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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未下盐豉耳’。未下,当做‘末下’,‘但’字后人亿增。千里、末下皆地名。”盖亦袭赵磷语,更指但字为亿增耳。赵磷是唐朝人,想见唐写本即有此误,宋本因之耳。

    末下即秣陵,可能不误。秣陵是古地名,其地点代有变革,约当今之南京。余曾卜居南京,不闻有特产盐豉。以余所知,杭州豆豉确是甚佳。因思莼羹与盐豉可能有涉,但余从先君及舅氏在杭州楼外楼数度品尝莼羹,均是清汤,极为淡雅,似又绝无调和盐豉之可能。古今烹调方法不同耶?抑各地有异耶?疑怀莫释。

    宋人黄彻《砦溪诗话》卷九:“千里莼羹,未下盐豉,盖言未受和耳。子美‘豉化莼丝熟’,又‘豉添莼菜紫’。圣俞送人秀州云‘剩持盐豉煮紫莼’。鲁直‘盐豉欲催莼菜紫’。”似此唐宋之人亦有习于以盐豉调和莼羹者矣。吾欲起赵璘于地下而质之。

    读《媛珊食谱》

    食谱有两种:一种是文人雅士之闲情偶寄,以冷隽之笔,写饮食之妙,读其文字即有妙趣,不一定要操动刀匕,照方调配;另一种是专供家庭参考,不惜详细说明,金针度人。齐夫人黄媛珊女士的食谱(今日妇女半月刊社发行)是属于后者,所刊列菜谱凡二十七类一百五十四色,南北口味,中西做法,均能融会贯通,切合实用,实为晚近出版品中一部有用而又有趣的书。

    虽然饮食是人之大欲,天下之口有同嗜,但烹调而能达到艺术境界,则必须有高度文化做背景。所谓高度文化,包括一个必要条件,那就是充裕的经济状况。在饥不择食的情形之下,谈不到什么食谱。淮扬的菜能独树一帜,那是因为当年盐商集中在那一带,穷奢极侈,烹饪自然跟着讲究。豫菜也曾盛极一时,那是因为河工人员缺肥,虚糜无已,自然要享受一点口腹之欲。“吃在广州”,早已驰誉全国,那是因为广州自古为市舶之所,海外贸易的中心,所以富庶的人家特多,当然席丰履厚,直到如今广州的菜场特多,鱼肉充斥,可以说甲于全国,据说有些钟鸣鼎食之家所豢养的婢妾往往在烹饪上都各有擅长,每人贡献一样拿手菜,即可成一盛席。只有在贫富悬殊而社会安定生活闲适的状态之下,烹饪术才能有特殊发展。

    奢侈之风并不足为训。在节约的原则之下,饮食还是应该考究的。营养的条件之应该顾到,自不待言。即普通日常菜肴,在色、香、味上用一番心,也是有益的事。同样的一棵白菜,同样的一块豆腐,处理的方法不同,结果便大有优劣之判。《媛珊食谱》之可贵处,即在其简明易行,非专为富贵人家设计。

    中国的地方大,交通不便,物产种类不同,所以有许多省份各有其独特的烹饪作风。北方的菜有山东河南两派,山东菜又有烟台与济南之别。北平虽是多年的帝王之都,也许正因为是帝王之都,并没有独特的北平菜,而只是集各省之大成。真正北平地方的菜,恐怕只能以“烧燎白煮”为代表,由于地近满蒙的关系,只能有这种较为原始的烹调,似乎还谈不到烹饪艺术。北平讲究一点的馆子还是以山东菜为正宗,灶上非烟台人即济南人。北方菜,包括鲁豫在内,是自成一个体系的。江浙一带则为另一体系。川黔为又一体系。闽粤为又一体系。有人说北方菜多葱蒜,江浙菜多糖,川黔菜多辣椒,是其不同的所在。这是一说。有人就烹饪技巧而言,则只承认有三大体系,山东、江苏、广东。不过无论怎样分析,从前各省独特的作风,近三十年来已逐渐泯灭而有趋于混合的趋势。从前在饮食上不但省界分明,而且各地著名的饭馆都各有其少数的拿手菜,一时独步,绝无仿效之说。例如在北平,河南馆绝不做“爆肚仁”,山东馆绝不做“瓦块鱼”,你要吃“烩乌鱼钱”就要到东兴楼,你要吃“潘鱼”、“江豆腐”就要到同和居。在一个馆子里点他所没有的菜,不但无法供应,而且也显示了吃客的外行。近年来则人民流动频繁,固定的土著渐少,而商业竞争剧烈,烹饪之术也跟着彼此仿效,点菜的人知识不够胡乱点菜,做菜的人也就勉强应付。北平顶道地的山东馆也学着做淮扬菜,淮扬馆也搀杂了广东菜。烹饪上已渐实现全国性的大混合。我们读《媛珊食谱》即可意味到此种混合的趋势。作者是广东人,精于粤菜,但对于北方菜川扬菜也同样内行。事实上普通中上人家,在吃的艺术上稍微注意一点的,大概无不网罗各地做法改换口味。

