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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本小说网 www.qbshu.com,最快更新美好而粗暴的世界最新章节!

    1

    晚秋,寂寥的深夜,一个黑影人,手持沸腾的火炬,奔跑在街上。一个稚嫩的小女孩,从乏味的睡梦中醒来,望向自家的窗外,正好看见。接着,她听见了一声凄厉的枪响,和一声绝望而哀伤的尖叫————看来,有人开枪把那个拿着火把奔跑的人给打死了。没过多久,遥遥地传来阵阵密集的射击声,和近处一座监狱里人们的喧哗与嘈杂……小女孩又睡着了,没过几天,那看到的、听到的,也就忘得一干二净了:她年纪太小了,身体里儿时幼年的记忆和心智,将在随后的岁月里持续而缓慢地茂盛起来。只是,直到她晚年,那个没名没姓的陌生人,都会不经意间闯进她的脑海,莫名而忧伤地高大起来,继续奔跑着————浮现在她那苍白的记忆里————然后,又在一个孩子逐渐成长并不断流逝的内心黑暗中死去。每当徘徊在饥饿与酣梦之间,置身于爱恋或某种青春的喜悦时分————突然,身体深处,那个死者忧郁而凄婉的哀鸣,就会幽远地响起。于此时刻,这个年轻的女子就会立即改变自己生命的节奏————要是在跳舞,就顿然停下;要是在劳作,就越发专注和卖力;要是一个人独处,双手就会捂住自己的脸颊。在那个阴郁的深秋之夜,十月革命爆发了————就在莫斯科娃·伊万诺芙娜·切斯特诺娃当年生活的那座城市。

    小女孩的父亲死于一场伤寒,她成了一名孤女,饥饿难耐之下离开了自家的屋子,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怀着一颗浑浑噩噩的麻木心灵,有好些年,她都在自己家乡的那片土地上流浪和过活,如同旷野上的空气般居无定所,到过什么地儿,遇到过什么人,全然都不记得,直到后来进了保育院并上了学,才慢慢回过神来,有了些生气。在莫斯科城里,她挨着窗前的课桌坐下。外面,林荫道上,树木已歇了生长,树叶无风而降,厚厚地铺在了沉寂的大地上————打算为来年做一个长长的梦;此时,正当九月之末,那年,全部的战争都结束了,交通也开始逐渐恢复。

    小女孩莫斯科娃·切斯特诺娃来到保育院已经有两个年头了,在这里,人们给她取了姓名,甚至还有父称,只因她实在不太记得自己的名字和幼年的经历了。她依稀觉得,父亲曾叫过她奥莉娅,却又不那么确定,于是对此就闭口不言,就当是个没名没姓的,跟那个死去的夜行者一样。人们叫她莫斯科娃,以纪念这座城市,她的父称来自伊万这个名字————以纪念在战斗中牺牲的一位普普通通的红军战士,————人们给她取的这个姓氏,旨在表明她心地诚实而正直,得赶在她那颗心被污染而卑劣起来之前就定下,尽管这么一来,她那颗心就须得长期忍受不幸和痛苦了。

    莫斯科娃·切斯特诺娃已经读二年级了,此时她坐在教室靠窗的位置,打量着外面林荫道上的枯叶渐渐死去,饶有兴致地读出了对面楼房上的招牌“阿·瓦·柯尔卓夫工农图书阅览——借阅馆”。正是在这个秋日,莫斯科娃开始过上了崭新而明亮的生活。最后一节课结束前,每个孩子都分得了一块白嫩嫩、胖嘟嘟的面包,外加一坨肉饼和一颗土豆,这在他们来说可是平生头一回的幸福事儿,并被详细告知,那肉饼到底是什么做的————是奶牛肉。顺便,就给他们布置了作业,要他们第二天写一篇关于奶牛的作文,说说谁见过,是什么样子,同时还要谈谈自己未来的生活和打算。到了晚上,莫斯科娃·切斯特诺娃吃完面包和那块厚实的肉饼,就坐在公用的桌子前,开始写起作文来,这时,屋里的姑娘伙伴们都睡着了,只有那盏小电灯还在闪烁着微弱的光亮。“一个无父无母的小女孩的一则故事:说说自己未来的生活。————现在,人们在教会我们聪明,可聪明在脑子里,外面是一丁点儿也没有的。确实应该要会过苦日子,我想要的未来生活,要有饼干、果酱和糖果,还要经常可以到树林边的田野上去散散步。否则的话,我是不会生活的,要是这样的话,我心情就会很不好,就懒得生活了。我希望带着幸福,平平常常地活下去。就到这里吧,没什么要说的了。”

    后来,莫斯科娃逃了学。一年后,人们又把她找了回来,在大会上批评她,说她身为革命的女儿,却一点也不守纪律和讲规矩。

    “我不是女儿,我是一名孤儿!”那会儿,莫斯科娃回了一句,然后就又开始勤奋地学习,仿佛哪里也没去过,没啥事儿似的。

    自然的物什中,她最爱那风和太阳。她喜欢在草丛里随意地躺下,听听草木深处传来的风声,如同听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人,在那里忧郁和烦恼。她还喜欢看那夏日天空中的云朵,看它们遥遥地飘荡在人间,那里尽是些叫不上名字的国家和人民;见着那云之飘摇,和那天空的辽远,莫斯科娃觉得自己胸膛里的那颗心,在悸动和膨胀,就好似她的身体被高高地抬起,又被孤零零地搁在了那里。随后,她漫步于田野,踩着那单调而衰败的大地,带着一丝警惕,怀着一分小心,仔细地观察着四周的这片天地,这个她刚刚熟悉和习惯于生活的世界,并且略略欣慰和高兴,这里的一切都那么合适————那么地适于她的身体、心灵和自由的向往。

    九年制的学校教育完成后,跟别的年青人一样,莫斯科娃也得自谋出路,去寻找那条通向未来的道路,去走进人世间那紧密而狭窄的幸福;她的双手勤劳,经得住劳作的折磨;她的情感奔放,要去捕获那份满足感和体验那英雄式的光荣;在她的脑海里,那仍旧神秘却又崇高的命运,已开始提前欢呼和庆祝。堪堪十七岁,这个年龄的莫斯科娃,自个儿是走入不了任何场合的,她在等待别人的邀请,就仿佛,她格外珍视自己那得天独厚的青春和日渐膨胀的精力。这样一来,她时常就会显得有些孤僻和奇怪。直到有一天,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偶然间结识了她,用自己的那份感情和殷勤打动了她————于是乎,莫斯科娃·切斯特诺娃就把自己给嫁了,把自己的身体和青春,一次性地且又一辈子地给献出和糟蹋了。她那双修长的、适合干些壮举的手,开始有所收敛和懒散了,时常相互缠绕在了一起;而一颗想要逞能和追求荣耀的心灵,则紧紧蜷缩和依恋在了一个奸诈狡猾的家伙身上。那人死死地揪住莫斯科娃不放手,把她当成了自己必要的私人用品和财富。然而,一天清晨,莫斯科娃突然对自己的生活羞愧得有些难受,虽一时半会儿不明就里,但却也毫不迟疑,于是就亲吻了一下睡梦中丈夫的脑门,以示作别,然后转身就出了屋子,除了身上穿着的,连条多余的裙子也没有带走。这天,直到夜幕降临,她要么漫步于林荫道上,要么游荡在莫斯科河岸边,倾听那九月阴湿天里的凄风苦雨,什么也没想,心内空落落的,满是疲惫和孤寂。

    入夜后,她想着爬到某个箱匣子里随便找个地方过夜,比如顺路在莫斯科公共食品供销社的铺子里找个地儿,或者是别的什么地方,就像她小时候四处流浪那样。可这会儿她却发现,自己早已是壮实太多了,没办法再轻易悄无声息地爬进爬出了。于是,她就到深黑的林荫道后面,找了张长条椅子,坐着打起盹来,时不时还听见,一些小偷小摸之徒和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在附近闲逛和喃喃私语。

    到了后半夜,一个毫不起眼的人也在那张椅子上坐了下来,怀着一份隐秘而又一厢情愿的期许,没准儿,这个女的突然就会主动地爱上他,毕竟,他压根儿就没想过要不温不火地耗费自己的力气,去纠缠不休地追求自己的爱情。他呀,实际上,只要有人愿意报之以忠贞的感情,那么他就既不会在乎脸蛋是否漂亮,也不在意身材是否优美,————别的那一切都无关紧要,他都会照单全收,并愿意竭尽所能地将自己付出和献祭。

    “您要啥?”莫斯科娃醒了过来,睡眼惺忪地问道。

    “没啥!”那人回道,“就坐会儿。”

    “我想睡觉来着,却无处可去。”莫斯科娃说道。

    那人当即声称说自己倒是有一间房子,不过为了不引起误会,免得让人怀疑他图谋不轨,————建议她最好还是找家旅馆,裹着被子在干净的床上美美地睡上一觉。莫斯科娃答应了,两人就起身走了。路上,莫斯科娃央求结伴而行的这人给自己安排个学习的地方————连吃带住的那种。

    “那么,您有什么特别的爱好吗?”他问道。

    “我喜欢空中的风,还有些杂七杂八的东西。”莫斯科娃哈欠连天地说道。

    “这样啊————那就浮空飞行学校吧,别的恐怕都不适合您。”那位同行者很肯定地对莫斯科娃说道,“我尽力吧。”

    他给她在米宁斯基客栈开了个房间,一次性付了三天的房钱,并留下30卢布的伙食费,然后自己就心满意足地回家了。

    在那人的关心和帮助下,五天后,莫斯科娃·切斯特诺娃就办好了浮空飞行学校的入学手续,搬进了集体宿舍。

    2

    首都的市中心,七楼上,住着一个30岁的人,维克多·瓦西里耶维奇·博日科。居室很小,只有一扇窗子进光;新世界的喧嚣嘈杂飘飞而上,够着了这处居所的高处,如同一首热闹的交响乐悬浮在那里————那些低处的谎言假话和欺世盗名的谬论是上不来的,不到四层,也就熄灭消散了。屋子里的家具和摆设,粗陋而贫瘠,显得有些艰苦和难堪,却不是因为贫困所致,而是由于一些非分之想的原因:一架铁床,样式倒也不算落伍,上面有床油腻腻的被子,露出了多年糟蹋的痕迹;一张空荡荡、亮铮铮的桌子,最是引人注目和遐思;椅子就很将就了,随便立了件弃用的物什在那里凑合;墙边有一排自己捣鼓出来的书架,里面摆放了些社会主义的优秀书籍和19世纪的经典著作;桌子上方挂有三幅肖像————列宁、斯大林和柴门霍夫医生,后者是国际流行的世界语的发明者。肖像画下方,贴着一些没名没姓的照片,足足有四排,并且,那些照片上的面孔,不仅有白色皮肤的,而且还有黑人、中国人和世界上其他国家的居民。

    傍晚早已降临,屋子却仍旧空无一人;那些曾经忧愁而又阴郁的声响,如今也已显出老态来,悄然地渐渐沉默,只是偶尔,屋子里的家什干裂得开了口子,响起一声轻微的噼啪;阳光穿透四四方方的窗户,缓慢地扫过地板,直到入夜,终于消失在墙面。都消停下来了,一应的物什在黑暗中静默伫立,各自品尝着萧索和愁苦。

    屋子的主人进得房来,拉亮了一盏工业电灯。住在这里的那人是幸福而心气平和的,通常来说,他都没有白白地浪费自己的生命;他的身子骨日渐衰老,眼珠子中的白色斑点也一天天多了起来,不过,他的心跳却相当稳健有力,脑子也越发清晰明亮,如同那通透的清晨。这位博日科,是一名几何学专家和城市的土地规划员,就在今天,完成了一个新的居民街区的详尽设计方案,绿植的栽种位置、儿童的游乐园和社区的运动场所,这些都考虑进去了。他对近在咫尺的未来有着强烈的预感,那刚刚被资本主义掠夺走的幸福生活,如今正在向自己招手和走来,并让自己在工作时心中充满了甜蜜和快慰,一想到这些,他的内心就越发地平静和释然了。

    博日科几乎每天都会收到一些私人信件,上面的收信地址是他工作单位的地点,这会儿,他取出一包来,坐在那张空荡荡的桌子前,聚精会神地开始研究。他的这些信件,有的来自墨尔本、开普敦、香港和上海,有的来自隐藏在苍茫而荒芜的太平洋水域上的那些小岛,有的来自麦加利斯————一个希腊奥林匹斯山麓的小镇,有的来自埃及和欧洲的众多居民点。给他写信的,是些小职员和工人,身处天各一方,挪不动窝的剥削生活,将他们牢牢地束缚在了各自的天地里,他们开始学习世界语,也就打破了各民族间语言不通的障碍和沉默;繁重的劳作让他们疲惫不堪,同时又极度贫穷,出不了远门,因此,他们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来互通有无和交流思想。

    这些书信中,通常会夹带一些钱币汇款:刚果的黑人汇来1法郎,耶路撒冷的叙利亚人附上4元鬼子的美元,波兰人斯图金斯基每3个月都会寄来10兹罗提。他们都提前在建设上为工人们自己的国家作出贡献和努力,以便老来之时能在这里安享晚年,同时也在为自己的子女后辈作打算,以求让他们能够被真挚的友谊和火热的劳动所包围并感受到温暖,从而摆脱那个冰凉无情的生存之国,获得拯救。

    博日科定期将这些钱币存为借款,并给每个未曾谋面的出钱人回寄了收据。

    每看完一封信,博日科都要写一封回信,这时,他觉得自己就是苏联的社会活动家,无比自豪和荣光。不过,他在回信时的措辞和语气,却又很是平易近人,极尽谦虚之态,满怀同情之心:

    “远方亲爱的朋友。您的来信我收到了,我们这里的一切,如今是越来越好了,劳动人民的公共财富每天都在增长,全世界的无产阶级积攒下了海量的社会主义形式的家产。每一天,无数鲜美的花园在形成和盛开,一栋栋崭新的居民楼立了起来,还有,一架架新发明的机器也飞速地在运转。同时,人们也在发生着巨大的变化,越来越美好,与过去的自己完全不同样了。只有我,还是老样子,毕竟我来到这个世上实在是太久了,已经来不及与过去的自己相区分和脱离了。再过那么5到6年时间,我们这里的粮食和所有的文化设施,必将形成巨大的数量和规模,到得那时,整个生活在地球六分之五的土地上的10亿劳动人民,就可以拖家带口地到我们这里来了,并永久地生活下去。而那资本主义,要是那里的革命还没有到来的话,就让它荒凉下去吧。请一定要关注那伟大的海洋,你就住在它的岸边,那里时不时会有一些苏维埃的舰艇出没,而这————就是我们。顺致问候。”

    黑人阿尔拉塔乌来信说,他的妻子死了。博日科则回信表示了同情,不过,倒是没提出就此陷入绝望哀伤的建议————毕竟在这颗地球上,除了我们自己,就没别人了,理当更应该为了那未来而珍惜自己。当然,最好是————让那个阿尔拉塔乌立即就到苏联来,在这里,他可以在同志的友爱中快乐地生活,这要比他的家庭生活幸福得多。

    迎着清晨的霞光,带着轻松而愉悦的疲倦,博日科进入了甜美的梦乡。在梦里,他看见————自己还是个孩子,母亲也还活着,整个世界都处在夏天,风平浪静,一片高高大大的小树林茂密而旺盛。

    工作上,博日科是名非常优秀的突击手,小有些名气。除了分内的几何测量工作外,他还负责办墙报,承担了“国防及航空化学建设委员会”和“国际革命战士救援会”基层支部的组织工作,管理着一家蔬菜生产园子,并且,他还自己出钱出力,资助和教导一位几乎不太相熟的姑娘,在浮空飞行学校学习,从而也多多少少地减轻了一下国家的开支和负担。

    这位姑娘每月都要来博日科这里一趟。他就招待她一些糖果,给些伙食钱,还把自己出入杂货商店的通行证也送给对方。每次,这姑娘离开时,都羞答答的。她叫莫斯科娃·伊万诺芙娜·切斯特诺娃,还不到19岁。一处秋天的林荫道上,正是莫名的忧愁和悲伤时分,他遇到了她,从此再也不能忘怀。

    莫斯科娃离开后,甭管他那生活中洋溢的快乐有多么饱满,博日科通常都会把自己投到床上,埋头而卧,暗自神伤和苦闷。伤心过了,他又会坐起来写信,向印度,向马达加斯加,向葡萄牙的人们发出号召,邀请他们加入社会主义中来,倡议大家对所有苦难之地生活的劳动者予以关怀和同情,这时,灯光照亮了他那颗谢了顶的秃头,里面充满了梦想和坚持。

    有一次,莫斯科娃·切斯特诺娃又来了,像往常一样,没有马上离去。博日科认识她都有两年了,即便心里没什么企图,却还是羞于凑近了看她的那张脸。

    莫斯科娃笑了笑,她从飞行驾驶员学校毕业了,自个儿买了些东西来答谢。博日科同洋溢着青春活力的莫斯科娃一起吃着、喝着,可心里却蹦跶得有些厉害,感觉那早已尘封的爱情,正在咄咄逼人地向自己走来。

