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条马林鱼,可是都未达一千磅。海明威的背现在可以挺直得起来了,他很高兴能在八分钟之内,将一条六百八十磅的马林鱼拖到岸边水域来,让它作无数跳跃的表演,给摄影师拍摄镜头。

    五月下旬回来时,他说他的体重已减至二百一十七磅,已达健康标准,他今后要好好计划活久一点,活得有趣一点。玛丽的健康也有增进。海明威这次秘鲁之行,除了对健康有些增进外,可以说是浪费时间。那些混蛋的电影工作人员白白浪费了他宝贵的生命中几个月的时间。唯一的补偿是华纳电影公司付给了他一笔为数不小的津贴,还有《观察》杂志刊他一篇三千字的稿,付给了他五千美元的稿酬,倒令他很满意。

    在他过了五十七岁的生日后,这年八月他放开工作,准备欧洲一行。玛丽的贫血症仍未好,海明威希望欧洲之行,将会因良好的气候有益于她的健康。他们在纽约住了两个星期,是借住布瑞特的房子,不住旅店是为了避免访客。林亨将军从华盛顿飞来纽约与他们小聚。海明威交给林亨一份战时故事的打字稿,告诉他,故事里已把林亨写成一个永垂不朽的人物。林亨读完故事后,却并未发觉那个人物永垂不朽的事迹在那里。

    当法兰西号邮轮起航的时候,海明威夫妇设法避开了记者的追踪。但是,海明威立刻被他的老友欧文.史东认出来了。史东是带著妻子去义大利旅行,也是为了要开始写他的《痛苦与欢乐》长篇小说。

    九月里他们回到马德里去回顾一下往日情怀,这时这里不像巴黎,如今已是秋雨淅沥的季节,虽然下雨,然而西班牙的秋天很美。十月十二日就是斗牛的大庆典要开始了。海明威一直是受西班牙人欢迎的人物,而今更是对他极为尊敬,有成千上万的人为他买斗牛票,群众到处对他欢呼,他真像到了故乡一般,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感。海明威去探访了一位医生小说家纳西。纳西已年迈,且躺在病床上。海明威带了袜子、汗衫和一瓶苏格兰威士忌去看他。三年前纳西过了八十一岁时尚在写作。海明威对他说,他应该得诺贝尔文学奖。当纳西八十四岁差两个月去世时,海明威参加了他的葬礼。在纳西的葬礼前不久,海明威买好赴曼巴沙的船票,准备到那边去徒步狩猎六个星期。由于纳塞【注:埃及总统(1956-1970),1956年宣布将苏伊士运河收归国有,造成第二次以阿战争。】封闭苏彝士运河,到那边去的手续变得非常复杂。航行非洲的船只必须绕好望角行驶,到曼巴沙要延后到达时间数星期之久。另一个问题是海明威的健康状况不明确。虽然玛丽的贫血症有好转的现象,但是十一月里她又患了胃炎和大肠炎,她不得不依赖麦底纳维提亚医生的照顾。医生也一再要求海明威要再作健康检查。他两眼视力茫然,鼻子又患流血症。他的血压为210/105,已相当的高。他的肝功能不强;萤光镜显示大动脉附近有肿胀现象,这个病症是海明威在秘鲁捕鱼时所引起的。

    麦底纳维提亚医生为海明威节食减肥,叫他戒酒,禁止他的性行为。他告诉海明威不要前往非洲了。海明威说不管任何情形他都要再去一趟非洲。他以前也哄骗过医生,但这次可能是他最后的一次非洲之行。由于航线的封锁,海明威只好在巴黎重温一下过去情怀。在巴黎由谢瓦兹医生照顾他的病情。他们在巴黎常去逛书店或画廊,偶尔约老友晚餐,但大部分的时间都待在公寓里。玛丽写信告诉派屈克,海明威对节食非常厌烦,这件事简直使他紧张、饥饿,也使他生气。元月下旬,在佛兰西斯邮轮上,海明威由曼尼尔医生照顾,经过六天的药物治疗,他的血压下降接近正常。海明威决定待在船上,作西印度航行。

    一九五七年整个春天,海明威情绪低潮。当大西洋月刊请他为他们写一稿时,他答应写他与费兹杰罗相识的事情,标题拟的是“我第一次遇见他的情形”。他发现回想过去虽然容易,想要写出来却非常困难。结果他没有完稿,而另外写了一篇短篇小说〈一个小人物的历史〉,写一个老酒鬼在一次拳赛中被人打瞎了眼睛的悲剧。海明威说:“这是个好故事。”如果他果然这样认为,那么这时的海明威就江郎才尽了。

