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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他们的艺术并没有错,我只是觉得中国艺术更博大精深。”
琵琶回顾那些临摹再临摹的文人山水画。
“你从哪里看出的优点?介绍中国艺术的外国书吗?”
“不是,我亲眼看过。”比比随意地做了个手势,“你们家里没有吗?”
“我什么也没看过。”
张氏夫妇回公寓了。是一栋老楼房,分层出租。张氏夫妇只用二手家具装潢,不想久留的意思。
“我们还正纳罕你怎么样了呢。”张夫人道。
“我打了电话,你们在浅水湾。”
“嗳呀,别提了。”她一只手摆了摆,反感似的,“还说有外国人在那儿,安全得多——”
“中立国的公民。”张先生打岔道。
“我们想日本人来了也得要顾个面子。结果呢?英国兵就在敞厅里架起了大炮往外打,日本人也架起了大炮往里打。那时候想回家来也来不及了,马路都封锁了。大家都到楼下来,守在食堂里,还算是最安全的地方。炮子儿朝这边射来,我们就逃到那边墙根,朝那边射来,就逃到这边。人人都贴着墙根站,像等着枪毙,我只不敢挑明了说。嗳呀。”她笑着叹气。
他们的广东老妈子送上茶来,长辫子拖在臀上。张先生问起大学堂的情况。
“嗳,你朋友会说中国话啊,”张夫人鸽子一样咕咕道,弯腰同琵琶咬耳朵,“好可爱的人。”
“我们两个都想回上海去。现在有船吗?”
“没有,我们也想回去。”
“等有船了还要麻烦告诉我们一声。”
“放心好了,现在也只有等了。你没事吧?有大学堂照应吧?”
“上海有没有信来?”张先生问道。
“没有,邮件还通吗?”琵琶道。
“沦陷区还是可以同重庆、上海这些地方通信。”张夫人道。
“欧战也同这里一样吗?”
“不一样,只有中国是这样。”张先生讥诮地笑道,“我们的邮局像是彼此心照不宣。”
“那我就写信给姑姑。”琵琶道。
“对了,说不定寄得到。”张夫人道,“上海一定担心死我们了。”
张夫人让两个女孩带了腐竹回去。
晚上宝拉·胡到她们的房间里来,一身的浅绿缎子开衩旗袍,搭了件玻璃纱披风。
“这样打扮行吗?”她问道,心里不踏实。
“很漂亮。”比比道。琵琶注意到她的声音又变得单薄悲哀。“你就是这身衣服去参加康宁汉堂的舞会?”她弯下腰,看得更仔细。
“是啊。你看披风能不能当面纱?”
“试试看就知道了。”
“丝带不够。”
“宝拉要结婚了。”比比同琵琶说。
“真的?跟叶先生?”
“还会有谁!”
“恭喜恭喜!”
宝拉微笑,含羞不语的样子,搭拉着眼皮,腮颊微微泛红,却又用她那种一板一眼的声口嗫嚅道:“我们想索性就结婚了吧。”
“丝带太短,可以用发夹。”
“不戴面纱算了。”
“注册结婚吗?这样好么?”
“只有衣服说不定倒更好。”
“可是你总想样子特别点吧。”
“反正颜色也不对,应该是白色的。”
“在这种时候不犯着那么讲究。”
“我还是不要面纱了。”
“这样吧,只遮到眼上。”
“搭上中国式礼服不奇怪么?”
“我倒觉得很俏皮。”
宝拉走后,比比同琵琶说:“我实在不懂为什么偏在这时候结婚。”
“你也不会懂。注册处开了吗?”
“再过几天一定开。”
“他们要住在哪里?”
“宿舍会拨一间房给他们,她就搬进来,不开派对什么的。”
琵琶觉得他们也是四周的凄凉的一部份。
“她说以后可以再补行婚礼。可是那就不一样了。”
“他们的父母不反对?”
“真不知道她爸爸会怎么说。去年夏天我见过她家里人。她爸爸是很厉害的律师,心机很重。所以宝拉也一样。”她厌恶地轻声道。
“他们知道叶先生么?”
“喔,他们倒是很高兴的。”
“是啊,海外华侨,又有钱。”
“可是他的橡胶园呢?星加坡陷落了,谁也不知道马来亚怎么了。”
“那她就是真的爱他。”
“她自己说没有爱情这东西。”
“她还是愿意嫁。”
“她是笨蛋。”比比不满地说。
“她可能觉得现在时局不平靖,单身的女孩子没有结了婚的安全。”
“最坏的时候都过了。她不是平平安安从伤兵站回来了嚜。”
“叶先生也同她在伤兵站?”
“是、是啊,怎么?”
“会不会是他们又不知道日本人来了会是什么情况,所以保险起见——”
“你是说她把自己给了他?”比比兴奋地道,“你真这么想?”
