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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本小说网 www.qbshu.com,最快更新汪洋中的一条船最新章节!

不用他人帮忙。最后我想到了,把它们一个个放在水车的叶片上面,然后沿著龙骨踏著叶片爬上去。忽然“轰隆”一声,车叶转动了,我滑将下来。顿时双手乱抓,正好抓到一根绳子,才没有掉进深沟去。再一次,这次我很小心,紧紧抓住水车的两边横木。一面警告著自己:不能踏叶片。但越来手越酸,心中突然浮出一股侥幸的念头:稍微踏踏可能没关系吧!但不踏则已,一踏车叶又动了。正好这次比较机警,马上抓住了柱子。于是我又继续向上一步一步地爬去,约爬了六步,又是一声“轰隆”,我溜滑梯似地跌将下去。直落深沟,喝了好些脏水。又觉得额头发疼,摸一下,满手是血!我吓慌了。一直忍不住要哭出来,但想到五哥的话“哭是懦弱的表现”也就强忍住了。

    最后,我找到一条草绳,将车叶绑死了,才爬上去。上了岸后,继续去转动车叶。可是无论如何用力,都转不动。后来才想到。不是已经把车叶绑死了吗?于是再下去,正要解开它时,忽然想到:“这样做,不是又不能上去了吗?”因此先上去将车叶捆住,再下来把下面的结解开。如此,我完成了一件“有智慧的工作”(当时我是这般认为)当我转动车叶时,转了不下五六圈,但却连一个田螺影子都没有。太阳已开始斜射。忽然一声:“你洗个澡,洗到现在吗?”我吓了一跳,原来是五哥。他背著篮子正要下田工作,看到我的身体仍然那么脏:“你根本没有洗澡嘛……”再看看我的额头:“怎么,你受伤了为甚么呢?”我低下头,很想哭,但又怕他看到。只有含著眼泪说:“刚才我跌到深沟里去了……”他摘了一片青草,沾著口水,然后贴在伤口上替我止血。我告诉他:车叶里有许多田螺。“真的吗?”我点点头说:“是我放的。”他放下篮子,站在水车上。踏著圆踏板。水哗啦哗啦地流出来,他说:“还不赶快洗一洗!”踏了数圈后,五哥说:“骗人!连田螺壳都没有哩!”我呆了,回答不出来。他背起篮子说:“快点洗,洗完回去看家。”归途,我一再的回头看那水车。心想:明明把田螺放在车叶上,为甚么会不见了呢?

    费了那么大的力气,额上还割了个裂痕,竟然一无所得,仅仅留下这么一页回忆。

    捉青蛙

    有一天早晨,公鸡叫了。五哥拿著铅桶到东边的水井去汲水,天气很凉爽,山影明显地贴在天的那一边。太阳像贪睡的宝宝躲在被窝里,公鸡不断地催它上山来,五哥鼓著肚子,斜著身体,提著一桶水,不倒翁似地走过来。汲完水后,他拿著鱼篓和网对我说:“走吧;我们去捉青蛙。”于是我们沿著排水沟走去。路上他用一枚银币敲著竹子唱:“透早就出门,天顶渐渐光。有时捡田螺,有时捉四脚(青蛙)。为著顾三顿,顾三顿……”边走边唱,不知不觉已到目的地了。

    他下沟去,把网靠在沟旁。我一手持著小竹棍,一手撑著地。爬在岸上,敲打著青草,让青蛙惊动而跳进网里。突然“噗通”一声,一只青蛙进网里去了,五哥赶快提起来,将那挣扎的青蛙塞进竹篓里。又是“噗通”一声,一只大黑影落下去,我高兴的说“这只一定是一只老青蛙。”五哥说:“我想不会是吧!因为老青蛙绝不那么容易就被吓跑的。”当他提网时,果真不是一只老青蛙,而是一只粗皮癞脸的蛤蟆,他把它放进水里说:“身体丑,往往能够平安地生存著。”正捕捉得有趣时,那位和蔼的老人又出现了。我向他打招呼,他笑著说:“乖乖!”并从衣袋里掏出两枚硬币:“这些给你玩。”“谢谢您。”他和五哥讲了一些话后,又荷著锄头远去了。因为我们的身上没有袋子,所以只好将硬币放在口中玩,即将硬币放在唇与牙齿之间,然后发声吐气,让硬币与牙齿互碰,发生震动的音响。突然,“噗通”一声,我的银币掉下去了。五哥马上说:“别动;我先找找看。”他摸了好久,仍然没有找到,最后他说:“你再把另一枚,依刚才的样子,让它再掉一次!”“丢了一枚还不够?还要再丢一枚吗?”他瞪我一眼,我不敢违背,赶快照著刚才的情形,表演一次。“噗通”硬币又落进水中,我指著掉落的方向,五哥顺著银币的落水处摸去:“一、二、三。”他笑著拿出第一个硬币。不一会儿,第二个也摸著了。五哥高兴的说:“将错就错,只要会应用的人,有时也会成功的。”

    时光就在我们的笑声中溜了过去,太阳已经高挂头上,篓中的青蛙开始黯伤。因为从此以后,它们不能再呼朋引伴,共度良宵;再也不能看到美丽的田野与世界了。由一群项链般的蛙卵到调皮的蝌蚪,再由调皮的蝌蚪到活泼的青蛙,不知道经过多少次水蛇的追逐、动物的蹂躏;也不知道克服了多少个寒冬夏日,如今将死在白刃下,残馀的骨骸将由蝼蚁搬去当粮食,怎不令它们忧心如焚,唏嘘泪下呢?可是,我们兄弟不吃这些,又要我们去吃甚么呢?

    伟大的月亮

    有一个天气闷热的晚上,我和五哥到寮外乘凉。月亮是洁白的,农作物均像披雪一般。微风吹拂著大地,稻田里不断地传来鸟的叫声。辽阔的天边,飘浮著几朵云彩,几颗星斗眨呀眨地。五哥告诉我一大堆星斗的名字。而我只记得北极星、北斗星、牛郎星、织女星和犁尾星,其馀的都记不起来了。正当我们在谈星的时候,五哥突然若有所思的说:“这些星斗,我最敬佩月亮的了。”他接著说:“因为她有时虽然只有半边,却也比众星明亮。”我问他:“五哥!我能不能像月亮呢?”他很肯定的说:“能的,只要你努力!奋斗!”当我听到“努力!奋斗!”两词时,突然给一阵沉思笼罩著,因为我似曾听过这句话,但一时却想不出来,后来才恍然大悟,原来是与赵老伯演第一出戏“残舟离家记”时,他所说的“只要努力!奋斗!虽然破船也有到达彼岸的一天。”“要怎样做才算努力!奋斗呢?”五哥回答说:“做事不怕吃苦,因为越苦越能磨练出一个人的毅力,也不要怕失败,因为成功就是多次的失败所导致。还有不要怕困难,因为越困难的事,越能使人变成伟大。”我仰头,注视著月亮,双手合掌祈祷著:“但愿有一天我能像你。”