    一九五七年夏天,庞德在义大利受人指控犯叛国罪,麦克利雪带给海明威消息,告诉他关于艾略特和弗洛斯特援助庞德的计画,要海明威到华盛顿去与弗洛斯特会合。海明威由于健康不佳没有去,他写了一封很长的信给弗洛斯特,叫麦克利雪带去,并准备寄一千五百美元给庞德,以应他们父女在义大利生活所需。

    一九五七年被海明威斥为混蛋的一年;整个春季在下雨,夏季则热死人。他的儿子邦比在哈瓦那做投资顾问毫无进展;他自己则患肝炎,躺在床上两个月,什么事也不能做。整个秋天他的另一个儿子格雷哥里在生病;这个秋天玛丽的母亲又病倒了。丹尼斯从非洲来到古巴,连海湾溪的鱼都不知去向,溪里空空的,令人失望极了,这是当地二十年来最差的情形,他只捕到两条黑色的小马林鱼。从这年古巴的政治局面也不稳定了,在他的住地芬加,有巡警借故进入,任意枪杀了海明威的一条狗。虽然海明威保持缄默,然而以后在极权统治下,生活愈来愈难过了。不如意的事情相继而来,甚至这年九月海明威去纽约度假也令他失望。在纽约看了一场乏味的拳赛;在洋基运动场看了两场球赛;在二十一号俱乐部晚餐,已看不到往昔那样的表演了,而当他回到古巴时,他收到的税单居然高达四万一千美元。十二月初,古巴气候变得怪异,早晚气温相差华氏五十度以上,暴风雨每天从南方吹来,海上再也不见鱼类。在波拉市失业和饥饿的人愈来愈多。同时,哈瓦那看起来越来越像迈阿密海滩。“我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海明威忧伤地说。

    然而,芬加暂时还是他写作的好地方。从一九五七年秋到一九五八年春,海明威在这里还写了一本新书,那是叙述他一九二一年至一九二六年期间他在巴黎的生活情形。在写这本回顾的书时,间或也写《渡河入林》,那是他十年前就已经开始写的一本书,原名“伊甸园”,写写停停,停停写写,直到这年九月才完成,约二十万字的初稿。初稿完成后,他还在找时间修改。他把一九五八年春完成的那本回顾文集交给了出版社先行付印,也希望巴黎版本能早日出书。但玛丽对这本书的前三章非常失望,因为里面全是费兹杰罗、艾略特、朱楚德.史坦茵和伊沙拉.庞德他们的事情,很少他自己的事情。但是,海明威说,他喜欢把朋友的事情记下来。

    五、六十岁老人

    海明威年过六十岁时,他决定要过得有乐趣。五十九岁那年,他过著严肃的写作生活,而且又严格遵行节食,现在谈起来,他说那是“全在工作,没有游乐”的一年。要过得有乐趣,并不是说要放弃写作。他认为这令人“胆寒”的世界,从他每天观察的结果,“唯一可做的正事”就是写作。他觉得他的生命愈来愈接近终站了,他不能浪费一个小时,古巴似乎不再适合他写作与游乐了。他说,他有办法的话,他不再在古巴过另一个夏天。经过了怪异的暴风雨的冬天,转入春夏,热浪又将侵入;海上有浮油,白天像是处在电炉中,晚上并不比正午凉快一点儿。

    他向往西部山区的清凉空气。罗德.阿诺德为他在那边觅得了一座房子,海明威邀请贝蒂和奥图同往。玛丽和贝蒂飞往芝加哥,她们的丈夫则于十月初去与她们会合。汽车满载行李,海明威陶醉在那乡野风景里。他们越过爱荷华、那布勒斯加和温奥明,他们一路上辨认各种鸟类和动物。海明威坚持在小镇的杂货店停车,买些苹果、奶酪和泡菜下酒吃。他们沿途听收音机报导世界棒球联盟的比赛实况。唱国歌时,海明威总是脱下他的布帽,放在胸前,表现出一副爱国人士的样子。在爱荷华州他们特意驱车经过宝琳出生的地方,和海明威的曾祖父于一八五四年定居的地方。