    夜已经很深了,这时,博日科打开窗户,外面是一片漆黑,一些飞蛾和蚊虫顺势就进了屋子。只是这会儿,四下里却静得过于清晰了,莫斯科娃那高耸的胸脯中的心跳声,在博日科听来,是格外地响亮。那心跳,是如此强劲有力、弹性十足和准确沉稳,要是把它与整个世界相联结的话,那么,它没准儿会改变很多事件的走向,————甚至,那些落在莫斯科娃短外套上的飞蛾和蚊虫,这会儿,也被她那温暖而又活力四射的身体中,生命强劲的律动声所惊吓到了,径直飞了开去。心的跳动激越,呼和映衬着莫斯科娃脸颊上的黝黑肤色,久久地发亮,一辈子都不会黯然;双眼明媚,闪烁着幸福的光芒;热情似火,烧灼了秀发,头上显得有些枯黄;身体略微有些发福,显出那青春的年华正在逝去的样子;当一个人再无心思从内部把自己拧紧时,她的青春也就到了尽头,即将踏上成为一名风情熟女的节奏。

    是夜,直到清晨的曙光来临,博日科一遍又一遍地看着莫斯科娃,一刻也没有离开过视线,这会儿,就在他的房间里,那女子早已进入了梦乡,————睡梦甜美,荡漾着幸福的容光,如同那健康的气息、夜晚的温馨和儿时的美好,一股脑地涌进了这个精疲力竭的男人的身体。

    第二天,莫斯科娃邀请博日科一起去机场————观赏一下新型降落伞的神奇表演。

    一架并没有多大的飞机把莫斯科娃吞了进去,高高地飞起,进入了古老而空寂的天穹。抵达正当头顶的上空处,飞机就关了马达,机身略向前倾,一个白亮亮的块状物就从腹底掉了出来,瞬间就在深远的高空极速地奔跑起来。正当此时,离地面不高的低空处,另一架飞机正在缓缓地滑行,三台发动机都降低了速度,准备着降落。正对这架飞机不远的高处,一个小小的空中物体,正在以越来越快的加速度,肆无忌惮地俯冲下来,而后又突然盛开成了一团花朵,被空气吹得鼓鼓囊囊的,摇摇晃晃地飘浮起来。那架有着三台引擎的飞机见势不妙,立即开足了马力,准备逃得远远的,躲开那降落伞,可二者之间的距离实在太近了,那具降落伞在旋转气流的作用下,完全有可能被卷进螺旋桨中,这时,有那机灵的飞行员,立即关闭了所有的引擎,以便让那降落伞自行选择下落的方向。一时间,只见那降落伞径直落在了机翼上,卷成了一团,没一会儿,一个小小的身影就顺着略略倾斜的机翼,缓慢而有惊无险地走了几步,然后就钻进了机身。

    博日科知道,那是莫斯科娃从天上飞下来了;昨夜,他听见了她那沉稳有力、回响悠远的心跳声,————这会儿,他站在那里,为一切人类的勇敢和壮举幸福得热泪盈眶,同时,还深深地责怪自己,过去两年来,为何每月只给莫斯科娃·切斯特诺娃100卢布,而不是150卢布呢。

    跟往常一样,到了深夜,博日科又开始给那见不着面的整个世界写信,带着几分愉悦和欣慰,给大家描绘那个新人的身体和心灵,是如何征服那致命的高天之上的。

    黎明时分,等到一应要寄给别人的信件都收拾妥当,博日科突然失声痛哭起来,很是伤心,觉得莫斯科娃的那颗心,可以在高空中驰骋,却不能把他来喜欢。平静下来后,他就进入了梦乡,睡得昏天黑地,直到傍晚都没醒来,完全忘记了自己手上的事情。

    入夜后,房间门传来响动,是莫斯科娃来了,跟平时一样,满脸的幸福,心跳依旧是雷鸣般地洪亮。在感情方面,博日科可谓是个十足的穷光蛋,显得有些胆怯和畏缩,只生硬地抱了抱莫斯科娃,而她,却大大方方地回吻了他一下。就这般一瞬而逝的温存,却激动得博日科那清瘦的喉咙里响起了翻腾的咕隆声,一股深藏的力量,那再也难以抑制的内心折磨和煎熬,喷涌而出,直冲得他晕头转向,久久回不过神来,来不及品味怀中的娇躯所独有的,那份让人终生难以忘怀的温馨和甜美。

    3

    每天清晨,莫斯科娃·切斯特诺娃从梦中醒来,会久久地注视着窗外的阳光,同时内心有一个声音响起:“这是未来的时光在临近。”接着,一股不由自主的幸福暖流就会涌上心头,她也就此起了身来。这股幸福的暖流,也许,与人的意识没有关联,而是来自其内心澎湃的活力与强劲的跳动。再下来,莫斯科娃开始了洗浴。这时,她为自然界的化学作用感到惊讶不已。大自然把那普通而粗陋的食物(莫斯科娃不知道自己一生吞进了多少不干不净的东西!),变成了她玫瑰般纯洁的身体,和那含苞怒放的灿烂娇躯。甚至,在自我成长的过程中,每当擦洗身子的时候,莫斯科娃都会发现并打量自己一番,如同一个旁观者,欣赏和品味着自己的胴体。她当然知道,这不是自己的功劳,但这显然是那过去的时光和大自然精心操劳的结果,————随后,她一边吃着早餐,一边畅想起自然来————潺潺的流水之态,息息的微风之情,不停地翻转折腾,就好似一个巨大而难受的物质体,在病中痛苦地蠕动呻吟……应该对自然生出必要的同情和怜悯————为了创造人类,她付出了多少辛勤的劳动,————如今,她就像一个频繁生育后干瘪的妇人,已是风烛残年而步履蹒跚。

    自打从浮空飞行学校毕业后,莫斯科娃就留在了这所学校,成了一名初级教官。如今,她在向一个伞兵班的学员们教授一些方法,如何心平气和地跳出机舱,以及在纵身一跃之后,来到嘈杂刺耳的空中时,如何保持心态的沉稳和镇静。

    莫斯科娃自己飞的时候,内心丝毫也不紧张,或者,就没觉得有什么了不起。她呀,说得形象点,跟小时候一样,在思考和判断,哪里才是“底线”,也就是说,哪里才是技术的终点和灾难的起点,从而避免让自己触碰到那条“底线”。不过,这条“底线”却比人们想象的要遥远得多,因此,莫斯科娃就总是不断地试图靠近,却又似乎永远都难以企及。

    这天,她奉命参加一次测试新型降落伞的行动。这款降落伞,上面涂满了某种油漆,大气中的水汽一沾上就会滑落,故而即便是下雨天,也可以飞行。人们给了切斯特诺娃两具降落伞————一具备用。当飞机升到2 000米高空后,莫斯科娃就得奉令跳离,然后穿行在雨后浓密的夜雾中,直奔大地脸上而去。

    这会儿,只见莫斯科娃打开了舱门,一步跨入了虚空;旋转的风坚硬而强劲,从下面狠狠地抽打着她的身体,就好似大地上有一台超强功率的鼓风机,不断把空气压缩成饼,然后张开它的巨口,猛烈地向上喷了出来————坚固得,如同一根硬邦邦的柱子;而莫斯科娃,则觉得自己就好似一根烟囱,里面风来风去鼓胀得厉害,只好一直将嘴巴使劲儿地开着,好让那一股股野蛮的狂风,劈头盖脸地涌进又奔出,活像有根棍子,把自己全身从脚到头给串了起来。四周浓雾弥漫,眼前是一片昏暗模糊,大地仍旧还很遥远。莫斯科娃整个人晃晃悠悠的,雾色黑暗,地面上谁也看不见她的身影,她孤零零的一个人,却也逍遥自在。只见,她掏出了一根卷烟和火柴,想要点火,抽上一口,可火柴只一亮也就灭了;于是,莫斯科娃就弓起身子,缩向自己的胸膛,让那里暂时形成了一处风平浪静的安宁之所,接着,一把就将盒子里的火柴全点了,————这时,一团烟火,像是拉长了脖子,一下子向上猛蹿,顿时点燃了真丝伞带。伞带是人的重量与伞衣之间的联结物,上面原本涂满了易燃的油漆,这回眨眼间,就轰地一下烧了个精光,只来得及溅起一股热浪,然后就飘落成了灰烬,————至于说那顶伞衣的下落,莫斯科娃根本就来不及关心和注意,这会儿她就像一颗射向地面的子弹,那风越发地坚硬和猛烈,刮得她脸上的皮肤仿佛在嗞嗞地冒着青烟。

    她就这般飞落而下,脸蛋热辣得通红,风儿粗暴地抽打着她的身体,好似它不是飘荡于空中的空气,而是某种沉重的致命物质,————这时,哪里还想得起,候在下面的大地,要比那风儿更加地坚硬和残忍得多。“啊,好你个世界,原来是这么回事!”在穿过昏暗的雾幕之际,莫斯科娃的脑子里,突然冒出这么一个念头来。“只要不触碰你,你是多么地柔软又温和呀!”莫斯科娃猛地拉开了备用伞的锁扣儿,眼见着地面的信号灯辉映出来的机场,离自己是越来越近,突然,袭来一阵撕裂的疼痛,让她禁不住大声尖叫起来————原来,是那降落伞张开了,带着一股猛烈的巨力,使劲儿地把她向上一扯,她顿时觉得自己全身的骨头,齐齐地都在犯着牙疼。两分钟后,她已经坐在草地上,埋在了降落伞堆里,然后,一边抹着强风挤出来的眼泪,一边从里面爬了出来。

    头一个冲到莫斯科娃跟前来的,是著名飞行员阿尔坎诺夫。这家伙,从事这行有十年时间了,却从未弄弯过一根尾钩,根本就不知道啥叫失败,更别说什么事故了。

    莫斯科娃从伞衣下面钻了出来,她这一爬,名扬了全联盟。阿尔坎诺夫和另一名飞行员抓起她的胳膊,一边问候着路上的安全,一边把她扶进了休息室。起身告别的时候,阿尔坎诺夫对莫斯科娃说:“很遗憾,我们差点把您给损失了,不过,这下看来,我们确实得失去您了……莫斯科娃·切斯特诺娃,您对飞行队,连起码的概念都没有!飞行队,代表着谦逊和俭朴,而您呢————却是炫耀和奢华!祝您幸福无比!”

    两天后,莫斯科娃·切斯特诺娃被开除了,两年内都不得从事飞行活动,理由只一条,说是天上的大气层————绝非是从降落伞里燃放烟花,表演马戏的场所。

    有那么一阵子,各大报纸和杂志,纷纷宣扬莫斯科娃·切斯特诺娃年轻而快活的英勇事迹;甚至国外的媒体,还对这次带着起火的降落伞,从天而降的神奇跳跃,进行了全面而详尽的报道,同时还配了一张漂亮的照片,美其名曰“空中的女共青团员”。不过,诸如此类的事情,很快就消停了下去。而莫斯科娃本人,却从始至终都没整明白自己头上的那荣誉光环:是个什么玩意儿。

    如今,莫斯科娃有了新居,五层楼上,两间不大不小的房间。楼里的居民,各行各业的都有,飞行员、设计师,各式各样的工程师,哲学家,经济学家,等等。切斯特诺娃的房间有几扇窗户,开得比周围所有莫斯科的建筑物都要高,临窗远望,天尽头一片萧索,下方显出些茂密的树林和影影绰绰的神秘高塔;日落时分,天幕上挂着一轮莫名的圆盘,孤独地吞吐着光芒,丝丝留恋的余晖,照亮了云彩和天边,————要说,一眼望去,距这方神奇的诱人之地,不过10到15公里之远,可要是出了屋子来到街上,莫斯科娃·切斯特诺娃却全然找不到通往那里的道路……离开飞行队后,莫斯科娃夜里就独自一人过,博日科那儿,她也不再去了,也从不叫来自己的女友们做伴。这会儿,她趴在窗台上,一头秀发自然垂落,就这般听着,整个城市沸腾的力量是如何在宣泄吵闹,时不时地,地面上那些奔跑的机械玩意儿,发出的密集而憋闷的嘈杂声中,会传来那么一两声人类的尖叫;抬起头来,莫斯科娃就看见那轮空荡荡、微微亮的穷月亮,如何在枯萎凋零的天空中执著地爬升和放光,内心也就释然了,胸中荡起一股生活的暖流来……莫斯科娃思绪翻飞,无止无息,不知疲倦,————她的脑海里,那林林总总的各色情景和事物,渐次浮现,不断把自己给纠缠了进去;在这孤单又寂寞的时刻,她让自己的意识充盈着整个世界,注视着那些路灯,在努力地放着光芒;留心着莫斯科河上条条汽船此起彼落的嘈杂打桩声,在努力地把桩子打得更深更稳;她不由又想到那些机器,没日没夜地、铆足了劲儿地拼命干,在为着那光明能够照亮黑暗,为着那阅读得以成行,为着那电机可以碾磨麦子,以烤制早晨的面包;为着那管子会喷出热水,温暖舞厅的淋浴;还为着那热烈而紧密地拥抱在一起的人儿,能够孕育出最美好的生命————就在那深幽的昏暗中,脸儿对着脸儿,重重叠叠的幸福,在彼此交融的纯洁情愫中荡漾。这一时刻的莫斯科娃·切斯特诺娃,与其说是想体验这生活本身,还不如说是打算小心翼翼地呵护它————她不舍昼夜地守在刹车旁,看着那火车把人们迎来送往,人人喜相逢、个个齐欢畅;她辛勤地修理着那自来水管,把病人的药品放在医用天平上称量和分析,————还有,她会识趣地把那电灯给关上,以免影响了别人家的亲吻,那吻,一直在吸收先前的灯光发出的热量,热情不断高涨。此刻,她心中不免荡起丝丝异样的涟漪,可却也不怎么排斥和拒绝————这丝丝旖旎的渴望,应该可以把自己那丰满的身躯拉向深处并有所安放,————只是,她将心里的这些念头都劝慰和储存了起来,就为着那更加遥远和美好的未来:她是一个很有耐性的人,可以一等再等。

    当得莫斯科娃探出窗外,把自己的身子挑在孤寂的夜色中时,下面过路的人大声地向她打着招呼,邀请她一起分享这夏夜的浪漫,许诺带她去文化休养公园,看遍那里精彩的马戏节目,还会给她买鲜花和奶糖。莫斯科娃只是对他们笑了笑,既不言语,也不离去。不久,莫斯科娃就看见,周围一些老房子的屋顶上,人们三三两两地爬上来歇息;几个家庭穿过顶间的阁楼,来到铁皮子的屋顶,铺上床被子,躺在上面,空空荡荡地就睡下了,而一些孩子,夹在了父母中间;可端端地,在那屋顶的角落处,几对儿热恋的未婚夫妇,随便找了个什么消防口和烟道的夹缝,就悄悄地相拥在了一起,整宿都不会合眼,就这般紧紧地挤在星空之下和人群之上。午夜过后,几乎所有明亮的窗子都熄灭了————日间紧张的突击性劳动,需要在睡梦中予以深深地埋藏和遗忘,————而晚归的车辆,来来往往,悄悄地行驶着,收敛起自己明亮的灯光,生怕惊扰了这份宁静;只是偶然间,会有零星的几扇早已暗淡的窗户,又再度亮了起来,也就一小会儿————这是有人起来消夜,不想搅了别人的美梦,匆匆地胡乱吃几口,就飞快地缩回了被窝;当然,还有另外一些人————睡得饱饱的,起来赶去上班————有那开轮机和火车的师傅,还有无线电技师,早班飞机的随队机师,科研人员和别的那些休息好了的。

    莫斯科娃·切斯特诺娃经常会忘了关上房门。有一回,她还真碰上了一个陌生的家伙,躺在她家的地板上,和衣而卧。瞅着那来客疲倦得着实厉害,莫斯科娃就没叫醒他,一直在旁边等着。那人醒来后就说,他只想在这儿找个角落住下————实在是没地儿可去了。莫斯科娃上上下下地打量了这人一番:40岁左右,脸上布满道道僵直的伤疤,应是打过不少仗;饱经风霜的皮肤坚硬而粗糙,显出几分成熟、健壮和善良;胡须柔顺,呈浅棕色,略带一些淡红,嘴唇苍白,看上去很是疲惫。

    “毛茸茸长发的美女,要是没需求,我是不会到你这儿来的。”那位不速之客说,“只是,这副身板需要躺平了静一静,可却没那地方……我呀,不碍什么事儿,也不会让你难过,你就当我不存在好了,就算是多了一张空余的桌子吧。你呀,从我这儿,是一丝声响、一丝气味儿,都听不见也闻不着的。”

    莫斯科娃问他:到底是什么人,这客人就详详尽尽地把自己给和盘托出了,还接连掏出些零零碎碎的证件来。

    “瞧吧,不就这么回事儿!”这位新迁来的家伙叹了一声,“我呀,就一号普通人,从头到脚都很正常。”

