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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乐章

    马利的鬼魂

    首先声明,马利死了。这一点无可置疑。他的葬礼登记表上有教士、文员、丧事承办人和送葬人的签字。斯克鲁奇 也签了名,而他的大名就像一块金字招牌,能够为他换来任何想要的东西。老马利死透了,就跟大门上钉得死死的钉子一样 。

    注意!我的意思并不是自己知道人们为何用大门上的钉子形容死透了。若是问我的意见,棺材上的钉子才是死得最透的铁玩意儿!不管怎么说,那个门钉的比喻反映了我们祖先的智慧。我算个什么人物呢,就不要去质疑祖先的智慧了吧,否则这个国家还有什么指望呢?请允许我重复那个古老的说法吧,马利就像大门上的钉子一样死得透透的了。

    斯克鲁奇知道马利死了么?当然知道。怎么可能不知道呢?斯克鲁奇与马利合伙多年,年月久得我都记不清了。斯克鲁奇是马利唯一的遗嘱执行人,唯一的遗产管理人,唯一的权益受让人,唯一的剩余遗产继承人,唯一的朋友,唯一的哀悼者。斯克鲁奇没有因为这件伤心事而哀痛欲绝,倒是在葬礼当天仍然展现出一副优秀商人的嘴脸,狠狠地在丧葬费用上砍了一回价,为这场葬礼画上一个盛大的句号。

    提到马利的葬礼,让我重新回到要说的话。毫无疑问,马利已经死了。这一点必须交代清楚,否则我要说的故事就没什么精彩之处了。如果我们不是百分之百地确信哈姆雷特的父亲在戏剧开场前就已经死了,那么他在一个刮着东风的夜晚游荡在自家城墙上就根本谈不上惊悚,而只是一位中年绅士深夜冒冒失失地出现在一个冷风飕飕的地方——例如圣保罗大教堂的墓地里——结果把他那个神经脆弱的儿子吓了一大跳。

    斯克鲁奇没有把老马利的名字涂掉。很多年过去了,库房大门上的名字依旧没变:斯克鲁奇和马利。他们两人合伙开办的商行就叫这个名字:“斯克鲁奇和马利”。有时候,还不熟识的人称呼斯克鲁奇为“斯克鲁奇”,但也有人会把他错叫成“马利”。甭管叫哪个,斯克鲁奇都会应声。对他来说,都是一回事。

    哦!斯克鲁奇,是个不折不扣的铁公鸡!他是一个垂涎三尺的老混蛋,擅长压榨强夺、搜刮攫取和紧抓不放。他像一块坚硬锋利的打火石,没有任何一把钢刀能够从中擦出慷慨之火。他又像一个塞满秘密的牡蛎,独门独户,独来独往。他内心冰冷,甚至把他的样貌都冻住了,令他一副鼻头尖尖、两颊枯皱的样子,就连步态都僵硬得可以。他眼睛发红,薄唇发青,一开口便是尖利的声音,处处透着精明。他的脑袋上,眉毛上,还有尖尖的下巴上都结着一层寒气森森的冰霜。他走到哪儿,就把寒气带到哪儿。炎炎夏日,他却能让办公室里透着彻骨寒意;即便遇到圣诞节,他也不会升温,哪怕只是一度。

    外界的热也好,冷也罢,对斯克鲁奇构不成任何影响。阳光和煦的天气不能叫他温暖起来,风雪交加的寒冬也不会令他冷得发颤。没有哪阵风能刮得比他更刺骨,没有哪场雪能下得比他更顽固,就算是倾盆大雨也没他不讲情面。恶劣天气也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才好。雨雪冰雹再肆虐,也只有一件事胜过他:雨雪冰雹经常慷慨地“给予”,而斯克鲁奇始终一毛不拔。

    从没有人在街上拦住他,高高兴兴地问候“亲爱的斯克鲁奇先生,你好啊,什么时候来我家串门?”从没有乞丐恳求他施舍些,从没有孩童询问他几点钟,从没有男人或女人找他问路。甚至连盲人的导盲犬都仿佛认识斯克鲁奇似的,一瞧见他走过来,就赶紧扯着主人躲到别人家的门口或院子里,然后摇着尾巴,似乎在说:“盲眼的主人啊,没有眼睛也好过拥有一双邪恶的眼睛!”

    但是斯克鲁奇才不在乎呢!他恰是喜欢这样,独自穿行在熙熙攘攘的人生道路上,警告人类的同情之心与他保持距离。凡是认识斯克鲁奇的人都晓得,他对此“甘之如饴”。

    从前有一天,那正是一年中极好的一天,即平安夜,老斯克鲁奇坐在账房里忙个不停。那天天气阴冷而刺骨,大雾弥漫,斯克鲁奇能听见外面院子里的人们哈着气来回踱步,在石板路上捶胸顿足才能勉强暖和些。城里的大钟刚敲过三下,天却已经很黑了。其实那一整天的天色都很黯淡,附近的窗户里闪烁着蜡烛的火苗,看上去就像给触摸得到的棕色空气抹上了一块块红色污斑。雾气从每个缝隙、每个锁眼钻进来,实在是浓重得可以,以至于虽然门前的院子并不大,对面的房子竟然已经看不清楚,飘忽成幻影。乌云低悬,阴影遮住一切,令人不禁猜想大自然也在苦熬度日,或许正酝酿着来场大爆发?

    斯克鲁奇敞着门,以便随时监视手下雇员的动静。那个雇员正在外面一间又小又阴暗的屋子里做着抄写工作。斯克鲁奇的屋里生着一盆很小的炉火,可是那个雇员屋里的炉火还要小得多,看上去只不过是一块煤而已。那名雇员却没法添煤,因为斯克鲁奇把煤炭箱放在自己屋里。要是那名雇员胆敢手持铲子走进雇主屋里,斯克鲁奇肯定会让他滚蛋。那名雇员裹上白羊毛围巾,试图靠近烛光来暖和一些,只可惜他的想象力还不够丰富,最终也没觉得暖和起来。

    “圣诞快乐,舅舅!上帝保佑您!”一个欢喜雀跃的声音传来。那是斯克鲁奇的外甥,步子轻快,先声夺人。

    “呸!”斯克鲁奇说,“胡说八道!”

    斯克鲁奇的外甥刚才在冰霜和浓雾中健步如飞,现在周身暖洋洋,脸上红扑扑。他面色红润,英俊潇洒,眼睛炯炯有神,口中开始呼出白气。

    “舅舅,您是说圣诞节是胡说八道吗?”斯克鲁奇的外甥说,“您不是这个意思吧?”

    “我就是这个意思,”斯克鲁奇说,“圣诞快乐?你有什么资格快乐?你有什么理由快乐?你就是个穷光蛋。”

    “得啦,”外甥乐不可支地反驳道,“您有什么资格生气?您有什么理由发愁?您已是个大富翁。”

    斯克鲁奇一时间想不出该怎么回嘴,口中又冒出“呸!”接着又补了一句“胡说八道!”

    “别生气啦,舅舅!”外甥说。

    “不然我还能怎样?”舅舅答道,“我住在一个满是傻瓜的世界啊!圣诞快乐?去他的圣诞快乐!圣诞节对你而言意味着什么:又该付账了,你却囊中羞涩;又老了一岁,你却依然穷得叮当响;又该盘点财务收支了,你却发现过去十二个月里的每一笔账都没盈利。如果依照我的意思,”斯克鲁奇义愤填膺地说,“每一个到处嚷嚷着‘圣诞快乐’的傻瓜都应该被丢进锅里,跟布丁一块儿煮烂,然后心口插上冬青树枝,就地掩埋!就该这么办!”

    “舅舅!”外甥恳求道。

    “外甥!”舅舅严厉地回答,“你按自己的方式过圣诞节,我也按自己的方式过圣诞节。”

    “过圣诞节?”斯克鲁奇的外甥说,“可是您从来不过圣诞节啊!”

    “那就随我不过圣诞节呗!”斯克鲁奇说,“但愿圣诞节使你获益!你一向从中收获了不少好处吧?”

    “我敢说,我曾经从很多事物中获得好处,但未必是金钱上的好处,”外甥答道,“圣诞节就是其中之一。就算不提圣诞节那令人肃然起敬的神圣名字和来源——当然,怎么可能不提呢——我也总是把圣诞节视为一段好时光:充满恩慈、饶恕、施与和欢乐。据我所知,在漫长的一年中,唯有这个时候,人们不约而同地打开心扉,把境遇不如自己的人视为通往墓地之路上的同路客,而不是把他们视为走在殊途上的另一种被造物。所以说,舅舅啊,尽管圣诞节从未往我兜里放入一块碎金子或碎银子,但我仍然相信它以前曾使我获益,以后将继续使我获益。我要说,愿上帝保佑!”

    小屋里的那名雇员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但立即意识到此举不妥,于是转为拨弄炉火,结果却弄灭了最后一点微弱的炉火。

    “你再多啰唆一句,”斯克鲁奇说,“我就把你赶出去过圣诞节!你倒是个雄辩的演说家,先生。”斯克鲁奇扭头看着外甥,加了一句:“我很纳闷你怎么没成为议员呢?”

    “别发怒呀,舅舅。来吧!明天跟我们共享美餐吧!”

    斯克鲁奇说,他会去串门的——且慢,他话还没说完——他接着说,要他去串门,除非他先见了鬼。

    “可是为什么?”斯克鲁奇的外甥喊道,“为什么?”

    “那你为什么结婚?”斯克鲁奇问。

    “因为我坠入爱河。”

    “因为你坠入爱河!”斯克鲁奇发出嘶吼声,仿佛这句话比圣诞快乐更荒诞不经,“再见!”

    “别这样,舅舅。以前我没结婚时,您也没来串过门啊。现在为什么找这个借口仍旧不肯来呢?”

    “再见!”斯克鲁奇说。

    “我不要求您给我带什么。我不要求您付出什么。为什么我们不能和睦相处呢?”

    “再见!”斯克鲁奇说。

    “您态度这么坚决,我由衷地感到遗憾。我们以前从未吵过嘴。这次我为圣诞节的缘故才来试一试,那我干脆将圣诞节的幽默进行到底吧!祝您圣诞快乐,舅舅!”

    “再见!”斯克鲁奇说。

    “还要祝您新年快乐!”

    “再见!”斯克鲁奇说。

    外甥离开了,口中一句咒骂也没有。他走到外门处,向那名雇员致以节日的问候。雇员虽然身上寒冷,但比斯克鲁奇还要显出一些暖意,笑容可掬地回应问候。

    “又一个这样的家伙!”斯克鲁奇听到了雇员的问候,忍不住喃喃自语,“我的雇员,一个礼拜就挣十五先令,还要养活老婆孩子一大家子人,口中却在说圣诞快乐。我真是要被逼疯了!”

    那个被斯克鲁奇骂作“傻瓜”的雇员,一边开门让斯克鲁奇的外甥出去,一边让另外两个人进了门。那是两位大块头绅士,瞧着不让人讨厌,现在摘下帽子站在斯克鲁奇的办公室里。他们手里拿着账本和文件,向斯克鲁奇鞠躬致意。

    “这里是斯克鲁奇和马利商行吧?”其中一名绅士一边核对着手中的名册,一边说道,“请问怎么称呼您,斯克鲁奇先生,还是马利先生?”