    各省烹饪术的混合在一方面看是不可避免的进步,在烹饪艺术上可能是一项遗憾。姑以烤鸭来说。北平烤鸭(用北平话来说应是“烧鸭子”),原以米市胡同的老便宜坊为最出色,填鸭师傅照例是通州人,鸭种很重要,填喂的技术也有考究。看鸭子把式一手揪着鸭子的脖子吊在半空,一手把预先搓好的二三寸长的饲料一根一根地塞在鸭嘴里,然后顺着鸭子的脖子硬往下捋,如连珠一般地一口气塞下十来条,然后把鸭子掷在一个无法行动的小地方,除了喝水以外休想能有任何运动。如是一天三次,鸭子焉能不肥?吊在炉里烤,密不通气,所以名之为“吊炉烧鸭”。这种烧鸭,在北平到处都有得卖,逐渐米市胡同那一家老便宜坊反倒因为地僻而不被人注意了,终于倒闭。烤鸭现已风行天下,而真正吃到过上好的北平烧鸭者如今又有几人?精烹饪者往往有独得之秘,还附带有许多客观条件,方能独步一时,仿效是不容易达到十分完美境界的。

    烹饪的技巧可以传授,但真正独得之秘也不是尽人而能的。当厨子从学徒做起,从剥葱剥蒜起以至于掌勺,在厨房里耳濡目染若干年,照理也应该精于此道,然而神而通之蔚为大家者究不可多得。盖饮食虽为小道,也要有赖于才。要手艺的菜,“火候”固然重要,而“使油”尤为一大关键,冷油,温油,热油,其间差不得一点。名厨难得,犹之乎戏剧的名角,一旦凋谢,其作品便成广陵散矣。

    一般人通认中国菜优于外国菜。究竟是怎样的优,则我经验不足,不敢妄论。读《媛珊食谱》毕,略述感想,以当介绍。

    读《烹调原理》

    从前文人雅士喜作食谱,述说其饮食方面的心得,例如袁子才的《随园食单》,李渔的《笠翁偶集》饮馔部便是。其文字雅洁生动,令人读之不仅馋涎欲滴,而且逸兴遄飞。饮食一端,是生活艺术中重要的项目,未可以小道视之。唯食谱之作,每着重于情趣,随缘触机,点到为止。近张起钧先生著《烹调原理》(新天地书局印行),则已突破传统食谱的作风,对烹饪一道作全盘的了解,条分缕析地作理论的说明,真所谓庖丁解牛,近于道矣!掩卷之后,联想泉涌,兹略述一二就教方家。

    着手烹饪,第一件事是“调货”,即张先生所谓“选材”。北方馆子购买材料,谓之“上调货”,调货即是材料。上调货的责任在柜上,不在灶上。灶上可以提供意见,但是主事则在柜上。如何选购,如何储存,其间很有斟酌。试举一例:螃蟹。在北平,秋高气爽,七尖八团,满街上都有吆喝卖螃蟹的声音。真正讲究吃的就要到前门外肉市正阳楼去,别看那又窄又脏的街道,这正阳楼有其独到之处。路东是雅座,账房门口有两只大缸,打开盖一看,哇,满缸的螃蟹在吐沫冒泡,只只都称得上广东话所谓“生猛”。北平不产螃蟹,这螃蟹是柜上一清早派人到东火车站,等大篓螃蟹从货车上运下来,一开篓就优先选取其中之硕大健壮的货色。螃蟹是从天津方面运来,所谓胜芳螃蟹。正阳楼何以能拔头筹,其间当然要打通关节。正阳楼不惜工本,所以有最好的调货。一九一二年的时候要卖两角以至四角一只。货运到柜上还不能立即发售,要放在缸里养上几天,不时地泼浇蛋白上去,然后才能长得肥胖结实。一个人到正阳楼,要一尖一团,持螯把酒,烤一碟羊肉,配以特制的两层薄皮的烧饼,然后叫一碗汆大甲,简直是一篇起承转合首尾照应的好文章!

    第二件是刀口,一点也不错,一般家庭讲究刀法的不多,尤其是一些女佣来自乡间,经常喂猪,青菜要切得碎碎细细,要煮得稀巴烂,如今给人做饭也依样葫芦。很少人家能拿出一盘炒青菜而刀法适当的。炒芥兰菜加蚝油,是广东馆子的拿手,但是那四五英寸长的芥兰,无论多么嫩多么脆,一端下了咽,一端还在嘴里嚼,那滋味真不好受。切肉,更不必说,需要更大的技巧。以狮子头为例,谁没吃过狮子头?真正做好却不容易。我的同学驻葡萄牙公使王化成先生是扬州人,从他姑妈学得了狮子头做法,我曾叨扰过他的杰作。其秘诀是:七分瘦三分肥,多切少斩,芡粉抹在手掌上,搓肉成团,过油以皮硬为度,碗底垫菜,上笼猛蒸。上桌时要撇去浮油。然后以匙取食,鲜美无比。再如烤涮羊肉切片,那是真功夫。大块的精肉,蒙上一块布,左手按着,右手操刀。要看看肉的纹路,不能顺丝切,然后一刀挨着一刀地往下切,缓急强弱之间随时有个分寸。现下所谓“蒙古烤肉”,肉是碎肉,在冰柜里结成一团,切起来不费事,摆在盘里很像个样子,可是一见热就纷纷解体成为一缕缕的肉条子,谈什么刀法?我们普通吃饺子之类,那肉馅也不简单。要剁碎,可是不能剁成泥。我看见有些厨师,挥起两把菜刀猛剁,把肥肉瘦肉以及肉皮剁成了稠稠的糨糊似的。这种馅子弄熟了之后可以有汁水,但是没有味道。讲究吃馅子的人,也是赞成多切少斩,很少人肯使用碾肉机。肉里面若是有筋头马脑,最杀风景,吃起来要吐核儿。

