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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本小说网 www.qbshu.com,最快更新功名十字路最新章节!

    织田信长将居城从尾张清洲城迁至岐阜,是永禄十年(1567)九月十八日的事情。

    清洲与岐阜两地,相距八里 【1】 。蜿蜒逶迤的道路上,除却织田军的将士三万人外,织田信长之妻浓姬与她的侍女们自然也在其列。加上同行的其他将士的家人女眷,浩浩荡荡,也可算作一次小小的“民族迁徙”了。

    当然,单身武士亦不少,山内伊右卫门便是其中之一。此君担任马回役 【2】 一职,相当于近卫士官。俸禄五十石,封地甚少。

    这位伊右卫门,头戴南蛮盔,身着桶皮甲,手持一柄秃长枪,胯下的马儿老得不成样,四条腿儿还恁地短。

    “真是个腌臜武士啊。”

    这种话自然是难以启齿的,但对这个背上插着“三叶柏”家纹小旗的年轻武士,沿道村庄的百姓、妇人,甚至黄口小儿们,却少不了隐隐的冷嘲热讽。

    他的确过于显眼了。

    地处尾张的织田家,那可是以气吞山河闻名天下的。武士的盔甲、长枪、太刀,哪样不是闪闪发光的?而在织田家里,外号叫做“荐僧 【3】 伊右卫门”的,便是这位年轻人了。荐僧,在后世亦被称作虚无僧,总而言之,不过是听起来冠冕堂皇些的乞丐罢了。

    织田家中传闻不少,有人说伊右卫门自幼过着一贫如洗的日子,还曾一时浪迹于荐僧市井之间。然而,从他的容貌上却丝毫看不出来。圆脸,肤色白皙,好似达官贵人的公子哥模样,脸颊上的红晕里还残留了些许稚气。

    他过世的父亲,年少时的流浪与苦难,这些过往之事,就待笔者慢慢道来。在这里稍稍透露一下他的将来。这位眼下在织田家中无足重轻的寒酸青年,经历种种坎坷之后,竟然当上了土佐一国 【4】 的太守 【5】 ,度过了不可谓不传奇的一生。

    但是现在,与已逝的时光无关,与未来亦无关。对这个年轻人来说,关键是“现在”。如今他的心底里充满期待。

    (千代小姐,究竟是怎样的姑娘啊?)

    想到这里,他胯下瘦马的脚步也变得轻盈起来。

    (据说在美浓这个地方,她可是有名的美人呢。)

    虽说姻缘已定,可这个美貌女子他还没能亲眼见上一面。若宫千代————便是这位姑娘的名字了。借着织田家居城喜迁岐阜的彩头,伊右卫门山内一丰就要跟她成亲。离岐阜新城稍远的地方,迎娶新娘的新居已经建成。

    (俺也要娶新娘子啦!)

    美浓的天空,万里苍翠,晴朗无云。伊右卫门策马而行,深深吸了一口气。新娘、新娘、新娘————坐骑蹄下,一缕轻烟漫起。

    岐阜城下的新居门庭前,自父亲过世以来一直侍奉左右的两位侍从,早已在道上洒过水,里里外外清扫得纤尘不染,等待伊右卫门归来。

    “噢,挺干净嘛。”他的所谓武士府邸,也不过是一处陋室罢了。可无论如何简陋,长屋门 【6】 还是有的,那是两位侍从的栖身之所。

    “对俸禄区区五十石的鄙人来说,貌似有些奢侈啊。”伊右卫门说着跨入了府邸。受封的领地共一百坪 【7】 。眼下修建了厨房,一间茅草屋顶、仅供就寝的正堂,以及一个仓房。单单这些的话,显得实在落寞,因此两位侍从特意从金华山(即稻叶山)移植了好些植物过来,于是各个角落里便有了松树、枫树、朴树枝繁叶茂的身影。

    “这就是俺的府邸了?”伊右卫门坐在阳光甚好的房檐下,张望着自己的“府内”。

    “可就俺这块料,怎么看都太大了啊。”伊右卫门亦有器量嫌小的一面。

    “您可别谦虚。”侍从之一祖父江新右卫门批评道。

    “您不久定会出人头地的。这点儿府邸,或许明年就显得狭窄啦。”说这句话的是另一位侍从五藤吉兵卫。

    这两位均是三十三岁年纪,比伊右卫门年长十岁。父亲在世时他们便服侍左右,所以虽是家臣,于他却是亲如叔伯。无论怎样,在伊右卫门十四岁丧父之后,就是这两位含辛茹苦把他拉扯大的。

    五藤家、祖父江家,这两位的家系后来成为土佐国俸禄二十四万石的家老 【8】 与准家老,一直绵延至明治时代。他们与伊右卫门一丰一起,同甘苦、共进退,最后终于守得云开见日出。不过此时的二人,身上还穿着粗陋的茶色麻布衣,脚上套着当地佃农常穿俗名“下下履”的草鞋,怎么看都是一副与叫花子不相上下的模样。但不管怎样,区区五十石俸禄就想养活两位侍从,大抵不太可能。