    这人,原来是一家木柴仓库的过磅员,出生于叶列茨市,故而,虽然自己的住房也不宽裕,甚至有些简陋,可莫斯科娃,却没想过因此就疏远共产主义,也没打算多享用点什么额外的空间面积,————她想了想,没说话,就给了新来的住户一床被子和一个枕头。那住户也就正式住下了。每晚,他都会起了身来,蹑手蹑脚地走到莫斯科娃的床前,给她盖好被子,这女子,睡梦中老是翻来翻去,结果四门大开,露出了身上鲜艳的嫩芽;到了早上那会儿,他从来不会去屋里配套的卫生间,免得让自己的污秽之物给拖累了,也省得听见那哗啦啦的放水声,而是径直去了外面的公共厕所。这样的日子过得几天下来,莫斯科娃的屋里悄然地起了些变化,这位过磅员,先是把她那穿歪了的鞋跟儿修得结结实实的;又偷偷将一件秋天的大衣洗得干干净净的,那上面原先可是沾满了灰尘;每天一大早,又煮好了热腾腾的茶水,高高兴兴地,等着女主人从睡梦中醒来。刚开始的时候,莫斯科娃还老骂他,说他是在献殷勤和拍马屁,可到后来,为了摆脱和铲除这种不平等的主从关系,让那付出和收获,在经济地位以及剩余价值核算上,与自己的同屋相平等和一致————莫斯科娃就开始给他补补袜子,甚至还用那不易伤人的保险剃须刀,给他修修胡子刮刮脸。

    不久,共青团组织给切斯特诺娃安排了一份临时性的工作,在区里的军委会干————搞点清查遗漏、复核登记之类的活路。

    4

    一天,军委会的楼道里,立着位脸色苍白、身材干瘦的临训预备役军人,手里还拿着一本兵役登记证。区军委会里的气味儿,让他感到有些窒息,就像走进了一个长期关禁闭的地方,————人们的身体在这里受尽了折磨和煎熬,全然死气沉沉的样子,让人莫名地拘束和局促起来,生怕内心的那一丝早已麻木的希冀,那一份早已沉寂的对遥远未来生活的渴望,又复苏和燃烧起来,然后又再归于徒劳和枉然,重新坠落在失望的深渊,再度品尝那绝望的哀伤。屋里的家具摆设,看上去没花国家几分钱,显得很是单调和陈旧,使得这些物件的思想性透出了几分冷漠和冰凉。里面的工作人员板着一张呆滞而生硬的脸,内心是一片贫瘠荒芜和麻木僵直,冷腔冷调地敷衍着来办事的访客。

    那位临训预备役军人立在窗边耐心地等着,直到那名工作人员,一个女的,看完手上的诗篇;这军人心想,读起诗歌,每个人的内心都要变得更加柔顺和善些,————他自己年轻那会儿,也时常看书看到深更半夜,看完后,内心就会荡起片片忧愁伤感和凄婉淡然的波澜。那女的,读完了诗,就着手对照登记簿清查核实这位临训军人的材料,却惊奇地发现,登记簿上的表格几乎空空如也,这人,既没在白军中效过劳,也没在红军中干过,没有接受过任何基础性的军事训练,从未去过任何集中训练的兵役站,没有加入过任何地方的兵团组织,没有在任何国防及航空化学建设促进会的小组中服务过,甚至有三年时间都没来重新登记和注册了。真是不晓得,这家伙,拿着自己那本早已过期的旧式兵役登记证,是用了啥法子,才悄悄地瞒过了那高度警惕又敏感的房产管理所的。

    那女兵,瞟了一眼这位临训预备役军人。隔着一道表示机关与百姓之间,需要安静的距离的屏风,她发现,这个来办事的家伙,一脸瘦骨嶙峋的样儿,上面布满了皱纹,显出无数疲惫沧桑和坚韧磨难,好似历经了无尽忧愁而苦闷的生活;身上的衣着跟那脸上的皮肤倒很是相称,皱皱巴巴的破烂不堪,要说还能起点保暖作用的,也只有那一块块浸透了面料的污垢,粘贴在上面,可谓是密不透风;这人,怀着几许忐忑,也带着一丝狡黠,偶尔会看那女人一眼,倒也不怎么期待有些什么同情和怜悯,所以大部分时间里,都低着一个脑袋,关上一双眼睛,只想看看那无尽的黑暗,而不是这眼下的生活;偶然间,有那么一刹那,他突地想起天上的云朵来————他很喜欢那些云朵,因为它们不来惊动和干扰他,于它们而言,他不过是个陌生的异物。

    似是有意无意,那军人朝军委会的尽头扫了一眼,不经意间,入眼的一幕亮丽让他不由得怦然心跳:一对儿明亮的眸子向他放射着光芒,上面眉头紧锁,一副极为认真的样子,却又那般地自然,让人多了几分安心。这样的一双眼睛,那军人一生中,不知是何时,也不知在何处,曾见到过很多次,多么地出神而又清亮,简直难以直视,多半都会令人不由得眨巴几下自己的眼睛。“这是真正的红色的军队!”想到这个,他心里不免生出些伤感的愧疚。“上帝啊!我真的好傻,为了自个儿独身一人的逍遥快活,我这一辈子竟打了多少水漂呀!……”每次进到机关,他总是心怀不安,内心既困顿疲惫,又压抑和愁苦————来到这种地方,他只能远远地望着里面的人,在那儿带着几分同情和疑惑,为他的破事儿劳神得发起愁来。

    这时,那“红色的军队”从座位上站起身来————这显然是一个很有味道的女人————走到临训军人身边。她那张漂亮的脸蛋有着惊人的魅力,让他感到有些害怕,一颗脆弱的心几乎快蹦了出来;为免自己徒劳地害上相思病,他赶忙扭过头去,不敢再看了。莫斯科娃·切斯特诺娃近到他跟前,拿起那本登记证,开了50卢布的罚款,以示对他违反登记制度的惩罚。

    “我可没那钱。”临训预备役军人说,“我最好是死乞白赖地活着,为着今后,好还上这罚款。”

    “那到底咋办呢?”莫斯科娃问道。

    “不知道。”那军人默默地咕哝了一声,“我那日子呀,熬着混呗。”

    切斯特诺娃抓起他的手,来到自己的工作台前。

    “您呀,干吗要熬着混日子呢?”她问他,“您想要点儿啥?”

    那位临训预备役的,一时间没法开口回答了;他闻到了这位当值的红军女战士身上,飘出的一股肥皂香味儿,也就嗅到了某种迷人的生命气息。这生命气息,对他那颗隐藏在孤单寂寞和微弱光亮中的心灵来说,是过于陌生和异样了。他埋下头来,为自己的窘迫难堪而落泪痛哭。而莫斯科娃·切斯特诺娃一时却愣住了,莫名其妙中松开了他的手。那临训预备役的家伙又站了一会儿,随后见无人想要扣留他,就高高兴兴地,缩回到了自己那无人问津的狗窝,想着,无论如何,也要既无登记也无担惊受怕地活下去,至死方休。

    不过,切斯特诺娃却在清查表单中找到了他的地址,于是,过了一阵子,她就到那位临训预备役军人家里登门造访去了。

    在巴乌曼区僻静的街区深处,莫斯科娃走了很久,才找到一个不太显眼的住宅租赁合作社,这里,就是那位临训预备役军人的落脚地。这栋房子,因于管理不善和预算拮据,四面的墙体已多年没有刷漆翻新。院子空荡荡的,显出些荒芜潦倒的老态,甚至地面上的几块石头,也因孩子们往复地玩耍,而破败不堪。这样的一庭院落,早就盼着有人来予以适当的关心和照顾了。

    莫斯科娃经过那房子的外墙,穿过一条灯色昏暗的楼道,心里沉甸甸的,就好像受了什么委屈,或者仿佛面对别人凌乱潦草的不幸生活,自己犯下了什么过错似的。来到楼道尽头,外面是一条望不到边的深长围墙,莫斯科娃·切斯特诺娃看见,头上有一框石头门廊,盖着一顶铁天棚,天棚上面亮着一盏电灯。四周的空气中,传来阵阵嘈杂的声响,她仔细听了听————围墙外面,有人把一块块薄木板扔在了地上,又听见铲子插进和翻出泥土的声音。在铁天棚的斜角下方,站着一个光着头的秃子,手里拿着一把小提琴,正在那里孤独地弹奏着马祖卡舞曲。地面的石板上,躺着一顶帽子,是与这位乐师相依为命多年的老伙伴,————遥想当年,这顶帽子必定遮盖着青春茂密的头发,而如今,岁月苍老,为了一份迟暮的口粮,也为着供养那颗光秃秃的衰朽脑子里微弱的意识波动,它又肩负起收集钱财的重任。

    切斯特诺娃往帽子里放了一卢布,请乐师为她随便演奏一首贝多芬的曲子。那乐师啥话也没说,只顾弹奏完手上的马祖卡舞曲,才又起头弹起贝多芬来。莫斯科娃面对小提琴手,很娘们儿地站着,双腿微微张开,一脸的多愁善感,许是心海四边正泛起阵阵恼人的哀伤。一时间,她仿佛觉得,周围的整个世界都尖锐起来,与她是格格不入,势同水火,————这周遭的世界,尽是些坚硬而沉重的物体,有一股粗暴的黑暗力量,带着恶狠狠的怨念,在仇视着这个世界。这力量是如此深幽,以至于其自身也陷入了绝望的深渊,并立在孤寂空虚的边缘,像人一样,用一种干巴衰竭的嗓音,在哀嚎哭诉。尔后,这股力量复又从那钢铁般的铿锵声域中升腾而起,迅猛地回击着那个毁家灭国的冷酷敌人,这敌人,用其僵死的躯体,侵占了通向永生的全部希望。只是,这音乐声,渐渐失去了其应有的全部旋律,变成了一种激越进攻的刺耳嚎叫,到最后,这乐音的节奏竟应合了一个人普普通通的心跳,变得平凡而庸常起来,就好似在为着那必要的生存之需,而艰难地勉力操劳。

    那乐师看着莫斯科娃,神色淡然而冷漠,全然无视了她的迷人魅力,————作为一名艺人,他始终只醉心于其内心越来越美好和日渐伟岸的神妙体验。这份神妙的体验,越过那些平常的欢悦,深深地浸入了他的脑海,让他心无旁骛,目空一切。弹到最后,琴师的眼睛里竟泛起了盈盈泪花————就这样活着,他觉得十分苦恼和厌倦,并且,最让人难过的是,他活了那么久,却全然与音乐无关,也没有找到自己早年那些,倒在不可战胜的敌人铁拳下的,逝去的生命。而如今,他像一个活物般,又老又穷酸地,立在这家偏僻的住宅租赁合作社的院子里,神情颓废而疲惫,一颗破碎的心灵里,弥漫着对逞强于英雄主义世界的最后憧憬和神往,却又是那么低沉和压抑。他的对面————围墙那头————是一家探索永生和不死的医学研究院,模样森严而阴郁。只是,这个老乐师却难以理解,正是这家医院,在延长着贝多芬的音乐生命,而莫斯科娃·切斯特诺娃更是压根儿就不知道,那地方修了栋什么建筑。无论什么音乐,只要它旋律宏伟雄壮,又充满仁慈和博爱,那么就会让莫斯科娃想起无产阶级,想到那个手持熊熊火炬的黑影人,想起他在那个革命的深夜里奔跑的情景,也会想到她自己,这时,她听那音乐,就像是在听领袖的讲话,也像是在听那些她似乎有所明了,却永远也难以开口大声说出的奇特话语。

    那栋房子进门口的上方,悬挂着一块塑料牌子,上面写有文字,“住宅租赁合作社管委会和房屋管理所”。切斯特诺娃走了进去,想打听一下那位临训预备役军人家的门牌号,————那家伙在登记簿上只留下了这栋房子的楼牌号。

    那间办公室的外面,通着一条木面走廊,走廊两边,住的也许是一些多子女的家庭————这会儿,屋子里正传来阵阵孩子们委屈和不满的尖叫声,看来,是在相互争抢晚上的吃食。走廊深处,一些住家户敞开了话题正聊得欢,凡这世上所有的事物,都成了他们的谈资,————他们说起食物,聊到室外公共厕所的修整情况,谈起未来的战争,也提到高空的平流层和那个住在这儿的,又聋又疯的洗衣女工的离世。走廊两侧的墙壁上,挂着一些招贴画,有宣传国际革命战士救援会、储蓄所管理处和哺乳期婴儿护理方法的;也有宣传一个在交通事故中失去了一条腿的,其样子就像一个大写的“人”字,只不过却是独脚的;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生活画,有公益宣传的,也有消灾避难的。好些居民,一下了班,刚下午五点整,就准时聚到这条走廊上来,像一根根柱子般站在那里,说话的说话,愣神的愣神,直撑到深夜方才消停,只是间或,才去房屋管理处去懒心无肠地打听一下需求。如此情景,着实令莫斯科娃·切斯特诺娃吃惊不已;她压根儿就想不明白,既然这座城市有那么多举世闻名的剧院,生活中还有那么多至今仍没有揭示的永恒的伤痛之秘,甚至楼门口外那个演奏着美妙音乐的小提琴手,也几乎是无人关心和留意,那么,此时此刻,人们为何都还要拥堵在这个住宅租赁合作社里,挤在办公室,争先恐后地东打听西打听,一窝蜂地涌向自己那点可怜的幸福需求,彼此紧挨着,在一些琐碎小事里消磨着时光和生命。

    这栋楼的房屋管理员,上了点岁数了,混杂在人们的喧闹中艰辛地操弄着工作————四周是烟雾缭绕和层出不穷的询问打听。这名管理员,把关于那位临训预备役军人的全部资料,准确而详尽地给了切斯特诺娃:他住在二楼走廊两侧的一堆堆住房里,门牌号是4号,三等退休人员;住宅租赁合作社的义工多次上门找过他————劝他务必要按时登记和填写自己服兵役的情况,可这位临训预备役军人,多年来答应过无数回,总是说明儿个一早就去办,哪怕花上一整天时间也一定把手续给办了,然而直到如今,仍然是东找理由西找借口,一直未兑现自己的承诺;大约半年前,为着这档子事情,管理员本人亲自出马了,足足劝了他三个钟头,还打着比方说,他这副满怀忧伤、愁苦潦倒和邋邋遢遢的样子,就好像是从来不刷牙也不洗澡似的,这样下去终究会把脸丢光的,会招来别人对体面的苏维埃人的批评和诋毁的。

    “我真不知道,拿他怎么办了。”管理员说道,“这整栋房屋租赁合作社里,他这样的家伙,独丁丁地就这么一号。”

    “那他平时干些啥呢?”莫斯科娃问道。

    “我也就跟你讲哈:他呀,是三等的退休人员,每个月有45大卢布可拿。另外,他还在民警后援协会里混了个身份,时不时地去那电车站呆一阵子,开开罚单什么的,然后回家了……”

    一番话下来,得知那人的生活状况,莫斯科娃心里很不好受,不由感慨道:

    “这实在也太不像话了!……”

    管理员对这话深以为然:

    “像话的东西,他那里可没有!……夏天,他倒是经常去文化公园走动,可不照样是————白搭。既不听乐队演奏音乐,也不逛逛四周的风景,只是那么一去,就那样呆呆地坐在民警分局旁边,一坐就是一整天————要么随口聊几句,要么就应了别人交办的一些事情:他就去弄一阵子,————他可喜欢管事儿的活路了,倒是一个挺像话的民警后援协会成员。”

    “他结婚了吗?”莫斯科娃问道。

    “没呢,这家伙朝三暮四的……表面上看,他打着光棍儿,可是,每天晚上,都有女人来跟他一起偷偷摸摸地鬼混,这种状况,已经持续好多年了。要说,这也是他个人的私生活问题,住宅租赁合作社也不好随便参言插语……可那叫咋回事儿呀————来找他的那些女人,既没文化教养,长得也是庸脂俗粉,像您这样的,————倒是头一个。我不建议您去找他:这人简直就是个废物……”

    莫斯科娃从楼管那里走了出来。那位乐师,照样还站在门口,可却啥曲子也没弹奏了,只是在那里静静地听着深夜的响动。城市上空,灯火映出的遥远霞光微微颤动,在飞驰的云层上面焦躁不安地翻滚变幻。为深重夜色所笼罩的辽阔天穹,突然被一束电车导线上的刺眼电花,拉开了漆黑的面纱。附近有一家当地公交公司的俱乐部,里面青年女职工们正在上演着合唱,那高亢的声音形成了一股力量,逐渐把人们当下的生活引向遥远的未来深处。切斯特诺娃走进那家俱乐部,在里面是又唱又跳,直到那位关心年青人身体健康的俱乐部管事熄了灯火,方才停下。随后,莫斯科娃就在后台的灯光道具堆堆里,随便找了个什么地方,倒下身就睡了,睡梦中,还像个小女孩似的,习惯性地抱了个偶遇的女友做伴。那女伴跟莫斯科娃一样,早已累得精疲力竭,不过却也幸福而快乐。

    5

    出于太吝惜自己时间的缘故,桑比金看上去有些懒懒散散和不太整洁,他觉得周围世界的外在事物,就如同自己身上那愤怒的皮囊,紧绷得慌张。他夜以继日地操心着那些大事件,在世界范围内轰轰烈烈的走势和进程,而他那颗心灵,却又因为对所有物质之全部疯狂的命运,怀有高度的责任与警觉,而惴惴不安,而恐慌胆怯。