    雨与鸭子

    一个乌云密布的黄昏,太阳已下山了,小鸡们却一直在田里找食物。所以我奇怪的问:“五哥!鸡群为甚么还不回巢休息呢?”“因为它们不去睡觉,可以多找些食物,以免明天下雨受饿。”翌日,真的下雨了,那些小鸭乐得不可言喻。它们展展小翅膀,将扁平的鸭嘴伸到水中,想从里面找到甚么似的。忽然闪电一亮,“轰轰”的雷声响彻田野。雨越来越大了,鸭子也越玩越高兴,它们沿著排水沟游去。傍晚,它们不见了。只听得稻田里传来“究究”的叫声。五哥捧著破脸盆,放些地瓜签喊著:“咪咪咪……”我也光著身子,爬过泥泞的阡陌,雨黄豆大的落在我们的身上。鸭子“休休休”地叫著,四周逐渐暗了下来。我们走在滑溜溜的田埂上,被摔倒了好几跤。我想钻进稻田把它们赶出来。五哥却说“稻子已经成熟了,一进去就会把稻穗打落,怎么可以呢?”没办法,只好站在稻田旁。“咪咪咪”的叫著,然而那些可恶的鸭子,任我们喊破了喉咙,叫哑了嗓子,仍然无动于衷,我行我素。越来越往田的中央游去,五哥像只落汤鸡。雨水,泪也似地由额上滑下来。我真恨那群小鸭子,我们怕它太小,受不了长夜、暴风雨的折磨。想不到,那不知天高地厚的畜牲,竟不知好歹,愈唤它愈往田中躲去。我们又气又急,几乎把泪水给急出来,还好,当天黑得不见五指时,二哥与三哥正好由此经过。二哥知道此事后骂说:“两人不知干甚么的,连几只鸭子也没办法照顾好。”其实,我们两个并没有闲过。从早上一下床,就开始工作,要照顾小鸡,要煮饭,要挖地瓜,要修补漏雨的屋顶,要替母鸡做生蛋的窝,还要用火烤烤那些掉进泥沼的小鸡。一天做这么多的工作,还被二哥误会,真把五哥气得七窍冒烟。但他还是忍气吞声,不敢多说一句话。最后在二哥与三哥的协助下,才把那些鸭子抓回来,那晚,回到寮中,已经太晚了。所以也没有煮饭,只好到前面的田里挖数块地瓜来吃,暂时的让肚子忘却了饥饿。

    五哥病倒了

    翌日,雨仍然下著,公鸡照旧啼著,可是五哥不能起床了,昨夜,他的体温真是烧得烫人,口中喃喃地念著,直到鸡啼,他才静下来。

    早上,我不能不特别早起。起床后,先将鸡舍门打开,然后开始烧开水。因为土炉被雨水洒湿了一大半,起火费了老半天。五哥想爬起来帮忙,可是只走了两步路,就跌倒了。我喊了两声,还未见回答,才知道事情的严重。爬过去一看,他晕过去了。怎么办?在这荒郊野外,到底要到何处去求救呢?回去吗?路途那么远,天又下著雨,路上泥泞满地,等我爬回去时,不是太晚了吗?想哭!但泪水又被恐惧封住了。我抱著五哥大喊大叫,但他仍然动也不动,好像有意要抛下我而去的样子,我摇幌著他,好久好久,他才微弱地哼了一声。醒来了!醒来了!与我相依为命的五哥醒来了。

    从未生过病的五哥,这次可惨了,颓唐、憔悴,有时还呕吐。看到他如此痛苦,这般狼狈,再想到未来生活问题时,我流泪了,唏嘘的声音,吵醒了五哥。他微弱地说:“弟弟!这点小事,何必悲伤呢!”我泣得更厉害了,他安慰我说:“别伤心,这小小的病痛,没有甚么关系。快擦干眼泪吧!”

    次日中午我站在屋檐外。天气放晴了,大地面目一新。农夫荷锄衔烟,在田埂上走著;水圳上,小孩多了,他们带著铅桶、酒瓶沿路专心的在灌蟋蟀。白鹅在草原上振翅追逐著,羊儿也低头啃著青草。雨后,太阳终于战胜了阴霾,姗姗地露出云端。然而,五哥的病,何时才能康复呢?没有粮食,没有菜羹,要叫五哥吃甚么呢?突然听到五哥的叫声,我赶快爬进去,原来他又吐了,待我将地下扫完后,他叫我到田间去采些可解热的八卦黄,我毫不迟疑地爬出草寮到田野间去找寻。

    祸不单行

    找过几处,终于在一堆稻草堆的旁边找到了数棵八卦黄。因为我忘了带刀子去,所以只好用手挖,当我挖了不久,发现根旁有一个小洞,首先我以为是老鼠洞,所以一点也不在意,拼命地往下挖,突然,手上一阵剧痛,马上抽回来,一条蛇也跟著追出来。我大喊大叫,正在工作的农人都围拢来。一位少年朋友,立即把那条大蛇锄死,用镰刀剖开它的腹部,取下胆囊,替我敷上。后来跑过来一位少女,她惊恐的问:“怎么样!怎么样!要紧吗?”我抬头一看,原来是邻居阿玉姊。她拉著我的手,同情的说:“肿起来了,我背你回去吧!”未等我应话,她就蹲下来,将我背上。同时还吩咐她的同伴,将我所要的药草割了许多棵,然后帮我拿到寮里。当她背我回到寮里,五哥还躺在床上呻吟,她见到此种情形,很是同情。所以自动的帮我们汲水、煮饭、煎药。还要帮忙作菜时,东找西找都找不到一样菜。后来才问我:“你们的菜放在那里呢?”“在床下的罐子里。”她把罐子抬出来,打开盖子,用手扇著鼻子,里面的蚊子一直飞上来。她摇晃著罐里的盐水,隐约浮著两三块腌萝卜头,红著眼眶问:“就是这些吗?”我点点头,她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

    当一切都忙过以后,她一直要背我回家去。但我离不开那些鸡、鸭、鹅,更不忍心抛下生病的五哥不管。是故她怀著极为“悱侧”的心情离去了。

    次日早晨,三哥赶来草庐。那时我的手臂奇大,浮肿得几乎比大腿还粗。幸好及时拿解毒的蛇药来,才使浮肿慢慢地消下去。

    养鸭人家

    转瞬间,又过了二个月。是十月的天气吧?秋高气爽、麦浪翻风。早上五哥准备到圳南捡柴,所以告诉我说:“今天要涉水过龙沟,你不要去,在家好好照顾鸡鸭吧!”当他背著篮子,往南面走后不久,我就开始了我的工作。做完,坐在寮子的阴影下纳凉。当我眺望直北的水沟时,我怔住了。遥远的树林前,有一群大人,扛著一间尚未加粪土与茅草的竹房子,正沿著排水沟前来。最后在约距离五百公尺处,停了下来。于是那些人在那里围篱笆、盖屋顶、刷墙壁。不久,又听到有一大群小鸭子的叫声。听五哥说:“他们是来养鸭的。”正高兴以后不再孤独,不再寂寞时,五哥警告我:“有人说,他是个好喝酒,脾气很坏的恶棍,你以后少跟他们来往。”真使人失望,好人不来,却来个坏人。不好的邻居,不如没有。所以我对那家,没有甚么好印象,甚至常以埋怨、敌视的眼光盯著那屋子。

    有一天,当我吃过午饭,坐在凤凰木下乘凉时,突然发现一位赶著一群小鸭的小女孩,年纪和我差不多,可能不会超过十岁。穿著一条红色的短裤,拿著一根比她高三倍的竹子,留著两条长辫子,大大的眼睛,鸡蛋形的脸儿,真是个讨人喜爱的女孩。当她走近我的时候,两只眼睛动也不动的盯著我的脚看。我忍不住的说:“看甚么!”这时她才不好意思的看看她的鸭子。我问:“查某囝(小女孩)你住在那里呢!”她指著那新搬来的房子说:“住在那里!”原来她就是酒鬼的女儿。当她问我是否住在这里时,我想起五哥的话,骗她说:“不是”,然后爬回草寮去了。

    可爱的猫咪

    当我爬进屋子时,轰隆一声,由放菜的壁上冲出一条黑影来,把我吓得半死,原来是那只小猫咪。它大概想偷吃鱼吧?其实它太傻了,我们都已经快一个星期没有菜吃了,那里有鱼放在那里呢?

