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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月,杏树开花了。三月,梨树、桃树和苹果树上开满了花朵。一个月后,溪流的水悄悄地越涨越多,之后又回到了正常水流。五月初,收割牧草,到了月底,收割燕麦和大麦。杏树已经胀满了夏意。六月,最早成熟的梨子已经随着收割期而出现。水源已经开始干涸,热气不断增长。大地的血液在这一头干涸,却在另一头把棉花催开了花,也为最早一批的葡萄注入了糖分。天空刮着很热的大风,把土地都吹干了,也几乎在各地引起火灾。然后,忽然间,一年过了大半。很快,葡萄收获结束了。九月到十一月,大雨横扫大地。雨就这么下着,夏天的播种才刚告一段落,各种播种工作紧接着展开,各条溪水猛然涨起,丰沛地奔涌。到了年底,有些土地上的小麦已经发芽,有些土地才刚犁完土。再过一段时间,杏树再度在冰蓝天空的映照下转为白色。新的一年在大地和天空里继续迈进。烟草已经种下,葡萄已经耕种且已经施肥,果树已经嫁接。同月,欧楂果已经成熟。又到了夏日干草收割和耕耘的时节。年中的时候,桌上多了很多多汁又粘手的硕大水果:无花果、桃子和梨子,人们趁着打麦子的间歇狼吞虎咽地吃着。接下来葡萄收成时,天空被覆盖了,来自北方的椋鸟和画眉黑压压地无声掠过。对它们来说,橄榄已经成熟,不久便是采摘的时候。湿黏的土地上,小麦再度发芽。同样来自北方的层层厚重云朵,从海上和陆地上飘过,如泡沫般扫过水面,让水晶般天空下的海面变得干净冰冷。几天之中,晚间远方还出现无声的闪电。最初的寒意来了。

    大概是这个时候,梅尔索第一次卧病在床。胸膜炎几次发作,他没法出门,在房间里待了好几个月。等他终于下床,舍努瓦最近的山坡上的树已经开满了鲜花,一路蔓延到海边。他从来不曾如此细腻地感受过春天。于是,康复后的第一个夜晚,他久久地穿过田地,缓缓走到蒂帕萨沉睡的废墟山丘。在一片充满了天空细致声响的寂静中,夜就像流淌在世间的乳汁。梅尔索行走在悬崖上,整个人沉浸在这一夜严肃的思绪之中。下方的大海轻轻呼啸着,海上看起来满是丝绒般的月色,如野兽般灵动又光滑。此时此刻,他感觉自己的生命好像离自己如此遥远,他是如此孤独,对一切,甚至对他自己都无动于衷。梅尔索感觉自己终于找到了自己一直在寻找的东西,填满他内心的这种平静,来自于他耐心持续的自我放逐,这场放逐的寻觅和完满要归功于这个世界,它热情且毫无怒意地否认他。他轻轻地行走,脚步声显得有些陌生,又或许是熟悉的,那熟悉感就好像野兽在乳香黄连木树丛里的窸窣声、海浪的拍击声,或是天空深处夜的躁动声。他也同样感受到自己的身体,但是凭着相同的外在意识,比如这春夜的暖风吹拂,从海上飘来的盐味和腐烂的味道。他在世间的奔跑、他对快乐的追求、扎格尔斯满是脑浆和骨头的可怕伤口、在“眺望世界之屋”度过的甜蜜而克制的时光,他的妻子、他的希望和他的天神,现在,这一切都在他眼前。但犹如所有故事中最偏爱的一个,这种偏爱并没有明确的理由,既陌生又隐隐感到熟悉,那是一本讨好且印证内心最深处的书,却是别人所写出来的。这是他第一次没有感受到其它现实,只有一股对冒险的热情、对活力的欲望,和与世界连接的一种智慧且诚挚的本能。他没有怒火也没有恨意,所以没有遗憾。他坐在一块岩石上,手指感受到它粗糙的脸庞,他望着大海在月光下无声地膨胀。他回想着他曾经抚摩过的露西安娜的脸庞,想着她微凉的嘴唇。光滑的水面上,月亮宛如一滴精油,映照出无数个游移不定的长长的笑容。海水像嘴巴一样微凉,软绵绵的像是要潜入一个人的身下。梅尔索始终坐着,这时他感觉到快乐离泪水是如此之近,在这整片无声的激昂里,人一生的希望和绝望都交织其中。梅尔索虽然有意识,但又觉得陌生,被激情吞噬又无动于衷。他明白自己的人生和命运就将在这里结束,他今后所有的努力都将与这份快乐相处,并且面对它可怕的真相。

