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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瑟雷斯丁嬷嬷应了声。房里要是还有别人,她会用法语嘟囔“是,嬷嬷”,可是不会用法语高声喊。
“我就说快点嚜,嬷嬷,这下又要叫你到厨房了。”
“瑟雷斯丁嬷嬷!”
“嗳,嗳!来啦来啦!”她用广东话叫喊着答道。
“先烧洗澡水啊,嬷嬷。”比比跟在后头喊。
“好,好。”
“她说玛丽什么?”琵琶问道。
“说她夫家待她有多坏。玛丽刚结婚的时候,过得多快乐。她公婆第一次来看玛丽,还带着儿子,瑟雷斯丁嬷嬷好兴奋。那么好的人,婆婆好喜欢玛丽,送她金镯子金戒指,他们儿子好文静,已经有份很好的差事了。可是嫁过去之后就打她,收回了她的金镯子金戒指,住在小舢舨上,连饭都不让她吃饱。”
“她打算离婚么?”
“穷苦人家哪会离婚。她现在回来这里,不回去了。”
“她夫家就算了?”
“他们怕修道院。”
“玛丽像只有十二岁,应该不止吧。”
“她倒是漂亮,就是像山芋。孤儿院的女孩子都像那样,都是山芋吃太多了。”
比比下楼了。宝拉进来,坐下来读信。本地女孩茹西进来找洋装,看见还没烫好,就咳声叹气的,自己动手烫了起来。琵琶跟莲叶坐在同一桌,事情来得太快,一时反应不及。莲叶看完了报,把报纸摺好,顺手抓了另一张报纸,漫瞧一眼,忽然抓着就撕,喃喃道:
“汉奸报。这是汉奸报。”
玉光站了起来,隔着桌子把手伸过来,蓝布褂虽然宽大沉重,看得出胸部鼓蓬蓬的。
“是我的报,你敢撕!还给我。”
莲叶头也不抬,将报纸撕成了四半,对摺,使劲再撕。愤怒使她风沙扑面似的黄皮肤变暗,两道眉毛往上一挑,竖成两条直线。
“汉奸报。怎么会有人看这种劳什子。怎么会有人写这种胡说八道,一点心肝也没有。”
“不准诬蔑和平运动。”玉光大喝了一声,出奇地隆隆响,一下子变成专横的声气,很像国语,“人人都有权有自己的看法。你这么爱重庆,干吗不过去?干吗躲在英国人脚底下?”
“什么和平运动?都是汉奸,日本人的走狗。”
“你懂什么,不准你胡说八道。”
她杀气腾腾地伸过手来,也不知是要抓回她的报纸,还是想打人,幸而这时宝拉和茹西劝住了她。
“算了,玉光,算了。好了,莲叶,嬷嬷会听见的。”
玉光带着剩下的报纸悻悻然出去了。《南华日报》琵琶之前注意过,却不知道是汪伪政府的报纸。
“是怎么回事?”茹西怯怯地说,并不真想知道,唯恐又引发争执。
莲叶不作声。高贵的陶偶母牛眼睛似乎比平时都像长在脸的两侧,像是朝别人望过去,而不是直视。她不想向这些英国殖民地的人宣扬爱国精神。上海来的也没什么两样。她曾想分报纸给琵琶看,琵琶却夸口似的笑道:
“我不看报,看报只看电影广告。”
莲叶当时也是笑笑就算了。
争吵过后不久就有传言说玉光是汪精卫的侄女。没有人知道汪精卫是何许人物,也就没挑起什么轩然大波。反倒还得解释他是亲日派的大人物,目前是南京政府的头脑。宿舍的女孩子不觉得什么,香港某爵士的侄子才更重要。
有天晚上茹西在宝拉房里,比比和琵琶正巧也过去。琵琶没见过四散着骨骼标本的房间,宝拉坐在床上,两脚藏在红袄里,膝上搁本书,枕头边有个头骨,蓝缎棉被上摆着一根大腿骨。
“是她亲戚。”茹西悄悄说着,“她是汪精卫的侄女。”
“嗯。”宝拉哼了声,表示听见了,笑容依旧,脸上却出现谨慎的平静。她父亲是上海的律师,上海孤岛被日军包围了,她总小心翼翼不牵扯上政治。
“你们也在吧?”茹西别过脸来问比比和琵琶。
“在哪?”比比问。
“那天啊。玉光同莲叶吵架,从那天起就不说话了。”茹西道。
“原来瑟雷斯丁嬷嬷说的是这回事。我压根就不知道。”比比傲慢地说,笑了两声,撇下不提了。
“谁也不知道。就连亲眼看见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茹西道。
“嗯,嗯。”宝拉仍旧是微笑,由鼻子里出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再一想,”茹西说,“玉光真像男孩子,可是很多事都不说。她就没说过家里人是不是在香港。”
“她在这里只有亲戚,她说的。”宝拉低声道。
“那她家里人呢?”
