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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本小说网 www.qbshu.com,最快更新额田女王最新章节!

    一

    天智天皇即位之年,朝廷不光举行了蒲生野游猎,其他游宴活动也不少。额田也参加了不少此类游宴活动,她原本就是此类游宴活动中不可缺少的人物。作为一名歌人,没有人能出其右,这是有目共睹的事实。用和歌来表现千变万化的人生所蕴含的悲喜哀欢,令近江朝廷的首脑们领略到了无上的魅力,故此和歌逐渐成为那一时代文学的代表形式,其自身也实现了极大的成熟和发展。由于这种机运,在众人眼里额田的存在就显得尤为突出和重要了。

    这时的额田,天生的丽质愈加光彩照人。人们都觉得额田比年轻的时候更加美貌、更加富有韵致了,一举一动都显得轻俏优美。其实这也是情理之中的,因为时年三十四岁的额田经过长年的追求,终于得以在无所拘束的自由境地立稳脚跟了。额田曾经得到过天皇的宠幸,又曾经得到过大海人皇子的宠爱,但毕竟都已经过去。如今的她可以说是自由自在,无须再受任何力量的束缚。

    在一次酒宴上,众人为究竟春天美还是秋天美争论不息,在座的男女分成了钟情春天派和酷爱秋天派两组,最后天皇问额田支持哪一派。所有人都屏息静气望着额田,仿佛只要她的一句话就能终结这场争论似的。

    额田用一首长歌来作答:

    万物蛰藏苦挨冬,

    只待而今春意动。

    群鸟啭清音,

    繁花绽妙色,

    百卉……

    额田吟咏到此停顿了一下,座中一半人已经喧呼起来。谁都听得出来,这分明是对春天的赞美,然而额田停顿片刻之后又继续吟开:

    百卉共争妍,

    千树绘春山,

    山密那堪折,

    草深那堪寻;

    却思秋景荣,

    山色更斑斓,

    红叶可取玩,

    翠叠任赏观,

    ……

    吟到这里额田又停住了。刚才安安静静的另一半人喧呼起来,因为额田的歌由春天一转而变为对秋天的咏赞了。

    毕竟恨难释……

    举座全都静了下来,鸦雀无声,额田究竟支持哪一派变得令人闹不清楚了。

    春光春情自难弃,

    我爱秋山伴岁华。

    至此额田方才明白无误地说出自己是站在秋天派这一边的。

    大凡吟诗作歌,便绝对是额田独擅胜场了,而这类酒宴有了额田在场也会变得更高雅、更风流。

    当然,那个时期的游宴盛会不完全都是这个样子。比如有一次宫中举行酒宴,朝中重臣和武将尽数出席。酒至半酣时,只见大海人皇子腾地从座位上起身,踉跄地朝回廊走去。众人看着大海人皇子的背影,都看出他已经有些不胜酒力,脚下开始打飘了。

    等到大海人皇子重新出现在酒宴上时,众人不禁愣怔了:大海人皇子胁下挟着一杆长枪,站在会场口。

    当即有数人站立起来。大海人不管是神色,还是架势都异于常人。即使是为酒宴献艺助兴,这样的场合,如此形容举止也是绝对不被允许的。数人跑近大海人皇子正准备制服他时,他却好像算好时机似的,只听“嘿————!”的一声,长枪从大海人皇子手中脱出,朝前方飞去,重重地扎进宴会场中央的地面,长长的枪柄剧烈晃动了许久才静止下来。发生在这一瞬间的事,令所有人面面相觑,呆立不动。

    “你疯了吗,大海人?!”

    天智天皇从玉座上站起,血气直冲脑门,厉声呵斥道。天皇震怒是理所当然的。将长枪掷向愉快的宴会场中央,无论在谁看来,都会认为是大海人在向天皇发出挑战。

    “如此疯犬一般的混账,我就是再舍你不得也必须依法制裁!给我就地坐下!”

    大海人皇子往地上盘腿而坐,摆出一副傲然骄倨的神情。天皇的右手伸向腰间的刀柄,正在此时,被人从身后一把抱住了。

    “是谁?快松手!”

    “我怎么能松手啊?镰足就是拼上自己的性命也必须阻拦您!”稍稍喘息一下后又说道,“大海人皇子这是酒后失态一时控制不住自己。从今往后,镰足一定盯紧大海人皇子,使其戒酒。幸好直到现在妃子和皇子殿下们都平安无事,没有发生意外。哎呀呀,想想真是好险哪!”

    镰足说罢,隔了好久才敢松开手。与此同时,天智天皇浑身瘫软地坐到玉座上,由于激怒而脸色惨白,但震怒已经渐渐消退。身为天皇,他很快便恢复了自己的冷静与理智。

    “不想看到他酩酊大醉的样子,赶快拖下去!”

    其实还未及天皇发话,镰足已经靠近盘腿坐在地上的大海人皇子。大海人皇子在镰足的扶策下离开了宴会场。

    这件事情至此就算过去了。没有人知道事情的真相。如果说有人知道的话,也只有天智天皇或镰足了,可事实上这二人也不知道。此事过后,天智天皇与镰足之间曾有过这样一次对话:

    “什么原因会令大海人皇子做出那样的举动?虽说他是有点喝多了……”

    “酩酊是酩酊了,但单单酒的话似乎也不至于如此呀。”

    “你也这样看对吧?想想会是什么原因呢?”