    他现在想要潜入暖热的海水里,让自己迷失又重新找到自我,在月色和微凉中游泳,好让内心属于过去的部分闭嘴,并让他快乐的深沉歌声得以催生。他脱下衣服,走下几块岩石,进入海里。海水如一具温热的身体,顺着他的手臂溜走,又以一种难以捉摸却无所不在的拥抱,粘附在他的腿上。他有规律地游着,感受到背部的肌肉有韵律地运动着。他每次举起手臂,都在无垠的海面上挥洒出无数银色的水滴,在静默又生机勃勃的天空面前,犹如一次快乐地收获灿烂的种子。然后手臂再次沉入水中,像一把强劲的犁铧一般耕耘着,把水流一分为二,好从中获得新的倚靠和一份更加年轻的希望。在他身后,随着双脚的拍打,水上泛起泡沫,还有啪啪的水声,在孤独而寂静的夜里听起来格外清晰。他感受到自己的节奏与活力,突然变得异常兴奋,他前进得更快了,很快发现自己已经远离海岸,独自人来到了夜晚和世界的中心。他突然想到自己脚下的海水有多深,突然停下了自己的动作。他身下的一切,宛如一张陌生世界的脸庞,深深吸引着他,那是让他回归自己的夜晚的延伸,是尚未探索过的生活中,水和盐的核心。他心头浮现出一股欲念,但随即被身体的巨大喜悦所摒弃。他游得更用力且更往前。他感到美妙的倦怠,他即将回到岸边。就在这时,他忽然被卷入一股冰冷的水流,不得不停下来,他牙齿打着颤,手脚僵硬。大海的这波惊喜,令他叹为观止;这阵寒意侵入他的四肢,又像神的爱一般使他灼热,是一种既清醒又狂热的激情,使他完全任其摆布。回来时比去时费力许多,他站在岸上,面对着天空和大海,牙齿打着颤,穿上衣服,快乐地笑着。

