里,摇摇头走开了,随后又回过头来,再对她发出一些非常亲密的叫声。从那天起他就不让她安宁了:不管她走到哪儿,他就会跟到哪儿去跟她见面,对她微笑,发出叫声,摇他的手,或者突然间从怀里拉出一根带子放在她的手上,或者拿他手里的扫帚扫去她面前的尘土。这个可怜的姑娘简直不知道要怎样应付,怎样做才好。很快地整个宅子里的人都知道这个打扫院子的哑巴的鬼把戏了,嘲笑,打趣,挖苦,一齐落到塔季扬娜的头上。可是没有一个人敢取笑格拉西姆:他不喜欢人开玩笑;所以人们当着他的面不去逗塔季扬娜。不管这个姑娘愿意不愿意,她是在他的保护下面了。他跟所有的聋哑人一样,非常机敏,只要是有人在取笑他或者她的时候,他马上就完全明白。有一回在吃中饭的时候,塔季扬娜的上司,那个管衣服的女人[8],照一般人的说法,在对她百般挑剔,弄得那个可怜的姑娘不知道把眼睛朝哪儿看好,差一点儿要恼得哭起来了。格拉西姆突然站了起来,伸出他的大手,把它放在管衣服女人的头上,并且非常凶狠地望着她的脸,吓得她把头埋在饭桌上面。众人都不做声。格拉西姆又拿起调羹继续喝他的白菜汤。“看,这聋哑的魔鬼,这个树妖!”众人低声喃喃说。管衣服女人站起来,回到女用人房间去了。还有一次,格拉西姆看见卡皮通(就是我们刚刚讲起的那个卡皮通)跟塔季扬娜过分亲密地谈话,他便向卡皮通招手叫他过来,把他带到马车房去,拿起一根立在墙角的车杆,捏紧它的一头,轻轻地然而很有意思地用这车杆威胁他。从那个时候起就没有一个人再跟塔季扬娜谈话。这一切并没有给格拉西姆带来任何的麻烦。固然那天管衣服的女人一跑进女用人房间就晕倒了,而且她用很巧妙的方法让太太在当天就知道了格拉西姆的粗暴行为;可是这位喜怒无常的老太太只是笑笑罢了,并且好几次弄得管衣服的女人非常难堪,她逼着她一再说明:例如,“他怎样用他那很重的手把你的头弯下去的,”第二天她就赏了格拉西姆一个银卢布,她认为他是一个忠心的、气力大的看守人,很赏识他。格拉西姆倒很怕她的女主人,可是他仍然盼望着她给他恩惠,已经打算去求她答应他跟塔季扬娜结婚。他只等着总管答应过他的那件新的长裾外衣,想打扮得干干净净去见太太,可是这位太太却突然想到把塔季扬娜配给卡皮通了。

    读者们现在容易明白加夫里拉在跟女主人谈过话以后为什么会感到为难了。他坐在窗前想着:“女主人不用说是喜欢格拉西姆的(这一层加夫里拉倒是很清楚的,因此自己也很纵容他),可是他究竟是一个不会讲话的家伙。我可不能禀告女主人说格拉西姆在追求塔季扬娜。而且这也是公平的,他究竟算是怎样的丈夫呢?可是从另一方面来说,那个——上帝饶恕我——树妖要是知道塔季扬娜要配给卡皮通,他会把宅子里所有的东西都捣毁的,一定的。你没法跟他讲道理;他这个魔鬼——上帝饶恕我这个罪人[9]——不管你用什么方法都说服不了他……对的!……”

    卡皮通的出现打断了加夫里拉的思路。那个轻浮的鞋匠走了进来,把两只手操在背后,很随便地靠在近门处一个突出的墙角,右腿架在左腿的前面,摇晃着头,仿佛在说:“我在这儿。您有什么事?”