    讲到煎炒烹炸,那就是烹饪的主体了。张先生则细分为二十五项,洋洋大观。记得齐如山先生说过我们中国最特出的烹饪法是“炒”,西方最妙的是“烤”。确乎如此。炒字没有适当的英译,有人译为scramble-fry,那意思是连搅带炸,总算是很费一番苦心了。其实我们所谓炒,必需使用尖底锅,英译为wok,大概是广东音译,没有尖底锅便无法炒,因为少许的油无法聚在一起,而且一翻搅则菜就落在外面去了。烤则有赖于烤箱,可以烤出很多东西,如烤鸭、烤鱼、烤通心粉、烤各种点心,以至于烤马铃薯烤菜花。炒菜,要注意火候,在菜未下锅之前也要注意到油的温度。许多菜需要旺火旺油,北平有句俗话“毛厨子怕旺火”,能使旺油才算手艺。我在此顺便提一提所谓“爆肚”。北平摊子上的爆肚,实际上是汆。馆子里的爆肚则有三种做法:油爆、盐爆、汤爆。油爆是加芡粉葱蒜香菜梗。盐爆是不加芡粉。汤爆是水汆,外带一小碗卤虾油。所谓肚,是羊肚,不是猪肚,而且要剥掉草芽子只用那最肥最厚的白肉,名之为肚仁。北平凡是山东馆子都会做,以东兴楼致美斋等为最擅长,有一回我离开北平好几年,真想吃爆肚,后来回去一下火车便直奔煤市街,在致美斋一口气点了油爆肚盐爆肚汤爆肚各一,嚼得我牙都酸了。此地所谓爆双脆,很少馆子敢做,而且用猪肚也不对劲,根本不脆。再提另一味菜,炒辣子鸡。是最普通的一道菜,但也是最考验手艺的一道菜,所谓内行菜。子鸡是小嫩鸡,最大像鸽子那样大,先要把骨头剔得干干净净,所谓“去骨”,然后油锅里爆炒,这时候要眼明手快,有时候用手翻搅都来不及,只能掂起“把儿勺”,把锅里的东西连鸡汁飞抛起来,这样才能得到最佳效果,直是神乎其技。这就叫做掌勺。在饭馆里学徒,从剥葱剥蒜起,在厨房打下手,耳濡目染,要熬个好多年才能掌勺爆肚仁炒辣子鸡。

    张先生论素菜,甚获我心。既云素菜,就不该模拟荤菜取荤菜名。有些素菜馆,门口立着观音像,香烟缭绕,还真有食客在那里膜拜,而端上菜来居然是几可乱真的炒鳝糊、松鼠鱼、红烧鱼翅。座上客包括高僧大德在内。这是何等的讽刺?我永不能忘的是大陆上和台湾的几个禅寺所开出的清斋,真是果窳素食,本味本色。烧冬菇就是烧冬菇,焖笋就是焖笋。在这里附带提出一个问题:味精。这东西是谁发明的我不知道,最初是由日本输入,名味之素,现在大规模自制,能“清水变鸡汤”,风行全国。台湾大小餐馆几无不大量使用。作汤作菜使用它,烙饼也加味精,实在骇人听闻。美国闹过一阵子“中国餐馆并发症状”,以为这种sodium salt足以令人头昏肚胀,几乎要抵制中国菜。平心而论,为求方便,汤里素菜里加一点味精是可以的,唯不可滥用不可多用。我们中国馆子灶上经常备有“高汤”,就是为提味用的。高汤的制作法是用鸡肉之类切碎微火慢煮而成,不可沸滚,沸滚则汤浑浊。馆子里外敬一碗高汤,应该不是味精冲的,应该是舀一勺高汤稍加稀释而成。我到熟识的馆子里去,他们时常给我一小饭碗高汤,醇厚之至,绝非味精汤所能比拟。说起汤,想起从前开封洛阳的馆子,未上菜先外敬一大碗“开口汤”,确是高汤。谁说只有西餐才是先喝汤后吃菜?我们也有开口汤之说,也是先喝汤。

    我又联想到西餐里的生菜,张先生书里也提到它。他说他“第一次在一位英国人家吃地道的西餐,看见端上一碗生菜,竟是一片片不折不扣洗干净了的生的菜叶子”,我心里顿然一凉,暗道:“这不是喂兔子的吗?”在国内也有不少人忌生冷,吃西餐看见一小盆拌生菜(tossedsalad),莴苣菜拌番茄、洋葱、胡萝卜、小红萝卜,浇上一勺调味汁,从冰箱里拿出来冰冷冰冷的,便不由得不倒抽一口凉气,把它推在一旁。其实这是习惯问题,生菜生吃也不错。吃炸酱面时,面码儿不也是生拌进去一些黄瓜丝、萝卜缨么?我又想起“菜包”,张先生书里也提到,他说:“菜包乃清朝王室每年初冬纪念他们祖先作战绝粮吃树叶的一种吃法。其法是用嫩的生白菜叶,用手托着包拢各种菜成一球状咬着吃,所以叫菜包。”我要稍作补充。白菜叶子要不大不小。取多半碗热饭拌以刚炒好的麻豆腐,麻豆腐是发酵过的绿豆渣,有点酸。然后再和以小肚丁,小肚是膀胱灌粉及肉末所制成,其中加松子,味很特别,酱肘子铺有的卖。再加摊鸡蛋也切成丁。这是标准的材料,不能改变。菜叶子上面还别忘了抹上蒜泥酱。把饭菜酌量倒在菜叶子上,双手捧起,缩颈而食之,吃得一嘴一脸两手都是饭粒菜屑。在台湾哪里找麻豆腐?炒豆腐松或是鸡刨豆腐也将就了。小肚不是容易买到的,用炒肉末算了。我曾以此飨客,几乎没有人不欣赏。这不是大吃生菜么?广东馆子的炒鸽松用莴苣叶包着吃,也是具体而微地吃生菜了。

    看张先生的书,令人生出联想太多了,一时也说不完。对于吃东西不感兴趣的人,趁早儿别看这本书!