    在那布勒斯加一个小镇上,他们停下来吃牛排晚餐,这是该地区唯一的一家餐馆。女侍应生说:“我们经理的孩子说,这位大胡子陌生人是个名人。”海明威问:“我是谁?”孩子们齐声说:“你是布尔.艾维斯。”他颇觉有趣。第二天早晨早餐时,他告诉他们他是谁,并且为他们在菜单上亲自签名。在温奥明雪利登一家餐馆歇脚,他们是路过那里。所有的人都在看电视上的世界棒球联盟的比赛。其中有一位环顾左右,以一种怪异挑逗的口气说:“嗯,瞧,谁会想到他就是海明威。”在这以前海明威也遭遇过这种情形。不一会儿,他被人群包围起来,有的拍拍背,有的与他握手。在克川市他受朋友热烈的接待。他在克川市也主动地邀约了三位朋友,一位是波兰翻译家兹林斯基,由于他的翻译《非洲的青山》,使海明威获得波兰文协赠奖一千美元。另一位是《战地春梦》的电视制作人亚伦.贺契纳,他们那几天朝夕相处,愉快地交谈,并驱车前往一个天主教团体去参加他们的活动,答复那边的学生有关他写作的某些问题。另外还有一位是贾利古柏,他是《战地春梦》的男主角。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海明威带了一只烤鹅,两个围炉烤火,一边吃烤鹅下酒,一边畅谈,度过了一个美丽的下午。贾利古柏说,他已听他妻子的忠告信奉天主教。海明威表示赞同,因为他在二十年前就是这种情形,如今他仍然深信天主无疑。

    古巴的情形使海明威担心,他希望古巴的政变会为古巴带来安定。他们三月中旬租了一部汽车由贺契纳驾驶,离开了克川市,远达奥尔良,而后在凤凰城停下来,开了一张五万美元的支票,决定买下克川市后山区山顶上那幢房屋,因为房屋的主人在凤凰城。他们在凤凰城又与他的画家朋友瓦多.匹亚斯夫妇见面了。他们后来一起飞回哈瓦那过复活节。在哈瓦那短暂的逗留期间,海明威与剧作家田纳西.威廉斯见面了。他们谈及一些婚姻道德问题,也谈及海明威在乌干达飞机失事的情形,以及他的病况。海明威说:“如果一个人少了一只肾还可以活,但是没有了肝,那就活不成了。”他们也谈及宝琳的死因。海明威说,有天晚上,他在哈瓦那接到宝琳的长途电话,告知他们的小儿子大麻烟的事,他很生气,在电话中责备了她几句,她也很生气地挂断了电话。就在这个晚上宝琳心脏病发作死了。为了这件事,海明威自责很深。海明威过了六十岁的生日后,又努力赶一批稿,准备用这笔稿酬赴西班牙看斗牛。这年马德里的气候很坏,他们抵达马德里后,玛丽感冒了。海明威跟他的朋友在一起就会忘记他身上各种疾病的痛苦,这样反而加重了他的病。玛丽不喜欢马德里,很想回古巴去。这个夏天忍受著疾病与应酬的痛苦,但是海明威却玩得很开心,决定要到十月中旬才离开西班牙。海明威在这个夏天虽有许多写作计画,却并没有写什么东西,可以说这个六十岁的老人,这年太多的游乐害了他的健康与写作。在十月下旬猎雁的季节,海明威夫妇回到了美国克川市他们新买的那幢房屋,海明威把它视为他们的新家。他要在这里好好运动,以恢复健康。

    六、最后的旅程

    海明威想恢复健康的计画实行得很好。然而,一九五九年的夏天,危害他健康的事多过他自己所知道的情形。在巴黎利兹停留时,因坐在较通风的地方而受凉,患了重感冒。他害怕这次感冒会影响他的肾,因此,在他登上自由轮的时候,他还在吞服药丸。他为了表示对玛丽在旅次中的疏忽心有不安,而为她买了一个钻石别针,但是他对她批评他的某些不当行为,仍然孩子气地对她生气。他举出她对他用了一些不恰当的形容词,诸如不慈和的、不体贴的、自私的、笨拙的、宠坏了的、缺乏观察力的、自我中心的孩子气,以及喜爱群众捧场的毛病等。从各个角度来看,他是有了这些毛病,但是他不承认。

