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

全本小说网 www.qbshu.com,最快更新岁月最新章节!

    秋风横扫英格兰。树叶从树上被撕扯下来,带着红色和黄色的斑点,翻飞着飘落,或者一圈圈地飘扬,直到最后停歇。在城镇里一阵阵风卷过街角,刮飞行人的帽子,高高掀起女人头上的面纱。财富正在快速流通。街上人潮拥挤。圣保罗大教堂旁的办公室里,办事员们的笔停顿在斜面写字台上的划线账页上。节假日之后工作不太容易。马尔盖特、伊斯特本 、布莱顿的阳光,已经把人们的皮肤晒成了古铜色或棕褐色。麻雀和椋鸟围绕着圣马丁教堂的屋檐飞着,发出刺耳的啁啾声,白色鸟粪弄脏了国会广场上手持铁杆或卷轴的雕像光滑的头。狂风跟着港口联运火车,吹皱了英吉利海峡,吹落了普罗旺斯的葡萄,将地中海上正仰面躺在船上偷懒的年轻渔夫吹翻落水,他匆忙间抓住了绳索。

    但是在英格兰北部,天气很冷。吉蒂————拉斯瓦德夫人,正坐在阳台上,她丈夫和西班牙猎犬的旁边,她将斗篷裹住了肩膀。她正看着山顶,上面是老伯爵立起的海豚形象的纪念碑,成了海上的轮船借以辨认方位的标志。树林里雾气缭绕。近处阳台上的女石像手里的瓮中插着深红色的鲜花。长长的花床直伸到河边,花床里火红的大丽花间飘过淡淡的青烟。“在烧野草。”她大声说。这时窗户上一声叩响,她的小儿子穿着粉色长外衣摇摇摆摆地走了出来,手上拿着他的斑点马。

    在德文郡,圆圆的红色山丘和深邃的山谷囤积了海风,这里的树木上树叶仍然十分厚实————太厚了,休 ·吉布斯在早餐时说。太厚实了,不方便打猎,他说;他的太太米莉离开了,让他去开他的会。她胳膊上挎着篮子,沿着维护良好的碎石人行道向前走,人行道上正有一个女人带着孩子歪歪斜斜地走着。果园的墙上挂着黄黄的梨,果实十分饱满,将上面盖着的树叶都顶了起来。不过黄蜂们已经发现了它们————梨皮都被啄开了。她的手挨到果实,就停住了。遥远的树林里传来砰、砰、砰的声响。有人在打猎。

    青烟笼罩了大学城的尖顶和圆屋顶。一会儿堵住了滴水嘴兽的出口,一会儿又挂在外皮剥落、露出黄色的墙面上。爱德华正在进行快速保健散步,留意着各种气味、声音和颜色;这显示了个人的观感是多么复杂。很少有诗人能够足够精炼地表达出这些感受,不过他想,希腊语或拉丁语中一定有些文字能够总结出这种对比————莱瑟姆太太从旁边经过,他举帽致意。

    法院的庭院里,石板上的落叶干枯了,硬硬地支棱着。莫里斯正拖着碎步穿过落叶走去他的房间,雨槽的边上也散落着树叶。他想起了他的童年时光。肯辛顿花园里的落叶还未被践踏,孩子们跑过时踩着表面嘎扎嘎扎地响,他们拿起手里的铁环抄起一把树叶,撒落到薄雾缭绕的街面上。

    狂风急速掠过乡野的丘陵,吹来一圈圈巨大的阴影,阴影又再次缩小变成绿色。在伦敦,街道使云朵变得更窄;东区的河边聚集着浓雾,“收废铁————”的叫卖声显得十分遥远;在郊外,风琴声也变得柔和。风吹散了青烟————在每个后院里爬满常春藤的墙角下,还遮蔽着最后几株天竺葵,院子里堆起了厚厚的落叶;熊熊烈火的火舌在舔舐着它们————烟被吹散到街上,吹进早晨开着的客厅窗户里。因为此时是十月,一年之始。