    想想那只猫的命运也著实太乖张了。一生下来就见不到母亲,只和一只虎皮花的兄弟,相依为命地交蜷在甘蔗园里发抖,当我发现它们时,我叫五哥来看。他说:“别理它们。”“不!它们快冻死了。”“不会的,走吧!我们自身都难保了,那有东西喂它们?”“不!五哥我们一定要收养它们。”经我一再的要求,五哥才莫可奈何的将它们抱进篮子里。

    带回家后,经过我们细心的照料,慢慢的长大了。本来两只都是很逗人喜爱的,经常看到它们在屋檐下赛跑,玩扫帚。有时还会和小鸡们开玩笑,跑到它们跟前扮鬼脸。等大鸡生气了,才拔腿溜走。可是那只虎皮花的小猫,越来越懒惰了,常常躺在炉里睡大觉,每当五哥硬把它从炉里拉出来时,总被五哥咒:“懒惰猫,死老鼠,睡灶空(炉中)粘边(马上)死。”过了一段日子,它果真死了。因为台湾有句谚语是:“死猫吊树头,死狗放水流。”所以五哥也就把它吊在树上。

    对它的死,我并不惋惜。因为既然懒惰,不努力,只贪享受,死了倒清静些。而对那只勤劳、美丽的黑猫更加爱护了。它常竖著耳朵,侦探老鼠的动静,一听到老鼠的脚步声,就追过去,晚上,它都喜欢睡在我身旁。冬天能和猫同睡,可以说是一大享受,因为它就像一台暖气机,尤其在我们那件破棉被,已失去保温作用时,有它简直就像有个火炉。所以它可说是我寂寞时的良伴,冬天的暖气机。

    养鸭女

    我八岁的时候,三哥结婚了。五哥不肯错过这个好机会,所以早就回家去了,田间只留下了我一人,吃过午饭,拿著老伯送的蜡笔、图画纸,到凤凰木下,看著远方的那间鸭寮画了起来,那只猫像了解我的寂寞似的,也依偎在我的身边。

    正画得出神,那小女孩又出现了。“你说不是住在这里,那么为甚么这么久了,还不回家呢?”我笑笑说:“你是大耳朵(容易受骗)被我骗了。”她说:“你是放羊的孩子,有一天你会吃亏的。”她对我旁边的小猫很感兴趣的问。“那只猫怎么叫呢?”“它‘喵喵喵!’这样叫。”“不!我是说它有名字吗?”“有的,它叫阿花!”“别欺侮人好不好!”“甚么欺侮你,你也叫阿花吗?”她点点头。虽然我们只讲几句话,但是很快就熟悉起来了。她走近我的身旁,看了看说:“你在画甚么?”“画你的家。”“美丽极了。谁教你画画呢?你怎么有蜡笔和纸张呢?”我有一点不高兴的说:“是你祖公(曾祖父)给我的。”她说:“别胡扯吧!我的祖公早就到苏州卖鸭蛋了。”我呆了,我又想起二姊所说的话:“祖父去苏州卖鸭蛋了。”她祖公也去,那他们会不会为了抢生意而吵起来呢?要是吵起架来,祖父一定会打不过的,那她不是我的仇人了吗?越想越气,因此我说:“你回去!我不要让你在这里!”她莫名其妙的问:“你怎么啦?”“没甚么,不让你在这里就是了。”

    我们在那里沉默了好久,后来她讨好的说:“以后我拿鱼头来给你们的猫吃……好吗?”想到鱼头,我眼睛一亮:“真的吗?”“真的,因为我们养鸭的天天都有许多鱼。”谈话间,我突然看到她们的鸭子在偷吃稻,所以提醒她:“你们的鸭群爬上岸偷吃了。”她立刻举起竹子挥了几下,并嘘了数声才把鸭子赶到沟里去。

    “我替你画像好吗?”“我不知道怎么坐?”“没关系,只要你静静地坐在凤凰木下就可以了。”“鸭子如果偷偷吃呢?”“我会告诉你!”于是她去坐在树根上,身子略微倚在树干,我开始画了。我画下她长长的头发,大大的眼睛。画下她塌塌的鼻子,小小的嘴。画下她淡淡的眉毛,鹅蛋形的脸儿。然后顺著两腮,画下脖子,身体。突然她问:“能不能停一下呢?我要小便了。”“嘿!不行不行!等一下!马上好,现在画到腰部了。”她愁著脸说:“甚么时候才可以画好呢?真的要尿出来了。”“再忍一会儿,否则前面画的将白费了。”她用手摸摸肚子,再摸摸发,很不耐烦的看著树叶。“好了!”她像出笼的鸟,立即奔过来:“嘿!真了不起!好好喔!好好喔!”“真的吗?大概是你夸奖的吧!”“暧呀……我的领子呢?”“塞进脖子里去了,不信你摸摸看。”“嘿!”她拍我一下肩说:“怎么不早告诉我呢?”“为了自然呀!”顿了一下,我说:“你不是说尿很急吗?”她“啊!”了一声,我们都哈哈大笑起来。她边笑边跑进甘蔗园。我转身一看。糟了!一群鸭子正伸著颈子忙著偷吃稻穗。我举起竹竿,学她嘘了好多声,但即使嘘掉了大门牙,它们还是照吃不误。她一面整理衣服,一面跑出来。同时北面也来了一位中年人。他浓密的眉毛,高而钩的鼻梁,圆圆的眼睛,小小的眸子,使人看了生畏。他气呼呼的骂著:“他妈的,你干甚么去的,干你……你干什么去的。”走近她,拍拍!狠狠地揍她两个耳光。她不敢哭只瞪著鸭子。过后,他朝著我瞪过来,我吓得浑身发抖,真怕他冲过来揍我。还好,他只有瞪瞪。临走前站在对岸,指著我说:“阿拜(跛脚)!我警告你!下次如果再跟我女儿玩,使她忘了做事,我就把你推进沟底去吃水。”可怜的她,边擦眼泪边赶著鸭子,向北面远去了。

    得意忘形

    昨晚,因为五哥没来。所以我独自度过一个凄凉,孤独,恐惧的一夜。清晨,公鸡啼了。我下了床。将小鸡放出去。然后爬进鸭舍捡鸭蛋,一个一个堆在篮里,小心翼翼地搬进屋子。东边已露出一片鱼肚白。我开始做早饭。边削甘薯边往故乡那边望。在归家的那条小径上,如果出现了个黑影,就一直盼望是五哥的到来。

    时间就在我的等待中过去。黄昏已经来临了,林边开始有青烟袅袅上升。美丽的树,漂亮的屋瓦,还有那翱翔的鸽子,多可爱的故乡啊!此时,家人一定在大吃大喝昨天剩下的饭菜吧?五哥可能把我忘了,否则怎么还不来?想到此,一缕哀愁涌上心头,不觉鼻子酸酸的。正在此时,小径上忽有一团黑影缓缓而来。我跳了起来,那不就是五哥吗?对的,他提著一个草笼。我揉揉含著泪水的眼眶,恨不得马上飞奔过去。五哥老远就问:“你哭了没有?”“没有。”“那好,男孩子是不应该随便哭的。”“我们家热闹吗?”“太热闹了。外祖父、大舅、二舅、四舅,还有姑妈,几乎所有的亲戚都来了。”他一面说,一面打开笼子。一看太好了,里面放满了鸡肉,猪肉,鱿鱼……我太高兴了。不用煮饭了,所以立刻把正在燃烧的木柴抽出来,往地上一扔,便爬进寮里去。不管满手的灰尘,拿起鸡腿就大口大口地啃了起来。炒米粉连吞三碗,的确太好吃了,自从离家后,已经快两年了,从来就没有吃过这么好的食物,怎不令我乐得跳过来跳过去?五哥说:“亲戚们都在向妈妈打听:‘听说你生了一个怪脚的孩子,他到那里去了呢?’。”我塞满一嘴鱼丸抢著问:“妈妈怎么回答的呢?”“她说你已经成了隐士,家都不要了,所以连三哥结婚你也不回去。”听起来真够凄楚的:“我怎么不想回家呢?你是晓得的,每晚作梦,不是都拼命地喊著:爸爸妈妈吗?”正谈话间,我觉得外面有点不对,怎么有霹雳拍啦的声响呢?因此我爬了出去。一看:“不得了!不得了!失火了!失火了!……。”五哥听到我的呐喊,抱著那件破棉被闯出来,丢进水沟里。正在目瞪口呆时,他将湿漉漉的棉被盖在火舌上。我在排水沟里汲了一桶水,正要忍著脚上的疼痛,提过去时,五哥闪电似的将我的水桶接过去。留下一个大铅桶,我立即俯身去沟里汲水。正要提起来时,因为水太重,心又急,一不小心,身子被水桶拉下去了。翻了个大筋斗,落在水沟中。幸好沟不深,否则一命定然呜呼哀哉。后来我也没有再上岸,干脆“站在”沟里汲水给哥哥。他一来一往,也不知跑了多少趟,火势才渐渐小下去,突然我听到有人站在我的后面吹口哨。回头一看,原来是位醉醺醺的酒鬼,也就是五哥所说的恶棍,他站在那里袖手旁观。天下真有这种见苦不救的人,即使我们无法做到“人溺己溺,人饥己饥。”的地步,至于我们对那些亟须帮助的人,也应伸出援手才对,想不到这醉汉竟然视若无睹。经过我俩艰苦的抢救后,好不容易才把这场大火扑灭。墙壁被烧掉了一个大窟窿,棉被全是泥巴,那些“大菜”都成了炭团与烂泥饼。望著“残破”的家,不觉悲从中来。那夜,兄弟俩只好坐在露天的广场兴叹。闭上眼,我想到了一句话“乐极生悲”。五哥趁机劝诫我“得意不能忘形”。

