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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六日,家康在大坂城西之丸召集暂留大坂的诸将们,开了一次作战会议。会上,有位名叫堀监物的大名发言道:“内府大人要攻克会津,尚有各种各样的困难。特别是白河至会津的这段路途中,有个叫背炙势至堂的地方极为险峻,打先锋的诸位务必要小心谨慎。”
“谬论!”家康脸色一变,“就算有那些险峻之地,可敌人有一柄长枪,我们同样有一柄长枪,难道我们还会不敌上杉?”家康是恨铁不成钢,诸将们看样子还摆脱不了上杉家是日本最强兵团这个传言的影响。
作战会议确定了从五方面攻克会津的计划。家康、秀忠父子率领箱根至西部的诸位大名,负责白河口,伊右卫门也编排在内。另外,佐竹义宣负责仙道口;伊达政宗负责信夫口;最上义光负责米泽口;前田利长、堀秀治负责津川口。他们都各自带领诸侯们奔赴战地。
家康在数日前已经去拜见过秀赖和淀姬,向他们告假出征。
山内家是乾彦作等人前往城内参与作战会议的。回到府邸后便把所有内容都报告给千代,最后道:“总之,是要在江户集合。”
“你辛苦了,还请命令飞脚把消息急速传至挂川城。另外,大坂府邸也不需要这么多人了,十来人足够。彦作你就率领众人回领国去吧。”
“可是,若碰上万一,十人左右怕是不能保得夫人安全啊。”
“彦作,你还是武士不是?是就不要婆婆妈妈,赶快把人领走把屋子空出来!”
“夫人————”乾彦作考虑到全部人马都回领国后,大坂空荡荡的不安全。“听闻石田治部少辅(三成)见诸侯们都各自回了领国,于是离开佐和山进入大坂城。他要跟上杉东西呼应举兵抗衡呢,夫人!若此言属实,那么治部少辅少不了会拿大坂诸侯的妻子作人质的。”
“那时,我便以女流之身应战。”
“可十来个人也太少了。”
“彦作你可真傻啊,”千代笑道,“就算留下两百人,被重兵包围也只有死路一条。所以,两百人也好,十人也罢,结果是一样的。既然结果一样,那又为何不选择伤亡少的方法呢?”
“这————”乾彦作抬头怯然望向千代,千代脸上故意露出一脸笑容。
“没有这不这的。你快马加鞭,回挂川后就跟家主说,就当千代已经身亡,无论大坂发生什么事,都不要瞻前顾后,要当断则断。”
“是!在下定当传达。”
“那彦作你何时动身?”
“准备完毕之后吧。”
“哪能那么悠闲?现在已进入战时状态,不如定在明天。”
为准备出征而回归领国江户的家康,一行共三千人,沿途是小心又小心。士兵们全都盔甲在身,长枪在手,铁炮的火绳也是保存完好,随时都可应战。家康是穿的便服,头上戴着一个叫“越前户口笠”的菅草斗笠,身穿浅黄的麻质小袖,外套一件宽袖的黑色阵羽织,只有胯下坐骑是称作岛津驳的名驹,配了黑色马鞍,看来颇有气势。
途中,忽有传闻说,石田三成的谋臣岛左近会在近江一带突袭家康,于是他们又急忙改道而行,二十日那天到达伊势四日市。此后直至箱根,一路上是一连串的重要关卡之城,均由秀吉所恩顾的大名们镇守,决不可掉以轻心。
四日市附近有位桑名城主,叫氏家行广,邀请家康道:“请容鄙人为各位接风洗尘,好好款待大家,尽一番地主之谊。”家康先答应下来,后又派人前去查访————氏家行广的举动看来很可疑————于是便撤销前去的计划,从四日市乘船到了三河的佐久岛,三河的冈崎城主田中吉政出迎。这位田中吉政也请求“提供丰足的美食犒劳大家”,家康口头答允,回头又让人暗中查访,发现并没有可疑之处后,前去美餐了一顿。
二十二日经过三河吉田(即丰桥),吉田城主池田辉政招待了一顿。二十三日到达浜松,让城主堀尾忠氏也好好招待了一顿。不过他们从不在城内借宿,而是借的寺庙。二十四日到了伊右卫门的居城远州挂川。
“德川大人还未到吗?”伊右卫门备好宴席,从早上便开始念叨。
他是被称作“劳苦命”的人,对这种接应招待是下了十足的功夫,体贴周到,绝不马虎。为了消除嫌疑,他让人把城门作八字大开,守兵们手持木棒代替长枪,而且宴席地都设在城下的武士府邸和寺院,全都光明正大,毫不遮遮掩掩。
不仅如此,他还将城内粮仓的米大量拿出,提供给家康作行军用粮。另外还准备了一万双草鞋。
家康的队伍在午前到达。伊右卫门的家臣们殷勤地将各位带去各个休息之地;伊右卫门自己一个人去迎接家康,领其至寺院。
“哎呀对马守大人啊,你总是这么客气,想得面面俱到。佩服!”家康极为高兴,美美地享用了一顿伊右卫门备好的午餐。伊右卫门一直在下座相伴,用餐饮汤的动作怎么看都是小心谨慎、笃实可靠、值得信赖的样子。家康忍不住夸了一句与自己身份不相称的奉承话:“有幸得见对马守大人的这番风貌,更加感觉值得信赖啊!”