    埃莉诺坐在写字台边,手里拿着笔。她用笔尖点了点马丁的海象背上墨迹斑斑的一片刷毛,心想,这可是真奇怪,这么些年这东西居然一直都是这样。这个结实的物件说不定比他们所有人都存活得久。就算把它扔了,它也会在某个地方一直存在下去。不过她从没把它扔掉过,因为它是其他东西的一部分————比如她母亲她在吸墨纸上画着,一个点发射出许多线条。她抬起头来。他们在后院里烧野草,空中有青烟在飘动,刺鼻的气味,树叶在飘落。街上有手摇风琴在演奏。“在阿维尼翁桥上。”她哼着,刚好赶上了调子。然后是什么?皮皮以前用一块滑腻腻的法兰绒擦洗她的耳朵时,就唱的这支曲子。

    “隆、隆、隆,扑隆、扑隆、扑隆。”她哼唱着。曲调停了。风琴声已经走远了。她用笔蘸了蘸墨水。

    “三乘以八,”她嘟哝着,“是二十四。”她果断地说,在账页最底下写了一个数字,然后将红色和蓝色的小账簿扫成一堆,抱着走向了父亲的书房。

    “管家来了!”她进门时,他情绪不错地说。他正坐在皮扶手椅上,看着一份粉色的财经报纸。

    “管家来了。”他又说了一遍,眼睛从眼镜上方向她看。他越来越迟缓了,她想;而她总是急匆匆的。但他们相处得特别好,简直就像兄妹一般。他放下报纸,走到写字台边。

    我希望你能快一点,爸爸,她看着他打开存放支票的抽屉时缓慢从容的样子,心想。要不然我就会迟到了。

    “牛奶价格很高。”他说,拍了拍那本镶着镀金奶牛的账簿。“没错。十月份就是鸡蛋了。”她说。

    他从容缓慢地写着支票时,她环视着房间。这里就像一间办公室,放着一堆堆文件和保险箱,不像的是壁炉旁还挂着马嚼子,还有他在马球比赛上得的银奖杯。他是不是整个早上都坐在这里看财经报纸,考虑他的投资?她想。他写着停下了。

    “你这会儿去哪儿?”他问,带着精明的微笑。

    “去一个委员会。”她说。

    “委员会。”他重复道,重重地、稳稳地签上名字。“唔,自己要硬气点,不要被人家压着,内尔。”他在账本上写了一个数字。

    “你今天下午和我一起去吗,爸爸?”他写完后,她说,“是莫里斯的案子,你知道的,在法院。”

    他摇了摇头。

    “不行,我三点要到市政厅。”他说。

    “那就午餐时见。”她说,动身要走。但他伸出了手。他有话要说,但犹豫着。她注意到他的脸变得有些肥厚了;鼻子上有着细小的血管;他变得过于发红、过于厚重了。

    “我在想要好好照顾迪格比一家。”他最后说道。他 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后院。她烦躁不安起来。

    “落了这么多树叶!”他说。

    “是的,”她说,“他们在烧野草。”

    他站着,看了一会儿烟雾。

    “烧野草。”他跟着说了一遍,停下了。

    “是玛吉的生日。”他终于说了出来,“我在想给她送个小礼物————”他停住了。他的意思是他希望她去买,她知道。

    “你想送她什么?”她问。

    “唔,”他含糊地说,“漂亮可爱的东西,你知道————她可以穿戴的东西。”

    埃莉诺回想着,玛吉,小表妹,她是七岁还是八岁?