    加夫里拉望着卡皮通,一面拿手指敲窗台。卡皮通只是把他那沉浊无光的眼睛稍微眯细一点,他并没有埋下它们。他居然微微地笑了起来,还伸手去抚摩他那朝四面竖起来的带白色的头发,仿佛又在说:“喂,是的,我,我啊。你在看什么?”

    “你倒好,”加夫里拉说,他又不做声了。“你倒好,没有什么说的!”

    卡皮通只是扭扭他的瘦小的肩膀。“那么,请问,你比我更好吗?”他心里想道。

    “哼,你看看你自己,哼,你看看,”加夫里拉带责备地往下说:“哼,看你自己像个什么?”

    卡皮通从容地仔细看他那脱了线的破礼服和打补钉的裤子,他特别注意地看他那双穿了洞的靴子,尤其是他的右脚很文雅地放在靴头上的那一只,然后他又把他的眼光停留在总管的脸上。

    “先生,什么事?”

    “先生,什么事?”加夫里拉跟着他说。“先生,什么事?你还说:先生,什么事?你简直像个魔鬼,上帝饶恕我这个罪人,你就像那个样子。”

    卡皮通很快地眨着眼睛。

    “你咒吧,你咒吧,加夫里拉·安得烈伊奇,”他心里想道。

    “不用说,你又喝过酒了,”加夫里拉说,“你又喝过酒吗?嗯?喂,回答我吧。”

    “我因为身体虚弱的关系,的确喝了含有酒精的饮料,”卡皮通答道。

    “因为身体虚弱的关系!……你鞭子挨得太少了,就是这么一回事;你还在彼得[10]做过学徒……你学到的真多!你就只是白吃面包不做事。”

    “讲到这件事情,加夫里拉·安得烈伊奇,我就只有一个审判官:那就是上帝,此外再没有别人了。只有他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我是什么样的一种人,我是不是白吃面包。至于您对我喝醉酒的看法,我觉得讲到那件事情,我也没有错,倒不如说是我一个朋友的错;他引诱我喝上了酒,就耍了个花招,一个人走了,可是我……”

    “你这个傻瓜就给丢在街上了。啊,你这个放荡的家伙!啊,现在的事情倒不是这个,”总管继续说下去,“却是这样的事。太太……”说到这儿他又停了一下,“太太要你讨老婆。听见吗?她以为你讨了老婆就可以安分了。你明白吗?”

    “我怎样会不明白呢,先生。”

    “嗯,好吧。照我看,还不如好好地管束你。嗯,不过那是太太的事情。怎么样?你同意吗?”

    卡皮通露出牙齿笑了笑。

    “讨老婆,对男人说,是一桩很好的事,加夫里拉·安得烈伊奇;至于我呢,在我这方面,我是非常满意的。”

    “嗯,好的,”加夫里拉答道,他一面在心里暗想:“不用说,这个家伙倒讲得很对。”他接着大声说:“只是有一桩事,新娘子挑得不合适。”

    “那么她是谁呢,请宽恕我多问……”

    “塔季扬娜。”

    “塔季扬娜?”

    卡皮通睁大了眼睛,离开墙角走出来一点。

    “你为什么这样吃惊?难道她不中你的意?”

    “怎么不中我的意,加夫里拉·安得烈伊奇!这个姑娘是没得说的,她是个工作勤劳、性情温和的好姑娘……可是您自己也知道,加夫里拉·安得烈伊奇,那个树妖,那个草原的妖精看上了她,您知道……”

    “我知道,伙计,我全知道,”总管烦恼地打断了他的话,“可是你知道……”

