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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货车队停在一个离码头不远、供商人住宿的大客栈门口。叶戈鲁什卡从货车上爬下来,听见一个很耳熟的声音。有个人搀他下来,说:

    “我们昨天傍晚就到这儿了……今天等了你们一整天。我们原想昨天赶上你们,可是在路上没碰见你们,我们走的是另一条路。嘿,你把大衣揉得好皱呀!你可要挨舅舅的骂了!”

    叶戈鲁什卡细瞧说话人的那张像大理石般的脸,这才想起他就是杰尼斯卡。

    “你舅舅和赫利斯托福尔神甫这时候在客栈房间里,”杰尼斯卡接着说,“他们在喝茶呢。去吧!”

    他领着叶戈鲁什卡走进一所两层楼的房子,里面又黑暗又阴森,就跟他们县城里的慈善机关一样。叶戈鲁什卡和杰尼斯卡穿过前堂,走完一道阴暗的楼梯和一条狭窄的长过道,走进一个小房间。果然,伊万·伊万内奇和赫利斯托福尔神甫正坐在房间里茶桌旁边喝茶。两个老人一看见小男孩,脸上现出又惊奇又快活的神气。

    “啊哈!叶戈尔·尼古拉————伊奇,”赫利斯托福尔神甫用唱歌似的声调说,“罗蒙诺索夫先生!”

    “啊,贵族老爷!”库兹米乔夫说,“欢迎欢迎。”

    叶戈鲁什卡脱掉大衣,吻了舅舅和赫利斯托福尔神甫的手,在桌旁坐下来。

    “喂,一路上怎么样,puer bone?”赫利斯托福尔神甫替他斟了茶,问他,脸上照例带着愉快的笑容,“恐怕腻味了吧?求上帝保佑我们,万万别叫我们坐货车或者骑牛赶路了!上帝宽恕我们吧:走了又走,往前一看,总是一片草原,铺展开去,跟先前一样,看不见尽头!这不是赶路,简直是受罪嘛。你为什么不喝茶?喝呀!在你随着那一串货车赶路,还没来到这儿的时候,我们已经把所有的事都圆满地办完了。感谢上帝!我们已经把羊毛卖给切列巴辛了,只求上帝能让大家都这么顺利就好了……我们赚了一笔钱。”

    一看见自家人,叶戈鲁什卡就感到一种难以遏止的愿望:要想诉一诉苦。他没听赫利斯托福尔神甫的话,只是想着怎样开口,主要诉什么苦。可是赫利斯托福尔神甫的声调显得很不好听,刺耳,妨碍他集中注意,搅乱了他的思想。他在桌旁没坐满五分钟就站起来,走到长沙发那里躺下。

    “咦,咦!”赫利斯托福尔神甫惊奇地说,“你怎么不喝茶?”

    叶戈鲁什卡一面仍旧在想诉什么苦,一面用额头抵着沙发背,忽然号啕大哭起来。

    “咦,咦!”赫利斯托福尔神甫重说一遍,站起来,走到长沙发那儿,“叶戈里,你怎么了?你干吗哭呀?”

    “我……我病了!”叶戈鲁什卡开口说。

    “病了?”赫利斯托福尔神甫慌了,“这可不好,小兄弟……在路上怎么能生病呢?哎哟,你怎么啦,小兄弟……嗯?”

    他伸出手去放在叶戈鲁什卡的额头上,又摸摸他的脸蛋儿,说:

    “对,你的额头很烫……你一定着了凉,要不然,就是吃了什么东西……向上帝祷告吧。”

    “给他吃点奎宁……”伊万·伊万内奇说,慌了。

    “不。应当给他吃点热的……叶戈里,要喝点汤吗?嗯?”

    “不……不想喝。”叶戈鲁什卡回答说。

    “你觉着冷还是怎么的?”

    “先前倒是觉着冷,可是现在……现在觉着热了。我浑身酸痛……”

    伊万·伊万内奇走到长沙发那儿,摸一摸叶戈鲁什卡的额头,慌张地嗽一嗽喉咙,回到桌子那儿。

    “这样吧,你索性脱掉衣服,躺下睡吧,”赫利斯托福尔神甫说,“你该好好睡一觉才成。”

    他帮着叶戈鲁什卡脱掉衣服,给他放好枕头,替他盖上被子,再拿伊万·伊万内奇的大衣盖在上面。然后他踮起脚尖走开,在桌旁坐下来。叶戈鲁什卡闭上眼睛,立刻觉得好像不是在旅馆房间里,而是在大道边上,挨近篝火。叶美里扬挥动胳膊,德莫夫红着眼睛趴在地上,讥诮地瞧着叶戈鲁什卡。