    “马利先生已经死了七年了,”斯克鲁奇答道,“他恰好是在七年前的今天夜里死的。”

    “他想必为人慷慨,我们相信您作为他的合伙人,与他具有同样的品质。”那名绅士说着,递上自己的证件。

    那是自然,斯克鲁奇与马利的灵魂如出一辙。闻听“慷慨”这个不妙的字眼,斯克鲁奇眉头一皱,摇了摇头,把证件还给对方。

    “斯克鲁奇先生,在这个节日到来之际,”那名绅士说道,手里拿起一支钢笔,“我们比平时更想为穷人奉献些什么,他们此刻正遭受着不幸。成千上万的人缺乏基本生活物资,很多人连温饱都谈不上啊,先生。”

    “没有监狱么?”斯克鲁奇说。

    “监狱多的是。”那名绅士说道,放下了手中的笔。

    “还有联合济贫院呢?”斯克鲁奇不依不饶,“它们还开着吗?”

    “它们还开着,”绅士答道,“我倒宁可说它们已经不存在了呢。”

    “《劳教法》和《穷人救济法》仍在执行吧?”

    “两部法律都在忙碌地发挥作用,先生。”

    “哦!鉴于你一开始说的话,我还以为它们受到阻挠而无法发挥作用了呢。”斯克鲁奇说,“我很高兴知道这件事。”

    “我们觉得,光靠这些,根本不足以按照基督教的精神给千千万万的人提供帮助,让他们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灵都得益处。”绅士说,“我们几个人斗胆打算筹措一笔钱,好给穷人买些肉和酒,以及取暖用的东西。我们选择这个时节,是因为与一年中其他时候相比,这个时节尤其让穷人感到捉襟见肘,富人却乐得浑然不觉。我该写您捐助多少呢?”

    “什么也不要写。”斯克鲁奇说。

    “您希望匿名捐助?”

    “我希望你们别来烦我!”斯克鲁奇说,“既然你们问我希望什么,两位先生,那我就回答你们:我在圣诞节不找乐子,也没钱去让懒汉快乐。我已经为刚刚提到的那些设施缴纳了我的份额,那可不是一笔小数目。穷得过不下去的人就应该去那些地方。”

    “很多人去不了;还有很多人宁可死,也不愿意去。”

    “如果他们宁可死,”斯克鲁奇说,“那就行动吧,还能让过剩人口减少一些呢。何况——请原谅我这么说——我对这些事完全不了解。”

    “但是您能够弄明白的。”绅士说道。

    “不关我的事,”斯克鲁奇回答说,“一个人懂得自己的事就够了,莫管别人的闲事。我自己的事就够让我操心的了。再见,先生们!”

    看来多说无益,两位绅士起身告辞。斯克鲁奇继续埋头干活,内心对自己的评价又高了几分,心情也轻快了一些。

    雾气更浓了,夜色更黑了,举着火把的人跑来跑去招徕顾客,为行进的马车提供照明服务。教堂的古老钟楼里,那座声音低哑的老钟,以前总是透过哥特式窗户傻乎乎地往下偷瞄斯克鲁奇。现在钟楼却消失不见了,只透过层层云雾传来敲钟的声音,还拖着巨大的颤音,久久不散,仿佛大钟的脑袋冻僵了,一口牙齿不停地打战。寒意更甚。大街上,某个院子的一角,几名工人正在维修煤气管道,在旁边有一个生着的火盆。一群破衣烂衫的大人和小男孩们也凑到火盆边,欣喜若狂地烤火取暖,眨巴着眼睛望着火堆。没人去搭理水龙头,溢出来的水都被冻住了,结果变成了与人为敌的冰块。街边的商店里灯火通明,把过路人苍白的面孔映照得红彤彤。橱窗里的灯光很热,烤得店里的冬青树枝和浆果发出噼啪声。说来令人难以置信,家禽店和杂货铺的生意甚是红火,根本没有讨价还价或打折促销的余地,简直就像个大玩笑。市长先生在他那座易守难攻的大宅里,给五十个厨子和管家下达了命令,务必要让圣诞节的种种布置配得上这座大宅的气派。就算是上个星期一因为在街上醉酒滋事而被市长罚款五先令的小裁缝,眼下也在阁楼上搅拌明天要做的布丁,他那苗条妻子则抱着孩子去街上去买牛肉了。

    雾更大了,天更冷了!刺骨之寒,无孔不入,冷得人生疼。如果圣邓斯坦 用这样严酷的天气当作武器——而不是用顺手的工具——去夹住魔鬼的鼻子,那么魔鬼肯定会痛得哇哇大叫了。一个少年人冻饿交加,全身发麻,好像有许多野狗在啃噬他骨头似的,他弯腰凑到斯克鲁奇大门锁眼上,开口唱起一首圣诞颂歌。但他刚唱了一句——

    “上帝保佑您,快乐的先生!愿您诸事顺利!”

    斯克鲁奇便愤怒地抄起一把尺子,吓得唱歌者落荒而逃,锁眼重新泛上一层白雾,结出更多斯克鲁奇求之不得的冰霜。

    终于,到了账房打烊的时间。斯克鲁奇没好气地从凳子上站起身,一言不发地向小屋里满怀期待的雇员示意可以下班了。雇员飞快地熄灭蜡烛,戴上帽子。

    “我记得你说明天要休一天假?”斯克鲁奇问。

    “如果您觉得方便的话,先生。”

    “不方便,”斯克鲁奇说,“而且也不公平。如果我为这个缘故扣掉你半个克朗 的工钱,你肯定会觉得吃亏了,是不是?”

    雇员虚弱地挤出一个微笑。

    “可是,”斯克鲁奇说,“你就不觉得我也吃亏了?我付了你一整天的薪水,你却不给我干活。”

    雇员解释说,一年也就只有一天是这样。

    “真是个烂借口,每年12月25日都从一个人的口袋中偷钱!”斯克鲁奇一边说,一边系上挨着下巴的大衣纽扣,“反正你肯定要休一天假。后天早点儿来上班!”

    雇员答应后天早点儿来,斯克鲁奇这才嘟囔着走出屋子。账房立刻关了门。那名雇员的白羊毛围巾两头耷拉在腰间(因为他买不起大衣),跟在一群男孩子后面,在康希尔结了冰的路面上“滑滑梯”,玩了二十次,权当是庆祝平安夜了。然后,他拼尽全力跑回位于卡姆登的家中,好跟孩子们玩捉迷藏。

    斯克鲁奇来到他常去的那家忧郁的小酒馆,一脸不快地吃了晚饭。他读完一份又一份报纸,接着盘算银行存折以消磨时间,最后回家准备睡觉。他现在的寓所,就是他那位死去的老搭档遗留下来的。这几间屋子相当阴暗,位于院子尽头处的一幢阴暗大楼里,看起来与周围格格不入,令人忍不住猜想,它们是不是小时候与其他屋子玩捉迷藏时跑到了这里忘了离开?这套房子年代很长了,只能用沉闷无趣来形容,毕竟斯克鲁奇是唯一的住户呀,其余几间房都被租出去当办公室了。那院子里漆黑一片,就算斯克鲁奇熟悉那里的每一块石头,也不得不伸出双手摸索着往前走。这栋楼的漆黑古老的门道里弥漫着浓雾,结满了冰霜,仿佛掌管天气的精灵坐在大门口闷闷不乐地思考问题。

    大门上的门环平淡无奇,这一点毋庸置疑。要说有什么值得一提的,那也就是门环比较大而已。斯克鲁奇住在这栋楼里,每天早晚都会看见门环,这也是毋庸置疑的。像伦敦城里任何一个人,包括——这真是个大胆的用词——市政当局、高级市政官和同业公会会员一样,斯克鲁奇这人没什么想象力。我们也别忘了,斯克鲁奇自从那天下午提到他那位死了七年的老搭档以后,根本就没再想过马利。既然是这样,那谁能跟我解释一下——如果有人能够解释的话——斯克鲁奇把钥匙插进锁眼以后,为什么会突然发现门环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马利那张脸呢?事情瞬间发生,根本没人看清是怎么一步步变出来的。

    马利的脸。与院中其他东西不同,这张面孔并非笼罩在浓重的暗影之中,而是带有一抹凄凉的光芒,就好像一只龙虾在漆黑的地窖里放得变质了。这张面孔的表情并不愤怒,也不凶残,而是像马利往常瞧着斯克鲁奇一样,一副若有若无的眼镜被推到额头上,头发很奇怪地飘动着,就好像有人在朝它吹气或是热风正吹着。眼睛虽然睁得大大的,却一动也不动。再加上乌青的脸色,看起来真吓人。尽管那张脸是这副鬼样子,但是似乎并不是有意要吓唬人,而是长相如此、无可奈何罢了。

    当斯克鲁奇死死盯住那里看时,门环又恢复了本来的样子。

    要是说他没吓一跳,或者他的血液中没有涌起一种他打小不曾有过的可怕感觉,那纯属说瞎话。但无论如何,他还是重新握住刚才松开的钥匙,坚定地转动钥匙,打开门走进屋子,然后点燃了一支蜡烛。

    不过,他确实有些愣神,犹豫了片刻,才关上门。关门前,他还警惕地朝门后望了一眼,似乎做好了再被吓一跳的准备,以为会看见马利的发辫戳到厅里来。但是,门后什么也没有,只有那些把门环固定在大门上的螺钉和螺帽而已。于是,他说:“呸!呸!”然后砰的一声摔上门。

    摔门声回荡在屋子里,仿佛打雷似的。楼上的每一个房间,还有葡萄酒商人储藏在地窖里的每一个酒桶,似乎都发出不同的回声来。斯克鲁奇可不是一个会被回声吓到的男人。他闩上门,迈步穿过大厅,然后走上楼梯。他走得很慢,一边走,一边修剪着手中蜡烛的烛芯。

    如果叫你来描述,你可能会说驾驶一辆六匹马拉的大马车上楼梯,或者奋力挫败一个糟糕的议案 ;但是我要说的是,你可以很轻松地让一辆灵柩车驶上楼梯,而且是横着上去,也就是让支撑弹簧的那条横木冲着墙,而车门正对着楼梯扶手。楼梯足够宽敞,空间绰绰有余。或许也正是因为这样,斯克鲁奇恍惚看见,一辆机车头拉着的灵柩车在昏暗的光线里比他先上了楼梯。就算是外面街上的六盏煤气灯也无法把过道照得很亮堂,因此,你可以想象,仅凭斯克鲁奇手里的那根蜡烛,过道里依然很黑。

    斯克鲁奇往上走着,压根不在意这些:摸黑多省钱啊,他高兴还来不及呢。不过在关上那扇沉重的房门前,他到各房间里巡视一番,以确保一切无恙。他刚才瞧见了那张老脸,现在觉得还是各处看看比较放心。

    客厅,卧室,杂物间,一切正常。没人藏在桌子下面,没人藏在沙发下面;壁炉里生着一小堆火;调羹和汤盆都就绪了;壁炉搁架上的一只平底锅里热着粥(斯克鲁奇有点儿头疼感冒)。没人藏在床下;没人藏在壁橱里;没人藏在他的睡袍里,虽然睡袍挂在墙上的架势颇为可疑。杂物间一切正常,里面存放着一个旧炉栏、几双旧鞋子、两只鱼篓、一个三条腿的脸盆架,还有一根拨火棍。

    斯克鲁奇心满意足地关上门,上了锁。他上了两道锁,这可不是他的一贯做法。确保不会再发生意外后,他摘下了脖子上的领结,换上睡衣和拖鞋,戴上睡帽,然后坐在炉火前准备喝粥。