    《饮膳正要》

    我们中国旧书专门讲究饮食一道的恐怕是以《饮膳正要》为最早的一部。此书作者是元朝的一位“饮膳太医”,名忽思慧,书成于天历三年。按天历是元文宗的年号,文宗在位五年,天历三年是西历一三二〇年,距今已六百五十余年。作者姓名据《四部丛刊》影印本(张元济跋谓为明景泰间重刻本)是忽思慧,《四库提要》作和斯辉,字不同而音近,显然是译音,作者必是蒙古人。《四库提要》作和斯辉,必是根据另一版本。皕宋楼与铁琴铜剑楼藏本均属明刻,事实上此书传本极稀,世面流通多为钞本,作者译名有异亦不足奇。所谓饮膳太医是元朝的官名,元世祖时设掌饮膳太医四人,是忽思慧乃四人中之一。他的进书奏云:

    臣思慧自延祐年间选充饮膳之职,于兹有年,久叨天禄,退思无以补报,敢不竭书忠诚以答洪恩之万一。是以日有余间,与赵国公臣普兰奚将累朝亲侍进用奇珍异馔、汤膏煎造,及诸家本草、名医方术,并日所必用榖肉果菜,取其性味补益者,集成一书,名曰饮膳正要,分为三卷。本草有未收者今即探摭附写。伏望陛下恕其狂妄,察其愚忠,以燕间之际鉴先圣之保摄,顺当时之气候,弃虚取实,期以获安,则圣寿跻于无疆,而四海成蒙其德泽矣。谨献所述饮膳正要一集以闲,伏乞圣览,下情不胜战栗激切屏营之至。

    这本书是给皇帝看的,据虞集序言,皇帝看了之后“命中院使臣拜住刻梓而广传之。兹举也,益欲推一人之安而使天下之人举安,推一人之寿而使天下之人皆寿,恩泽之厚岂有加于此者哉”?虞集非劣,世称邵庵先生,学问博洽,词章典雅,而奉命撰序也只能摭拾浮言歌功颂德一番而已。帝王淫威之下的词臣文士大抵都有此一副可怜相。

    此书号称三卷,其实薄薄一册,一百六十六页,页十行,行二十字。卷一讲的是诸般避忌,聚珍异馔。卷二讲的是诸般汤煎、诸水、神仙服饵、食疗诸病,以及食物相反中毒等。卷三讲的是米谷品、兽品、禽品、鱼品、果菜品、料物。

    关于养生避忌,有不少无稽之谈,例如“夫上古之人其知道者,法于阴阳,和于术数,饮食有节,起居有常,不妄作劳,故能而寿。今时之人不然也……故半百衰者多矣”。这是向往黄金时代的臆想。还有许多可笑的避忌,例如“勿向西北大小便”,“勿燃灯房事”,“口勿吹灯火,损气”,“立秋日不可澡浴”等等。但是也有许多很正确的见解,如“先饥而食,食勿令饱;先渴而饮,饮勿令过;食欲数而少,不欲顿而多”是不刊之论。再如“食讫温水漱口”,“清旦刷牙不如夜刷牙”,见解也是很摩登的。至于胎教之说,殊无根据。

    所谓聚珍异馔,也是虚有其名,大抵离不开羊肉、羊心、羊肺、羊尾、羊头、羊肝、羊蹄、羊舌,可见未脱蒙古风尚。所谓的“珍味奇品,咸萃内府”,也不过是鹿、狼、熊、鲤鱼、雁,数品而已。比起后来传说中之满汉全席,珍馐百色罗列当前,犹感无下箸处,繁简之差不可以道里计矣。大概元朝享国日浅,皇帝作威作福之丑态尚未尽致发挥。

    “肝生”就是羊肝生吃之谓。羊肝、生姜、萝卜、香菜蓼子,各切细丝,用盐醋芥末调和。在杭州西湖楼外楼吃“鱼生”、“虾生”,有人赞为美味,原来羊肝亦可生食,有此等事!

    “水晶角儿”、“撇列角儿”、“耐萝角儿”,角儿疑即“饺饵”。角读如矫,故易误为饺。时萝角儿说明是“用滚水搅熟作皮”,当是今之所谓烫面饺。北方人把饺子当做上品,由来已久,皇帝的食谱上也有著录。馒头而有馅,今则谓之包子,从前似是没有分别。今亦有称包子为馒头者。

    犬为六畜之一,不但可供食用,祭祖也用得着它。《饮膳正要》对犬肉作如是之说明:“犬肉味咸温,无毒,安五脏,补绝伤,益阳道,补血脉,厚肠胃,实下焦,填精髓。”作用如是之广大!西人以食狗肉为野蛮,适见其少见多怪,国人随声附和,则数典忘祖矣。我未曾尝过狗肉,亦不想当试之,唯谓为野蛮,则不敢赞一词。