    “打他,打他!”叶戈鲁什卡嚷道。

    “他说梦话了……”赫利斯托福尔神甫低声说。

    “真是麻烦!”伊万·伊万内奇叹道。

    “得拿油和醋来把他擦一擦才行。上帝保佑,他的病明天就会好了。”

    为了要摆脱噩梦,叶戈鲁什卡睁开眼睛,对火望着。赫利斯托福尔神甫和伊万·伊万内奇已经喝完茶,正在小声讲话。神甫幸福地微笑着,看来,他怎么也忘不了他在羊毛上赚了一笔钱。使他高兴的,与其说是赚了钱,不如说是想着他回到家,可以把一大家子人聚集在自己周围,狡猾地眼睛,哈哈大笑。他先得瞒住他们大家,说他按照比实价低的价钱把羊毛卖了,然后他就拿出一个肥大的钱夹交给女婿米海罗说:“喏,拿去吧!瞧,生意就该这样做!”库兹米乔夫好像还不满足。他的脸上跟先前一样表现出一本正经的冷淡和操心的神情。

    “唉,要是早知道切列巴辛肯出这样的价钱,”他低声说,“那我就不会在家乡把那三百普特卖给玛卡罗夫了。真要命!不过,谁知道这儿的价钱涨上去了?”

    一个穿白衬衫的人把茶炊端出去,点亮墙角上神像前面的长明灯。赫利斯托福尔神甫凑近他的耳朵低声说着什么。那个人做出诡秘的脸相,就像在搞阴谋似的,仿佛说:“我明白了。”然后走出去,不久就又回来,把一个容器放在长沙发底下。伊万·伊万内奇在地板上给自己铺了被褥,打了几回呵欠,懒洋洋地做完祷告,就躺下去了。

    “我想明天上教堂去,……”赫利斯托福尔神甫说,“我认识那儿的圣器看守人。做完弥撒我应当去看看主教,不过据说他病了。”

    他打了个呵欠,吹熄了灯。现在,只有神像前面的长明灯放光了。

    “据说他不见客,”赫利斯托福尔神甫继续说,脱去衣服,“这样一来,我只好见不到他的面就走了。”

    他脱下长衣,叶戈鲁什卡看见眼前站着鲁滨孙·克鲁梭。鲁滨孙在一个小碟里搅动什么东西,走到叶戈鲁什卡面前,小声说:

    “罗蒙诺索夫,你睡着了?起来吧!我拿油和醋擦一擦你的身子。这是很灵的,你只要向上帝祷告就行了。”

    叶戈鲁什卡连忙翻身坐起来。赫利斯托福尔神甫脱掉孩子的内衣,耸起肩膀,断断续续地呼吸,好像谁在呵他的痒似的。他开始擦叶戈鲁什卡的胸膛。

    “凭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他小声说:“趴好,背朝上!……这就行了。明天病就会好了,不过以后别再造罪了……你烫得跟火似的!大概起暴风雨的时候,你们正在路上吧?”

    “正在路上。”

    “那还有不生病的!凭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那还有不生病的!”

    赫利斯托福尔神甫擦完叶戈鲁什卡的身子以后,给他穿上内衣,替他盖好,在他身上画个十字,就走了。后来,叶戈鲁什卡看见他向上帝祷告。大概这老人背熟了许多祷告词,因为他在神像前面站了许久,小声念着。他念完祷告,对着窗口、房门、叶戈鲁什卡、伊万·伊万内奇一一画了十字,在一张小的长沙发上躺下来,没垫枕头,拉过自己的长衣盖在身上。过道上一只挂钟敲了十下。叶戈鲁什卡想起到天亮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就烦恼得用脑门子抵住长沙发的靠背,不再努力摆脱那些矇胧的、郁闷的梦景了。可是早晨却远比他预料的来得快。

    他觉得他躺在那儿,用脑门子抵住长沙发的靠背,并没过多久,可是等到他睁开眼来,斜射的阳光却已经透过小客房里的两扇窗子,照在地板上了。赫利斯托福尔神甫和伊万·伊万内奇不在房间里。房间已经打扫过,明亮,舒服,有赫利斯托福尔神甫的气味:他身上老是冒出柏枝和晒干的矢车菊的气味(在家里,他常用矢车菊做洒圣水用的刷子和神龛的装饰品,因此他身上浸透了那些气味)。叶戈鲁什卡瞧着枕头,瞧着斜射的阳光,瞧着自己那双现在已经擦干净、并排摆在长沙发左近的靴子,瞧啊瞧的,笑起来了。他看到自己不是躺在羊毛捆上,看到四周的东西样样都是干的,看到天花板上并没有闪电和雷,倒觉得奇怪了。