    “项链?胸针?或者类似的东西?”她迅速问道。

    “是的,类似的东西。 ”父亲说,又在椅子上安坐下来,“可爱的小物件,她可以戴着的。”他翻开报纸,对她微微点了点头。“谢谢你,亲爱的。”她离开房间时,他说。

    门厅的桌子上,装客人名片的银盘————名片有大有小,有的右角是折下的————和一块上校用来擦高帽子的紫色长毛绒抹布之间,躺着一封薄薄的信,来自国外,信封一角用很大的字体写着“英国”。埃莉诺匆匆跑下楼梯,经过时将信扫进了她的手袋。然后她用一种特别的四节拍的快步,跑过了排屋。在街角她停了下来,焦急地看着路上。在车水马龙中她辨认出了一个庞大的影子,谢天谢地,是黄色的;谢天谢地,她赶上了公共马车。她伸手招呼,上了公共汽车。她拉了拉皮质围裙,盖住了膝头,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现在就全靠司机了。她放松了下来,呼吸着伦敦温和的空气,愉快地听着伦敦平淡的喧闹声。她沿街看去,享受着满眼的出租马车、货车和四轮马车,它们全都朝着某个目的地驶去。她喜欢在夏季结束后,在十月又回到生活的熙熙攘攘之中,在此之前她一直在德文郡和吉布斯夫妇住在一起。想起妹妹和休 ·吉布斯的姻缘,看着米莉和宝宝们,她想,结果证明他们很幸福圆满啊。而且休————她笑了。他骑在一匹白色大马上,四处乱走,把地上的垃圾都踩得粉碎。不过那儿的树木、奶牛、小山丘都太多了,她想,却没有一座大山。她不喜欢德文郡。她很高兴回到伦敦,坐在黄色公共汽车上,包里满塞着文件,十月一切又都从头开始。车已经离开了住宅区,街边的房屋在变化,渐渐变成了商铺。这是她的世界,在这里她如鱼得水,适得其所。街道上人头攒动,女人们拎着购物篮子从商铺里涌进又涌出。这里有一种节奏,有一种韵律,她想,就像秃鼻乌鸦在原野里俯冲,飞起又落下。

    她也是在奔赴工作————她转了转腕上的手表,却没看表。委员会之后,是达弗斯;达弗斯之后,是迪克逊。然后午饭、法庭……午饭、两点半法庭,她又重想了一遍。公共汽车沿着贝斯沃特路行驶着。街道看起来变得越来越贫困。

    也许我不该把这份工作交给达弗斯,她心想————她想起了彼得街,他们在那儿修建了几所房屋,屋顶又在漏水,水池里有臭味。这时公共汽车停了;有人上下,车又继续前行————不过把它交给一个小人物,总比交给那些大公司要好,她想,看着一家大型商场巨大的玻璃窗。大商场旁边总是并排着小商店。这些小商店怎么能存活下来?她总是无法理解。但如果达弗斯————这时公共汽车停了,她抬头看了看,站起身————“如果达弗斯以为他能欺负我,”她走下公共汽车时想,“那他就会发现自己错了。”

    她沿着煤渣路快速走向他们开会的那个白铁皮棚屋。她来晚了,他们都到了。这是她假期后的第一次会议,他们都对她微笑着。贾德竟然把牙签从嘴里拿了出来————这表示对她的肯定,这让她有点受宠若惊。我们又都在这里了,她想着,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把文件放到了桌上。

    但她的意思是“他们”,不包括她自己。她并不存在,她一文不名。而他们都在那儿————布罗克特、卡夫内尔、西姆斯小姐、拉姆斯登、波特少校、拉曾比太太。少校苦口婆心地主持会议;西姆斯小姐(过去是磨坊帮工)散发出高人一等的气息;拉曾比太太主动提议给她的表亲约翰爵士写信,而退休店主贾德对此嗤之以鼻。她坐下时微笑着。米丽娅姆 ·帕里什在读信件。埃莉诺听着,心想,你为什么把自己饿个半死。米丽娅姆瘦得不得了。

    米丽娅姆读信的时候,埃莉诺环顾着房间。这里办过一场舞会。红纸和黄纸的花彩横挂在天花板上。威尔士王妃的彩色图片在边角上装饰着黄色玫瑰花环,她胸前饰着一条海绿色丝带,膝头抱着一条圆滚滚的黄狗,肩头垂挂着打了结的珍珠。她带着一种平静、漠然的神态,是对他们意见相左的一种奇特的评判,埃莉诺想,是拉曾比夫妇所崇拜的,西姆斯小姐所嘲笑的,是贾德剔着牙齿、斜眉以对的一种态度。他曾说过,要是他有儿子的话,他会送他去上大学。等她回过神来,波特少校在对她说话。

