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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厢门被推开,一个身材魁梧的年轻人跨了进来。“这不是抽烟车厢。”诺曼太太抗议道,语气紧张而无力。他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火车只有到了剑桥才会停,而她独自一人被关在一节车厢里,和一个年轻男人待在一起。

    她摸了摸梳妆盒的弹扣,确保香水瓶和从穆迪那儿借来的小说都在手边(年轻男子正背对着她站起来,把包放在行李架上)。她决定用右手扔香水瓶,左手拉报警索。她已经五十岁了,有一个上大学的儿子。无论如何,事实就是男人都是危险动物。她读了半栏报纸;然后沿着报纸边缘窥视,通过观察面相这种灵验的方法来确定自己是否安全��她想把自己的报纸借给他看。但是年轻人读《晨邮报》(Morning Post)吗?她偷偷看了一眼他在读什么————《每日电讯报》。

    扫视过他的袜子(松松垮垮)和领带(破旧不堪),她再一次将目光挪到他的脸上。她仔细地观察着他的嘴巴。双唇紧闭,眼神朝下,因为他在看报纸。纵然身强体壮,却仍不掩稚气,冷漠淡然,不谙世事————至于要袭击别人!不,不,不!她朝窗外望去,不禁微微浅笑,尔后又收回眼神,他并没有注意她。神情严肃,浑然不觉……��此刻他抬起头来,眼神从她身上一扫而过。不知怎的,单独和一位老太太待在一块让他有点不自在,然后他蓝色的眼睛全神贯注地盯着外面的风景。他并没有意识到她的存在,她想。但这里不是吸烟车厢并不是她的错————如果他要埋怨她的话。

    谁也没有见过像他这样的人,更不用说与一位陌生的年轻男子面对面坐在火车车厢里的年长妇女。他们看到了一个整体,他们看到了形形色色的事物————他们看到了自己��诺曼太太读了三页诺里斯的小说。她该不该对那位年轻男子说(毕竟他和她的儿子差不多大):“如果你想抽烟的话,不用介意我?”不,他似乎对她的存在毫无兴趣,她不想去打扰。

    但因为,即使到了她这个年纪,她还是会在意他的冷淡,可能他在某些方面————至少对她而言————善良、英俊、风趣、优秀、结实,就像她的儿子?对于她的描述,人们必须尽力理解。无论如何,这便是十九岁的雅各 ·佛兰德斯。对人们一概而论是毫无意义的。一个人必须遵循种种暗示,不能仅听其言语,也不能仅观其行为————例如,当火车进站时,佛兰德斯先生打开车厢门,帮她取出梳妆盒,说了句,或更像是害羞地咕哝了句“让我来”;在这些方面,他确实笨拙。

    “那谁��……”那位女士见到儿子后说。但因为站台上人山人海,而且雅各早已离开了,她便没有再往下说。此地是剑桥,她来这里度周末,无论是大街上,还是餐桌旁,她整天看到的都是些小伙子,在她的脑海里,对那位旅伴的印象早已完全消失了,就像是一枚被小孩子扔进许愿井里的别针,打了个转儿就再也看不见了。

    人们说天空在何处都别无二致。旅行者、沉船遇难者、流亡者和濒临死亡的人,都从这种想法里得到慰藉,毫无疑问,如果你有神秘主义倾向,安慰,甚至解释,都会从那无损的天空表面倾泻而下。但是在剑桥的上空————总之在国王大学教堂的屋顶上方————却有所不同。在海上,一座伟大的城市将会向黑夜投进一道光芒。如果说皇家学院教堂的裂缝中的天空比别处的更明亮、更稀薄、更灿烂,会不会是异想天开?难道剑桥不仅在黑夜中发亮,而且还在白天发光?