    他跳下长沙发,开始穿衣服。他觉得身体挺好。昨天的病只留下一点儿痕迹,大腿和脖子还有点发软。这样看来,油和醋奏了效。他想起昨天模模糊糊地看见的轮船、火车头、宽阔的河流等等,于是连忙穿上衣服,好跑到码头上去看一看。他漱洗完毕,穿上红布衬衫,忽然门锁喀哒一响,赫利斯托福尔神甫在门口出现了,戴着高礼帽,帆布长衣外面罩着棕色绸法衣,手里拄着长木杖。他面带笑容,满脸放光(刚刚从教堂回来的老人总是满脸放光的),把圣饼和一包什么东西放在桌子上,祈祷过后,说:

    “求上帝怜恤我们!哦,你身体怎么样?”

    “现在好了。”叶戈鲁什卡回答,吻他的手。

    “感谢上帝……我刚做完弥撒回来……我刚才去看一个我认识的圣器看守人。他约我到他家里去喝茶,可是我没去。我不喜欢一早就上别人家里去作客。愿上帝跟他同在!”

    他脱掉法衣,摩挲一下自己的胸膛,不慌不忙地解开那个小包。叶戈鲁什卡看见一小罐鱼子、一小片风干的咸鱼肉和一块法国面包。

    “瞧,我路过一家活鱼店的时候买来的,”赫利斯托福尔神甫说,“平常日子原本不该这么奢侈,可是我想,家里有病人,这就可以原谅了。鱼子酱挺好,是鲟鱼的……”

    穿白衬衫的那个人端来茶炊和一个放着茶具的盘子。

    “吃吧,”赫利斯托福尔神甫说,把鱼子抹在一片面包上,递给叶戈鲁什卡,“现在尽管吃啊玩啊都没关系,可是你念书的时候就要到了。记住,念书要专心,用功,也好有个出息。凡是应该背熟的,你就背熟;遇到你应当用自己的话来说明内在的含义而不涉及外部形式的,那就用你自己的话来说。要努力把各门功课都学好。有的人算术学得挺好,可是却从没听说过彼得·莫吉拉;有的人倒知道彼得·莫吉拉,可是又不会说明月亮。不行,你得把书念到样样都懂才行!要学好拉丁文、法文、德文……当然还有地理啦、历史啦、神学啦、哲学啦、数学啦……等你不慌不忙,一边祷告上帝,一边勤奋地学会了各门功课,那就要出去做事了。要是你样样都懂,那就任什么行业干起来都便当。你只要用功念书,求得神恩,上帝就会指点你做什么样的人。医生啦,法官啦,工程师啦……”

    赫利斯托福尔神甫在一小片面包上抹了一点点鱼子,放进嘴里,说:

    “使徒保罗说过:不要学古怪的、邪道的学问。当然,如果那是巫术,不合法的技术,或者像扫罗从另一个世界招来鬼魂的法术,或是于人于己全没用处的学问,那就还是不学的好。你应该只学上帝所赞同的那些学科。你得学……神圣的使徒们用各种语言讲话,那你就学各种语言。伟大的巴西尔研究数学和哲学,那你就学数学和哲学。圣涅斯托尔写历史,那你就学历史,写历史。要学圣徒的榜样……”

    赫利斯托福尔用茶碟喝茶,擦了擦上髭,摇一下头。

    “好!”他说,“我受的是老式教育,现在我已经忘了许多,不过我跟别人还是生活得不同。比都没法比呢。比方说,到一个人多的地方去赴宴或者参加大会,说上一句拉丁话,或者提到历史或哲学方面的事,人家听了就会满意,我自己也满意……或者区里的法官们来了,要人主持宣誓仪式,别的教士怕难为情,可是我跟法官啦,检察官啦,律师啦,却随随便便,毫不拘礼。我谈吐文雅,跟他们喝喝茶,说说笑笑,问问他们我不知道的事……他们也挺愉快。就是这么的,小兄弟……学问是光明,愚昧是黑暗。念书吧!当然,念书是很难的,现在念书要化不少钱……你妈是个寡妇,她靠抚恤金过活,可是呢……”

    赫利斯托福尔神甫战战兢兢地瞧一下门口,接着小声说:

    “伊万·伊万内奇会帮忙的。他不会不管你。他自己没有子女,他会帮你的。别担心。”

    他做出严肃的脸容,更加小声地说:

    “只是你要记住,叶戈里,别忘了你母亲和伊万·伊万内奇,求上帝让你别忘记。十诫教你孝敬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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