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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第五讲到第十一讲,把几个重要学派各列举几位代表人物,叙述其学说梗概,清初学界形势大略可见了。然而顺、康间承晚明之敝,反动猛起,各方面有许多瑰奇之士,不相谋,不相袭,而各各有所创获。或著作失传,或无门弟子恢张其业,故世罕宗之。又或行谊可訾议,或本非纯粹的学者,而所见殊有独到处。总之,那时候学界气象,如久经严冬,一旦解冬启蛰,万卉抽萌,群动蠕跃,煞是可爱。本讲要把这些人————为我现在记忆所及者,提出十来位来讲讲。

    一方密之 附:黄扶孟

    方以智,字密之,安徽桐城人。明崇祯庚辰进士,官翰林院检讨。国变后从永历帝于云南,永历亡,出家为僧,号药地。他著有《通雅》五十二卷,考证名物、象数、训诂、音声。其目录为:音义杂论,读书类略,小学大略,诗说,文章薪火,疑始,释诂,天文,地舆,身体,称谓,姓名,官制,事制,礼仪,乐曲,乐舞,器用,衣服,宫室,饮食,算数,植物,动物,金石,谚原,切韵声原,脉考,古方解。《四库提要》很恭维这部书,说道:“明之中叶以博洽著者称杨慎,而陈耀文起而与争,然慎好伪说以售欺,耀文好蔓引以求胜。次则焦竑亦喜考证,而习与李贽游,动辄牵缀佛书,伤于芜杂。然以智崛起崇祯中,考据精核,迥出其上。风气既开,国初顾炎武、阎若璩、朱彝尊等沿波而起,始一扫悬揣之空谈。……”

    顾、阎辈是否受密之影响,尚难证明。要之密之学风,确与明季之空疏武断相反,而为清代考证学开其先河,则无可疑。他的治学方法有特征三端,一曰尊疑,他说:“……吾与方伎游,即欲通其艺也。欲物,欲知其名也。物理无可疑者,吾疑之,而必欲深求其故也。以至于颓墙败壁之上有一字焉吾未之经见,则必详其音义,考其原本,既悉矣,而后释然于吾心。……”《通雅》钱澄之序述密之语又说:“学不能观古今之通,又不能疑,焉贵书簏乎?……”又说:“因前人备列以贻后人,因以起疑。……”俱自序又说:“副墨洛诵,推至疑始。案:此用庄子语始作此者,自有其故,不可不知,不可不疑也。”卷一叶一可见他的学问,全由疑入。“无问题则无学问”,此理他见得极透。二曰尊证,他说:“考究之门虽卑,然非比性命可自悟,常理可守经而已,必博学积久,待征乃决。”凡例又说:“是正古文,必借他证,乃可明也。……智每驳定前人,必不敢以无证妄说。”卷首之一叶五至六立论要举证,是清儒最要的信条,他倡之最力而守之最严。三曰尊今,他说:“古今以智相积而我生其后,考古所以决今,然不可泥古也。古人有让后人者,韦编杀青,何如雕版?龟山在今,亦能长律;河源详于阔阔,江源详于《缅志》;南极下之星,唐时海中占之,至泰西入,始为合图,补开辟所未有。……”卷首之一叶一又说:“后人因考辨而积悟之,自详于前,前人偶见一端,而况有传讹强争者乎?”卷五十叶二又说:“世以智相积而才日新,学以收其所积之智也。日新其故,其故愈新。”卷首之三叶二十二又说:“先辈岂生今而薄今耶?时未至也,其智之变亦不暇及也。不学则前人之智非我有矣;学而徇迹引墨,不失尺寸,则诵死人之句耳。”同上所以,他虽极博古而亦不贱今,他不肯盲从古人,全书千数百条,每条都有自己独创的见解。