“大人过奖了!”伊右卫门脸色稍微泛红,不过态度厚重,见不到丝毫轻薄之色。
“真不愧是太阁青眼有加的人物!”家康的话听来反倒轻浮了些,可伊右卫门不为所动,还是稳重作答。
餐饮完毕,正要离席之时,家康的谋臣井伊直政一脸严肃地进屋来。
(是有密报吗?)
伊右卫门起身正要避讳离开,家康伸手制止,道:“不用,对马守大人跟咱们是同道上人。没有什么话是不能让对马守大人听的。”这种场合,不如说是家康在打消伊右卫门的疑虑,努力想要拉拢伊右卫门。
“可是————”伊右卫门有些尴尬。
“不用走。直政你说,什么事?”
“是。”井伊直政所说的也无非一些行程计划。今夜在岛田歇息,明日正午要经过骏府(即静冈市)城下,不过骏府城主中村一氏遣使者来报“因病不能出迎”。
“病情那么重?”家康脸色一变。在离开大坂前,家康曾接到中村一氏使者来报,“因病不能从军”。中村拒绝从军,究竟是什么理由?
(难道他存有异心?)
家康一旦往这个方面想,便会越想越觉得可疑,更何况现在对方又再次重复。
中村一氏,亦称孙平次,很早就随秀吉征战天下,最初任泉州岸和田城主,接着是近江水口城主,如今是十二万二千二百石的骏府城主。入主骏府城后,官至式部少辅,是秀吉特别信赖的丰臣家中老之一。
秀吉把关东八州交与家康,即将家康从东海一地移封至箱根以东时,为了监视家康,曾在东海特别安置了数名以正直著称的诸侯,由西至东有:
伊势桑名城的氏家行广
尾张清洲城的福岛正则
三河冈崎城的田中吉政
三河吉田城的池田辉政
远州浜松城的堀尾吉晴
远州挂川城的山内一丰
骏河府中城的中村一氏
这之中的中村一氏,无论是俸禄,还是官位,抑或丰臣家中官职,都是东海诸侯之中的一号人物,当时接受秀吉任命时,还曾说过这样的话:“只要有在下镇守骏河府一天,关东诸事决不劳大人操心。”他还训诫家臣道:“如若关东事起(家康要是敢犯上作乱的话),就尽快调兵前往箱根,等候关白殿下(秀吉)亲征。这是咱家需尽的责任。”
“请问对马守大人,这位式部少辅(中村一氏)果真病重?”家康问伊右卫门道。
“在下不甚清楚。”伊右卫门诚实回答。他确实不知中村一氏是否患病。那个时代,便是真的卧床不起,作为城主也决不愿意把此等消息泄露给别人。这是武家的习惯,难怪伊右卫门不知。
“那就派人前去探明究竟。”家康命直政道。
为探明中村一氏究竟是否病重,前往骏府拜访的是家康使臣村越茂助。这位茂助过了小半日回来时,家康正坐在轿中,晃晃悠悠行走在山坡之上。
“哦,茂助!怎样?”
“式部少辅果真病了。”茂助报告。
“不假?”家康松了口气,但又考虑到自己此番疑虑所带来的政治上的坏影响,于是又道,“我一直认为不会有假。那位正直的式部少辅绝无可能耍花招作假称病。”
家康二十五日到了骏府城下。那时伊右卫门已经领了二千人马跟随家康准备前往江户。
(到底中村大人是否有异心?)
此事伊右卫门心里也没底。这种时期的人心向背,估计是最难以揣测的。
一到骏府城下,中村家的第一大家老————横田内膳便出来迎接。
“你辛苦了!”家康情致大好地赞赏了横田内膳一番,然后跟他来到二之丸内他自己的府邸,在此休息整顿并享用午膳。
就在此时,只见门被推开,病怏怏的中村一氏由侍臣们扶着出现在家康面前。家康也是大吃一惊:“这不是式部少辅大人吗?”眼前这位怎么看都是将死的病人。“快,这边来!”