    “好了,帕吉特小姐,”他说,想把她也拉进来,因为他们俩处于相同的社会阶层,“我们还没有听到你的意见。”

    她打起精神,开始陈述自己的意见。她确实有看法————非常确定的看法。她清了清嗓子,开始说起来。

    飘过彼得街的青烟在房屋之间的狭窄空间里,已经浓缩成了一层精细的灰色面纱。不过两侧的房屋仍清晰可见。除了街道正当中的两栋房子外,其余的全都一模一样————灰黄色的方盒子,顶上是灰石板帐篷式屋顶。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只有几个孩子在街上玩耍,两只猫在用爪子从雨槽里掏着什么东西。有一个女人从窗口探出身来,这边瞧瞧,那边看看,眼光来来回回地扫视着街道,仿佛在每个缝隙里耙寻着吃的东西。她的眼睛充满了贪婪、渴望,就像是猛禽的眼睛,同时也显得阴沉、困倦,仿佛没有什么能满足它们的饥渴。无事发生,平安无事。她仍然用她那双懒散却不满足的眼睛来回仔细打量。一辆二轮马车在街角出现。她紧盯着马车。马车在对面的房屋前停下,那房子因为地基基石是绿色的,而且在门上方有一块印了向日葵的饰板,所以有些与众不同。一个戴花呢帽的小个子男人下了马车,轻敲起房门。门开了,开门的是一个身怀六甲的女人。她摇了摇头,前后看了看街上,然后关上了门。男人在门口等着。马儿好脾气地站着,弯着脖子,缰绳垂着。窗口出现了另一个女人,白白的脸,好多层下巴,下嘴唇像块板子似的凸着。两个女人并肩斜靠在窗外,看着那个男人。男人是罗圈腿,正在抽烟。她们相互间说了些什么关于那男人的话。他来回踱步,像是在等什么人。这时候他扔掉了烟头。她们盯着他看。接下来他会做什么?他会不会喂马儿吃食?这时一个高挑的女子身穿灰色花呢外套和半裙,急匆匆从街角走来;小个子男人转身,碰了碰帽边。

    “对不起,我来晚了。”埃莉诺大声说。达弗斯用手碰碰帽子,亲切地微笑着,这笑容总是让她很愉快。

    “没关系,帕吉特小姐。”他说。她总是希望他不会觉得她就是寻常的那种老板。

    “现在我们就仔细检查一遍。”她说。她讨厌干这个,可这事非做不可。

    楼下的房客汤姆斯太太开的门。

    噢,老天,埃莉诺想,看着她围裙下的隆起,又有了,我跟她说的那些全白说了。

    他们走过这栋小房子的一个个房间,汤姆斯太太和格罗夫太太跟在后面。这儿一个裂缝,那儿一块污渍。达弗斯手里拿了一根一英尺长的尺子,轻敲着石灰墙板。她任由汤姆斯太太叽里呱啦地说着话,心想,最糟的地方是,我就是忍不住喜欢他。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的威尔士口音,他是个迷人的无赖。他就条鳗鱼一样滑溜溜的,她知道;可是当他那样说话的时候,平稳单调的声调,让她想起威尔士的山谷……他在每一个问题上都欺骗了她。石灰墙板上有个洞,可以把手指头伸进去。

    “看那个,达弗斯先生,那儿————”她说,俯身把手指伸了进去。他正在舔他的铅笔。她喜欢跟他一起到他的工场去,看他量木板和砖块;她喜欢他说话时用的那些技术词汇,那些很难的小词。

    “现在我们上楼。”她说。她觉得他就像一只努力挣扎着要把自己拉出碟子的苍蝇。和达弗斯这样的小业主打交道总是不确定、有风险;他们可能挣扎出来,变成他们时代的贾德,把儿子送去上大学;而反过来他们也有可能陷进去,然后————他有太太、五个孩子;她在店铺后面的房间里见过他们,在地板上玩着棉线卷轮。她总是希望他们能请她进去……顶楼到了,老波特太太住在这里,她卧床不起。埃莉诺敲了敲门,用愉快的语调大声说:“我们能进来吗?”