    炉火实在是不旺,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冬夜里顶不上多大事儿。他只能紧挨炉火坐着,尽量凑近些,但是也很难从这么一丁点儿炉火中感受到丝毫的暖意。壁炉有些年头了,是很久以前某个荷兰商人砌成的,周围贴了一圈古色古香的荷兰瓷砖,拼成圣经故事的图案。故事里有该隐和亚伯、法老的女儿、示巴女王、驾着羽毛床似的云彩从天而降的天使们、亚伯拉罕、伯沙撒、乘坐黄油缸形状的小船出海的使徒们……数以百计的圣经人物 令他思绪翩跹;然而,死去七年的马利的面孔,却像古代先知的杖 一样,把一切都吞掉了。如果每块光滑的瓷砖都变作空白,能让斯克鲁奇不连贯的思绪在瓷砖表面作画的话,那么每块瓷砖上早就画上马利那张熟悉的脸了。

    “瞎扯!”斯克鲁奇说着,在房间里踱起步来。

    斯克鲁奇踱了几个来回,重新坐下来。他坐在椅子上,朝后仰着头,目光刚好瞥过一个弃置不用的旧铃铛。这个铃铛悬挂在屋子里,最初是用来与顶楼的某个房间联络之用,但现在已无人记得究竟有何用处。斯克鲁奇注意到这个铃铛开始摇晃,心里充满了惊讶,涌起奇怪却又难以言喻的恐惧之情。这个铃铛一开始只是微微晃动着,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很快就响声大作,接着房子里的每个铃铛都开始叮当作响。

    这一切可能持续了半分钟,或一分钟,但感觉上就像一个钟头似的。接着,正如它们刚才一齐开始响,现在所有铃铛又一齐安静了下来。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咣当咣当的声音,从楼下传来,仿佛有人在酒窖里的那些个酒桶上拖动着一条大铁链。斯克鲁奇随即想起来,以前听人说鬼故事时,游荡在鬼屋里的鬼魂总是拖着一条大铁链。

    地下酒窖的门砰的一声打开了。接着,斯克鲁奇听到那咣当声越来越响,先是在楼下地板上,接着一级级传到上面的楼梯,最后直冲着他的房门而来。

    “根本是瞎扯!”斯克鲁奇说,“我才不信呢。”

    但是他的脸色变了,因为那东西毫无阻拦地穿过厚重的房门,进到了他的房间里,显现在他的眼前。那东西进屋后,原本暗淡的炉火猛地蹿起来,仿佛在尖叫:“我认识他!这是马利的鬼魂!”接着,炉火又暗了下去。

    一模一样的脸,分毫不差。马利扎着辫子,像以前一样穿着马甲、紧身裤和靴子,靴子上的穗子翘起来,正如他的辫子、上衣的下摆和满脑袋的头发也都翘了起来。他的腰间还缠着一条大铁链。那条铁链很长,像尾巴似的缠绕在他身上,是用钱箱、钥匙、挂锁、分类账、契约以及钢铁铸造成的沉甸甸的钱囊串联而成(斯克鲁奇凑近瞧得仔细)。他的身体是透明的,斯克鲁奇打量他的时候竟然能够透过他的马甲,看见衣服后头的两颗纽扣。

    斯克鲁奇以前就听人说,马利是个没有心肝的人。但他直到此刻亲眼见了,才相信那个说法。

    不,就算是现在他也不信。尽管他盯着鬼魂瞧了又瞧,亲眼看见“那东西”站在他面前;尽管他感受到对方的眼睛毫无生气,传递出一种冷冰冰的寒意;他也注意到对方脑袋,下巴上包裹着的一块方巾,而他以前从未见过马利包裹这玩意儿,但他仍然感到不可思议,拼命否认自己的所见所闻。

    “怎么回事?”斯克鲁奇说,态度像往常一样刻薄而冰冷,“你找我有什么事?”

    “很多事!”确实是马利的声音,无可置疑。

    “你是谁?”

    “你应该问,我曾经是谁?”

    “好吧,你曾经是谁?”斯克鲁奇提高了声音,“你很讲究用词精准嘛,对一个鬼魂而言。”他本来想说“就一个鬼魂而言”,但后来改口成这样,觉得还是如此措辞更恰当。

    “活着的时候,我是你的生意合伙人,雅各·马利。”

    “你能——你能坐下吗?”斯克鲁奇满腹狐疑地看着他。

    “我能。”

    “那就坐吧。”

    斯克鲁奇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他不能确定一个如此透明的鬼魂是否还能坐在椅子上。万一鬼魂无法就座,他觉得自己有必要讪讪地解释几句打圆场。但是,鬼魂在壁炉对面坐了下来,仿佛他很习惯这么做似的。

    “你不相信我。”鬼魂评述道。

    “我不相信你。”斯克鲁奇说。

    “除了相信你自己的感觉,你还要什么证据来认清我的真面目呢?”

    “我不知道啊!”斯克鲁奇说。

    “你为什么怀疑自己的感觉呢?”

    “那是因为,”斯克鲁奇说,“一点点小事都可能影响我的感觉。胃稍有点儿不舒服,我的感觉就可能骗人。你可能只不过是一些不消化的牛肉、一小撮芥末、一片奶酪或一块半生不熟的土豆所造成的后果。甭管你究竟是什么,你更像来自肉汁,而不是来自坟墓 !”

    斯克鲁奇平时并没有开玩笑的习惯,实际上他当时心里一点也没有要逗乐子的意思。真实情况是,他试图摆出一副聪明的样子是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减轻内心恐惧。那个鬼魂说话的声音,早已让斯克鲁奇吓得魂不附体了。

    斯克鲁奇静静地坐着,直愣愣地盯着对方那双全然呆滞、一动不动的眼睛,自己觉得已经被折腾得够呛。空气中还弥漫着一种糟糕的氛围,因为鬼魂身上散发出一种来自地狱的恶魔气息。斯克鲁奇虽未亲身经历,但对此毫不怀疑,因为他明明看见那鬼魂虽然一动不动,但其头发、衣服的下摆和穗子仍在不停地抖动,就好像被炉子里冒出的热气熏蒸着似的。

    “你看见这根牙签了吗?”斯克鲁奇很快发起反攻,重新拾起刚才的话题,同时暗暗期盼能够让鬼魂冷冰冰的目光离开自己哪怕只有一秒钟也好。

    “我看见了。”鬼魂答道。

    “你并没朝它看啊!”斯克鲁奇说。

    “尽管如此,”鬼魂说,“我还是看见它了。”

    “好吧!”斯克鲁奇说,“我只有忍气吞声了,然后下半辈子被一大群小妖精无穷无尽地害个够,只不过这些小妖精都是我想象出来的。纯属瞎扯,我告诉你——这全是瞎扯!”

    听到这番话,鬼魂发出一声可怕的哭喊声,抖动着身上的铁链,发出凄厉骇人的声音。斯克鲁奇紧紧抓住座椅,生怕自己昏厥摔倒。但更吓人的还在后头呢!鬼魂摘下裹在脑袋上的方巾,仿佛觉得在室内裹着太热似的,然而它的下巴竟然垂到了胸口!

    斯克鲁奇吓得跌落到地上,双手捂住脸。

    “大发慈悲吧!”斯克鲁奇说,“令人恐惧的鬼魂啊,你为什么不放过我?”

    “满脑子尘俗想法的人啊,”鬼魂说,“你究竟相不相信我呢?”

    “我相信你,”斯克鲁奇说,“我不得不信。但是鬼魂为什么在世上游荡?为什么前来拜访我?”

    “世界上的每个人,”鬼魂答道,“他的灵魂都应该走到同胞中间,去过广阔遥远之处。如果一个人活着的时候,灵魂没有到过广阔遥远之处,那么他死后灵魂便难逃四处漂泊的命运。他的灵魂注定要在世间游荡,看到世间一切却都无福享受。哦,我有祸了!我原本可以在活着的时候享受这一切,过得幸福快乐啊!”

    鬼魂又发出一声哭喊,晃动着铁链,扭绞着自己若隐若现的双手。

    “你被上了镣铐,”斯克鲁奇全身颤抖着发问,“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我戴着自己生前铸造的镣铐。”鬼魂答道,“我一环又一环,一码又一码地亲自铸成。我心甘情愿地把它缠在腰间,心甘情愿地戴上它。你觉得它的式样很奇怪吗?”

    斯克鲁奇颤抖得越来越厉害了。

    “你是否知道,”鬼魂继续说,“你自己背负的铁链有多重?有多长?七年前的平安夜,它就已经跟我这条铁链一样重,也跟我这条铁链一样长了。从那至今,你还在不断铸造它。那真是一条沉重无比的大铁链啊!”

    斯克鲁奇朝周围打量了一圈,仿佛想要瞧瞧自己被五六十英寻 的铁链给缠绕着是什么模样,但他什么也没能看见。

    “雅各!”斯克鲁奇恳求道,“老雅各·马利,再多跟我说一些话。说些宽慰我的话吧,雅各!”

    “我没法给你什么安慰,”鬼魂答道,“埃比尼泽·斯克鲁奇,安慰来自别处,由其他使者传递,带给其他种类的人。我也没法把想说的话全部告诉你。我只被允许再告诉你一点点其他的事。我不能安歇,不能停留,不能在任何地方待久一点。我活着的时候,灵魂从未走出过我们的账房——听着呀!——从未漫步到兑钱小窗口的狭窄范围之外。今后,摆在我面前的就是漫长困乏的旅途了!”

    斯克鲁奇有个习惯,总是在沉思的时候把双手插进裤兜里。他一边思考着鬼魂说的话,一边这样做了,连眼睛都没抬,也没有改变跪姿站起身来。

    “你动作一定很慢吧,雅各。”斯克鲁奇就事论事地说,但态度不失谦逊和恭敬。

    “慢啊!”鬼魂重复道。

    “死了七年,”斯克鲁奇沉思自语,“一直在路上奔波?”

    “从始至终都是,”鬼魂说,“不得安歇,不得平安。无尽的痛悔折磨。”

    “你旅行速度快么?”斯克鲁奇问。

    “搭乘风的翅膀而行。”鬼魂答道。

    “在这七年中,你想必去过很多地方了吧?”斯克鲁奇说。

    鬼魂闻听此言,又发出一声哭喊,在死寂的夜里抖动着铁链,喀拉喀拉的声音令人吓得要命。就算治安官给鬼魂定一个骚扰治安之罪,那也完全是理所应当。

    “唉!我是遭受绑缚、上了重重镣铐的囚犯啊!”鬼魂哭喊道,“我压根不晓得,死后还有无休无止的劳苦折磨,因为这个世界必将落入永恒当中,然后一切的美善都将化为现实。我压根不晓得,任何一个具有基督精神的人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勤勤恳恳地工作,无论具体从事什么,都会发现:此生总是太短暂,而我们其实还能发挥更大的作用。我压根不晓得,无论怎样的悔恨,都无法弥补今生犯下的缺憾!然而,我就是如此!唉,我就是如此!”