“是!”中村一氏要跪下行礼。
“免了,免了,我不知道你竟病得如此之重啊!”家康连忙上前扶住他的手,因感动而半晌说不出话来。令他高兴的是,原来中村一氏的病情的确属实。如若在这箱根之地出现反叛者,那这场战事究竟会如何演化就不得而知了,或许家康连自己性命都难以保全。
中村一氏老了,病了,气力虚脱。他流泪道:“在下怕是命不久矣。若是在下归西,这一家上下就全拜托大人了。这次出征,弟弟一荣(三枚桥城主)将代替在下冲锋陷阵。另外,请收留家臣新村嘉兵卫、大薮新八郎、小仓忠左卫门三人,让他们替大人打杂吧。”他这样做,实际上是送这三位家老去家康那里做人质,以表明对家康确无二心。
家康非常高兴:“定不负所托。你就好好养病,争取早日康复。”说罢,赠了一把备前长光的刀给他。那一晚,家康出了骏府城,夜里住宿在清见寺。
进入关东领地后,或许是因为松了口气的缘故,家康途中竟有了狩猎的兴趣,弄得比伊右卫门还晚一天到达江户。
伊右卫门是七月一日进入江户的,并遵从德川家的食宿计划,安排了宿营。当时集聚江户城下的各路诸侯已有五十余人,到处都是人喊马嘶。那时————石田三成将在大坂举兵————这种倾向愈发明朗。若果真如此,各位诸侯留守大坂的妻儿将成为石田三成的人质。
(千代危险!)
伊右卫门心中七上八下,很是牵挂。
大坂城下,如今是一片骚乱。一直蛰居江州佐和山城的石田三成公然宣称“征讨逆贼德川家康”,并入主大坂城。
(跟传言一模一样。)
千代强作镇定,可身心都免不了因紧张而微颤。她即将面对的是从未经历过的大战。
不久,排名仅次于德川家的大名————毛利辉元,率领大军从广岛城出发,进入大坂。石田三成游说毛利辉元成功,让他担任西军旗头,入主大坂城西之丸。另外,石田三成还作了一篇被称作“内府罪状”的檄文,列举十三条罪状弹劾家康。此文被分发到各诸侯处,并附宣誓文一句————鉴于此,我愿尽忠报效太阁大恩,助秀赖公诛灭家康!
手持此宣誓文的城内使者也来至山内家。留守的服部喜左卫门、冈文左卫门等与使者会面,并收下文书。服部急忙持文书去见千代。
“使者怎么说?”千代故意不去触碰文书。
“使者让咱们送去关东的家主处。要即刻派人前往关东吗?”
“不错。”千代点点头。
“那文书就请夫人先过目。”
“上面写什么了?”千代头颅微倾。
“啊!那在下就————”服部喜左卫门缓缓拾起文书,很是惶恐的模样。服部以为是千代不愿自己看,要他替自己念出来。“那在下就念了。”
“喜左卫门,你真识字?”千代轻笑道。这个时代的武士,三人中有一人识字就不错了。
“这个……假名尚可,真名(汉字)就难说了。哈哈……夫人是取笑在下呢!”
“怎么会?”
“夫人定是想看在下念不出来的挠头样儿。”
“哪里会?我都没叫你念。这封文书的内容,使者已说了大概,已经没有必要再看了。”
“啊?”
“文书的封印不要拆,就这样送到关东的家主手中。”千代道。后世均认为是这句话替伊右卫门赢得了辽阔的封地。
对千代来说,反正已经决定跟随家康了。方针既定,就不能三心二意半途而废,需要彻底为己方着想,所以石田方发来的文书也不必看。
“不用看,送至关东后,嘱咐家主也不可拆阅。就这样封印完好地交到家康大人手中,做好咱们的分内之事。若是拆阅后再送交过去,则意义大不一样。”
“原来如此。里面竟有这么大学问。”
“算不上,这叫天然艺术。你们今后也会懂的。”
一位叫田中孙作的结实小个儿,被选中成为前往关东伊右卫门处的密使。
(他真能走那么快?)
千代觉得不可思议,这位孙作据说一天能走二十里。不过,田中孙作被选为密使,倒不是因为故事里常有的超人的脚力这个原因,而是因为他的出身。孙作是近江国坂田郡高沟村出身,伊右卫门时任近江长浜城主时成为山内家的一员。所以,他懂近江方言。
石田方因担心大坂诸侯的留守人员与关东从军中的诸侯之间有情报交换,所以在近江的大津一地设置了一个巨大的关卡,同时在同国的水口、佐和山也设置了关卡,以达到阻断东西交通的目的。也就是说,只要能顺利通过近江一国,就能到达关东。
因此千代对年老的服部喜左卫门划定了人选范围,道:“要以近江百姓自称,说是到京城刚参加完亲人的葬礼回来,这样才能顺利通过。所以,能说近江方言,最好是老家在近江的,有吗?”