    一到晚上,桑比金就难以入睡,他实在不放心苏维埃大地上一切劳作的创造能力,而这片土地,却又在夜间被电灯照耀得,那么地明亮和晃眼。他看见一些建筑工地,身上插满了脚手架和薄木板,上面来来回回地行走着,未曾合眼的赶夜工的工人们,正在把一些刚从森林里扒拉下来的新鲜木板,笔直地竖在那里,使劲儿地让其站出个顶天立地的样子来。而天空上,正刮着风,并且能看见,落日的余晖中,夜幕在世界的边缘徐徐拉开的样子。桑比金既高兴又激动,不由握紧了自己的双手,可接着,就陷入了沉思的黑暗中,全然忘了每半小时就眨一下眼睛这回事儿。他知道,成千上万的青年工程师们,虽早已交了班,可这会儿也是焦虑不安地醒着,在宿舍和新的居民区里,辗转反侧地操心着————这个国家那一处处忙碌的平原大地。当然,还有另外一群人,他们刚一休息妥当,就开始嘟嘟囔囔地起了身,把先前的衣物又渐次穿上,然后就匆匆忙忙地出门上工去了。在他们的脑子里,一直有一个令人挂心的,白天没有处理好的小细节,揪着他们的神经,让他们担心,夜里没准儿会发生什么事故。

    桑比金起了床,开了灯,在屋子里心烦意乱地转来转去,总想着立马就干点啥有用的事情。他拧开收音机,听了听,已没什么音乐再播出了,只是听见,这空空荡荡的四周,在惊恐地哆嗦着响动,仿佛想要沿着一条荒无人烟的僻静道路逃离开去。于是,桑比金就给医学院附属医院挂了个电话,想了解一下————这会儿,那里有没有急诊手术,他可以去当助手。那边的人告诉他,正好有台手术:来了个病人,是个头上生了肿瘤的小男孩,肿瘤眼瞧着都在长大,而那个孩子,已陷入了黑暗的昏迷状态。

    桑比金飞奔而下,来到莫斯科的大街上;电车已经休息了,清静的柏油路面上,传来阵阵高跟鞋走动的脆响声,那是一些女子,要么从剧院,要么从实验室,要么从自己的恋人那里,出来把家回。桑比金迈开结实有力的长腿,快步赶到了巴乌曼区,那里正在修建一家专门用途的实验医院。医院还没有完全竣工,暂时只开放了两个科室————外科和创伤科。医院的小院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导管、木板、小推车和装有科学仪器的箱子,还有一排低矮的小围墙,将医院的建筑跟一栋居民楼隔开,围墙略略倾斜,看上去松松垮垮的样子。

    桑比金跨进小院儿,突然听见一段凄婉的音乐声,那曲调倒并非多么优美动人,而是内中传达出来的某种难以名状的回忆,在诉说着过往的生活中那些被遗忘的旧事,这样一种情绪,让人不由得怦然心动和沉迷。桑比金静静地听了一小会儿;乐声,是从那道简陋的围墙另一侧传过来的。他爬上那道围墙,看见一位上了点岁数的,光着头的小提琴手,在一处僻静的角落,独自一个人拉着琴,而此时,却是凌晨两点许。桑比金发现,那乐师身后有栋房子,房子的门上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住宅租赁合作社管委会和房屋管理所”。桑比金拿出了一卢布,想给点酬劳,可那位乐师却拒绝了,并告诉他,这会儿他是在为自己演奏,以缓缓胸中的苦闷,并说他只有到了太阳初升时,才会睡下,而眼下,时间还早得很。

    一间小型的手术室旁边,已经挂上了两个软乎乎的氧气袋,还站着一位年纪比较大的值班护士。走廊的尽头,有一排单独的无菌隔离室,内中一间大门敞开,正对着楼道,里面可以看见那个即将手术的孩子————有两名护士,正在忙乎着给他剃头发。那小男孩的左耳边,长着一颗球状物,几乎遮住了半边脑袋,上面沾满了热腾腾的凶猛脓液和血水。眼见着,那颗球状物体,正在向另一半荒芜的脑袋滋生和蔓延。而那半边脑袋里,残余着小男孩快要熄灭的疲倦生命。那孩子在床上半躺着身子,一直醒着:看上去,也就七岁大小。他的眼神暗淡无光,里面空空荡荡的。每当心脏因疼痛而抽搐时,他就略略抬了抬手,一脸的痛苦不堪和哀伤绝望。

    桑比金精神高度集中,显得异常活跃,极其准确地检查和感知着那孩子的症状,他还摸了摸了自己的耳朵外侧,想要感觉一下那颗肿瘤的位置和状况————他甚至想到,在另一半脑子里,那致命的脓液已经浸入并躲藏了起来。然后,他就出去准备手术了。

    桑比金一边换衣服,一边思考,仿佛听见了自己左耳内的嗡鸣声————那是小男孩脑袋上的脓液在发生着化学反应,在冲击和腐蚀着最后的那一层头骨,头骨后面,就是整个脑子。那孩子脑海里,如今弥漫着死亡的阴影,在那一层薄薄的骨质薄膜后面,就是他那被紧张地保护起来的鲜活生命。而那层薄膜剩下的安全地带,恐怕不超过一毫米的厚度,并且在脓液的进攻压力下,瑟瑟地战栗着,越来越脆弱。

    “在他的意识里,现在能看见什么呢?”想着这个病人,桑比金自言自语地问答起来,“他肯定是在做梦,免得太过恐惧……他会看见自己有两位母亲,正在给他洗澡,而这应该是那两名护士,在给他剃着脑袋上的头发。只是,有一件事儿令他害怕不已:怎么会有两位母亲呢?……他会看见自己喜欢的那只小猫,在他家的屋子里跟他日夜做伴的那个小东西,而这会儿,那猫正紧紧地抓在他的头上……”

    一位年纪稍长的老外科医生到了,桑比金正是要给他当手术的助手。这位老人已经准备妥当,叫上自己的助手打算开始手术。桑比金还没有取得独立做手术的资格:他不过27岁,从事临床外科医生的工作刚第二个年头。

    这时候,医院里,一切声音都严格地要求安静下来,所有的指示灯也都变成了鲜艳而醒目的彩色光亮。值班医生的房间里,亮起了三盏不同颜色的彩灯————然后,就看见,一连串有序的动作,悄无声息地忙碌起来:一辆装有橡胶轮子的小推车,上面躺着那个病人,在松软的地毯走道上,轻缓地向手术室滚动着行进;电工师傅轻手轻脚地,将电灯转接在了医院的蓄电池上,以免城市电网发生故障时意外熄灭,然后,又打开一台仪器,将用臭氧处理过的空气,缓缓地放入手术室;手术室的门无声无响地打开了,从一台专用设备中,吹出一股清凉而又芬芳的风,正好扑在病人的脸上————小男孩被麻醉催眠了,露出了微笑,仿佛从最后的一丝痛苦中解脱了出来。

    “妈妈,我病得很严重,脑袋正在被切了开来,可却一点儿也不痛!”小男孩说了一句,就平静了下来,跟平常完全是两个样子。他的生命,似乎正在从身体里流出来,逐渐向一个遥远而忧郁的梦境汇聚。他看见了一些物体,在自己脑海里渐次清晰地浮现,————这些物体从他身边飞驰而过,可他却也准确地认了出来:那是他很早前曾拿在手里玩耍过的一颗钉子,几乎都快不记得它了,这钉子如今也旧了,生了锈了;那是一条小黑狗,曾经跟他一起在院子里戏耍————这会儿却死在了垃圾堆里,头上还嵌着一块玻璃瓶儿碎片;那是一间矮板棚的铁皮顶子,他曾经爬上去过,站在上面瞭望远方,如今也空荡荡的了,那铁皮顶子一直想念着他,可他好久都没上去过了;有一回夏天里,母亲的影子在地上拉得老长,走来一队民警,可他们的乐队演奏了什么,根本就听不见……

    老外科医生提出让桑比金主刀,他来当助手。

    手术室里,明亮而又幽静,老人说了一句:“开始吧!”

    桑比金拿起亮铮铮的手术刀,把它实实在在地切进了一具活生生的物体————切进了一个人的身体里。这时,仿佛有一支闪电般的尖锐利箭,从小男孩眼睛后面的脑海里,飞快地射了出来,向他的全身跑去————桑比金的注意力一直跟着这支利箭————箭直接扎进了男孩的心脏:小男孩全身都哆嗦起来,那些他梦中见到的熟悉的事物,一起朝着他哭泣,而那个让他陷入回忆的梦,也瞬间就消失了。小男孩的生命不断往下沉,身上的那一束生命的火苗,在忐忑不安的煎熬中,越发地暗淡和苍白了。桑比金的双手,觉察到小男孩的身体越来越热,越发加快了节奏。他将脑袋上那颗肿瘤的脓液引出来后,当即就切进骨头里,————寻找起病毒的感染源来。

    “轻一点,慢一点!”老医生叮嘱了一声,又扭头对那个年龄稍大的护士吩咐道,“报一下脉搏!”

    “心律不稳定,医生。”护士答道,“有时,一点儿声响都没有。”

    “没事儿,心脏的惯性往往都是很强大的————会恢复正常的。”

    “把他脑袋按住了!”桑比金对护士们命令道。然后,他开始切骨片取样,脓液就藏在骨头的气孔中。

    冰冷的器械交叉着丁当作响,仿佛在进行金属冷锻造。桑比金神情高度专注,一双手或深或浅地摸索着————在细细地感知————精确而又极具艺术性;他那双睁得巨大的眼睛,自始至终都没眨一下————因缺水而干涩得有些呆滞麻木了;从他的心脏深处涌出来帮忙的血液,正迸发出强大的力量,涨满了他的脸颊,白净的脸色都变得黑油油起来。桑比金取出几块小骨片儿后,凑到反光镜照射下仔细研究,又用鼻子闻了闻,为了保险起见,还用手挤压了几下,然后递给了老医生;老医生甚为平静地将骨样丢进了器皿里。

    从颅骨上取骨样时,选位已是尽可能地靠近脑髓了。这会儿,桑比金把骨样放到显微镜下,一个劲儿地在里面找起成群结队的链球菌来。取样的时候,桑比金在那孩子脑袋的一些位置,已经切到最后一层骨头组织了,再进去,就是脑髓。他还把那些骨头组织的表面清理干净,以防止那颗肿瘤致命的灰色物质的感染。他的双手动作起来,准确而又有力,就仿佛是那手自己在思考,并自动地纠正着动作误差。在清理骨样上的链球菌过程中,骨块儿变得越来越小了,桑比金就转到另一台功能更强大的显微镜下,他发现,引起化脓的骨头组织虽然在逐渐减少,但却没有从根本上消失。这时候,他想起了一个著名的数学方程式,要求解一条长得没有边际的金属棍上,热能的平均分布值。想到这个,他也就停下了手术。

    “把切口堵上,再包扎好!”他最后吩咐了一句。看来,要彻底根除那些链球菌,不但非得把病人的整颗脑袋都剁碎不可,并且还得把这具身体从头到脚都切烂才行。

    桑比金心里非常清楚,这个病人的身体,热乎乎的,毫无任何抵抗能力,全然畅通无阻,里面有成千上万的血管组织,随时随地都在从空气中,特别是从那些不可能彻底消毒的器械中,贪婪地吸入链球菌。看来,早就应该转去化疗才是,让那些电弧产生的,干净而又迅捷的蓝色光电,扎进这具身体,并深入到骨头里面去。只有这样,那些致命的链球菌,才会整个儿全部地都被杀死,而一些新侵入到伤口里面的外来者,在这里则只能找到一片烧焦的荒漠,而不是一方肥美的沃土。

    “结束了!”桑比金说道。

    几个护士将病人的头包扎妥当,并把他的脸转过来朝着医生。

    一股生命的暖流,从小男孩的身体深处涌了出来,像玫瑰花瓣一样,在他苍白的脸上泛起一阵潮红,接着一闪而逝,飞速地散了开去;不久,这股暖流又涌现了一潮,就再也没出现过了。他的一双眼睛几乎始终睁开着,里里外外都非常干涩,眼角的皮肤甚至因而起了皱纹……

    “他死啦!”老医生说道。

    “不,还没。”桑比金应了一句,接着亲了亲那孩子干巴巴的嘴唇,“他会活着的。再给他上点氧气。天亮前,别让他喝水。”

    在医院门口,桑比金碰见了一个女人————那孩子的母亲,不停哆嗦着,时不时还抽搐一下。医院规定,到后半夜,她就不得再进去了。桑比金朝她微微欠了欠身,然后就让人将她放了进去,去看看自己的儿子。

    清晨来临,霞光漫天。桑比金看了看围墙外边相邻的那栋房子,这时空落落的,啥也没有,那个拉小提琴的也睡觉去了。门开了,出来一人,其貌不扬,脸上皱皱巴巴的,既有岁月摧残的痕迹,也有在女人身上操劳过度的征兆;那人,正向身边的女伴,赌咒发誓地表白着感情;桑比金无意间听见了那人的声音————低沉而又浑厚,很有穿透力和感染力,不过说的那话,却是庸俗粗鲁不堪。

    “要打仗了,你是不是又要抛弃我了。”那女的幽怨而胆怯地说了一句。

    “我吗?怎么会呢,绝不可能的!我只是个临训预备役兵,不到最后是轮不上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那种……咱们再回窝里躺一会儿吧,我的心又痛起来了。”

    “刚才在屋子里,你还没折腾够哇?”那女的略略有些吃惊,却又一脸的幸福。

    “还差点儿呢————不够。”作为情场老手的临训预备役兵答道,“我的心还痛着呢,热乎乎的,老凉不下来。”

    “去你的,真是个臭流氓!”那女人笑了笑,“你呀,一点也不注意自己的身体,吃得消不?!”

    其实,她心里这会儿美滋滋的,觉得自己很有魅力,男人们见了她,魂儿都掉了。清晨的空气还有点儿凉,那临训预备役军人,把自己缩在一件破破烂烂的旧大衣里,牵上那女人的手,走得飞快,像是与周围的一切都那么格格不入,想赶紧逃了开去……

    桑比金在莫斯科城里溜达。电车站空荡荡的,白色的停车框格中,黑乎乎的车厢里一个人也没有,————再加上广场上那些冰冷的电线杆、铁轨和电子钟,一切都冷冷清清的,仿佛在思念和等待拥挤的人潮。如此情景,得他看上去,感觉有些怪怪的,甚至很是忧伤。

    依照一种习惯,桑比金陷入了沉思,思考起物质的生命————也思考着自己。他把自己也当成了一种试验性动物,当成了这个世界的一部分。他来到这个世上,被这个世界所接纳和拥抱,其使命就在于,要研究这整个世界体的全部和那些不清不楚的存在体。

    桑比金时常并且无休无止地进行着思考,要是他停止了动脑子,他的一颗心,立刻就会生病,而那些对世界予以关怀和畅想的念头,则会自动进入他的脑子运转起来,毕竟这世界,时刻都在发生着变化。到了晚上,他常梦见自己那些断断续续的想法,有些凌乱,而这时,他在床上辗转反侧个不停,竭力回忆着,白日里那诸多想法原本的次序,可却又徒劳无功,然后就非常痛苦地醒了过来,看见那清晨的阳光,感到意识又鲜明而清晰地恢复了,就又开心和舒服了。他身材修长而干瘦,却又匀称和高大,总是充满活力,热腾腾地冒着生命的气息,看上去给人感觉有些贪婪和饥渴————仿佛始终都在想着吃呀喝的。而他的那张宽皮大脸,却老是苦哈哈的,像个闷闷不乐的野兽,不过,他的鼻子却相当硕大和奇特,比他的那张巨脸还要引人注目,这样一来,单从外观上看,他所显露出的全部性格,就给人以温和柔顺的印象了。

    桑比金回到家时,天光已是大亮了,夏日里蓬勃而伟岸的清晨,在天空中猛烈地放着光芒,让桑比金觉得,似乎那光线————在电闪雷鸣。他给医院挂了个电话,得知,手术后那孩子睡得很安稳,体温也下来了,他的母亲也在另一张床上睡着了。桑比金反反复复地回忆了一番今天这台手术的全部细节,又仔细想了想眼前所面临的所有问题,觉得自己心里实在是有些空得慌,十分沮丧和愁苦————看来必须得又再行动了,以便找些事情来思考,好安慰和平复一下,心中那阵阵良心不安的哀号,那声音虽模糊难辨,却又如饥似渴。他睡得很少,最佳的睡觉时机,通常都是在干完一件重要且重大的事情之后,方才像中了奖似的入得梦来,睡得踏实而甜美。今儿个,他显然工作得还不够,脑子里的意识,还远远没有疲倦,一心想着要干活儿,拒绝进入梦乡。这会儿,桑比金在房间里白白转了几圈后,就冲凉去了,脱下衣服,他略略惊奇地看了看自己青春的躯体,然后莫明其妙地嘟囔了几声,就钻到冷水下面去了。水,暂时让他平静地与自己和解了,不过,他却转而又想到,既然人目前还是一种自制的,功能尚不够强大的,设备也不够完善的生物体————没准儿只不过是,某种更加高级而有效的生物之比较原始且模糊的胚芽和原型,————那么,人就更加应该使劲儿地工作,以便解放这个胚芽,把那会飞的、更加高级的形态释放出来,而这个形态,可能就隐藏在你们的梦想里……

    6

    傍晚时分,区共青团俱乐部汇聚了一大群年青人,有学者、工程师、飞行员、医生、教育家、演员、音乐家和新型工厂的工人。他们每个人都不超过27岁,可都声名显赫地享誉于自己的祖国————那个全新的世界————的四面八方,出名太早,每个人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这份名声,似乎妨碍了他们正常的生活。俱乐部里,一帮上了点岁数的工作人员,他们在那个失败的资产阶级年代,浪费了自己的生命和才华,这会儿,出于内心的惶恐和怯弱,只能一边偷偷地叹息,一边在两个大厅里,忙忙碌碌地收拾整理着各式家具和摆设。一个大厅是用来开会的,另一个则用来吃饭和办招待。

    头一批到来的人里面,有24岁的工程师谢林和他的女伴,共青团员库兹明娜,一位钢琴家,脑子里经常只想着音乐的旋律。

    “咱们去随便吞点啥吧!”谢林对身边的她说道。

    “那就一起去吞点。”库兹明娜微微点了点头。

    他俩来到小吃部;谢林那家伙,顿时胃口大开,吃得是相当欢快和美妙,一口气接连吞下了整整8个腊肠三明治,而库兹明娜却只取了两块儿馅饼;看来,她生来是个弹琴奏乐的料,而非一个吃喝拉撒的货。

    “谢林,你怎么那么能吃?”库兹明娜问道,“这个,当然,也没错,可你看起来,真让人羞得慌!”