    没人回答。老太太已经全聋了,他们进了房间。她像平常一样,没做什么,只是撑着身子斜靠在床角。

    “我带达弗斯先生来看看你的天花板。”埃莉诺大声说。

    老太太抬起头,像一只毛发蓬乱的猿猴开始用手扒拉起来。她疯狂地、怀疑地看着他们。

    “天花板,达弗斯先生。”埃莉诺又说。她指着天花板上的一块黄色污渍。这房子才建好五年,就什么都需要修了。达弗斯推开窗户,探出身子。波特太太抓住了埃莉诺的手,就像是担心他们会伤害自己。

    “我们是来看看你的天花板的。”埃莉诺很大声地重复。但这些话没有引起任何反应。老太太开始唉声叹气地诉起苦来。她吐出的一个个字汇集起来,形成了一支半是诉苦、半是咒骂的“赞美诗”。但愿上帝能带她离开。她说,每晚她都在哀求他让她走。她的孩子们都死了。

    “早上我醒来时……”她又开始了。

    “好了,好了,波特太太。”埃莉诺试图安抚她,但自己的手被抓得紧紧的。

    “我求他让我走。”波特太太继续说。

    “是雨槽里的树叶。”达弗斯缩回脑袋说。

    “痛苦啊————”波特太太伸出双手,手上骨节突出、满是皱纹,就像盘结的老树根。

    “好了,好了。”埃莉诺说,“但是在漏水,那就不光是落叶的原因。”她对达弗斯说。

    达弗斯又探出脑袋。

    “我们要让你更舒服一点。”埃莉诺对老太太大声说。她一会儿畏畏缩缩、说着奉承话,一会儿又拿手捂着嘴。

    达弗斯又缩回了脑袋。

    “你找到是什么问题了吗?”埃莉诺尖厉地问他。他正往小笔记簿上记着什么东西。她很想离开了。波特太太正叫埃莉诺抚摸她的肩膀。埃莉诺照做了,她的一只手仍然被抓着。桌上摆着药,米丽娅姆 ·帕里什每周都来。我们为什么要这样?她想。波特太太继续唠叨着。我们为什么要强迫她活着?她问,看着桌上的药。她再也忍不了了。她抽出手来。

    “再见了,波特太太。”她喊道。她既是虚情假意的,又是真心实意的。“我们会修补你的天花板。”她喊道。她关上了门。格罗夫太太在她前面蹒跚着,要指给她看碗碟洗涤房的水池。她脏兮兮的耳朵后面垂着一束黄头发。要是我这辈子每一天都得做这些,埃莉诺想,跟着他们进了碗碟洗涤房,我就会跟米丽娅姆一样变成皮包骨头;还戴着一串珠子……那有什么用呢?她想,俯身去嗅水池里的气味。

    “好了,达弗斯,”检查完毕后,下水道的气味还残留在她的鼻子里,她面向达弗斯,问道,“这个你建议该怎么办?”

    她的怒火正在燃起,这主要都是他的错。是他骗了她。但当她站在那儿,面对着他,注意到他营养不良的小个子,还有他的领结爬到了衣领上面,她又感觉很不舒服。

    他不安地扭着身子。她觉得自己快要忍不住发脾气了。

    “你要是干不好的话,”她简短地说,“那我就找别人了。”她用的是上校女儿的语调,是她憎恶的中上层阶级的语调。她看到他在眼前变得阴沉起来。但她继续戳他的痛处。

    “你应该对此感到羞愧。”她说。她能看出,这话震动了他。“早安。”她简单地说了句。

    他讨好的笑容再也不能让她感觉舒服了,她注意到了这一点。但你就得威吓他们,否则他们就会看不起你,汤姆斯太太送她出去时,她这么想着。她再次注意到汤姆斯太太围裙下的隆起。一群孩子正在围观达弗斯的小马。但她注意到,他们没人敢去碰它的鼻子。