    看,当他们进去做礼拜的时候,他们的长袍飘得多么轻盈,仿佛里面没有任何肉体。这是何等如雕刻般的脸庞,何等被虔诚所掌控的可靠和权威,纵使长袍下的大皮靴健步如飞。他们的队伍行进得多整齐啊。粗厚的蜡烛直直地立着,身穿白袍的年轻男子们站了起来,那只驯顺的老鹰驮着大白书供人们查阅。

    一片倾斜的光芒精准地透进每扇窗户,即使是灰尘最多的地方也呈现出紫色和黄色,当它溅射在石头上时,那石头就像被粉笔轻轻地涂上了红色、黄色和紫色。无论白雪还是绿植,寒冬还是酷暑,都对那古旧的彩玻璃束手无策。有了灯罩的保护,即使在狂风暴雨的夜晚,火焰也能安然地燃烧————静静地燃烧着,幽幽地照着树干————教堂里亦是一切井然。气氛肃穆,风琴会心地应和着,仿佛天籁附和,以支撑人类的信仰。身穿白袍的身影来回穿梭;一会儿走上台阶,一会儿又走下来。一切井然有序。

    ��……如果你在树下放一盏提灯,树林里的昆虫都会爬过来————一场奇特的盛会,因为即使它们四处乱爬、摇摆,用脑袋敲击玻璃,它们似乎也毫无目的————某种莫名的事物驱使着它们。当它们绕着提灯慵懒地蠕动,茫然地敲打着,像是要求进去,时间久了也会叫人看腻味。一只蟾蜍看起来最是入迷,用肩膀挤开其他虫子为自己开路。嗯,那是什么?一连串可怕的枪声响起————尖锐地噼啪作响;声音荡漾开去————死寂慢慢地盖过了枪声。一棵树————一棵树倒了,这是树林中的一类死亡。在此之后,树林中的风声听起来如此忧郁。

    但是皇家学院教堂的礼拜仪式————为什么会允许妇女参加?当然,如果心不在焉的话(雅各看起来极度魂不守舍,他的头后仰着,赞美诗翻错了页),如果心不在焉的话,那是因为铺着灯芯草垫的椅子上正展览着几家帽子铺和一柜柜五颜六色的衣裙,即使身心都非常虔诚,但每个人口味不一————有些人喜欢蓝色,有些人喜欢棕色;有的人喜欢羽毛,有的人则喜欢三色堇和勿忘我。没有人会想到带狗进教堂。因为尽管狗会安然地走在砾石路上,也不会对花无礼,但当它在教堂的过道上张望,抬起爪子靠近一根石柱,其目的会让人惊恐万分(假如你是会众人员之一————独自一人,不可能会感到难为情),一只狗会完全毁坏了礼拜。妇女们也是如此————尽管她们都十分虔诚、优秀,有她们丈夫的神学、数学、拉丁文和希腊语知识做担保。天晓得为何会这样。首先,雅各寻思着,她们奇丑无比。

    此时传来一阵刮擦声和低语叙叙声。他与蒂米 ·达兰特的目光交织在一起;她非常严厉地盯着他;接着,非常严肃地眨了眨眼。

    在去往格顿学院的路上有一座别墅叫“韦佛利”,并不是普卢默先生崇拜司各特或者想要取个名字,而是当你不得不款待大学生时,名字总是有用的。在星期天的午餐时间,他们坐着等第四个学生时,便谈起了大门上面的名字。

    “无聊透顶,”普卢默太太贸然打断了谈话,“有人认识佛兰德斯先生吗?”

    达芬特先生认识他,因而脸微微一红,有点尴尬地表示肯定————说话的时候,一边看着普卢默先生,一边摆弄着右边的裤腿。普卢默先生起身走到壁炉前站着。普卢默太太像个直爽的小伙子一样笑了起来。总之,没有比这景象、这布置、这景色,乃至这死气沉沉的五月花园、这抹正巧遮蔽了阳光的乌云更令人心惊胆战的了。当然,那里就是花园,每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望向它,由于那抹乌云,树叶在层层阴郁中颤动,还有麻雀————那里有两只麻雀。

    “我认为。”普卢默太太说道,趁着小伙子们凝视花园的当儿,利用这短暂的一瞬瞅了眼她的丈夫,普卢默先生尽管并不对这种行为全盘买单,但还是按了门铃。

    这种浪费人生中的一小时的行为是不可饶恕的,除了普卢默先生在切羊肉时产生的种种想法:如果导师从不举办这种午餐聚会,如果星期天的时间不停地白白流逝,如果学生毕业了,成为律师、医生、议员、商人,如果导师从不举办这种午餐聚会。