    《饮膳正要》在食谱部分,标举品名、主治、材料、做法,虽嫌简陋,但层次井然,已粗具食谱之规模。其最大缺点为饮膳与医疗混为一谈,一似某物可治某症,至少是“补中益气”、“生津止渴”。于是有所谓“食疗”之说。其中颇有附会可笑者,例如:“鸳鸯,味咸平,有小毒,主治瘘疮,若夫妇不和者,作羹私与食之,即相爱”,卢照邻诗:“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只是譬喻罢了,难道吃了鸳鸯肉便可以晨夕交颈?再如,“马肉……长筋骨,强腰膝,壮健轻身”,“白马茎……令人有子”,“马心主喜忘”,都属于联想附会之说。至于神仙服食云云,更是荒诞不经,所谓“铁瓮先生琼玉膏”,服此一料可寿百岁以至三百六十岁,而且还“勿轻示人”!有时候也有一些话是近情近理,例如“五谷为食,五果为助,五肉为益,五菜为充”,语出“索问”藏气法食论,隐隐然也合于现代所谓的“平衡的膳食”之说。

    读此书令人最惊异的是,我们现代的人在饮食方面有很大一部分尚流连在《饮膳正要》所代表的阶段。不见夫“秋风起矣,及时进补”的标语?三蛇羹、果子狸,以至于当归鸭、香肉,均无非是食疗食补的妙品。《饮膳正要》不是没有一点营养学的知识,只是尚在经验摸索的阶段,缺乏科学的分析与根据。

    记日本之饮食店

    友人王君,有易牙癖。顷自东瀛归,述日本饮食店之种类及其烹调法,甚为详尽。爰为记之,以备东游者之参考焉。

    日本人之烹调法,分为二种:甲、固有者;乙、外来者。

    日本固有烹调法之饮食店,种类颇多。

    ①日本料理屋 饭皆米饭,菜多鱼虾,酒多为日本酒,重喝不重吃,菜多生冷,味多甜,为纯粹之日本风。

    ②牛鸟屋 饭皆米饭,菜为牛肉片、鸡片、鱼片等,皆以生者进,佐以酱油、白糖,副食物为大葱、豆腐、干粉,由客人自己动手下锅。

    ③便当屋 卖米饭及简单之冷菜。

    ④寿司屋 卖团成长圆形之冷饭,副食物为紫菜、咸菜、生鱼片、煮虾片、炒鸡蛋片,裹于饭团内,或附着于其外。

    ⑤汁粉屋 以豆沙与年糕同煮,和以白糖,名曰“汁粉”。又以各种水菜与年糕同煮,和以酱油,名曰“杂煮”,兼卖各种黏点心。

    ⑥铭酒屋 卖日本酒与冷菜,重喝不重吃,兼营暗娼。

    ⑦茶屋卖 茶与点心、水果,有时亦兼寿司,野外有之,市内繁华之地无有。

    至于外来烹调法之饮食店,则有二种:

    甲、古代输入者

    ①荞麦屋以荞麦粉为条,煮而食之,名曰“荞麦”,以小麦粉为条,煮而食之,名曰“馄饨”。冷吃时,蘸以酱油,类似中国之凉拌面;热吃时,和以汤及酱油、葱丝,类似中国之素面,有时加以炸虾、鸡子、鸡片,临吃时,对酱油浇汤,故往往糟烂不堪也。

    ②天妇罗屋以小麦粉裹鱼虾之类炸之,名曰“天妇罗”,兼卖米饭与日本酒,以上二种烹调法,皆模仿中国者也。

    乙、近代输入者

    ①西洋料理屋卖大菜与西洋酒,佐以面包,有时兼卖米饭,与中国之番菜馆同。其烹调法,有英、法、德、俄、美各国风之区别。

    ②牛乳屋卖牛乳、面包与洋点心。

    ③咖啡屋卖咖啡与洋点心,有时兼卖简单之西餐。

    以上三种烹调法,皆模仿欧美各国者也。

    ④中国料理屋卖中国菜与饼干、饺子、包子、烧卖等类,兼卖中国各种点心,有北京风、山东风、上海风、广东风之区别,而山东、广东风者尤多。

    ⑤朝鲜料理屋卖米饭与朝鲜式之菜。

    此外又有冰屋一种,专卖冰与汽水,夏天有之,冬天则改卖水果焉。

    以上所举各种,在十数年前,日本料理最流行,西洋料理次之,支那料理又次之,朝鲜料理亦有。近来西洋料理与中国料理大盛,日本料理大衰,朝鲜料理几绝迹矣。盖日本料理,菜甚简单,价极昂贵,重喝不重吃;但其下女装饰,较为华丽,且可以在外边叫艺妓,故含有行乐性质。以打茶围为目的者,愿去,专以吃饭为目的者,不愿去也。西洋料理,以卖饭与大菜为目的,价较廉,味较美。中国料理,以卖面与点心为目的,价益廉,味益美。两者皆重吃不重喝,且不能挟妓偕往,故凡以吃饭为目的而图省钱者,皆愿往也。朝鲜料理,好卖辣菜,不甚可口,且不投日人嗜好,近来受西洋料理、中国料理之影响,已归淘汰之列矣。

    日本料理,有一等馆子,无二三等馆子;缘一等馆子,地势宏敞,应酬周到,二三等馆子,较为狭隘,应酬欠周,有钱者不肯去,无钱者不敢去,故多改业,开西洋料理、中国料理,有二三等馆子,无一等馆子。因日本人吃中国菜,尚未成习惯,目的在吃中国面与烧卖、包子;故小馆能支持,大馆不易存在也。唯西洋料理,各等馆子皆有,足见其流行之盛,可以压倒一切也。