“不知道。”
沉默了片刻,茹西拿比比的男朋友P.T.开玩笑,潘和宝拉跟着起哄。
“玉光的事不是很奇怪吗?”事后琵琶向比比说。她知道的不比香港女孩多,只隐隐绰绰觉得汪精卫是大人物,投靠到日本人那边了。
“我对这些事没兴趣。”比比说,神情莫测。上海的印度人也都晓得明哲保身,不涉政治。
时间一久,琵琶把玉光和莲叶的事都忘了。尤其是今天,腾不出工夫来留意两个死敌同桌的暗潮汹涌。她从花王的卤锅里拿了个蛋。死囚绑赴刑场之前总是放怀大吃,就像这样吧?麦片,炒蛋,吐司,咖啡,囫囵吞进胃里那异样地空洞。现在又加上酸甜的蛋。横竖也没两样。
“嗳,琵琶,”茹西活泼地说,“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也一样。”
“啊,你是不用担心的。”
“不,真的,我连笔记都不全。”
“你根本用不着笔记。”
说是这么说,茹西还是上上下下看了她一眼,显然半信半疑,也为了她的沦落觉得窘。琵琶忽然后悔这么说,用不着那么引人注目。
“死啰!死啰!”茹西掉过脸又同另一个在座位上跳脚的女孩说话,“讲点一八四八给我听,我什么也不知道。”
食堂面对大海,车库门敞开着。十二月的天气凉爽。外头的沥青小道路边一溜铁阑干。坡斜的花园看不见,跟着山脚下的城市一同掉出了视线之外。琵琶坐的地方只看见海与天,鸭蛋壳一样的暗淡的蓝绿色。九龙圈着地平线,像在云里雾里。左边一串驼峰样的岛屿漂浮在海面上,仿佛空濛中一行乌龟。别的岛屿使别的地平线更往外退。天上飞机排成V字形,飞得低低的,扁扁的,太黑太重,清一色的蛋壳似的天空有点托不住。嗡嗡声从海湾传来,相当明晰。有些女孩饭吃了一半抬起头来。
“怎么回事?”茹西问道。刚才重重的砰了一声,又一声,不很响亮,可是每次都让心脏跟着一跳,像电梯猛然顿住。
“是演习。”有个高年级生说。又听见几声砰砰响,她问道:“报上说要演习吗?”
塔玛拉吃吃笑道:“大考来了,谁有工夫看报。除非是莲叶跟玉光她们两个。”
莲叶和玉光都没言语,都不愿两人的名字并列。
比比跑了进来,运动上衣甩在肩上,没空坐下,就弄起了三明治。
“看看你,比比,老是最慢的一个。”塔玛拉道。
“我们马上就走了,比比。今天绝不能迟到。”宝拉道。
“好,好,有没有干净杯子?”
