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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本小说网 www.qbshu.com,最快更新随着日子往前走最新章节!

bsp;   阿明:他们也不喜欢你,他们恨你,我看他们说话的神儿我就知道。爸爸,你怕不怕?

    卞:(沉思有顷)孩子,那姓尤的常来我们家吗?

    阿明:我,我不知道……

    卞:你知道,怎么不知道,来,告诉你好爸爸,乖。

    阿明:我说了新妈妈要打我。

    卞:你说罢,有什么事?全告诉爸爸。

    阿明:我告你,你可不能让新妈妈知道。

    卞:说罢。爸爸不在家,那姓尤的不时常上咱们家来么?

    阿明:他不来,他白天才不来哪。

    卞昆冈第三幕(3)

    卞:难道他晚上来?

    阿明:总要天快黑他才来,偷偷的也不像个客人。他一来就在咱们的门上打两下,新妈妈就着急似的赶出来,不是靠在木门外面就在这树背后站着说话。他们且说哪,老说不完。他们先不让我看见,我可早看见了。有时候他们在这里说话,我在外边玩儿了回来,我就偷偷的躲在一边看他们。

    卞:他们怎么样?

    阿明:他们俩顶要好的,新妈妈跟他且比跟爸爸亲热哪。

    卞:他们知道你看见了他们没有?

    阿明:他们先不知道,有一天我正想偷偷的进屋子去,给他们看见了,新妈妈就叫我,待我顶好的,那晚上,她后来问我认识那个人不,我说不,实在我早认识的,他还不是那开杂货铺的,白白的脸子,顶讨厌的。妈就告诉我不许我对爸爸说他上咱们家来,说了她不答应我,要打我,我就说我不说,她说好,乖孩子,明儿给你做件新衣服穿,这不就是她给我做的罢,爸爸你看,顶好的!

    卞:还有怎么样?

    阿明:到明儿我到那杂货铺门前去玩儿,那姓尤的就叫住了我,给了我一包糖,可不好吃,我先不要,他一定要我要,塞在我口袋里。随后他来就不避我了,有时他也到妈屋子里去,见了我就哄我。我可不喜欢他,见了他我心里怪害怕的,我直想对爸爸说,新妈妈可老是吓呵我,不让我言语,我今儿可给说了。爸爸,还是爸爸顶好,我见了新妈妈也真害怕。爸爸不是顶喜欢我的眼睛么,她呀————

    卞:(急)怎么样?

    阿明:她可顶不喜欢我的眼睛。

    卞:你怎么知道?

    阿明:我不知怎么的,我知道她就不喜欢我的眼睛,我知道。

    卞:你明儿跟我们到山里去,好不好?

    阿明:(喜跳)好极了,爸爸,好极了,爸爸。严叔叔,你们非得带我去。爸爸老答应我,可老不带我去,我不爱在家里耽着。我害怕。

    卞:为什么害怕?怕什么?

    阿明:家里没有爸爸,多不好玩儿。我怕新妈妈,她不疼我,我也害怕那姓尤的。

    严:有我哪,你怕什么的?

    阿明:(狂喜)唷,你们听呀!

    卞:严听什么了?

    阿明:老周来了!

    卞:严谁是老周?

    阿明:那弹三弦的。听,那不是他弹着来了!

    (三弦清切可闻,音调急促而悲切,三人凝听有顷,卞严若有所感。)

    阿明:(跳起)爸爸,我去叫他来好不好?

    卞:你怎么认识他?

    阿明:呒,他待我顶好的,除了爸爸,就是他待我好。他每天都得打咱们门口过,弹着三弦,好听极了。我就跟他说话,他说话顶好玩儿的,讲故事,说笑话给我听,我不是笑就是哭,哭了他就摸我的手,又说笑话!非得把我说笑了,爸爸,咱们俩才好哪。他也让我到他那小屋子里去,好玩极了,什么都没有的,就是一地的草。他也让我弄他的三弦,他说他要教我,爸爸,你让不让我学,有他那么会弹多好玩!

    卞:小孩子胡说胡跑的,不许你跟生人乱说话。他要是个拐子呢?

    阿明:他不是拐子,他是个好人。有一回新妈妈让他进院子来不知说什么了,我没有听懂,他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新妈妈就生气了,把他撵了出去,不许他再来。他倒没有生气,他真是个好人。咱们让他来罢。

    (弦声又作,调变凄缓,似已走远。)

    卞:别让他来了,他已经走过去了。

    阿明:那让我到门口去望望他。

    (阿明正开木门,七妹走进,阿明惊,退回卞处)

    阿明新妈妈回来了!(小语)爸爸,你可别说!

    七妹:(悻悻然举目看院内)好,酒鬼倒全溜了!

    卞:(厉声)你骂谁!

    七妹:(惊)还在哪,我当是全死完了!

    卞:(厉声)过来!

    卞昆冈第三幕(4)

    七妹:你叫谁?

    卞:叫你,叫谁?

    七妹:我不是在这儿吗,有什么说的?

    卞:(起立行近,七妹微却步,严携阿明手,阿明作惧态)我明儿一早回山里去!

    七妹:我没有留你!

    卞:(声和缓)你————你得好好的替我看家。

    七妹:谁偷了你的!

    卞:一个人得有良心,我没有亏待你。(声哑)

    七妹:这有什么说的。

    卞:你知道我一生的宝贝就是阿明。当初我娶你也就为了他。我娘说小孩儿非得有个母亲,又说你怎么的能干,会当心人,我才娶你的。

    七妹:好,你不娶我,我怕没有饭吃了罢!

    卞:(高声)你听我说。你已嫁了我,就得守我们的家规。我们家虽是穷,可是清白。老太太的勤俭你是知道的。你现在是我们家主妇,是阿明的娘,你听着了没有?是阿明的娘,我把我的家,我的孩子交付给你,你的责任可不是轻的。我不常在家,你得替我看好了家,看好了我的孩子。要有什么差池,哼,女人,我可不能跟你干休!

    七妹:唷,你这话多好听!倒像是我败了你的门风,害了你的孩子似的!好,要我看好了这样,看好了那样,我可受不了。你要不放心,你自个儿看去,我,我才不来管你妈的宝贝!(急步进屋)

    (卞怒极,握拳露齿,严与阿明趋拥之)

    严:得,师父,跟娘们儿有什么说的。天快晚了,咱们溜踏溜踏去。(挽卞手同出木门去,阿明独留台上,张顾左右,欲随去,复止,欲进屋,复止。)

    阿明:我害怕!

    (三弦声忽作,近在门际,阿明喜跃起,趋门,见瞎子立门外,露笑容。)

    阿明:喔,老周!

    瞎子他们呢?

    阿明:全跑了!

    瞎子好孩子,跟我来罢。

    (阿明回头探望,悄悄出门随去。同下。三弦声复作。)

    (台上空有顷。李七妹自屋内出,见无人,趋木门外望,口作吁响,尤自屋右侧转出。)

    李:进来罢,没有人。

    (尤进门,二人作亲昵状,同至台左侧。)

    尤:可别惹那姓严的,他那凶相儿可怕。

    李:你明儿晚上来罢,他天亮就走。

    尤:小心,那小孩儿没有说什么话罢。

    李:我恨极了那小杂种了,我们非得收拾他那双眼睛,我就恨毒了他那双眼睛!你说的那个东西别忘了!

    尤:下得了手罢?

    李:怕什么的,又没有破绽,咱们也好敞开了玩儿。

    尤:(涎脸)你让我敞开了玩儿!(李笑披其颊,幕下)

    卞昆冈第四幕(1)

    布景

    卞昆冈家内景。左侧一门,垂有布帘。设备简朴,一壁悬佛及观音像。一壁供卞母灵位。桌凳而外靠左侧有一小榻,上铺布被。右侧门外即前幕庭院。壁角杂置石作刀锯器具。

    幕启时七妹独坐右门侧缝衣,频转眼望左门,面有得意色,间发冷笑,忽起趋左侧揭门帘探身内窥,复归坐,微喟。户外有剥啄声,七妹微惊,急起驰出,偕尤某同入。

    七妹:谁让你这时候来的?叫他给碰着了又该我倒霉。

    尤:我知道他不在家。

    李:你怎么知道?

    尤:今儿早上我看他们师徒俩骑着驴往西边去的。

    李:你知道他们上哪儿去的?

    尤:求那老道去了。

    李:哪一个老道,你怎么知道?

    尤:就是西山脚下火神庙里修行的老道,会治病的。昨天我在茶馆里听见村东那姓陈的对姓严的说让老卞去试试那老道,又说非得一早去,迟了老道就不在家。又说他灵着哪,什么疑难急症大夫治不了他全能治,他有的是古怪的秘方。今儿我起一个大早,果然见他们俩奔丧似的跑了去。(四顾)唉,那小的呢?

    李:(口呶向左屋)在里面。

    尤:咱们说话他听得见么?

    李:我才看过,正睡着哪。昨晚那疯子哭了一宵,那小的也哭,哼,哭死也哭不活那妈的乌珠子,倒闹得我一宵也没有睡好。说是,倒有你的,那东西真见效!

    尤:敢情,咱们动手的事儿没有错儿。他疑心不?

    李:谁疑心?

    尤:你说的那疯子。

    李:他是粗心大眼的,就是急,简直是疯子,可不是,这几天他压根儿没有吃一碗饭!他那疯劲儿可受不了,也算是我活该倒霉,你瞧,我这儿一个疤,(指颈根左侧)可不是,这事我还没有告诉你哪。

    尤:(抚其颈)粥粥!真的有一个血印子,那是怎么来的?

    李:他生日那天不大发酒疯么?要不为那次发疯,当着众人面叫我下不来,我还不下毒手哪!那晚上更可笑了。我气极了,晚饭也没有吃就上床睡了,他回来自个儿弄的饭吃。后来他也来睡了,还来黏着我,我直没有理他。好,到了半夜,你说怎么着,他又见鬼了:打头儿先是青鹅白鹅的胡叫,一忽儿手伸来了,直摸我这儿,嘴里说“让我亲亲你那小多多儿,让我亲亲你那小多多儿”……你说是什么,还是老太太告诉我的,他的前妻的颈子上长这么一颗黑痣,他管它叫小多多儿。我没睡着,直不言语,他老摸,摸来摸去的,小多多儿摸不着,倒摸得我怪痒痒的。我再也耐不住,我就骂。一骂他也醒了,一醒他就恨,本来他是恨极了我的,就拉着我使他那狗牙狠命这么一咬,妈呀,差点儿一块肉都叫他咬掉了,直痛了我好几天,你说多气人!本来你那东西弄了来,我还有点心软,让他这么一疯,好,我再不给他颜色看怎么着!

    尤:敢情你有理!可是当初谁叫你嫁他的?

    李:(脸红)什么当初不当初的?你拿着这小拐杖干什么了?

    尤:(笑)唷,我倒忘了,这是我送你们家的节礼!

    李:什么哟?

    尤:你家出了一个小瞎子,走道儿不用得着它么?我还是亲手做的哪。

    李:(笑)小鬼倒真会……唷,什么了(听。携尤同趋左门揭帘内窥,复轻步走回右侧)

    尤:睡得着哪。老七,你说咱们这事情不碍罢?