    十数年前,中国料理初兴时,营业者多中国人,顾客亦皆中国客也。现在中国料理盛行,则营业者多日本人,而顾客亦多日本客矣。中国顾客所以减少者,由于留日学生逐渐回国,人数大减之故。日本顾客所以增加者,则以中国料理价廉物美,故趋之若鹜也。

    豆腐干风波

    踏上美国本土的时候,海关人员就递过一张印刷品,标题是《致光临美国的诸位来宾》,开端是由美国总统写给各国旅客的一封公开信,内容如下:

    各国来宾:

    凡踏上美国国土的人,无需自居为客,因为美国本是由许多国家、肤色与信仰的人们所组成的一个国家。我们是崇信个人自由,所以我们共享来自许多国土无数人民的目标与理想。

    美国欢迎诸位自海外光临,认为这是指向国际了解与世界和平之一重要步骤。诸位即将发现,吾人将热烈地向诸位展示本国种种,但亦同样热烈地谋求关于贵国的认识。无疑的,诸位对于美国必已稔知不少事物,大部分必已访问过本国。本国人民甚愿贵国有更多的人光临。我们均愿竭尽全力使诸位之访问愉快而且值得怀念。

    美国总统

    这一篇官样文章措辞立意均属平庸,没有骈四俪六,掷地不会作金石声,但是出语自然,词能达意,而且由一国元首出面,和你“忘形到尔汝”地交谈起来,这情形就不寻常了。这至少在形式上是一种礼貌的表现,礼多人不怪,可以稍稍抵消一些海关人员经常难免引起的不愉快。

    我在今年四月廿一日在美国西部的西雅图办理入境手续,并没有什么大不愉快,除了检查太细耗时太多以外。当年奥斯卡·王尔德初抵纽约,海关人员问他:“有什么应该上税的东西要申报么?”王尔德答道:“除了我的天才之外没有什么可申报的。”这是王尔德的作风,任何人都会一笑置之的。美国海关的规定,我早就略知一二。所以我一不带黄金,二不带白面(海洛因),三不带肉松牛肉干。海关人员检查我的东西,我无所恐惧。检视护照的时候,一位高高大大的美国佬在我手提包里翻出一盒官燕,他眉毛竖起,愣住了。

    “这是什么东西?”他问。

    我据实告诉他:“这是‘鸟窝’,燕子的窝,可以吃的。”

    他好像是忽然想起来了:东部瀛洲是有一种古怪的人,喜欢吃鸟窝,煨为燕窝汤,还认为有清痰开胃之功。显然的他以前没有看见过这个东西。他立刻高举燕窝,呼朋引伴大声喊叫:“喂,你们来看,这家伙带了一盒燕窝!”登时有三五人围拢了来,其中有一个年轻小伙子伸长了橡皮脖子,斜着脑袋问我:“你爱吃燕窝汤么?”我为省事起见,点点头。其实我才不爱吃这劳什子。看见这东西我就回忆起六十多年前我祖母每天早晨吃那一盅冰糖燕窝的情形,燕窝是晚上就用水泡着,翌日黎明老张妈戴上花镜弓着背用一副镊子细吹细打地摘取燕窝上粘附着的茸毛,然后放在一只小薄铫儿里加冰糖文火细炖。燕子啖鱼吐沫累积成窝固然辛劳,由岛人冒险攀缘摘取以至煮成一盅燕窝汤也不是简单的事。而且其淡而无味和石花菜也相差不多。何苦来哉!

    美国海关检查入境行李本来是例行公事,近年来人心不古,美国也壁垒森严了。在行李检查室旅客大摆长龙,我看着在我前面的人在翻箱倒箧之后的那副尴尬相,我也有一点心寒。我的行囊里有一大包豆腐干,这是我带给士耀文蔷的礼物。住在国外的人没有不想吃家乡食品的,从海外归来的人往往以饱啖烧饼油条为最大的满足。所以我这一包豆腐干正是惠而不费的最受欢迎的珍品。但是只知道吃热狗、牛肉饼的美国人怎能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呢?黑不溜秋的,软了吧唧的,放在鼻头一嗅,又香喷喷的。

    “嘿,你这是什么东西?”海关人员发问了。

    我据实告诉他:“这是豆腐,脱去水分而成豆腐干。”

    “豆腐?”他惊疑地说,摇摇头,他心里大概是说:“你不用骗我,我知道豆腐是什么样子,这不是。”他终于忍耐不住表示了疑问:“这大概是肉做的罢?”如果这是肉做的,就要在被没收之列。所以我就坚决地否认。我无法详细地对他说明,豆腐是我们汉朝淮南王刘安所创始的,距今已有两千多年,豆腐加工而成为豆腐干,其历史也不会很短。我空口无凭,无法使他相信豆腐干与肉类风马牛不相及。最后他说:“你等一等,我请农业部专员来鉴定一下。”这一下,我比较放心,因为我知道近年来美国的知识分子已开始注意到豆腐的营养价值及其烹调方法。果然,那位专员来了,听我陈述一番之后,摸了摸,闻了闻,皱皱眉头,又想了想,一言未发地放我过关。

    海关人员臊不搭地饶上这么一句:“你们中国人就是喜欢带些稀奇古怪的药品和食物!”