    “但是,你在做生意这类正经事上一直表现出色啊,雅各,”斯克鲁奇结巴着说,开始联想到他自己身上。

    “正经事!”鬼魂喊道,再次扭绞着双手,“人类才是我的正经事。大众的福利是我的正经事。慈善、怜悯、宽容、捐赠,这些都是我的正经事。在正经事的汪洋大海里,我当年做的那点儿生意不过是一滴水罢了。”

    它伸出胳膊,举起铁链,仿佛自己满腹徒劳无用的伤悲都来源于这条锁链,接着又把铁链重重摔到地板上。

    “随着时间流逝,每年一到这个时节,”鬼魂说,“我最遭罪了。为什么我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眼睛总是看着地,却从未抬眼仰望天上那颗受祝福的星星呢?正是那颗星星引领东方博士来到一间寒舍 。难道就没有星光可以指引我前去的贫苦家庭吗?”

    斯克鲁奇听到鬼魂如此这般讲述着,感到惊慌失措,开始剧烈颤抖起来。

    “听我说!”鬼魂嚷道,“我的时间不多了。”

    “我听着呢,”斯克鲁奇说,“但是别对我太严厉啊!别净说些华丽的辞藻,雅各!天啊!”

    “我无法告诉你的是,我究竟是如何在你面前显形、令你看得见我的。其实,我这些日子一直坐在你身旁,只是你看不见罢了。”

    一想到这个,就叫人浑身不自在。斯克鲁奇浑身颤抖,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

    “我的忏悔苦修之路着实不轻松,”鬼魂继续说,“我今晚是来警告你的:你还有机会和希望能够逃脱我这样的命运。这机会和希望是我为你争取来的,埃比尼泽。”

    “你一向是我的好朋友,”斯克鲁奇说,“谢谢你!”

    “将有精灵来拜访你,”鬼魂继续说,“三个精灵。”

    斯克鲁奇的下巴掉了下来,几乎就像鬼魂刚才掉的那么低。

    “这就是你说的机会和希望,雅各?”他颤抖着声音问道。

    “没错。”

    “我……我觉得还是不要吧。”斯克鲁奇说。

    “他们若是不来拜访你,”鬼魂说,“你就没法避免重蹈我的覆辙。第一个精灵将于明天来,在大钟敲响一点钟的时候。”

    “难道他们三个不能同时来见我,一劳永逸地了结这些事吗,雅各?”斯克鲁奇暗示道。

    “第二个精灵将在下一天的同一时刻前来拜访。第三个精灵,将在再下一天午夜第十二下钟声停止的时候前来拜访。你不要再指望看到我了。为了你自己的利益着想,好好准备吧,记住我们刚才的对话。”

    说完这番话以后,鬼魂从桌上拿起那块方巾,重新包裹在脑袋上。斯克鲁奇知道这些,是因为他听见了方巾把下颌兜到原位时,上下两排牙齿碰撞在一起的咔嗒声。他壮着胆子抬眼一瞧,看见这位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访客直挺挺地站在他面前,铁链缠绕在胳膊上。

    鬼魂向后退去,每退一步,窗户就打开一些。当鬼魂退到窗边时,窗户已经大开。鬼魂招手叫斯克鲁奇靠近点,斯克鲁奇依言而行。当他俩距离不到两步时,马利的鬼魂举手示意他不要再靠近了。斯克鲁奇停下了脚步。

    与其说斯克鲁奇停步是出于服从,倒不如说是因为吃惊和恐惧来得更恰当:随着鬼魂举起手,斯克鲁奇开始听见空气中传来混乱的噪声:断断续续的哀叹和悔恨之声、难以言喻的悲伤和自责的哭号声。鬼魂听了一会儿,也加入这曲悲哀的挽歌,身形飘出屋子,游荡在阴冷黑暗的夜里。

    斯克鲁奇实在是好奇得什么也顾不得了,于是跟到窗边,朝窗外面望去。

    空中到处都是鬼魂,它们焦躁不安而又来去匆匆,从这儿游荡到那儿,口中发出哀号。每一个鬼魂都拖着一条像马利身上那样的铁链,其中一些鬼魂(他们可能是犯罪的政府官员)被绑缚在一起,总之没有一位是自由之身。斯克鲁奇认出了好几个鬼魂,它们活着的时候都是斯克鲁奇认识的。斯克鲁奇对一个年老的鬼魂太熟悉了,那家伙穿着白色马甲,脚踝上却拴着一个怪物般的铁保险柜。那个鬼魂凄惨地哭喊着,述说着自己生前看见一个可怜妇人抱着婴孩坐在门前台阶上,而他却没有伸出援手。令这些鬼魂苦恼的是,它们显然恨不得再插手人间事务,多做好事,但却永远没有机会了。

    究竟是这些鬼魂在迷雾中渐渐隐去身形,还是迷雾最终遮蔽了鬼魂的影踪,斯克鲁奇答不上来。反正鬼魂以及那哭喊声都一齐消失了,夜晚又恢复了斯克鲁奇刚刚回家时的样子。

    斯克鲁奇关上窗户,检查了一下鬼魂刚才进来时经过的那扇门。门确实上了两道锁,他亲手锁的,插销依旧好好插着。他差点儿说出“瞎扯!”但是刚吐了一个音,就把话生生咽了回去。他白天工作本就疲倦不堪了,偏偏晚上经历了一番惊心动魄,不但瞥见了那个冥冥世界的一角,还与鬼魂进行了一番莫名其妙的对话。夜已深,他需要休息。他径直上床,连衣服也没脱,一沾枕头便睡着了。

    1. 译者注:狄更斯把全书分为五章,用一个音乐术语“stave”来称呼每章,意为“乐节”或“诗节”,即全部五章共同组成了一曲《圣诞颂歌》。考虑到中文表述习惯,以及狄更斯对“歌曲”的强调之意,译者将章节译为“乐章”。

    2. 译者注:斯克鲁奇(Scrooge)在原文中还有“吝啬鬼”之意。

    3. 译者注:原文as dead as a doornail意为“毋庸置疑地死了”。

    4. 译者注:圣邓斯坦是英国10世纪坎特伯雷大主教,会打铁,据称曾用铁钳夹住魔鬼的鼻子,令魔鬼痛苦嚎叫。

    5. 译者注:英国旧币制中,1克朗=5先令。

    6. 译者注:“驾驶一辆六匹马拉的马车经过”是英语成语,意为“找出漏洞以彻底挫败立法、计划或意图”。

    7. 译者注:根据圣经记述,该隐、亚伯均是人类始祖亚当和夏娃之子,该隐后来因嫉妒杀死弟弟亚伯;法老是古埃及国王;示巴女王曾慕名拜访所罗门王,聆听他的智慧之言并向他赠送礼物;亚伯拉罕是希伯来人的祖先,年老时因耶和华赐福而喜获爱子以撒;伯沙撒是巴比伦的最后一位统治者,尼布甲尼撒之子。

    8. 译者注:根据圣经《出埃及记》,摩西和亚伦遵照耶和华的吩咐去见埃及法老,要求法老允许以色列人离开埃及。法老召集的术士把各自的杖变作蛇,但亚伦的杖吞了其他人的杖。

    9. 译者注:英文中“肉汁”(gravy)与“坟墓”(grave)两个词很相似。

    10. 译者注:一英寻等于六英尺。

    11 .译者注:圣经记载,希律王的时候,几个博士在东方看见一颗星星,于是跟随那颗星前往犹太的伯利恒,来到耶稣降生的旅店马槽,以黄金、乳香、没药为礼物献给他。

    第二乐章 第一个精灵

    斯克鲁奇醒来时,周围一片漆黑,他从床上往外看,几乎分不清楚透明的玻璃窗与不透明的墙壁。他瞪着一双雪貂似的眼睛,壮着胆子在黑暗中窥探,这时附近一家教堂的钟声响起,敲的是整点的钟声。于是,他侧耳细听究竟几点钟了。

    令他大为吃惊的是,沉重的钟声从六下敲到七下,又从七下敲到八下,一直有条不紊地敲到十二下,然后停止了。十二点!他上床时明明是两点多钟。这钟一定是坏了!一定是冰凌掉进了大钟的零部件里。十二点了!

    他摁了摁自己那只打簧表的弹簧,打算看看实际几点钟,以便纠正教堂大钟那荒诞可笑的报时。打簧表飞快地敲了十二下,然后没了动静。

    “什么!这不可能!”斯克鲁奇说,“我竟然睡了一整天,一直睡到第二天的夜里。总不可能是太阳发生了什么事吧,难道现在会是中午十二点吗?”

    这个想法令他觉得惶恐难安,于是他挣扎着起床,摸索着来到窗前。他不得不用睡袍的袖子擦去窗户玻璃上结的霜,然后才能看得见外面,不过所能看见的实在不多。他只能辨认出外面仍旧雾气茫茫,寒冷刺骨,街道上没有人们跑来跑去发出噪声,没有任何闹腾喧嚣。如果黑夜击败了明媚的白天,占领全世界,那么毫无疑问外面应该闹翻了天才是。斯克鲁奇大大松了一口气,因为如果再也无法计算日期,那么“见此汇票第一联后请于三日内付款给埃比尼泽·斯克鲁奇或其指定人”之类的票据,就沦落得像美国政府债券一样了 [1] 。

    斯克鲁奇回到床上,想了又想,但想破头皮也得不出个所以然。越是思量,他就越是困惑。越是尝试不去想,他反而想得越多。马利的鬼魂令他极为烦心。每当他经过一番成熟思考,拿定主意那不过是一场梦的时候,他的思绪又会飞回原处,就像一个超强力的弹簧被释放了一样,而同一个问题又回到原始起点,令他重新陷入思量:“那究竟是不是一场梦?”

    斯克鲁奇就这样一直躺着,直到教堂大钟又敲了三刻钟,然后他突然想起来鬼魂曾警告过他,当大钟敲响一点钟时,会有一位访客到来。斯克鲁奇决定醒着躺到一点钟以后,反正他现在也无法再入睡了,正如他现在无法上天堂一样,他觉得这是他所能做的最佳决定。

    这一刻钟太漫长了,他不止一次深信自己肯定无意识地打了盹儿,以致错过了敲钟时刻。他支起耳朵认真听,后来终于听到了敲钟的声音。

    “叮,咚!”

    “一刻钟。”斯克鲁奇数着敲钟的次数。

    “叮,咚!”

    “两刻钟。”斯克鲁奇说。

    “叮,咚!”

    “三刻钟。”斯克鲁奇说。

    “叮,咚!”