    回去的路上,他身体感到不适。站在从海边通往房屋的小径上,可以看到正前方的岩石岬角、高大光滑的柱身,以及那些废墟。忽然间一阵天旋地转,他发现自己倚靠着一块岩石,半卧在一片乳香黄连木树丛上,被压断的枝叶散发出浓浓的气味。他吃力地回到家里。他的身体刚才带他体验了极致的愉悦,现在却让他陷入集中在腹部的痛苦,他不得不闭上双眼。他泡了杯茶。但他煮水时拿了一只脏的平底锅,结果泡出来的茶油腻到令他恶心。但他还是把茶喝了,然后就睡了。脱鞋子时,他注意到自己苍白无血色的双手,指甲异常粉红,又长又弯,覆盖了指尖。他的指甲从来不曾这样过,这使他的双手看起来有一种残酷而邪恶的感觉。他感到自己的胸口被老虎钳夹住了。他咳嗽并吐了几次口水,但嘴里还是有血腥味。他躺在床上,开始浑身打哆嗦。他感觉冷战从身体末梢传递上来,犹如两道冰冷的水流在肩膀处汇合。他的牙齿在被单上打战,感觉床单都被沾湿了。房子显得很大,一些他常常听到的熟悉声响被无限扩大了,仿佛没有任何墙壁能阻挡它们的回荡。他听到水流和鹅卵石翻腾的大海,大玻璃窗外颤动的夜,还有远方农场里的狗叫声。他觉得热,掀开了被子,又觉得冷,便又把被子盖上。这样摇摆在两种折磨之间,使他无法入睡的昏沉和担忧,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生病了。他很焦躁,因为想到自己可能在这种昏沉中死去,而无法看清前方的路。镇上教堂的大钟响了,他却听不出敲了几声。他并不想这么病死。至少,他不希望这场病是常常见到的那种,不断地削弱他,像是一种向死亡的过渡。他潜意识里所希望的,还是用充满血色和健康的人生来面对死亡,而不是已经有死亡在场,或是已经有行将就木的东西在场。他站起来,艰难地拉了一把扶手椅到窗前,裹着被子坐下。他透过轻薄的窗帘没有褶皱的地方,看到窗帘背后有星星闪烁着。他深深地吸了口气,以缓和颤抖的双手紧握扶手,想要重新恢复清醒。“可以的。”他心想。就在这时候,他想到厨房煤气没关。“可以的。”他不断这么想着。清醒的神智也是一种漫长的耐心。凡事都能赢得或者争取到。他用拳头敲打着椅子的扶手。没有人天生就强、弱或者意志坚强。人都是后来才变强或者变清醒的。命运不在人的身上,而在人的周围。他发现自己落泪了。一种莫名的虚弱,一种因病而生的软弱使他回到了童年,重新流下了泪水。他双手冰冷,心中有一股强烈的反感。他想起自己的指甲,搓了搓锁骨下方显得无比巨大的淋巴结。外面的世界一片美好。他不想抛下自己活下去的渴念和欲望。他想起在阿尔及尔的那些夜晚,在鸣笛声的召唤下,人们从工厂出来,喧嚣声升向绿色天际。苦艾的气味、废墟间的野花以及萨赫勒地区周围柏树的孤独,一种人生画面在其间编织,其中的美丽与快乐面朝着绝望,帕特里斯从中感受到某种稍纵即逝的永恒。他不愿抛下它,即便有一天他不在了,这幅画面也会持续下去。他感觉自己内心充满了叛逆与同情,这时他看到了扎格尔斯望向窗外时的表情。他咳了很久,呼吸艰难。睡衣令他窒息。他觉得冷,又觉得热。他心中燃烧着混沌的熊熊烈火,握紧双拳,全身的血液在脑袋里怦怦跳着;他眼神空洞,等待着新的一波战栗令他再次陷入盲目的高烧。他又开始战栗,然后再次陷入潮湿又封闭的世界。他合上双眼,压制了那野兽的暴动,它嫉妒他的渴和饿。但就在快要睡着之前,他看到窗帘外泛起了鱼肚白,并随着黎明的世界苏醒,听到像是温柔和希望的强烈召唤,想必这种召唤消融了死亡带来的恐惧,同时也安抚了他,并让他知道,他将在那些曾经支持着他活下去的理由中,找到死亡的理由。

    他醒来时,天已经大亮,鸟儿和昆虫在热气腾腾中欢唱着。他想到露西安娜今天就要到了。他感觉筋疲力尽,吃力地爬回床上。他口中残留着发烧的味道,还有那种脆弱的感觉,在病人眼中,世事变得艰难,其他人都变得难以相处。他把贝尔纳请来。贝尔纳来了,依然是沉默寡言、行色匆匆的模样。他替梅尔索听诊,摘下眼镜擦拭镜片。“情况不妙。”他说着替梅尔索打了两针。打第二针的时候,尽管梅尔索没那么虚弱,但还是晕了过去。他醒过来时,贝尔纳一手握着他的手腕,一手拿着表,凝视着秒针嘀嗒嘀嗒地移动。“你看,”贝尔纳说,“昏了十五分钟。你的心脏太弱了。要是再昏一次,你可能醒不过来。”

    梅尔索闭上眼睛。他感到精疲力竭,嘴唇发白、干燥,呼吸急促。

    “贝尔纳。”他说。

    “嗯。”

    “我不要这样死在昏迷中。我需要清清楚楚地看着它到来,你能明白吗?”

