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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削亡之禍;墨家則不遵孔子刪訂之六經,而別立六經。此異於孔子者一也。儒家留意於仁義之際,而道家則曰:大道廢,有仁義,絕仁棄義,民復孝慈,又曰:為之仁義以矯之,則並與仁義而竊之;法家則曰:仁者能仁於人,而不能使人仁,義者能愛於人,而不能使人愛,是以知仁義之不足以治天下。此異於孔子者二也。儒家祖述堯舜,憲章文武,非先王之法,服不敢服,非先王之法,言不敢言。而法家則以為伊尹無變殷,太公無變周,則湯武不王;管仲無易齊,郭偃無更晉,則桓文不霸;墨家亦曰:所謂古者,皆嘗新矣;道家亦曰:三皇五帝之禮義法度,不貴同而貴治(道家以上古之世為至德,而又不重守古,此其說似相矛盾);保守主義終不能戰勝進化主義,故荀子亦不法先王,而法後王。此異於孔子者三也。儒家慎終追遠,厚葬久喪,而墨家則主張三月之喪、三寸之槨;道家則以天地為棺槨,以日月為連璧,星辰為珠璣,萬物為賫送,螻蟻何親?烏鳶何疏?皆言薄葬短喪。此異於孔子者四也。儒家樂天順命,以法自然,此近於道家之無為,而悖於墨家之非命。墨家之言曰:今用執有命者之言,則上不聽治,下不從事。上不聽治,則刑政亂;下不從事,則財用不足。又曰:欲天下之富而惡其貧,欲天下之治而惡其亂,執有命者之言不可不非,此天下之大害也。法家亦言自然,其重在勢;道家之言自然,其重在理,與儒家言自然重在天者,稍有不同。此異於孔子者五也。儒家分大人之事、小人之事,不註重農圃。而道家、農家均貴自食其力,上可以逍遙物外,保全廉恥,不為卿相之祿所誘;下可以仰事俯畜,免於饑寒,不為失業之遊民。許行且倡君臣並耕,禁倉廩府庫以自養,舒其平等偉大之精神。法家亦重墾令,貴耕稼,惡談說智能。此異於孔子者六也。儒家不尚物質,重視形而上之道,賤視形而下之器;而兵家重技巧,以為攻戰守備之用;墨家長於制器,手不離規矩,刻木為鳶,飛三日而不集;斫三寸之木,以為車轄,而引五十石之重;司空之教,賴以不墜。此異於孔子者七也。以上七事,僅舉其大者。各家學術,皆有統系,綱目既殊,支派亦分,不同之點,何可勝道!莊子所謂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當時思想之盛,文教之隆,即由各派分塗,風猋雲疾,競爭紛起,應辯相持,故孔子不得稱為素王,只能謂之顯學。

    證以事實,孔子固不得稱素王。若論孔子宏願,則不在素王,而在真王。蓋孔子弟子,皆抱有帝王思想也。儒家規模宏遠,欲統一當代之學術,更思統一當代之政治。彼之學術,所以運用政治者,無乎不備。幾杖之間,以南面事業推許弟子。《說苑》曰:“孔子言,雍也可使南面,南面者天子也。”《鹽鐵論》曰:“七十子皆諸侯卿相之才,可南面者數人。”是孔子弟子,上可為天子諸侯,下可為卿相。孔子亦自言:如有用我者,吾其為東周;又言文王既沒,文不在茲。此明以文王自任,誌在行道,改良政治,非若野心家之囊橐天下,故幹說七十二君,而不以為卑;應公山弗擾之召,而不嫌其叛。後人處專制時代,不敢公言南面之誌,或尊為素王,或許以王佐,豈非厚誣孔子?孔子以後,有二大儒:一曰孟子,一曰荀子。孟子言五百年必有王者興,以其時考之則可矣;又曰:如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舍我其誰?荀子嘗自謂德若堯、禹,宜為帝王;遺言余教,足以為天下法式表儀,所存者神,所過者化。可見孟、荀二巨子,均以帝王自負。列國之君,因疑孔子有革命之野心,不敢鉤用。觀《史記·孔子世家》所載:

    “〔楚〕昭王將以書社地七百里封孔子。楚令尹子西曰:王之使使諸侯,有如子貢者乎?曰無有。王之輔相,有如顏回者乎?曰無有。王之將率,有如子路者乎?曰無有。王之官尹,有如宰予者乎?曰無有。且楚之祖封於周,號為子男五十里。今孔丘述三王之法,明周召之業,王若用之,則楚安得世世堂堂方數千里乎?夫文王在豐,武王在鎬,百里之君,卒王天下。今孔丘得據土壤,賢弟子為佐,非楚之福也。昭王乃止。”

    得百里之地而君之,以王天下。孔子之誌,孟子已言之。令尹子西有見於此,遂沮書社之封。儒家革命思想,非徒托諸空言,且行之事實。如田常篡齊,子貢、宰我頗涉謀亂之嫌疑。《史記·弟子列傳》:“宰我為臨菑大夫,與田常作亂,以夷其族。”《墨子·非儒篇》言:“孔子遣子貢之齊,因南郭惠子以見田常。則田常之謀齊,宰我、子貢均為謀主。”《莊子·盜跖篇》言田成子常殺君竊國,而孔子受幣。《胠篋篇》言:“田成子一旦殺齊君而盜其國,並與其聖智之法而盜之。”察莊子之言,是孔子亦與聞其事矣。墨子又言其徒屬弟子,皆效孔丘。子貢、季路輔孔俚亂乎衛,陽虎亂乎齊,胇肸以中牟叛,漆雕形殘。莊子又言子路欲殺衛君,而事不成,身菹於衛東門之上。由諸家所說,子貢、宰我、陽虎、胇肸、漆雕開,皆欲據土壤,以施其治平之學。此處於專制積威之下,不得已而出此。湯武革命,一以七十里,一以百里,天下稱道其仁。儒家用心,較湯武尤苦,而誅殘賊、救百姓之績,為湯武所不逮,以列國之君,罪浮於桀、紂也。墨翟、莊周不明此義,竟以亂黨之名詞誣孔門師弟,千載以後,遂無人敢道孔子革命之事。微言大義,湮沒不彰。愚誠冒昧,敢為闡發,使國人知獨夫民賊利用孔子。實大悖孔子之精神。孔子宏願,誠欲統一學術、統一政治,不料為獨夫民賊作百世之傀儡,惜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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