    谢林这家伙吃起东西来,凶猛而愤慨,咬合咀嚼的那个劲儿,就像犁耙在耕地似的————坚定而勤奋,两排健壮的颌骨上下一起发力,使出了吃奶的力气。

    没过多久,一下子就挤进来了10个人:有旅行家戈洛瓦奇,机械工程师谢苗·沙尔托利乌斯,一对儿闺蜜————双双都是水利学家,作曲家列夫琴科,天文学家西齐林,航空航天气象学家韦奇金,高空飞机设计师穆里特巴乌艾尔,电工技师古尼金和他的妻子,————这些人之后,陆陆续续又听见了几起人声,这是又到了几位。他们,彼此全都相互认识————或一起工作过,或相互见过面,或者在各种报道中了解过。

    正式会议开始前,每个人都各行其是,自得其乐————有的醉心于交友,有的享受着食物,有的沉迷于未决的难题,有的迷恋上了音乐和舞蹈。库兹明娜在一间小屋子里,发现了架新钢琴,就坐了上去,美滋滋地弹起贝多芬著名的第九交响曲来————前一个乐章接着后一个乐章,整首曲子,弹起来全凭记忆。那曲调之自由而幽远,意蕴之激昂和振奋,把她的一颗心都抽紧了,甚至隐隐泛起几丝妒忌的忧伤,这样的曲子,她自个儿咋就写不出来呢。电工技师古尼金一边欣赏着库兹明娜的演奏,一边想着高空电能波动的频率,那电波正在飞越整片宇宙;他还想到高天之上那个恐怖世界的真空状态,如今正在吞纳着人类的思想意识。穆里特巴乌艾尔在乐声中畅想,仿佛看见了遥远的、轻飘飘的空气之国,那里天空漆黑,挂着一颗死气沉沉的太阳,散发出致命的炽热光芒,那里————距离我们这颗温暖且梦幻般的绿色地球,十分遥远————才是真正森严之太空的起点:那里空间无声无息,星光不动如山————一切的一切都在向我们昭示,那里才是,一条亘古以来就自由而开放的道路……想来,可能真用不了多久,地球上那些婆婆妈妈的烦心事儿,就都要结束了。姑且但愿,真的就顺着那个老斯大林的意思,朝着人类的历史,可着劲儿地提速和猛攻,没准儿就真的能够摆脱地球的引力————如此,那个伟大的繁育地球的计划,没准儿就会实现————那个他早就用极具先见之明的行动,所显示出来的果敢和勇气,并由此萌生的培育理性和智慧的宏伟打算,没准儿,也能完成。

    刚好,莫斯科娃·切斯特诺娃这会儿,正轻轻从琴房经过,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能见着这么多自己的同志,能听上如此令她的生命,向着更加崇高的命运阔步迈进的美好音乐,心里着实高兴。

    桑比金到得最晚;他刚去了医院,并亲自为那个动了手术的孩子,重新包扎了下伤口。他来的时候,正为人体组织结构中的伤痛而略略有些沮丧,他觉得,在人身上,积压的痛苦和死亡,远远多于生机与活力。奇怪的是,桑比金这会儿却觉得自己状态不错————为自己这份紧张的操心和责任,而感到心满意足。他的整个脑子里,充满了思想,一颗心跳得很平稳而坚定,这会儿,他并不需要什么别的东西,来充当更加幸福快乐的源泉,————甚至在这一时刻,他意识到自己内心暗怀着一份不可告人的独特快感之后,竟主动地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刚打算转身离开俱乐部,回医院里去,继续通宵达旦地工作,研究一下他那个死亡问题,这时,他突然看见,莫斯科娃·切斯特诺娃遛了过来。她脸上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魅力,深深地惊艳了桑比金的目光;他在那张半羞半喜,甚至略略显出几分胆怯的俏脸蛋上,看见了其内在的鲜艳活力和亢奋光芒。这时,开会的铃声响了。一伙人都动身去了会议厅,就桑比金和莫斯科娃还留在房间里,后者正在那里着急忙慌地整理着腿上的长筒袜。袜子收拾好后,她抬头一看,恰好碰上桑比金的目光,正一个人独独地在那里看着她。她感觉有些不好意思,甚至有点怪难为情————生活在同一个世界,又干着同一的事业,相互间居然不认识————于是,就朝他躬身打了个招呼。桑比金走上前来,和她一起到会议厅开会去了。

    他俩坐在一起,听着那些激动人心的言语、荣誉和欢呼,莫斯科娃丰满的胸膛中,一颗心着实跳得厉害,桑比金在旁边听得是一清二楚。

    他凑近她的耳边,轻轻地问了一句:

    “您的心,怎么敲得这么响?……连我都听见了!”

    “它想飞呀,所以就老是蹦跶。”莫斯科娃带着微笑,小声地回了一句,“我可是名跳伞运动员呢!”

    “曾几何时,在某个已经消亡的数千年前,人类也曾经飞过。”桑比金心里想着,“如今,人体那些胸腺细胞,就是那蜷缩起来的翅膀。”

    他摸了摸自己的头,里面是越来越火热了————看来,内中有某种东西,也蹦跶得厉害,想要从那黑暗而拥挤的孤单中,挣脱并飞出来。

    会议结束后,就到了大会餐和共欢乐的时间。临到坐上一长排桌子一起开吃之前,这些年青的客人们,从一间屋子蹿到另一间屋子,四处溜达起来。

    机械工程师沙尔托利乌斯,上前邀请莫斯科娃·切斯特诺娃跳支舞,莫斯科娃也不矜持少许,当即同他一起欢快地旋转起来,一边跳,一边饶有兴致地看着对面舞伴那张宽大的脸,心想,这家伙可是个发明家,在精密机械领域非常出名,还是个享誉世界的计算器工程师。沙尔托利乌斯紧紧地搂着莫斯科娃,舞步僵硬,笑容羞怯,丝毫也不掩饰对莫斯科娃的浓浓情意。莫斯科娃呢,同样一往情深地注视着他————她很快就投入并动情了,并没有耍弄起女人们那些若即若离的、挑逗人的惯用伎俩。她喜欢上了这个不太解风情的男人,个子比她矮点,面容和善,带着一丝淡淡的忧伤,也不故意压制自己的欲望,敢于挑战自身勇气的极限————他就这般大模大样地,勇敢地走到一个女人面前,邀请她跳舞。然而,没过多久,情况就有了变化,兴许,他有些不耐烦了,手上也已经摸习惯了莫斯科娃轻纱薄裙下面的体温,嘴里不免开始烦躁地嘟哝起来。这叫莫斯科娃听在耳朵里,一下子就委屈得不行。

    “把人家给搂着,舞也跳着,可心里却尽想着别的事儿,你呀!”她抱怨道。

    “我就这个样的。”沙尔托利乌斯顺口回了一句。

    “那现在请您说说,什么叫————就这个样!”莫斯科娃顿时脸拉得老长,舞也不跳了。

    这时,桑比金正好带着一股风,经过他俩身旁————他也在跳舞,给安排了一个不认识的共青团员,长得相当迷人可爱。莫斯科娃朝他笑了笑:

    “您这也算在跳舞?看起来真是好奇怪哟!”

    “这人活着呀,就应该多姿多彩嘛!”桑比金一边跳着,一边答道。

    “那您开心吗?”莫斯科娃提高了嗓子,问了他一句。

    “没呢,我只是装装样子!”桑比金回答道,“这可是个技术活儿哟!”

    那伴舞的共青团员立马不开心了,放下手转身就走了,桑比金则讪讪地笑了笑。

    “诺,快说呀,您!”莫斯科娃板着个脸,故作严肃地冲沙尔托利乌斯吼道。

    “难不成她在装疯卖傻吗?真是太扫兴了!”沙尔托利乌斯心想。这时候,气象学家韦奇金朝他们走了过来,接着桑比金也来了,沙尔托利乌斯也就来不及找话回答莫斯科娃了。他们一起欢娱的时间,也就一个钟头————之后,就得共进晚餐了。

    桌子非常之大,四周可以围坐整整50个人。桌子上,每隔半米,摆有一束鲜花,看上去美美的,似乎在自我陶醉,还散发着一些香气,可那股味儿却并不怎么鲜活。设计师们的妻子,还有那些年青的女工程师们,一身轻盈亮丽,穿上了共和国最最上等的丝绸料子————为着这些最优秀的人,政府极尽所能给予了装扮。莫斯科娃·切斯特诺娃,一袭茶色的长裙及身,轻柔的裙子重量不过三四克,缝制得也是异常地精巧和讲究,以至于随着她那血管里脉搏的跳动,总能泛起些若隐若现的丝波绸浪。一应的男士们,除了懒懒散散的桑比金和胡子拉碴又阴郁的韦奇金,身上衣物的面料轻柔纤薄,看似普通,却也相当金贵;要是穿得不体面和不整洁,国家恐怕就会被扣上一顶,穷困而又寒酸的帽子。这可不是国家想要看到的结果,她怀着极大的善意,精心地准备,供这些优秀的客人又吃又喝,还管穿戴,可不是来找挨骂的。她还打算,借着这些年青人的蓬勃朝气和生命活力,借着他们的辛勤劳动和天赋才华,自己也能乘势变得更加强大和美丽。

    餐厅大门外,一支不大不小的共青团乐队,正在露台上,演奏起一些短歌曲目。夜幕下,浩浩荡荡、无边无际的空气,穿过阳台,扑进屋来,得让那桌子上的鲜花闻见了,可着劲儿地呼吸起来,想赶着在离开土地之后,最后再体会一次活着的滋味儿。这座古老的城市,华灯初上,喧嚣沸腾,仿佛获得了新生。间或,从街上传来一阵路人的笑声和说话声,得叫诚实的莫斯科娃·切斯特诺娃听见了,则极为冲动地想要跑出去,把他们统统都请进来共进晚餐:社会主义终归是即将到来的!她时不时心里自个儿瞎琢磨着,要是能够脱下这身衣服,把自己反身一变,变成另外一个人————要么是古尼金的妻子,要么是桑比金,或者临训预备役军人,或者沙尔托利乌斯,或者一名乌克兰的集体农庄女社员……那该多好,简直美滋滋的。

    “电子电器仪器厂”出品的吊灯,光线白净而柔和,照着屋子里的人群和那些华丽的摆设;提前准备的小吃已经摆上了桌,而正餐和主菜,则还在旁边厨房的炉灶上,热腾腾地烹制着。

    这一群要么天生丽质,要么因热情高涨而神采飞扬,要么因火热的青春而光焰照人的年青人,花了很长时间,来安插自己落座的位置,都想靠近最优秀的邻座身旁,结果,到了最后,反而是想一下子跟所有的人,都挨在一起、坐成一片。

    当得大家伙儿都落座妥当,这整整齐齐的30个人,才显示出非凡的耀眼光芒,他们身上活力四射,相互间碰撞并激荡着青春的蓬勃朝气,气氛是越发地浓郁和强烈,他们在充满智慧之光的友爱中,彼此真诚相待,相互幸福促进,迸发出了无与伦比的共性天赋和才华。然而,他们在一起,彼此间的关系又那么地彬彬有礼,言谈举止的分寸感也颇为恰当地井然有序,显出在辛劳又严谨的技术文明之熏陶下,所诞生出来的一种后天文化修养和品行,让他们根本就不可能,玩弄那些两面三刀的把戏,————这样一种行为上恰到好处的分寸感,既讨厌愚蠢粗鲁的恶俗,也嫌弃多愁善感的作态,更拒绝自命不凡的卖弄。在场的这一群人,他们要么清楚,要么能够猜想得到,大自然的界限并不让人乐观,历史的深渊难测,未来的时光久远,而人类个体的力量,却实在是太有限和太短暂;这伙人全都是些精致而理性的实践主义者,那些虚无缥缈的幻想,根本就打动不了他们的心。

    相比余者而言,莫斯科娃·切斯特诺娃,未免就显得有些浮躁和疯狂了。她我行我素地,干下了一大杯葡萄酒,那兴奋劲儿,再加上头一次喝这么多,倒令她显得是越发地明艳漂亮。沙尔托利乌斯显然注意到了她的变化,就冲她笑了笑,那抛过来的一张笑脸,仍然是那么粗犷和宽大,就仿佛来自偏远的乡下村野。沙尔托利乌斯这个称谓,并非他原本的父称叫法,他原叫茹伊博罗达,有善咀嚼、胡子拉碴之意,这应是他母亲,一位农家女子,把他从自己肚子里面刨出来的时候,见他嘴里还在反刍着热乎乎的黑麦面包沫子,才给他安了这么一个名头。

    桑比金同样对切斯特诺娃上了心,并且也在考虑:是该爱上她呢,还是就此罢手;总而言之,她相当不错,也还没主儿。只是,须得将多少思想和情感,从自己心中乃至身体里挤掉,才能够容纳下对这个女人的眷恋,他很是疑惑!再则,这个诚实的切斯特诺娃,迟早是不会老老实实地跟他过一辈子的,她根本就做不到,始终只听一个人的窃窃私语,而不顾那生活中万千的喧嚣繁华。

    “不,我不会爱上她,也不可能爱上她!”桑比金就这般永久地决定了,“更何况,出于某种需要,还不得不糟蹋她的身体,而那样,简直也太痛苦和难受了,可还得夜以继日地撒谎,说自己感觉很好……我可不想这样,这真是太艰难了!”他一思考起来,就没完没了,把自己整个儿地陷了进去,全然不记得周围还有什么别的人了。而那周围的一众聚会者,虽则面前堆满了丰盛的美味佳肴,可却很少动手,吃得也甚是有限,他们实在是太珍惜这些来之不易的食物了,这可是那些集体农庄的社员们,一边对抗着自然天灾,一边反击着阶级敌人,并通过顽强而又艰辛的劳动付出,才挣下的收获。唯有莫斯科娃·切斯特诺娃一人,不管不顾地又吃又喝,简直忘乎所以,像个饥渴的吸血鬼似的。她说起疯言疯语来,也是百无禁忌,一个劲儿地开着沙尔托利乌斯的玩笑,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了:心中是鬼话连篇,俗气冲天,形成了一个偌大的、令人羞愧得无地自容的场所,这场所不断膨胀,终于挤过那狭窄的心灵,堪堪爬上了她的脸庞。当然,在场的人,也没谁起来劝阻和为难切斯特诺娃,末了,她把自己吃得精疲力竭,就悄无声息地安静了。莫斯科娃的举止,在桑比金看来,如此这般庸常的粗俗无礼————是那资产阶级腐化堕落的情感,在没有找到自己恰当的目标及合适的宣泄渠道之前,一种自然而本能的流露和表现。而沙尔托利乌斯却刚好相反,对莫斯科娃的兴致丝毫不减,根本就不在乎她做了什么;他已经彻头彻尾地爱上她了,如同爱上一个活生生的真理,且在兴奋和陶醉之际,他眼中的她,是那么地朦胧和缥缈。

    过了后半夜,人声鼎沸之时,维克多·瓦西里耶维奇·博日科悄然来临,走进大厅,谁也没发现,径直就在靠墙的沙发上坐了下来,他不想引起别人的注意。他看见美丽而快活的莫斯科娃·切斯特诺娃,心中着实害怕,不由得哆嗦了一下。一位年轻学者,到莫斯科娃面前,为她唱起歌儿来:

    你醉了,姑娘。

    脸色苍白似月亮。

    你美得如此芬芳,

    直踏进我的心房……

    莫斯科娃听了,双手捂在脸上,一时不知所措————是高兴得哭一场,还是害羞地躲起来。这会儿,沙尔托利乌斯正同韦奇金和穆里特巴乌艾尔,相互争论不休;沙尔托利乌斯料定,人类的阶级性消亡之后,地球将进入激情飞扬的技术生命时代,那时的生命,将用自身的劳动,实实在在地触摸和感知整个世界……在古代,那些开创历史的人,也曾经是一种技术生命;古希腊的那些城市、港口、迷宫,甚至整座奥林匹斯山,————都是那些基克洛普们,独眼的巨人工匠们,修建起来的。他们,一只眼睛藐视天下,把那些古代的贵族,统统都征服并挤出了历史,————由此充分证明,这就是无产阶级————就是被判有罪,从而修建了国家、众神的府邸和海上的舰船的,无产阶级;并且也充分表明,那时,独眼巨人,是不可能获得拯救的。过了三千到四千年时间,也历经了上百代人,基克洛普的后人们,从历史迷宫的黑暗中走了出来,拥抱自然的明媚阳光,迅速占领了地球的第六块大陆,而余下的全部地域,也只能是待在那里等候他们的光临。甚至,众神之王,那个在奥林匹斯山上不断垒土挖坑辛勤劳作的,那个居于高天之上的小茅屋里,却又完整无缺、完美无瑕地,活在古希腊的贵族阶层记忆中的,宙斯,没准儿,就是最后的一个基克洛普人;在那些陈腐没落的年代,资产阶级可并不愚蠢————她将那些死去的伟大工匠们,改头换面之后,统统都供奉上了神位,入了仙班。道理就在于,这个阶级也暗自惊讶和敬佩不已,没有经历过享乐,哪里晓得劳动创造之伟大,她非常清楚,正是那些死去的基克洛普们,默默地掌握着多么伟大而惊人的权力,那就是————创造的天赋和劳动的心灵————也就是技术。

    沙尔托利乌斯站起身来,取了一杯红酒。他个头精壮,面相普通,烙印着为生活煎熬的痕迹,也显露出专注于思考的冷峻,看上去既幸福,又洋溢着非凡的魅力。切斯特诺娃·莫斯科娃看着他,竟一时间被迷住了,想着,逮着机会,一定要亲亲他。当在座的同志们大家都安静下来之后,沙尔托利乌斯举起杯来,说道:

    “为默默无闻的基克洛普们,为我们所有逝去的辛劳悲苦的先辈们,为技术————这颗人类真正的心灵,干杯!”