    “一个钟头了,”斯克鲁奇一副胜利的口吻,“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说这话的时候,整点钟声尚未敲响。紧接着,代表一点钟的整点钟声敲响了,声音低沉单调,空洞而忧伤。房间里突然亮起光芒,他床边的帷帐立刻被拉开。

    我可以告诉你,他的床帏是被一只手拉开的。不是他脚边的帷帐,也不是他背后的帷帐,而是他正脸对着的帷帐。随着床帏被拉到一边,斯克鲁奇半侧起身来,发现自己与掀开帷帐的那位非尘世访客正好相对视,距离之近,就像我与你现在这般,而我现在心里正想象着你紧挨着我站立在那儿。

    这是一位奇怪的角色——它像个孩童;然而与其说像孩童,倒又不如说更像一位老人,它隔着一层超自然的介质呈现在人的眼前,于是看上去仿佛从人们的视野中渐渐退去,最后缩水成一个孩童的样子。它的头发垂在脖子和后背上,似乎随着年华老去而变得雪白。可它的脸上并无一丝皱纹,皮肤幼嫩之极。它的双臂很长,满是肌肉;双手也是如此,似乎拥有着非同寻常的力气。它的双腿和双脚精致而优美,像双臂与双手一样露在外面。它穿着一件束腰的上衣,衣裳的颜色真是雪白纯净之极;腰间系着一条华光四射的腰带,那光泽真是美丽极了。它手中拿着一根碧绿的冬青枝条,俨然是天寒地冻的象征;衣裳边缘却装饰着夏季的鲜花,与冬青枝条形成鲜明的对比。但它浑身上下最奇怪的是,从它头顶射下一束明亮的光,正是这束光使得一切都清晰可见;毫无疑问,它有时候拿一个熄灯器当帽子用,戴上就能让光线暗下来,而此时它把熄灯器夹在胳肢窝里。

    尽管如此,这还不是它最诡异的一点。斯克鲁奇渐渐镇定下来,瞧着眼前的精灵。随着精灵腰间的束带闪烁着光芒,一会儿这里亮起来,一会儿那里亮起来,忽明忽暗。精灵自己的身形也在不断变化:一会儿只有一条胳膊,一会儿只有一条腿,一会儿有二十条腿,一会儿有两条腿却没有脑袋,一会儿有脑袋却没有身子……不管是身体的哪个部位消失,都仿佛彻底融化了似的,在弥漫着沮丧气息的屋子里也看不见任何轮廓。然而下一刻,那些消失的身体部位就又都回来了,清晰无比,确凿无疑,令人忍不住纳闷儿。

    “先生,有人预告说会有精灵来拜访我,就是指你吗?”斯克鲁奇问道。

    “就是我!”

    对方的声音柔和亲切,出奇的小声,仿佛它并不在斯克鲁奇的身边,而是站在远处。

    “您是谁?您是干什么的?”斯克鲁奇询问。

    “我是‘昔日圣诞节之精灵’。”

    “是指很久很久以前吗?”斯克鲁奇问道,并且注意到对方那矮小的个子。

    “不。你过去的。”

    如果有人问他为什么,斯克鲁奇恐怕也答不上来,但他特别希望看见精灵戴上那顶帽子,于是就开口恳求精灵遮住它发出的光芒。

    “什么!”精灵惊呼道,“你这么快就要用尘世的双手熄灭我给予的光明吗?正是你们这些人的欲望打造了这顶帽子,还强迫我这些年来戴着它,帽檐低得把眉毛都遮住了,这样还不够吗?”

    斯克鲁奇毕恭毕敬地声称自己绝对无意冒犯,并且否认自己一生中曾经蓄意给精灵“戴帽子”。接着,他壮着胆子向精灵发问道,此行究竟有何贵干。

    “为了你的福祉!”精灵说。

    斯克鲁奇表示感激不尽,但他心里暗暗思忖,要是能一整晚不受打扰地休息岂不是更能促进他的福祉吗?精灵一定是听见了他的心声,当即说道:

    “那么,是为了让你洗心革面吧!注意了!”

    精灵边说边伸出强有力的手,轻轻抓住斯克鲁奇的胳膊。

    “起来!跟我走!”

    就算斯克鲁奇央求道,眼下这种天气,这个时辰,实在不宜外出散步;被窝多暖和啊,而温度计显示为零下好多好多摄氏度呢;虽然他穿着衣服,但穿得并不厚实,只不过是一双拖鞋、一件睡袍和一顶睡帽的打扮;再说他还感冒了——就算斯克鲁奇如此央求,也没半点用处。精灵抓住他的胳膊,虽然像女人似的用力不大,但却不容抗拒。斯克鲁奇站起身,却发现精灵已经朝窗户走过去,于是便哀求般地抓住它的袍子。

    “我是个凡人呐,”斯克鲁奇抗议道,“会摔下去的。”

    “只要我用手碰碰这里,”精灵用手碰了碰斯克鲁奇的心口,“你又何止是被托住呢!”

    话音刚落,他们穿墙而出,站在一条宽阔的乡间道路上,两旁都是农田。城市完全消失了,一点残留都没有。黑暗,迷雾,统统不见了。眼前是一个清澈而寒冷的冬季白天,地上可见茫茫积雪。

    “我的天啊!”斯克鲁奇说,双手扣在一起,环顾四周,“我是在这里长大的。我小时候就生活在这里!”

    精灵温和地端详着他。刚才他温柔地触碰斯克鲁奇的心口,虽然又轻柔又短暂,但老头儿这会儿仿佛仍能感觉到那触碰。斯克鲁奇能闻到空气中飘荡着上千种气味,每一种气味都令人思绪万千,想起久已忘怀的盼望、喜悦和关爱!

    “你的嘴唇在颤抖,”精灵说,“你的脸颊上是什么?”

    斯克鲁奇咕哝道,不过是粉刺,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寻常的意味。他恳求精灵带他去他想去的地方。

    “你记得路吗?”精灵问道。

    “记得路!”斯克鲁奇热情满怀地喊起来,“就算蒙住眼睛,我也不会走错路的。”

    “但是你这么多年都把它忘记了,多么奇怪啊!”精灵说,“我们走吧。”

    他们沿着路走下去。斯克鲁奇认出每一扇门、每一根柱子、每一棵树。接着,远处渐渐可见一个小集市般的镇子,有桥,有教堂,有蜿蜒曲折的河流。几匹鬃毛乱蓬蓬的小马朝他们跑过来,马背上坐着几个小男孩,这些孩子们朝其他坐在农家马车和推车里的男孩子们大声打招呼。孩子们个个兴高采烈,彼此呼喊,辽阔的农田里回荡着欢歌笑语,就连清冷的空气都仿佛高兴地大笑起来。

    “这些不过是往事的影子罢了,”精灵说,“他们感觉不到我们在这里。”

    欢欢喜喜的游人们路过这里。斯克鲁奇认得他们每一个人,能够叫出他们的名字。斯克鲁奇与故人重逢,为什么竟如此欢欣鼓舞,超乎世上的一切呢?这群人从身旁经过时,为什么斯克鲁奇冷冰冰的眼睛里闪烁起光芒,心跳也加快了呢?当听见人们在十字路口和分岔路口互道“圣诞快乐”,彼此告别准备回家,为什么斯克鲁奇心中满怀喜悦呢?圣诞快乐对斯克鲁奇而言算个什么?别提什么圣诞快乐了!圣诞节何曾给斯克鲁奇带来半点好处呢?

    “学校里的人还没有全部离开,”精灵说,“还有一个孤独的小孩留在学校里,被朋友们给丢下了。”

    斯克鲁奇说,他知道。接着,他开始啜泣。

    他们离开大路,走进一条熟悉的小巷,很快就走到一幢红砖砌成的大房子前。房子的顶塔上竖着小风信鸡,里面则挂着一口钟。房子相当大,曾经属于某个家道中落的人家。宽敞的办公间很少被使用,难怪墙壁潮湿还长满苔藓,窗户破损、大门朽坏;马厩里,一些家禽正在叽叽咕咕地昂首踱步;马车房和棚子里也长满了野草。这栋房子并没留住多少昔日的风采。走进单调沉闷的大厅,一眼扫过一个个敞着门的房间,看见屋里空荡荡的,陈设简陋,寒气嗖嗖。空气中飘荡着泥土的气息,一派寒意瘆人、荒凉贫瘠的气象,这一切可能与人们要举着蜡烛早早起床,却又没什么东西可以填饱肚子有关吧。

    精灵和斯克鲁奇穿过大厅,走到房子后面的一扇门前。门开着,里面是一个没几件家具的长房间,叫人心生黯淡之情,而那几排长凳和课桌,使房间显得空空如也。在微弱的炉火旁,一个孤独的男孩坐在课桌前,正在读书。斯克鲁奇在一条长凳上坐下来,注视着那个如今已被遗忘的可怜的自己,哭了起来。

    房子里每一点儿不易察觉的回声,墙板背后耗子们的吱吱声和窸窸窣窣的打闹声,冷清的后院里冰雪似化非化时喷水嘴里的滴答声,一棵垂头丧气的杨树掉光叶子的枝条间传出的叹息声,一间空仓库的门无所事事地吱呀摇摆着,还有炉火哔哔剥剥的声音,全都温柔地触动着斯克鲁奇的心肠,令他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精灵碰了碰斯克鲁奇的胳膊,朝儿时的他指去,原来那孩子正专注地阅读手上的一本书。突然,一个穿着外国衣裳的男人出现了,看上去栩栩如生、与众不同,他站在窗外,腰间还插着一把斧头,手里牵着一头驮满木头的毛驴。

    “哇,那是阿里巴巴 [2] !”斯克鲁奇难以置信地喊道,“那是亲爱的诚实的老伙计阿里巴巴!是的,是的,我认识他!有一年圣诞节,那个小孩子孤零零地待在这里的时候,他就这样来了,那是他第一次来。可怜的孩子!还有瓦伦丁,”斯克鲁奇说,“以及他的野人兄弟奥森 [3] ,就是他们了!那个人叫什么名字来着?就是那个在睡梦中,还穿着衬裤就被别人丢在了大马士革城门前的人。难道你没看见他吗?还有苏丹的马夫,魔鬼让他倒立起来,头下脚上。真是活该!我巴不得如此。他有什么资格迎娶一位公主 [4] 呢?”

    斯克鲁奇的热情倾泻而出,一发不可收拾,他用异乎寻常的声音讲述着这些事,时而大笑,时而大哭。他的脸上神采飞扬,激情四射,要是城里那些与斯克鲁奇相识的生意人,见到他这般模样,准保大吃一惊。

    “这是那只鹦鹉!”斯克鲁奇嚷道,“绿身子,黄尾巴,头顶上的一簇羽毛真像一片生菜叶子。就是它了!‘可怜的鲁滨逊·克鲁索 [5] ’,它是这样叫他的。当鲁滨逊环岛航行之后回到家里,听见有人说:‘可怜的鲁滨逊·克鲁索,你去哪儿啦,鲁滨逊·克鲁索?’鲁滨逊还以为自己在做梦,但其实并不是做梦,是那只鹦鹉在说话。还有‘星期五’,朝着小河狂奔逃命!嗨!哟喂!哈罗!”

    斯克鲁奇真是同情以前的自己,于是说道:“可怜的孩子!”又哭了起来。他流露出这种情感,实在是不符合此人的一贯做派,简直叫人猝不及防。

    “我希望,”斯克鲁奇喃喃道,他用袖口拭干眼泪,把手伸进口袋里,环顾四周,“可惜已经太迟了。”

    “怎么了?”精灵问道。

    “没什么,”斯克鲁奇说,“没什么。昨天晚上,有个小男孩站在我门口唱了一首圣诞颂歌。我当时要是给他一些钱就好了,仅此而已。”

    精灵若有所思地微笑着,一边挥着手一边说,“让我们再去看看另外一个圣诞节吧!”

    精灵的话音刚落,小时候的斯克鲁奇就长大一些了,室内光线更暗了,整个屋子显得更脏了。墙板缩小了,窗户裂了缝;天花板上的石灰往下掉渣,露出了里面的木板条。这一切是怎么幻化成的,斯克鲁奇并不比你知道得更多。他只知道,一切都精确无误,以前就是这个样子没错!那时,他就是这样孤零零地待着,而其他男孩都已回家欢度圣诞节去了。

    那个男孩并不是在阅读,而是近乎绝望地来回踱着步子。斯克鲁奇看了精灵一眼,痛心地摇了摇头,然后焦急地朝门边望去。

    门开了,一个年幼的小姑娘飞奔进来,伸出胳膊搂住男孩的脖子,亲吻着男孩,称呼他“亲爱、亲爱的哥哥”。

    “亲爱的哥哥,我是来接你回家的!”小姑娘说,一双小手鼓着掌,弯腰乐个不停,“来接你回家的!回家!回家!”