    河中鱼

    自从失火那天起,我们便忙著补墙壁,打扫屋里的泥巴,忙著寻找失散的鸡鸭,处理那些乱七八糟的杂务,所以好久没有看见阿花。直到那一天,我刚喂过鸡鸭,坐在沟畔的墙上时,她赶著那群鸭子,欣然而来。我问:“鱼头拿来了没有?”她歉疚的说:“对不起!这次忘了,下次吧!”她探头看看我们的房子,看看火烧的情形。我一想到那见苦不救,袖手旁观的恶棍就气。“你的爸爸好凶好坏哦!”“别乱讲,被他听到了,会把你的脖子扭断。”“我才不怕咧!他打我,我就叫我爸爸打他。”她突然问我:“你有几个爸爸呢?”“哈哈,你简直在开玩笑嘛,爸爸几个还用问吗?难道你有两个爸爸?”她点点头。我笑了,她红著脸。因此我不敢再笑下去,同情的说:“他时常打你吗?”她摇摇头。“你妈妈待你好吗?”她默默不答,好像流泪的样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呢?难道是常打她?是死了?她与我并肩坐在用二根竹子拼成的小竹桥上,水像镜子一样,把我的怪脚映出来。她忽然指著河里说:“你看!多么美丽的鱼儿啊!”我说:“我捉来送你好吗?”“不能下去!你脚这样,会沉下去的。”我最不喜欢听到这种话了。一听到人家说我不能做,我硬要试试看。于是,我“噗通”一声跳了下去。完了,果真沉下去了。我挣扎著,她在岸上喊著:“救人呀!救人呀!”巧得很,正好被一位农夫听到了。立即跳进河中,将我抱起来。

    “谢谢你!假若不是你。我一定跟祖父一样卖鸭蛋去了(死了)。”“不!假若不是我,你才不会跳入河里吃水呢!”

    捡鸭蛋

    有一个清凉的早晨,阿花突然在屋后叫我。五哥问:“你叫他做甚么?”“约他去捡野果。”五哥说:“他早上还未捡鸭蛋呢!”“我来帮他捡好了。”于是,她到厨房去拿出一把灰钩(用来钩灰)来,我草草地把饭吃完,便爬了出来。说时迟,那时快,当她把灰钩从谷仓底抽出时,一条臭腥母也跟了出来。我飞奔过去,把她手上的灰钩接过来。她赶快躲在我的背后,蛇舌吐得长长的。我尽平生之力劈下去,灰钩碰坏了,再劈下去时,刚好打在晾衣服的竹竿上,钩柄断成两截。在千钧一发之际,五哥闻声跑出来,拾起竹竿往蛇身一击,只见那敏捷的尾巴,立刻绕在竹竿上,我用那半截乱打一场。她说:“打中才(脐),乱乱(纷纷)来。”也就是说打到蛇的肚脐,蛇是越来越多。她向五哥说:“谢谢你!要是没有你来救我,我早被咬伤了。”“那里的话。我该向你道歉才对,你若不是为弟弟做事,也不必受这场惊吓。”

    水中偷生

    田间寂寞、孤单,有一位友伴可说是不容易的,她又如此的活泼、可爱,因此我们经常在一块儿玩:一同数著星星,一同画著太阳的胡子,一同采野果,一同玩草花、塑泥人。在岸上追逐,在水中抓泥鳅,抓小鱼,在田中捉迷藏。白天一起读书、画画。晚上一起吹笛子。这些事,她的爸爸大都不知道,要是知道了,又要破口大骂:“跛脚!你假如敢再跟我女儿一起玩,我就把你推入沟底去吃水。”

    然而,他的女儿却不听他的。每次趁他不注意,就溜到我们家来。这一天她又带鱼头来了,小猫一见到她,就贴在她的身边打转。“丰喜!我们到桥上玩玩好吗?”坐在桥上,她说:“我的眼皮一直跳,昨晚又听到乌鸦叫,要是我有甚么坏消息,你会哭吗?”“不!五哥说:‘男子汉有血无泪。’”“你要当伟人吗?”“当然要!我不但要当伟人,还要当最伟大的伟人哩!”她笑了。

    我们谈得正起劲时,突然有一只巨手从我的后脑推过来,只听得一声惊喊,我便不知一切了。

    醒来时,五哥坐在床上哭泣,当他喊我的名字时,我想回答,但不知怎的却回答不出来。头昏脑胀,眼皮十分沉重,睁开来,又合了下去。

    他告诉我:“是那个穷凶极恶的坏蛋,把你推进沟中的。”我吓了一跳,原来是这样的。“这次幸好我赶上,否则死在沟里谁晓得呢?”他眼泪黄豆般地滴下来。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泪水。我咒骂著:可恶的坏蛋,毫无人性的畜牲,定会受天谴的。

    过新年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秋收冬藏,我不再是八岁的孩子了。许多光阴就这样白白地过去了,我得到了些甚么呢?与鸡鸭为伍,那有出人头地的一天呢?忽然我感到自己的存在,一位残脚的人,将来要怎么办呢?过去从来没有这样想过,为甚么那天会那么想呢?或许这就叫做懂事,叫做成熟吧?

    除夕那天,五哥回家去,我“站”在门口望著炊烟袅袅的故乡,想著:现在家家户户都开始贴春联了吧?大家一大块一大块的吃著年糕了吧?那群等著要压岁钱的儿童,围在老人身边团团转了吧?今夜是今年最后的一夜,家家户户一定是兴高采烈,大伙围在厅堂上叙述别后情趣,畅飨醇酒腊味吧?然而有谁想得到,在田间,在那辽阔的山野里,有个缺了双腿的孩子,正渡著孤独,寂寞,贫困的零仃生活呢?

    大年初一,要是在家必定是大玩鞭炮,欢天喜地地向各人拜年的。然而在田野,连最勤劳的农夫也休息了。只有那些“不解人烟事”的鹭鸶、水鸟、云雀仍然到田间来觅食。望著故乡,羡慕著身体健康的五哥,要跑就能跑,要跳就能跳,想回家马上就可回家,不会受到拘束,也不会受到侮辱。不像自己只能爬,只能像野兽低著头爬。除了艰辛困苦外,还要受别人的揶揄、追逐。

    正在沉思时,忽有一大群小孩子,蹦蹦跳跳地向这边走来。他们从老远的地方就喊著:“跛脚隐士”。听到这话,不觉凄然泪下。怕被他们发现,所以立即用手拭干。他们各个穿新衣戴新帽,从头到脚都是漂漂亮亮的。我呢?只穿著一件二姊小时候穿的破长衫,两边屁股几乎都可出来看人的破裤子。既没有新衣穿又没有新帽戴,完全像一个被遗弃的孤儿,怎不令人鼻酸呢?然而“黄河尚有澄清日,岂可人无得运时。”只要我们深信有更美好的明天之到来,那么暂时受点贫困,折磨,又算得了什么呢?因此,我吞下了泪水,绽开了笑容:“你们为什么跑到这儿来呢?”堂弟说:“我们是要到鱼池(田名)捉鱼的。”他们约我一齐去,我毫不犹疑地答应了。他们用两枝扁担绑成丁字形,让我坐在直杠上,由三个人帮忙把我扛著去。一路上大家嘻嘻哈哈,说说唱唱,直到目的地才停止。大家合力解下围在秧田的破网,堂兄们跑进沟里去网小鱼。我和堂弟则在岸上接鱼。一条条的鱼不断地接上岸来,简直把我们忙得不亦乐乎。大家忘了沟水的冰凉,也忘了人间正是“爆竹一声除旧岁,桃符万户更新年。”的年景。