    全体人,干净利落地,一干而尽。这时,乐队则弹起了一曲老歌,是由雅泽科夫的诗改编的歌谣:

    在那丘岗外面,天气阴晴莫辨

    有一个国家,幸福如遍野鲜花

    天空遥遥高远,片片苍穹永不黑暗

    路过的天涯,静静地绽放着月华

    博日科老老实实地坐在那里,谁也没发现;这天晚上,他比到场的所有人,都要开心和高兴,他知道,那个阴晴莫辨的坏天气,很快就会过去;那个幸福如鲜花的国家,就躺在窗外,如今正是繁星点点,灯火通明。他非常吝啬地,默默地爱着这个国家,并从地上,捡起从她的良心和仁慈中,掉下来的每一粒微小的碎末,以使这个国家,永远都那么完整和饱满。

    晚餐丰盛的主菜端上桌了。大伙儿很客气地细嚼慢咽起来,可谢苗·沙尔托利乌斯却根本就吃不下也咽不了,没那心思。对切斯特诺娃·莫斯科娃一见钟情的爱恋,让他很是苦恼,这苦恼一下子占据了他的整颗心灵乃至全部身体,以至于他想张开嘴,狠狠地吸口气,就仿佛他胸中有什么东西堵得慌,极其难受似的。莫斯科娃远远地,朝沙尔托利乌斯神秘地笑了笑,她那蒙着一层面纱的生活,带着一丝温暖,也带着几分慌乱,顿时闯入了他的怀中。可她那一双敏锐而犀利的眸子,却不怎么关注他,那投过来的目光,跟看一件客观存在的普普通通的事实,没什么两样。“哎,这生理上的反应,真像个流氓!”沙尔托利乌斯对自己眼前的窘况,倒是十分明白。“那么,除了那愚蠢冲动的想法和自私自利的幸福外,我现在还能做什么呢!”

    夜幕下,城市在漆黑的囚笼中,吞吐着光芒,远处车流滚滚,灯光闪烁,让这囚笼,显得越发地黑暗;成千上万的人群在沸腾喧哗,连空气都躁动不安起来,一阵又一阵的忧伤,不断涌上沙尔托利乌斯的心田。他来到阳台上,看向天边,繁星点点,嘴里不由得嘟哝起那句习以为常的老话来:“噢,上帝呀!”桑比金仍然坐在桌前,面前的食物一动也没动。他沉浸在自己的思虑中,思绪已经蔓延向下一个清晨,翻来覆去地琢磨着将来的永生问题,心中却又忐忑难安,仿佛是行走在了茫茫大海的迷雾之中。他想捕获那一股让生命永恒的力量,或者,可能的话,从那些死去的生物的尸身中,找到生命长存的永恒属性。几年前,他剖开过几具尸体,从心脏、大脑和性腺等部位,切下了一些薄片。桑比金把那些薄片放到显微镜下研究,发现,其中含有一些某种未知物质衰老的痕迹。尔后,他将那些薄片连同其快要消散的痕迹,放进化学试剂中,放到导电场中,也放入光线照射下,进行试验,随即发现,那种未知的物质,有刺激生命的能力,并且这种物质只存在于死者身上,生者身上是没有的,在生者身上,只有死亡的斑点在逐渐增长————历时很长,直到死去。让桑比金足足困惑了好几年,到如今,依然一头雾水的是:尸体,看来是一个储藏罐,里面装着更加顽强,也更加剧烈的生命,不过,这股生命,存在的时间,却极其短暂。随着越来越细致深入地研究,和几乎无休无止地思考,桑比金大胆地设想起来,人在死去的那一刻,其身上将打开一扇神秘的闸门,并从其中流出某种特殊的液体,沿着躯体顺流而下,去毒死那些催命的脓水,去洗净那些让生命衰竭的微粒,去小心翼翼地保护整个生命,直至达到某种临界点,方才停歇。只是,那躲在黑暗深处,藏于人体的峡谷之中,吝啬而忠诚地守护着生命最后的弹药火力的,一扇闸门,究竟在哪里?只有当死亡,遍布全身之际,并毁灭着残存的、可怜巴巴地不断退守的那一点生命迹象之时,那道闸门最终才得以开启,才从人体内部射出她那最后的,却又徒劳无功的一颗子弹,并在那死者的心脏中,留下一些不太明显的痕迹……死者余温尚存的尸身中,到处都是那一阻击衰亡的物质活动的痕迹,这就使得尸体的每一个部分,都保存有某种死后完整无缺的再生能力。桑比金甚至假设,可否将死者变成一种力量,来促进生者的健康和长寿。他知道,那一原生的神秘液体,异常纯净和强大,在人呼出最后一口气之际,瞬间流遍人体的整个内部组织,这一神秘的液体,对行将断气的活人来说,无疑是大有裨益的,她会让那个快要死的人,变得直挺挺、硬邦邦的,成为幸福而又安详的……

    桑比金一直站在阳台上,周围的一切,在他看来,都无足轻重,也毫不相干。大街上,电车里人们的喧哗声、吵闹声,远远的,却又十分清晰地,传到了他的耳朵里。他虽然听见了,却一派漠然和冷淡,仿佛着了魔生了病似的,陷入了寂然的孤独中。他真想立刻就转身回家,爬上床,用被子把自己焐得死死的,好将那突来的冰冷苦痛温热得化去,并在天亮之前,彻底恢复和苏醒过来,以便重新顺顺当当地去[上班](1)。

    桑比金身后,他的那些同龄人,正陶醉于对自己的成就,和对未来的科技梦想的观感中。穆里特巴乌艾尔提到了高空大气层,说往上50至100公里高的某个地方,有一处充满电磁波、光线和理想温度的绝对空间,在那里,随便什么活的生物组织,都不会衰老也不会死亡,因而,在那一紫色的空域,是可以实现永生的。这个地方,就是古人称之为的“天堂”,也是未来无上幸福快乐的国度:在那天气阴晴莫辨的天空下面,那一远方美好如鲜花般的国度,真真切切地就在那里。穆里特巴乌艾尔甚至预言,人类在不久的将来,必定会征服同温层,进而深入那蓝色的高天世界,进入到那个轻盈如空气般的不死之国;那时,人类将重新长出翅膀,而地球,也将作为遗产,留给一应的动物们,并将再次如其在蛮荒之初那样,丛林密布。“对这个,动物们都是有预感的!”穆里特巴乌艾尔很肯定地说道,“每当我看着那些动物的眼睛时,我就觉得,它们在琢磨:这样的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哇,你们,究竟要到何时才离我们而去呀!动物们觉得:到那时候,人类会为了自身的命运,而将它们统统都丢弃!”

    听着听着,沙尔托利乌斯不免有些哭笑不得;他这会儿就想被丢弃,钻进地球的最深处,哪怕找一处空闲的坟墓也行,把自己安顿好,就在那里跟莫斯科娃·切斯特诺娃过上一辈子,到死也不分离。然而,很遗憾,他的这个心愿,那些在天上闲逛的星辰,理都不理。打小时候起,那些星辰就看着他,对一切生命都漠不关心,也不在乎那地上的人们,是否凭着劳动和情感,让彼此联结得更加紧密。他很害怕自己一个人低着头,满脑子只想着爱情,在城市里孤独而寂寞地晃荡;他并不希望自己也变成一个清心寡欲的人,不去关心自己的那张书桌,和桌子上闪烁着思想光芒的一堆堆图纸,不去打理自己那架安静地躺着的铁床,不去问候那盏台灯,正是它,在无数个忙碌工作的夜晚,于黑暗和寂静中,耐着性子见证了自己的劳动成果……想到这儿,沙尔托利乌斯摸了摸衬衣下的胸口,对自己说道:“走开吧,你这令人讨厌的自然之力,就再次把我一个人丢弃吧!我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工程师和理性主义者,我会像拒绝女人和爱情那样,拒绝你……我宁愿向那些原子灰尘和电子颗粒下跪,也决不向你低头!”只是,这整个世界,一个曾经展现在他的眼前,充满了喧嚣和烟火的世界,如今已安静了下来,隐没在了他心中那道漆黑的门槛后面,并在这世上,只留下了一个活生生的身影,那个唯一的,最是诱人的身影。难道,他连这个最后存在的世界,也能够拒绝,就不管不顾地去膜拜那些原子、尘埃和灰烬?!这时,莫斯科娃·切斯特诺娃来到阳台上,微笑着对沙尔托利乌斯说道:

    “您为什么看上去这样忧愁……您喜欢我不?”

    莫斯科娃笑容甜蜜,口气温软芬芳,长裙飘动,沙沙作响,————沙尔托利乌斯心中,一时则善恶之念纠缠不清,起伏挣扎得厉害,实在苦闷不堪。他勉强回了她一句:

    “不。我喜欢欣赏另一个————那座叫莫斯科的城市。”

    “那好吧。”切斯特诺娃也没反驳,开心而又温婉地笑了笑,“一起回去吃晚饭吧。里面,谢林同志技压群雄,吃得可老多了。简直吃撑住了,瘫在那里,满脸红光四射,可一双眼睛却很忧郁。也不晓得是怎么了?”

    “不了。”沙尔托利乌斯轻轻地回了一句,“我现在,也忧郁得很。”

    夜色昏暗,莫斯科娃仔细看了看那张不太协调的脸,只见他眼中,隐隐有泪光闪动。

    “别哭,好不。”她说,“我也是很喜欢您的……”

    “您撒谎。”沙尔托利乌斯并不相信。

    “不,我说的是真的,凭天地良心!”切斯特诺娃誓言旦旦地,声音激越而响亮,“咱们快点进行去吧……”

    他俩手牵着牵手走了进去,来到那群热情高涨、神采飞扬的朋友中间,桑比金的那双眼睛倒是看见了他俩,可眼神却一动也未动,还沉浸在虚幻的构想中,努力思考着那一与个体的幸福,相距甚远的遥遥国度。快出门的时候,博日科窜到了莫斯科娃跟前,恭恭敬敬地送了自己久违的问候。切斯特诺娃看见是博日科,一时间高兴得不得了,从桌子上抓起一块蛋糕,就招待起他来。

    维克多·瓦西里耶维奇,现如今为一家重量测量公司效力,满心满眼想的都是那些秤呀砣什么的。他想请莫斯科娃·伊万诺夫娜介绍自己认识一下,眼前这位著名的工程师,想着他能够帮帮忙,设计出一批简易而又精确的秤具,以便让所有的集体农庄和国营农场,乃至整个苏维埃商业行业,都能够用比较便宜的价格,买得起也用得上。博日科全然没注意到,沙尔托利乌斯有心事,就在那里侃侃而谈,说什么国民经济正面临巨大的灾难隐患;集体农庄的社会主义建设正困难重重;劳动的成效也日益下降;富农们正借口秤砣、秤具和秤杆有偏颇,策划着一场政治阴谋;老百姓们,不管是否出于主观原因,正在被那些合作社和供销社的工作人员所欺瞒……而这一切一切的事情,仅仅是因为国家的重量测量仪器仓库里面,那些设备太过陈旧,那些秤具的设计样式过于老化,再加之用于制造新秤的钢材和木材,又严重短缺。

    “实在不好意思,我也是没办法了,才上这儿来了。”博日科说起,“我晓得,我是个外人,挺招人厌的。这里讲的那些话,我也听见了,似乎人类很快就要上天了,幸福生活眼瞧着唾手就可得了。我真想也很乐意,就这样永远听下去,可咱们如今,还有很多事情需要解决。我们需要集体农庄的那些粮食和收成,能够公平公正地被正确地吊起来称起来。”

    莫斯科娃稳了稳心神,调整了一下情绪,温柔地朝他笑了笑。

    “您,很不错嘛,是咱们苏维埃的人!……沙尔托利乌斯,那就明儿个,到他们公司去一趟吧,给他们设计设计那个最便宜,也最简易的秤,保管称得准就行!”

    沙尔托利乌斯想了一想。

    “这可不太好办呀。”他直言不讳地坦承道,“这改良秤具,比改良火车头还要难些。那秤嘛,都用了几千年了……这就好比要发明一种,用新的方式装水的水桶。不过,有机会的话,我会去您的公司的,看看能否尽我所能地帮您点啥。”

    博日科留了个地址,就高高兴兴地回家了。家里,那件与全世界进行通信交流的例行工作,正巴望着他来操持。

    7

    他俩出了城,差不多坐的是最后一班电车,若想事后掉头再回去,怕是不得行的了。远方的天际,灯火通红,反照在了大地上,那隐隐光芒,端端地射在了近处的庄稼地里,落在了一束束麦穗上,泛起微微白光,就仿佛是那初升的朦胧朝霞。可这会儿,却正当深夜时分。

    切斯特诺娃·莫斯科娃脱下鞋子,光着脚走在一片柔软的麦田上。沙尔托利乌斯跟在她身后,心里时而惊慌凌乱,时而兴奋快活;这会儿,她的每一个细微的姿势,都让他心情激荡不已,心里直哆嗦,他实在是既担心又害怕,那件令人惊慌失措且又危险万分的生活,立刻就来到并展现在他的面前。他就跟在她后面,如影随形,片刻也不分离,满脑子都是她的身影,那么焦躁不安,那么激动难耐,如若这会子莫斯科娃蹲下来撒泡尿,沙尔托利乌斯保准会哭出声来。

    切斯特诺娃让他提着鞋子,他则在身后把那双鞋子,偷偷地闻了个遍,甚至还用舌头尝了尝;在这一时刻,整个儿莫斯科娃·切斯特诺娃身上的一切,哪怕是那些不干不净的东西,都让沙尔托利乌斯觉得心醉神迷,甚至那些从她身上溢出来的残渣废水,他都会饶有兴致并极其耐心地反复欣赏,毕竟,即便是那屎屎尿尿,不久前也曾是,这个如鲜花般的丽人儿身上的一部分。

    “沙尔托利乌斯同志,咱俩现在,到底要干点儿啥呢?”莫斯科娃问他,“这夜色刚刚好,再过一会儿,怕是要起露水了哟……”

    “我不知道哇。”沙尔托利乌斯神色愁苦忧郁地回了一句,“我想,大概,只能好好地爱您了。”

    “瞧那儿,集体农庄静静地睡在山谷里。”切斯特诺娃遥遥地指着远方,“那里,农作物正飘着香味儿,孩子们也在干燥的暖房里睡下了。而那些奶牛,也在牧场上躺下了,身上正渐渐晨雾缭绕……这一切的一切,我看着就开心,也好喜欢就这样活着!”