    然而,战功总是“家臣”们立下的。伊右卫门一丰平素甚少吃白米饭,通常都以小米、稗子之类为主食,以便省下米饭钱来,养活两位侍从与他们的家人。而这两位也并不指望靠一丰的俸禄过活,只要不打仗,他们便去附近的富农家里帮工,赚点儿伙食钱。

    “您的婚礼就在明夜了。”

    “是啊。”伊右卫门心里起伏不定。

    “她可是美浓家中最为美貌的新娘子啊。”五藤一脸愉悦,仿佛是自己要娶妻一般。

    明晚便是洞房花烛夜了。

    与岐阜相隔七里的美浓不破一地,是千代的娘家。想到明天,千代怎么也睡不着:“母亲,一丰(伊右卫门)先生是怎样的人呢?”

    “又来了。”母亲法秀尼微笑着看她。这个相同的问题,也不知她前前后后到底问过多少次。

    “是个好人。”法秀尼每次所答,也就这么一句。这位聪慧的女人从不多言,免得那些无益的评价先入为主,反倒阻碍了女儿自己的判断。

    千代是位明媚的女子,后来作为“山内一丰之妻”成为日本史上的贤妻楷模。而此刻,她还只是个天真无邪的少女。

    她的画像保存至今。鹅蛋脸,眼角极为细长,樱唇丰满,确实是位少见的大美人。

    千代把自己的聪颖藏在了“天真无邪”里。她自幼就明白,聪明人老是把聪明挂在自己脸上是多么让人反感。所以,她是那么招人喜爱。

    伊右卫门一丰因为父亲战死,家道没落,少年时代过了一段放浪形骸的生活。千代的幼年其实也很像。

    婚事定下来时,母亲法秀尼就说:“要是你父亲还在世,他该多高兴啊。”然而千代却已记不清父亲的容颜了。父亲若宫喜助,是北近江一地势力庞大的战国大名————浅井氏的家臣,他在独生女千代年仅四岁之时,便战死沙场了。

    如若当时千代年纪足够,是可以招一位上门女婿来继承父业的。但千代那时尚且年幼。母亲法秀尼无奈之下,只好带着千代离开近江,来到美浓,暂时寄身于以“不破”为姓的亲戚家里。

    不破家族,是美浓地区三大乡士 【9】 之一,而一家之长————不破市之丞的妻子,正是法秀尼的姐姐。千代母女虽为食客,但不破一家还是为她的成长提供了一个富裕的家境。

    “听说对方很是贫穷,千代能不能熬得过去啊?”姐夫不破市之丞,在刚有人提亲时颇为担心,于是这样询问道。法秀尼回答:“正是因为穷,才对未来充满期待啊。”她看中的只是一丰这个人。婚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伯父不破市之丞与千代没有血缘关系,但或许正因如此,反而更容易让他抱有一种父爱似的情感。眼见着千代要出嫁了,这位不破家的小领主显得憔悴了不少。

    “到底千代还是要离开的啊。”无论如何,她都是从四岁起便与不破一家住在同一屋檐下的女儿啊。

    “女儿养起来可真是伤心,”这句牢骚话,他仿佛不吐不快,“养到最可爱的时候却不得不亲手送人。”

    千代的生母法秀尼倒显得很冷静,她看着姐夫烦乱的样子,不禁觉得好笑。每每听到他发这样的牢骚,她都忍不住“扑哧”轻笑一声。他还义正言辞地质问“有什么好笑的”,所以就越发好笑了。

    “你作为她的亲生母亲,就一点儿也不伤感么?”

    “自然是伤感寂寞的。”

    这点毋庸否认,特别是对法秀尼来说,她可是一个人亲手把女儿拉扯大的。这颗掌上明珠就要被人夺走,此种心情谁能比她更为明了?法秀尼在丈夫战死之后便皈依佛门,出家为尼。这次女儿远嫁之后,她便打算在不破领地的某个角落建个尼庵,真正地出家了。

    在美浓一地,直到昭和初年都是这样————“一人出家九族升天”的观念十分流行。在名门望族里,一直有让一位族人出家的习俗,所以她的出家在当时并非奇怪的举动。

    “女儿嫁给一丰君,我就嫁给阿弥陀佛如来了。”法秀尼静静地微笑。

    “婚礼的事————”前段时间,不破市之丞想把婚礼办得体面风光一点儿,毕竟是从不破家出嫁。但饶是他费尽了口舌,法秀尼却怎么也不同意。

    “不用费事的。男方父亲那一代虽然也很富足,但他自己现在仅仅是在织田旗下领着五十石俸禄,让她带一些寻常服饰和日常家什,也就够了。”如若太过隆重,反倒会让新郎一丰感到自卑,失了锐气,那便因小失大了。

    “是吗?既然你这么坚持,那一定要答应我一件事。”不破市之丞出了一个主意,他提出要送一笔金子给千代。并且这些金子不写入嫁妆目录里,是给千代的私房钱。

    一共有十枚纯金。

    这个数额,在当时可是吓死人不偿命的一大笔钱。法秀尼让千代全部装进自己的镜匣里,叮嘱道:“这笔金子,要在你夫君遭遇紧要关头时才拿出来使用。”镜匣里的镜子是个圆镜,如今供奉在高知市追手筋的藤并神社里。镜子背面有一句诗文:每傍玉台疑桂月,未开宝箱似藏云。

    成婚当日,自傍晚时分起,伊右卫门一丰便在新居的正堂之上正襟危坐,婚礼就在这里举行。

    五藤、祖父江这两位侍从一大早就忙个不停。“少主,新娘的花轿已经到中宿地区了。”五藤吉兵卫飞奔进来禀告。日暮时分,太阳业已西沉,周遭已经变得昏暗。

    “是吗?”