    依我看,《通雅》这一部书,总算近代声音训诂学第一流作品。清代学者徐高邮王氏父子以外,像没有那位赶得上他。但乾嘉诸老,对于这部书很少征引,很少称道,不知是未见其书,抑或有什么门户之见?清儒是看不起明儒的。密之纯属明人,这书又成于崇祯年间,也许清儒很少人读过密之最大的发明,在以音求义。他说:“音有定,字无定,随人填入耳。各土各时有宜,贵知其故。”卷五十叶一因此他最注意方言和谚语,书中特辟“谚原”一篇,其小序曰:“叔然作反切,本出于俚里常言,宋景文笔记之,如‘鲫溜’为就,‘突栾’为团,‘鲫令’为精,‘窟笼’为孔,不可胜举,讹失日以远矣。然相沿各有其原,考之于古,颇有暗合。方音乃天地间自然而转者,上古之变为汉、晋,汉、晋之变为宋、元,势也。”卷四十九叶一故以为欲做辨当名物的工作,“须足迹遍天下,通晓方言,方能核之。”凡例又不惟地方差别而已。他以为,“天地岁时推移而人随之,声音亦随之。方言训诂相传,遂为典实。”同上“乡谈随世变而改,不考世变之言,岂能通古今之诂而是正名物乎?”卷首之一叶二十一他说:“古今之音,大概五变。”凡例“岁差自东而西,地气自南而北。方言之变,犹之草木移接之变也。历代训诂、谶纬、歌谣、小说,即具各时之声称。”卷首之一,叶二十二“上古之音,见于古歌三百。汉、晋之音,见于郑、应、服、许之论注。至宋渐转,元周德清始起而畅之。《洪武正韵》,依德清而坛入声也。”卷五十叶二十他说:“古字简少通用。”卷二叶十五所以“古人解字,皆属借义,如赋诗断章”。卷二叶十八“周末至汉,皆以韵为解。”同上其于形亦然,“汉碑字见形相似,即借用之。”同上叶二十有许多字因“事变义起,不得不分别,故未分字先分音,取其易记”。卷一叶五其后则“因有一音,则借一字配之”。同上叶十八他以为文字孳乳寝多之故,皆由于此。“世变既繁,不得不尔,所以合所以分皆当知之。”同上叶五他以为后人将古字增减或造新字,好古者动诋为俗,不知“六书之道,原以适用为主,未可谓后人必无当也”。卷二叶三十二他最能辨别伪书,但以为虽伪亦复有用。他说:“书不必尽信,贵明其理,或以辨名当物,或以验声音称谓之时变。则秦汉以降之所造所附,亦古今之征也。”卷首之一叶五他对于古言古训,爬罗剔挈,费了多少心血,真算得中国文字之功臣了。但他却有一句极骇人的话,说道:“字之纷也,即缘通与借耳。若事属一字,字各一义,如远西因事乃合音,因音而成字,不重不共,不尤愈乎?”卷一叶十八创造拼音文字之议,在今日才成为学界一问题,多数人听了还是咋舌掩耳,密之却已在三百年前提起。他的见识气魄如何,可以想见了。

    密之所造的新字母,乃斟酌古韵、华严字母、神珙谱、邵子衍、沈韵、唐韵、徽州所传朱子谱、中原音韵、洪武正韵、郝京山谱、金尼阁谱而成。分为三十六韵十六摄而统以六余声,自为《旋韵图》表之。具见《通雅》卷五十切韵声原中。可惜我于此学毫无研究,不惟不会批评,并且不会摘要。有志斯道者请看原书。

    密之所著书,尚有《经学编》,有《易图说》,似皆佚。又拟著《方域图》《官制图》,似尚未成。他早年才气英发,为复社领袖,晚年间关万里,奔走国难,石烂海枯,乃自逃于禅悦。钱饮光说:“今道人既出世矣,然犹不肯废书,独其所著书好作禅语,而会通以庄、《易》之旨。……若所谓《通雅》,已故纸视之矣。”读此可知密之学术之变迁及其究竟了。