    大部分的时间在风浪中航行也是感冒的原因。他的体温升高,有发烧的现象,头也觉得晕晕的。有个叫透因布尔的男士给他一封短笺,说他在巴黎是为写费兹杰罗传搜集资料,要求海明威是否可以按他的记忆谈谈费兹杰罗。海明威的手提箱装的巴黎回顾文集中,就有三章写到费兹杰罗的事,但他不愿将他所知告诉一个陌生人。十月中旬某天,他去午餐,在船上酒吧间饮酒,约透因布尔一谈。透因布尔的印象是这位老人白胡髭耀眼,白眼球充满血丝,谈了许多话,却对费兹杰罗的事没有透露什么,对他搜集资料毫无助益。

    到了纽约,由贺契纳带他到宾芬尼借给海明威的那间公寓去安顿住宿。贺契纳发现这时的海明威唠唠叨叨,非常关心玛丽是否喜欢他买的那个钻石别针。玛丽曾请芬尼和贺契纳他们在纽约找一间隐蔽的雅房,以便他们随时到纽约来不受干扰。现在他们住在东区六十二街一号四楼,在尼克波克俱乐部对面,侧面可以望到中央公园。海明威说这地方美极了,非常安静,是可以捕捉灵感的地方。要住在这里是玛丽的主意,不是海明威的想法。海明威要回到古巴老地方去,而后还要带他的斗牛士朋友去看他在克川市的新居。十一月三日,他把他那本回顾文集交给查尔士.史克瑞布纳的出版社,并附上几句话,请他们将最后校稿寄到克川市去。而后他带著他的朋友安东尼奥和沃丹尼兹向南飞去与玛丽会合。

    在哈瓦那机场有拿著旗帜的群众在那里欢迎他回家。记者问美国人对卡斯楚越来越冷淡,他有什么感想。海明威说他对这件事觉得很遗憾,由于他在古巴住了二十年,他自认已成为一个真正的古巴人了。为了证明他说的话,他当时吻了古巴国旗的布边。那吻旗的动作很快,来不及拍照。于是,群众要求他再吻一次。他露齿笑著说:“我说过我是古巴人,我不是演员。”玛丽上去迎接他,为他解围。玛丽已将芬加的住宅修整得很好,并且她也为了将来在克川市的新宅第接待他们的朋友,她准备去把克川市那边的房屋加以修整。但是,她只愿做管家,而不愿兼做厨师和侍仆的工作。她这次请了个佣人,带在她身边。海明威没有说话,他满脑子只想著要带他的朋友安东尼奥去猎雁,只要这个计画不破坏就行

    这次旅行起初很顺利,后来很失望。将美国的风景介绍给他的朋友安东尼奥和沃丹尼兹欣赏,是他引以为荣的经验。不顾一路上风雪的寒湿,海明威沿途解说景物;从大峡谷南面,西至拉斯维加斯,北过九十三号公路,全程驱车超过八百公里。安东尼奥喜欢拉斯维加斯,但是海明威比较喜欢一个新市镇,该镇叫杰克坡特。当他们正游历得很愉快的时候,安东尼奥在墨西哥的妹妹发生家庭变故,做兄长的觉得有义务要前往帮忙解决问题。当安东尼奥和沃丹尼兹走了之后,这是海明威夫妇从这年四月以来第一次感到孤寂的时候。

    十一月二十七日,他们与乔治.沙维尔斯去狩猎,玛丽不幸跌伤左肘,住入太阳谷医院。海明威抱怨他在家变成了仆人,照顾许多琐事,且奔跑于医院与家之间,影响了他的写作计画。他的血压也升高了,睡眠也不好。只是这时的气候倒使他高兴。元月十三日他写信给毕尔.戴维斯说:“下雪三天后,今天这里非常美丽。皑皑白雪的高山,空气寒冷清新。当你步行在冰雪上,会听到冰雪碎裂的嘎嘎声。从卧室窗户望出去,看见一对野鸭在啄食水芹……”

    到了一九六〇年六月一日,海明威的精神有了特别不稳定的现象。这时他为《观察》杂志写的稿已有十二万字之多。但是,到了六月下旬,他叫贺契纳帮他删减那些打字稿。六月的太阳晒得令人难受,幸而每天下午都有暴雨降落。他们尽力工作,最后删减到大约五万字,贺契纳才将这五万字的稿子带往纽约去。虽然只有五万字左右,执行编辑同意付给九万美元的稿酬,外加一万美元西班牙文版本的版税稿酬。这个中篇定名为《危险的夏天》。他说这个故事只是草率结局,他决定还要到西班牙去搜集资料,以便以后改写这个故事。