    “明白。”贝尔纳说着,给了他几瓶安瓿,“如果你觉得虚弱,就打开它吞下去。这是肾上腺素。”

    贝尔纳走到门口时,正巧碰上过来的露西安娜:“还是这么迷人。”

    “梅尔索生病了?”

    “是啊。”

    “严重吗?”

    “不严重,他很好,”贝尔纳说,离开前又说了一句,“对了,建议你还是让他独处吧。”

    “啊,”露西安娜说道,“所以没事吧。”

    一整天,梅尔索都闷得透不过气来。他两次感受到冰冷而顽强的空虚试图将他再一次吸到昏迷之中,但是肾上腺素两次都将他从这种沉潜中拉了回来。一整天,他深邃的双眼望向那美好的景色。四点左右,一艘宽宽的红色小船缓缓地出现在海面上,逐渐变大,在阳光、水和鱼鳞的衬托下闪闪发亮。佩雷兹站在船上,规律地划着。夜色骤然降临。梅尔索闭上眼睛,自昨天以来,他第一次笑了。露西安娜已经在他的房间里待了一阵子,她隐隐感觉不安,立刻冲上去亲吻他。

    “坐吧,”梅尔索说,“你可以待在这里。”

    “别说话,”露西安娜说,“这样太耗费力气了。”

    贝尔纳来了,替他打了针,便离开了。大片大片的红云从天际缓缓飘过。

    “我小时候,”梅尔索脑袋沉沉地陷在枕头里,望着天空吃力地说,“妈妈告诉我,云朵是上了天堂的人的灵魂。我当时觉得很惊喜,灵魂居然是红色的。现在我知道那是要起风了。但还是很好。”

    入夜了。他看到很多画面。一些巨大的奇幻的动物,它们在空旷的田野上方点着头。梅尔索在高烧中,轻轻将它们推开。他只让扎格尔斯那张兄弟一般血淋淋的脸庞亲近。那个曾经赐死别人的人,现在要死了。就像当时的扎格尔斯那样,他清醒地回顾了自己的人生,是以一个“人”的视角去回顾的。到目前为止,他一直在生活。现在,他可以讲述自己的人生了。从前曾带着他奔赴未来的鲁莽冲动,人生中转瞬即逝的充满创造力的诗意,现在只剩下波澜不惊的真相,完全是诗意的对立面。在他背负的所有人当中,就像每个人在人生一开始所背负的那样,在那些让彼此盘根交错但不互相混淆的人当中,他现在知道自己是哪一个了:而这种在人身上创造命运的选择,是他凭着良心和勇气做出的。这便是他不论活着还是死去时所有的快乐。他曾经像野兽一般惊慌失措地看待死亡,现在他明白,害怕死亡就是害怕生命。对于死亡的恐惧,说明人对于生命有着无限的依恋。而所有那些没有做出关键性举动提升自己人生的人,所有那些害怕并赞颂软弱的人,他们都害怕死亡,因为死亡会为人生带来惩罚,而这人生是他们未曾参与的。他们并没有真正地活过,所以总感觉没活够。而死是一种姿态,使拼命想喝水的旅人再也找不到水。而对其他人来说,死是一种致命又温柔的姿态,对感激和反抗都一样报以微笑。他在床上坐了一天一夜,两条手臂搁在床头柜上,脑袋埋在两臂之间。他躺下便无法呼吸。露西安娜坐在他边上望着他,一言不发。梅尔索时不时地看看她。他想,等他死后,她便会瘫软在第一个搂她腰的男人怀里。她会把自己的乳房和胴体整个献上,就像当初她把自己献给他那样,然后世界将在她微微张开的温热的嘴唇间继续运转。有时候他抬起头,从窗口看出去。他没刮胡子,眼眶发红且深陷,眼睛失去了原本深邃的光泽,苍白到发青的胡楂下是凹陷的两颊,他像是彻底变了一个人。