服部回答道:“这样的话,田中孙作应该能胜任。”而且他还介绍说,恰巧孙作就是个脚力极佳之人,能日行二十里。
千代叫来孙作:“把头抬起来吧。”孙作三十五岁,在战场冲锋陷阵年纪稍嫌大了点儿。而且他从来都武运不佳,功夫也不甚高,这次他决意圆满完成此番大任,以开拓武运。
“孙作有两个孩子吧?”
“是!老大是男孩儿。”
“你不在的这段时间,我会替你好好照看他们的。”
“不用不用。”孙作受宠若惊,道,“实在不敢当!身为武士理所当然应该前往战场,不敢劳驾夫人照顾家小。否则反倒促生了娇气,于家中士风不利。”
“你要做的并非是去战场厮杀,而是比战场厮杀还要凶险得多,难得多的事。”
“明白!在下视死如归。”
“不,你必须得活着,无论遭受怎样的奇耻大辱,遭受怎样的痛楚,你都得坚强地活下去。”
千代让孙作先等会儿,她写了一封给伊右卫门的信:“西军要挟持留守诸将的妻儿作为人质。不过请不要担心我的安危,实在不行我就自戮,决不活着落入敌人手中。请夫君不要乱了心神,仍旧如同平素所说的一样,恪守本分,好好扶持德川大人。”
这封短信一共有八行,千代把它搓成细绳,与孙作戴的百姓斗笠上的绳索缠在一起。后来,赖山阳写诗赞咏此事,道:“笠绳一条字八行”。
孙作趁着夜色离开大坂。
第二天,五奉行之一的增田长盛派来使者,以高压的口吻道:“秀赖大人有令,命贵府妻小移步至城内。”也就是说要把诸侯的妻儿强制收容到城内。使者毕竟是以秀赖的口吻传达的命令,家臣们全然不知该如何回话,于是只能在使者与千代之间踌躇无措。
(这种时候,没有气魄的男人可真是指望不上啊!)
千代此番有了切身的体会。
“那就请使者到书院小坐片刻,我直接与他面谈。”说罢,她修饰了一下妆容。
使者在书院里落座。千代迈着轻巧的步伐踱过走廊,穿过两道门,进入书院,在正面上座坐下,道:“我就是山内对马守内人。”
“哦!鄙人福原玄蕃。”使者微微抬头道。此人看模样大约四十出头,前额已秃。
(这头型倒方便,都不用再剃了。)
千代心里觉得有些好笑。这位福原玄蕃身材不错,可惜面目惹人生厌。
(待会儿让他好吃好喝一顿罢了。)
千代看了此人面相后,即便他身份是使者,也尊敬不起来了。
“久仰夫人盛名,今日得见实在三生有幸啊。还请夫人明断。”福原玄蕃一双眼睛盯着千代不放。
(的确是又美又可爱啊,就看你有多聪明了。)
“您辛苦了。”千代道,“刚才听下人说什么我不能在自己家里住了?怎么回事儿?”
“没错。请移居大坂城。”
“我?”
“正是如此。”福原玄蕃点点头,语调黏黏糊糊的。
“是谁的指示啊?”
“是中纳言大人(秀赖)的指示。”
千代一听,扑哧笑出声来。
“为何发笑?”
“我笑福原大人撒谎不打草稿呢。福原大人定是觉得日子过得太枯燥,所以才到我这里说笑话来了。”
“这……这岂有此理。”
“难道不是么?请问福原大人现在坐的是哪儿?”
“就这儿!”
“您看清了,那里可是下座。秀赖大人的使者对我家来说应该是上使,我家又怎会让上使坐下座?”
“夫人怎么就不明白呢?是奉行增田右卫门尉大人听到秀赖大人这么说,就命鄙人前来传达的。”
“哦,这么回事儿啊。那就不是秀赖的指示了,是增田大人的指示。”
“不不,是增田大人听到秀赖大人这么说————”
“闭嘴,”千代说时,眼里依然含笑,“拿着秀赖大人的名讳到处乱用可不好。总而言之,不就是增田大人这么说的么?”秀赖才虚岁八岁,怎会说什么把千代当人质的话?
“日本的所有诸侯,”使者福原玄蕃道,“都一视同仁。所有诸侯的妻儿都得移居大坂城内。绝不允许夫人一家这么推三阻四。”
“我去不了。”千代又道,“因为我是对马守的妻子。”
“那又怎样?”