    海明威抑郁地度过了他的六十一岁生日后,在纽约的一间公寓里很少外出,也很少有访客来访。玛丽已出院,现住在这间公寓里休养。这段时间,常与海明威共午餐的有贺契纳、查尔士、李昂斯、吉米加农。贺契纳正在与二十世纪福斯公司商议拍摄《尼克亚当的世界》。拟先拍成电视剧,再拍成电影。海明威不满电影版税仅付给他十万美元,他要贺契纳坚持索取九十万美元。七月三十一日,他写信给他的儿子邦比,说他的身体情况不佳,他的两只眼睛几乎要瞎了,并说他恐怕不能再赴西班牙了。但是,不久之后,他还是去了;他乘坐环球航空公司的喷射机抵达了里斯本和马德里。与他同座的是一位芝加哥的律师,名叫谷特纳,他曾为伊沙拉.庞德叛国罪的事与这位律师通过信。谷特纳与透因布尔一样,发现这不安静的老人并非一般传说的具有壮悍的男性媚力与挑逗性那样的英雄人物,也许因为他现在是垂垂老矣。当飞机抵达马德里,由于从高空突然下降,疲劳不堪的海明威有惊恐之色。在机场他只与《生活》杂志驻巴黎代表毕尔兰简短交谈几句后,即与毕尔.戴维斯驱车离去。戴维斯家人见海明威神情非常拘谨,大家都不喜欢他这个样子。他似乎极端沮丧,紧张、恐惧、孤寂、疑虑、罪恶感、烦恼,以及记忆衰退等毛病似乎都在袭击他。他这次在西班牙待了十天之后,他写信给玛丽说他夜夜恶梦。两个星期后,他说由于过度工作,他的体力与精神都已消耗殆尽。他现在害了严重的失眠症。以前他在半夜醒来,非常高兴,因为可以工作。而今,夜里醒来或睡不著,他使非常紧张。他写信抱怨玛丽这次没有跟他来。玛丽知道这种情形后,叫华丽维去西班牙帮忙海明威整理文稿。以后海明威有了她的帮忙,使他非常愉快。他回纽约后,华丽维仍留在西班牙。海明威思念她,也想念留在伦敦的贺契纳,挂念古巴的房子,忧虑他的所得税和他那几乎完全失去功能的肾脏。七月中旬玛丽好不容易说服他搭上火车离开纽约,前往克川市他们的家去休养。海明威回到克川市的家仍然安不下心来。有一天,他看到别人的一部车子,就以为是警察要来抓他。他告诉玛丽说,他们必须放弃克川市的房子,因为他们缴不起房税。玛丽叫纽约银行打电话给他证实他在那边的存款还很够应付开支。但是,海明威仍然恐惧付不起税金。

    他与华丽维的恋情,使他害怕玛丽知道,又认为华丽维来美是非法入境,中央情报局将会找他的麻烦,这些事都使他心情紧张。其实,他们的恋情玛丽早已知道,而华丽维入境也是合法的,因为她已注册就读美国戏剧艺术学院。他以贺契纳的名义寄给她一张支票做为她缴学费之用。当蒙大拿州立大学有两位教授来邀请海明威去该校演讲时,他们见到这时的海明威是令他们非常惊异的一个脸色苍白,四肢消瘦的老人。他的言谈有气无力,且不愿谈及他自己的作品,几乎每个句子都说不完整,使他们非常失望。报章杂志上那个传奇英雄的海明威与眼前这个体弱多病年迈的海明威,简直就是两个人,这真令人不敢想像。

    感恩节前显然他必须住进医院。沙维尔斯医生为他检查,发现他的血压还算正常,只是情绪不稳定。情绪虽然不稳定,而他的健康问题主要还是肾脏与肝脏的疾病引起他精神紧张,甚至精神失常。玛丽授意贺契纳把海明威的近况向纽约一位卓越的精神病医生述说一番,看看那位医生怎样说。这位医生建议海明威到梅约诊所去检查一下。于是,玛丽委托沙维尔斯医生安排,前往明尼苏达州洛杰斯托,于十一月三十日让海明威住进圣玛丽医院,作了一次完全的健康检查,包括身体上的与精神上的各种疾病的诊断。检查结果发现海明威患有一种稀有的疾病,属于血染色体的一种疾病,但是未能作进一步的断定。他的血压常因焦虑而升高。这时他的高血压二二〇,低血压一五〇;这种情形,一般来说,医生认为药物可以控制。海明威抵达圣玛丽医院就医的事情一直保密到元月十一日。消息传出后,各处来的慰问信如雪片飞来。有的信件是他战时的老友写来的,有的是崇拜他的读者写来的。元月十二日接到约翰.甘迺迪总统的电报,邀请海明威全家去参加十九日及二十日的总统就职典礼。第二天,海明威回信说:“我们夫妇引以为荣……但愿总统阁下在文化建设与各项国家建设上都大有成就。不幸的是,我因高血压不能参加你的就职典礼。在此谨向总统及总统夫人虔诚祝贺。”元月二十日,他与玛丽在电视上看到了甘迺迪总统的就职典礼。