    窗玻璃上映照出他病猫一般的眼神。他努力地呼吸着,转过去看露西安娜。然后他微笑了。这个坚定又清醒的微笑,在这张一切都渐渐衰败、疲软的脸上注入了一种新鲜的力量,一种带有愉悦的严肃。

    “还好吗?”露西安娜用微弱的声音问他。

    “好。”说着他又把脑袋埋回到两臂之间的黑暗里。他的体力和抵抗力都已经到达极限,于是他第一次且发自肺腑地与罗朗·扎格尔斯汇合了,虽然扎格尔斯的笑容最开始总会把他激怒。他短促的呼吸在大理石的床头柜上留下了潮湿的水汽,它把他的温度又反射回来。在这阵向他涌上来的不祥的温热感之中,他更清醒地感受到手指和双脚冰冷的末端。这甚至像是揭开了一场人生,在这种从冷到热的过程中,他体会到扎格尔斯内心的狂热,理解了他为什么要感谢“人生允许他继续燃烧”。他感到心中对扎格尔斯油然而生一股强烈的手足之爱,他曾经觉得自己离这个男人如此遥远,而他明白了,因为自己杀了他,自己便永远与他紧紧相连了。这段含着泪水的沉重历程,在他内心就如一种融合了生与死的滋味,他了解到,这是他们的共同点。甚至是扎格尔斯面对死亡时的无动于衷,他都能从中看到自己人生中隐秘而晦涩的一面。高烧帮助他看清这一切,他坚信自己必将保持意识清醒,直到最后,睁着眼死去。那天,扎格尔斯也是睁着眼,而且还有泪珠在眼眶里打转。但那是不曾有机会真正活过的人最后的软弱。梅尔索并不害怕这种软弱。在那总是差几厘米而没有触碰他身体极限的流动的灼热里,他知道了自己不会有这样的软弱。因为他充分地演绎了自己的角色,完美地履行了人唯一的职责——快乐。或许没有快乐太久。但是,时间长短对快乐本身没有任何影响。它只能是一种障碍,或者什么都不是。他摧毁了这种障碍,而他内心所酝酿出的这个兄弟,能存在两年,还是二十年,根本无关紧要。他曾经存在过,那就是快乐。

    露西安娜站起来,替梅尔索把从肩膀滑落的被子盖好。这个举动使他一阵战栗。自从他在扎格尔斯别墅附近的小广场打喷嚏那天,直到此时此刻,他的身体一直忠实地为他效力,带着他向世界打开。但同时,他继续过着我行我素的生活,并没有和他外表所呈现的那个人结合。这些年来,它经历着一种慢慢的瓦解。现在,它已经完成了它的任务,准备好要离开梅尔索,把他还给世界。梅尔索意识到自己承受着的冷战,这又是一次默契,这默契在过去已经为他们赢得了那么多的喜悦。仅仅是基于这一点,就足以让梅尔索把这种冷战视为一种喜悦。他现在需要的是意识,没有欺瞒、毫不示弱、孤独地与自己的身体面对面,睁大双眼直视死亡。这是男人的担当。什么都没有,没有爱,也没有布景,只有一片孤独和快乐铺就而成的无垠沙漠,梅尔索在这里打出手上最后几张牌。他感觉自己的呼吸变得微弱。他吸了一口气,而在这个举动中,他的胸口如管风琴般呼呼作响。他感觉自己小腿肚发凉,双手已经没有感觉。天亮了。

    这是一个鸟语花香的早晨。太阳很快升起,一下跃到海平线上。地面上覆盖着金色和热气。在晨曦中,大片大片的色斑跳跃着,为天空和大海镀上蓝色和黄色的光芒。一阵轻风吹起,从窗外飘来一股带着盐味的气息,梅尔索的双手感觉到一阵清新的凉意。中午,风停了,白昼像是成熟的果实一般爆裂开来,在突如其来的蝉鸣奏乐中,温热而令人窒息的汁液滚滚而下。海面上覆盖着金色的油脂一般的汁液,向阳光倾轧的地面送去一波热气,阵阵苦艾、迷迭香和发烫的石头的气味升腾而起。梅尔索从床上感觉到这份震撼和献祭,他睁开双眼,看到浩瀚呈弧形的大海,一片火红,浸满了天神的微笑。他突然发现自己坐在床上,且露西安娜的脸就在自己的脸边上。他感觉仿佛有一颗小石子从腹部慢慢爬上来,直到喉头。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持续攀升着。他望着露西安娜。他淡然地微笑着,这笑容发自肺腑。他躺回到床上,细细感受体内那种缓缓的升腾。他凝望着露西安娜饱满的嘴唇,还有她身后大地的微笑。他以相同的眼神、相同的欲望,望着她们。