    她已经晚了。她看了一眼那块赤褐色饰板上的向日葵。那象征着她少女情感的东西冷酷地让她感到好笑。她本来认为它代表了鲜花,代表了伦敦中心的绿地;但如今它已经开裂了。她又开始了她惯常的四拍子快走。这种步伐似乎打碎了这令人讨厌的外壳,摇晃着摆脱了老太太仍然抓在她肩膀上的手。她跑了起来,她左躲右闪。逛街的女人们挡住了她的去路。她冲进马路当中,在车马间挥舞着手。售票员看到了她,弯起手臂把她拉了上来。她赶上了公共汽车。

    她踩到了角落里一个男人的脚趾,又摔到两个老妇人中间。她微微喘着气,头发也散了,跑得脸红心跳。她扫了一眼同车的人。他们看上去都正襟危坐,上了年纪,好似都打定了主意。不知怎的,她总觉得自己是公共汽车上最年轻的人,不过今天,因为今天和贾德的争吵她胜利了,她觉得自己长大了。公共汽车沿着贝斯沃特路前行,拉车的马匹构成的灰色线条在她眼前上下摇晃。商铺又变成了住宅,大房子和小房子,酒吧和私宅。一座教堂在增高它那用金银细丝装饰的尖顶,底下是各种管道、电线和排水管……她的嘴唇动了起来。她在和自己说话。到处都有酒吧、图书馆和教堂,她喃喃自语。

    刚才被她踩了脚的男人打量着她,一看就懂的类型,拿着手袋,乐善好施,营养良好;老姑娘,处女,和她这个阶层的所有女人一样,冷漠;她的激情从来没被触碰过;然而也并非毫无魅力。她笑了起来……这时她抬头,碰到了他的视线。她在公共汽车上大声地自言自语。她必须得改掉这个毛病。她必须得等到晚上刷牙的时候。幸好公共汽车停了,她跳了下去。她开始沿着梅尔罗斯公寓快步走着。她感觉年轻,充满活力。从德文郡回来后,她对一切都感到新鲜。她极目遥望阿伯康排屋柱子林立的街景。这些房屋有着柱子和前院,看上去全都十分体面高档;在每一家的前厅里她都仿佛看见客厅女侍的手臂扫过餐桌,正在布置午宴。在几间屋子里已经有人坐下来开始吃午餐了;她可以透过窗帘间人字形的空隙看到他们。她自家的午餐她要晚了,她想着,跑上了前门门阶,把大门钥匙插进门锁。然后,就像有人在说话一般,她脑子里出现了一句话:“可爱的物件,可以穿戴的东西。”她停下了,钥匙还在锁里。玛吉的生日,她父亲的礼物,她全忘了。她停了停,转头又跑下了台阶。她必须去趟兰黎商店。

    兰黎太太这些年来已经发福了,正在店铺的后屋里慢慢地嚼着冷羊肉。这时,她看到埃莉诺小姐穿过了玻璃门。

    “早上好,埃莉诺小姐。”她走了出来,说。

    “可爱的物件,可以穿戴的东西。”埃莉诺喘着气说。她看上去很不错————度假后晒黑了,兰黎太太想着。

    “给我的侄女————我是说表妹。迪格比爵士的小女儿。”埃莉诺说了出来。

    兰黎太太认为自己卖的东西太廉价了。

    有玩具船、洋娃娃、便宜的金表 ——可是没什么精致的东西可以给迪格比爵士的小女儿。可埃莉诺小姐等不及了。

    “那个,”她说,指着一条别在卡片上的串珠项链,“那个可以。”

    这个看起来有点廉价,兰黎太太想。她俯身伸手拿了一条带金色珠子的蓝色项链,可埃莉诺小姐太着急了,都等不及用牛皮纸包好。

    “我已经晚了,兰黎太太。”她说,和气地挥了挥手,然后跑了。

    兰黎太太喜欢她。她似乎总是很和善。她没嫁人真是可惜————让妹妹先于姐姐出嫁绝对是个错误。不过她还要照顾上校,况且他现在也上了年纪。兰黎太太最后想着,又回到店铺后面继续吃她的羊肉。