    李:他倒是容易对付,疯一阵,痴一阵,也就完了。倒是那姓严的,你别看他长相粗,他有时心眼儿倒是细。打头儿我就不敢正眼望着他。他对那姓卞的倒真是忠心,比狗还忠心,单说这几天为了那小鬼,连他都急得出了性了。前儿个有天他带住了我————

    尤:怎么了?

    李:没有什么,他没有敢明说,他仿佛是替他师父来求着我,说他是个好人,全村子都看重他,他这份家现在全得靠我,小孩没有亲娘也是怪可怜,这个那个的说了一大篇。他说话都抖着的,听得我心直跳,就像他早知道咱们要来玩一手似的,你说怪不怪?咱们第一得防着他。我看他也注意你,你没有觉着生日那天他老望着你么?

    卞昆冈第四幕(2)

    尤:不错,那姓严的是讨厌,我见他也有点慌。他那两只大眼睛直瞅着你,什么都叫他看透了似的。他们这回回来怎么了?

    李:这回回来自然忙着那乌珠子。什么法儿都试到了。前儿个也不知听了谁的,拿一个什么,那长长毛的刺猬,活着的,就这么手拿住用刀拉出那皮里的油,说可以擦得好。又一回更腻了,我想着都腻,姓严的去街上捉了一个小黑狗,拿它活剥了皮,血呀,拉拖了一地,那狗要死不死刮淋淋的叫,才叫得人难受,就拿这活狗身上剥下来的皮给塞着那孩子的脑袋上,说这样什么眼病都治得好。

    尤:有效没有呢?

    李:有效?有效还不错哪。白糟蹋了一条狗命,多造孽。你说老道能治吗?

    尤:老道,嘿!老仙爷老佛爷都治不了!

    李:这家子我的日子可也过不了了。

    尤:咱们再想法子,干了小的再干老的————

    李:吁,你听,这不是驴铃儿响吗?你快去罢!

    尤:(仓皇出门)明儿晚上————

    李:去罢!(尤下,七仍坐原处缝衣)

    (铃声渐及门,卞严同上。卞面目瞧悴,衣服不整,严较镇定,然亦风尘满身。)

    卞:(入室喘息有顷,周视室内)怎么了?

    李:(冷)什么怎么了?

    卞:阿明怎么了?

    李:我知道他怎么了?

    卞:(厉声)他上哪儿去了?

    阿明:(七未答,阿明自内室)爸爸,我在这儿睡着哪。

    严:他睡着哪。

    卞:(音慈和而颜色凄惶)你睡着哪,好孩子,你爸爸出去替你弄药回来了。(急步入内室)孩子!

    (严挺立室中,目送卞入内室,复注视七妹有顷,移步近之。七妹缝衣不辍。)

    严:(郑重)师母!

    李:(惊震,举头强笑)唷,老敢,你也回来了,你们上哪儿去了?

    严:山里去————为阿明求治。我说师母,不是我放肆说句话,做人不能太没有心————太没有情……

    李:(强笑)唷,这怎么了?

    严:我是个粗人,我也没有家,我一辈子就敬重卞师父一个人,为了他的事情,我老敢什么时候说拼命就拼命。可怜他运气是够坏的,死了太太,又死了老太太。阿明是他的性命,偏偏又是这怪事的眼睛出了毛病,说不定这眼睛就治不回来,我怕很难……

    李:可不是,你们也算尽了心了,什么法儿都试到了,他还是不见效,那有什么法儿想呢?

    严:真可恨,也不知怎么会有这怪事儿的,总不能是有人暗地里害(声沉着)他罢,为什么好好的眼睛忽然的变坏了呢?(目注七)

    李:(低头)真是,也不知怎么了,你们上回离家的那天都还是好好的不是?你说有人算计他……

    严:呒……

    李:别是那老瞎子罢,有人说瞎子要收徒弟就想法子挑聪明的孩子给弄瞎了,他们为了自己就顾不得人家,阿明那孩子生相也怪,他就爱跟那老瞎子说话玩儿,谁家孩子都不能跟瞎子亲热不是?

    严:快别这么说,那老周是好人,他跟这家子又没有仇又没有恨,他哪会下这样阴险的毒手?

    李:唷,这谁知道,常言说的人不可以貌相,我就最讨厌那班走江湖的。……可不是么,他初来的时候,我还让他上咱们家算命来着,他打头儿说话就有点儿怪,他说什么丧门白虎,年内一定见血什么一死的胡话,我听气极了,就把他撵了出去,准是他记恨了。偏偏阿明那孩子一听着他那倒运的三弦,就非得跑出去跟他胡扯,我看他准有点儿嫌疑。

    严:天有报应,谁造孽谁受报,王法到不了的时候自有天条,也用不着咱们胡冤枉人的。倒是老师他,我看是太可怜了。他本来是最敬佛爷的,这回他简直是痛伤了心,阿明要是不好,他,他就此发了疯都说不定!原来他过庙总是要拜庙的,今儿到山里去,他对着火神爷土地直骂,他说他一辈子亲手造了好几处庙,亲手雕了不知道多儿个的佛像,又是逢山拜山,见庙进香的,谁想好处不见,反而家里出了这希奇的事情,他怎么能不怨,他怎么能不恨?不说别的,你不看他这几天简直连饭都不吃,晚上觉都不睡,眼睛里直冒火,说话声音都是发抖的,人家说话有时他都听不真,师母你又是这躁脾气,没有得好脸子给他看。可是除了你,师母,还有谁能帮着他一点。我怕我们再不想法子舒疼舒疼他,他要再有什么长短,师母……

    卞昆冈第四幕(3)

    李:(低头不语有顷,微露焦躁。)我明白你的意思,老严,可是这话你别用跟我说,单瞧他疯劲儿,谁受得了他的,我是受够的了!

    严:那你……

    (卞自内室出)

    严:(转向卞)怎么了?

    卞:那符我给化在水里给他吃了。

    严:你没有忘了那小包朱砂罢?

    卞:没有忘,你进去看看他去。

    (严入内室。卞行至佛像前,握拳作愤怒态,继低头似自艾,复至灵位前,对遗像凝视,摇头未感。忽转身笑,七妹惊顾。)

    卞:(指灵位)怎么,老太太这儿茶都不用供了!活人你不管也罢了,连故世人的面前你都不该尽一点心么?(七不语)阿明,多活灵的一个孩子,我交在你的手里,好好的一双眼睛,怎么会出这怪病,我不在家,你可在家。(愤)我不问你问谁!(七不语)我这辈子就有这一个孩子,又是这双眼睛,(悲)这双眼睛,叫我怎么能不心痛?(七不语)老太太,娘呀!你想不到罢,你去了不到几个月,我们家就变成了这个样儿,一杯茶水都没有人管。(七不语)还有阿明,我也无非顾着您的意思,算是有了一个娘,多少可以看着他一点,唉!娘,他眼睛都快瞎了!(七不语)好,你没有得话说,你也该惭愧了罢,女人!阿明的眼睛要是好不了,哼,你看着罢!

    (卞诉说时七表情由羞转怒,正欲发作,严自内室出,七逡巡出门去。)

    严:师父,阿明说他眼睛不痛了,他要到外间来。

    卞:(喜)怎么,不痛了!好,你扶着他出来。

    (严复入挈阿明出,阿明眼上包有白布,一手拉严手,一手向前扪索,卞感情激动。)

    阿明:爸爸!

    卞:孩子,怎么了?严叔叔说你现在眼珠子不痛了,真的呀?

    阿明:是不痛了,爸爸。

    卞:脑袋也不昏了?

    阿明:不昏了,我现在顶快活的,我一定会好的。(略顿)爸爸!

    卞:(蹲伏把阿明手)孩子,怎么着?

    阿明:爸爸,你不要难过,你难过我更难过,爸爸!

    卞:孩子!

    阿明:我眼睛是一定会好的,爸爸。爸爸最爱我的眼睛,我知道。

    卞:孩子!

    阿明:爸爸,你放心,我的眼睛一定不能有毛病,我要是没有这眼睛,爸爸你也不疼我了,那我还不如死了哪。

    卞:亲孩子!

    阿明:爸爸你也不用跟新妈妈打架。新妈妈不在屋子里么?

    卞:她才出去,不在屋子里。只要你乖乖的好了,爸爸自然不难过,回头我让严叔叔买糖给你吃。

    严:准是那老道的符有点儿道理,怎么吃了那符水一阵子就不痛了呢?

    卞:也许佛父保佑。我们把他包的布去了看看好不好?

    严:去了包布好不好,阿明?

    阿明:好,去了试试,这回我一定看得见了,这回打你们回来我就没有见过你们。快去了罢,爸爸。

    (卞严合蹲侍一边,卞解去布缚,手发震。)

    阿明:怎么爸爸你发着抖哪。

    (布已解去,阿明双目紧闭,卞严疑喜参半。)

    卞严:(同)阿明!你慢慢的睁开试试!

    (阿明,徐张眼,光鲜如故,卞狂喜)

    卞严:(同)阿明,你看见我们不?

    阿明:(微蹙)我————见。

    (但眼虽张而瞳发呆,卞严相视。卞以手指划阿明眼前,不瞬。)

    卞:你真的见吗?

    阿明:不————我会见的,爸爸。

    卞:那你现在还看不见?

    阿明:我————见。

    (卞跳起,趋室一边,倚壁上。)

    卞:明儿你见我不?

    阿明:(循声音方向举手指)你在那里,爸爸。

    卞:(复乐观)老敢,你知道,他初睁开,近的瞧不见,远的许看得见。

    卞昆冈第四幕(4)

    严:这许是的,你再试试他。

    (卞空手举起)

    卞:阿明!

    阿明:(现笑容)爸爸!

    卞:我手里拿着什么东西?

    (阿明略顿)

    严:你爸爸现在手里拿着什么东西,你看不看见?

    阿明:(微窘)我看————见。

    卞:那你说呀,我手里是什么?

    阿明:(似悟)一根棍子!

    卞:(极苦痛)天呀!(更不能自持,抱头伏墙泣。严亦失望。阿明仓皇,伸手向空摸索。)

    阿明:爸爸,爸爸,别结,别结!(幕下)

    卞昆冈第五幕(1)

    景如上幕

    幕时台上全黑,惟左侧内屋有油灯光,屋外有风雨声,院内大枣树呜咽作响。风雨稍止,院外木门有剥啄声,七妹自左侧内院驰出,偕尤同上。

    尤:喔,好大雨!我全湿了。

    李:怎么早不来,我还当你不来了哪。

    尤:我还有不来的!

    李:快脱了你的笨鞋,再进我屋子里去,糊脏的!(摸一椅使坐)

    尤:(坐脱鞋)脱了鞋又没有拖鞋。

    李:房里有他的鞋,你正穿,就这穿着袜子进去罢。

    尤:那小的睡了罢?

    李:早睡着了。他就睡在这榻上。

    尤:疯子几时回来?

    李:还说哪,他明儿一早就回来,你今晚不到天亮就得走!

    尤:不走怎么着?

    李:别胡扯了,快进去罢!