    不久,已经网到了一大堆。堂弟到田野里,拔来一大堆的蕃仔豆,放在干涸的水圳里。用火烧过,我们就围著圈。十多只手,像母鸡爪一样,在灰烬里,找寻著又香又脆的小豆粒。边吃边谈天,实在到了浑然忘我的境界。将快吃完的时候,堂弟趁我不注意,手摸摸灰烬,向我脸上抓过来。说时迟,那时快,当他要笑出来时,我依样画葫芦,也抓了他一把。这种游戏我们称之为“抓黑猫”。被抓的,满嘴满脸都是灰,比平剧里的大花脸更花。玩过一阵子后,大家分工合作。有的挖地瓜,有的捡牛粪饼;有的烤鱼,有的烤地瓜。不到中午,我们就把午餐解决了。那一天,一直玩,玩到黄昏还不肯离去。可说是我寂寞、平淡的生活里较突出的一日。

    报应

    人家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日子未到。”

    听说有一个大雨倾盆的黄昏,那恶棍连续喝了四大瓶的太白酒,醉醺醺地,早已神智不清了还要外出,宣称要去挖黄金。妻子、儿女劝都劝不听,浑浑然冒著雨奔出鸭寮。他在田埂上摔了好几跤。却眯著眼说:我这种“摔跤”并不是你们所说的“摔跤”,是我师傅教我的,因为要挖黄金,一定要学点武艺才行。他说“跌跤”就是“武艺”。看到鸭子,说是他的合伙人。几只比较大的,他都抓起来摔,他说:“这些大个子的,如果不先把他摔死,将来一定不听话,会向我火并的。”听到雷声,说是情人在为他歌唱。雨一滴滴的滴在脸上,他认为是别人正向他散花祝贺。突然他看到转动的风车,说是大人物派飞机要来接他。所以不管他人的拉扯硬要爬上去,正好风车叶转过来,重重地将他的头颅打破了。至此一位不留半点让人怀念的酒鬼,就这样结束了他的一生。他死后,阿花全家就不知搬到那里去了。

    五哥失踪了

    有一天,吃过早饭,五哥把破脸盆准备好,背起竹篮说:“待会儿,先把饲料搅好后,再煮田螺吧!”我点点头。他又说:“鸡子要照顾好,不要被老鹰捉去喔!”他穿著一套补钉如星的破衫裤,戴著一顶破斗笠。斗笠上的片片叶子随风飘动。走远了,在那绿色的玉蜀黍田消失了。我搅著香喷喷的饲料,大鸡小鸡围著我,简直连我的头上也要跳上去,小鸡跳进脸盆里。当我拨开去,又纷纷集拢来。索性推开盆子,让它们吃个痛快。不一会儿全部抢光了。我开始取火煮田螺。此时,除了炉中“轰轰”的声音外,天上还有云雀的呼唤,农夫的斥呵。有牛羊的哞叫,牧童的箫声及悠美的山歌,屋后也传来潺潺的流水声,真是一首百听不厌的交响曲。远望去,水圳上有一群小白鹅,正在绿草中摆著各种各样的姿势。有在岸上追逐的、有在河里嬉戏的;有埋首啃草的、有悠闲啄毛的;有展开翅膀想飞的、有潜入水底衔泥的。割草的孩子,用镰刀敲著竹杠,边走边唱:“天是天呀地是地,养老鼠呀咬布袋。真像我村那一位,养个女儿十七八,未学走呀先学飞,无媒人呀自己嫁。”炉上突然传来“戚戚”的声音。田螺快熟了,我打开锅盖,看著硕大的田螺,口水几乎流了下来,爬进寮里,拿出一个大碗公,盛好后。田野里正升著无数的水蒸气,这就是五哥所说的:“土地公伯在煮饭。”我想,我也该煮饲料了,于是把地瓜签、蕃薯,沟水统统放进锅底,在炉中加上几把燃料,开始炊了。煮好饲料,农人收工回去了,但五哥却一直没有回家。我肚子有点饿,所以爬进寮中选了一个田螺来吃。香喷喷的,味道很美。嗯!好吃极了,真想再吃一个。但一想起五哥还没回家,马上又爬出去瞭望著四周,连个人影也没有。抬头瞄一下上空,太阳正射出强烈的光芒。小鸡正躲在阴凉的树下休息了。水蒸气也上升得更加厉害,午鸡啼遍整个田间。我开始煮午饭,抓四把地瓜签,削两块地瓜,然后舀几瓢水,一起放进锅中。当时的那座炉子,只是在露天下,用泥巴黏成的,没有烟囱,炉里的烟都从炉口冒出来,所以熏得我眼泪和汗水直流。真想跑到树荫下歇歇。可是想到五哥的吩咐:“做任何一件事,都要专心一志,不可离开岗位。”所以只好忍著炎热阳光的曝晒,守在炉旁。

    农夫又开始下田工作了。我的肚子实在饿得不得了,但五哥却一直不见踩影。最后等不及了,只好自己先吃。然而,每当吃一口饭就往四周张望一下,期盼五哥早点归来。时光一分一秒的过去,太阳都快隐进故乡的林内去了,五哥还是毫无踪影。现在,牧童已经轻松的跨在牛背上,村姑也已除去身上的包扎,站在沟旁濯足,准备归去。老农放下锄头,吸口烟伸伸懒腰。当我煮过了晚饭,蚊子占据了整个空间,它们成群结队的“嗡嗡”作响,好像赞美黑夜之来临,又好像歌颂自己占领空间的本领。记得五哥曾说:“会咬人的狗不会吠。”我却说:“会咬人的蚊子为什么会叫呢?”五哥说:“彼与此是风马牛不相及。”

    天越来越黑,连最勤劳的鹭鸶也拖著两脚蹒跚地飞回去了,五哥为什么还不回家呢?关上鸡舍的门,爬进房内,从葫芦筒里,摸出一副打火石,喀喀地擦著,蚊子不断地偷袭著我,使我边打蚊子边起火。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令一点小火花,落在纸捻上。吹燃以后,爬上床,点亮那吊在壁上的煤油灯。就藉著那微弱的灯光,将饭摆在一块两头垫著砖头的木板上,孤单地,伤心地自己吃著晚餐。那一顿饭,除了田螺外,什么菜也没有,但又不忍吃它,因为想到五哥离开了一整天,中午又没吃饭一定很饿。所以这些田螺我不能吃它,必须留给五哥,因此只有草草地“白吞”(没有菜,独吞饭)了一碗地瓜,就爬到寮后的沟畔。仰望苍天,没有月光,只有稀疏的几颗星及数片云。扫视大地,农作物罩上一层黑墨。昆虫、青蛙引吭竞鸣,偶尔也从稻田里传来鸟的呼应,老鼠的追叫。五哥到底发生什么事呢?难道是回家了吗?但他为什么没有先说一声呢?那么到底是为什么不回来呢?会不会是偷东西被捉呢?还是摔到河里被淹死了呢?或是和人吵架,被打伤了呢?串串不幸的幻想,都涌到我的心上来。我著急、寂寞,伤心得流下眼泪。就在此时,约二十公尺处有一团黑影蠕动著,他不正是五哥吗?我几乎大叫起来,赶快拭去泪水,睁大眼睛注视著。许久,那影子一直停留在那里,有时又好像蹲下去做些什么似的。我想或许他今天遇到横财,东西太多了,走不了几步便掉下来,所以才如此晚归吧?那我应该去帮忙他才对呀!于是我爬著向那影子赶去。等到靠近它时,我失望了,那里是一个人呢?只不过是一丛芥菜而已。抱著惆怅的心情,转过身子爬回来。当爬了几步时,后面突然有“沙沙”的声响,转过头去,一片漆黑,什么也没看到,但我总觉得后面有人跟著走似的。五哥虽说过“心中无邪不怕鬼。”可是在那种情况下心里仍然忐忑不安。有一次,当我望进寮内时,吓了一大跳,那不正是屋子著火了吗?赶快加紧四肢的移动,此时心跳得很厉害,头上的冷汗泉涌著,一口气爬到水缸边,汲了一桶水,拖到屋里拿起来正要向火源泼去时,才发现除了煤油灯亮著外,房子依然如故。这时才松了一口气。