    “你说,是羊肉烹制了薄荷酱呢,还是薄荷酱烹制了羊肉?”他问身边的一位年轻男子,以打破持续了五分半钟的沉默。

    “我不知道,先生。 ”年轻男子回答道,脸红得厉害。

    就在这时,佛兰德斯先生来了。他记错了时间。

    现在,尽管他们都已经吃完了肉,普卢默太太又吃起一份卷心菜。当然雅各决定在她吃卷心菜的时间里把肉给吃完,他看了她一两眼,以便掌握自己的速度————只是他真的饿坏了。看到这种情况,普卢默太太说她相信佛兰德斯先生肯定不会介意————于是甜果馅饼端上来了。普卢默太太用特殊的方式点了点头,示意女仆给佛兰德斯先生上第二份羊肉。她瞟了眼那块羊肉。午餐用的羊腿没有多少了。

    这不是她的错————因为她怎能阻止父亲四十年前在曼彻斯特郊区把她生出来呢?而一旦出生,她又怎么能够不斤斤计较、野心勃勃地成长,对社会阶层的梯级有种与生俱来的精准概念,像蚂蚁一样坚持不懈地把身前的乔治 ·普卢默推向阶级的顶端呢?阶级的顶端是什么?一种万人之上的感觉;因为当普卢默先生成为物理学专家,或者无论什么专家的时候,普卢默太太只能紧紧抱住她的丈夫,俯视地面,鞭策两个平凡的女儿沿着梯级往上爬。

    “昨天我在赛马会上输了,”她说道,“还带着我的两个小女儿。”

    这也不是她们的错。她们走进客厅,身穿白连衣裙,系着蓝腰带。她们给大家递香烟。罗达遗传了她父亲冰冷的灰色瞳孔。尽管乔治 ·普卢默有着一双冷漠的灰眼睛,但其中闪耀着高深莫测的光芒。无论是波斯和信风,还是选举法修正案和丰收周期,他都能侃侃而谈。他的书架上全是威尔斯和萧伯纳的著作;桌子上放着六便士一本的严肃周刊,是那些脸色苍白、穿着泥靴的撰稿人写的————每个星期都把大脑放入冰水里洗过然后嘎吱拧干————榨出忧郁的文章。

    “直到读了这两位的大作,我才觉得自己明白了真理!”普卢默太太愉悦地说着,用赤裸的红手轻敲桌上的目录,手上的戒指显得格格不入。

    “噢,天呐,天呐,天呐!”四个大学生离开那所房子时,雅各大声疾呼,“噢,我的苍天呐!”

    “真是糟糕透顶了!”他说着,眼睛扫视街道,寻觅着丁香花或者自行车————任何能够恢复他自由感的事物。

    “真是糟糕透顶了。”他对蒂米 ·达兰特先生说,总结着他对用午餐时周围环境的不满,一个能够存在的世界————这一点毋庸置疑————但毫无意义,竟会相信这样的事情————萧伯纳和威尔斯,以及那些六便士一本的严肃周刊!这些上年纪的人在消灭、拆除这些书籍之后还要做什么呢?难道他们从不读荷马、莎士比亚以及伊丽莎白时代的著作?他看到此刻的情况与他从青春和天性中汲取的感情形成了明显的反差。那些可怜的人们拼凑出了这么个蹩脚的东西。然而他还是心生怜悯。那两个可怜的小女孩————

    他担忧的程度足以证明他已经急不可耐了。他是如此傲慢和不谙世事,但他深信老一辈在地平线上建起的这座城市,在红黄色火光的映衬下,以砖建的郊区、兵营和管教所的形态呈现出来。他天性敏感,但这种说法与他掬着手挡风划火柴时表现出来的镇静相矛盾。他是一个殷实的年轻人。