    “这个嘛……就因为想不出才犯难呢。”

    君臣二人实在想不出原委。听到这个传闻的额田女王也想象不出。额田当天不在现场,是事后别人将当时的情形转述给她的,在酒宴上竟然将长枪掷向地面,这明显是不合常规的行为。虽说是在喝多了酩酊的状态下做出的举动,但还是无法单纯以醉酒来解释的。

    出席酒宴的朝臣和武将们更是懵然不晓。他们只知道,即使是酩酊酒醉,但能做出那样的举动来,仍说明大海人皇子心里对天智天皇感到不平。究竟有什么不平,却只能是云里雾里了。

    至于大海人皇子本人,其后并无任何变化,对于令举座瞠目、呆立不动的那一幕,他似乎早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不管在庙堂上还是在自己的住处,言行举止没有一丝一毫的不同,一如从前的大海人皇子。

    这件事情发生后隔了没多久,高句丽的使者抵达北陆海岸,随后进京,奉上贡物。完成进贡后,使者一行立即返回北陆海岸准备乘船归国,但由于风急浪高,船只无法出航,不得不在那里停留了一阵。通过高句丽使者的报告,近江朝廷得知了半岛的最新情势————

    大唐与新罗的联军眼下正准备发动一场新的作战,征讨高句丽。高句丽虽然做好了举全国之力抗击外敌的准备,但终究力量悬殊,前景极其令人悲观。

    对近江朝廷来说,半岛的情势绝对不容作壁上观。虽说唐国之前对近江朝廷显示出来的态度尚属友善,可一旦高句丽遭剿灭,唐国的态度又会怎样变化,谁也不敢淡然处之啊。近江朝廷的首脑们感受到了来自唐国的新的威胁。

    近江原野上每天都在进行着兵士的操练。尽管操练强度已经比之前定都大和时的提高了许多,但现在是更进一竿。操练的一切事务都由大海人皇子负责。大海人皇子对兵士们的一贯要求是:第一是武技,第二是武技,第三还是武技。看到大海人皇子日复一日倾心投入的情形,谁都不会将他与曾经的长枪事件联系在一起。

    近江都的周边则开展了大规模的战马饲育,新设了无数的牧场。牧场中饲育着数不清的战马,以至远近的百姓都开始担心起来:会不会整个近江地区都变成个大牧场?

    朝廷游宴不息,周边的山野中则兵马异动,对这些百姓自然不可能熟视无睹。

    ————看这样子不对劲啊,莫非说天皇的祚命不长了?

    有人在私底下这样嗫嚅议论。此时恰好征募新兵及征召劳役又多了起来,于是百姓便以这种形式表达他们心中的不满。

    秋九月,新罗国遣使者金东严等人前来朝贡。近江朝廷以极为郑重的礼仪接待了新罗使者。据新罗的使者说,高句丽的灭亡不过是时间的问题了。

    ————高句丽灭亡后,半岛的情势将势必迎来前所未有的复杂阶段。

    新罗使者这样表示。言外之意就是,迄今为止新罗同唐国军队协力征讨高句丽,但高句丽一旦灭亡,唐国势必暴露出其经略半岛的野心,因此新罗今后面临的棘手问题便是,如何妥善处理好与唐国的关系。

    这是近江朝廷了解到的半岛最新情势,通过高句丽使者而形成的关于半岛的方策至此不得不进行若干调整。正如新罗使者所说,今后确实可能会进入一个新罗与唐国相互争夺半岛权益的时代。如果从这个角度看的话,高句丽灭亡之后半岛上空还会蒙上一层新的战云。新罗的此次朝贡有着极为复杂的意味,之前的白村江之战中曾经与倭兵兵火相交,但如今,似乎向近江朝廷伸出了亲善之手。

    无论如何,对于今后究竟将采取何种立场的新罗,近江朝廷不得不谨慎周旋八面光。近江朝廷通过使者向新罗王及新罗大臣各赠船只一艘;新罗使者一行于十一月踏上归国旅途,其时近江朝廷又向新罗王追加赠送了绢五十匹、绵五百斤、熟皮一百张。

    新罗使者归国后不久,近江朝廷便得到了消息:高句丽已于十月被大唐军队攻陷,建国七百年的高句丽就此灭亡。

    转岁便是天智天皇八年。正月,苏我赤兄早早地就以筑紫大宰帅的身份前往筑紫赴任。苏我赤兄的两个女儿分别嫁给了天智天皇和大海人皇子,如今在近江朝廷构筑起重要的地位。将苏我赤兄派往筑紫,是为了应对半岛最新情势的一个举措。

    苏我赤兄赴筑紫之前,来到额田女王的住所对她进行礼节性拜访。由于有间皇子事件的缘故,额田始终对此人没有半点好感,而一如额田对自己全无好感一样,赤兄对额田也没有好感,这一点双方都是心知肚明的。

    就是这个赤兄前来拜访自己,令额田颇感疑惑:这里面一定有什么名堂。

    “十市皇女嫁给大友皇子为妃,这对国家来说可是件可喜可贺的事情哪!天皇的第一皇子与大海人皇子的第一皇女结合,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呀,赤兄这下可以放下心前往筑紫了。大友皇子真是气宇非凡,不光相貌堂堂、英武魁伟,就是说到学识,整个近江朝也没有人能出其右呢。”

    苏我赤兄对大友皇子赞不绝口。夸赞了一番之后,方才离去。他的这种激赏引起了额田的警惕。娶了十市皇女为妃的大友皇子受人夸赞,作为额田来说,当然不会心情不高兴。但是额田却感到十分不安,十分紧张,因为他这种言辞倘若被大海人皇子听到,摆明了会感到不快。