    “还有一分钟,一秒钟。”他心里想。这种升腾停止了。他成了众多石子中的一颗,在亘古世界的永恒真理中,回归内心的喜悦。

    (全文完)

    三个圈独家文学手册

    导读 世间壮丽的这一天

    作者:章乐天

    (译有《责任的重负》、《开端:意图与方法》等。)

    路上空无一人。这是一条微微上升的缓坡。梅尔索手里提着行李箱,走在尘世的晨光之中,他听着自己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行李箱把手发出的规律的嘎吱声,在这条寒冷的道路上不断前行着。

    那种扑面而来的酷,加缪式的酷,源于他笔下仿佛下意识地生成的一种标志性的矛盾结合——一方是感性的快乐体验;另一方是对人在冷漠宇宙之中的“存在性孤独”的认识。依靠着在阿尔及利亚的早年生活,加缪,这位“黑脚法国人”的后代,写出了他最著名的两部作品,即小说《局外人》(1942年初版)和《鼠疫》(1946年初版),而《快乐的死》这个小作品的完成时间比《局外人》还要早三年多。从这部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加缪对个人风格的初探,看到一种《局外人》的“准备动作”。

    一、健康的人

    这个动作里有加缪真实生命的无数痕迹,像绝大多数初学写作的年轻人一样,他把自己生活过的不多的年月作为“启动资金”。比如,在书中你可以看到两个地名:贝尔库,里昂街。那条街的93号公寓,就是加缪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全家的居所。在这个区,阿拉伯人和黑脚法国人并肩生活,此外还有来自地中海周边众多国家和地区的人,像意大利人、马耳他人、突尼斯人、希腊人、犹太人。“黑脚”(法语pied-noir)一词的来源,可能是地中海水手满是泥炭的脚,也可能是法国士兵的黑靴子,它指的是在法国统治阿尔及利亚时期,在此地生活的一百万欧洲裔殖民者,其中绝大多数自然是法国人,其生活一般比较朴素,没有那种把阿尔及利亚原住民和穆斯林都踩在脚下的做派——至少加缪本人是这么个印象。

    当《快乐的死》中贝尔库出现时,我们看到这里的人五方杂处,过着一种热汗蒸腾、身体气息十足的生活。可以参考加缪早期写的一则散文《运动》,其中记录了一场拳击赛的实况,对赛双方分别是一位法国海军士兵和一名奥兰当地的拳手,两人打得正酣,台下的观众是如此表现:

    他们的嘘声里没有仇恨。观众们分成两边,似乎为了公平起见。但是每个人的选择,都是顺着精力透支后的漠不关心而作的。如果法国人浮步不稳,如果奥兰人忘了不该打脑袋瓜子,他便会受到嘘声,但是一会儿喝彩声又代之而起。[1]

    比赛进行到最后也难分胜负,于是按惯例进行抽签,法国人最终获胜,观众显然以本地人居多为由,认为裁判作弊。于是抗议之声四起,然而这时,“那水兵走上前去拥抱他的擂台对手,吮吸着他兄弟的汗水。这足以改变观众的看法,使他们又爆出喝彩。我的邻座不错,他叫道:他们不是蛮子”[2]。