    “啊,上帝保佑啊,加夫里拉·安得烈伊奇!他会杀死我的,我敢说他会的,他会像打死苍蝇一样地打死我。啊,他的手,只消请您看看他的手是怎样的手啊;这简直是米宁和波查尔斯基的手[11]。他是一个聋子,他打起人来自己却听不见!他挥舞他的大拳头,就好像他在做梦一样。简直不可能阻止他;为什么呢?因为您自己知道,加夫里拉·安得烈伊奇,他是个聋子,而且他笨得要命。您看,他还是一头野兽,一个笨蛋,加夫里拉·安得烈伊奇,——比笨蛋还不如……他是一块杨木疙瘩!为什么我现在应该受他欺负呢?自然,我现在已经毫不在意了:我变得随遇而安了,我学会了忍耐,我在自己身上涂了油,就像一个发亮的科洛姆纳[12]的水罐,——可是我究竟是一个人,无论如何,我实在不是一个不值钱的水罐。”

    “我知道,我知道,不要多讲下去了……”

    “主,我的上帝啊!”鞋匠热烈地接着说下去,“末日在什么时候来啊?什么时候啊,主啊!我是个可怜人,一个悲惨的可怜人!这是命运,我的命运啊,您想想看!在小时候我挨惯了德国老板的打,长大了又挨同胞们的打,最后在壮年时期,您看又要弄到什么样的结果……”

    “呸,你这个软弱不中用的家伙,”加夫里拉·安得烈伊奇说。“你为什么唠唠叨叨地讲个没完,真是!”

    “你讲‘为什么’吗,加夫里拉·安得烈伊奇!我并不害怕挨打,加夫里拉·安得烈伊奇。做老爷的可以关起门打我,不过在人面前还得跟我打招呼,我究竟还算是一个人啦,可是现在我碰到的是什么人呢……”

    “好啦,滚吧,”加夫里拉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卡皮通掉转身子,慢慢地走了。

    “喂,要是他那方面没有问题,”总管还在后面大声问道,“你本人答应吗?”

    “我完全同意,”卡皮通答道,就走出去了。

    就是在走投无路的时候,他也没有失掉他的口才。

    总管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走了好几次。

    “好吧,现在把塔季扬娜叫来,”他最后说。

    不多一会,塔季扬娜就悄悄地来了,她站在房门口。

    “您有什么吩咐,加夫里拉·安得烈伊奇?”她小声地说。

    总管注意地望着她。

    “喂,”他说,“塔纽莎[13],你愿意嫁人吗?太太给你找到了一个新郎。”

    “听说了,加夫里拉·安得烈伊奇。”她又吞吞吐吐地加了一句:“她给我挑的新郎是谁呢?”

    “卡皮通,那个鞋匠。”

    “知道,先生。”

    “他是一个荒唐的人,那倒是事实。不过在这方面太太把希望放在你的身上。”

    “知道了,先生。”

    “可是还有一桩麻烦的事情……你知道那个聋子格拉西姆爱上了你。你究竟是怎样迷住了那头熊的?可是你知道,他会杀死你,恐怕他会的,他是这样的一头熊。”

    “他会杀死我,加夫里拉·安得烈伊奇,他一定会杀死我。”

    “他会杀死你……哼,我们等着瞧吧。你怎么说:他会杀死你。难道他有权杀死你吗?你自己判断一下吧。”

    “不过我并不知道他有没有权,加夫里拉·安得烈伊奇。”

    “你是个怎样的女人啊!我想你总没有允许过他什么吧……”

    “请问您是什么意思,先生?”

    总管停了一会儿,心里想:“你真是个柔顺的女人!”

    “嗯,好的,”他大声说,“我以后再跟你谈这桩事,现在你走吧,塔纽莎;我看出来你的确是个听话的女子。”

    塔季扬娜掉转身子,在门柱上轻轻地靠了一下,就走出去了。

    “说不定太太明天就会忘记这桩亲事,”总管想道,“为什么我这样担心呢?我们把这个莽撞鬼绑起来;要是他胡来,我们就报告警察……”

    “乌斯季尼娅·费多罗夫娜,”他大声唤他的妻子道,“把小茶炊预备好,我的好女人。”