“我只遵从对马守一人的指示。对我来说,只有丈夫一人是天地间的施令者。”
“好感人啊!”福原玄蕃险些忘了自己的使者身份,就要开些轻浮的玩笑话了,好歹忍住,威胁道,“可惜行不通,这可是奉行的命令。”奉行是丰臣家的执政官,对大名来说是最可怕的一种存在。
“不去。我只有丈夫一人最重要,奉行什么的跟我毫不相干。”
“夫人竟敢目无……”说福原玄蕃怒了,不如说他是因千代的沉着而慌乱。“鄙人面前这么放肆倒也罢了,要是传至奉行的耳朵里,贵当家的可没有好果子吃。”
“可是福原大人,您家的奉行陪我睡觉吗?能陪我睡觉的,这个世上除了我家夫君不会有其他人了。那我只听丈夫的话不是理所当然么?可有何不妥?”
“这……”福原顿时哑了,思忖半晌无法作答。
“反正,只能派人去关东问过我夫君对马守之后,我才能决定去还是留。”
“那可不成,飞脚往返耗时太多,等不及了。明天城内自会派人前来迎接夫人。”福原留下这样一句便告辞离开山内家。
这段时间伊右卫门在关东也听到了各种各样的传闻。
(莫非石田方————)
他有了不祥的预感。
(石田方若是举兵,诸侯的妻儿岂非都成了人质?那千代一定会自寻短见的!)
他的这个念头一转,便心急火燎起来,马上叫来一个队长,名市川山城,吩咐道:“你很会随机应变,这是你的优点。俺有一事相求,你能回大坂一趟吗?”伊右卫门要他回千代身边保护她,若遇到万一要奋力保她安全离开大坂。“不能让夫人死了!拜托!”
不过市川山城也是武士。眼见着一场从未有过的大战即将爆发,家主却要自己离开战场到后方去,心里确实不是滋味,他道:“大人,我怕有负重托,还是请别人去为好。”
“不不,只有你才能完成这个艰巨的任务。不能让千代死了!”
“可是————”
“拜托了!你就答应了吧!”伊右卫门明明是一名大将,却对自己的一个手下小兵合十而拜。
市川山城见家主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只好放弃在战场立功的想法,答应下来:“那我就听从大人调遣。”
这位市川山城,是山内家有名的勇士,甚至在别家也享有盛名。他另外还有个小名叫石见,是若狭的能登野村出身。父亲是当地武士,叫市川定照,好像是位曾经侍奉过若狭武田家的刚毅人物。
市川山城也是在近江长浜时代来到伊右卫门家的。那时伊右卫门刚在长浜当上大名,招了大量侍从,他也是其中之一。
“市川山城,你什么武器最拿手?”伊右卫门问道。
“火箭。”他的回答很特别。火箭是攻城时所用的特殊武器,在源平时代只不过是燃起箭头发射的简单玩意儿,到了战国末期,用上了火药。在大型竹箭的箭尾灌入火药,点燃后再如火箭炮一般发射出去。每支火箭有三片侧羽,尖端有火炎燃烧。发射时并非用弓,而是徒手掷出,手掷之力与火药喷射之力相辅相成,可以射得很远。在攻城时,用竹盾防身,边躲边攻,一有机会就发一支出去。火焰四散,若是点燃了敌城的某处易燃的所在,引起敌城火灾,就大功告成了。
总之,火箭操作简单,可是要在战场用得得心应手,须懂得不少火药知识。所以,市川山城是伊右卫门所倚重的人才之一。
(哦,此人竟懂火术啊!俺也当了大名,这种人才也是需要的。)
如此这般,伊右卫门便收了他做事。
市川山城确实是个能人。天正十八年(1590)的小田原城攻城战中,他曾往城中射了好些火箭,搞得敌人胆战心惊。连秀吉也不由得侧目,问近臣————谁在空中放的烟花啊?从哪个阵中射出的?当他得知是从山内对马守的阵中射出时,还对伊右卫门大加赞赏————伊右卫门很会打仗嘛。
攻克小田原城后,伊右卫门被封远州挂川六万石。市川山城也因战功赫赫,加封千石。
就是这个市川,如今要作为单身密使,前往保护千代。途中西军的关卡甚多,到底能否安全到达,他心里也没底。
“化装比较好。”有人这样建议,市川也考虑了一下,决定化装成热田神宫的神官。他脱掉头盔,戴上乌帽子;丢掉盔甲,套上神官衣装。无论是胡须长短还是走路姿势,都像极了一个真正的神官。
他就这般模样西驰而去。可是进入近江后,到处都有军事性的关卡,市川山城凭着自己一张嘴,好歹过了几处关卡,这日在近江水口却被人叫住:“那个神官,等一下。”
水口一地是西军大将长束正家的十二万石之地,关卡处武士众多,对所有稍有可疑之人都严加盘查,连一只蚂蚁都不会轻易放过,警戒态势不可谓不严。
关卡的守兵道:“等一下!”还用长枪指着市川山城。于是神官模样的市川只好慢慢停下脚步。
“大人有何贵干?”