    “回家吗,小帆?”男孩问道。

    “是的!”小姑娘欢欣鼓舞,“回家,再也不用来这里了!回家,以后不用来这里了!父亲的性情比以前和善多了,家里简直就是天堂。有一天我临睡前,父亲和颜悦色地和我说话,我便不再胆怯,再次询问他是不是能让你回家。他回答说,可以的。他说你应该回家。于是,父亲让我坐马车来接你回家。你就要长大成人啦!”小姑娘说着,眼睛睁得大大的,“然后再也不用来这里了。不过首先,我们要一起欢度圣诞长假,尽情享受世界上最美好的时光。”

    “你已经长成大姑娘啦,小帆!”男孩赞叹道。

    小姑娘拍着手笑起来,试图摸摸男孩的头顶。但她个子太小,够不到,于是又咯咯笑起来,踮着脚尖拥抱了男孩。接着,她孩子气地拽着男孩,急匆匆地往门口走;他心甘情愿,跟着小姑娘往前走。

    大厅里传来难听的嗓音:“把斯克鲁奇少爷的箱子搬下来,搬到这里!”校长站在大厅里,趾高气扬,凶巴巴地盯着男孩,然后同男孩握了握手,令男孩浑身起了鸡皮疙瘩。然后,校长把这对兄妹领到一间像古井那样寒气逼人的会客室里,你们从来就没见过这么透心凉的会客室,墙上挂的地图,窗户上摆的天体仪和地球仪,像打了一层蜡似的冻住了。校长拿出一瓶淡得出奇的葡萄酒,又端出一块腻得吓人的蛋糕,像分期付款一样,一点一点地招待给两个孩子吃。同时,校长派了一名瘦骨嶙峋的仆人,给马车邮差送去一杯“喝的”,但那名邮差回复说,如果杯中物是他上次尝过的那种,那么好意心领了,自己还是不喝了吧。这时,斯克鲁奇少爷的行李箱已经妥妥地绑在马车顶上,兄妹俩一刻也不耽误,立刻向校长道别。他们钻进马车后,车子便欢天喜地地沿着花园斜坡疾驰而去。车轮飞转,令路旁常青树深色叶片上的雪花犹如喷雾般四溅。

    “她真是个纤弱的人,仿佛一口气就能吹化她似的,”精灵说,“但她拥有宽广的胸怀。”

    “她的确拥有宽广的胸怀,”斯克鲁奇高呼道,“你说得没错。我不否认这一点,精灵!上帝也不容许我对此有异议。”

    “她去世时已经结婚了。”精灵说,“据我所知,她生过孩子。”

    “她生过一个孩子。”斯克鲁奇答道。

    “是的,”精灵说,“就是你的外甥!”

    斯克鲁奇似乎有些不自在,简短答道:“对。”

    他们不过是刚刚离开了学校,却已经来到这座城市里的一条繁忙街道上。行人像影子似的来来去去;客运马车和载货的马车也像影子似的,互相拥挤着争夺道路往前行驶。总之,这是一派热闹喧嚣的城市景象。从沿街商铺的装饰物看,毫无疑问圣诞节要到了。夜幕降临,街道两旁灯火通明。

    精灵停在一座库房的门前,询问斯克鲁奇是否知道这是何处。

    “岂止是知道!”斯克鲁奇回答,“我当年不就是在这里做学徒的吗?”

    他们走了进去。一位头戴威尔士假发的年迈绅士坐在高高的柜台后面,他要是再高两英寸,脑袋就要撞上天花板了。斯克鲁奇兴奋不已,叫嚷道:

    “哇,这不是老费茨威格吗?上帝保佑,费茨威格又活过来了!”

    老费茨威格放下手中的笔,抬头看了看钟,指针已经指向七点钟。他搓了搓手,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宽松的马甲,脸上笑眯眯的,整个人从头到脚都是一副欢天喜地的样子。他的声音亲切悦耳,圆润动听,正快活地喊道:

    “哟喂!注意啦!埃比尼泽!迪克!”

    以前的那个斯克鲁奇,如今已经长成一个小伙子,步履敏捷地走过来,另一个学徒也跟斯克鲁奇一起凑过来。

    “迪克·威尔金斯,肯定不会错!”斯克鲁奇对精灵说,“上帝保佑,就是他。迪克以前爱跟我在一起玩儿。可怜的迪克!天啊,天啊!”

    “哟喂!我的孩子们!”费茨威格说,“今晚不再工作啰!迪克,这是平安夜呀!埃比尼泽,圣诞节到了!把橱窗的挡板放就位!”老费茨威格用双手清脆地拍了拍巴掌,“在一个人能说完‘杰克·鲁滨逊’之前 [6] ,手脚麻利地快点干完!”

    你都没法相信这两个小伙子是怎么拼命完成这项任务的!他们抄起挡板冲到街上——一,二,三——把挡板放就位——四,五,六——上栓落锁——七,八,九——你还没来得及数到十二,他们就已经冲回屋子里,气喘吁吁犹如刚跑完的赛马一般。

    “哟嚯!”老费茨威格喊道,从高高的柜台上跳下来,矫健得令人佩服。“腾出场地,我的小伙子们!让我们腾出一大片空地来!哟嚯,迪克!哟喂,埃比尼泽!”

    腾出空地而已,他们没什么不能挪走的!再说还有老费茨威格瞧着呢,两个小伙子焉能不排山倒海,志在必得?分分钟就搞定了。所有能挪开的东西都被打包挪走,仿佛要永远淡出公众视野了似的。他们扫了地,洒了水,修剪了灯芯,又往火炉里足足地添了煤炭。这下子,库房里暖意洋洋,湿气尽除,一派灯火通明,好一个适合举行舞会的房间!寒冬之夜,任何人都盼望置身于这样的房间里。

    一位小提琴手带着一本曲谱走进来,跳上高高的柜台,把那里当作乐池,吱吱呀呀地调起音来,仿佛五十个人一起闹胃疼似的,相当热闹。费茨威格太太走了进来,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费茨威格家的三位年轻小姐走了进来,甜蜜可人。六名年轻小伙子走了进来,他们爱慕费茨威格家的三位小姐,宁愿为爱心碎。这个商铺雇佣的年轻人,不论男女,统统都来参加舞会了。打扫房屋的女佣,与她那位当糕点师的远亲一同来了。女厨子也带着朋友来参加,那人是一名送奶员,与她的兄弟熟识。街对面的男孩子过来了,他的主人似乎没给他吃饱饭,他试图躲在隔壁第二家的那个女孩子身后;至于那个女孩子,有人发现她的耳朵被女主人给揪过了。一个接一个,大家都来了。有的人略感羞涩,有的人爽朗大方,有的人仪态优雅,有的人举止笨拙,有的推,有的拉,反正大家都来了,四面八方,从哪儿过来的都有。大家组成二十个对子跳集体舞,拉着手转半个圈,然后反方向再来一次;跳到中间,再回到原位;绕了一圈又一圈,有的凑得近些,有的分得开些,形成不同的组合;原先领头的一对舞伴总是跳错位置,于是新的一对舞伴开始担任领头;最后人人都成了领头的,却没有人去配合他们的队形。看到集体舞变成这种局面,老费茨威格拍着手叫大家停下来,大声嚷嚷道:“好极了!”小提琴手脸上冒着热气,一头扎进一罐波特啤酒痛饮起来,这是专门为他准备的啤酒。不过,这个小提琴手可不愿闲着,很快又开始拉起琴来,尽管还没有人开始跳舞呢。看这情形,就好像之前的小提琴手已经筋疲力尽,被人用担架抬回家去了;现在是换了一个人在演奏,而新的小提琴手一定要把之前的那人比下去,否则绝不罢休。

    人们又开始跳舞,接着玩了一会儿罚物游戏,然后又跳了好一会儿的舞。屋子里有蛋糕,有尼格斯酒,有一大块冷烤肉,有一大块冷炖肉,有很多肉馅饼,还有足够大家喝的啤酒。但当天晚上最高潮的部分是在烤肉和炖肉上完之后,小提琴手(记着,他真是一个妙人!这种男人对手头绝活儿再精通不过了,你我谁也没资格对他指手画脚)开始演奏《罗杰·德科弗利爵士》舞曲。这下子,老费茨威格站出来,与费茨威格太太翩翩起舞。他们担任领舞的角色,再胜任不过了!他们身后跟着二十三四对舞伴,这些人可不是好对付的,个个都是天生会跳舞的料,就连走路都在跳舞。

    不过就算跳舞的人数翻倍,或者变成四倍,老费茨威格也仍然不会甘拜下风,费茨威格太太同样如此。无论从哪个方面,费茨威格太太都算得上是老费茨威格的好伴侣。如果这样的评价还不够高,请你告诉我更棒的说法,我一定立马改口用你的说法。费茨威格的小腿肚子仿佛照射出积极的光芒,在跳每一支舞的时候都像月亮一样闪闪发光。你根本无法预测,它们下一刻会做出什么动作。费茨威格先生和费茨威格太太尽情跳着每一支舞蹈:往前迈步,往后退步;与舞伴牵手;鞠躬,行屈膝礼;螺旋式行进;两人拉手,从其他舞伴牵手搭成的“拱门”下穿过去,再返回原位。费茨威格纵身一跳,双腿在空中交错,犹如眨巴了一下眼睛,动作娴熟灵巧,落地时稳稳当当,连一下晃动都没有。

    当夜晚的钟声敲响十一下时,室内舞会到此为止。费茨威格夫妇站在大门两旁,与每一位来宾握手告别,祝愿他们圣诞快乐。当所有人都离开了,只剩下两个学徒,费茨威格夫妇又对这两位年轻人说圣诞快乐。欢声笑语渐渐平息了,两个学徒上床睡觉,他们的床就在店铺后面的柜台底下。

    在这段时光里,斯克鲁奇表现得像个丢了魂儿的人。他的心,他的灵魂,统统飞回到那个过去的场景,飞回到那时的自己。他承认那时的一切,记得那时的一切,享受那时的一切,并经历着奇妙无比的悸动。直到此刻,当年少时代的斯克鲁奇和迪克都转过脸去,老斯克鲁奇才想起精灵的存在,然后才注意到精灵正聚精会神地盯着他瞧,而精灵头顶的光芒更加明亮了。

    “不过是小事一桩,”精灵说,“就让这群傻乎乎的人充满了感激之情。”

    “小事一桩?”斯克鲁奇说。

    精灵打手势让斯克鲁奇注意听两个学徒的对话。那两个学徒对费茨威格赞不绝口,溢美之词泉涌而出。等斯克鲁奇听完那两人的对话后,精灵说:

    “瞧,可不是吗?他只不过花了尘世上的几英镑,大概三四英镑吧。这难道是很大一笔钱,值得你们对他如此赞不绝口?”

    “不是这么回事,”斯克鲁奇说道,情绪激动起来,口气不知不觉地变成学徒时代的他,而非后来精明从商的自己,“不是这么回事,精灵。他有能力令我们快乐,或是难过;减轻我们肩上的担子,或是加重担子;令我们轻松雀跃,或是劳苦愁烦。他的这种能力,融化在言语中,在神态中,在每一个细小的地方,在每一件看似无足重轻的事情中,所以根本没办法加以数算清点。但那又怎么样呢?他所传递出去的欢乐是那样多,简直就是价值连城!”