    因气候恶劣,加上感冒,直到元月二十二日他才离开圣玛丽医院;他在这家医院一共住了五十三天。从他离开乌干达奈洛比机场以来,他与洛伊.马雪已七年不见了。海明威很想念他。他离开医院三天后,又开始努力工作了。他每天早晨七点钟起床,写作到八点半便觉得非常疲累而停止。午餐后小睡,醒来后便穿上皮靴,戴上帽子,到雪地上去做做运动,或站在路上向小孩子挥手,目送他们返家。海明威尽量遵守医生的指示,不喝烈酒,只在饭前喝点甜酒。二月里,史克瑞布纳杂志发行甘迺迪总统就职专号,请海明威写篇短文。玛丽为他准备好了纸张,他在起居室的桌子上开始工作。他整个上午都在写,只在午餐的时候才停下来,似乎老是写不好。整个屋子里充满了紧张的气氛。玛丽忍受著这种紧张气氛,等在那儿不敢说话,而后她走出去散步。当她散步回来时,见他仍未写好,有几个人等著见他,其中一位是沙维尔斯医生等著要为他量血压。他几乎是经常陪伴著海明威。当海明威写不出东西的时候,他会流著泪说:“大概我是江郎才尽了。”

    到了三月他是更加紧张了。海明威一天到晚都在担心体重、血压和食物的定时定量。海明威由于体重的减轻,怀疑自己害了癌症。他也担心他的书会因内容牵涉某些人而引起法律事件。

    四月里一个上午十一点钟左右,玛丽跛著足下楼来(她曾因梦游跌伤了腿)。海明威站在起居室的一个角落,那边壁炉处放著一枝枪。海明威穿著一件红色的义大利睡袍,这件睡袍他们夫妇常戏称为龙袍。他的手里拿著一枝猎枪,窗台上有两颗子弹。玛丽跟他细声说著话。她知道正午沙维尔斯医生要来为他量血压,她希望海明威不要绝望,要等到医生来。她夸张他一些勇敢行为,与他谈及他的三个儿子。他写好了几行字,但不是给玛丽的。那张字条上写的似乎是一些数字。他把它放入睡衣袋里,但是以后这张字条就再也没有看到了。时间一秒一秒过去。她继续低声与他说话。海明威现在满脸愁容,一言不发,眼睛里空荡荡的注视著南面的窗子,外面是四月的天空;他坐下来,手上握著枪。五十分钟后,她听到马路上有汽车声。车子绕屋半匝后停了下来,脚步声经过厨房,来到起居室里。正是沙维尔斯医生来了,她像欢迎天使那样高兴他来了。他以很低的声调与海明威说话,请他把枪放开。而后,他带他到太阳谷医院去了,给他服了很重的镇定剂。他们准备马上将他送往圣玛丽医院去。海明威要求去取衣物,俟一回到家里,他又抓起那枝枪,陪他回来的希冈斯赶紧将窗台上的子弹一掌扫掉,过去与海明威扭成一团,把枪夺走。玛丽从卧室下来,仍如先前细声劝解。后来,沙维尔斯医生来了,他们才一起又将海明威送往医院去。