    “埃莉诺小姐马上就回来了。”克罗斯比端菜进来时,上校说,“先别打开盖子。”他背对壁炉站着,等着她。是的,他想,为什么不呢。“为什么不呢?”他盯着菜盘盖子,想。米拉又回来了;那个家伙就是个混蛋,他早就知道。他该给米拉准备些什么生活必需品呢?他该怎么办呢?他曾想过,他想把一切和盘托出,都告诉埃莉诺。为什么不呢?她不再是个孩子了,他想;而且他也不喜欢做那样的事情————把东西都锁在抽屉里。但他想到要告诉自己的女儿,还是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她来了。”他突然对克罗斯比说。克罗斯比正无声地站在他身后等着。

    埃莉诺进来时,他突然产生了某种坚定,心里说,不行,不行。我不能这么做。不知为什么等看到了她,他才意识到他不能告诉她。而且,看着她愉快的面容,无忧无虑的样子,他想,她有她自己的生活。他突然心里涌起一股妒火。他们坐下时,他想到,她有她自己的事情要考虑。

    她把一条项链放到桌上,推到他面前。

    “喂,这是什么?”他茫然地看着项链,说。

    “玛吉的礼物,爸爸。”她说,“我尽力了……恐怕有点廉价。”

    “噢,非常漂亮。 ”他心不在焉地扫了一眼,说,“正好是她喜欢的。”他又说,把项链推到一旁。他开始切起鸡肉来。

    她太饿了,还有些气喘吁吁。她觉得自己有点“团团转”了,这是她自己的原话。你是围着什么在团团转呢?她想,伸手去取面包酱————某个轴?那天早上的场景变换得如此之快,每换一个场景都需要不同的调整;这个需要提到表面上来,那个需要压到底下去。而此时她没有别的感觉,只是饿,只想吃鸡肉,脑子一片空白。而吃东西的时候,对父亲的感觉出现了。他坐在对面,不慌不忙地吃着鸡肉,她喜欢他的坚毅。他都在干些什么呢?她想知道。卖出一家公司的股票,买另一家公司的股票?他好像醒过神来。

    “唔,委员会怎样了?”他问。她添油加醋地给他讲了她对贾德的胜利。

    “做得好。要顶住他们,内尔,不要被他们压制。”他说。他用他自己的方式为她感到骄傲,她也喜欢他为自己骄傲。同时她也不想提起达弗斯和里格比住宅。他对于不会理财的人没什么同情,而她一分利息也没挣到,所有的钱都投进了房屋的修缮。她把话题转向莫里斯和他在法院的案子。她又看了看表。她的弟妹西利亚告诉她两点半准时在法院碰头。

    “我得赶紧走了。”她说。

    “呀,那些律师们总是有办法拖延时间。 ”上校说,“法官是哪个?”

    “桑德斯·柯里。”埃莉诺说。

    “那就得拖到审判日了。”上校说。

    “在哪个法庭审理?”他问。

    埃莉诺不知道。

    “来,克罗斯比————”上校说。他让克罗斯比找来《泰晤士报》。他开始用笨拙的手指翻看起一页页大版面的报纸,埃莉诺吃着果馅饼。等她倒咖啡的时候,他已经找到了案子在哪个法庭审理。

    “你要去市政厅,爸爸?”她放下杯子,说。

    “是,去开会。”他说。他喜欢去市政厅,不管去做什么都好。

    “真奇怪,审案子的会是柯里。”她站起身说。他们不久前和他一起吃过饭,在皇后大门那边一座阴森的大房子里。

    “你还记得那次聚会吗?”她站起身说,“老橡木家具?”柯里喜欢收藏橡木箱子。

    “我怀疑都是赝品,”父亲说,“别着急。”他劝说道,“坐出租车去,内尔————如果你要零钱的话————”他开始用他的短手指头摸索银币。埃莉诺看着他,心头又涌起儿时熟悉的感觉,他的口袋似乎是深不见底的银矿,总能挖出无尽的半克朗银币。

    “那好,”她接过银币说,“我们在下午茶的时候见。”

    “不行,”他提醒她,“我要到迪格比家绕一圈。”