    斯克鲁奇意识到精灵正注视着他,停住了要说的话。

    “怎么了?”精灵问。

    “也没什么特别的。”斯克鲁奇说。

    “想起什么事了吧,我说得对不对?”精灵继续问。

    “不是的,”斯克鲁奇说,“也没什么。我真希望刚才能够对手下的那个雇员说一两句话,仅此而已。”

    年少时代的斯克鲁奇一边许着愿,一边把灯光弄暗一些。老斯克鲁奇和精灵再一次并排站在了露天。

    “我剩余的时间不多了,”精灵说,“快点!”

    精灵并不是冲着斯克鲁奇说的,也不是冲着任何肉眼能看见的人说的,但精灵的这句话立刻起了效果。斯克鲁奇再次看见了过去的自己。那时的他又长大了一些,俨然是个壮年男子。他的脸上还没有后来那种刻板冷峻的条纹,但已经开始露出斤斤计较、贪婪渴求的神色。他的眼中闪烁着欲望、贪心和躁动,这些念头已经深植于他的心中,预示着这棵成长中的树苗在今后的岁月里会投下什么样的影子。

    他并不是孤身一人,身边还坐着一位身着丧服的年轻美丽的姑娘。姑娘的眼中噙着泪水,在“昔日圣诞节之精灵”的光芒照耀下,泪水闪闪发光。

    “没多大关系,”姑娘温柔地说,“对你来说,没多大关系。一个偶像已经取代了我的位置。如果这个偶像未来能够带给你欢乐和舒适,就像我会努力去做的那样,那么我也就没什么好伤心的了。”

    “哪个偶像取代了你的位置?”他询问道。

    “金子。”

    “这就是世界所谓的公平!”他说,“人们若是穷光蛋呢,便会饱尝世人的冷言冷语;然而人们一旦追求财富,世界却又对此发出严厉无比的谴责!”

    “你太惧怕这个世界了,”姑娘柔和地答道,“你心中所有的希望都凝聚成了一个最大的心愿,那就是不会遭到来自世上的肮脏咒骂。我亲眼见到,你的高贵志向一个接一个被舍弃了,最后只剩下一个最大的渴望:赚钱。这个念头吞噬了你,难道不是么?”

    “那又怎么样?”他反驳道,“就算我确实长了心眼儿,那又怎么样?我对你并没变心。”

    姑娘摇了摇头。

    “难道我变心了?”

    “我们的婚约是在很久以前订立的。那时我们都很穷,但都甘心知足。我们愿意坚持不懈地付出辛勤劳动,终有一天让日子过得好起来。可是现在你已经变了。我们订立婚约时,你并不是这个样子的。”

    “那时,我不过是个毛头小伙子!”他不耐烦地说。

    “扪心自问,你也会承认自己已经不是过去那个人了,”她说,“而我初心未改。以前我们同心合意,幸福的未来等着我们;可是现在我们已经不是一条心,拴在一起只会痛苦。我对这件事考虑过多久,想得有多深入,现在不提也罢。总之我已经考虑过了,我愿意让你解除婚约。”

    “难道我提出要悔婚了吗?”

    “没有通过口里的话表达出来。从来没有。”

    “那通过什么表达出来的?”

    “通过你改变了的性情;迥然不同的灵魂;异于以往的生命气息;把另一种盼望当作人生的终极目标。令你珍惜我的爱情的一切,如今都已荡然无存。如果我们之间从未有过婚约,”姑娘说,面容和善却又坚定无比地看着斯克鲁奇,“告诉我,你还会看上我,想要赢得我的心吗?哦,不会了!”

    斯克鲁奇看起来不得不承认姑娘说得有理,但他还是勉强说道:“你别这么想。”

    “如果能够的话,我当然愿意相信不是这么回事儿,”姑娘答道,“老天知道!当我得知这个真相后,我意识到它的力量多么强大,谁也不能阻挡它。如果你今天、明天或者昨天没有婚约缠身,我能否相信你会选择一个没有嫁妆的女子为妻呢?你与她说私房话时,不管谈到什么都用金钱来衡量。如果你果真一时冲动,违背自己的头号人生准则,娶这名女子为妻,难道我不知道你在以后的岁月中势必会懊恼无比、满心悔恨吗?我很清楚这些,所以我解除婚约。我这样做是全心全意的,为着我曾经的爱。”

    斯克鲁奇想说些什么,但姑娘扭过头去,继续说道:

    “你会有一段时间沉浸在痛苦中——想到我们曾经拥有的记忆,我也偷偷地有一点儿希望你会感觉到痛苦。然而,那只会是一段很短的时间而已,然后你就会忘了这一切。你会把它当作一个没啥好处的梦,梦醒了才是好事呢!愿你在自己选择的人生道路上过得幸福!”

    姑娘离开了。两人分手了。

    “精灵!”斯克鲁奇说,“别再让我看更多幻象了!带我回家吧。你干吗以折磨我为乐呢?”

    “还剩一个幻象!”精灵叫道。

    “别再看了!”斯克鲁奇哭喊道,“别再看了!我不想看。别再让我看了!”

    但是精灵不依不饶,抓住斯克鲁奇的两只胳膊,非要他看接下来的一幕。

    他们来到了另一个场景,另一个地方:一个并不算大,也谈不上精美的房间,但是感觉非常温馨。冬日的炉火边,坐着一个年轻的漂亮姑娘,酷似先前的那一位女子,以至于斯克鲁奇还以为是同一个人。然后,斯克鲁奇看到了她。她依然美丽,如今已为人妻母,就坐在女儿对面。房间里满是嘈杂声,到处是孩子,数量多得让斯克鲁奇慌乱得数不过来。有一首诗歌里描写的著名的牛群,四十头像一头那样整齐又听话 [7] ,但现在可不是这么回事儿,每个孩子都像四十个孩子似的不让人省心。结果就是乱糟糟的,令人难以置信,但是看起来没人为此烦心。恰恰相反,母亲和女儿由衷地欢笑,沉浸在这幸福时刻。年轻的女儿很快加入到小孩儿的游戏中,被年幼的强盗们无情地劫掠了。我真恨不得倾尽所有也要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当然,我不会像他们那样粗鲁,不会的,肯定不会!就算给我全世界的财富,我也绝不舍得摧残那条发辫,把发辫拆得一塌糊涂。还有那可爱的小鞋子,我才不忍心把它拽下来。上帝保佑我的灵魂!拯救我的生命吧!我也绝对不会像那几个大胆的小混蛋一样,竟然闹着要测量她的腰围。否则的话,我一定会遭报应,胳膊再也直不起来,只能弯曲轻搂在她的腰间。我承认,我真想轻轻抚摸她的嘴唇;向她提出问题,这样她就能轻启朱唇回答我的问话了;我希望看她眼目低垂时的睫毛,一点也不会脸红;我情愿去松开她波浪似的卷发,把一英寸的发丝也当作无价之宝般珍藏。简而言之,我必须坦白交代,自己恨不得被准许像小孩子那样随心所欲,但同时又像成年男子那样懂得珍惜眼前的所有。

    这时,传来了敲门声。她急忙往门口跑去,脸上收不住笑容,也来不及整理被弄乱的衣裙。孩子们也都涨红了脸,簇拥着姐姐,嘻嘻哈哈地一同跑去迎接父亲。父亲身边跟着一个搬运工,那人拎着一大堆圣诞礼物和玩具。接下来,喊叫和争闹,一齐向毫无防备的搬运工袭来。孩子们把椅子当作梯子,用来攀爬到搬运工身上,一头扎进他的衣服口袋里,抢夺棕色纸包住的礼物,揪住他的领结,搂住他的脖子,捶打他的脊背,还踢他的腿以示亲昵。每个人拿到自己的礼物后,都发出了惊奇声和赞叹声。有人惊叫道,小婴儿把玩具煎锅塞进自己嘴里,多半是误把粘在木头盘子上的假火鸡给吞下去了!好在人们很快发现,原来是虚惊一场,大家如释重负。欢乐,感激,狂喜!真是难以形容啊!终于,孩子们陆续离开了客厅,热闹的气氛渐渐平静下来。孩子们一步步走上楼梯,到顶楼去睡觉了,一切都安静下来。

    这时,斯克鲁奇看得更加专注了。那位一家之主在炉火边坐下,妻子和女儿陪在他身边,女儿亲密地倚靠在父亲身上。斯克鲁奇想到,如果也有这样一个端庄优雅、富有朝气的女儿管自己叫父亲,那简直就像他生命寒冬里的春天一样。想到这里,他的眼前开始朦胧不清。

    “贝尔,”丈夫说,微笑着转向他的妻子,“我今天下午看到了你的一位老朋友。”

    “是谁?”

    “你猜!”

    “我哪猜得到?图特,难道我真猜不到吗?”她一口气说道,与丈夫都笑起来,“是斯克鲁奇先生吧。”

    “正是斯克鲁奇先生。我路过他的办公室窗户,窗户开着,里面点着一支蜡烛,我难免会注意到他。我听说他的合伙人奄奄一息,就要死了。斯克鲁奇就那样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我觉得他在这世上孤零零的。”

    “精灵!”斯克鲁奇哽咽着喊道,“带我离开这里。”

    “我告诉过你,这些幻影是过去已经发生过的事,”精灵说,“事实就是如此,怪不着我。”

    “带我离开!”斯克鲁奇呼喊道,“我受不了了!”

    斯克鲁奇转向精灵,发现精灵也正看着他。精灵的面孔变得很奇怪,那上面全是它先前指点给他看的各个面孔的碎片。斯克鲁奇同精灵扭打起来。

    “放开我!带我回去!别再来骚扰我了!”

    这场打斗其实算不上什么扭打,因为精灵并没有怎么反抗,而斯克鲁奇无论做什么也伤不到精灵分毫。斯克鲁奇注意到精灵头顶的光芒明亮耀眼,隐约觉得这光芒与精灵的能力大有关联,于是抓起它的那顶帽子,突然盖在精灵的头上。

    精灵在“帽子”底下沉下去,这个熄灯器罩住了精灵全身。然而,尽管斯克鲁奇用尽全身力气把帽子往下摁,他还是不能遮住那道光:光线从帽子底下射出来,犹如洪水般不受拦阻地倾泻在地面上。

    斯克鲁奇觉得筋疲力尽,被一阵不可遏抑的困意打败了。接着,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回到卧室。他最后捏了一下帽子,然后松开了手,步履蹒跚地走到床边,立刻陷入沉睡中。

    1. 译者注:美国1837年发生经济恐慌,银行系统混乱,美国政府债券等票据无力兑付。这场恐慌带来的经济萧条一直持续到1843年,即本书创作的年代。

    2. 译者注:《阿里巴巴与四十大盗》是阿拉伯民间故事集《一千零一夜》中非常著名的故事,阿里巴巴是个樵夫,凭借自己的智慧,最终得到四十大盗隐藏的宝藏。

    3. 译者注:法国中世纪传说中,瓦伦丁与奥森是一对孪生兄弟,从小被遗弃在林中。瓦伦丁后来成为骑士;奥森却被熊捡走,成为野人。

    4. 译者注:出自《一千零一夜》中的故事《努尔丁和沙姆士丁》。苏丹欲娶身份高贵的美女努福丝,遭拒绝后恼羞成怒,强迫她嫁给驼背马夫。仙女和魔鬼从中作梗,把英俊的哈桑送到努福丝身边,撮合两人结为夫妇,其间曾把睡梦中的哈桑丢在大马士革城门前。

    5. 译者注:在英国作家丹尼尔·笛福的小说《鲁滨逊漂流记》中,主人公鲁滨逊遭遇海难后漂流到一座孤岛,在那里养了一只鹦鹉,后来搭救了一名野人,给他取名“星期五”。

    6. 译者注:“在一个人能说完‘杰克·鲁滨逊’之前”(before a man can say Jack Robinson)是英语中的习惯表达法,用来形容时间短。

    7. 译者注:出自英国诗人威廉·华兹华斯的诗歌《写于三月》,里面写道:“牛儿忙吃草,一直不抬头;虽有四十头,看似一头样!”