    桐城方氏,在全清三百年间,代有闻人,最初贻谋之功,自然要推密之。但后来桐城学风并不循着密之的路走,而循着灵皋方苞的路走,我说这也是很可惜的事。

    同时皖人中有黄生,字扶孟,歙县人。明诸生,入清不仕,著有《字诂》一卷,《义府》一卷,《四库全书》著录,亦专主以声音通训诂。其族孙承吉说道:“公年差少于顾亭林。顾书公所未见,公书顾亦弗知。顾撰《音学五书》,厥功甚伟,惟尚未能得所会通。……公实有见于声与义之相因而起,遂浚及于义通则声通,为古今小学家之所创获。”又说:“此学喻之者惟高邮王氏,引申触类,为从古之所无,即先后乎王氏及与王氏同时者亦皆不得而与。盖他儒以韵求声,王乃言声而不言韵,可谓穷本知归。公生于王氏百数十载之前,非有来者相谋,而所造若是。……”《重刻字诂义府后序》虽子孙诵芬之辞,或未免稍过其实。总之《字诂》这部书在清代声音训诂学里头占有重要位置,我们是要承认的。

    二 陈乾初

    陈确,字乾初,浙江海宁人,卒康熙十六年(1677),年74。他是刘蕺山门生,却极不喜欢理学。黄梨洲作他的墓志铭,说道:“乾初读书卓荦,不喜理学家言。尝受一编读之,心弗善也,辄弃去,遂四十年不阅。其后……问学于山阴先师,深痛末学之支离,见于辞色。……先师梦奠,得其遗书而尽读之,憬然而喻,取其四十年所不阅者重阅之,则又格格不能相入。”《南雷文约》他这个人的气象,大略可见了。梨洲又说:

    乾初深痛“朱记人生而静以上不容说,才说性便已不是性”之语,案:此是程子语谓从悬空卜度至于心行路绝,自是禅门种草。宋人指《商书》“维皇降衷”、《中庸》“天命之谓性”为本体,必欲求此本体于父母未生以前,而过此以往即属气质,则工夫全无着落。当知“尽其心者知其性也”之一言,即是孟子道性善本旨。盖人性无不善,于扩充尽才之后见之,如五谷不艺植不耔耘,何以见其种子美耶?……性之善不可见,分见于气、情、才。故《中庸》以喜怒哀乐明性之中和,孟子以恻隐、羞恶、辞让、是非明性之善,皆就气、情、才言。后儒言“既发谓之情”,“才出于气,有善有不善”者,非也。同上又说:

    乾初谓,人心本无所谓天理,人欲恰到好处即天理;其主于无欲者,非也。同上

    读这两段话,前一段何其与颜习斋《存性篇》辨气质性恶之说酷相类,后一段何其与戴东原《孟子字义疏证》顺情养欲之说酷相类也?颜、戴二君,并非蹈袭乾初,因为我相信他们并没有读过乾初的书。但乾初以蕺山门人而有这种见地,真算得时代精神之先驱者了。

    乾初不信《大学》为孔、曾所作,著《大学辨》以辨之。其略曰:

    子言之矣,“下学而上达”,《易》称“蒙养即圣功”,何小大之有?《论语》二十篇中,于《易》《诗》、《书》《礼》、《乐》三致意焉,而无一言及《大学》。小戴置其篇于《深衣》《投壶》之后,垂二千余年,莫有以为圣经者。而程子始目为孔氏之遗书,又疑其错简而变易其文。朱子又变易程子之文,且为之补传,以绝无证据之言,强以为圣经,尊之《论语》之上。即其篇中两引夫子之言,一引曾子之言,则自“十目”一节之外,皆非曾子之言可知。……朱彝尊《经义考》引

    这是他用考证眼光证明《大学》之晚出。但他所以断断致辨者,不徒在其来历,而尤在其内容。他以为“《大学》言知不言行,格致诚正之功夫后失其伦序”,《经义考》引所以不得不辨。读者须知,《大学》这篇书,经程朱捧场之后,他的身份高到何等地步,七八百年间为“格致”两个字打的笔墨官司,也不知糟蹋天地间几多纸料。乾初这种怪论,当然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所以当时学者如张杨园、黄梨洲、刘伯绳、沈甸华等————都是乾初学友,都纷纷移书责他,他却毅然不顾。他临死前一年,还有书和梨洲往复,大旨谓:“世儒习气,敢于诬孔孟,必不敢倍程朱,可谓痛心!”吴骞著《陈乾初先生年谱》引他的独立不惧精神,可概见了。