    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一直睡不著觉。悄悄地把房门开了一个小缝,不时从缝口瞧出去,期望五哥能够回家来。

    挨打

    五哥就这样,消息杳然了。每天从日出等到日落,但我所等到的仍然是个“寂寞”。

    有一个早上,当忧心如焚时,故乡前面的那条小路,又出现了一团人影。我像迷路的船舶看到了灯塔。我欢呼著,大叫著:“五哥!五哥!”然而,他不是五哥,而是四哥。他告诉我,五哥不能来,生病了,病得很厉害,所以由四哥代替,来与我作伴。他吩咐我一切都得听他的。否则,他要独自回去,让我自己留在田间。

    有一个很冷很冷的早晨,四哥荷著锄头下田去挖地瓜。我则坐在小板凳上切菜喂鹅。寒风一阵一阵袭过来,虽然把长衫裹住了两脚,但仍然无法御寒。手抖著,牙齿互相碰著。忽然南田传来一位老农的喊声:“喂!跛脚!鹅群在偷吃青菜了!”我装著没听见。他又喊了:“喂!跛脚!你眼睛瞎了吗?”此时,四哥也开腔了:“赶快去把鹅群赶走!”我想:天气这么冷,我的行动又不方便。双脚裂痕斑斑,每爬一步就痛楚一下。尤其爬在草尖上,草尖刺进裂缝里,不但流血,甚至尿也会流出来。所以,我装聋作哑,坐著继续切我的菜。四哥火了,他气急败坏地跑过来,抽出一枝扫把上的竹子,不分青红皂白地猛抽起来。竹子像雨滴般地落在我的头上、手上、背上、脸上、肩上。上半身无一处没有被鞭到。悲痛穿入我的心坎。然而我强忍著抽泣,直到他自己去赶走鹅群,我才掉下了眼泪。我恨!恨我的残缺,恨四哥的残忍,更恨那群天杀的鹅子。

    与五哥生活了二年,从不曾受他的责骂,想不到四哥一来,就这样对待我。想到此泪水更是泛滥了。我站了起来,想回到那陌生的家,投入老母亲的怀抱痛哭。那时,北风正呼呼地刮著,地面铺著一层厚厚的白霜。我向故乡那边爬去,眼泪不断的流著。手上、脚上,都因裂痕太多,流脓、流血而痛苦难堪。要爬屡因衣服太长而被绊倒。要站起来走,又因上身太重,脚上的伤痕太多支持不住。然而为了回家,我凭著一股勇气,不怕流血,不怕寒冷,将下截衣服卷起来。爬一会,走一会。经过千辛万苦后,终于回到了故乡前面的那排树林。忽然,一只大怪物蹲在篱笆外。我擦干眼泪后,才看清是一只狗。我平常就与狗无缘,对村口这几户人家所养的狗更怕。因为它们都非常凶猛,经常咬伤人畜,所以我停住了“脚步”,看它那两颗雪亮的眼睛也不转地瞪著我,回家的梦惊醒了。我不得不转过头,带著惆怅的心,一步,一步地再爬回草寮。

    当我爬回草寮时,四哥正横躺在床上。我想,他一定是很伤心,很难过的。因为人生气时往往是无理智、残忍的。而等到气消时,也往往是后悔、懊恼不已的。

    我又孤独了

    四哥本来就只是暂时来代替五哥的,而且他对这种艰苦的田野生活也不感兴趣,所以来了不久又回去了。因此,我又过著寂寞、孤独、艰辛的生活。

    当那生活重担──捡花生、捡地瓜、捡田螺、捡干柴等等工作,落在一个用爬的孩子的身上时,我几乎嚷出了眼泪。上天是公平的吗?祂要我怎么去背篮子捡拾来渡日呢?然而为了活下去,为了不愿让人家耻笑我“不能”的尊严,我咬紧牙关,握紧拳头,承受了这种种的挑战。

    捡地瓜

    本来和五哥住的时候,我从来没有为背篮子烦恼过,因为都是由五哥背的。然而,现在五哥回去养病,四哥也不来了。我仍然要生存,仍然要靠捡拾渡日,所以我不得不自己背篮子。我不能和常人一样站立走路,也不能用手拎著篮子,那么要叫我如何背呢?但总得想个办法来呀!于是每逢农人采收花生的时候,我就将小篮子吊在脖子上,然后爬著去捡花生,捡完了再吊著爬回来。

    有一个下午,我发现东田有一群农夫在那里割甘薯藤。我爬回寮里,找出一个盛地瓜的大篮子。本来我想和捡花生时那样吊在脖子上,但篮子太大了,吊在脖子上会碰地,根本无法行动,背也不能,吊也不能,最后只好用拖的。就是把篮子托在手上,暂时站起来,用力向前抛去,然后爬去拾起来再抛。如此反复在抛抛爬爬、爬爬抛抛一直到目的地为止。

    捡地瓜,大家都荷著锄头去,但我不能,最多只能“咬”一把短刀去。我大部份都找一些别人没有看到的捡。只要不怕胼手胝足,每天捡个篮子地瓜也是不难的。

    这天。我一直努力的找著,捡拾,过了不久,篮子全满了。要回家时,因为满篮地瓜,无法再用抛的了。所以我只得在田野寻找一些地瓜藤或茅草系紧地瓜,然后绑住篮子的两边,做成一个圈套,随后像牛一样地将地瓜一步一步含辛茹苦的拖回家。说是很容易的,但事实上做起来却艰难万分。记得当时,摔过来摔过去,有时绳子断了,有时篮子翻了,每次到家,可说是筋疲力尽,遍体鳞伤。

    捡地瓜回去后,还要煮饭,养鸡鸭。如果天气太冷,还要到稻田里搜稻草塞在席子做窝,以御寒霜。

    孔子说:“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虽像我残缺至此,也做过许许多多的粗活。例如:捡花生、捡地瓜、捡田螺、捡燃料、种菜、种瓜、捕鱼、捕鸟、捕青蛙、汲水……。对了,汲水这事在别人来说是一件很简单工作,但在一个只能用爬的我来说却是一件非常繁重非常艰难的工作。

    有一天,当我发现缸里没有水的时候,很是担忧:“要叫我怎么办呢?会是一般人说的:‘破脚破相,不能挑葱也不能算帐’吧?”但这烦恼一闪就过去了,因为我记得一句话:“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所以,我乐观的接受了这个考验。在百般的尝试后,我想出了一个办法,就是用麻绳绑住铅桶的两耳,做成一个圈。然后把它套进头去,吊在脖子上。这虽然和捡花生、捡地瓜,都有相似的地方,但这种痛苦却远超过它们好几倍,因为当我爬著去汲水时,每爬一步,铅桶就摆动一下。两只手常会碰到铅桶而发疼,而且铅桶一摆动,绳子就跟著动,犹如锯子一般,来回锯著我的脖子。往往在汲过几桶后,脖子就开始脱皮。厉害的时候,血还沿著绳子流下来,其苦实非言语所能形容的。但我并不害怕也不伤心,反而快乐。因为我能够和常人一样“汲水”了,虽然一般人用“挑的”,我是用“挂的”,但效果一样。他人能把水缸注满,我也能。这件事实,证明了“事在人为”啊!母亲!您知道?您残缺的儿子,不是弱者,更不是无能的人。喜悦之馀,不禁眼眶含满了泪水!