    第三乐章 第二个精灵

    斯克鲁奇从响得出奇的鼾声中醒来,坐在床上试图整理思绪。用不着别人告诉他,他就知道马上要敲响一点的钟声了。他觉得自己简直是掐着钟点被叫醒的,纯粹就是为了让他与雅各·马利派来的第二个精灵会面。斯克鲁奇感到浑身冷得不自在,开始猜想第二个精灵会掀开床边的哪块帷帐,于是他干脆亲手把每块帷帐都拉到一边。他重新躺下,警惕地观察着床的四周。他打算等精灵一现身就立即作出反应,绝对不要再被弄个措手不及、吓得惊慌失措。

    那些玩世不恭的绅士老爷,自诩有些手腕,总是表现出世间诸事没什么他们应付不了的样子。这种人常吹嘘能够对付各类冒险,小到掷钱游戏,大到杀人夺命,他们都能处置得游刃有余。在这两个极端之间,无疑存在着数量不小、范围极广的一系列事物。我们倒不敢夸口斯克鲁奇也能充分应付最极端的情形,但是好歹还是可以相信,他已经准备好再见识一位意想不到的访客,无论是柔弱如婴儿,还是恐怖如犀牛,这次总不至于叫他惊得半死。

    斯克鲁奇虽然做好了遇见任何东西的准备,但是对“什么也没出现”的情形偏偏半分准备也没有。所以,当钟敲了一声却什么也没出现时,斯克鲁奇浑身开始剧烈地颤抖。五分钟、十分钟、一刻钟过去了,还是什么也没出现。这段时间里,他一直躺在床上,一束红光照了进来,他就在红光的正中央,这束光正是从钟敲响一声的时候射过来的。屋子里只有这一束光,这比十二个鬼魂一齐光临还要令人紧张。斯克鲁奇无从判断这束光意味着什么,也无从分辨它究竟要干什么。斯克鲁奇甚至担心,他是不是要离奇地发生自燃了,只不过他尚不自知罢了。不过,斯克鲁奇最终还是开始思索——就像你和我肯定一开始就会动脑子一样,因为世界上的事情往往就是旁观者清,能够想出该怎么办,并立即付诸行动——我要说的是,斯克鲁奇终于想到,这束神秘之光的来源和秘密可能就在隔壁房间里。念及于此,他也注意到隔壁房间似乎正在发光。他的脑子里全是这个念头,于是轻轻地从床上爬下来,穿上拖鞋,朝那扇门走过去。

    斯克鲁奇的手刚碰到门锁,一个奇怪的嗓音就叫着他的名字,招呼他进屋。斯克鲁奇依言而行。

    这是他自己的房间。这一点毫无疑问。但是这个房间已经改头换面,令人未免惊奇。墙壁上和天花板上都挂着常青枝叶,看起来就像个小丛林,枝条上到处都点缀着亮晶晶的浆果。冬青树、槲寄生和常春藤的新鲜叶子反射着光线,就好像屋里散落着许许多多的小镜子。炉火烧得极旺,向上猛蹿入烟囱里,无论是在斯克鲁奇的手里,还是在马利的手里,这座壁炉简直就是个毫无生气的摆设,多年寒冬都没见识过这么旺的火了!地板上好大一堆东西,仿佛堆成了一个帝王宝座,有火鸡、鹅肉、野味、鸡鸭、腌煮猪肉、大块的牛肉、乳猪、大串香肠、肉馅饼、葡萄干布丁、成桶的牡蛎、热气腾腾的栗子、红彤彤的苹果、水汪汪的橙子、香喷喷的梨子、主显节的大糕饼、一碗碗沸腾的潘趣酒,这些美味佳肴冒出诱人的蒸汽,令屋子里热气腾腾。一个快活的巨人舒适地坐在沙发上,看起来辉煌耀目,它手中握着一个火炬,形状跟丰饶角 [1] 差不多,巨人把火炬高高举起来,那时斯克鲁奇正从门后探出头来张望,火炬的光芒便照射在他的脸上。

    “进来!”精灵喊道,“进来!咱们交个朋友吧,先生!”

    斯克鲁奇怯怯地走进来,在精灵面前垂下脑袋。他不再是以前那个倔头倔脑的斯克鲁奇了。尽管精灵的眼睛里透着清澈与和善,但是斯克鲁奇仍然不愿直视它的眼睛。

    “我是‘今日圣诞节之精灵’,”精灵说,“看着我!”

    斯克鲁奇毕恭毕敬地遵命行事。精灵穿着一件简单的深绿色长袍,也可能是件披风,袍子的边缘缝着白色毛皮。这件袍子松松垮垮地披在精灵身上,以至于胸口敞露出来,仿佛它根本不屑于用什么玩意儿遮挡住胸口似的。精灵的双脚从袍子宽大的褶皱底下露出来,没有穿鞋;头上也没戴帽子,只有一个冬青枝叶编成的圆冠,圆冠上处处点缀着闪闪发亮的冰凌。精灵有着一头深棕色的卷发,极为自然地披垂下来,自然得就像它和蔼可亲的面庞、炯炯有神的眼睛、摊开的手掌、充满笑意的嗓音、不受拘束的举止以及弥漫在它周围的欢乐气氛。它腰间悬着一个古老的剑鞘,但里面没有剑,这个剑鞘已经旧得生了锈。

    “你以前从未见过像我这样的精灵吧?”精灵大声说道。

    “从未见过。”斯克鲁奇回答道。

    “你从来没有与我们家族的年轻一辈一同出行?我是指(因为我本人还太幼小)我的那些前几年才出生的哥哥们。”精灵继续问。

    “我觉得,从来没有过。”斯克鲁奇说,“恐怕是没有过。您有很多哥哥吗,精灵?”

    “有一千八百多个吧。”精灵说。

    “居然要养活这么一大家子啊!”斯克鲁奇嗫嚅道。

    “今日圣诞节之精灵”站起身来。

    “精灵,”斯克鲁奇毕恭毕敬地说,“如您所愿带我出发吧。昨天晚上,我是被迫上路的,但我学到了一些东西,正在体会其中的教训。今天晚上,如果您要教给我什么,就让我从中获益吧!”

    “触摸我的袍子!”

    斯克鲁奇依言而行,立刻抓住精灵的袍子。

    冬青树枝、槲寄生、红浆果、常春藤、火鸡、鹅肉、野味、鸡鸭、腌煮猪肉、大块牛肉、猪肉、香肠、牡蛎、馅饼、布丁、水果、潘趣酒……这些统统瞬间消失了。一同消失的还有房间、炉火、红色亮光以及夜色。他们此刻站在街上,正值圣诞节的早晨,人们忙着清扫门前人行道以及房顶上的积雪。天气不太好,虽然扫雪挺费力气,但是人们动作轻快,心情愉悦,干活忙碌的声音像演奏一支歌曲。男孩子们最爱看屋顶上的积雪被扫落到地上的情景,他们享受着这场人工制造的小型暴风雪。

    房子的正面已经够黑的了,窗户还要更黑,与屋顶上白毯子般的积雪形成鲜明对比,也与地面上肮脏的积雪相映成趣。运货马车和载客马车的沉重车轮从积雪上轧过,仿佛犁地似的碾压出了一道道沟壑;随着大街逐渐分开岔路,这些沟壑彼此交错,互相碾压至少几百回了,最终变成复杂难辨认的沟沟坎坎,由黏糊糊的黄泥和融化的冰水混杂而成。天阴沉沉的,最短的街道也充斥着脏兮兮的薄雾,薄雾一半已融化、一半仍封冻,沉重的小颗粒像下小雨一般落到地上,仿佛大不列颠全部的烟囱都达成一致,开始一齐烧火,随心所欲地爱怎么冒黑烟就怎么冒黑烟。无论是天气还是城市面貌,都没什么好叫人特别高兴的,但是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欢快的气氛,就连最清新的夏日空气和最明媚的盛夏艳阳都无法散发出这么欢快的氛围。

    这是因为,在屋顶上铲雪的人们个个兴高采烈,他们在矮墙后朝着同伴们呼喊,时不时戏谑地扔个雪球过去,雪球可是带着善意的炮弹啊,比一句玩笑话传递得远多了!要是雪球砸中了对方,人们开怀大笑;要是没有砸中,人们的笑声也不会湮没下去。卖鸡鸭的店铺还没有完全开张,卖水果的店铺里早已是琳琅满目。一个个硕大的圆篮子里盛满了栗子,栗子形状犹如快活的年老绅士穿着西装背心,悠闲地倚在门边,富态得不小心跌到大街上。红棕色的西班牙洋葱,腰身肥大,就像西班牙修士那样胖得红光满面,还狡黠地眨巴着眼睛瞧着路过的姑娘们,一边故作正经地瞥向高高悬挂着的槲寄生 [2] 。成堆成堆的梨子,还有苹果,犹如一座座金字塔;一串串葡萄挂在醒目的钩子上,这纯属店主大发慈悲,好叫过路的人们不花一个子儿就可以盯着葡萄流口水;一堆堆带着苔藓的褐色榛子,香气扑鼻,叫人想起很久以前在林中漫步的情景,那时地上的枯叶没至脚踝,穿梭其间多么欢畅;矮墩墩、黑黝黝的诺福克苹果,衬托着黄色的橙子和柠檬,一副紧绷汁液的诱人样儿,仿佛在急切地恳求人们用纸袋把它们装回家去,好在饭后朝它们咬上一口。这些上乘的水果中间放着一个鱼缸,里面游着几条金色和银白色的鱼,虽然鱼是单调无趣、冷血迟钝的家伙,但是就连它们都知道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正在发生,于是缓慢地在那个狭小的空间里一圈又一圈地游动着,这就是它们那缺乏热情的激动劲儿了!

    杂货店!哦,还有杂货店!门几乎完全关着,上了两块挡板,或是一块,但是从缝隙往屋里瞧瞧吧!秤盘放到柜台上时,发出令人愉悦的碰撞声;拉扯细线时,细线轻快地从线轴上绕出来;一个个小罐子放上放下,好像变戏法似的那么热闹;茶叶和咖啡的香气混合在一起,真是太好闻了;葡萄干又多又好,杏仁洁白无比,肉桂又直又长,美味可口;水果蜜饯凝结成块,上面的糖都融化了,令最镇定的人也要头晕目眩,受不了了。还不止这些呢!无花果柔润多汁;法国李子装在精美绝伦的包装盒里,红艳艳的,酸度刚刚好——所有的一切都好吃极了,而且还都包装在圣诞礼盒里。顾客们个个急不可耐,争相拥抱圣诞节的到来,以至于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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