    这是个寓意深刻的情节,它表现出社区的某种和谐,人各有各的欲望和好胜心,却又能以一种古希腊式的身体审美去公平地欣赏别人的力量和长处。加缪一向特别强调身体健康这一点,在《快乐的死》中,主人公帕特里斯·梅尔索之所以能同时感受着大自然的美和它的冷漠、残酷,根本原因就在于他是个健康的人:因为健康,他才不需要乞求岁月温柔相待,也才会不惮于想象和思考死亡,也才能够在贝尔库的码头上,以一种轻松的心情“观赏”一个惨遭重伤的工人:

    他们已经把伤者抬出来了,他躺在木板上,周身弥漫着粉尘,嘴唇由于痛苦而发白,手肘上方断了的手臂就这么了无生气地任人处置。一截碎骨从皮肉中穿出,可怕的伤口淌着血。鲜血沿着手臂滚滚流下,一滴一滴落在发烫的石板上,发出细微的噼啪声,一阵青烟升腾起来。梅尔索怔怔地看着这血,一动不动……

    他凝视着那个伤者,直到被一个同伴拉走,两人快跑了一段路后,又搭上了一辆卡车,随着路面的颠簸,他俩被震得晕乎乎的,却又笑得喘不过气来。这就是健康年轻人的特权,所有的痛苦都可以是自找的,是对自己雄厚的本钱的认可。受伤的工人的样子越凄惨,能够快跑、能够扒车的梅尔索就越是强大。

    在第一部第二章,我们看到了梅尔索所处的社会的日常景象:

    夏天的港口充满了喧嚣和阳光。十一点半,太阳仿佛从中间开裂成了两半,沉沉的暑气压迫着码头堤岸。阿尔及尔商会的货棚前,一艘艘黑色船身、红色烟囱的货船正在装载一袋袋麦子。细密粉尘的芬芳与太阳炙烤出来的厚重沥青味交融在一起。在一艘散发着油漆味和茴香酒清香的小船前,有些人在喝酒,一些穿着红色紧身衣的阿拉伯杂耍艺人在发烫的地面上不断转动着身体,阳光也在他们身后的海面上跃动着。

    我们看到了烈日炎炎的夏天——一个加缪式的季节;我们看到了靠身体吃饭的杂耍人,看到了显得精力充沛的阳光,在海浪上炫耀着自己的灵活;我们还看到了茴香酒——阿尔及尔的标志性饮品,在十年后发表的《鼠疫》中,加缪就用城里重新飘起了茴香酒的香味作为鼠疫过去、社会恢复正常的写照……无论是自然环境还是人文环境,在加缪写来都是“慷慨”的,正是这些激发他去猎取、去品尝活着的幸福和快乐。除此之外,玛尔特的肉体和容貌对梅尔索来说也是一种盛大的供应:“她走在他前面,笑靥如花,美得摄人心魄。”

    二、被丰盈覆盖的贫穷的人

    加缪以一场枪杀来为这篇小说开头:腿脚灵活有力的梅尔索,开枪打死了一个双腿被截的男人罗朗·扎格尔斯。你若事先读过《局外人》,必然会想到默尔索的杀人,然后感到两个杀人事件之间似同似异:同样是晴好的天气,同样是在一种整体算是悠闲的气氛下做出的一个极端“冷酷”的行为,默尔索很快就要受审,而梅尔索只是舌头发干,脑袋嗡嗡作响,身体有些发冷,并无其他的惩罚在等着他。

    要到后来,我们才能逐渐得知这次杀人的缘由(这就明显区别于《局外人》中完全无因的杀人)。他好像是应被杀者的邀请杀死他的,这个人让梅尔索夺走他的性命,并拿走他的钱。残疾人扎格尔斯对梅尔索说的一番话,不像是加缪的典型风格:

    人没有钱不可能快乐。就是这样。……我发现某些精英分子身上有一种自命清高,他们总以为金钱不是快乐的基础。这很蠢,显然也是错误的,而且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懦弱的。……在几乎所有情况下,我们耗费生命去赚钱,但明明应该用钱来换取时间。这就是一直以来唯一让我感兴趣的问题。它很明确,很具体。