    他毛茸茸的大手拿起项链。埃莉诺担心项链看起来有点廉价。

    “拿个盒子装着,怎么样?”他问。

    “克罗斯比,找个盒子装项链。”埃莉诺说。克罗斯比突然散发出受了重用的光芒,急匆匆跑向了地下室。

    “那就晚餐时见。”她对父亲说。她如释重负地想,那就意味着我不必赶回来吃茶点。

    “对,晚餐见。”他说。他手上拿了一截纸头,他正把纸头包到雪茄的一头。他吸了一口。一股青烟从雪茄上冒了出来。她喜欢雪茄的味道。她站了一会儿,把烟味吸了个饱。

    “向尤金妮婶婶问好。”她说。他吸着雪茄,点了点头。

    坐小马车真是享受————节省了十五分钟。她斜靠在角落里,满足地轻叹了一声,门帘在她膝盖上方咔嗒咔嗒地响着。有一会儿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她坐在马车的角落里,享受着平和、寂静和忙碌之后的休息。马车慢慢前行,她感觉自己超然脱俗,像个旁观者。早上匆匆忙忙,一件事接着一件。此刻,到法院之前,她都可以静静坐着,什么都不用干。路很长,马儿步履缓慢,身上盖着红布,毛很长。它保持着小步慢跑,沿贝斯沃特路而行。街上车和人都少,人们还在吃午餐。远处升起柔和的青烟,铃声叮当,马车经过一座座房子。她开始忘了注意经过的是些什么样的房子。她半闭着眼,然后,不自觉地,她看到自己的手从门厅桌子上拿了一封信。什么时候的事?今天早上。她把信放哪儿?她的手袋里?对。信在那儿,还没打开,是马丁从印度寄来的。既然还在路上,那她就读读信吧。信是马丁的小手写在很薄很薄的信纸上的。信比平常要长,是关于和某个叫伦顿的人一起的历险。谁是伦顿?她不记得了。“我们凌晨出发。”她读道。

    她看向窗外。他们被大理石拱门处的车流给阻住了。马车正从公园里出来。一匹马腾跃了起来,不过马夫控制住了它。

    她继续读:“我发现自己一个人在丛林的深处……”

    你在做什么?她问。

    她看到弟弟,红头发,圆脸蛋,一副挑衅的表情,让她常常担心他总有一天会招来麻烦。显而易见,正是如此。

    “我迷了路,太阳正在落山。”她读道。

    “太阳正在落山……”埃莉诺重复道,看着前面的牛津街。阳光照耀着橱窗里的时装裙。丛林是密密的森林,她想,布满了矮小的树丛,墨绿色的。马丁独自一人在丛林里,太阳正在落山。接下来会怎样?“我认为最好待着不动。”于是他站在丛林里小树丛当中,独自一人;太阳正在落山。她眼前的街道变得模糊起来。太阳落山后肯定特别冷,她想。她继续读。他不得不生起一堆火。“我摸了摸口袋,发现我只有两根火柴……第一根灭了。”她看到一堆干树枝,马丁独自一人看着火柴熄灭。“然后我点着了另一根,谢天谢地,它起了作用。”纸燃了起来,树枝也点着了,一片火燃烧起来。她焦急地跳着往后看,直到最后……“有一次我觉得我听到有声音在呼喊,但声音消失了。”

    “声音消失了!”埃莉诺大声说。

    他们在大法官法庭路停住了。一个警察正在帮助一个老妇人过街,马路就是一片丛林。

    “声音消失了,”她说,“然后呢?”

    “……我爬上一棵树……我看到了小道……太阳升起了……他们已经放弃了,任我自生自灭。”

    马车停住了。埃莉诺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她只看到矮小的树丛,弟弟正看着太阳在丛林上方升起。太阳在升起。有那么一刻火苗在法院里巨大的送葬人群的头顶上跳跃。是第二根火柴起了作用,她想着,付了车费给车夫,走了进去。

    “哎呀,你来啦!”一个身穿皮草的小个子女人喊道。她正站在一扇门边。

    “我以为你不来了。我正要进去。”她个子娇小,长了一张猫脸,担心的样子,但为丈夫感到非常骄傲。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