    三月,耽罗国王子久麻伎亲自作为朝贡使来朝。面对半岛的最新情势,无能为力、一筹莫展的耽罗只能设法与近江朝廷加强睦邻友善。近江朝廷赠予久麻伎一批五谷种子。也许是心里放不下国内事务,久麻伎在京城只呆了七天便启程回国了。

    五月,朝廷举办了山科游猎。以大海人皇子、镰足为首,朝臣全都参加了。

    八月,朝廷开始商议在高安山建造城寨之事。天皇亲自登上高安山视察地形。这本是为应对半岛局势而采取的措施,但因为考虑到高安山建造城寨的告示一旦发布,必定会引起百姓的诘责和反对,最终此事被否决了。

    “是否将此事再往后放一放?”

    镰足的一句话,最终使得筑城工事被延后了。但是据说围绕此事庙堂上却分裂成了两派,天皇与大海人皇子意见相左,不过二人谁是主张筑城的,谁是反对筑城的就不得而知了。按照坊间流传的小道消息的说法,不仅仅在这件事上,实际上在各种决策上天皇与大海人皇子之间都产生了对立,翔实的情况如何却无人知晓。但是,这类传言一而再、再而三地散播于坊间,这本身似乎便说明了一些问题。

    这年,也就是天智天皇八年的秋天,镰足家突遭雷击。当日上午还是天晴气朗,将近午时时分,天空骤然阴云密布,顿时远近一片昏黑,好似夜半,随之而来的是石子般大小的冰雹从天而降。冰雹雨刚刚停歇,又是一阵电闪雷鸣,天空中到处都是雷光奔逸。

    这场天地异变不过是短短一瞬间的事情,可偏偏就在这期间镰足家的一栋屋宇开始冒出火光,那是因为雷击而引发的雷火。一般这种情况下落雷大抵会同时击中好几处,但此时只有镰足家被落雷击中。

    ————大概镰足这阵子会出什么事吧?

    附近的百姓悄声议论道。

    果然,雷击之后没过多少天,镰足就病倒了,而且病得不轻,这个消息霎时便在街巷传开了。

    镰足确实病卧在床。天智天皇亲自来到镰足家,探视病床上的镰足,却只见镰足仿佛变了个人似的,面容枯槁,瘦得不成样子,像个抱疴经年的危重病人,而且心力交瘁,说话也是无精打采的。

    “臣天性愚笨,承蒙主上将臣引为秉政治国的僚佐,天下大事俱同臣商谈,并且采纳臣的意见,对此臣感激不尽!如今想来,臣实在有愧主上的巨大信赖,这才是镰足此时此刻最大的遗憾。半岛战败、战败之后的善后处理不当,还有国内诸政实绩寥寥,这些均是镰足的责任。大化之大业如今也仅继承了一部分,成为现今这个样子,镰足从心底里觉得对不起主上。如今镰足命数将尽,恐再也不能站起来了。臣死之后,葬仪请尽可能从简,有生之年不能全心全力忧国奉公、为君为国建立功业,死后有什么脸面享受那般荣光啊。”

    镰足说的每一句话都像在割胆剜心一样,令天皇悲痛不已。看着奄奄一息躺在床上的镰足,天皇感到正在渐渐远离自己的这个人物对自己是多么意义重大。

    天皇为表彰镰足的功勋,赐予其大织冠和大臣之位,同时破天荒地赐姓藤原氏给他。前往镰足家宣谕的则是大海人皇子。

    大海人皇子眼见眼前的镰足再也无法从病榻上起身了,不禁倍感悲凉。大海人皇子不光娶了镰足的两个女儿为妃,在宫中举行的酒宴上镰足还为其化解了一场狼藉,因此说起来,镰足既是大海人皇子的岳父,也是他的救命恩人。

    十月十六日,内大臣藤原镰足薨逝,享年五十六岁。十九日天皇临幸镰足府邸,告知已下诏命自筑紫归来的苏我赤兄妥善处置朝廷重臣的遗骸,并且还赐予了一尊金炉。这是尊香炉,是供死去的镰足在佛祖的世界聆听讲法时使用的。镰足的葬仪在举国沉痛的气氛中进行,葬仪后镰足的遗体被葬于山科山南麓。百姓虽然不清楚镰足生前到底为自己做了些什么好事,但是每逢国家大事总是听到镰足的名字,于是他一死,百姓也觉得很难过。

    镰足的死,使得近江朝廷好似失去了一根巨大的支柱,几乎所有的朝臣武将都怀有这种感觉。而最受打击的无疑是天智天皇,天皇一时难以从这份巨大的悲痛中拔脱。

    随着镰足死去,天智天皇渐渐感觉庙堂完全失去了往日的氛围。现在不论何事天皇都必须同大海人皇子商议,大海人皇子已经取代镰足,成为一个令他刮目相看的重要人物出现在眼前了。

    十二月,皇宫内的库房失火。向来烟火禁绝的库房竟然失火,不由得令人怀疑是有人故意放火。

    “皇宫内发生原因不明的失火,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再说若是被百姓知道了,这也实在太让人笑话了。唉,真叫人头疼啊。”

    庙堂上大海人皇子的一番话登时令天皇陡然变色,他觉得大海人皇子这是在指责自己,似乎认为天皇应当为宫内库房的失火负上责任。如果说失火是对眼下的施政方针的一种无声的抗议,那么,身为天皇的确应当为此承担责任。