    这些关于钱、幸福和时间的关系的论说固然有着哲理色彩,其中的焦虑却是简单浅白的:对一个拥有健康、相貌的年轻男人来说,要实现个人自由只剩最后一道障碍:贫穷。日后在加缪的其他作品里,贫穷没有得到过这样的强调,在《鼠疫》中,贫穷甚至是圣徒一样的人物塔鲁用来自我历练的选择,塔鲁告诉里厄医生,他因为不满检察官父亲判人死刑而离开了富裕的家,去过穷苦日子。

    实际上,加缪是真正体会过穷苦的滋味的,在里昂大街,加缪一家人的住房条件差到了极点:在这个没有父亲的家庭里,他和妈妈以及哥哥吕西安、他们的舅爷艾蒂安、外祖母和清洁工凯瑟琳·海伦共用三个房间、一个厨房和一个卫生间,楼里没有电,没有管道系统。加缪和哥哥、妈妈共住的房间只有十平方米左右。穷是无法掩饰的。我们还可以从加缪的散文中推知一些真实的信息:他喜欢在一家阿拉伯人开的咖啡馆里坐很久,那里长时间空无一人,他会尽量坐得晚一些,等到必须回家睡觉时,他不用开灯就能摸着黑上楼,他把每一步都抬得很高,避免绊倒,他的手从来不敢碰栏杆,以免摸到过路的蟑螂。

    《快乐的死》中写到一个箍桶匠卡多纳,也很像从加缪自己的生活里抽取出来的,他是“一个不喜欢待在家里的穷人”,因此总是选择咖啡馆作为自己的栖身之所,那是个“出入方便、华丽敞亮且随时欢迎他光临的家”,几家生机勃勃的咖啡店,有人群的热气蒸腾,“是对抗孤独的恐惧及其朦胧愿景的最后庇护所”。

    加缪在他未完成的自传体小说《第一个人》中写到,自己从未从贝尔库艰辛、困厄的童年里恢复过来。可是《第一个人》的文字完全成熟,以至于我们读后,对他早年生活最深的印象不是贫苦,而是某种带有诗意的“清寒”,是一个人为了充分体会外界的慷慨丰盈而必须付出的成本。他对贝尔库地区和阿尔及尔整个城市及其居民的描写,都很容易让人忽略贫穷这一现实:里昂街非常宽阔,道路两旁栽种着无花果树,铺设着电车轨道。小街里店铺密集如林,手工作坊和公寓比肩而立,孩子们在街上玩棍子球,闹哄哄地在行人之间穿梭,跨过流浪狗和母鸡,小心别撞到各种小贩——一个“人间烟火”的丛集之地,“地气”充沛,永远热闹。

    两次世界大战之间,阿尔及尔平等开放的氛围吸引来了很多欧洲人在此活动,加缪认识很多艺术家、运动员、小店主。杂耍艺人和广大的工人都是穷的——不穷也不会去做体力劳动——但似乎并没有到赤贫的程度。虽然困厄但也随时会受到慷慨的补充:海滩和海水——并没有被少数有钱人圈起来独享,而是一视同仁地滋养荣华、抚慰穷困。不管你是高官子弟还是一文不名之人,不管你是哪个国家的人,都能脱得赤条条地去领取免费的日光和空气。海滩上还有标准的海景舞厅,穷人家的街坊儿女可以在那里半日尽欢。阿拉伯老人在玩多米诺骨牌,咖啡馆里坐着喝薄荷茶的顾客,世俗化的人和宗教信徒穿着对比鲜明的服装走在同一条路上,至今如此。

    加缪笔下丰盈的身体感受完全覆盖了对物质条件的顾虑。对地中海的爱简直是他的名片,被他随时携带,成为灵魂的背景。在《鼠疫》中,里厄医生一旦难忍城里的喧哗和焦虑,就沉入海水之中,哪怕只是暂避一时。文字中的加缪就死死地留在这暂时之中:活着若还值得继续,人就必须探求与世界融为一体,而这一点,只有当其在水中畅游或坐在地中海的沙滩上时才能体会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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