    这一天塔季扬娜差不多整天没有走出洗衣房。起先她哭了一阵,随后揩干眼泪,又跟先前一样地工作了。卡皮通跟一个面貌阴沉的朋友在酒馆里一直坐到夜深,他对那个朋友详详细细地讲他从前跟一位老爷同住在彼得,那位老爷什么都比人强,只是他爱守秩序,而且他还有一个小缺点,就是他太喜欢喝酒;至于女人呢,凡是勾引女人的本领,他都会……那个脸色阴沉的同伴只是点头答应;可是等到后来卡皮通声明他由于某种情况必须在明天自杀的时候,他那个脸色阴沉的同伴才注意到应当回去睡觉了。他们就闷声不响地分别了。

    同时,总管的指望并没有成为事实。太太一心惦记卡皮通的婚事,她甚至在夜里跟她的一个陪伴女人[14]就只谈这桩事情,这种陪伴女人是她养着专门在她夜里失眠的时候陪伴她的,她们同值夜班的车夫一样在白天睡觉。第二天早茶以后加夫里拉进去见她报告家务的时候,她的第一句问话就是:“我们那桩婚事怎样了?”他自然回答说,进行得很好,卡皮通今天要来见她谢谢她的恩典。太太身体不大好:料理事情并不久。总管回到自己的屋子去了,召开了一个会。这桩事的确需要特别的考虑。塔季扬娜自然不反对,可是卡皮通当着众人表示,他只有一个脑袋,并没有两个,三个……格拉西姆严厉地、迅速地轮流望着每一个人,不肯离开女用人房间的台阶,他好像已经猜到了他们正在商量什么对他不利的事情。大家聚在一块儿商量(他们里面有一个伺候吃饭的老用人绰号“尾巴叔叔”的,大家总是带着敬意地找他出主意,虽然他老是回答他们:“有个办法了,是的;是的,是的,是的!”),会议的第一个决定,就是为着安全起见,先把卡皮通锁在放滤水器的贮藏室里头,然后郑重地仔细考虑这桩事情。要用武力解决,自然很容易;可是上帝啊,这不行!要闹出事来,太太会不放心——那就该倒霉了!那么怎么办呢?他们想了又想,终于想出一个办法来了。他们有好多次看出来格拉西姆很讨厌喝醉的人……他坐在大门口,每次看见什么人喝得醉醺醺的、走路摇摇晃晃、帽檐盖在一边耳朵上面的时候,他总是生气地把头掉开。他们便决定叫塔季扬娜假装喝醉,歪歪倒倒地走过格拉西姆的面前。那个可怜的姑娘好久都不肯答应,可是他们终于说服了她;而且她自己也看出来只有用这个办法才可以摆脱那个爱慕她的人。她去了。他们把卡皮通从贮藏室里放了出来:因为这桩事究竟跟他有关系。格拉西姆正坐在大门口的边石上,拿着铁铲在地上戳来戳去……每一个角落后面,每一幅窗帷后面都有人在偷偷地望他……

    这个诡计完全成功。他看见塔季扬娜,起先还是像往常那样地一边发出怜爱的叫声,一边对她点头;然后他注意地望着她,丢开铁铲,跳起来,走到她跟前,把自己的脸挨近她的脸……她吓得摇晃得更厉害了,闭上了眼睛……他捉住她的手,拉着她一块儿飞跑过这个大院子,一直跑进那间开会的屋子,把她推到卡皮通的身上去。塔季扬娜完全晕过去了……格拉西姆站了一会儿,望着她,挥他的手,笑了笑,然后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回他的顶楼去了……整整一天一夜他都没有出来过。马夫安季普卡后来对人说,他从墙板缝里看见格拉西姆坐在床上,一只手贴住脸颊,有时发出轻轻的有规律的叫声,他悲声哼着,那就是说,他把身子摇来摇去,闭着眼睛,晃着脑袋,平时车夫或者拉船人唱他们那种悲歌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安季普卡害怕起来,他就离开墙板缝走了。格拉西姆第二天走出了他的顶楼,他身上并没有现出什么特殊的变化。他只是脸色更阴沉,而且完全不去注意塔季扬娜和卡皮通了。当天晚上,塔季扬娜和卡皮通每人挟一只鹅一块儿去见太太[15],一个星期以后他们便结婚了。就在举行婚礼的那天格拉西姆的举动也没有什么改变;只是他空着手从河边回来:他在路上不知道怎样把水桶弄破了;夜里他在马房里拼命洗擦马身,在他的铁拳下面那匹马像草给风吹似地摇摆起来,有点站不稳了。