    ————这种时候,要是镰足在多好啊。

    天皇暗暗思忖道。然而,镰足不在了,取代那张温厚脸庞的,是突然变得自信起来并且威势赫赫的大海人皇子的脸。

    镰足死后朝廷的第一件大事是暂时搁置的建筑高安城之事又重新提起来了。朝议时群臣中无一人反对,当即决定立即动工开建。当初镰足考虑到伴随筑城而来的征用劳役势必引起百姓反感,因此决定暂时延后,如今半岛的紧迫事态已经容不得再拖延了。大唐已经蓄势待发,随时可能向新罗挑起战端,而新罗无论如何是没有一丝胜算的,因而眼下的问题是大唐荡平新罗之后其锋芒会指向何方?也许不会向任何一个地方,但也有可能会指向昔日的敌国日本列岛。鉴于这样的情势,修筑高安城已经刻不容缓。

    与此同时,另一件事情也毫无悬念得到了庙堂的一致通过,很快便付诸实行,这就是向大唐派遣通好使节。眼下这种关节,向大唐显示友好善意无疑要比交恶更胜一筹。凡是有助于减少大唐敌意的举措,必须统统尽一切可能使出来。河内直鲸被选中担任使者,配以庞大的随行人员,带着重大使命出发了。

    此事过去没有多久,大和的法隆寺又发生火灾。这一次也明显是人为的放火。

    “同样是放火,但这次是冲着斑鸠寺(1)去的。事情非同小可!竟然放火烧毁供奉佛祖的寺院,说明民心已经悖乱到了不可忽视的地步!”

    庙堂之上,大海人皇子慷慨激昂地说道。大海人皇子的话没有说错,事实正是如此。此时,天智天皇又一次感觉血气直冲脑门,双颊热辣辣的。由于震怒,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有点颤抖。

    天皇好不容易克制住自己的暴怒。假如镰足在场的话,只恐早已按捺不住了,但他也非常清楚,如今镰足不在,如果自己当场发怒,势必激惹出无法收拾的事态。

    冷静下来细想,大海人皇子这番话也未见得就是在追究天皇的责任,甚至可以说并未带有丝毫讥讽挖苦的意思,只是以他以特有的口不择言的火爆的说话方式陈述事实而已。自然天皇也清楚,如今镰足不在了,大海人皇子的话便使得庙堂上的气氛变得有几分险恶。

    镰足薨逝的这年,额田非常忙碌,高安城筑城要做神事,出使大唐的使者也须为他们做神事。

    坊间的传言自然也会流进额田的耳朵,虽然并没有特别值得留意的传言,但额田明显能够感觉到,自从镰足死后,百姓对朝廷的一举一动和国家今后的去向变得敏感起来了。这种时候,高安筑城一事自然引起了一部分百姓的不满,宫内库房的火灾和法隆寺火灾与此多少也有些关系。

    这一年将近年末时,十市皇女诞下一名男婴,取名葛野王。也就在此时,街巷中又出现了种种奇怪的预言,又是说何时唐军将从半岛向日本列岛进攻啦,又是说何时将大规模征募兵士。虽然纯粹是捕风捉影、毫无根据的传言,却说得有鼻子有眼,煞有介事,还是令不少人信以为真。传布这类传言的人不在少数。

    每当听到这类传言,额田心里就蒙上一层暗影。天皇的治世理应风平浪静,受到百姓由衷的拥戴————额田期待着这样的理想时代的到来,不仅在梦中暗自期待,同时从早到晚全心全意地为之祈祷。

    天智天皇九年,京城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寒冷春天。前一年年末开始飘落的雪,开了年依旧在天空飘舞不歇,迟迟不见带来春意的和煦阳光。雪从早下到晚,可始终积不起来,与此同时却寒气逼人。湖面上翻卷着褪了色似的白浪,城内的道路上人影稀少,连流浪者的身影也看不到,不知道他们藏匿到什么地方去了。

    七日,根据诏命在宫城举行了一场士大夫射箭比赛。这一天,数日来漫天飘舞的薄雪忽然变成了一场真正的大雪,射箭场上白茫茫一片,只听得弦振声声在大雪中回响。

    十四日,朝廷确定相关礼仪并制成法令,于这一天公告天下,包括在道路上行人相遇,法令都规定了平民必须谦让贵人,位卑者必须谦让位尊者,年少者必须谦让年长者等等,都被写入了法令。此外,法令还命令禁止一切妖伪言行,包括流言、预言等。法令禁止即意味着假如有人违犯,将受到惩处。

    百姓陡然感觉到自己处处受到束缚,变得极度不自由了。想到若是一不留神不小心说出些没巴没鼻的话来,就有可能被当作罪犯捕了去,见了面都不得不相互提醒:

    ————闲话休说,闲话休说。

    二月朝廷公布了户籍编制的法令。户籍编制之前便已展开过,但推行过程中暴露出种种不够完备之处,此次新公布的法令旨在进一步完善。全国各地的百姓都必须按照规定报告各自的住所、年龄以及职业,且不论男女,任何人都必须依法承担纳税义务。自然,这一法令又被百姓认为极其严苛。不仅良民觉得严苛,盗贼及流氓无赖更觉得严苛了。