起初没有人注意到多明尼克嬷嬷进来了。她就站在门口,两手交叠,搁在胃上,等食堂里的谈话声变小。她是宿舍真正的负责人,可她是葡萄牙人,又是澳门来的,所以只坐第三把交椅,上头还有法国的爱格妮丝嬷嬷与英国的克莱拉嬷嬷。浆过的白帽大大的帽翅往后卷,翻着一双大黑眼睛,仿佛老荷兰清洁妇。一张大脸与往常一样严厉中带着嘲弄,抵紧了白领口,挤出双下巴来。
“大学堂打电话来。”她说。虽然很有威仪,说话的声音却低,像是怕太粗俗。她的英语并不很流利,却只带一点点口音。“香港被攻击了。”她低着头,平静地往下说,“今天不考试了。”
末后一句话说得尤其低,大家愣了一下子。
“攻击?被谁攻击?”几个女孩子喊了出来,顿时七嘴八舌,群情哗然。“我们也开战了吗?嬷嬷!打仗了?嬷嬷,他们还说了什么?那些是日本飞机吗?”
“零星的战斗开始了。”多明尼克嬷嬷冷冷地随便地说,眼睛在浓眉下往上看。她背后又有一顶荷兰帽,瑟雷斯丁嬷嬷瞪大了戴着眼镜的眼睛,就像玻璃盘上剩了一颗腌大豆。
琵琶是最慢一个了解状况的。女孩子叫嚷的声浪刷洗过她一遍、两遍、三遍、四遍,像海浪拍打岩石。难道她获救了?方才飞机隆隆飞过,听见訇訇的声音,她心里突然闪过了一丝错乱的希望。但是即便是疯狂中她并不想到炸弹或战争。只希望是某处汽车油箱爆炸,某种的意外,可是她不希望布雷斯代先生受伤,横竖考卷早已印好了。即便是在做白日梦的电光石火的那一秒,仍旧以为是痴人说梦。可是竟成真了,致命的一天正稳稳当当、兴高采烈推着她往毁灭送,突然给挡下了。当然是打仗才办得到。她经历过两次沪战,不要到户外去也就是了。
本地的女孩子都跑上楼去打电话回家。
“打不通的,全香港的人都在打电话。”多明尼克嬷嬷说。谁也不听见。
“嬷嬷,打到哪里了?炸弹炸了哪里?”其他女孩吵吵闹闹地问,“九龙没事吧?新界呢?嬷嬷,嬷嬷!”
“不晓得,大学堂就只这么说。爱格妮丝嬷嬷在想办法打电话到修道院去。”
“嗳呀,刚才那是日本飞机了?”安洁琳大哭了起来。
“什么飞机?你见着飞机了?”比比问道,拿着三明治跑出去看。
“回来。”多明尼克嬷嬷说,“谁都不许出去,比比。”她从门口喊。
“好。”莲叶半是自言自语,挂着异样的微笑,“打到香港来了。英国人怕死了把他们跟日本人的关系弄拧了,这下子也吃到苦头了。”
琵琶一声不吭,恰才转身听多明尼克嬷嬷说话,还是保持着同一个姿势,侧身粘着椅背,生怕动一下就会泄露了心底的狂喜。
茹西又下楼来了。
“打通了么?”一个高年级生问道。
“我打了好几次都占线。”
“别急,现在人人都在打电话。”
“你住在九龙?”
另一个替她回答:“他们家在新界有避暑小屋。茹西,你家里不是还在那里过周末吗?”