    抓金龟子

    每当所有的地瓜、花生,都收获完了,我就吃著过去所储存下来的地瓜签。有空时也带著小篮子到田野里去找地瓜秧(自然长成的零星地瓜),那时我在屋旁种了数棵丝瓜和南瓜,而且还在沟边开垦了一小块土地来种葱、种空心菜和茄子,以及一些比较容易生长的蔬菜。没有菜时,我就到沟里捕小鱼,或到水田里来捉水鸭挖泥鳅。每当下了一阵大雨后,我就吊著小茶壶去捡鸭母螺子(小螺子),有蝗虫的季节,我会拿著网,放在干涸的小田沟,然后从头开始,朝著网那边爬去。蝗虫见了我就往前飞,加上风力。它们就一一栽到网里去,每次拿起网来,里面都是塞满著许许多多的蝗虫,将它们的翅膀取下来。放进油锅里炸,真是香甜可口,比金龟子还要好吃。谈到金龟子,便使我想起那个难忘的日子。

    是一个纳闷的早晨,我带著一个酒瓶,沿著沟岸到一片田青树抓金龟子。因为它们都停在田青树梢,我抓不到。所以每次都要将树枝攀下来,每每把人家的田青树折断了。当我抓到将近一瓶时,田的主人来了。他气冲冲的抓住我的手,叱道:“你是谁的孩子?快说!”我吓得魂不附体,一句话也讲不出来。他指著那片被我扳断的田青树说:“你看!田青茎都被你折断了。非要你赔偿不可。”他再度逼我讲出爸爸的名字来。然后拉著我说:“跟我回去见你们的村长!”我著急了,急得几乎哭出来,马上伏地向他叩头求饶:“伯伯!请原谅我吧!因为我是靠捡拾及捕野生来过活的。”“什么?为了自己的生活就可以把他人的作物糟蹋吗?”我望著生气的他直发抖,百般的要求他“原谅”,再三的保证:“下次不敢了。”最后他走过去,把那些倾倒的田青树扶正,怜惜地摸摸那些折断的树干,尚有馀恨的说:“下次要是再这样,我就不饶你了。”从此以后,我再也不敢去抓金龟子来佐餐了。

    台风

    田间的生活,虽系寂寞、孤独、艰苦、拮据;时常要和天争、命争。要接受风吹雨打,严寒饥饿的考验、折磨。甚至还要克服天残,以血与汗来果腹充饥。但是我乐观奋斗,将所有的障碍、阻力一一克服了。所以我的家人认为,我可以这样度过一生了,那里知道第三年的夏天,来了一次台风,把我的生活转向了。

    有一天,气候突然变坏了。天上乌云密布,细雨飘飘,鸡群一直无意入巢休息,听说这是台风来临的前奏。我赶快用大绳子将茅屋系在旁边的凤凰木上。并且把鸡鸭关好。入夜不久,风愈吹愈大,屋顶上的茅草,咻咻作响。我想:“今夜,一定是台风之夜。”立刻起来找打火石点灯,然而那里点得著呢,风一来便吹熄了。屋前的树木开始动摇了,屋子上也开始吱吱作响,躺在床上一直担心著。突然,寮顶的茅草被翻掉了一撮,雨水从上面飘进来,我抱著被单蜷缩在没有雨水的一隅。狂风怒号,真是惊心动魄,忽然又一巨响,鸡群拼命的叫著。我想一定是鸡舍盖掀掉了。怎么办?我急了,平常为了使它们能够繁殖,连蛋都舍不得吃,如今一大群的鸡鸭鹅将要失散了,怎么办呢?下了床,往门缝看去,外面正刮著令人惊心的强风,我只好又缩回屋角来,又一阵巨风来。屋顶上的茅草又被掀掉了一大半。阵阵强风吹进来,摇撼著草寮。我坐在床上,就像坐摇篮里。我紧张、害怕。冷风夹著雨水灌进来,我全身发抖著。天啊!难道我所吃的苦还不够吗?为什么要不断地摧残我呢?不觉唏嘘泪下。一度伤心过后,我镇定了许多。虽然外面倒塌声频频传来,但我却反常的镇静。一阵大风吹来,把我的屋顶完全掀落了,雨从上面冲下来。我抱著被单钻进床底下,想避避雨。那知床下也湿了一大片。不得已只好将一件旧蓑衣拿来顶在头上,依偎在较牢的那片墙壁,也不知搏斗了多少个时辰。风渐渐停了,然而这种停息只是短暂的。未等我把屋顶绑牢在树干,又开始刮了,而这次的风向不同了,雨量也多了。地湿得连站脚的地方都没有。狂风暴雨,越来越急,我躲在屋檐下的树干旁。水哗啦哗啦地流过我跪的地方,冲著我的大腿。冰冷得使我的牙齿不断地互碰著,肚子也饿了,但炉子已被雨水浸湿,连土都溶化了。屋后的排水沟,水势汹涌。我在微弱的曙光下,看到小鸡被水冲走了。雨一阵比一阵大,沟水排不出去。水开始上涨,当涨到我的胯下时,我不敢再站在屋檐下了,爬到屋顶上去。照样用蓑衣顶在头上,看著水势我心寒了,突然有一只老鼠游过来,被我用一枝树枝打沉了。这屋顶挤满了一些小动物,如蟋蟀、蟑螂、蛤蟆、小虫等等。一见它们我就毛骨悚然。不一会儿,屋盖浮上来了,而且还随著水波摆动,要不是昨夜把它系在树干上,早就被水漂走了。

    天亮了,望著四周,白茫茫的一片,令人担心。雨仍然下著,水势滔滔,把所有的农作物都淹没了。田野变成汪洋,一切生物都在洪水的威力下屈服了。因为屋顶会漂来漂去,使得我头晕目眩。因此我攀著树,爬了上去,坐在树干相交处。雨继续不断的下著,不久倾斜的墙壁不支了,拍啦一声躺了下去。一些攀附其上的鸡群,全部落进水中。它们用翅膀挣扎著,最后一只只被洪水给冲走了,水不断地上涨著,最后连我所坐的树干也浸水了。怎么办?再上去就是较细的树干了,会不会被我攀断了呢?望著脚下的洪水,我惊惶失措的大喊大叫。然而天地悠悠、汪洋似的田野,就是喊哑了嗓子,叫破了喉咙,也不会有人听到的。我想这次是死定了。即使不被洪水淹死,也会被饿死的。但千万没想到就在绝望无助的时候,奇迹似的事情出现了。五哥及爸爸由西边驾著一片木板(脱谷机底下的大木板)摇摇晃晃而来,我大哭大叫著。不知怎的,当父兄赶到时,我竟抽泣得连讲话的力气都没有了,爸爸含著热泪把我从树上抱到木板上,五哥掏出预藏的一些干粮给我吃。

    那天下午,雨渐渐少了,傍晚太阳也微露光芒。洪水由排水沟逐渐地排出去,爸爸及五哥到处去找寻迷失的鸡鸭,水退得差不多了,爸爸就叫五哥先背我回家,他要暂时留在那里抓畜牲,起先我不肯,吵著要和他一起回去,他说:“乖!你让五哥背回去,我鸡子抓完就跟著回家。”爸爸把我抱起来,让我趴在五哥的背上说:“赶快回去,否则天黑了就看不到路啦。”我们不敢违背爸爸的意思,涉水往家乡的那边迈进。

    五哥捡了一根黄麻茎,要我插在前面试深浅。他则一步一步涉水向前走去。回顾那居住了三年的草庐,正塌在洪水中,一片凄楚,满目悲怆……突然间,五哥跌倒了,他被我压著,挣扎了好多次才站了起来。走了几步后,又跌进深沟里。这次,我滑落水中,双手乱拍著,连吃几口水,五哥才把我抱上岸来,连续又跌了好几跤,每次爬起来,五哥的脚上都会受伤或淤血。但为了回家,只有咬紧牙关继续前进。走到半路,问题来了,横在前面的是一条水势滔滔的排水沟,经常这里有一座小桥,但因水大早已被淹没了。眼见天越来越黑,再不回去,看不到清草,怎么能够回家呢?因此五哥叫我抱紧点,他要试著泅过去,我不敢怠慢,双手束紧他的脖子。“预备去!”他用力一冲,准备冲到对岸去,那知水势甚强,一下子就把我们冲走了。他猛力往水里一钻,猛不及防,水钻进我的鼻孔里,使我头昏目眩。他挣扎著将头抬起来,看他那种痛苦的样子,觉得实在不忍心,因此,我将手一松,放开了五哥。忽然听到五哥喊:“快抓住!快抓住!”然而来不及了,洪水已经把我冲走了。五哥见情形不妙,不顾一切的地顺水泅过来,在水波上抓住了我的右手,将我强拉到他的肩上,在无数次地挣扎冒险、冲击之下,五哥侥幸地揪到对岸的茅草,终于将我送上岸边。