    这一系列法令都是由镰足负责,历经多年时间慎重起草制定,并经过反复推敲斟酌的,在镰足死后终于正式公布。

    关于户籍的法令公告后没过多久,据说有数量庞大的谷物及食盐被运送至新修筑的高安城,显然是为应对一旦发生战事而储备的军粮,但百姓却没有像以往那样对此公然表示出责难。差不多同一时期,还公告了即将在长门和筑紫也建造城寨的计划,同样没有听到多少百姓不满的呼声。

    紧接着,三月,朝廷在远离近江都的山御井的山泉旁祭祀诸神,手捧币帛(2)敬献祝词。这种仪式每年都会举行,只不过今年选在了山御井这个地方,孰料百姓却有一种不同寻常的感觉。今春以来,已经相继公告了数桩实行起来难度不小的事情,想必今后朝廷还会推出什么惊天动地的施政方针来————几乎所有百姓都有这样的预感。

    然而,接下来却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漫长的冬季结束,时令进入春天,百姓们在洒照着明媚春光的街巷上行走之时,但凡遇到身份高贵的人或者朝廷衙役,都不得不低下头,站到道路边上给对方让行。

    四月即将过去的某一天夜里,法隆寺再次失火,将整个寺院烧了个干干净净,没有一栋屋宇幸免。半年前法隆寺就曾发生过火灾,当时只烧毁了数栋屋宇,而此次则是整座伽蓝都化为了灰烬。伽蓝即将倾阤之时,忽然雷声大作,暴雨倾盆而下。大街小巷开始传唱起讽刺法隆寺火灾的童谣,也许本意并没有讽刺法隆寺火灾,但官府的衙役闻声而动,忙着到处缉捕传唱童谣的人。儿童们则聚集成一团齐声高唱,看见衙役的人影立刻一哄而散。

    这一年的下半年总算平安无事地过去了。人们原以为会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件,结果却大出人们的意料。如果要说有什么事件的话,至多也就是阿云连颊垂出使新罗这种事情。表面上,阿云连颊垂一行出使是对此前新罗派过使者来访的礼节性回访,其实不单单如此,其主要使命是摸清新罗与唐国的关系有无变化,以及半岛情势将会发生何种演变。

    转过年来,纪历变成了天智天皇十年。宫中于二日举行新年贺宴,被解除筑紫职事的苏我赤兄和巨势人臣二人代表群臣上前向天皇进奏新年贺词。赤兄与人臣二人作为群臣的代表恭贺新年,也意味着镰足死后朝中臣下的序列有了新的变化。

    五日,由中臣金连主持举行了庄严的祭神仪式。随后,各位重臣的新的序列以明确形式正式予以发布:

    大友皇子为太政大臣,苏我赤兄为左大臣,中臣金连为右大臣,苏我果安臣、巨势人臣、纪大人臣等人同为御史大夫。

    朝臣武将个个肃然默立,谁也没有出声。众人心里早已或多或少预计到了这样的人事安排,因此无人觉得奇怪,相反更多的倒是“果然如此”一类的感慨。但这种感慨却使得众人油然而生一丝隐忧,因而庙堂上一片静寂,谁都不说话。

    大友皇子位于庙堂的最上座,苏我赤兄和中臣金连左右辅佐,今后应该是一切事务都由这三人最终定夺。作为三人的咨问、磋议对象,则还有苏我果安臣、巨势人臣和纪大人臣三人。

    众人肃立着不敢抬头,因为大家顾忌到坐在离天皇最近的大海人皇子的存在。大海人皇子同时也是皇弟,并且理应是事实上的东宫,但是关于重臣序列的这一最新发布,却给人一种微妙的印象:大海人皇子的地位似乎被架空了。尤其是天皇的第一皇子大友皇子被拜为太政大臣,更是将大海人皇子的东宫地位远远甩到了身后。

    虽说朝廷的人事安排与普通民众毫无关系,可就在当天,庙堂上登上重位执掌大权的那些人的名字便开始在大街小巷的人们口中传述开了。人们忽然冒出一个想法:日子会不会在这些人的手上得到改变呢?至于怎样变,谁也不知道,有人觉得会越变越好,也有人觉得会越变越糟糕。

    要说百姓还真是触角敏感。第二天,朝廷的冠位、法度发布仪式,代表天皇主持和发布的会是大友皇子呢还是大海人皇子?坊间为了此事议论不止。

    此后不久,朝廷又发布了大赦令,对罪犯所犯下的罪过一笔勾销统统宥恕了,于是百姓终于意识到此前的庙堂人事具有何等的意义。然而,对于崭露头角走上施政第一线的这位大友皇子,百姓几乎一无所知。有人猜测他是位慈蔼仁厚、具有圣人天子般气质的皇子,也有人拿他的出身背景说三道四。

    无独有偶,随着庙堂的人事发布,来自半岛的渡来人(3)也纷纷被授予高阶官位,赋予其颇有分量的职分。

    一系列的庙堂人事安排同样令额田闻之色变。发布当日,额田因主持神事不在宫内,事后听到这一消息仍大吃一惊,几乎站立不稳。此前苏我赤兄赴任筑紫前特意前来礼节性拜访,当时对大友皇子一番大肆夸赞,额田听了便有一种无以名状的不安。现在糟了,那种不安终于外现为清晰可见的形式了。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情啊?

    倘使在以前,额田仍承宠于天皇,并且事先得知这一安排的话,额田一定会忍不住这样诘责。无论如何,这种事情做不得啊!