“你很可疑,跟我们去岗哨。”十来个小兵押着市川来到岗哨。只见里面有数名队长模样的武士,坐下盘问他。
“你可真无能啊,”武士之一戏谑道,“密使们大都化装成僧人或神官,这是任谁都知道的事。你要化也化个新鲜点儿的出来呀,也好让我们乐呵乐呵嘛。”
“您这话从何说起啊?”市川山城很是胆怯的模样,“鄙人是尾张热田明神的神官。这可是千真万确的呀!”
“看你额上都没毛了。这个秃头的模样就是你经常戴头盔的证据。”
“瞧您说的。我这叫‘神官秃’,一年四季都戴着乌帽子,额上的头发都闷得掉光了,这才成了这番模样。”
“撒谎!我们有证人!”对方叫来刚才在关卡执勤的小队长。
这个小队长道:“我可认识你。你就是山内对马守家中的市川山城吧,使得一手好火箭不是?”
(啊!)
市川吃了一惊,他不记得对方的面孔。大概是在某个战场上,因自己声名远播而被对方记住的吧。
“怎么会?不过长得像罢了。”他苦笑道。
“对了,市川山城不是若狭的人吗?在若狭武田家干过吧?”大家都对市川山城的履历很是熟悉。
“那就去把大庭弥卫兵叫来,大庭也是若狭人,听说也在武田家干过。”队长大声道。
一听大庭弥卫兵的名字,市川山城不由得焦急起来。因为他们从年少时就相识。而且不仅相识,武田家灭亡后他们还一起走遍天下,共同寻找寄身之所。后来市川山城到了山内家,弥兵卫去了长束家。也就是说,他们其实是患难与共的铁哥们儿。
(大庭一来,就暴露了。)
市川山城坐到一棵松树根上,擦了擦头上的汗。
“那个……神官先生,干巴巴等着也不是事儿,干脆你唱一段祝词如何?你不是神官吗?祝词应该会唱吧?”
“祝词?”市川不耐烦地站起来,“祝词鄙人当然会。鄙人是神官怎么可能不会?不过祝词是奉给神灵的,若是随便乱唱,说不定会遭天谴呢。”
“说得这么神乎!那怎么办?”
“你们坐下来,让鄙人替诸位祈福武运如何?”
“呵呵,这倒新鲜。”这些武士们都听话地坐了下来。
市川山城来了一段,唱得铿锵有致极为熟练,大家听了都佩服极了。不过他唱的并非祝词,而是市川家祖传的山伏鸣弦文,因节奏相似,听来有点儿祝词的味道。
大庭终于来了。
这位大庭身材高挑,手脚极长,长得跟个长脚蜘蛛似的。
“什么?市川山城被抓到岗哨了?”他不由得对传令兵反问了一句,“确实是市川山城?”
“就因为不知道到底是不是,才让大庭您去辨认的嘛。”
“那马上走。”他拿起带鞘的太刀,掀开帷幔就往外走。
(放他走!)
他心底里这样决定下来。这个时代的武士充满了个人主义精神。武功也好,名誉也好,都是个人所有,而自己所属的集团利益却并不怎么多去考虑。而且不去考虑也并非不道德之事。所以,大庭弥兵卫放走市川山城可能给“西军”带来的损失,在他心中不如个人的侠义心肠重要。
(山城,久违了,我一定帮你!)
这便是所谓“武人相惜”。借用德川时代的哲学用语,便是武士道。
(此时若是把山城给出卖了,我就是蔫的!)
大庭弥兵卫一步步沉稳走去。这个时代的武士道还仅仅停留在个人美德气节之上。到了岗哨,他急问队长:“那个市川山城在哪里?在哪里?真没想到还能碰上他!”
队长用手一指:“在那棵松树下。”
“哪个哪个?在哪里?”大庭弥兵卫眼睛转来转去,终于发现松树下有个神官模样的人,“那个吗?是那个神官?哎呀,真是很像呢,啊哈哈,太像啦!”
“大庭,难道不是他?”
“不是不是。市川山城没有那个神官那么高的颧骨,眉毛也要粗些。最不一样的是身材,他比我还要高呢。”
“是吗?确实比你高?”
“我老早就认识他了,不会错。一般人找朋友,总喜欢找跟自己身材差不多的吧?市川比我要高一点点,肯定不是那个熊样儿啦。”
“可是————”说认识市川的那人道,“他那张脸非常特别,世上怎会有两张?”