    (尤七同进房,油灯亦灭。风声又作。月光射入,正照阿明睡榻。房中有猥亵笑语声,阿明惊醒,起坐呼唤。)

    阿明:妈,妈妈!(声止)妈妈你睡着了?(复睡下。亵声复作,阿明疾坐起)妈妈,你那儿是谁呀?是谁跟你说着话哪?别是爸爸回来了罢?是爸爸回来怎么没有来看我?我晓得了,我瞎了眼,爸爸也不疼我了,我早知道他不疼我了!妈妈,妈妈,我怕,我害怕,我什么也看不见!(屋外风怒号)这风多可怕,像是有好多人喊救命哪。妈妈,你怎么也不答应我,我才听见你说话的,我又不是做梦。妈妈,爸爸!妈妈,爸爸!我怕呀,我怕!(睡下取被蒙头有顷,亵声复作,复坐起,举手摸索啜泣。忽抬头睁眼,目光炯然,似有决心,潜取衣披上,摸索床头得杖,移步及门,手触帘,作闯入状,复止,转步摸索出右门去。目光转暗,风势复狂)。

    李:(自左室内)别闹了,不早了,趁早走罢!

    (尤自室内出。扪索而行。)

    尤:这多黑,天还没有亮就赶人走!(及门)摸着了,我走了,啊。

    (尤出门,即遭狠击。)

    李:(自内惊问)怎么了?

    尤:哼,是你啊,小鬼!

    李:(已出房)谁?

    尤:(气喘)那小王八,小坏蛋,小瞎子,他,他想打我哪……不要紧,我已经逮住了他了……你再凶,试试,好,好胆子,想干你的老子!

    阿明:(嘶声,极微弱,似将毙然)爸爸!

    李:(亦在门边)把他带进屋子去!

    (尤七共曳阿明入内,时天已黎明,屋内有光,隐约可辨,户外风拂树梢,作呜咽声。)

    尤:(喘息)小鬼,你凶!

    李:别掐他了……呀,怎么了,阿明,阿明!不好了,死了!

    尤:诈死罢,哪有这么容易,我又没有使多大的劲。

    李:阿明,阿明!你摸摸,气都没了,这怎么办?

    尤:死了也活该,谁让他黑心要害人?

    李:你倒说得容易。这事情闹大了,怎么好?疯子一回来,我们还有命么?

    尤:别急,咱们想个主意。

    李:你害了我了……

    尤:别闹。咱们把他给埋了,就说他自个儿跑了,好不好?

    李:不成,他们找不着他还得问咱们要人。

    尤:咒他妈的,咱们趁此走了不好么?

    李:上哪儿去?

    尤:赶大同上火车到北京去,不就完了?

    李:你能走么?

    尤:还有什么不能的!快罢,迟了他们回来。你东西也不用拿,我有点儿钱,我们逃了命再说罢。

    李:(指阿明)他呢?

    尤:还管他哪,让他躺着罢,自然有他老子来买棺材给他睡。天不早了,我们走罢。

    (尤曳七踉跄奔出,天已渐明,阿明横卧地上不动,三弦声忽起,阿明苏醒,强支起,手扪喉际,面上有血印污泥。)

    阿明:爸爸,爸爸!你来罢!你怎么不来啊!(复倒卧)

    瞎:(扪索入门)我早知道这家子该倒运,我早知道!阿明,阿明,你在哪儿哪?(杖触阿明)。这是什么?阿明!(俯身摸之)可怜的孩子!凶恶的神道,要清白的小羔羊去祭祀————这回可牺牲着了!(坐地下,抱阿明头,置膝上,抚其胸)阿明,阿明,你有话趁早对我说罢。麻雀儿噪得厉害,太阳都该上来了。昨晚上刮了一宵的大风,一路上全是香味:杀人的香味,好淫的香味,种种罪恶的香味。可怜的小羔羊,可怜的小羔羊!醒罢,阿明。

    卞昆冈第五幕(2)

    阿明:(微笑)是你呀,老周!

    瞎:除了我还有谁,孩子。

    阿明:你是怎么来的?

    瞎:我听见小羊的叫声,我闻着罪恶的香味。

    阿明:你说的什么话?

    瞎:下雨,下雨,这回可真下了血了。

    阿明:你说的什么话?

    瞎:你爸爸几时回来?

    阿明:他今天回来,也许就快回来。

    瞎:你觉着痛不?

    阿明:我觉得倦,可是我很快活,有你来陪着我。

    瞎:你有什么话对你爸爸说,孩子?

    阿明:对他说,我爱他,好爸爸,对他说,我想替他杀那个人,可是我气力小,打不过他。对他说我见了我的亲妈,我的眼一定看得见了。对他说,我要见他,可是我倦极了要睡了。对他说,我————爱————他————好————爸————爸……

    瞎:还有什么说的,孩子,慢点儿睡。

    阿明:(音渐低)我————也————爱————你————老————周。我————想————听————你————弹————听————你————唱————我————要————睡————了……

    瞎:(取三弦调之)好,我唱给你听。(弹三弦,曲终阿明现笑容,渐瞑目死)。歌:————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

    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暗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瞎:阿明,阿明!(抚其头面,及胸)。去了,好孩子!(抱置怀中)张目前望。若有听见,(面有喜色)再会罢,孩子!(户外闻急骤铃声)最后的人回来了。

    (卞严入室,见状惊愕,木立不动。)

    瞎:(自语)走的走了,去的去了,来的又来了……

    卞:(走近)阿明,阿明!

    瞎:他不会答应了。

    (卞疾驰至内室,复驰出,听瞎子自语,立定,严见尤所遗雨鞋,捡起察看,点头似悟。)

    瞎:我闻着罪恶的香味,我听见小羊的叫声。走的走了,去的去了,来的又来了。

    卞:(张眼作疯状,严伸手欲前扶持之,复止)哈哈!我明白了!

    (卞握拳露齿,狞目回顾,见壁间佛像,径取摔地上,复趋灵案前,伏案跪下。)

    (长号)妈呀!(踉跄起立,双手抱头,行至阿明模卧处,伏地狂吻之)阿明,阿明,我的亲孩子!(复起立。狂笑)哈哈————哈哈————哈哈……

    (自语)走的走了,去的去了,来的又来了。(忽示决心,疾驰出门)

    严:(卞狂叫时木立不动,似有所思,见卞出,惊叫)师父,不忙,还有我哪!

    卞:(复入,立开口)老敢!(严未应,卞复驰出。严随出。户外有巨声)

    瞎:好的,又去了一个!

    (严回入室,手抱头悲痛,忽抬头。趋壁角捡得利刀,环顾室内,疾驰出门)

    瞎:好的,报仇!好的,报仇!血,还得流血!(抚阿明)好好睡罢,孩子,没有事了!(取三弦弹,幕徐下)

    《卞昆冈》序

    余上沅不知是什么缘故,志摩、小曼都和意大利的戏剧发生了一种关系:志摩译过《死城》,小曼译过《海市蜃楼》。或许是偶然的罢,他俩最近合作的《卞昆冈》,在我个人看,也仿佛有一点意大利的气息。

    提到意大利的戏剧,我们便不能不想到他们的两个重要时期:文艺复兴以后和现代。文艺复兴以后的意大利戏剧观念是“食古不化”;变本加厉,批评家误解了亚里士多德及何瑞思的原理,把它们铸成了一堆死的规律。他们蔑视中世纪的成绩,蔑视民间的戏剧,他们不明白编剧家与剧场演员及观众间的关系:结果是意大利没有戏剧,除掉一些仿古的空洞作品,一般人没有品味,除掉维持粗俗的短打和蒙面喜剧。经过了18世纪的法国影响和19世纪的沉寂,四十年来,意大利的戏剧在世界文艺上终于占了一个地位。从近代意大利戏剧里,我们看得见诗同戏剧的密切关系,我们看得出他们能够领略人生的奥秘,并且能够火焰般的把它宣达出来。急进一步,他们中间并且创立了所谓之未来派的戏剧,虽然它不能得到生命的延长。在意大利的现代戏剧里,除了一两个作家之外,能够持平不偏的几乎再没有了。但是他们的气魄,他们的胆量,总是配受相当的敬意的罢。

    刚才我不是说志摩、小曼合作的《卞昆冈》仿佛有一点意大利的气息么?这话可又得说回来了,这个仿佛是有限制的,并不是绝对的。虽然《卞昆冈》也多少有些古典的体制,可它并不是死守那文艺复兴以后的呆板理论,并且,我还以为作者在动笔以先并不会想到过任何戏剧理论。至于气魄和胆量,《卞昆冈》倒比较的和意大利现代剧接近得多。在有意无意之间,作者怕免不了《死城》和《海市蜃楼》一类的影响罢。这都是我妄测的,作者及读者都不见得肯和我同意,我知道。

    其实,志摩根本上是个诗人,这也在《卞昆冈》里处处流露出来的。我们且看它字句的工整,看它音节的自然,看它想象的丰富,看它人物的选择,看它————不,也得留一些让读者自己去看不是?他的内助在故事及对话上的贡献,那是我个人知道的。志摩的北京话不能完全脱去硖石土腔,有时他自己也不否认;《卞昆冈》的对话之所以如此动人逼真,那不含糊的是小曼的贡献————尤其是剧中女人说的话。故事的大纲也是小曼的;如果在穿插呼应及其他在技术上有不妥当的地方,那得由志摩负责,因为我看见原稿,那是大部分志摩执笔的。两人合作一个剧本实在是不很容易,谁都不敢冒这两人打架的危险。像布孟(Beaumont)弗雷琪(Fletcher)两人那样和气不是常有的事。诗人叶芝(W.B.Yeats)同格里各雷夫人(Lady Gregory)合作剧本时是否也曾经打架,我不得而知,不过我想用他们来比譬志摩、小曼的合作,而且我以为这个比譬是再切贴没有的了。至于究竟是否切贴,我也不在此地多说,还是请读者去看一看“The Unicornfrom the Stars”罢。

    说志摩根本上是个诗人,在此地并不含有恭维他的意思。假使莎士比亚不进剧场,没有白贝治一班朋友,也许他只继续写他的商籁(Sonnet)。诗人上再加戏剧两个字是非经过剧场的训练不可的,这件事似乎在历史上还没有过例外。我曾劝志摩约几个朋友排演《卞昆冈》,把它排印单行本,我也是怂恿最力的一个(因此志摩便责成我写一篇序)。那么,有不妥的地方以后我们及作者自己都好避免,而我们更乐得领会它的长处。我们的戏剧界沉闷极了,有它出来给我们一个刺激多少是件好事不是?新戏剧的成功早晚就要到的,《卞昆冈》正好做一个起点。

    我不希望《卞昆冈》有人把它当一件杰作,因为作者还有无穷的希望,而这个无穷的希望又是在《卞昆冈》里可以感觉得到的。我更不希望只是《卞昆冈》的作者有无穷的希望,因为建设新戏剧决不是一两个人的私事。

    生命闪耀出最美的光芒————小曼日记

    三月十一日

    一个月之前我就动了写日记的心,因为听得“先生”们讲各国大文豪写日记的趣事,我心里就决定来写一本玩玩,可是我不记气候,不写每日身体的动作,我只把我每天的内心感想,不敢向人说的,不能对人讲的,借着一支笔和几张纸来留一点痕迹。不过想了许久老没有实行,一直到昨天摩叫我当信一样的写,将我心里所想的,不要遗漏一字的都写了上去,我才决心如此的做了,等摩回来时再给他当信看。这一下我倒有了生路了,本来我心里的痛苦同愁闷一向逼闷在心里的,有时候真逼得难受,说又没有地方去说;以后可好了,我真感谢你,借你的力量我可以一泄我的冤恨,松一松我的胸襟了。以后我想写什么就可以写什么,反正写出来也不碍事,不给别人看就是了。本来人的思想往往会一忽儿就跑去的,想过就完,现在我可要留住它了,不论什么事想着就写,只要认定一个“真”字,以前的一切我都感觉到假,为什么一个人先要以假对人呢?大约为的是有许多真的话说出来反要受人的讥笑,招人的批评,所以吓得一般人都迎着假的往前走,结果真纯的思想反让假的给赶走了。我若再不遇着摩,我自问也要变成那样的,自从我认识了你的真,摩,我自己羞愧死了,从此我也要走上“真”的路了。希望你能帮助我,志摩!