茹西哭了起来。其他人也惊惧地沉默了下来。新界是在九龙半岛与大陆接壤的地方。
“放心好了,说不定他们也正忙着打电话给你呢。全香港的人都在打电话,man。”
“玉光已经在收拾行李了。”茹西说,“有车要来接她。”
莲叶冷笑,“嬷嬷还没说完,我就看见她站起来上楼去了。就这么急!人家早知道了。蛇钻的窟窿蛇知道。什么和平运动!就是这么回事。”
满屋子都没注意到玉光上楼去了,只有莲叶,方才吃饭始终连正眼都不看她一眼。这时她一提,琵琶才想起看见玉光站了起来,月亮脸上一脸机警,仿佛有人提着她的名字叫她。
“有什么用?还不是困在这里,跟大家一样。”莲叶说,“炸弹可不长眼,照样掉在汉奸头上。”
粉红色大理石面的长条餐桌从头至尾都没有人作声。半晌,这一幕像极了最后的晚餐,荷兰宗教画,库房似的食堂里明亮温馨,红地砖明亮洁净。远处是一抹海与天,一丝不苟地熬炼了出来,烘托着港里动也不动的船只。
多明尼克嬷嬷正在喊那些跑出去看的女孩子。比比伏在铁阑干上,还吃着急就章的三明治,低着头,再倒仰起脸来,咬掉下面露出来的炒蛋。维伦妮嘉指指点点,告诉她刚才错过的轰炸。花王站在一段距离外,两只手肘都支着阑干。
多明尼克嬷嬷见没人搭理,喝断一声:“维伦妮嘉!”她对安洁琳与维伦妮嘉比谁都凶,知道她们两个在家乡念的也是修道院办的学校,见了修女就像老鼠见了猫。“维伦妮嘉,马上进来。”又放低声音,微一侧头,“来这儿。”像是留了块糖单给她一个人。
维伦妮嘉怯怯地过去,乳褐色脸上小嘴微张,似笑非笑。
“比比。塔玛拉。”多明尼克嬷嬷拍巴掌。
谁也不搭理。
“花王。”她朝瘦削结实的矮小男人喊,“把门都关上。每个人都进来!”她又拍了一次手掌,背转身去。
花王把车库门都关闭,上了闩。女孩子们慢吞吞穿过花王的房子,回到屋里。
“全都待在食堂里,这里就像防空洞,全屋子最安全的地方。家在香港这边的,可以回家。像这种时候总是跟自己的家人亲戚在一块的好。听明白了,不是要赶你们,可是我们得先照顾好在这里住读的学生。”
比比一面进来一面抱怨:“嬷嬷,轰炸已经完了。”
“还在炸。等到空袭警报解除了才准出去。”
“空袭警报没放,怎么解除?反倒把人都弄糊涂了。”
“是啊,怎么没听见空袭警报?除非是炸坏了。”塔玛拉道,“笑话了,一天到晚的演习,真的轰炸来了,连响也不响一声。”
“多明尼克嬷嬷!”爱格妮丝嬷嬷锐声喊道。
多明尼克嬷嬷急匆匆出去。楼梯上有用法语商谈的声音。多明尼克嬷嬷一出去,瑟雷斯丁嬷嬷就撞了进来,黑裙窸窸窣窣,念珠叮叮响。
“阿比比,阿比比,她说什么?真的打仗了?日本在打香港?”
一个高年级生说:“死啰,死啰,嬷嬷,日本人来了。”
“别吓她。”另一个说。
“嬷嬷,咖啡没有了!”比比腻声抱怨着,“嬷嬷,你给拿一壶来。”
“谁叫你起得那么晚了?那,这张桌子还有一点。”
“冰冷的,嬷嬷!”
“嗳呀,好,好,我去拿。花王说看到一个弹炸落下来。”她俯身就比比,一手罩着嘴,话声还是那么响。她很崇拜花王。“他在外面修剪灌木枝,看见炸弹掉下来,轰的一声,还在猜是哪儿。他说可能是石塘咀。我就说死啰,玛丽的婆家不就住在那儿吗?那些黑心的人,不会这么快就有报应了吧?”