    可沙尔托利乌斯这会儿,却实在没有心思搭理那些奶牛和睡梦中的孩子们。他多么希望,这片天地变得空空荡荡的,莫斯科娃再也不会为别的事情分心,只专心专意地对着他一个人。

    天亮前,莫斯科娃和沙尔托利乌斯一起坐在一洼土坑里,那处地方原本是用来测量土层的厚度的。土坑里长满了温软的杂草,与那些农作物相隔开,躲藏得好好的,仿佛就像农庄里的富农似的。

    沙尔托利乌斯拉起了切斯特诺娃的手;一时间,这四周的大自然————那一切思想所及的,心之所向的,并在眼前轰然铺开的,永远都那么陌生和原始的大自然————那遍野绿草,日子如虹,天空高远,人情紧密的四方天地————这一刻,在沙尔托利乌斯眼里,渐渐都聚在了一个人的身上,落在了她的裙边,缩在了她那双白嫩嫩的秀脚上。

    年少的时候,沙尔托利乌斯只晓得研究物理和力学;他费尽心思地计算着,诸如人之身体这一类东西的无限性,想要搞清楚这个无限性发生作用的最佳方式。他试图揭示人的思想意识活动时,其波动本身,如何才能够与周围的大自然取得平衡和共振,进而因此反映出自然全部的真理————尽管这一计算方法,还存在这样那样难以掌控的偶然性,但他仍然想把自己的计算思路,永远地固定下来。不过,此时此刻,他的脑海里,任何的思路都荡然无存了,只因他的那颗心灵,已进入到他的脑海,并且就在其眼前跳动。沙尔托利乌斯抚摸着莫斯科娃的小手,感觉硬硬的,又胖胖的,似乎里面饱含着舍不得拿出来的,被挤压得死死的丰沛情感。

    “谢苗,您到底想从我这儿弄点儿啥呢?”莫斯科娃温柔地问起,一脸心甘情愿和顺从。

    “我想跟您入洞房过日子。”沙尔托利乌斯答道,“除此之外,我也不知道该弄点儿啥。”

    莫斯科娃一边想着,一边嘴里含着一根草茎嚼了起来,年轻的嘴唇显得越发丰润和晶莹。

    “这倒是实话,如果恋爱了,那别的东西,确实也不需要了。只是人们常说,这样很愚蠢!”

    “人们爱咋说就咋说吧。”沙尔托利乌斯有些小担心地说了一句,“他们只不过是嘴上逞能罢了,他们自己,也许根本就不懂,也不会爱……没有了你,我真的好难受,这可咋整呀!”

    “那你就抱抱我好了,我也抱抱你。”

    沙尔托利乌斯就抱了上去。

    “怎么样,这下好过点没?”

    “没有,还是老样子。”沙尔托利乌斯回应了一声。

    “看来,咱俩非得入入洞房过过日子不可了。”莫斯科娃答应了他。

    当得惯常的初晨,照亮了这方天地的处处集体农庄,照亮了那庞然巨城的四野之郊时,切斯特诺娃和沙尔托利乌斯仍旧待在那洼测地坑里。在把莫斯科娃从头到脚都探访了个透彻,尝遍了她身上全部的温情、忠贞和幸福之后,沙尔托利乌斯很是吃惊,甚至有些害怕,他觉得,自己身上那股爱恋,不仅没有衰减疲劳,反而越发增长和饥渴起来,似乎啥也没有得到过,仍然像之前一样那么不快活,那么忧伤。看来,通过这种方式,根本不可能抵达一个人的心灵,也不可能跟他实实在在地共享生命。那到底该如何是好?沙尔托利乌斯心里也是一片茫然。

    莫斯科娃·切斯特诺娃躺着,脸儿朝天;眼前的天空,起初是水嫩嫩的,接着变成了瓦蓝色的,像一块石板;然后换成了金黄色的,闪闪发亮,好似上面开满了鲜花,————那太阳,从乌拉尔山后方升起,姗姗地来到了这里。

    莫斯科娃从土坑里挣脱出来,拉了拉身上的裙子,穿上鞋子,就自个儿一人向城里走去。她给沙尔托利乌斯留下一句话,说以后再来当他的老婆:他得先去博日科效力的那家秤呀砣什么的公司干活,到时候,她会去找他的。

    紧接着,沙尔托利乌斯也从坑里爬了出来,神色虚弱而扫兴。他直直地站在那片空旷的青涩田野中,黎明的初光照在他的身上,看上去灰头土脸的,伤感不已,如同一个激战之后,幸存下来的战士。

    “你干吗要走呢,莫斯科娃?我这会儿,可是越发地爱你了!”

    莫斯科娃回过头来,看着他。

    “我不会不理你的,谢苗!刚才就说了,我回去后……我也很爱你呀。”

    “那你干吗要离开我?再来,再回到我身边来呀。”

    也就十来步的距离,莫斯科娃站在那里,一时犹豫不决。

    “我很遗憾,谢苗……”

    “遗憾什么呢?”

    “我遗憾呀……无论我怎样过活,那生活,总是不能如我所愿,到不了我这里。”

    高高的麦田边上,莫斯科娃站那儿,眉头紧皱,黯然神伤。光线照在她的丝裙上,闪闪发亮;秀发上,青草滴落的露水,慢慢干了,渐次隐去。莫斯科河畔送来的微风,轻轻吹过这片洼地,田间初肥的麦穗微微晃动,在莫名地窃窃私语;四野的阳光,就像那思想和微笑,充盈着整片天地,可唯独只有莫斯科娃,心里却明亮不起来,连同她身上那件漂亮的裙子,甚至连同她那整个,恰恰由这方晶莹明媚的大自然构成的身子,与她那张忧郁的脸相比,显得是那么地格格不入。沙尔托利乌斯牵着莫斯科娃的手,又回到那处僻静的草丛中,心里却不明白,为何他俩都这般沮丧。

    “你还是离开我吧!”莫斯科娃突地推开了沙尔托利乌斯,“我什么都试过了,到空中去飞过,也有过好几个男人,————而你这,可爱又忧伤的家伙,并不是第一个!”

    切斯特诺娃转过身来,趴在地上。沙尔托利乌斯看着她身上那丰盈和美好,看着她那热血沸腾、肌肤温软如玉的迷人身子,忍不住抱了上去,再一次默默无语地,心急火燎地跟她一起,消磨上自己的某些生命————这也是眼前,唯一可干的事儿————哪怕这样做有点荒唐可笑,也有些徒劳乏味,甚至根本就无助于释放爱情,只是白白地让人疲劳困倦。正当沙尔托利乌斯搂着莫斯科娃不放手,兴致正浓时,她却转过身来,脸朝着他,露出一抹冰冷而狡黠的笑容,————看来,她有了异样的心思,却并不想自己的恋人知道。

    沙尔托利乌斯也站起身来,双腿笔直,仿佛啥事儿也没发生过似的。这一回,他更感窘迫和沮丧,他那不断哭诉和沦陷的感情,这一次并没有获得丝毫的慰藉,————他的心因莫斯科娃而忐忑不安而痛苦难耐,却也是枉然,就仿佛她已经死了,或者是一直都未曾到来。

    “看来,你,也许并不爱我!”他说道,似乎看破了事情的真相。

    “不,我爱你,你让我很满意。”莫斯科娃试图宽宽他的心,“我是自个儿,有些难受罢了。”

    远处,地平线上,驶来几辆集体农庄的大车,是时候了,得去城里上班了,得彼此分开,作鸟兽散了。

    莫斯科娃坐在草丛中,样子很难过,而沙尔托利乌斯则一直甜蜜地安抚和迁就着她;只要能够跟莫斯科娃结合,过上婚姻生活,时不时地爱爱她,可能的话————再生一堆孩子,这就足够了,也满足了,那心灵上的痛苦,会慢慢消散的,一颗跳动的心脏,也会因为平静却又成效非凡的思想活动,而渐渐老去,直到永远地死去。

    “我小时候,看到过,”莫斯科娃说起往事来,“有个人,在一个漆黑的夜晚,手上拿着火把,火光很耀眼,奔跑在大街上。他朝一座监狱跑去,那里关着很多人,他想把监狱烧了……”

    “那时,那样的人很多的。”沙尔托利乌斯说道。

    “我一直为他感到深深的惋惜,他没过多久,就被打死了……”

    “你这是,到底怎么了!”沙尔托利乌斯有些惊奇不解,“这地下,躺着很多死人,而且,大概,永远也不会有谁,一下子就想起所有的死者,并为他们哭泣。这根本就是白费力气。”

    莫斯科娃沉默了一阵子;她看着这周围的一切,脸色苍白,目光黯然,仿佛生病了似的。

    “谢苗……你要明白:你最好别再爱我了……我呢,已经爱过很多人了,而你呢————爱上我,应是头一个吧!你呀————如同一位少女,而我呢,却已是一个大妈了!”

    沙尔托利乌斯没有说话。莫斯科娃伸过一只胳膊来,抱了抱他。

    “真的,谢苗,放弃吧!我经历过多少人,心里又想过多少人,你不知道吧?那简直太恐怖了!可最后,却什么也没得到。”

    “没得到什么呢?”沙尔托利乌斯问道。

    “没得到过生活。我很害怕,担心生活恐怕永远也不会到来,如今,我还得抓紧时间……有一次,我看见一个女人,她趴在墙上,哭得很伤心。她哭,是因为她痛苦————她34岁了,为过去那些再也回不来的时光而伤悲、而痛哭,那样子看上去,我还以为————她搞丢了100卢布或者更多值钱的东西。”

    “不,莫斯科娃,我要爱你。”沙尔托利乌斯皱起眉头,幽幽地说道,“我跟你一起过日子,会很开心的!”

    “可我跟你一起,却不会开心呀!”莫斯科娃争辩道,“你呀,会很难过的:开心吗,都这样了,你又何必撒谎呢?!……曾经多少回,我想把自己的生活与别人分享,就算现在,我还这么想————我一点也不,甚至永远也不会吝惜自己的生活!如果没有了人们,没有了整个苏联,我干吗还需要她?我来当这个共青团员,并不是因为我曾经是个可怜无助的小女孩……”

    切斯特诺娃说起这番话,很严肃,也很沉重,如同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妇人,一颗蜷缩起来的心灵,虚弱得暗淡无光,如同陷入了漆黑的死寂之地。

    “你要是不相信的话,我再吻一下你,就一定会明白的!”莫斯科娃吻了吻忧伤得孤苦的沙尔托利乌斯;他一下子惊恐万分地发现,莫斯科娃那明媚耀眼的美丽,正在迅速衰退,不过,他心里那股爱恋和心疼之情,却越发强烈了。

    “如今,我倒是想明白了,人们彼此间,究竟为啥活得这样糟糕。因为,用爱来联结大家,是行不通的,我曾经联结过多少次,还不就那么回事儿————并不如何如何,除了留下点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快感,啥也没有……你这会儿,不也跟我一起过了日子了,那感觉如何————新鲜惊奇吧,那又如何,爽了或者快活了!不过如此……”

    “不过如此。”谢苗·沙尔托利乌斯点了点头。

    “每次干完这事儿,我身上的皮肤,总是感到一阵一阵地发冷。”莫斯科娃继续说道,“爱情,成不了共产主义:我想过,反复想过,也见识过了,她就不可能……爱,也许是必需的,我呢,还会再爱的,跟吃饭喝水没什么两样,————只是,这仅仅是不可或缺的需要之一,而不是主要的生活。”

    沙尔托利乌斯心里很受打击,他的爱情,他一生下来就为此积攒的爱情,头一次开花,就这般毫无结果地死去了。不过,莫斯科娃的痛苦感受,他倒是很能理解,那最最美好的感情,始终拽在别人手里,始终在于要与自己之外的另一份陌生的生活,患难与共,喜乐同享;而那相互抱来抱去的爱情,除了能够给人一点孩子般的新奇和欢喜外,什么也给不了,也实现不了人们心中的美好愿望————人人都向往那彼此相互依存的神秘乐园。

    “那如今我俩到底该咋办呢?”沙尔托利乌斯问道。

    “我俩嘛,日子还长着呢。”莫斯科娃笑了笑,“你就等着我好了,先去博日科那家秤呀砣什么的工厂干着,我会再去找你的……现在嘛,我得走了。”

    “上哪儿?跟我再坐会儿吧。”沙尔托利乌斯请求道。

    “不了,真得走了。”莫斯科娃说完,就站了起来。

    天上日头正高,看上去小了不少,阳光越发地猛了一些,也更加温热了。附近几处建筑工地站线上的火车,此起彼落地吼叫起来;几架小型的教练机从天上飞过;几辆载重五吨的大货车跑在硬土路上,激得尘土四下飞扬,————晨光大亮,大地上热气腾腾,一派劳动的景象。

    莫斯科娃抱了抱沙尔托利乌斯的头,就跟他告了别。她感觉又快活幸福了,那无穷无尽的生活,那曾经因追求某种莫名的快活而久久地折磨着她的心灵的生活,正在向她招手;她想回到那个人们彼此生疏、相互拘束的黑暗之地,跟那样的人群在一起,好摆脱自己独个儿活着的难言之痛。

    她心满意足地走了,怀揣着一份难以抑制的欣慰和满足;她甚至想脱光身上的裙子,向前飞奔而去,就仿佛自己这会儿,正置身于南方温暖的海岸。

    沙尔托利乌斯还待在那里,冷冷的一个人。他多么希望,切斯特诺娃能够转身回来,跟他一起,结为夫妻,相互信任和忠诚,直到永远。沙尔托利乌斯感到,生活失去了意义,身上正在升起难以释怀的忧愁和冷漠,————那一股股灰暗而痛苦的力量,正在他的体内膨胀,渐渐漫过他的脑海,使得他再也感觉不到未来的目标,哪里才是正确的方向。不过,沙尔托利乌斯也承认,在莫斯科娃怀里,自己所获得的,那一切温柔、新奇和充满人味儿的感觉,实在是令人腻味和厌烦;那不过仅仅让他在尝试着把握自己时,变得不那么困难而已。然后,还不得照样要明快地去动脑子思考,还不得要一天天地重复着,与一群坚韧顽强的同志们一起,熬更守夜地奋战。不过,他真希望拥有一个,自己喜欢的、普普通通的妻子,以便拯救其眼下和将来动荡不安的生活,为此,他决定等,直到莫斯科娃回来。

    8

    那家单位,快要被撤销了。也没过多久,沙尔托利乌斯就闹明白了,这样的单位,要是注定会被撤销,可能不仅会显得更加牢固可靠,并且会显出滑向某种永恒存在之物的气象来。单位,位于“老顾客商场”的顶楼,那地方原本是货物防潮仓库。单位往下,楼梯直通一条青石走廊,走廊四边,是那家旧商场的全部家当。单位大门上面,挂着块铁牌子,上面写着“‘劳动之尺’————国立秤、秤砣和长度计量公司”。

    这是一家可怜巴巴的、快要被人遗忘的重工业企业,其管理处设在一间昏暗的大办公室里,屋子的楼顶空高很低,给人感觉仿佛是一间地下室的拱门;并且,屋顶靠近墙角的那头尤其低矮,坐在下面的人,几乎都要碰到脑袋了。屋子里摆有几张办公桌,桌前坐着一个或者两个人,在写写画画,或者拨打着算盘。整间办公室,拢共30来号工作人员,不超过40人。可这些人在一起工作时的喧哗,来来回回走动的响动,相互发问和独个儿大呼小叫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听上去,就像某家头等重要的大型单位,在轰轰烈烈地干着大事业。

    也就在当天,沙尔托利乌斯被任命为新式秤具设计的工程师,他的办公桌,安在了维克多·瓦西里耶维奇·博日科的对面。

    沙尔托利乌斯的新生活开始了,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去。有几天晚上,他为一家机械制造试制研究所搞设计,刚画完手边的图纸,就到了深夜,然后转而专心致志地欣赏起面前的秤具来————那可是世上最古老的机器。在人类最近五千年的历史长河里,没有什么东西,比得上秤这玩意儿,那么亘古地缺少变化。从基克洛普时代,到古希腊和古老的迦太基时代,再到被马其顿·亚历山大大帝灭掉的伟大的波斯帝国时代,————这一切过往的历史时期和历史地域,处处使用得最为广泛也最为紧要的机器,莫过于秤这玩意儿了。秤这东西,的确太古老了,跟武器差不多,甚至可以说,这两样事物,本就是连在一起的伙伴,————那秤,在古代就是战士手中的宝剑,用自己的准星,在某块石头的侧面,划出一些纹路道理来————以使打了胜仗的人们,公平公正地瓜分战利品。(2)

    博日科这人,一旦接下工作任务,要是没有用上激情和理性这两样东西,就不会干活了似的。这会儿,他正旁征博引地向沙尔托利乌斯一个劲儿地解释着,秤这玩意儿,对人类生活所起到的至关重要的决定性作用。

    “还有那个死了的季米特里·伊万诺维奇·门捷列夫,”博日科讲道,“他最最喜欢秤了!比起自己那个元素周期表————他都没这么喜欢。怎么说呢,这不明摆着吗!那表上一切的一切,还不都取决于一杆杆的秤嘛:原子有重量不,这不就结了!”