    (潜心静气!)

    虽然他如是告诫自己,一定要潜心静气,可谁知放于膝盖上的两个拳头还是不争气地微颤着。

    “少主,”这次是祖父江新右卫门开口道,他看了实在于心不忍,“您何不稍稍躺着休息会儿呢?看您身子都快坐僵了。婚礼还有一个时辰才开始啊。”

    “是吗?”他想对祖父江笑笑,可笑容却惨白地僵在那里。

    (真是太丢脸了。)

    他不禁自怨自艾起来。

    当时的婚礼大都在晚间举行。但就算是身份低微的伊右卫门一丰,这个婚礼办得也足够朴素了。同属织田旗下的家臣木下藤吉郎秀吉,在迎娶浅野家的宁宁时————“茅草长屋里,竹垣铺地,再铺个灯芯草垫,就这样成婚的哦。”这话是宁宁当了北政所 【10】 之后,略带嘲弄地对侍女们说的。

    一丰的境况也差不了多少。这些下级武士的婚礼并无固定的形式,所以仪式顺序什么的也没个定数。

    终于到时间了。替代父亲之职的不破市之丞,先行赶来与一丰照了面。门前已经有红艳的篝火燃起,从门口到内室,数个烛台正熠熠生辉。

    “新娘驾到————”不破家的小伙计在门前高声叫道,那音调好似远方的狗吠。

    千代的手由一位年长侍女搀着,静静走了进来。她穿的不过是白色小袖 【11】 ,披一件白绢外褂,素脚上罩着一双草履。头上并无盖头。

    终于,她在一丰的身边坐定。而伊右卫门一丰,因为一直是目不斜视地正襟危坐,反倒没能看清身旁新娘的面容。

    少顷,新郎新娘行了酒礼。之后便是接待上司、前辈、亲朋好友们饮酒用餐,随后是两家的侍从。小伙计们也兴高采烈地找地方站着吃喝。

    这之间,新娘端着酒杯忙碌地四处敬酒,伊右卫门只觉得眼前一团白影飘来荡去,完全没有闲暇定下神来看看她的秀脸。

    待到宴席结束,客人散尽,整个屋子里就只剩下伊右卫门、千代,以及一抹烛焰。千代开口道,“夫君,小女子不才,但愿与夫君白头偕老,共赴来世。”

    “我也是。”笨口拙舌的伊右卫门一丰,重新看了看千代的脸庞。

    (所言不虚,是名副其实的美人。虽然————好像个子大了点儿。)

    千代的性格也可人极了。伊右卫门大概想不到,自己今后都将被眼前的这个可爱依人的女子,牵着引着推着绊着度过一生吧。而千代亦同样细致入微地观察着她的新郎。

    (有点不尽如人意呢。)

    千代所指的,是伊右卫门那张稚气未脱的圆脸。感觉缺少了些武士应有的粗犷豪放。还有,仅仅中等身材而已。

    (这个样子能在战场上舞枪弄棒吗?)

    千代早已在别人的只言片语中,了解到伊右卫门是位相当勇猛的武士。所以她想象里的那位男子,应该是浓眉阔脸,四肢粗壮如马驹,腮帮子上还看得出来刚刮过胡楂的模样。

    (不过,眼睛挺好。)

    千代找到了他的优点。他的一双眼眸深邃幽远,且十分机敏。有这种双目的男子,比起在沙场上来回驰骋的武者们,或许更有引领一军的武将之才。千代继续思量着。

    (他的气质高雅,这比什么都重要。)

    虽然他十四岁便四处流浪,最近才被织田家收留,得了点儿俸禄,但本身血统高贵却是不争的事实。

    山内伊右卫门一丰的家族,虽然并非显赫的名门望族,但在尾张这种乡下地方,也并不显寒碜。

    一切还得从尾张的织田家族说起。本来按足利幕府 【12】 的职务编制,尾张的守护一职属于斯波氏,织田氏只不过是个守护代 【13】 。足利幕府末期,以下克上的事件频频发生,织田家取代主家成为强势一族,也就是事实上的尾张国的一国之主。

    织田家又有岩仓织田氏与清洲织田氏两个分支,各自统领尾张的半封国土。而现今崛起的织田信长却并不属于这两个分支。其父织田信秀曾是清洲织田氏一支里的小小干事,后来攻下了同族主家的城池而势力渐长,到了信长这一代,终于将一国净收囊中。

    伊右卫门一丰的父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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