“那,你们查查那人右胁下,若是市川山城,一定会有个铁炮疤。他曾被铁炮炸开过,不过现在看来应该不是那么恶心了。你们查查,若有,就是真正的若狭能登野出身,如今是山内对马守家臣的市川山城了。”
“噢,这个法子好。”他们一齐朝市川冲去,把他的神官衣服脱了个精光,却发现他全身上下都是好好的,一个疤痕都没有。
“难怪,看来认错了。”一群人终于信服。当然,市川本来就没有疤痕,那是大庭使的好计策。
(多谢了!)
市川从岗哨出来时,朝大庭远远投来感激的一瞥,大庭却看向别处,作无知状。
后来关原之战结束后,千代求伊右卫门————那位大庭弥兵卫是咱家的恩人,让他过来做事吧————然后让市川专程去请了他来并授予高禄。
就这样,经历了此番种种危难,市川山城到达大坂千代处时,已经夏日将尽。千代看着市川山城那风尘仆仆的神官模样,不由得泪眼婆娑:“你总算回来了!”
“是……”或许是一下子放松下来,这位豪杰也是双目噙泪,半晌才抬起头来,“只要在下来了,就决不会把夫人交给那些敌人!”
(伊右卫门真是善良体贴。)
千代大为感动。没有哪个诸侯能够像他那样,因挂念大坂的妻子,特意从阵中抽调出一名高级将领,专程来护她。
“我虽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可如今有你的机智助我一臂之力,我就更安心了。”
“夫人,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许自戮————呃,这是家主的话。”
(若是我死了,伊右卫门会怎样啊?)
思忖间,千代暗暗觉得好笑,他肯定会愁得焦头烂额的。
“夫人,”市川山城道,“若是您有什么万一,那山内家将是一片黑暗啊。”
“胡说!”千代好歹忍住没笑出来。
“是真的。无论家中还是坊间,都这么说的。”
“山城你好傻,连这种谣传也信。”
“……”
“说得我好像是个坏女人似的,尽干些雌鸡报晓、矫枉过正、吃力不讨好的事儿。”
“怎么会呢?家中也好坊间也好,从没有人这样说过夫人啊。”
市川山城退出后,换了衣服,整好头发,变回了原本的武士模样,从留守家臣服部喜左卫门那里听来了大坂的近况。他越听越心惊,看来大坂城一方是非要把诸侯的妻儿们掳去城内不可了。
“附近府邸的情况如何?其他各府也都不情愿进入城内吗?”
“好像哪里都不情愿去,但具体情况不甚清楚。”
“去打听!”
“这不成,山城君。你不知道,大坂方在各个角落都设置了岗哨,站岗的人很多,晚上还燃起篝火。他们不光要严厉打击外逃,连彼此间串门都严禁。”
“真的不成?”
“正是,所以我们才愁得不知如何是好啊,大家的情形都不清楚。”
“那好,天黑后我发射信箭去问。”
待到夜幕降临,这位火箭名手架了个云梯,身手敏捷地爬上大房顶,双腿跨在兽面瓦上坐好,拿大弓朝着四面八方的大名府邸发射信箭。箭上附有一封信函,准确落入了各个府邸的院落。可惜的是,其他大名府邸里这般神勇的强弓手都去了战场,竟没有一家能给个回话。
第二天,大坂城下传出一个令人十分震撼的消息————细川越中守忠兴的夫人,放火烧屋,自杀身亡。
(该如何是好?)
千代嘴唇紧闭,不禁紧张起来,下一个被包围的就是自己家了。
七月十七日夜里九时许,吞没细川府邸的熊熊火焰,在城下南边冲天而起。这天夜里,市川山城在千代房间外大喊“着火了”,千代先没意识到会是这等惨事,问了一句:“哪个方位?”然后只命他们好生防火。
可不久后,市川回话:“在城南玉造口的方位。从火势上看,不会是寻常百姓家。寺院那块地本身就少,也不太可能。大概是大名府邸吧。”
“快拿防火衣来。”千代命道。很快一件妇人用的红黄相间的毛毡防火衣被搬了出来,千代麻利地穿上,道:“家主在外,就由我来发号施令。”她让人在正门背后、正屋前面的前庭里摆好布凳,自己坐了上去,然后下令所有侍女都拿好薙刀。
“把所有门都打开。”
“夫人这是为何?奉行方的西军人数众多,就在街角呢。若是把门都打开,夫人被那些人掳了去可怎么办?”
“就按平常防火的步骤一步步做好就行。”
“可是————”现在已是战前剑拔弩张的局势。如果奉行方的人哗啦啦涌进来,千代会怎样?