    昨天摩出国,我本不想去车站送他,可是又不能不去,在人群中又不能流露出十分难受的样子,还只是笑嘻嘻的谈话,恍惚满不在意似的。在许多人的目光之下,又不能容我们单独的讲几句话。这时候我又感觉到假的可恶,为什么要顾虑这许多,为什么不能要说什么就说什么呢?我几次想离开众人,过去说几句真话,可是说也惭愧,平时的决心和勇气不知都往哪里跑了,只会泪汪汪的看着他,连话都说不出口来。自己急得骂我自己,再不过去说话,车可要开了;那时我却盼望他能过来带我走出众人眼光之下,说几句最后的话,谁知他也是一样的没有勇气。一双泪汪汪的眼睛只对着我发怔,我明知道他要安慰我,要我知道他为什么才弃我远去,他有许多许多的真话、真的意思,都让社会的假给碰回去了,便只好大家用假话来敷衍。那时他还走过来握我的手,我也只能苦笑着对他说“一路顺风”。我低头不敢向他看,也不敢向别人看,一直到车开,我还看见他站在车头上向我们送手吻(我知道一定是给我一个人的)。我直着眼看,只见他的人影一点一点糊涂起来,我眼前好像有一层东西隔着,慢慢的连人影都不见了,心里也说不出是什么味儿,好像一点知觉都没有了似的,一直等到耳边有人对我说“不要看了,车走远了”,我才像梦醒似的回头看见人家都在向着我笑,我才很无味的回头就走。走进车子才知道我身旁还有一个人坐着。他(王赓)冷冷对我说:“为什么你眼睛红了?哭吗?”咳!他明知我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还要假意儿问我,怄我;我知道他乐了,走了我的知己,他还不乐?

    回家走进了屋子,四面都露出一种冷清的静,好像连钟都不走了似的,一切都无声无嗅了。我坐到书桌上,看见他给我的信、东西、日记,我拿在手里发怔,也不敢去看,也不想开口,只是呆坐着也不知道自己要做点什么才好。在这静默空气里我反觉得很有趣起来,我希望永远不要有人来打断我的静,让我永远这样的静坐下去。

    昨天家里在广济寺做佛事,全家都去的,我当然是不能少的了,可是这几天我心里正在说不出的难过,还要我去酬应那些亲友们,叫我怎能忍受?没有法子,得一个机会我一个人躲到后边大院里去清静一下。走进大院看见一片如白画的月光,照得栏杆、花、木、石桌,样样清清楚楚,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可爱极了。那一片的静,真使人能忘却了一切的一切,我那时也不觉得怕了,一个人走过石桥在栏杆上坐着,耳边一阵阵送过别院的经声、钟声、禅声,那一种音调真凄凉极了。我到那个时光,几天要流不敢流的眼泪便像潮水般的涌了出来,我哭了半天也不知是哭的什么,心里也如同一把乱麻,无从说起。

    今天早晨他去天津了。我上了三个钟头的课,先生给我许多功课,我预备好好的做起来。不过这几天从摩走后,这世界好像又换了一个似的,我到东也不见他那可爱的笑容,到西也不听见他那柔美的声音,一天到晚再也没有一个人来安慰我,真觉得做人无味极了————为什么一切事都不能遂心适意呢?随处随地都有网包围着似的,使得手脚都伸不开,真苦极了。想起摩来更觉惆怅,现在不知道已经走到什么地方了,也许已过哈尔滨了吧。昨晚庙里回来就睡下,闭着眼细细回想在庙后大院子里得着的那一忽儿清闲,连回味都是甜的。像我现在过的这种日子,精神上、**上,同时的受着说不出的苦,不要说不能得着别人一点安慰与怜惜,就是单要求人家能明白我、了解我,已是不容易的了!

    今天足足地忙了一天,早晨做了一篇法文,出去买了画具,饭后陈先生来教了半天,说我一定能进步得快,倒也有趣。晚饭时三伯母等来请我去吃饭,m、l也来相约,我都回绝她们了,因为我只想一个人静静的坐坐,况且我还要给摩写信。在灯下不知不觉的就写了九张纸,还是不能尽意,薄薄的几张纸能写得上多少字呢?

    临睡时又看了几张摩的日记,不觉又难受了半天。可叹我自小就是心高气傲,想享受别的女人不大容易享受得到的一切,而结果现在反成了一个一切都不如人的人。其实我不羡富贵,也不慕荣华,我只要一个安乐的家庭,如心的伴侣,谁知连这一点要求都不能得到,只落得终日里孤单的,有话都没有人能讲,每天只是强自欢笑的在人群里混。又因为我不愿意叫人家知道我现在是不快乐、不如意,所以我装着是个快乐的人,我明知道这种办法是不长久的,等到一旦力尽心疲,要再装假也没有力气了,人家不是一样会看出来的吗?所幸现在已有几个知己朋友们知道我、明白我,最知我者当然是摩!他知道我,他简直能真正的了解我;我也明白他,我也认识他是一个纯洁天真的人,他给我的那一片纯洁的爱,使我不能不还给他一个整个的、圆满的、永没有给过别人的爱。

    三月十四日

    昨天忙了一天,起身就叫娘来赶了去,叫我陪她去医院,可是几件事一做,就晚了来不及去了。吃了饭回家写了一封信给摩,下午s来谈话,两人不知不觉说到晚上十一点才走,大家有相见恨晚的感想,痛快得很。

    三月十七日

    可恨昨天才写得有趣的时候,他忽然的回来了。我本想一个人舒舒服服的过几晚清闲的晚上的,借着笔泄泄心里的愁闷,谁知又不能如愿。w、c都来过,也无非是大家瞎谈一阵闲话,一无可记的,倒是前天s的几句话,引起我无限的怅惘。我现在正好比在黑夜里的舟行大海,四面空阔无边,前途又是茫茫的不知何日才能达到目的地。也许天空起了云雾,吹起狂风,降下雷雨,将船打碎沉没海底永无出头之日;也许就能在黑雾中走出个光明的月亮,送给黑沉沉的大海一片雪白的光亮,照出了到达目的地去的方向。所以看起来一切还须命运来帮忙,人的力量是很有限的。s说当初他们都不大认识我的,以为不是同她们一类的,现在才知道我。咳,也难怪!我是一个没有学问的很浅薄的女子,本来我同摩相交自知相去太远,但是看他那样的痴心相向,而又受到了初恋的痛苦,我便怎样也不能再使他失望了。摩,你放心,我永不会叫你失望的就是,不管有多少荆棘的路,我一定走向前去找寻我们的幸福,你放心就是!

    s走后,我倒床就哭,自己也不知道何处来的那许多眼泪,我想也许是这一个礼拜实在过得太慢了,太凄惨了,以后的日子不知怎样才能度过呢?昨天接着摩给娘的信,看得我肝肠寸断了,那片真诚的心意感动了我,不怕连日车上受的劳顿,在深夜里还赶着写信,不是十二分的爱我怎能如此?摩,我真感谢你。在给我的信中虽然没有多讲,可是我都懂得的。爱!你那一个字一个背影我都明白的,我知道你一字一泪,也太费苦心了,其实你多写也不妨。我昨晚得一梦,早知你要来信,所以我早预备好了,不会叫他看见的。我近日常梦见你,摩,梦见你给我许多梅花,又香,又红,又甜,醒来后一切都有了,可是那时我还闭着眼不敢动(怕吓走了甜蜜的梦境),来回的想————想起我们在月下清谈的那几天是多有趣呀!现在呢?远在千里外,叫亦不听见;要是我们能不受环境的压迫,携手同游欧美,度我们理想的日子,够多美呢!到今天我有些后悔不该不听你的话了。

    刚才念信时心里一阵阵的酸,真苦了你了!我的爱,我害你了,使你一个人冷清清的受那孤单旅行的苦,我早知道没有人照顾你是不行的,你看是不是又着凉了?我真不放心,不知道有什么法子可以使得你自己会当心一点冷暖才好,你要知道你在千里外生病,叫我怎能不急得发晕?

    今天是礼拜,我偏有不能辞的应酬,非去不可,但是我的心直想得一个机会来静静的多写几张日记,多写几行信,哪有余来做无谓的应酬?难怪我一晚上闹了几个笑话,现在自己想想都是可乐的,“心无二用”这句话真是透极了,一个人只要心里有了事,随便做什么事都要错乱的。

    s说,男女的爱一旦成熟结为夫妇,就会慢慢地变成怨偶的,夫妻间没有真爱可,倒是朋友的爱较能长久。这话我认为对极了,我觉得我们现在精神上的爱是不会变的,我也希望我们永远做一个精神上的好朋友,摩,不知你愿否?我现在才知道夫妻间没有真爱而还须日夜相缠,身体上受的那种苦刑是只能苦在心,不能为外人道的。我今天写得很舒服,明天恐怕没有机会了,因为早晨须读书,饭后随娘去医院,下午又要到妹妹家去,晚上又是那法国人请客,许多不能不去做的事又要缠着一整天,真是苦极了。

    三月十九日

    你瞧!一下就连着三天不能亲近我的日记。十六那天本想去妹妹家的,谁知是三太太的生日,又是不能不去,在她家碰见了寄妈,被她取笑得我泪往里滚。摩!我害了你了,我是不怕,好在叫人家说惯了,骂我的人、冤枉我的人也不知有多少,我反正不与人争辩,不过我不愿意连你也为我受骂。咳!我真恨,恨天也不怜我,你我已无缘,又何必使我们相见,且相见而又在这个时候,一无办法的时候!在这况之下真用得着那句“恨不相逢未嫁时”的诗了。现在叫我进退两难,丢去你不忍心,接受你又办不到,怎不叫人活活的恨死!难道这也是所谓天数吗?