    他的话不错,我确是带了不少药品和食物,不过是否稀奇古怪,却很难说。食物种类繁多,各民族有其独特的风俗习惯,少见则多怪。常有外国人说,我们中国人吃蛇、吃狗、吃蜢蚱、吃蚕蛹、吃鱼翅、吃鸟窝……好像是无所不吃,又好像有一些近于野蛮。这就是所谓少见多怪。最近有一位美国人James Trager写了一本大书《The Food Book》,讲述自伊甸园起以至今日各地食物的风俗习惯,当然也讲到中国,他说中国人吃猿猴的嘴唇,燕子的尾巴,鸟舌汤,炸狼肉。海外奇谈说得这样离谱,我只好自惭孤陋寡闻了。

    美国海关人员的态度实在值得称道。他们检查得细致,但是始终和颜悦色,嘴角上不时地出现笑容,说话的声音以使我听见为度,而且不断地和我道几句家常,说几句笑话,最后还加一句客套:“祝你旅途愉快!”我在检查室耗费了一个多小时,要生气也没法生气。倒是来接我的家人们隔着玻璃窗在外面等候,有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我和季淑走出检查室,士耀文蔷带着君达、君迈给我们献上两个花束。这两个孩子为了到机场接我们,在学校请了一天假,级任老师知道了他们请假缘由之后,特从她自己家园中摘取一大把鲜红的郁金香,交给他们作为花束的一部分。谁说美国人缺少人情味?

    吃在美国

    普通的美国人不大讲究吃。遇到像感恩节那样大的盛典,也不过是烤一只火鸡。三百多年前的风俗,一直流传到现在。我在美国读书的时候,一度在科罗拉多泉寄居在一位密契尔太太家里,感恩节的前好几天,房东三小姐就跑进跑出张皇失措地宣告:“我们要吃火鸡大餐了!”那只巨禽端上桌来,气象不凡,应该是香肥脆嫩,可是切割下来一尝,胸脯也好,鼓槌也好,又粗又老又韧!而且这只火鸡一顿吃不完,祸延下一餐。从此我对于火鸡没有好感。

    热狗,牛肉末饼夹圆面包,一向是他们平民果腹之物,历久弗衰。从前卖这种东西的都是规模很小的饮食店,我不能忘的是科罗拉多大学附近的那一爿小店,顶多能容一二十人,老板娘好穿一袭黑衣裳,有一只狮子鼻,经常高声吆喝:“两只狗!一个亨柏格儿,生!”这种东西多抹芥末多撒胡椒,尤其是饥肠辘辘的时候,也颇能解决问题。我这次在美国不止一次吃到特大型牛肉末饼夹圆面包,三片面包两层肉外加干酪生菜,厚厚的高高的,嘴小的人还不方便咬,一餐饭吃一个也就差不多了。美国式的早餐,平心而论,是很丰美的,不能因为我们对烧饼油条有所偏爱而即一笔抹杀。我喜欢吃煎饼(pan cake)和铁模烙的鸡蛋饼(waffle),这一回到西雅图当然要尝试一次,有一天我们到一家“国际煎饼之家”去进早餐,规模不小,座无虚席,需要挂号候传。入座之后,发现鸡蛋饼的样式繁多,已非数十年前那样简单了,我们六个人每人各点不同的一色,女侍咄咄称奇。饼上加的调味品非常丰富,不仅是简简单单的糖浆了。我病消渴,不敢放肆,略尝数口而罢。倒是文蔷在家里给我做的煎饼,特备人工甜味的糖浆,使我大快朵颐。西雅图海港及湖边码头附近有专卖海鲜之小食店,如油炸鱼块、江瑶柱、蚵,等等,外加炸番薯条,鞑靼酱,亦别有风味。我不能忘的还有炙烤牛肉(barbecue),在美国几乎家家都有烤肉设备,在后院里支上铁架,烧热煤球,大块的肋骨牛排烤得咝咝响,于是“一家烤肉三家香”了。多亏士耀买来一副沉重的木头桌椅,自己运回来,自己动手摩擦装置。每次刷洗铁架的善后工作亦颇不轻,实在苦了主妇。可是一家大小,随烤随食,鼓腹欢腾的样子,亦着实可喜。

    美国的自助餐厅,规模有大有小,但都清洁整齐,是匆忙的社会应运而生的产物。当然其中没有我们中国饭馆大宴小酌的那种闲情逸致,更没有豁拳行令杯盘狼藉的那种豪迈作风,可是食取充饥,营养丰富,节省时间人力可以去做比吃饭更重要的事,不能不说是良好制度。遗憾的是冷的多,热的少,原来热的到了桌上也变成了温的,烫嘴热是办不到的。另有一种自助餐厅,规定每人餐费若干,任意取食,食饱为止,所谓Smorgasbord,为保留它的特殊的斯堪的那维亚的气氛,餐厅中还时常点缀一些北欧神话中侏儒小地仙(trolls)的模型。这种餐厅,食品不会是精致的,如果最后一道是大块的烤牛肉则旁边必定站着一位大师傅准备挥动大刀给你切下飞薄飞薄的一片!至于专供汽车里面进餐的小食店(drivein-restaurants)所供食品只能算是点心。我们从纽约到底特律,一路上是在Howard Johnson自助餐厅各处分店就食,食物不恶,有时候所做炸鸡,泡松脆嫩,不在所谓“肯德基炸鸡”(一位上校发明的)之下,只是朝朝暮暮,几天下来,胃口倒尽,所以我们到了加拿大的水牛城立刻就找到一家中国餐馆,一壶热热的红茶端上来就先使我们松了一口气。