    人事发布后的一连好几天,额田都沉浸在悲伤和不安交织的矛盾之中,她很为大海人皇子担心。额田自觉自己非常了解大海人皇子的为人,同样,也非常了解天智天皇的为人。二人势同水火,天皇若是火的话,大海人皇子就是水;天皇若是水的话,大海人皇子就是火。一方像火一样炽烈地燃烧起来,另一方必定像水一样森然地严冷下去。如果用这两者来比喻眼前的事态,则无疑天皇是火,大海人皇子是水。

    额田很想见一见大海人皇子,安慰一下因此次人事安排而受到打击的大海人皇子。然而仔细想一想,虽说大友皇子被推到了政治舞台的最前沿,但是大家公认的东宫大海人皇子的地位即使有所动摇,也不至于有什么危险呀。由于大友皇子的横空出世,至多给人感觉大海人皇子的存在感有所淡化、其地位被架空而已。大友皇子是天皇最宠爱的第一皇子,大海人皇子则是天皇长期以来甘苦与共的手足同胞,此次的人事安排似乎透露出一个信号,也许将来天皇会排除掉大海人皇子,而将大友皇子作为自己的后继者,或者至少存有这样的念头————这一点,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因为事实上不能不让人产生这样的感觉。然而,无论有多少理由让人产生这样的感觉,毕竟目前仍未超出臆测的范围,或许天智天皇的真实想法与此完全不同呢。问题仅仅在于,此事的人事安排确实令人产生这样的臆测。

    人人抱有这样的臆测,作为当事者的大海人皇子又会如何想呢?想到这里,额田不禁感到一阵恐惧。性格暴烈的大海人皇子,冷不丁地地位受到排挤,几乎被侵夺了裁夺的权力,会不会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呢?

    额田打算会一会大海人皇子,除了安慰他,还想亲口告诉他:此次安排未见得就是最终安排,也许天皇心里还藏着另一个完全不同的考虑。然而,真正想见大海人皇子,却一直苦于没有机会。如今的额田,与大海人皇子已没有任何特殊关系,对方不邀请的话,自己不可能主动前往皇子的府邸去呀。

    三月的某一天,在皇宫内展示了来自唐国的漏刻,这是自唐国归国的黄书造本实从唐国带回进献给朝廷的。额田也进宫来到宫内一间屋子观赏漏刻,出乎意料的是竟然在那里遇到了大海人皇子。

    现场人多眼杂,额田向大海人皇子行礼时随口说了句:“那个植有粗大枫树的庭院里,来了许多珍奇的鸟,聚在一起,煞是令人称奇呢。”

    大海人皇子没有任何反应。

    不过,额田仍然去到自己口中所说的那个植有枫树的庭院,等候大海人皇子的来到。

    过了片晌,大海人皇子果然来了。

    “真是难得呀,额田竟然主动向我发出邀请,”大海人皇子笑着说道,看上去似乎很觉得奇怪,“估计是来安慰我的吧。”

    “本来是想安慰您的,可现在见了您的面,我想用不着我来安慰了。”额田说。没错,正如她说的,大海人皇子的表情里没有半点的阴沉忧郁,完全不需要人安慰。

    “我最近会去你的住处和你说点事情。”

    “不要……”

    “你是在拒绝我吗?”

    大海人皇子眼里一如平常射出两道犀锐的目光,但随即神情一转,平静地说道:“与其安慰我,你还不如去安慰安慰十市皇女。你生的女儿,真叫人不省心哪。”

    额田一时不明白大海人皇子的话是什么意思,但她觉得,大海人皇子似乎是在暗示,十市皇女与大友皇子夫妇间可能产生了龃龉。

    二

    天智天皇十年,从春至夏,从夏至秋,相对来说过得平平稳稳。先前人人都以为,年初的庙堂人事安排发布会令这一年出现比较大的骚动,所幸这样的情况并没有出现。

    这一年的大事件,当数半岛原先百济国的旧地相继被归并新罗国领有。对此近江朝廷一筹莫展。新罗在半岛日渐强大,一家独大,对于近江朝廷来说显然是一大威胁,这局面也是不愿意看到的。由于不清楚唐国对此究竟是什么态度,因此近江朝廷无法拟定相应的对策,只能任由事态发展,至多在海防上加强防备,皇族栗隈王被任命为筑紫率正是这一政策的明显体现。

    平安无事地迎来了秋天,孰料到了深秋时节突然发生了一件大事:天智天皇病倒了。

    天皇的病情被严格保密,没有向朝臣们透露,额田因而意识到天皇的病看来非同小可。她开始每天向神祇祈祷,祈愿天皇早日康复。皇宫内笼罩了一层凝重的空气,人员进进出出也变得频繁起来,几乎每天都有僧侣入宫为天皇祈祷,几乎所有形式的祈祷全都尝试遍了。额田想入宫拜谒,探视卧病在床的天皇,心想哪怕只看一眼也好,可惜未能如愿。

    进入十月,织锦百佛编织告成,被安置于西殿,并进行了首次供养佛事。这自然也与天智天皇病倒有关。此外,大量的袈裟、金钵和各种来自异国的香烛等被捐赠给飞鸟的法兴寺,并且在法兴寺的主佛前举行盛大的捐赠法会,众多僧侣纷纷从近江都出发赶往那里。此事自然也同天皇罹病有关。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坊间也都知道了天皇患上重病的消息,于是有的大惊小怪,有的则悄悄地向神佛祈祷天皇早日病愈。毕竟是贵人罹病,普通百姓也不可能毫不关心。人人都知道碰到了棘手的事情。