    今天是s请吃饭,有w、h等几个人的清谈,倒使我精神一畅呢!回家就接着你由哈尔滨寄来的一诗,咳!真苦了你了。我知道你是那样的凄冷,那样的想念我,而又不能在笔下将一片痴寄给我,连说话都不能明说,反不如我倒可以将胸中的思念一字一句都寄给你,让你看了舒服,同时我也会感觉着安慰。因此我就想到你不能说的苦,慢慢的肚子一定要胀破的。不过你等着信的地址。今晚我无意中说了一句“这个礼拜为什么过得这样慢”,w他们都笑起来,我叫他们笑得脸红耳热,越的难过了,因为我本来就不好过,叫他们再一取笑,我真要哭出来了,还是s看我可怜救了我的。

    三月二十二日

    昨天才写完一信,t来了,谈了半天。他倒是个很好的朋友,他说他那天在车站看见我的脸吓一跳,苍白得好像死去一般,他知道我那时的心一定难过到极点了。他还说外边谣极多,有人说我要离婚了,又有人说摩一定是不真爱我,若是真爱决不肯丢我远去的。真可笑,外头人不知道为什么都跟我有缘似的,无论男女都爱将我当一个谈话的好材料,没有可说也得想法造点出来说,真奇怪了。t也说现在是个很好的脱离机会,可是娘呢?咳,我的娘呀!你可害苦了我啦,我一生的幸福恐怕要为你牺牲了!

    摩,为你我还是拼命干一下的好,我要往前走,不管前面有几多的荆棘,我一定直着脖子走,非到筋疲力尽我决不回头的。因为你是真正的认识了我,你不但认识我表面,你还认清了我的内心。我本来老是自恨为什么没有人认识我,为什么人家全拿我当一个只会玩、只会穿的女子;可是我虽恨,我并不怪人家,本来人们只看外表,谁又能真生一双妙眼来看透人的内心呢?受着的评论都是自己去换得来的,在这个黑暗的世界有几个是肯拿真性灵透露出来的?像我自己,还不是一样成天埋没了本性以假对人的吗?只有你,摩!第一个人能从一切的假假笑中看透我的真心,认识我的苦痛,叫我怎能不从此收起以往的假而真正的给你一片真呢!我自从认识了你,我就有改变生活的决心,为你我一定认真的做人了。

    因为昨晚一宵苦思,今晨又觉满身酸痛,不过我快乐,我得着了一个全静的夜。本来我就最爱清静的夜,静悄悄只有我一个人,只有滴答的钟声做我的良伴,让我爱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论坐着、睡着、看书,都是安静的;再无聊时耽着想想,做不到的事,得不着的快乐,只要能闭着眼像电影似的一幕幕在眼前飞过也是快乐的,至少也能得着片刻的安慰。昨晚我想你,想你现在一定已经看得见西伯利亚的白雪了,不过你眼前虽有不容易看得到的美景,可是你身旁没有了陪伴你的我,你一定也同我现在一般的感觉着寂寞,一般心内叫着痛苦的吧!我从前常听人生离死别是人生最难忍受的事,我老是笑着说人痴,谁知今天轮到了我身上,才知道人家的话不是虚的,全是从痛苦中得来的实。我今天才身受着这种说不出、叫不明的痛苦,生离已经够受的了,死别的味儿想必更不堪设想吧。

    回家去陪娘去看病,在车中我又探了探她的口气,我说照这样的日子再往下过,我怕我的身体上要担受不起了。她倒反说我自寻烦恼,自找痛苦,好好的日子不过,一天到晚只是去模仿外国小说上的行为,讲爱,说什么精神上痛苦不痛苦,那些无味的话有什么道理。本来她在四十多年前就生出来了,我才生了二十多年,二十年内的变化与进步是不可计算的,我们的思想当然不能符合了。她们看来夫荣子贵是女子的莫大幸福,个人的喜、乐、哀、怒是不成问题的,所以也难怪她不能明了我的苦楚。本来人在幼年时灌进脑子里的知识与教育是永不会迁移的,何况是这种封建思想与礼教观念更不容易使她忘记。所以从前多少女子,为了怕人骂,怕人背后批评,甘愿自己牺牲自己的快乐与身体,怨死闺中,要不然就是终身得了不死不活的病,呻吟到死。这一类的可怜女子,我敢说十个里面有九个是自己明知故犯的,她们可怜,至死还不明白是什么害了她们。摩!我今天很运气能够蜷曲着你,在我不认识你以前,我的思想、我的观念也同她们一样,我也是一样的没有勇气,一样的预备就此糊里糊涂的一天天往下过,不问什么快乐、什么痛苦,就此埋没了本性过它一辈子完事的;自从见着你,我才像乌云里见了青天,我才知道自埋自身是不应该的,做人为什么不轰轰烈烈的做一番呢?我愿意从此跟你往高处飞,往明处走,永远再不自暴自弃了。

    三月二十八日

    一连又是几天不能亲近你了,摩!这日子真有点过不下去了,一天到晚只是忙些无味的酬应,你的信息又听不到,你的信也不来,算来你上工了也有十几天了,也该有信来了,为什么天天拿进来的信我老也见不着你的呢?难道说你真的预备从此不来信了吗?也许朋友们的劝慰是有理的。你应该离开我去海外洗一洗脑子,也许可以洗去我这污浊的黑影,使你永远忘记你曾经认识过我。我的投进你的生命中也许是于你不利,也许竟可破坏你的终身的幸福的,我自己也明白,也看得很清,而且我们的爱情是不能让社会明了,是不能叫人们原谅的。所以我不该盼你有信来,临行时你我不是约好不通信、不来往,大家试一试能不能彼此相忘的吗?在嘴里说的时候,我的心里早就起了反对(不知你心里如何),口内不管怎样的硬,心里照样还是软绵绵的;那一忽儿的口边硬在半小时内早就跑远了,因此不等到家我就变了主意,我信你也许同我一样,不过今天不知怎样有点信不过你了,难道现在你真想实行那句话了吗?难道你才离开我就变了方向了吗?你若能真的从此不理我倒又是一件事了。本来我昨天就想退出了,大概你在第三封信内可以看见我的意思了,你还是去走那比较容易一点的旧路吧,那一条路你本来已经开辟得快成形了,为什么又半路中断去呢?前面又不是绝对没有希望,你不妨再去走走看,也许可以得到圆满的结果,我这边还是满地的荆棘,就是我二人合力的工作也不知几时才可以达到目的地呢!其中的形还要你自己再三想想才好。我很愿意你能得着你最初的恋爱,我愿意你快乐,因为你的快乐就和我的一样。我的爱你,并不一定要你回答我,只要你能得到安慰,我心就安慰了,我还是能照样的爱你,并不一定要你知道的。是的,摩!我心里乱极了,这时候我眼里已经没有了我自己,我心里只有你的影子、你的身体,我不要想自身的安全,我只想你能因为爱我而得到一些安慰,那我看着也是乐的。

    三月二十九日

    前天写得好好的,他又回来了。本来这几天因为他在天津,所以我才得过着几天清闲的日子,在家里一个人坐着看看书,写写字,再不然想你时就同你笔上谈谈,虽然只是我一个人自写自意,得不着一点回音,可是我觉得反比同一个不懂的人谈话有趣得多。现在完了,我再也不能得到安慰了。所以昨天我就出去了一整天,吃饭,看戏,反正只要有一个去处,便能将青天快快的变成黑天。怪的倒是你为什么还没有信来?你没有信来我就更坐立不安了。我的心每天只是无理由的跳,好好的跟人家说着话的时候我也会一阵阵的脸红心跳,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这样下去,我怕要得心脏病了。

    四月十二日

    好,这一下有十几天没有亲近你了,吾爱,现在我又可以痛痛快快的来写了。前些日因为接不着你的信,他又在家,我心里又烦,就又忘了你的话,每天只是在热闹场中去消磨时候,不是东家打牌就是出外跳舞;有时精神委顿下来也不管,摇一摇头再往前走,心里恨不得从此消灭自身,眼前又一阵阵的糊涂起来,你的话、你的劝告也又在耳边打转身了。有时娘看得我有些出了神似的就逼着我去看医生,碰着那位克利老先生又说得我的病非常的沉重,心脏同神经都有了十分的病。因此父母为我又是日夜不安,尤其是伯伯每天跟着我像念经似的劝,叫我不能再如此自暴自弃。看了老年人着急的形,我便只能答应吃药,可笑!药能治我的病吗?再多吃一点也是没有用的,心里的病医得好吗?一边吃药,一边还是照样的往外跑,结果身体还是敌不过,没有几天就真正病倒在床上了。这一来也就不得不安静下来,药也不能不吃了。还好,在这个时候我得着了你的安慰,你一连就来了四封信,他又出了远门,这两样就医好了我一半的病,这时候我不病也要求病了,因为借了病的名字我好一个人静静的睡在床上看信呀!摩!你的信看得我不知道蒙了被哭了几次,你写得太好了,太感动我了!今天我才知道世界上的男人并不都是像我所想象那样的,世界上还有像你这样纯粹的人呢,你为什么会这样的不同的呢?

    摩!我现在又后悔叫你走了,我为什么那样的没有勇气,为什么要顾着别人的闲话而叫你去一个人在冰天雪地里过那孤单的旅行生活呢?这只能怪我自己太没有勇气,现在我恨不能丢去一切飞到你的身边来陪你。我知道你的苦,摩,眼前再有美景也不会享受的了。咳!我的心简直痛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这样的日子等不到你回来就要完的。这几天接不着你的信已经够害得我病倒,所以只盼你来信可以稍得安心,谁知来了信却又更加上几倍的难受。这一忽儿几百支笔也写不出我心头的乱,什么味儿自己也说不出,只觉得心往上钻,好像要从喉管里跳出来似的,床上再也睡不住了,不管满身热得多厉害,我也再按止不住了,在这深夜里再不借笔来自己安慰自己,我简直要疯了。摩,你再不要告诉我你受了寒的话吧,你不病已经够我牵挂的了,你若是再一病,那我是死定了。我早知道你是不会自己管自己的,所以临行时我是怎样叮咛你的,叫你千万多穿衣服,不要在车上和衣睡着,你看,走了不久就着冷了。你不知道过西伯利亚时候够多冷,虽然车里有热气,你只要想薄薄的一层玻璃哪能挡得住成年不见化的厚雪的寒气。你为什么又坐着睡着呢?这不是活活急死我吗?受了一点寒还算运气,若是变了大病怎么办?我又不能飞去,所以只能你自己保重啊。

    你也不要怨了,一切一切都是命,我现在看得明白极了,强求是无用,还是忍着气,耐着心等命运的安排吧。也许有那么一天等天老父一看见了我们在人间挣扎的苦况,哀怜的叫声,也许能叫动他的怜恤心给我们相当的安慰,到那时我们才可以吐一口气了!现在纵然是苦死也是没有用的,有谁来同情你?有哪一个能怜恤你?还不如自认了吧。人要强命争气是没有用的,只要看我们现在一隔就是几千里,谁叫谁都叫不着,想也是枉然。一个在海外惆怅,一个在闺中呻吟,你看!这不是命运吗?这难道不是老天的安排?这不是他在冥冥中使开他那蒲扇般的大手硬生生的撕开我们吗?柔弱的我们,哪能有半点的倔犟?不管心里有多少的冤屈,事实是会有力量使得你服服帖帖的违背着自己的心来做的。这次你问心是否愿意离着我远走的,我知道不是!谁都能知道你是勉强的,不过你看,你不是分明去了吗?我为什么不留你?为什么会甘心的让你听了人家的话而走呢?为什么我们两人没有决心来挽回一切?我心里分明口口声声的叫你不要走,可是你还不是照样的走了!你明白不?天意如此,就是你有多大的力量也挽回不转的。所以我一到愁闷得无法自解的时候,就只好拿这个理由来自骗了。