    两天后,四月二十五日,沙维尔斯医生和安德森陪同海明威飞行一千一百里,前往海利就医。海明威坚持要留一张字条给玛丽。字条写了十五分钟,写好后交给拉利太太转交给玛丽。飞机在拉匹德城加油,这儿正是中途。海明威下机来伸伸腿,活动一下。他们抵达洛杰斯托已是下午三点。圣玛丽医院的巴特医生和一位值日医生来接海明威。海明威似乎很高兴见到巴特医生。但是他很诧异送他来的朋友都要离去。于是,他对安德森说:“孩子,你们现在都要回去,是吗?”安德森告诉他说,他们不能不回去。海明威没有说什么。而后,他与巴特医生走向等著他们的座车去。经过十二月与元月的治疗后,海明威的精神较为稳定了。医院方面叫玛丽待在克川市的家里,不要来看海明威。她把地下室所有的枪都锁起来了。经过两次的自杀企图后,海明威病情会有好转,这一点使玛丽非常怀疑。五月中旬,她告诉贝蒂和奥图说,她担心死了,恐怕海明威自杀的念头不会打消,她为这事忧虑已疲惫不堪,很想找个可以冰冻的冷藏库去冰冻一个月。然而,那样是否能得到真正的休息,恐怕仍是问题。五月底,查尔斯.史克瑞布纳告诉海明威说,他的书销得很好。这个消息使海明威非常振奋。他说,写作是他的生命,他要赶快回到克川市的家去,重新开始他的写作计画。

    在洛杰斯托经过几个月的治疗,海明威的精神已很稳定,他自己要求出院休养。六月二十六日早晨,玛丽叫乔治.布朗开车送海明威回克川市的家。海明威坐在前座乔治旁边,沿途眼睛一直望著窗外。第一天他们一路上很顺利。他们行车三百公里,夜里住在南达科他米契尔镇的一家汽车旅馆。玛丽买了瓶酒,以便他们在路上找个地方下来野餐时可以增加情趣。就因为这瓶酒,海明威幻想州政府的军警会来抓他们,而判他们制造私酒罪。正午他们谈及当晚该在什么地方过夜。这样的问题海明威以往是从来也没有去想过,这回却使他懊恼起来。一千七百公里他们一共花了五天。六月三十日,星期五,他们抵达克川市,这天玛丽睡在前面卧室,海明威睡在后面卧室,乔治.布朗则睡在靠近厨房门口的一间客房里。第二天早上,海明威和乔治驱车前往医院看沙维尔斯医生。海明威曾写过一封信给在病中的沙维尔斯医生九岁的儿子弗里兹,告诉他说,等他们都病好了,他要带弗里兹到爱荷华去猎雁。乔治说,弗里兹很高兴看到海明威那封信。弗里兹在家里住了几天后,这天便由乔治带他乘坐火车到登福去住院。海明威单独步行到太阳谷去看安德森。安德森不在那边,海明威怅然而返。等乔治.弗里兹回来后,他们便又一同驱车返回海明威家。那天下午,恰克来看海明威,他们站在前面走廊上交谈了一个小时。后来,克拉列邀请他们去晚餐,海明威拒绝了,他却反而邀请克拉列礼拜天来他家晚餐。当晚海明威和玛丽带乔治.布朗到恰克的汽车旅馆旁的克丽丝汀纳餐馆晚餐,海明威坐在面对一个房间的一角,一言不发,似乎也没有什么烦恼的样子。周末晚餐客人挤满了餐馆,他们很早就离座返家。返家后海明威立即准备就寝。他在卧室的洗手间刷牙,这时玛丽突然想起一支美丽的义大利歌曲来,曲名叫〈他们叫我金发女郎〉,她便立即唱给海明威听,在尾句他还应和著一起唱。他穿著他的蓝色短睡衣,坐在床头灯旁打盹。玛丽便在前面大卧室睡了。

    礼拜天的早晨,天空非常明亮,无云,海明威像平常一样醒来得很早。他穿上了他那件号称“龙袍”的红色长睡衣,轻轻地走下扶梯。早上的阳光投射一个个的光圈在起居室的地板上。他已经注意到了所有的枪都锁在地下室。但是,他知道钥匙放在厨房水槽上方的窗椽上。他轻轻走下地下室的台阶,打开了地下室贮藏库的门。地下室阴湿,闻起来有如墓地。他在贮藏库选了一枝双管猎枪。这枝枪是他多年来用来猎野鸽子的。他从地下室的一个箱子里取了几发子弹,然后,他从地下室的台阶到屋里来。外面虽然阳光正升起,却不影响他的意念。他越过起居室,到炉灶那边去。在他心里,他一直相信:“业报有因,缘起缘灭。”他将两颗子弹上膛,把枪托小心著地,身子倚向前去,将枪口抵住眉毛上方前额的地方,而后扣下扳机。这是一九六一年七月二日太阳正升起来的时候。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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