    额田一连数天没有回到自己住处。她从早到晚忙于奉持神事,感觉一旦天皇当真发生什么事情的话自己也活不下去了,带着这样的心情挨过了一天又一天。

    这天夜里,额田因为要汲水供奉神佛,来到皇宫内的一眼泉水旁。就在这时候,她看到夜空中一颗流星拖曳着长长的尾巴,划过天空,向西方急坠而去。若干年前在蒲生野游猎的时候也看到过流星,但那是数颗星星形成一束从天空划过,而今晚却只有一颗。

    额田感到一种强烈的不安。这一夜,她一直忙于神事,等到将近拂晓时才躺下,打算闭眼稍稍休息一会儿,可是怎么也睡不着。

    天刚亮,额田立即赶回位于宫城内的住处,一路上却两次遇到盘问,并且到处都有全副武装的兵士。这可是以前从未有过的。回到住处,额田已经疲累得几乎无法动弹,浑身关节都发痛,她倒在床上沉沉地睡去。已经连续好几天没有更衣睡上一觉了。

    醒来时已经过了午时。

    侍女走来告诉她:“今天一早起,朝廷的重臣们就聚集在天皇的病房,刚刚才陆续退下。”

    额田听罢吓了一跳,脸色也变了:“是不是天皇的病情……”

    “那倒没有,听说气色还比平时好多了呢。好像是商量什么重要事情,等一会儿大海人皇子殿下要去天皇的病房,刚才已经派使者前往皇子殿下的住所去了。”

    “大海人皇子殿下!”

    额田不由得腾地爬了起来,胸口一阵强烈的悸动。一种不祥的预感从四面八方将她裹得紧紧的。不过一想,这种预感毫无根据。如果说有什么根据的话,那便是昨夜看到的流星以及今天一大早见到宫城内到处布置有全副武装的兵士,可将这两件事情和大海人皇子扯到一块考虑,简直是没道理。

    可额田就是感到不安。大海人皇子会不会发生什么事情?虽然明知这种担心毫无理由,但额田还是被拖入其中无法自拔。最近一个月,额田一心眷注着天皇的病情,根本无暇去想大海人皇子,可一旦今天从侍女口中听到大海人皇子的名字,注意力便转至大海人皇子身上,再也放心不下他来。

    额田在屋子里踅来踅去转着圈子,直到侍女又走进来向她报告:

    “大海人皇子殿下进了天皇的病房了!”

    “怎么了你这是?”

    额田话说到一半又停住了。一直以来对什么人进出天皇病房毫不关心的侍女,今天突然变得如此神经质,令额田感觉十分不可思议。本想问一问她什么缘由,可转念一想,就像自己深感不安一样,这种时候侍女感觉非常不安也很正常,于是话到一半便不再往下说了。额田害怕问下去。也许侍女知道自己是为什么不安和担心才这样做的,因为此前额田一直忙于奉持神事,对朝臣的动向全然不知情。

    额田在痛苦的煎熬中一天天苦挨。每天只感觉时间过得惊人地快,但是这一天却仿佛过得特别慢。

    傍晚时分,侍女再次走进屋子。

    “大海人皇子殿下那边怎么样?”额田问道。

    “好像还没有从天皇的病房出来。”侍女回答。

    接下来又是难挨的痛苦时刻。

    额田走出屋子,打算向神祈祷。情况危急。额田换好衣裳,向庭院走去。这时,有几个人影从暮色开始笼罩的庭院远处走过。

    额田看不清来者是什么人。她快步朝着来人走去,转过两座人造假山,终于追上了那几个人影。没等额田出声,那几个人已经停下脚步。果然不出额田所料,正是大海人皇子和他的几名侍臣。

    额田猜测不出大海人皇子会对她说些什么。大海人皇子吩咐几名侍臣离开,自己则留下来。

    “皇子殿下!”

    几乎随着这声唤呼,一股强烈的感情涌上额田心头,使她的声音几近呜咽。额田形容不出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感情,只是长时间以来隐约模糊地预感大海人皇子可能会发生什么事情,这种预感令她自己恐惧不安,而此刻看到大海人皇子平安无事地出现在眼前,不由得油然生出“谢天谢地!”的感慨。随着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她浑身瘫软,差一点跌坐在地上。

    “皇子殿下!”额田又叫了一声。

    “我得和额田告别了。这次真的是不得不和你告别了!”大海人皇子开口说道。

    额田没有听明白这话的意思。她重新陷入了不安之中。

    “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大海人为了向神佛祈祷天皇早日康复,打算出家,去吉野山。我已经向天皇报告了这件事情,刚刚从那里退出来。大海人的这个愿望,天皇自然是荃察恩允的了。”

    “出家?去吉野山?”

    “不错。”

    额田不清楚究竟有什么样的经过,也不知道其间发生过什么事情,总之,出家、遁入吉野山,就意味着抛弃一切,抛弃天皇后继者的地位,抛弃秉政治国的发言权,一切的一切都将彻底抛弃。

    “我决心已定,马上就要离开京城了。和额田今后应该再也不会见面了。今后,大友皇子将取代我坐上东宫之位。这对额田来说、对额田所生的十市皇女来说,都不是坏事。十市皇女就要成为东宫妃了。”

    说到这里,大海人皇子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说道:“你替我向十市皇女致以问候。在这个世上,十市皇女作为一个女人必须侍奉的,只有大友皇子一人。千万不能像她的母亲一样,承宠于两个男人啊。”

    最后这句话大海人是带着笑用打趣的口吻说的。

    “十市皇女怎么了?”