    现在我一个人静悄悄地独坐在书桌前,耳边只听见街上一声两声的打更声,院子里静得连风吹树叶的声音都没有。什么都睡了,为什么我放着软绵绵的床不去睡?别人都一个个正浓浓的做着不同的梦,我一个人倒肯冷清清的呆坐着呢?为谁?怨谁?摩,只怕只有你明白吧!我现在一切怨、恨、哀、痛,都不放在心里,我只是放心不下你。我闭着眼好像看见你一个人和衣耽在车厢里,手里拿了一本书,可是我敢说你是一句也没有看进去,皱着眉闭着眼的苦想。车声风声大的也分不出你我,窗外是黑得一样也看不出,车里虽有暗暗的一支小灯,可也照不出什么来。在这样惨淡的形下,叫你一个人去受,叫我哪能不想着就要疯?摩!我害了你,事到如今我也明知没有办法的了,只好劝你忍着些吧;你快不要独自惆怅,你快不要让眼前风光飞过,你还是安心多作点诗、多写点文章吧,想我是免不了的。我也知道,在我们现在所处的地位,彼此想要强制着不想是不可能的,我自己这些日子何尝不是想得你神魂颠倒。虽然每天有意去寻事做,想减去想你的成分,结果反做些遭人取笑的举动,使人家更容易看得出我的心有别思,只要将我比你,我就知道你现在的情形是怎样了。别的话也不用说了,摩,忍着吧!我们现在是众人的俘虏了,快别乱动,一动就要招人家说笑的,反正我这一面由我尽力来谋自由,一等机会来了我自会跳出来,只要你耐心等着不要有二心。

    我今天提笔的时候是满心云雾,包围得我连光亮都不见了,现在写到这里,眼前倒像又有了希望,心底里的彩霞比我台前的灯光还亮,满屋子也好像充满了热气使人遍体舒适。摩!快不用惆怅,不必悲伤,我们还不至于无望呢!等着吧!我现在要去寻梦了,我知道梦里也许更能寻着暂时的安慰,在梦里你一定没有去海外,还在我身边低声的叮咛,在颊旁细语温存。是的,人生本来是梦,在这个梦里我既然见不着你,我又为什么不到那一个梦里去寻你呢?这一个梦里做事都有些碍手阻脚的,说话的人太多了,到了那一个梦里我相信你我一定能自由做我们所要做的事,决没有旁人来毁谤,再没有父母来干涉了!摩,要是我们能在那一个梦里寻得着我们的乐土,真能够做我们理想的伴侣,永远的不分离,不也是一样的吗?我们何不就永远住在那里呢?咳!不要把这种废话再说下去了,天不等我,已经快亮了,要是有人看见我这样的呆坐着写到天明,不又要被人大惊小怪吗?不写了,说了许多废话有什么用处呢?你还是你,还是远在天边,我还是我,一个人坐在房里,我看还是早早的去睡吧!

    四月十五日

    病一好就成天往外跑,也不知哪儿来的许多事,躲也躲不远,藏也没有地方藏,每天像囚犯似的被人监视着,非去不可,也不管你心里是什么味儿。更加一个娘,到处都要我陪着去,做女儿的这一点责任又好像无可再避,只得成天拿一个身体去酬应她们,不过心里的难过是没有人可以知道的了。害得我一连几天不能来亲近你,我的爱,这种日子也真亏我受得了!今天又和母亲大闹,我就问她“一个人做人还是自己做呢,还是为着别人做呢”?我觉得一个人只要自己对得住自己就成了,管别人的话是管不了许多的。这许多人你顺了这个做,那个也许不满意,听了那一个的话又违背了这一个,结果是永远不会全满意的。为了要博取人家一句赞美的话而牺牲了自己的幸福,我看这种人多得很呢!我不愿再去把自己牺牲了,我还是管了我自己的好,摩,你说对吗?

    真的,今天还有一件事使我难受到极点:今天我同娘争论了半天,她就说“我忘了告诉你一件事,你先慢慢的走我还有话呢”,说着她就从床前抽屉里拿出一封信往我面前一掷,我一看,原来是你的笔迹。我倒呆了半天,不知你写的什么,心里不由得就跳荡起来了,我拿着一口气往下看,看得我眼里的泪珠遮住了我的视线,一个字一个字都像被浓雾裹着似的,再也看不下去了。

    摩!我的爱,你用心太苦了,你为我想得太周密了,你那一片清脆得像稚儿的真诚的呼唤声,打动了我这污浊的心胸,使我立刻觉得我自身的庸俗。你的信中哪一句话不是从心底里回转几遍才说出来的,哪一字不是隐含着我的?你为我,咳!你为我太苦了,摩!你以为你婉转劝导一定能打动她的心,多少给我们一条路走走,哪知道你明珠似的话好似跌入了没底的深海,一点光辉都不让你,你可怜的求告又何尝打得动她像滑石一般硬的心呢!一切不是都白费了吗?到这种况之下你叫我不想死还去想什么呢?不死也要疯了,我再不能挣扎下去了,我想非去西山静两天不可了。只能暂时放下了你再讲,我也不管他们许不许,站起来就走,好在这不是跟人跑,同去的都是长辈亲友,他们再也说不出别样新鲜话了。只是一件,你要有几天接不到我的信呢。

    四月十八日

    那天写着写着他就回来了,一连几天乱得一点空闲也没有,本想跑到西山养病,谁知又改了期,下星期一定去得成了。事是一天比一天复杂,他又有到上海去做事的消息,这次来进行的,若是事办成,我又不知道要发配到何处呢?摩!看起来我们是凶多吉少。怎(么)办?我的身体又成天叫他们缠着,每次接着你的信,虽然片刻的安慰是有的,不过看着你一个人在那里呻吟痛苦,更使我心碎。我以前见着人家写“心碎”这两个字,我老以为是说得过分————一个人心若是碎了,人不是也要死了吗?谁知道天下的成句是无有不从经验中得来的,我现在真的会觉着心碎了。一到心里沉闷得无法解说时,我就会感得心内一阵阵的痛,痛得好似心在那儿一块一块撕下来,还同时觉得往下坠,那一种味儿我敢说世界上没有几个人能享受得到。摩!我也可算得不冤枉了,什么味儿我都尝着过了,所谓人生,我也明白了。要是没有你,我真可以死了。

    这两天我连娘的面都不敢见了,暂且躲过两天再说,我只想写信叫你回来,写了几次都没有勇气寄!其实你走了也不过一个多月,可是好像有几年似的,而且心里老有一种感想,好像今生再见不着你了。这是一种坏现象,我知道。我心里总是一阵阵的怕,怕什么我也不知道,只觉着我身边自从没有了你就好似没有了灵魂一样。我只怕没有了你的鞭督,我要随着环境往下流,没有自拔的勇气,又怕懦弱的我容易受人家的支配。眼前一切都乱得像一蓬乱无从理起,就是我的心也乱得坐卧不宁,我知道一定又要有不幸的事生了,他又成天的在家,我简直连写日记的工夫都没有了。

    四月二十日

    昨天在酒宴前听到说你的小儿子死了,听了吓一跳,不幸的事为什么老接连着缠扰到我们身上来?为什么别人的消息倒比我快,你因何信中一字不提!不知你们见着最后的一面没有?我知道你很喜欢这个小的孩子,这一下又要害你难受几天,但愿你自己保重。摩!我这几日不大好,写信也不敢告诉你,怕你为我担忧,看起来我的身体要支撑不住了,每天只是无故的一阵阵心跳,自你走后我常无端的就耳热心跳。起头我还以为是想着你才有这现象,现在不好了,每天要来几回了。恐怕大病就在这眼前了,若是不立刻离开这环境,简直一两天内就要倒下来了。

    四月二十四日

    现在我要暂时与你告别,我的爱!我决定去大觉寺休养两礼拜了,在那儿一定没有机会写的,虽然我是不忍片刻离开你的,可是要是不走又要生出事来了,只好等你回来再细细的讲给你听吧!现在我拿你暂时锁起来!爱!让你独自闷在一方小屋子里受些孤单!好不?你知道!要是不将你锁起,一定有贼来偷你!一定要有人来偷看你!我怕你给别人看了去,又怕偷了去,只好请你受点闷气了,不要怨我、恨我!

    五月十一日

    这一回去得真不冤,说不尽的好,等我一件件的事告诉你。我们这几天虽然没有亲近,可是没有一天我不想你的,在山中每天晚上想写,只可恨没有将你带去,其实带去也不妨,她们都是老早上了床,只有我一个睡不着呆坐着,若是带了你去不是我可以照样每天亲近你吗?我的日记呀,今天我拿起你来心里不知有多少欢喜,恨不能将我要说的话像机器似的倒出来,急得我反不知从哪里说起了。

    那天我们一群人到了西山脚下改坐轿子上大觉寺,一连十几个轿子一条蛇似的游着上去。山路很难走,坐在轿上滚来滚去像坐在海船上遇着大风一样的摇摆,我是平生第一次坐,差一点将我滚了出来。走了三里多路快到寺前,只见一片片的白山,白得好像才下过雪一般,山石树木一样都看不清,从山脚一直到山顶满都是白,我心里奇怪极了。这分明是暖和的春天,身上还穿着夹衣,微风一阵阵吹着入夏的暖气,为什么眼前会有雪山涌出呢?打不破这个疑团,我只得回头向那抬轿的轿夫:“喂!你们这儿山上的雪,怎么到现在还不化呢?”那轿夫跑得面头流着汗,听了我的话他们也好像奇怪似的一面擦汗一面问我:“大姑娘,您说什么?今年的冬天比哪年都热,山上压根儿就没有下过雪,您哪儿瞧见有雪呀?”他们一边说着便四下里去乱寻,脸上都现出了惊奇的样子。那时我真急了,不由得就叫着说:“你们看那边满山雪白的不是雪是什么?”我话还没有说完,他们倒都狂笑起来了。“真是城里姑娘不出门!连杏花儿都不认识,倒说是雪,您想五六月里哪儿来的雪呢?”什么?杏花儿!我简直叫他们给笑呆了。顾不得他们笑,我只乐得恨不能跳出轿子一口气跑上山去看一个明白。天下真有这种奇景吗?乐极了也忘记我的身子是坐在轿子里呢,伸长脖子直往前看,急得抬轿的人叫起来了:“姑娘,快不要动呀,轿子要翻了!”一连几晃,几乎把我抛入小涧去。这一下才吓回了我的魂,只好老老实实的坐着再也不敢乱动了。

    上山也没有路,大家只是一脚脚的从这块石头跳到那一块石头上,不要说轿夫不敢斜一斜眼睛,就是我们坐的人都连气都不敢喘,两只手使劲拉着轿杠儿,两个眼死盯着轿夫的两只脚,只怕他们一失脚滑下山涧去。那时候大家只顾着自己性命的出入,眼前不易得的美景连斜都不去斜一眼了。

    走过一个石山顶才到了平地,一条又小又弯的路带着我们走进大觉寺的山脚下。两旁全是杏树林,一直到山顶,除了一条羊肠小路只容得一个人行走以外,简直满都是树。这时候正是五月里杏花盛开的时候,所以远看去简直像是一座雪山,走近来才看出一朵朵的花,坠得树枝都看不出了。

    我们在树荫里慢慢的往上走,鼻子里微风吹来阵阵的花香,别有一种说不出的甜味。摩,我再也想不到人间还有这样美的地方,恐怕神仙住的地方也不过如此了。我那时乐得连路都不会走了,左一转右一转,四围不见别的,只是花。回头看见跟在后面的人,慢慢在那儿往上走,好像都在梦里似的,我自己也觉得我已经不是一个人了。这样的所在简直不配我们这样的浊物来!你看那一片雪白的花,白得一尘不染,哪有半点人间的污气?我一口气跑上了山顶,站上一块最高的石峰,定一定神往下一看,呀,摩!你知道我看见了什么?咳,只恨我这支笔没有力量来描写那时我眼底所见的奇景!真美!从上往下斜着下去只看见一片白,对面山坡上照过来的斜阳,更使它无限的鲜丽,那时我恨不能将我的全身滚下去,到花间去打一个滚,可是又恐怕我压坏了粉嫩的花瓣儿。在山脚下又看见一片碧绿的草,几间茅屋,三两声狗吠声,一个田家的景象,满都现在我的眼前,荡漾着无限的温柔。这一忽儿我忘记了自己,丢掉了一切的烦恼,喘着一口大气,拼命的想将那鲜甜味儿吸进我的身体,洗去我五脏内的浊气,重新变一个人,我愿意丢弃一切,永远躲在这个地方,不要再去尘世间见人。真是,摩,那时我连你都忘了。一个人呆在那儿,不是他们叫我我还不醒呢!