    乾初对于社会问题,常为严正的批评与实践的改革。深痛世人惑于风水,暴棺不葬,著《葬论》《丧实论》诸篇,大声疾呼,与张杨园共倡立“葬亲社”,到处劝人实行。屠爌、陆圻征文寿母,他说:“世俗之事,非所当行。”当时东南社集讲会极盛,他说:“衎衎醉饱,无益身心。”一切不赴。甲申以后,起义死事的人甚多,好名依附者亦往往而有。乾初说:“非义之义,大人弗为。人之贤不肖,生平具在。故孔子谓‘未知生焉知死’。今人动称末后一着,遂使奸盗优倡,同登节义,浊乱无纪。死节一案,真可痛也!”黄撰墓志引他又尝著《书潘烈妇碑后》,说道:“吾以为烈妇之死非正也。某尝怪三代以后,学不切实,好为激烈之行,寝失古风,欲一论辩其非。……”吴著年谱引他立论不徇流俗,大略如此。

    他和梨洲同门,但生前论学,往往不合。梨洲也不深知他,《南雷集》中他的墓志铭两篇,第一篇泛泛叙他的庸德而已,第二篇才把他学术要点摘出,自言:“详玩遗稿,方识指归,有负良友多矣。因理其绪言,以忏前过。”梨洲服善之诚,实可敬。乾初遗著,世罕传本,不知尚存否?得梨洲一文,我们可以知道一位拔俗学者的面影,也算幸事了。

    三 潘用微

    潘平格,字用微《学案小识》作用徵,误浙江慈溪人。他的学术像没有师承,也没有传授。他所著有《求仁录》一书,我未得见,仅从唐鉴《国朝学案小识》所引观其崖略。以下都是从唐著转引大概说:“孔门之学以求仁为宗。仁者,浑然天地万物一体,而发见于吾人日用平常之事者也。……故曰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我未见力不足者。……”又说:“学者之患,在于不知真心见在日用,而别求心,故有种种弊病以各成其学术”。他反对主敬主静之养心法,以为养心用操持法总是不对,说道:“操持者,意也,识也;操持此心,是以意识治意识也。”所以他说:“敬即是心,而非敬以治心;心即是敬,而非主敬持敬。”而结论归到“本体工夫非有二”,说道:“工夫二字,起于后世佛老之徒。盖自伦常日用之外另有一事,故说是工夫。若主敬之学,先立体以为致用之本;穷理之学,先推极知识以为遇事之用;亦是另有一事,可说是工夫。……这便是学养子而后嫁了。”又说:“晦庵不信《大学》而信伊川之‘改大学’,不格物而补格物之传,以至象山、阳明不信曾、思、孟而谓颜子没而圣学亡,今敢于悖先圣而不敢以悖后世诸贤,……总由学者读注听讲,先入于近儒之说,故意见偏颇,窠臼难拔。某常说不得看注,不得看诸贤语录,盖尝深中其病,确知其害。”用微之学,我未见其全书,不敢轻下批评。约略看来,大率也是从宋明学上很用过苦功而力求解放者。归玄恭文集里头有《上潘先生书》两通,第一通很尊仰他;第二通很诋毁他。像是玄恭曾游用微之门,后来不以为然,又退出来。李恕谷记万季野自述道:“吾少从黄先生游,闻四明有潘先生者,曰‘朱子道,陆子禅’,怪之,往诘其说,有据。同学因轰言予畔黄先生,先生亦怒。……”《恕谷后集?万季野小传》然则季野亦颇心折其学了。可惜他生在浙东,浙东正是蕺山、梨洲势力范围,不容他有发展余地。这个人便成为“中道而殇”的学者了。