    这一切都是春天里发生的事情。又一年过去了,这中间卡皮通成了一个无可救药的酒鬼,干什么事都不中用了,所以他得到吩咐带着妻子坐上大车,给遣送到遥远的乡村去了。在动身的那一天,他起初还鼓起很大的勇气,公开表示,不管他们把他遣送到哪里去,就是到乡下女人洗衬衫把捣衣杵放在天上的地方[16],他也不会给毁掉的;可是后来他又颓丧起来,抱怨说他们把他送到未开化的人们中间去了,最后他一点气力也没有了,连自己的帽子也戴不上了。有个好心的人把帽子扣在他的额上,对正了帽檐,从上面敲一下,把帽子给他戴稳了。等到一切都弄好了,乡下人已经把缰绳捏在手里只等着说出“上帝保佑”[17]就动身的时候,格拉西姆从他的小屋子里出来,走到塔季扬娜跟前,送给她一条红棉布头巾做纪念品,这头巾还是他在一年前为她买的[18]。塔季扬娜,一直到这个时候为止,对她一生所遭遇的波折都是非常淡漠地忍受了的,可是到这时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她淌了眼泪,上车的时候,还照基督徒的礼节[19]跟格拉西姆接了三次吻。他原想把她一直送到城门口,而且起初还在她的车子旁边走了一会儿,可是走到克里木浅滩他忽然停了下来,挥了挥手,就顺着河边走去了。

    时候快到黄昏了。他望着河水,慢慢地向前走。他忽然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岸边淤泥里面打滚。他俯下身子,看见了一条带黑点子的白毛小狗,不管它怎样努力,它始终不能够爬出水面,它一直在挣扎,滑跌,它那打湿了的瘦小身子抖得厉害。格拉西姆望着这条不幸的小狗,用一只手把它抓起来,放在自己的怀里,大踏步走回家去了。他走进自己的顶楼,把救起来的小狗放在床上,用他的厚厚的绒布外衣盖住它,先跑到马房去拿了些稻草,然后到厨房去要了一小杯牛奶。他小心地折起厚绒布外衣,铺开稻草,又把牛奶放在床上。这条可怜的小狗生下来还不到三个星期,它的眼睛睁开并不多久,看起来两只眼睛还不是一样大小。它还不能够喝杯子里的东西,它只是在打颤,在眨眼睛。格拉西姆用两根手指轻轻地捉住它的脑袋,把它的小鼻子浸在牛奶里面。小狗突然贪馋地喝起来,一面吹吹鼻息,浑身打颤,而且呛起来。格拉西姆在旁边望着,望着,忽然笑了起来……他整夜都在照应它,安排它睡觉,擦干它的身子,最后他自己也在它的旁边安静地快乐地睡着了。