    一天的劳乏,到了晚上,大家都睡得正浓,我因为想着你不能安睡,窗外的明月又在纱窗上映着逗我,便一个人就走到了院子里去,只见一片白色,照得梧桐树的叶子在地下来回的飘动。这时候我也不怕朝露里受寒,也不管夜风吹得身上抖,一直跑出了庙门,一群小雀儿让我吓得一起就向林子里飞,我睁开眼睛一看,原来庙前就是一大片杏树林子。这时候我鼻子里闻着一阵芳香,不像玫瑰,不像白兰,只熏得我好像酒醉一般。慢慢的我不觉耽了下来,一条腿软得站都站不住了。晕沉沉的耳边送过来清呖呖的夜莺声,好似唱着歌,在嘲笑我孤单的形影;醉人的花香,轻含着鲜洁的清气,又阵阵的送进我的鼻管。忽隐忽现的月华,在云隙里探出头来从雪白的花瓣里偷看着我,也好像笑我为什么不带着爱人来。这恼人的春色,更引起我想你的真挚,逗得我阵阵心酸,不由得就睡在蔓草上闭着眼轻轻的叫着你的名字(你听见没有)。我似梦非梦的睡了也不知有多久,心里只是想着你————忽然好像听得你那活泼的笑声,像珠子似的在我耳边滚:“曼,我来!”又觉得你那伟大的手紧握着我的手往嘴边送,又好像你那顽皮的笑脸,偷偷的偎到我的颊边抢了一个吻去。这一下我吓得连气都不敢喘,难道你真回来了吗?急急的睁眼一看,哪有你半点影子?身旁一无所有,再低头一看,原来才现我自己的右手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握住了我的左手,身上多了几朵落花,花瓣儿飘在我的颊边好似你来偷吻似的。真可笑!迷梦的幻影竟当了真!自己便不觉无味得很,站起来,只好把花枝儿泄气,用力一拉,花瓣儿纷纷落地,打得我一身,林内的宿鸟以为起了狂风,一声叫就往四外里乱飞。一个美丽的宁静的月夜叫我一阵无味的恼怒给破坏了。我心里也再不要看眼前的美景,一边走一边想着你,(想着)为什么不留下你,为什么让你走。

    五月十四日

    回来了不过三天,气倒又受了一肚子。你的信我都见着了,不要说你过的是什么日子,我又何尝是过的人的日子?两个人在两地受罪,为的是什么?想起来真恼人,这次山中去了几天,再受着无限的伤感,在城里每天沉醉在游戏场中、戏园里,同跳舞场里,倒还能暂时忘记自己,随着歌声舞影去附和;这次在清静的山中让自然的景一熏,反激起我心头的悲恨,更引动我念你的深切。我知道你也是一般的痛苦,我相信你一个人也是独乐不了,这何苦————摩!你还是回来吧。

    事看起来又要变化了,这几天他又走了,听说这次上海事若是成功,就要将家搬去,我现在只是每天在祝祷着不要如了他们的愿,不知道天能可怜我们不?在山中我探了一探亲友们的口气,还好!她们大半都同于我的,却叫我做事不要顾前顾后,要做就做,前后一顾倒将胆子给吓小了————这话是不错的,不过别人只会说,要是犯到自己身上,也是一样的没有主意。现在我倒不想别的,只想躲开这城市。

    这一番山中的生活更打动了我的心,摩!我想到万不得已时我们还是躲到山里去吧!我这次看见好几处美丽的庄园,都是花两三千块钱买一座杏花山,满都是杏花,每年结的杏子,卖到城里就可以度日;山脚下造几间平屋,竹篱柴门,再种下几样四季吃的素菜,每天在阳光里栽栽花、种种草,再不然养几只鸟玩玩,这样的日子比做仙人都美。

    这次我们坐着轿出去玩的时候,走过好几处这样的人家,有的还请我吃饭呢!他们也不完全是乡下人,虽然他们不肯告诉我们名姓,我们也看得出是那些隐居的人;若是将他们的背景一看,也难说不是跟我们一样的。我真羡慕他们,我眼看他们诚实的笑脸,同那些不欺人的语,使我更感觉到自己的渺小。摩!我看世间纯洁的心,只有山中还有一两颗。

    我知道局面又要有转变,但不知转出怎样的面目来。为了心神的不安定,我更是坐立不安,不知道做什么才好,要想打电报去叫你回来,却又不敢,不叫又没有主意。摩!这日子真不如死去!我也曾同朋友们商量过,他们劝我要做就不可失去这个机会,不如痛痛快快的告诉了他们,求他们的同意,等他们不答应时,我们再想对付的办法;若是再低头跟他们走,那就再没有出头的日子了。摩!这时候我真没有主意了,这个问题一天到晚的在我脑中转,也决不定一个办法。你又不在,一封信来回就要几十天;不要说几十天,就是几天都说不定出什么变化呢!睡也睡不着,白天又要去酬应,所以精神觉得乏极,你看罢!大病快来了。

    五月十九日

    这几日无日不是浸在愁云中,看形是一天不对一天了,我们家里除了爸爸之外,其余都是喜气冲冲,尤其是娘,脸上都饰了金,成天的笑。

    看起来我以后的日子是没有法子过的了,在这个圈子里是没有我的位置的,就是有也坐不住的。摩!你还不回来,我怕你没有机会再见我了,我的心脏都要裂了,我实在没有法子自己安慰自己,也没有勇气去同她们争语的短长了。今天和他大闹了一回,回进房里倒在床上就哭,摩!我为什么要受人的奚落!叫人家看着倒像我做了愧心事似的!这种日子我再也忍受不下了。

    六月二十一日

    好!这一下快一个月没有写了。昨天才回来的,摩,你一定也急死了,这许久没有接着我的信。自从同他闹过我就气病了,一件不如意,件件不如意,不然还许不至于病倒,实在是可气的事太多了,心里收藏不下便只好爆发。那天闹过的第三天又为了人家无缘无故的把意外的事闹到我头上来,我当场就在饭店里病倒,晕迷得人事不知,也不知什么时候他们把我抬了回来,等我张开眼,已经睡在自己床上了。我只觉得心跳得好像要跑出喉管,身体又热得好像浸在火里一般,眼前只看见许多人围在床边叫我不要急,已经去请医生了。到三点多钟b才将医生打仗似的从床上拉了起来,立刻就打了两针,吃了一点药。这个老外国克利医生本是最喜欢我的,见我病了他更是尽心的看,坐在床边拉着我的手数脉跳的数目,屋子里的人却是满面愁容连大气都不敢出,我看大家的样子,也明白我病的不轻。等了二十几分钟我心跳还不停,气更喘得透不过来,话也一句说不出,只看见w、b同医生轻轻的走出外边唧唧的细语,也不知道说些什么。一忽儿w轻轻的走到床边在我耳旁细声的说:“要不要打电报叫摩回来?”

    我虽然神志有些昏迷,可是这句话我听得分外清楚的。我知道病一定是十分凶险,心里倒也慌起来了:“是不是我要死了?”他看我急的样子,又怕我害怕,立刻和缓着脸笑眯眯的说:“不是,病是不要紧,我怕你想他,所以问你一声。”我心里虽是十二分愿意你立刻飞回我的身旁,可是懦弱的我又不敢直接的说出口来,只好含着一包热泪对他轻轻的摇了一摇头。

    医生看我心跳不停也只好等到天亮将我送进医院,打血管针,照x光,用了种种法子才将我心跳止住。这一下就连着跳了一日一夜,跳得我睡在床上软得连手都抬不起来;到了第三天我才知道w已经瞒着我同你打了电报,不见你的回电,我还不知道呢!

    自从接着你的电报我就急得要命,自己又没有力气写信,看你又急得那样子,又怕你不顾一切的跑了回来,只好求w给你去信将病骗过,安了你的心再说。头几天我只是心里害怕,他们又不肯对我实说,我只怕就此见不着你,想叫你回来,一算日子又怕等你到,我病已经好了,反叫人笑话。到第四天,医生坐在床上同我说许多安慰的话,他说:“你若是再胡思乱想不将心放开,心跳不能停,再接连的跳一日一夜就要没有命了!医生再有天大的能力也挽不回来了。天下的事全凭人力去谋的,你若先失却了性命,你就自己先失败。”听了他这一遍话我才真正的丢开一切,什么也不想,只是静静的休养。一个人住了一间很清静的病房,白天有w同b等来陪我说笑,晚上睡得很早,一个星期后才见往好里走。

    在院里除了想你外,别的都很好:这次病中多亏w同b的好意,你回来必须好好的谢谢他们呢!这时候我又回到自己家里。他是早就在我病的第二天动身赴沪了,官要紧,我的病是本来无所谓的。走了倒好,使我一心一意的静养,总算过着二十天清闲日子,不过一个人静悄悄的睡在床上更是想你不完。你的信虽然给我不少安慰,可也更加我的惆怅。现在出了院问题就来了,今天还是初次动笔,不能多写,明后天再说吧!

    六月二十六日

    今天又接着你的电报!真是要命的!我知道你从此不会安心的了,其实你也不必多忧,我已经好多了,回家后只跳了五天,时间并不长,不久一定要复原的。真急死我了,路又远,信的来回又日子长,打电报又贵,你叫我怎样安慰你呢?看着你干着急我心里也是难过,想要叫你回来又怕人笑,虽然半年的期限已经过了一半,以后的三个月恐怕更要比以前的难过。目前我是一切都拿病来推,娘那里也不敢多去,更不敢多讲,见面只是说我身体上种种的病,所以她们还没有开口叫我南去呢,这暂时的躲避是没有用的;我自己也很明白,不过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个良善的法子来对付,真是过了一天算一天,你我的前程真不知是怎样一个了局呢?