    四 费燕峰

    费密,字此度,号燕峰,四川新繁人。生明天启三年(1623或1625),卒清康熙三十八年(1698或1699),年77。当张献忠荼毒全蜀时,他团乡兵拒贼,贼不能犯。永历在滇,蜀人杨展据叙州嘉定、永宁为明守,燕峰以中书舍人参其军,屯田积谷为一方保障。吴三桂入蜀,燕峰避乱陕西,寻即东下,自是流寓江淮间四十余年。49岁,诣苏门谒孙夏峰,夏峰年九十矣,与谈学甚契。见《夏峰年谱》尝游京师,交李恕谷,为作《大学辨业序》。见《恕谷年谱》工诗,为王渔洋所推服。见《池北偶谈》遗著三种,曰《弘道书》,曰《荒书》,曰《燕峰诗抄》,近年大关唐氏始刻之。《荒书》记明清间蜀乱,为极翔实之史料。徐立斋、万季野在明史馆,以不得见为恨。《弘道书》成于晚年,为书三卷十五篇,曰“统典论”,曰“弼辅录论”,曰“道脉谱论”,曰“古经旨论”,曰“原教”,曰“圣人取人定法论”,凡六篇,为上卷;“祀典议”五篇及“先王传道述”、“圣门传道述”、“吾道述”,凡八篇,为中卷;“圣门定旨两变序记”一篇为下卷;其间复以表十一篇分附焉。骤看这部书名和目录,很像是一部宋明道学先生们理障的著作,其实大大不然。燕峰是对于宋元学术革命的急先锋。这部书惊心动魄之言,不在颜习斋《四存编》之下。其最不同之点,则习斋连汉唐学派一概排斥,燕峰则提倡注疏。就这点论,燕峰不能如习斋之彻底,其学风实与后此乾嘉学派颇接近。但乾嘉学者并未受燕峰影响,不可不知燕峰和同时的颜习斋、毛西河,虽同为反宋学的健将,而燕峰之特色,则在研究历史上学术变迁之迹,能说明宋学所自出。他以为,中国学术自三国六朝以后分为南北两派,而宋学则从南派衍来。其论南北派曰:

    ……迨于魏晋,王弼、何晏,习为清谈,儒学始变,朝野相尚,损实坏政,中原沦没,宋、齐、梁、陈,偏安江左,诸儒谈经,遂杂玄旨,何承天、尉弘正、雷次宗、刘瓛、沈麟士、明山宾、皇侃、虞喜、周舍、伏曼容、张绪诸君子,缁素并听,受者甚广。北方旧族,执经而言圣人之道,卢玄、王保安、刁冲、刘兰、张吾贵、李同轨、徐遵明、熊安生、刘焯、刘炫诸儒,弟子著录千万计,古经得传,深有赖焉。……《原教》他续论自唐迄宋学术变迁大势,说道:

    唐啖助、王玄感、陆淳以来,诂经已出意见,尚未大变乱也。经旨大变,创于王轸,和以贾昌朝。而刘敞为说,始异古注疏,然不著天下。王安石自昌朝发,独任己私,本刘敞《七经小传》,尽改古注为新义,……诬辨幽诞,以为道德性命之微。……安石言之则为新义,行之则为新法,天下骚然,宋遂南渡。当是时不守古经言“足兵足食”、“好谋而成”,从生聚教训实处讲求,思以立国。而朝士所争,乃王安石、程颐之学术,上殿专言“格物”,道德性命之说益炽。吕祖谦、陆九渊、朱熹、张栻、陈亮,论各不同,而九渊与熹尤显。……熹为集注,力排七十子古今诸儒,独取二程,然二程与安石稍异者,不过“静坐”、“体验”、“会活泼泼地”气质之性耳,一切道德性命臆说,悉本安石焉,……今之非安石者皆是也。安石、程、朱,小殊而大合,特未尝就数家遗书细求耳。……明永乐专用熹说四书五经“大全”,命科举以为程式。生徒趋时,递相祖受。七十子所遗汉唐相传共守之实学殆绝。……王守仁虽以熹穷理格物为非,而复溯九渊本心之说,改九渊接孟轲。自此穷理、良知二说并立,学者各有所好,互相仇敌。《道脉谱论》

    他又论宋儒之学乃剽窃佛道两家而来,历举邵雍之出于陈抟,周敦颐之出于寿厓。其考证虽不逮黄晦木、胡朏明之详博,而论断尤痛切。谓:

    诸儒辟二氏,谓其惑世诬民,若不可令一日容于斯世;而阴窃其说以自润,又何以服二氏?《圣门定旨两变序记》又谓:

    羲、文、周、孔至宋,乃托二氏再生于天地之间。吾道受辱至此,百尔君子,欲不愤得乎?《道脉谱论》

    他以为,“凡宋儒所自诩为不传之秘者,皆彷佛为见,依倚成理。昔儒非不知之也,但不以为学。”《古经旨论》所以不以为学之故,他以为一因其不能普及,二因其不能应用。所谓不能普及者,他说:

    圣人立教,十人中五人能知,五人不能知,五人能行,五人不能行,不以为教也……今大郡十余万家,长老子弟秀杰者,虽上下不齐,而常千百人于孝弟忠信诗书六艺之文可以与知也。浸汨敷衍于后儒性理新说,多者五六人或二三人,或千里无一人焉。道不远人,说何艰深若此?《原教》所谓不能应用者,他说:

    清谈害实,起于魏晋,而盛于宋南北。……齐逞臆见,专事口舌,又不降心将人情物理平居处事点勘离合,说者自说,事者自事,终为两段。即有好议论,美听而已矣。……后儒所论,惟深山独处乃可行之,城居郭聚有室有家,必不能也。……无论其未尝得而空言也,果静极矣,活泼泼地会矣,坐忘矣,冲漠无朕至奥、心无时不在腔子里、性无不复、即物之理无不穷、本心之大无不立而良知无不致矣,亦止与达摩面壁、天台止观同一门庭,何补于国?何益于家?何关于政事?何救于民生?《圣门定旨两变序记》他又极论空言高论之有害政治,说道:

    论政当以身所当者为定。……井田封建,先王之善政也;郡县阡陌,后王之善政也。……专言三代,欲以为治,不过儒生饰辞耀世,苟实行之,误国家而害民生,必如社仓、青苗空竭四海而后止也。……自宋以来,天下之大患,在于实事与议论两不相侔,故虚文盛而真用薄。儒生好议论,然草野诵读,未尝身历政事,执固言理,不达事变,滞古充类,责人所难。……《先王传道述》他又反对宋儒之禁欲主义,说道: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众人如是,贤哲亦未尝不如是也。……欲不可纵,亦不可禁者也。不可禁而强禁之,则人不从;遂不禁任其纵,则风俗日坏。圣人制为礼乐,因人所欲,而以不禁禁之也。《统典论》又说:

    生命人所共惜也,妻子人所深爱也,产业人所至要也,功名人所极慕也,饥寒困辱人所难忍也,忧患陷阨人所思避也,义理人所共尊也,然恶得专取义理,一切尽舍而不合量之欤?论事必本于人情,议人必兼之时势。功过不相掩,而得失必互存。不当以难行之事徒侈为美谈,不当以必用之规遂指为不肖。《弼辅录论》

    燕峰学术的要点大略如此。我们拿来和亭林、习斋、乾初、东原诸家之说并读,当可发见其相同之点甚多。盖明学反动的结果,一时学风不期然而然也。但燕峰于破坏方面,不能如习斋之彻底,于建设方面,不能如亭林之健实,又没有弟子以张其军,遗书亦湮晦罕传,所以这样精悍的思想家,三百年间几乎没人知道。最初表彰他的,为同治间之戴子高,他的《谪麟堂集》中有《费舍人别传》一篇,但亦语焉不详。最近遗著出世,这位大学者渐渐复活起来了。