    “我也不清楚,好像有点传言。不过仅只是传言,具体什么事情不知道。到底是继承了母亲的血统啊。”

    后半句依旧是以玩笑的口吻说的。

    “好了,我得走了。”

    大海人皇子说罢准备离去。

    “皇子殿下!”额田叫道。

    “到了这个时候,怎么变得这么柔情啊?你要不要出家做尼姑,和我一起去吉野山啊?”

    大海人皇子丢下最后这句话,随后扬长而去。

    “皇子殿下!”

    额田呆呆地伫立在原地,大海人皇子头也不回。额田听着大海人皇子踏在地面的脚步声,回想起年轻时在尚未建成的难波宫前的台地,执着不舍地追逐自己时的那个脚步声,二者一模一样。

    翌日,大海人皇子出家的消息在皇宫内引起了巨大震动,多数人因意外而震惊,也有人觉得果然不出所料。此事本来绝对是一大事件,然而一度有所好转的天皇的病体再度加重,令人担忧,皇宫内的气氛又变得沉重起来,大海人皇子的事情便渐渐被人抛到了脑后。

    两三天后传出消息,天皇的病情又略有好转,笼罩在宫内的阴沉氛围也似乎透露出一丝的阳光,于是大海人皇子出家的事情再度被人们挂在了口头。

    大海人皇子在宫内佛殿南面的回廊接受了剃发,穿上天皇御赐的袈裟,在一众朝臣的送别之下,出宫前往吉野山,随身仅带了几名随从。皇子的妃子们大多留在近江,只有鸬野皇女一人随同前往伴侍在皇子身边。这件事情经过人们口口相传,衍生出了多个版本。

    到了这个时候,额田总算对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有了大概的了解,也形成了自己的看法。据说,大海人皇子进入天皇病房那天,天皇向其托付后事,大海人皇子坚辞不受,还建议由皇后倭姬王即位、大友皇子辅佐其执掌诸政,同时向天皇表明了自己遁入佛门的想法。额田认为这种说法应该比较接近事实。但即使这样,大海人皇子的出家依然令人感觉来得十分唐突、不自然,大家嘴上虽不说,暗地里却都在怀疑其中是否存在某种阴谋。但额田不这样认为。假如大海人皇子有意起事,他早就那样做了,但他没有,而是想通过自身退出来避免天皇驾崩后可能产生的混乱。他不是因为感觉到自身的危险为了避险而离开京城的,他之所以采取这种态度,只是为了防止说不定会出现的混乱局面。

    额田对这件事情是这样看的。

    进入十一月,近江的皇宫内重又笼罩在一片阴沉的气氛中。朝臣武将们聚集在回廊上,低着头,用轻得不能再轻的步履小心翼翼地移动。人们的举止全都静悄悄的,却也有意无意地透露出一种周章失措的慌乱。

    十一月末,先前完工的织锦大佛被安放于西殿,朝中重臣也全部被召至佛前。每逢重臣们齐集一堂,就会令宫中所有人不由得担心天皇的病情是否又加重了,不安的气氛登时弥散开来,人们屏息静气,竖起耳朵,一句多余的话也不敢说。这天照例又是如此。然而,不知什么人在暗中斥候,到了傍晚时分西殿中重臣们的动静便传遍了宫中。到处都有人在悄声议论,说大友皇子、苏我赤兄、中臣金连、苏我果安臣、巨势人臣、纪大人臣等人聚在一起,大友皇子手捧香炉,指天起誓:

    ————今我六人在佛前共同发誓:绝不悖逆天皇诏策,倘有违拗,甘愿受天罚!

    接着,苏我赤兄也捧起香炉起誓道:

    ————臣等五人在此发誓:绝不违拗天皇诏令,愿跟随大友皇子效鞍马之劳!

    其余几人也一一庄严地宣誓。

    这件事情发生的当天夜里,天皇病情骤然加剧,朝臣武将们都彻夜守候在宫中,额田女王也和其他女官一道守候在距离病房不远的一间屋子里。这是个寒冷的夜晚,冷到透心,众人静静地守候着,鸦雀无声,只听到远处传来的诵经声。

    深夜,忽然一名女官说道:“下暴雨了!”

    果然,先前还一片寂静的室外响起了雨声,雨点砸在皇宫的屋顶上发出可怕的声响。雨声越来越大,似乎是打在树枝上发出来的。四周陷入一种可怕的气氛中。

    额田正要站起身,忽听得一声叫:

    “失火了!”

    所有人腾地站了起来。果然屋外不是雨声,而是房屋的屋顶及柱子被火烧得崩裂的声音。众人冲到回廊上一看,只见火光将庭院照得通亮,原来是库房所在的建筑着火了,火势还蔓延到了配殿,于是众人纷纷出了庭院向那边跑去。

    火终于被扑灭,所幸宫殿只被烧坏一小部分。然而人们心头却是说不出的沉郁,又是烟火禁绝的地方发生火灾,同样,不能不认为是人为放火所致。

    天皇驾崩发生在这个月刚刚转过去的十二月三日。此前一天的夜里,额田女王做了一个悲伤的梦:天皇站在床头枕前对自己说道,许久没有见到你了,可是来不及向你道一声别,我就要去远方旅行了。随着天皇的影子消逝,额田也腾地从床上跃起。她急急地换好衣裳,只等拂晓。这是额田这辈子经历的最难受最悲痛的一段时间。虽说对这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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