    六月二十八日

    因为没有力气所以耽在床上看完一本“the paint edveil”(《假面》),看得我心酸到万分,虽然我知道我也许不会像书里的女人那样惨的。书中的主角是为了爱,从千辛万苦中奋斗,才达到了目的;可是欢聚了没有多少日子男的就死了,留下她孤单单的跟着老父苦度残年。摩!你想人间真有那样残忍的事吗?我不知道为什么要为故人担忧,凭空哭了半天,哭得我至今心里还是一阵阵的隐隐作痛呢!想起你更叫我抖,但愿不幸的事不要寻到我们头上来。只可恨将来的将来,不能让我预先知道,你我若是有不幸的事临头,还不如现在大家一死了事的好。

    我正在伤心的时候又接到你三封信,看了使我哭笑不能。摩,我知道你是没有一分钟不在那儿需要我,我也知道你随时随地的在那儿叫着我的名字。爱!你知道我的身体虽然远在此地,我的灵魂还不是成天环绕在你的身旁;你一举一动我虽不能亲眼看见,可是我的内心什么都感觉得到的。

    今天在外边吃饭!同桌的人无意(也许是有意)说了一句话,使我好像一下从十八层楼上跌了下来。原来他有一个朋友新从巴黎回来,看见你成天在那里跳舞,并且还有一个胖女人同住。不管是真是假,在我听得的时候怎能不吃惊!况且在座的朋友们,都是知道你我交很深,说着话的时候当然都对我笑,好像笑我为什么不识人!那时我虽然装着快乐的样子,混在里面有说有笑,其实我心里的痛苦真好比刀刺还厉害,恨不能立刻飞去看看真假。虽然我敢相信你不会那样做,不过人家也是亲眼看见的,这种话岂能随便乱说呢?这一下真叫我冷了半截,我还希望什么?我还等什么?我还有什么出头的日子?你看你写的那一封封的信,哪一封不是满含至诚的爱?哪一封不是千斛的相思?哪一字、哪一语不感动得我热泪直流,百般的愧恨?现在我才明白一切都是幻影,一切都是假的。咳,我不要说了,我不忍说了,我心已碎,万事完了,完了,一切完了。

    七月十六日

    为了一时的气愤凭空丢了好些日子,也无心于此了。其实今天回过来一想,你一定不会如此的;虽然心里恨你,可是没有用,照样日夜的想你。前天实在忍受不住了,打了一个电报叫你回来,出了电报又后悔,反正心里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白日虽跟着他们游玩,一到夜静,什么都又回到脑子里来了。

    今天我的动笔是与你告别了,摩!你知道事出了大变化————这变化本来是在我预料中的,我也早知道要这样结果的,我自问我的力量是太薄弱,没有勇气,所以只好希望你回来帮助我,或许能挽回一切。你知道,前天我还没有起床就叫家里来的人拉了回去,进门就看见一家人团团围坐在一个屋子里,好像议论什么国家大事似的,有的还正拿着一封信来回的看,有的聚在一起细声的谈论。看了这样严重的形,倒吓我一跳,以为又是你来了什么信,使得他们大家纷纷议论呢。见我进去,娘就在母舅手里抢过信来掷在我身上,一边还说,“你自己去看吧!倒是怎么办?快决定!”我拿起来一看才知道是他来的信。一封哀的美敦书(哀的美敦,英语ultimatum,意为“最后通牒”),下令叫娘即刻送我到南方去,这次再不肯去就永远不要我去了。口吻非常严厉,好像长官给下属的命令一般,好大的口气!我一边看一边心里打算怎样对付;虽然我四面都像是满布着埋伏,不容我有丝毫的反响,可是我心里始终不愿意就此屈服,所以我看完了信便冷冷的说:“我道什么大事!原来是这一点小事!这有什么为难之处呢?我愿意去就去,我不愿去难道能抢我去吗?”娘听了这话立刻变了脸说:“哪有这样容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是古话,不去算什么?”我那时也无心同他们争论,我只是心里算着你回来的日子,要是你接着电报就走,再有二十天也可以到了,无论如何这几天的工夫总可以设法迟延的,只是眼前先要拖得下才成。所以当时我决定不闹,老是敷衍他们,谁知他们更比我聪明,我心里的意思他们好似看得见一般,简直连这一点都不允许你,非逼着我答应在这一个星期中动身不可。这一来可真恼恨了我,连气带急,将我的老毛病给请了回来。当时心跳得就晕了过去,到灵魂儿转回来时,一屋子的人都已静悄悄的不敢再争着讲话了。我回到家中,什么都不想要了,我觉得眼前一切都完了,希望也没有了,我这里又是处于这种环境之下,你那里要是别人带来的消息是真的话,我不是更没有所望了吗?看起来我是一定要叫他们逼走的,也许连最后的一面都要见不着你,我还求什么?不过我明天还要去同他们作一个最后的争论,就是要我走,也非容我见着你永诀了再走不可。咳,摩,这时候你能飞来多好!你叫我一个人怎(么)办?说又没有地方去说,只有w还能相商,不过他又是主张决裂的、强霸的。我又有点不敢。天呀!你难道不能给我一点办法吗?我难道连这点幸福都不能享得吗?

    七月十七日

    昨晚苦思一宵,今晨决定去争闹,无论什么来都不怕,非达到目的不可,谁知道结果还是一样,现在又只剩我一个人大败而回。这一回是真绝望定了,我的力量也穷了。

    我走去的时候是勇气百倍,预备拿性命来碰的,所以进内就对他们说,要是他们一定要逼我去的话,我立刻就死,反正去也是死,不过也许可以慢点,那何不痛快点现在就死了呢?这话他们听了一点也不怕,也不屈服,他们反说:“好的,要死大家一同死!”好!这一下倒使我无以下台。真死,更没有见你的机会,不死就要受罪,不过我心里是痛苦到万分,既然讲不明白我就站起来想走了。他们见我真下了决心倒又叫了我回去,改用软的法子来骗我,种种的解说,结果是二老对我双泪俱流的苦苦哀求。咳!可怜的他们!在他们眼光下离婚是家庭中最羞惭的事,儿女做了这种事,父母就没脸见人了,母亲说只要我允许再给他一个机会,要是这次前去他再待我不好,再无理取闹,自有他们出面与我离,决不食,不过这次无论如何再听他们一次。直说得太阳落了山,眼泪湿了几条手帕,我才真叫他们给软化了。父母到底是生养我的,又是上了年纪;生了我这样的女儿已经不能随他们心,不能顺他们的志愿,岂能再害他们为我而死呢?所以我细细的一想,还是牺牲了自己吧!我们反正年轻,只要你我始终相爱,不怕将来没有机会,只是太苦了。话是容易讲的,只怕实行起来不知要痛苦到如何程度呢!我又是一身的病,有希望的日子也许还能多活几年,要是像现在的岁月,只怕过不了几个月就要委颓下来了。

    摩!我今天与你永诀了,我开始写这本日记的时候本预备从暗室走到光明,忧愁里变出欢乐,一直的往前走,永远的写下去,将来若是到了你我的天下时,我们还可以合写你我的快乐,到头白了拿出来看,当故事讲,多美满的理想!现在完了,一切全完了,我的前程又叫乌云盖住了,黑暗暗的又不见一点星光。

    摩!唯一的希望是盼你能在二星期中飞到,你我做一个最后的永诀。以前的一切,一个短时间的快乐,只好算是一场春梦、一个幻影,没有留下一点痕迹;可以使人们纪念的,只能闭着眼想想,就是我唯一的安慰了。从此我不知道要变成什么呢?也许我自己暗杀了自己的灵魂,让躯体随着环境去转,什么来都可以忍受;也许到不得已时我就丢开一切,一个人跑入深山,什么都不要看见,也不要想,同没有灵性的树木山石去为伍,跟不会说话的鸟兽去做伴侣,忘却我自己是一个人,忘却世间有人生,忘却一切的一切。

    摩!我的爱!到今天我还说什么?我现在反觉得是天害了我,为什么天公造出了你又造出了我?为什么又使我们认识而不能使我们结合?为什么你平白的来踏进我的生命圈里?为什么你提醒了我?为什么你来教会了我爱?爱,这个字本来是我不认识的,我是模糊的,我不知道爱也不知道苦,现在爱也明白了,苦也尝够了,再回到模糊的路上去倒是不可能了,你叫我怎(么)办?

    我这时候的心真是碎得一片片的往下落呢!落一片痛一阵,痛得我连笔都快拿不住了,我好怨!我怨命,我不怨别人。自从有了知觉我没有得到过片刻的快乐,这几年来一直是忧忧闷闷的过日子,只有自从你我相识后,你教会了我什么叫爱情,从那爱情里我才享受了片刻的快乐————一种又甜又酸的味儿,说不出的安慰!可惜现在连那片刻的幸福也没福再享受了。好了,一切不谈了,我今后也不再写什么日记,也不再提笔了。

    现在还有一线的希望!就是盼你回来再见一面,我要拿我几个月来所藏着的话全盘的倒了出来,再加一颗满含着爱的鲜红的心,送给你让你安排,我只要一个没有灵魂的身体让环境去践踏,让命运去支配。

    你我的一段缘,只好到此为止了,此后我的行止你也不要问,也不要打听,你只要记住那随着别人走的是一个没有灵魂的人。我的灵魂还是跟着你的,你也不要灰心,不要骂我无,你只来回的拿我的处境想一想,你就一定会同我的,你也一定可以想象我现在心头的苦也许更比你重三分呢!

    要是我们来不及见面的话,你也不要怨我,不是我忍心走,也不是我要走,我只是已经将身体许给了父母!我一切都牺牲了,我留给你的是这本破书,虽然写得不像话,可是字字是从我热血里滚出来的,句句是从心底里转了几转才流出来的,尤其是最后这两天!哪一字、哪一句不是用热泪写的?几次写得我连字都看不清,连笔都拿不动,只是伏在桌上喘。我心里的痛也不用多说,我也不愿意多说;我一直是个硬汉,什么来都不怕;我平时最不爱哭,最恨流泪,可是现在一切都忍受不住了。

    摩,我要停笔了,我不能再写下去了;虽然我恨不得永远的写下去,因为我一拿笔就好像有你在边儿上似的,永远的写就好像永远与你相近一般,可是现在连这唯一的安慰都要离开我了。此后“安慰”二字是永远不再会跑上我的身了,我只有极大的加速前跑;走最近的路————最快的路————往老家走吧,我觉得一个人要毁灭自己是极容易办得到的。我本来早存此念的————一直到见着你才放弃,现在又回到从前一般的境地去了。

    此后我希望你不要再留恋于我,你是一个有希望的人,你的前途比我光明得多,快不要因我而毁坏你的前途。我是没有什么可惜的,像我这样的人,世间不知要有多少,你快不要伤心,我走了,暂时与你告别,只要有缘也许将来会有重见天日的一天,只是现在我是无力问闻。我只能忍痛的走————走到天涯地角去了。不过————你不要难受,只要记住,走的不是我,我还是日夜的在你心边呢!我只走一个人,一颗热腾腾的心还留在此地等————等着你回来将它带去啊!

    (一九二五年三月十一日至七月十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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