    博日科同样明白,为什么如今人们会越来越轻视,甚至忽视秤这杆宝贝:因为那人呢,他只晓得紧张兮兮地盯着那秤上摆着的东西,————什么香肠啦面包啦,可那下面的宝贝————他却看不见了;而那些什么香肠面包的下面,正是那无比金贵的秤————这可是良心和正义的标志,简简单单、低调务实的一样器具,却是神圣的社会主义财富的计算者和保护者,它会因由一个人劳动创造的大小和核算工分的多寡,为那些工人们和集体农庄的社员们,算出应得食物的多寡。

    一想着,那些由于秤不准,而纷纷掉落的面包屑,沙尔托利乌斯就揪心揪肺地心疼不已,就愈加投入地卖力工作起来。他的心里,紧闭着向外敞开的那扇大门,内中悄悄地藏着两份感情————对莫斯科娃·切斯特诺娃的爱和对社会主义的期待,这两样感情在他内心深处相会,并每时每刻都纠缠在一起。他隐隐约约觉得,似乎夏天到了,麦田里麦浪高飞,好几百万人的声音飘摇浮荡,他们是头一批在地球上安家落户,摆脱了地球的引力和悲伤的幸福人儿;于是,他仿佛看见,远处,莫斯科娃·切斯特诺娃正在朝他走来,来给他当老婆;她看上去,似乎这一生已经活够了,同无数的人一起,熬过了生活,只留下那逝去的青春背后,无数艰难而又充满激情的岁月;她回来时,是这番模样,穿着一身单薄的裙子,脚上光着,双手干活干得变长了,不过,却比从前,更显快活和鲜艳丰润;看来,她为自己那颗动荡不安的心灵,已然寻得了慰藉和满足。

    对,正是那颗动荡不安的心灵!出于对未知的担忧,它一直在人们身上,久久地跳动和战栗;这颗心灵,长期被人们身上的骨头和日复一日的不幸生活,所挤压,所排斥,最后不得不逃离,一边向前逃,一边将自己的温暖,撒在沿途冰冷而凄凉的道路上。

    沙尔托利乌斯躬足身体,趴在办公桌上,竭尽全力地,加速推进着秤具装置的改良工作。公司领导过来告诉他,为着这秤,集体农庄发生了好些恐怖事件,那情形,赶得上古时候发生的那场食盐暴动了。比方说,由于秤称得不准,这本身就意谓着,按劳动日计算的粮食收成,要么分量不足,要么出现剩余,结果,受损失的、遭欺骗的,只能是国家。此外,要是商用天平秤的秤盘不精确,那么,这块小小的领地,就会演变成富农们搞阴谋和阶级斗争的战场。秤砣的问题,也相当严峻,都惹出暴风骤雨般的大麻烦来了————好多居民点上,人们已经把那打有烙印的秤砣,用一些让人看着就心惊肉跳的玩意儿给替换了下来,诸如什么小块儿小块儿的砖头哇,小锭小锭的铸铁砣砣哇,更有甚者,在意想不到的情形下,连那怀着身孕的妇女,都坐了上去,说是要用她们的身体,来抵那一天的公粮租子。这么一搞,国家不可避免地会损失掉好几十万担的粮食。

    有时候,沙尔托利乌斯想莫斯科娃想得实在太狠了,不敢一个人独自待在自己的房间里,也就留在单位上过夜。每到晚上10点,这个临时充当看守的家伙,就在公司进门口的小凳子上,事先眯糊一会儿,然后再走进那间管理处的大办公室,把自己摁进软和的沙发椅里,沉沉地睡去。墙上,公事公办的大挂钟,不紧不慢地走着时间,空空荡荡的办公桌子,想念工作人员想得忧伤,偶尔,还会窜出几只老鼠来,眼神温柔地瞧上一瞧沙尔托利乌斯。

    他就一个人独自坐在那里,思考起阿基米德曾经琢磨过的,后来门捷列夫也盘算过的,天大的难题。这道难题,他没办法彻底解决,秤都是些好秤,不过是需要一些更为便宜的,能少用一点钢材的新家伙罢了。为此,沙尔托利乌斯在桌子上,铺开整整一大卷图纸,不断计算着那些角架、杠杆、压力变形、物料成本,和其它一些诸如此类事物的数据。某次,沙尔托利乌斯干着干着,眼里突然就流下泪水来,爬得满脸都是,这让他很是有些惊讶;他感到,自己身体内部深处,好像有个不受控制的家伙,在那里自顾自地哭泣,看来,这家伙并不喜欢秤量工业。到后半夜,每当从通风的气窗————全城最高的地方————吹进来,远方的植物和清新的田野呼吸的气息,沙尔托利乌斯就会将一颗脑袋松了,放趴在桌子上,再也集中不了精神。他恍惚觉得,莫斯科娃不知啥时候来到了他的身旁,在那里轻轻地吐着芬芳,是那么天然纯净和仁慈美好。这时,他不再为她吃醋了:就算她吃得再香再多,只要不生病就好;开开心心地,碰上谁,就爱谁,然后随便找个什么地方,暖暖和和地睡一觉,只要忘了那悉数的不幸就好。

    深夜里,有那么一两回,电话铃声突然响了,沙尔托利乌斯着急忙慌地跑过去接起来,一听,却不是找他的,原来对方打错了,————对方说了声对不起,就永远地消失了,电话那头是好一阵子的沉默无语;沙尔托利乌斯那么多朋友,谁也不知道他上哪儿鬼混去了,他已经远离自己那条宽阔辉煌的技术大道有好一阵子了,都快不记得自己头上那道机械专家的荣耀光环了;这光环,曾经是有可能要照亮全世界的。

    一天,桑比金上他这儿来做客。这位外科医生告诉沙尔托利乌斯,说那人身上的脊髓,也有某些理性思考的能力,这样一来,就不单单是人的脑子独个儿在想问题了;前不久,桑比金在一个小孩子身上,验证了这个假设,他对那个孩子的头部,进行了第二次环钻手术;他不得不去掉(3)

    “那这又能如何!”沙尔托利乌斯并不是太乐观。

    “这可关乎着生命的核心奥秘,尤其关乎着整个人最根本的奥秘。”桑比金想了想,说道,“过去,人们都认为,脊髓,只服务于心脏,只起着单纯的神经控制作用,而脑髓————才是最高的综合协调中枢……可是,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儿:脊髓也可以思考,而正是那脑髓,把它吸收进来,参与那些最平常的本能直觉过程……”

    桑比金为自己的发现,感觉幸福万分。他甚至还相信,可以一下子攀上一座雄伟之极的高峰,从那里放眼,人们身上普普通通的灰色目光,能够清清楚楚地看见那时间和空间。沙尔托利乌斯看着这异想天开的桑比金,不由得摇头笑了笑:根据他的计算,这大自然,要比如此短暂的闪电式胜利,复杂和困难得多,单靠某一条规则,就想把她给框住,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那,接下来呢?”沙尔托利乌斯问道。

    这会儿,桑比金心里,一浪又一浪丰富之极的体验和感受,开始沸腾喧哗起来,嘴上一个劲儿地直咕哝。

    “接下来嘛,就这样……须得再做上个千把次的试验。不过,这结果,却是绝对可以拿捏得八九不离十的;生命的奥秘就在于,人的身上有双重意识。我们想问题时,身上的两个思想,永远是一下子在同时思考,而单一的思想,我们是做不到的!我们身上呀,显然是两样器官,在对着一个目标!尽管只对着一个问题,这两样思想二者是面对面地交互思考着……你要晓得,这也许是真正科学的辩证心理学之实践基础,这门学问,世上还从来没有过。人类,正是因于对同一个问题,能够同时进行二元复合式的倍增思考,才使得他成为地球上最优秀的动物……”

    “那别的那些动物呢?”沙尔托利乌斯问道,“它们可也有脑袋和脊梁骨哇。”

    “没错。不过,两者的差别就在于一些琐碎的细节上,并且,这个细节,决定了整个世界的历史。当两个思想————一个源自大地本身,从骨头内核处升起,而另一个则从头颅上方降下,当这二者在同一次脉搏中相交汇时,重要的是应当习惯性地相互协调。这二者应当,总是能在一刹那间就碰在一起,并且掀起一潮又一潮的思想浪花,而它们相互间,又能彼此和谐共振……而动物们呢,它们在面对每一个印象时,也能产生两个思想,不过这两个思想运转起来,却有些混乱和零散,不能形成有效的一次性冲击。这个差别,也就是人类进化的奥妙,就是人超越动物的原因!人之行事,几乎总是具有细节性:两种情感,或者两类漆黑的意识流,他能够使之习惯于相互遇见,并相互比试力量……当二者遇见时,它们就一起变成了人类的思想。很显然,这又是根本不可能察觉到的……在动物身上,可能也有这样的一些过程,不过,却是十分罕见和偶然性的。可人呢,他习惯于培养这种偶然性,因而也就变成了具有双重性的生物……这样说吧,人有时生病了,遭遇不幸了,陷入恋爱了,做噩梦了,等等————凡是处于这样那样超乎常规的时刻,我们明显感觉得到,我们两分了:也就是说,我是一个,在我的身上,还有一个某某谁。这个某某谁,那个神性的‘他’,经常在那里唠唠叨叨,有时还会哭泣,想从你身上离得远远的,他很难受,他在害怕……我们很清楚————我们有两个,并且还相互讨厌着对方。我们感觉到轻松、自由的时候,体会到动物们那个毫无意义的天堂时,那时,我们的意识并非双重性的,而是单一性的。要是我们丢了自身意识的双重性,那么我们离瞬间做回动物,也就一步之遥,并且,要是我们不能理解和明白这个双重性的意义,则我们就会经常活回到太古时代……不过,只要我们的两个意识重新又联结纠缠在一起,那我们就又能够做回人,回到我们那‘双重思想性’的思想海洋之怀抱,而大自然,她是按照可怜的单一性来建构的,在那可怕的双重性生命组织的作用下,她只能龟缩起来,只能咯吱咯吱地直哆嗦;而这个双重性生命组织,却不是她所能够创造和诞生的,是他们自己创造了自己……这会儿,我变成单一性的了,多么可怕!这是我头脑里那两个燃烧的欲望之情,在永远地纠缠结合……”

    看来,桑比金显然有好一段时日,没吃过什么东西,也没睡过什么觉了,全然一副精疲力竭的样子,瘫坐在那里,一脸的绝望。

    沙尔托利乌斯招待他吃了点罐头食品,喝了几口伏特加。他们俩实在太劳累,慢慢平静了下来,衣服也没脱,就倒下睡了,灯也没关,热热地亮着,身上的脑子和心灵,还堵得慌,不停地动弹着,想赶在限定的时期内,把那些寻常的感情和世界性难题,都作个了结。

    半夜里,斯帕斯基塔楼的钟声已经响过好几遍了,嘹亮的国际歌声,也早已歇下了;不久,黎明就要打开了,那些最是温柔,却又很少留下来做客的小鸟们,从一处处灌木丛和花丛中,苏醒过来,迎接那新生的曙光,然后振翅待发,远远地飞了出去,身后留下一个,夏天渐渐淡去的清凉国度。

    当得朝霞初升、灯光泛黄之际,长条条的桑比金和矮墩墩的沙尔托利乌斯,仍挤在一张沙发椅上,昏昏然地沉睡,呼吸声惊天动地,就仿佛是两个空心人。那挤在一起的梦魇,还在操心着这个世界的终极结构,折磨得他俩的良心不停地翻转,时不时冒出几句梦呓来,以稍稍释放一下心中的不安。莫斯科娃·切斯特诺娃,如今在哪里,这会儿又在何处睡下;在将一群朋友,留给自己的背影,留在无尽的期待之中后,她于这个初秋,是否找到了自己生活的盛夏,而那又是怎样的一番光景?

    沙尔托利乌斯梦醒前,露出了舒心的笑容;因性格使然,他总那么谦和恭顺;这会儿,他梦见自己死了,埋在了地下温暖的深处,地上,正是大白天,只有莫斯科娃·切斯特诺娃一个人,独自趴在他的坟墓上,默默地流泪。除了她,上面就没别人————他死去了,谁也没有惊动;他就是那样的一个人,实实在在地完成了自己全部的使命,却又默默无闻:共和的国家里,秤具已经足够用了,甚而都堆积得有富余的了;为将来的历史时间所开展的方程式计算也已编算妥当,未来的日子有保障了,再也不会陷入绝望的深渊了。

    他心满意足地醒了过来,下定决心要完成并最终完善全部的技术设备装置,好从那大自然中,将一切食物带来的生存之基和生命之能,自动地抽离出来,转嫁到人们身上。然而,早上一醒来,他的一双眼睛,就在对莫斯科娃的思念中,暗淡了下来,他痛苦得难受甚至害怕,不得不叫醒了桑比金。

    “喂,桑比金!”他叫着,并问了一句,“你是个医生,应该知道生命的全部起因吧……你说说,生命为何要这么长久,如何才能慰藉她,并让她永远都开心?”

    “唉,沙尔托利乌斯!”桑比金乐呵呵地回了他一句,“你是个机械工程师,想来应该知道,什么是真空吧……”

    “我嘛,当然知道,空空的,随便什么都可以爬进去……”

    “空空的哈。”桑比金说道,“那你跟我走,我给你看看,生命的全部起因。”

    他俩出了门,上了电车。隔着车窗,沙尔托利乌斯看尽了差不多10万个人,可却没有见着莫斯科娃·切斯特诺娃那张熟悉的脸。她没准儿死翘翘了,毕竟,时光荏苒,世事沧桑,什么意外都是有可能的。

    他俩一路到了医学实验医院外科部。

    “今天,我要打开四具尸体。”桑比金说,“算上尸体,我们仨儿一起行动,只为一个目的:找到一种神性的物质,其痕迹,每具新鲜的尸体上都有。这一物质,对正在衰老的鲜活机体来说,有着最为强大的修复能力。它究竟是什么————目前尚不清楚!不过,我们会想办法搞清楚的……”

    跟平常一样,桑比金作好准备,就带着沙尔托利乌斯进了病理解剖室。这是一间冷冰冰的大厅,里面有四具死人的尸体,都装在冰柜里,柜子的双层玻璃间,隔着厚厚的冰层。

    桑比金的两名助手,从一只冰柜里,拉出了一个年轻女子的尸体,将其摆在一张半倾斜的手术桌上,桌子如同一张放大了的琴谱架。那女子躺在上面,眼睛睁着,色泽明亮:她眼睛里的物质,极其冷漠,以致死后,都闪烁着冰冷的光芒,直到彻底腐烂为止。沙尔托利乌斯感到甚是难受,想转身就从医院跑开,尽快回到自己的公司,扎进基层工会委员会里,随便找个什么同志,安慰安慰自己那颗受伤严重的心灵,排解排解身上的恐惧。

    “差不多了。”桑比金一边做着最后的准备工作,一边跟沙尔托利乌斯解释道,“在死亡的那一刻,人体会打开最后一道闸门,目前我们还没搞清楚这道闸门是怎么回事儿。这道闸门后面,在机体的某条黑暗的峡谷中,隐藏着生命最后的一发弹药,藏得很吝啬也很忠诚,除了死亡,什么也别想打开这道源泉。那是一个宝库,在死亡真正降临前,密封得严严实实的……不过,我现在,就是要找到这个永生物质的仓库……”

    “你找吧。”沙尔托利乌斯嘴里蹦出了一声。

    桑比金切开那女子的左胸,接着取下整颗乳腺囊袋,然后极其谨慎地接近了心脏。在助手的帮衬下,他摘下那颗心脏,并用器械,小心翼翼地放进玻璃容器里————以便继续深入地研究;他们带上容器,去了实验室。

    “这颗心脏里面,也有我之前跟你提到过的,那一神秘分泌物的痕迹。”桑比金跟身旁的伙伴说道,“死的那一瞬间,死亡会快速散布全身,消灭身上残存的、不断退缩的生机,而这个时候,那一神秘的分泌物,则最后一次发威,从侧面进攻人的身体,尽管其出击徒劳无功,却也在心脏部位,隐隐约约留下了些许模糊的痕迹……不过,这一物质,因其能量之强大,而弥足珍贵。真是奇怪呀,最最具有生命活力的东西,却出现在了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刻……看来,这大自然防患于未然的措施,做得可是真料事如神啊!”

    接着,桑比金开始将那个死去的女子翻来倒去,给沙尔托利乌斯仔细展示,其肥瘦状况和尚未破处的身子。

    “她,很不错。”外科医生桑比金这话,说得个含含糊糊的。此时,他脑子里升起一个念头,是否就娶了这名死去的女子————她可比许多活着的女人,漂亮得多、更加忠诚和楚楚可怜。然后,他温柔体贴地,将那女子打开的胸部,用绷带包扎妥当。“那么现在,我们就看一看,生命的共同起因吧……”

    桑比金拉开那尸体的肚子,剖开一层脂肪膜,然后用小小的手术刀,顺着肠道一路划开,让沙尔托利乌斯看看,里面有什么:肠道里,有一根柱状物,是没消化透的食物,很快,食物就到了尽头,露出一节空寂的肠道。桑比金轻轻绕过这一小块儿空当,直接摸到了初始的粪便位置,于此就停止不前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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