“没关系。奉行方若是敢来,那我就奉陪到底。决不给对马守大人的武勇抹黑。”千代虽口中逞强,可膝盖却免不了打颤。
不久门都开了,每处都有人把守,并燃起了篝火。又过了会儿,只听见一些百姓嚷嚷着从门前经过:“着火啦!是细川越中守大人府邸!”
一听细川的名字,千代不由得一惊:
(难道奉行方包围了细川府邸,要强行带走细川夫人,所以双方打斗了起来?)
“山城,快把门关上!”她慌乱道。
“啊哈哈,夫人也有失策的时候嘛。这次确定是要关门?”
“嗯,关门。”千代抢过侍女的薙刀,咚一声倒插在地,站起身来,“怎么样?功夫还不错吧?”
“啊?”市川山城苦笑。
“不过,我膝盖都打颤了。看来战斗呀策略什么的还是留给男人最好。”
“啊哈哈!幸好只是失火。如果是兵戎交接的战斗,那夫人大概得心惊肠子跳了。”
“真的?”千代捂了捂肚子,“还没跳。山城,我看那并非是普通火灾,而是战火。那些官兵,不久后就会来咱们这里的。”
忽然,府邸来了不速之客。山内家后门附近的墙上忽现一个矮小的影子,嗖呼一声落入府邸内侧。
“有贼!”警卫们呼喊着一拥而上。
只见那人打扮得像个连歌宗匠,道:“等等!鄙人虽不请自到,却不会为难贵府。带我去见贵府夫人便可知晓。”
“还以为是谁呢?这不是六平太吗?”疾步赶到的市川山城苦笑着带他去了千代处。千代也不怕夜露清寒,仍在正门前的布凳上坐着。
“是六平太么?”千代语调有久违的欣慰,只要这位前来,城下的样子也就清楚了。
“哎呀,在下也是忙得不可开交啊。夫人心忧的可是玉造那边的火?呃————呵呵。”
“有什么好笑的?”
“夫人这一身防火衣很合身嘛。”他说了句风凉话后便告知,果然是细川越中守忠兴的府邸起火了。
“据传闻说细川夫人玉姫自杀了,是让自己家老————小笠原少斋拿了薙刀刺胸而亡的。”
“奉行一方的人包围了细川府邸?”
“是。”
“那位夫人,好像确实是天主教徒吧?”
“正是,人称伽拉莎夫人。就跟夫人您一样,那位伽拉莎夫人也是诸侯夫人中数一数二的美女。”
“是明智光秀的————”
“夫人真是无所不知啊,她正是逆臣明智光秀的女儿。在嫁与细川家不久,其父光秀就挑起了本能寺之变,于是遭到秀吉讨伐,死于山崎。后来细川家为了避嫌,把这位逆臣之女送至丹后国味土野一地的尼庵关了一段时间,待风平浪静之后才接了回来。可谓命运多舛啊。”
“她自杀的情形如何?”
“具体情况还不甚清楚,在下一旦得了消息一定转告夫人。总之,奉行一方的人既然包围了细川家,估计贵府也危险了,不是明日便是后日,请夫人千万小心。六平太所来正是为此。”说罢,六平太再次跳上围墙,消失在暗黑之间。
后来千代听闻了详情。
……
细川家主忠兴极爱妻子阿玉,并由爱生妒,有着近乎病态的嫉妒心。
忠兴作为东征军的一员大将离开大坂时,已经预感到人质事件的发生,对留守老臣小笠原少斋这样说道:“我与石田三成关系很糟。石田要是起事,首先便会找我们家的茬儿,会包围府邸,叫嚣着把夫人交出来。少斋,你会怎么做?”
少斋踌躇着不知如何作答,忠兴又道:“这时,要杀了夫人。”
他的嫉妒心实属异常。传言从前有一个手下只因为跟阿玉说了句话,就被他杀掉。想着阿玉可能被敌方男人推推搡搡,估计他是怎么都咽不下这口气的。那还不如干脆————忠兴想到此节————不如让阿玉自杀来得更干脆。
当日奉行一方抓住细川家不放。因为忠兴对妻子超乎寻常的爱以及病态的嫉妒心,在大名中是人尽皆知的事————如果能抓了伽拉莎夫人,那从军中的忠兴定会急火攻心,最终便可能背弃关东————这是奉行一方所打的算盘。
最开始是极为柔和的交涉方式,奉行一方用了一个经常出入细川家的老尼去说服阿玉:“如果夫人不愿意进大坂城,那就不进好了,搬到邻近的府邸去住如何?”所谓邻近的府邸,是宇喜多秀家的府邸,而宇喜多家与细川家有一层联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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