    讲到中国餐馆在美国,从前是以杂碎炒面为主,哄外国人绰绰有余,近年来大有进步,据说有些地方已达国内水准。但是我们在华府去过最有名的一家××楼,却很失望,堂倌的油腔滑调的海派作风姑且不论,上菜全无章法,第一道上的是一大海碗酸辣汤,汤喝光了要休息半个钟头才见到第二道菜,菜的制法油腻腻黏巴巴的几样菜如出一辙,好像还谈不到什么手艺。墙上悬挂着几十张美国政要的照片,包括美国总统在内,据说都曾是这一家的座上客,另一墙上挂着一副对联,真可说是雅俗共赏。我们到了纽约,一下车就由浦家麟先生招待我们到唐人街吃早点,有油条、小笼包、汤面之类,俨然家乡风味,后来我们在××四川餐馆又叨扰了一席盛筵,在外国有此享受自是难得的了。西雅图的唐人街规模不大,餐馆亦不出色,我们一度前往加拿大的温哥华一膏馋吻。

    我生平最怕谈中西文化,也怕听别人谈,因为涉及范围太广,一己所知有限,除非真正学贯中西,妄加比较必定失之谫陋。但是若就某一具体问题作一研讨,就较易加以比较论断。以吃一端而论,即不妨比较一番,但是谈何容易!我们中国人初到美国,撑大了的胃部尚未收缩,经常在半饥饿状态,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哲学尚未忘光,看到罐头统品就可能视为“狗食”,以后纵然经济状况好转,也难得有机会跻身于上层社会,更难得有机会成为一位“美食者”。所以批评美国的食物,并不简单。我年轻时候曾大胆论断,以为我们中国的烹饪一道的确优于西洋,如今我不再敢这样的过于自信。而且我们大多数人民的饮食,从营养学上看颇有问题,平均收入百分之四十用在吃上,这表示我们是够穷的,还谈得到什么饮馔之道?讲究调和鼎鼐的人,又花费太多的工夫和精力。民以食为天,已经够惨,若是说以食立国,则宁有是理?

    “麦当劳”

    麦当劳乃MacDonald的译音。麦,有人读如马,犹可说也。劳字胡为乎来哉?N与L不分,令人听起来好别扭。

    牛肉饼夹圆面包,在美国也有它的一段变迁史。一九二三年我到美国读书,穷学生一个,真是“盘餐市远无兼味”,尤其是午饭一顿,总是在校园附近一家小店吃牛肉饼夹面包,但求果腹,不计其他。所谓牛肉饼,小小的薄薄的一片碎肉,在平底锅上煎得两面微焦,取一个圆面包(所谓bun),横剖为两片,抹上牛油,再抹上一层蛋黄酱,把牛肉饼放上去,加两小片飞薄的酸黄瓜。自己随意涂上些微酸的芥末酱。这样的东西,三口两口便吃掉,很难填饱中国人的胃,不过价钱便宜,只要一角钱。名字叫做“汉堡格尔”(Ham-burger),尚无什么所谓“麦克唐纳”。说食无兼味,似嫌夸张,因为一个汉堡吃不饱,通常要至少找补一个三文治,三文治的花样就多了,可以有火腿、肝肠、鸡蛋等等之分,价钱也是一角。再加上一杯咖啡,每餐至少要两角五,总算可以糊口了。

    我不能忘记那个小店的老板娘,她独自应接顾客,老板司厨,她很俏丽泼辣,但不幸有个名副其实的狮子鼻。客人叫一份汉堡,她就高喊一声:“One burger!”叫一份热狗,她就高喊一声:“One dog!”

    三十年后我再去美国,那个狮子鼻早已不见了,汉堡依然是流行的快餐,而且以麦克唐纳为其巨擘,自西徂东,无远弗届。门前一个大M字样,那就是他的招牌,他的广告语是“迄今已卖出几亿几千万个汉堡”。特大号的汉堡定名为Big Mac(大麦克),内容特别丰富,有和面包直径一样大的肉饼,而且是两片,夹在三片面包之中,里面加上生菜、番茄、德国酸菜(Sauerkraut)、牛油蛋黄酱、酸黄瓜,堆起来高高厚厚,樱桃小口很难一口咬将下去,这样的豪华汉堡当年是难以想象的,现在价在三元左右。

    久住在美国的人都非万不得已不肯去吃麦克唐纳。我却对它颇有好感,因为它清洁、价廉、现做现卖。新鲜滚热,而且简便可口。我住在西雅图,有时家里只剩我和我的外孙在家吃午餐,自己懒得做饭,就由外孙骑脚踏车到附近一家“海尔飞”(Herfy)买三个大型肉饼面包(hefty),外孙年轻力壮要吃两个。再加上两份炸番薯条,开一个“坎白尔汤”罐头,一顿午餐十分完美。不一定要“麦当劳”。

    在美国最平民化的食物到台湾会造成轰动,势有必至理有固然。我们的烧饼油条豆浆,永远吃不厌,但是看看街边炸油条打烧饼的师傅,他的装束,他的浑身上下,他的一切设备,谁敢去光顾!我附近有一家新开的以北方面食为号召的小食店,白案子照例设在门外,我亲眼看见一位师傅打着赤膊一面和面一面擤鼻涕。

    在台北本来早有人制卖汉堡,我也尝试过,我的评语是略为形似,具体而微。如今真的“麦当劳”来了,焉得不轰动。我们无需侈言东西文化之异同,就此小事一端,可以窥见优胜劣败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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