她听见多明尼克嬷嬷进来,赶紧噤声,装着在清理桌面。
“嘿,我还没吃完呢。”比比把一盘冷燕麦往面前拖,又伸手去拿奶油罐。
“大学堂又打电话来了。”多明尼克嬷嬷说,“克里利教授要医科学生都预备好,三年级以上的,战时医院同急救站需要帮手。”
“可怜的医科学生。”高年级生怨天怨地地,“总是比别人累。”
抱怨归抱怨,立刻就又拿起了架子,又是一副医生的模样。多明尼克修女离开后,大家议论纷纷。海峡殖民地的口音每句的尾音都往上扬,听起来就很有侵略性。本地的女孩都走了。
“打不了多久的。日本鬼子这次可要吃苦头了。Man,英国人都在这里,还有那么多战舰。”
“还有加拿大人,苏格兰高地人。”
“星加坡也就在附近。喝,星加坡!有那么多战舰,东方的堡垒。”
“我们是有准备的,没想到日本人真敢来。我们不怕他们。志愿兵天天操练,教授们也都受军训去了,难道是闹着玩的?”
“不用几天就打完了。英国人得速战速决,战事拖下去粮食就会出问题。那可就糟了。香港是海岛,粮食都是从大陆来的。万一给封锁了,这么些人吃什么?”
“嗳,香港的存粮没问题的,政府仓库里全是罐头牛肉跟炼乳呢。”
她们说的也不无道理,琵琶想,战争几天内就会结束,大学会复课,继续考试。不是吗?她也说不准了。最不可思议的事情刚刚都发生了。她的质疑的力量用罄了。她沉溺在至福狂喜中,也不介意众口同声臆测这样的快乐转瞬即逝。给喜悦加上额外的条款,限定住它,都只让它更真实。车库的门都关闭着,地下室只靠门上的毛玻璃透进来的光照明。声浪嗡嗡地鸣着,舒适惬意,像是下雨天无处可去,闲讲打发时间。她可以听上一整天。她挪到比比旁边的位子,安坐下来倾听。
“要是在上海,起码我还同一家人在一起。”宝拉咬着牙道,“上海是孤岛,随时都会沉没,香港感觉上好安全。”
“是啊,最坏的就在这儿了,一个人困在这里。”塔玛拉说。刚才一直很安静。哈尔滨的俄国人都学会了与日本人相安无事。
维伦妮嘉说:“我没经历过打仗。”
“谁又经历过?”一个高年级生道。
“比比,三七年你不是在上海吗?”宝拉说,“你不也是,琵琶?”
比比不作声,琵琶不得不说话,“我们住的地区没事。”
“我们那儿也是。”宝拉喃喃说,仿佛理所当然。闸北与虹口是上海比较贫苦的地区。
琵琶倒觉得比比有些异样,那么心不在焉,那么阴郁,几乎像是谁得罪了她,自管低头吃燕麦,像动物进食。
“好像只有莲叶见过最多的战争。”一个高年级生道。
片刻的寂静。大家都有点怕招出莲叶的话来,倒不是因为她平时话太多,大家听怕了。
莲叶只淡淡笑笑,“是啊,我走到哪儿它就跟到哪儿。谁叫我要逃走来着。”
“战争是什么样子?”那个高年级生聊天似的问道,心里还惴惴然,并不急于先睹为快。
“嗯,很苦,就是挨饿,老是在逃难。”
其他人不安地看着面包上剥下来的细长的皮,像膝关节,摺成九十度。每只面包盘边总有不止一条褐色的皮蜷着爬着。门上毛玻璃透进来的微弱光线一照,餐桌上一片狼藉。
“嗳,但愿战争很快就结束了。”一个高年级生道。
“不会打太久的。”
她们又回头去分析时局了。
瑟雷斯丁嬷嬷端了壶热咖啡回来给比比,非常地生气。
“怪我没把白包头收进来,贴在板子上晾干的。她说又大又白的,飞机看得见。多明尼克嬷嬷扯着嗓门要大家待在屋里,我要怎么出去收?”