    回家时,天已黑了。家门紧闭著,当母亲提著煤油灯出来,一见到我们时,手中的煤油灯往地上一摔,把我们拥得紧紧的,我们悲恸欲绝,个个痛哭失声。许久许久,妈才去拿衣服来给我们换,并且替五哥擦拭脚上的血迹与泥巴,最后还发誓:“今后!无论如何,再也不让你们去过那种非人的生活了。”

    就这样,我告别了三年的“鲁宾逊式的生涯”。

    难忘的往事

    回家后,我天天帮著母亲做事。帮她煮饭、洗衣服,以及照顾弟妹们。偶而,我也跟二姊或四哥去放牛或割牧草。她们很不喜欢我去,因为经常有人会在我的后面指指点点,评论是非。有一次,二姊听到一群妇女评论我说:“他的脚会这样一定是他前世为非作歹,罪恶满贯才会如此。”有的说:“一定是他的父母坏德行,才会生这种破相的人。”当时二姊气得哭回家,说再也不跟我走在一起了,因为她们受不了这种轻视、侮辱,然而我总不能老是守在母亲的身旁呀。所以,有一天,我独自爬出门去,那时有许多小孩跟在我的后面。等到我爬出村子时,那群小孩子就用一条绳子横在前面,不许我爬过去,我不管他们,硬穿过绳子。他们一看到我没有听从他们的话,就合拢来,将我围起来,并用绳子来捆我。我说:“我要生气了喔!”大家笑了,齐声说:“跛脚猴,谁怕你生气。”有一位捏我一把说:“你生气我也不怕,你追不上我。”我说:“你们别以众欺寡好不好?”有个叫“生毛肚”的小孩挺身过来说:“那我们两个吧?我一手让你好了。”我忍不住了,便向他冲去,他们一齐帮著他,将我抱住,然后打我的头,打我的脸,打我的胸部,打我的背部。突然见到地上有一块瓦片,因此我挣脱了他们,拾起那块瓦片,向一位叫“阿胜”的脸甩过去,结果他惨叫一声,双手掩住眼睛,我看到鲜血从他的手指间流出来。那群小孩一窝蜂地跑到“阿胜”家去告诉他的母亲,我趁大家不注意的时候,爬到一间厕所里藏起来。但当我正为那些血迹发抖时,突然听到有人敲门,我吓得几乎要冲到毛坑去。外面的人开腔了:“跛脚!你别躲,快出来,否则要用火把你烧死。”不得已,只好走出来。她拉著我生气的说:“你把阿胜打得头破血流,看你要怎么办?跛脚独蹄还会打人。”我吓得脸色发白。她半拉半拖地将我拖到家,向我母亲告状:“你这孩子,用瓦片把阿胜的眼睛打出来了,看要怎么办?”妈妈过去看看阿胜的眼睛,见到他手上的鲜血很著急的说:“你赶快送他去医院,一切费用由我们负担……”她说:“这孩子应该教训教训,这次好在打到我们的孩子,要是打到别人的,不被揍死才怪!”母亲抽出一枝扫把上的竹子,向我屁股猛抽著,然后再把我吊起来鞭打。唉!真不孝,竟让母亲生气到这种地步。她从来不曾吊著孩子打的,这次是破天荒第一遭。我流下了泪水。她骂我:“都已快十岁了,还不知好歹。”后来婶婶来了,才把我放下来。母亲指著我骂道:“滚出去!永远不要再回来!”我哭了,母亲不要我了!别人遗弃我还不要紧,母亲不要我,叫我怎能忍受?怎能活下去?啊!我也太不争气了,不但没有带给父母快乐,反而增加他们的悲伤。想到此,我真的爬出去了。我爬过一间厕所,再越过一条小道,来到猪圈旁的草堆下。在那里,我一直反复地想著母亲的话,“滚出去,永远不要再回来!”不要回家,那要我去那里呢?妈为什么也不了解我呢?难道被人家打死了,都不能反抗吗?于是我叉想起了田间,那里是那么和平、安宁。那边的水车,太阳、风、雨、山影、田埂、鸡鸭、鹅群,每样呢,都是那么令人怀念。再去吧?再去过那虽艰苦却甜蜜的野居生活吧?想著想著,我竟蜷在草堆下睡著了。忽然我被一阵抽泣声吵醒,张眼一看,正是母亲在流泪。我在作梦吧?她说:“我儿!我错打你了……。”她悲伤得几乎接不下去。“当你走后,阿兴告诉我,你受辱的经过,而且阿胜他根本就没有什么大伤,只不过是眉毛上破点皮而已。”说完,母亲蹲下来,将我背了回去。

    爬向学校

    一个夏日的黄昏,当我在炉前帮妈妈烧饭时,爸爸带了一个老师进来。父亲指著我的脚说:“脚这个样子,走路都得用爬的,怎么有可能去上学呢?”接著又说:“要是学校肯让我们寄宿的话,也就是说……。”那位男老师未等爸爸解释完毕,就摇摇头说:“像这样,要读书实在也没有办法。”说完就带著几位学生走了。我低下头,看看弯曲的双脚,想到将来的前途,我掉泪了。泪眼看著模糊的火焰,勇敢地不断地往上冲,炉中的火光渐渐把我的眼泪蒸干了。我收回了视线,握紧拳头,咬紧牙根,在火的面前,向命运挑战,我心呐喊著:“我要上学!我要念书!我要和常人一样天天去学校。”

    正好有一天,是邻居阿兴他们的登校日。他问我要不要去学校玩,如要,他要背我去。那时我毫不加思索的回答:“要!”并且立即爬回家换一套较新的衣服。于是,阿兴兄真的背我去学校。正当朝会时,有一位吴丽卿老师走过来,她问我叫什么名字?喜不喜欢读书?我一一告诉她。她一直夸赞我聪明,就临时在黑板上画了五个注音符号给我念,其实这太容易了,当她教过一遍时,我已经全会了。她又加了十个注音符号,仍然一教就会。想不到在短短的三十分钟内我竟然学会了所有的国音字母。她更惊奇了,她说:“你真是个了不起的奇才,只要你好好地努力,将来一定可以出人头地的。”她并且告诉我:“今天学期开始,就来注册好吗?”我点点头。

    那个入学的日子终于来临了,我鼓起勇气,忍著爬的艰苦,爬的不名誉,爬的难堪,以及爬所带来的揶揄。抱著一颗兴奋的心,毅然决然地爬进学校之门,去揭开我那艰钜而漫长的求学生涯。

    当时和我一同上学的有石崑、欧阳、阿兴、李可、堂兄弟及表哥等。他们常常轮流背著我去上学、回家。然而天下事变化莫测,有些大人开始讲话了。有的说:背他会背坏了身体;有的说背他会被传染成跛脚。所以不许他们的儿子跟我在一起。因此,我必须独立自主,勇于奋斗,将书本用包巾包著,然后绑在腰际,沿著人少的道路爬去上学,每次遇到生人,我就暂时站起来,等他们那些奇异的眼光消失了,才再趴著继续爬。当时,帮忙我最多的,要算是石崑了。他常瞒著家人来替我拿书包及踢去前面的碎石、硬物,让我方便爬行。

    爬的滋味,实非大家所能想像得到的。在一般的天气里还无所谓,如若遇到大热天,路上沙粒如火球,爬在上面,手脚都起疱脱皮。遇到下雨天,泥泞满地,爬在上面,溅满一身的污泥,也真苦死人。可是,为了学业,为了前途,唯有不顾一切的往前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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