    无论是大学生还是店铺的伙计,男人还是女人,在二十多岁的年纪都会感到很不可思议————这是一个老人的世界————它那黑压压的轮廓在我们之上崛起;在现实之上;荒原和拜伦;大海和灯塔;残留着黄牙的羊腭骨;在那年轻一代令人厌恶的冥顽不灵、无法压制的信念之上————“我就是我,要做自己,”世界上不会再有形式,除非雅各自己造一个出来。普卢默夫妇会试图阻止他这样做。威尔斯、萧伯纳和六便士一本的严肃周刊也会压制这种苗头。每当他周日外出吃饭时————无论晚宴还是茶会————都会产生相同的诧异、恐惧、不适,然后是愉悦,因为他沿着河流每走一步,他都在汲取着那种坚定的信念,从四面八方获得慰藉,树木在弯腰示意,灰色的塔尖在蓝天映衬下变得柔软,人声鼎沸,又像在空中悬浮着,五月潮湿的空气,夹杂着颗粒的轻快的风————板栗花、花粉,无论什么给予了五月的空气活力的事物,都使树木日渐葱茏,催嫩芽分泌胶脂,涂绿地草色茵茵。河水流逝,既没有洪水的波涛汹涌,也不似激流的一泻千里,只不过厌烦了不停浸入水中,又从桨叶上淌下晶莹露珠的船桨,碧绿的河水深深地漫过弯腰的灯芯草,仿佛在尽兴爱抚它们。

    他们泊船之处枝蔓披垂,树梢的叶片在水面拖曳起阵阵涟漪,水中那块由树叶做成的绿楔子随之微微摇动。倏忽一阵风起————天空顿时露出了一角;达兰特正吃着樱桃,并将没熟的黄樱桃扔到了那簇楔形的树叶里,叶柄在水中忽上忽下时熠熠生光,有时一颗咬了一半的樱桃被扔到水中,成为一池碧绿中的一点红色。雅各仰面躺着时,视线刚好与草地平行;尽管被金凤花镀了一层金,但这里的草地仍然绿意葱茏,并不像墓园里那片稀薄的碧绿草一般,肆意蔓延,甚至快要淹没墓碑。他往上看,向后瞧,看到孩子们淹没在草丛中的腿,还有奶牛的腿。他听到了咀嚼草叶的声音;然后在草坪上走了一小步;又听到了大声咀嚼的声音;它们像是在扯着草根。他面前有两只白色的蝴蝶,绕着榆树越飞越高。

    “雅各有点奇怪。”达兰特心想,从他的小说中抬起眼来。他每读几页,就极有规律地抬起头来,然后顺手从袋子里拿出几颗樱桃,心不在焉地吃掉。别的船只从他们旁边经过,他们都要左拐右拐地划着水,生怕碰到彼此,因为现在有很多船在河面上停泊着,此时两棵树之间的一线天幕中出现了翩翩白裙和一道裂痕,树上萦绕着缕缕蓝烟————米勒小姐的野餐聚会。不断有船向这边划来,达兰特没有起身,把船往河岸划去。

    “噢————噢————”当船只摇摆、树木晃动时,雅各吆喝着,那些洁白的裙子和法兰绒裤子长长地伸出来,晃晃悠悠上了岸。

    “噢————噢————!”他坐起来,有种橡皮筋在脸上弹了一下的感觉。

    “他们是我母亲的朋友,”达兰特说道,“所以鲍老先生对他的船尤为上心。”

    这条船沿着海岸从法尔茅思驶到了圣艾夫斯湾。一条更大的船,一条十吨的游轮,大概会在六月二十号准备好,达兰特说��

    “经济上有点困难。”雅各说。

    “我的家人会解决的。”达兰特(一位已故银行家的儿子)说。

    “但我还是想保持经济独立。”雅各生硬地说道。(他变得有点激动。)

    “我母亲说过一些关于去哈洛加特的话。”他摸着那只装信的口袋,有点不耐烦地说。

    “你舅舅成为伊斯兰教徒的事是真的吗?”蒂米 ·达兰特问。

    昨天晚上,雅各在达兰特的房间里讲了他的舅舅莫蒂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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