“谁怪你来?”比比说,一边倒咖啡。
“老的那个。真讨厌耶!嗳呀,怪我。”
瑟雷斯丁嬷嬷抱怨着,比比正眼都没瞧她一眼,说广东话的女孩子多了,嬷嬷偏偏来找她。
“那个玛丽也坏。懒死了。就不能叫她做点什么,一出错倒会怪我。什么都得我自己来。”
“嬷嬷,黄油没有了!”比比腻声埋怨着。
“玉光就这么走了。我一点也不知道,行李都收拾好走了。我给她又洗衣服又熨衣服的,就那么一声不吭走了。”
琵琶就靠懂得的一点广东话猜测嬷嬷的抱怨。从前她跟比比说帮她洗衣服,一件三分钱,想攒点钱买结婚礼物送玛丽。修女们是不准有私房钱的。而这一次是为了要送礼给花王的孩子。绝不能让多明尼克嬷嬷知道。她也要比比同宝拉、塔玛拉、玛格莉、茹西、玉光问一声,还特为交代不能声张。玉光走之前必定是忘了把账结清。
瑟雷斯丁嬷嬷又替比比拿了碟黄油来。
“我要上去睡觉了。”比比吃完了同琵琶说。
“不是要待在这里吗?”
“没有空袭了。你要待在这?我要上去了。”
“我跟你一道上去。”
琵琶在楼梯上问道:“你有什么感觉?”
“不知道。”比比诧异地说,“你呢?”
“我非常快乐,不考试了。”她又匆匆补上,“我知道很自私,可是还是忍不住。”
“对。那很坏。”
“我知道,可是我忍不住。”
“是啊,你就是那样子。”比比说,回避不看她。
楼上很安静。本地的女孩子大多回去了,有些还在楼下打电话。
“现在要做什么?我是要睡觉了。”
“别笑,可是我要念历史,怕过两天仗就打完了。”
比比哈哈笑,“你这人真是本性难移。到我房里来念。”
“好。”
“坐椅子,衣服丢到床上。”
比比脱下了洋装。胸罩与底袴像白漆抹在金褐色木头上。就这么钻进了没整理的被窝。
“我真该把书桌拾掇拾掇了。”她说,“空间够吗?”
“很够了。”
“我好累。吃中饭再叫我。”
“好。”
乳黄色的板壁占了隔出来的小房间两面,另两面是没有窗帘的窗子,一眼望去尽是高高的海面,像平平的青蓝镶板。床头上的钉子挂着一顶大斗笠,是比比和琵琶在九龙一个乡村集市上合买的,漆成亮粉红色和绿色。缝在斗笠上的一圈蓝棉纱也画了图案。琵琶让比比挂在她房间墙上。她自己的房间空洞洞的。比比还挑了粉红冠毛的芦苇,插在一隅的废纸篓里,旁边竖着她卷起来的祈祷毯。她的《古兰经》搁在窗台上,躺在床上触手可及。《古兰经》的蓝色天鹅绒面子蒙了一层灰,但比比有时确实会坐在床上读经,嘴里艰辛地念着阿拉伯文。
更多女孩上来了。维伦妮嘉与安洁琳在走道的衣柜收拾东西。维伦妮嘉懊恼地翻着一叠缎袍丝袍。
“这些都还没穿过呢。”让到一边给塔玛拉走,她问道:“塔玛拉,打仗的时候该穿什么?”
塔玛拉锐声大笑,“维伦妮嘉想知道打仗的时候穿什么。”
维伦妮嘉有点发怒,“人家不知道才问啊。我又没打过仗。”
笔记记得全的话,用功个一两天,琵琶想,还是赶得上。第二次机会再不能搞砸了。要是她预备得充分,战争绝对会持续下去,也用不着考试了。要确认某件事不会发生,只有一个法子,就是有以待之,如此一来命运总会摆你一道,让你白忙一场。她专心不了,得要大声念出来。她迫切地念念有词,像在念咒祈求战事拖下去。她复习过了国会改革,殖民扩张,总觉得难,就仿佛墨水已褪为黄色,意义深奥难明。不,笔记很清楚,只是她总有异样的感觉,似乎是隔着一层玻璃看保存在盒子里的文件,与其说眼睛吃力,不如说是不知哪里作痒。
下午三点整,放了解除空袭警报,无的放矢似的。
* * *
①古印度孔雀王朝君王,公元前三二一至公元前二八九在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