    五 唐铸万 胡石庄 附:易堂九子

    同时四川还有一位怪人,曰唐铸万。但费、唐两位,虽属蜀产,然中年以后都流寓江淮,我们是要注意的。

    唐甄,原名大陶,字铸万,号圃亭,四川达州人。生明崇祯三年,卒清康熙四十三年(1630-1704),年75,与阎百诗、颜习斋同年卒顺治丁酉举人。曾任山西长子县知县,仅十个月便去官,在任内劝民植桑八十万株。他早年因蜀乱避地居苏州,遂游长终老于苏。家计赤贫,常常断炊,采废圃中枸杞叶为饭,衣服典尽,败絮蓝缕,陶陶焉振笔著书不辍。他学无师授,我们读他的书,知道他曾与王昆绳、魏冰叔、顾景范为友。他著书九十七篇,初名曰《衡书》,晚乃改名《潜书》。魏冰叔初见《潜书》,大惊,曰:“此周秦之书也。今犹有此人乎?”梅定九一见便手录全部,曰:“此必传之作,当藏之名山以待其人耳。”俱见王闻远著《圃亭先生行略》潘次耕为之序曰:“古之立言重世者,必有卓绝之识,深沉之思,蕴积于中,多不可制,吐而为辞,风发泉涌。若先秦诸子之书,醇驳不同,奇正不一,要皆独抒己见,无所蹈袭,故能历千载而不磨。……斯编远追古人,貌离而神合,不名《潜书》,直名《唐子》可矣!”本书卷首铸万品格高峻,心胸广阔,学术从阳明入手,亦带点佛学气味,确然有他的自得,又精心研究事务条理,不为蹈空骛高之谈。这部《潜书》,刻意摹追周秦诸子,想要成一家之言,魏、潘恭维的话,未免过当。依我看,这部书有粗浅语却无肤泛语,有枝蔓语却无蹈袭语,在古今著作之林,总算有相当位置。大约王符《潜夫论》、荀悦《申鉴》、徐干《中论》、颜之推《家训》之亚也。

    铸万宗阳明心学,其自得处颇类心斋、东崖父子之以乐为学,尝自述其下手法门道:

    甄晚而志于道,而知即心是道,不求于外而壹于心。而患多忧多恚为心之害。有教我以主静者,始未尝不静,久则复动矣;有教我以主敬者,始未尝不敬,久则复纵矣。从事于圣人之言,博求于诸儒之论,为之未尝不力,而忧恚之疾终不可治。因思心之本体,虚而无物者也。时有穷达,心无穷达;地有苦乐,心无苦乐;人有顺逆,心无顺逆,三有者,世之妄有也;三无者,心之本无也;奈何以其所妄有,加之于其所本无哉?心本无忧恚,而劳其心以治忧恚,非计之得也。……吾今而知疾之所由来矣。吾之于人也,非所好而见之,则不宜于其人,名之于食也,非所好而进焉,则不宜于其味。……即此一人,即此一事,或宜于朝不宜于夕,或不宜于朝而宜于夕。其所不宜者,必当吾之不悦时也。其所宜者,必当吾之悦时也。然则宜在悦不在物也,悦在心不在宜也。故知不悦为戕心之刃,悦为入道之门。……于是舍昔所为,从悦以入,……无强制之劳,有安获之益。……《悦入篇》这段话大概是铸万一生得力所在。他以为“不悦则常怀烦懑,多见不平,多见非理,所以一切怨天尤人不相亲爱,皆由此生。悦则反是。”我认为这话是很好的。我自己的修养也是向这条路上走。他又说:“古人教亦多术矣,不闻以悦教人,而予由此入者何?予蜀人也,生质如其山川,湍急不能容而恒多忧恚。细察病根,皆不悦害之。悦为我门,非众之门。”这段话更好。讲学专标一宗旨,此如指独步单方以疗百病,陆桴亭尝非之。铸万主张各自搜寻自己病根,各自找药,最为通达。他说地理关系影响到人的生质书中屡说这种话,亦极有理政。

    铸万虽极力提倡心学,然与宋明儒明心见性之说不同。他养心专为治事用,所以心学只算手段,不算目的。他说:“事不成,功不立,又奚贵无用之心?不如委其心而放之”。《辨儒篇》所以他对于客观的事物条理,认为必须详实研究。他说:

    顾景范语唐子曰:“子非程子、朱子,且得罪于圣人之门”。唐子曰:“是何言也!二子古之贤人也,吾何以非之?乃其学精内而遗外。……”顾子曰:“内尽即外治”。唐子曰:“然则子何为作方舆书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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