“她横竖是要嫁给他。”
比比瞪着她,噗嗤一声笑了起来,“难怪她这么急着结婚,省得他又改变主意。”
“你不说她是笨蛋。”
“还没那么笨。”
“至少她是聪明多了。”
“真聪明就不会沦落到今天这步田地了。”
宝拉结婚那天两个人值夜班。事前请比比帮他们打饭回来。要是新郎新娘排队等着打饭,免不了招惹一堆的玩笑胡闹。夫妻两个会在房间里进餐。他们在城里买了黄豆拌饭,可以在医院厨房加热。两人进来,比比与琵琶正忙着在护士的房间里卷绷带,做棉花球。
“你们的晚饭拿来了。快坐下吧。”比比道。
问过了去注册的事,她就无话可说了,只有傻笑。新婚夫妻坐下来,叶先生仍穿着大衣。两人的神情若有所待,垂眼看着地下,强抑着微笑,仿佛等待着判决,也不知是等律师宣读遗嘱前公布什么可喜的信息。宝拉换了一件灰呢旗袍、开襟羊毛衣。桌上台灯照着她的脸,剥了皮似的红润,哭了几个钟头的原故,哀愁与快乐由里向外,透了出来。
他们起身要走,比比端来两只盖住的盘子。
“别忘了粮票。”她将长木条还给了他们。长木条没上油漆,打了号码,每个人都靠这个领饭食。
他们走后琵琶与比比都不言语。琵琶知道比比也同她一样,突然觉得孤独。方才那一丁点的温暖与喜悦让残破的仓库更寒冷更冷清。
“香港竟然有这么冷。”琵琶说。
“听说是一八六〇年之后最冷的一个冬天。”比比说。
“我的指头生了冻疮了。”
“真希望有杯热咖啡。”
“我去把牛奶热一热吧?”
“等他们都睡了再说。”
她不愿病人看见。病人也同护士一样,一天两顿黄豆拌饭。病人都是穷苦人,在战争中受了伤,在这里免费治疗。值夜班的护士才额外分配一份牛奶和两片面包,没有黄油。要到厨房去热牛奶得走过长长一排病床。两人都不愿做,总是琵琶自告奋勇,觉得自己的心肠比较硬。
她直等到午夜过后,病人多半还是醒着,要不一闻到饭菜香就立刻清醒。病房前一向是饭堂,行军床都抵着木柱,图腾似的,没有枕头,黑漆漆的眼睛个个瞪得老大。她厚着脸皮走在病床间的通道上,木筏一样的房间灯光昏然。牛奶瓶捧在怀里,一边一个,像光着两只大乳房,晃来晃去,猥亵淫荡。目光若是有毒,那么些眼睛钉着看,牛奶一定也中毒了。
避风港一样的厨房里有炉灶,竟然还有煤气。煤气免费,日日夜夜都开着,省火柴。可是她得先把便宜的黄铜锅刷洗一遍,说是锅其实更像长柄勺,锅缘还割手。水龙头流出的水冷冰冰的,很难把油腻刷掉,反而两手冻得像红萝卜。谁还这么勤快,做红烧肉来就黄豆拌饭吃?学生还是医院的杂工?明天要煮医疗器材又得把锅子刷洗一遍。
牛奶一冒泡,她就拿离了炉火,一手夹着两个空瓶,尽量不碰得叮叮响,擎着锅子走过一长排的病床。这一刻最窘,缺了锅盖,热牛奶的香气由黄铜锅里飘散出去,色香热,几种感官合力在冰冷滞窒的空气中耘出一条路。肮脏的军毯,没有床单的病床,每根柱子都有个头钉着看。
回到护理站她将牛奶倒进玻璃杯,搭着面包吃。病人似乎坐卧不宁。咳嗽的,呢喃的,床铺吱嘎响。尽管愤懑,没有一个喊护士。生蚀烂症的病人是最没有骨气的,过不了多久就哀声叫唤了起来:
“姑娘啊!姑娘啊!”
“我去。”琵琶道。
她走向那张气味最甜腻的病床。伤口生疽了。单薄的逗趣的脸在一蓬黑发下扭出一抹笑,仿佛痒丝丝抓捞不着。
“姑娘啊!姑娘啊!”他还在大声唱诵,悠长的,有腔有调,半闭着眼,任自己给搔痒。
她立在他床前,“要什么?”
他一会不言语,像是吓着了,仍闭着眼。还许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可是琵琶心里有愧,觉得他是吓着了,而她自己的声音草率残忍,在床房里回响。
“屎乒。”他道。
她走向门口,喊了声:“屎乒!”转身便走,医院杂工这才拿着龟裂的搪磁便盆进来。规矩是护士不做这些事。她们是女大学生,而这些是穷人。“谁知道,保不定谁是劫匪呢。”有个女孩子说过。香港的穷人尤其可怜,有句俗话说:“笑贫不笑娼。”
上海战地医院就不一样,女学生照料伤兵。琵琶也愿意香港有这样的精神,古道热肠的大波涛横扫过来,连她也卷进去,使她开开心心地端便盆清便盆。实在说她不知道该怎么举止。一定有办法能既亲切又高雅,同时观察社会阶层百态,可惜她做不到。
“他要什么?”比比问道。
“屎乒。”
“他不是真要,杂工在埋怨了。”比比道,“他痛。”
过不几分钟,他又唱了:
“姑娘啊!姑娘啊!”
轻声的,认命的,带着叹息,没有期望,只是用甜美的次中音不屈不挠地呼唤着一个女人。
两个女孩自管自坐着。末了比比立起身来,出去了。琵琶听见她问:“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