    格拉西姆看护他的“养女”(小狗原来是一条母狗)小心得超过任何一个看护自己孩子的母亲。起初“她”很弱,很瘦,很丑,可是“她”渐渐地强壮起来,好看起来,靠了“她”的恩人不懈的照料,过了八个月的光景,“她”居然长成了一条很漂亮的西班牙种狗,有一对长耳朵,一条毛茸茸的喇叭形的尾巴和一对灵活的大眼睛。“她”多情地依恋着格拉西姆,从不离开他一步,总是摇着尾巴,跟在他后面。他还给“她”起了一个名字——哑巴们都知道他们那种含糊不清的叫声常常引起别人对他们的注意,——他叫“她”作木木。宅子里所有的人都喜欢“她”,也叫“她”作小木木。“她”非常聪明,跟每个人都要好,可是“她”只爱格拉西姆一个人。格拉西姆疯狂地爱着“她”……他看见别人抚摸“她”,他就会不高兴:他是在替“她”担心,还是由于单纯的妒忌,这只有上帝知道!“她”每天早上拉他的衣角把他叫醒;“她”常常口里衔住缰绳把运水的老马牵到他跟前,“她”跟那匹老马处得十分和好;“她”脸上总带着庄重的表情跟他一块儿到河边去;“她”看守着他的扫帚和铁铲,不让任何人走进他的顶楼去。他特地为“她”在他的房门上开了一个洞。“她”好像觉得只有在格拉西姆的顶楼里“她”才是十足的女主人,所以“她”走进屋子来,就马上带着满意的神气跳到床上去。夜里“她”一直不睡,但也绝不像某种愚蠢的守门狗那样不分青红皂白地乱叫,那种狗提起前脚坐着,仰起脸,眼睛眯细,只是为了无聊的缘故对着星星乱叫,而且总是连续地叫三回,——不!木木的细小声音从来不会无缘无故地响起来:除非有生人走到篱笆跟前来了,不然就是在什么地方有了可疑的响动,或者沙沙声……一句话说完,“她”是一条很出色的看家狗。说实话,除了“她”以外院子里还有一条老公狗,“他”一身黄毛带着褐色的斑点,名字叫沃尔巧克。可是“他”一直给铁链锁住,就是在夜里也不放松。而且“他”自己也因为太衰老了的缘故,完全不想争取自由了——“他”整天躺在“他”的狗窠里,身子蜷缩在一块儿,只是偶尔发出一声嘶哑的、几乎是无声的吠叫,而且“他”马上就把这叫声咽下去了,好像“他”自己也觉得这种叫声并没有用处似的。木木从来不到上房里去,每逢格拉西姆搬柴到上房各处去的时候,“她”总是留在后头,不耐烦地在台阶上等他,只要门里有一点轻微的声音,“她”便竖起耳朵,把脑袋忽左忽右地掉来转去……

    这样地又过了一年。格拉西姆仍旧在担任他那个打扫院子的职务,而且非常满意他自己的命运,可是突然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情……那就是:在夏天里一个天气晴朗的日子,太太和她那一群寄食女人[20]正在客厅里来回地闲踱着。她的兴致很好,她在笑,又在讲笑话;寄食女人们也在笑,也在讲笑话,不过她们并不觉得特别快乐:宅子里的人并不太喜欢看见太太高兴,因为在那个时候,第一,她要所有的人立刻而且完全跟她一样地高兴,要是某一个人的脸上没有露出喜色,她就要发脾气;第二,这种突然的高兴是不会持久的,通常总是接着就变成一种阴郁不快的心情。在那一天她早上起身好像很顺利;玩纸牌的时候她拿到了四张“十一”,这表示着她的愿望可以实现的兆头(她总是在早上用纸牌占卜),喝茶的时候她又觉得茶特别香,那个女用人因此得到了夸奖,而且还得到一个十戈比的银币。太太的起皱纹的嘴唇上带着甜蜜的微笑,她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又走到了窗前。窗外辟了个小花园,就在小花园正中那个花坛上面,一丛玫瑰底下,木木正躺在那儿仔细地啃一根骨头。太太看见了“她”。

    “上帝啊!”她突然叫了起来,“这是什么狗啊?”

    让太太问到的那个可怜的寄食女人慌张得不得了,一般寄人篱下的人,遇到弄不清楚主人的叫喊是什么意思的时候,通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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