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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本小说网 www.qbshu.com,最快更新顾颉刚自传最新章节!

    1944年2-6月口述,并据段畹兰记录整理稿修改,其中《苏州旧日的情调》及《我的祖母》先载《田家画报》1944年;《我的祖父》先载《努力画报》第1卷第1期,田家出版社,1945年1月1日。1979年夏,据王煦华整理稿再修改,改题《玉渊潭忆往》,载《苏州史志资料选辑》1984年9月第2辑。

    《我在北大》系1945年6-12月作。原载《北大化讯》第10~12期,1945年9月-1946年1月。

    我的家世

    苏州,这被誉为“地上天堂”的城市————我的故乡,又名吴县,这“吴”字的来源,是由于春秋时吴王建都于此而得的称呼。当时的苏州是它历史上最光荣、最灿烂的一页,后来吴虽被越所灭,这一段吴、越之争的史实,不但今人常道,而且也被编入了戏剧。吴国虽亡于夫差之手,而吴县的名称却因袭至今未变。再谈“顾”姓的由来,却又与越国有密切的联系呢。吴、越之于我乡、我姓关系如此之深,不得不在此略谈一谈。原来“五霸”之一的越王勾践的领域,在当时记载上只说明北至山东琅琊,而未指出西南部的界限,当然不止于发祥地会稽,从《汉书》上“百越”的记载就可证明。百越原是分布于闽、粤一带的越王支系,其中一支名东越,本盘据于福建沿海,其氏为驺。及汉武帝封东越王摇之子期视于顾余山(江阴山名),乃改姓顾氏,这是江南顾姓的起源,由此可断言我的远祖是越王支系的后裔呢。自汉以来,史书上屡见有声名澎湃的江南顾氏的记载,如东汉时的顾综,三国时的顾雍,南朝梁时的顾野王,唐朝顾况和明代顾鼎臣、顾亭林等是。虽然因为谱牒失散,已无明文可考这些闻人与我先祖的关系如何,然而从我先祖明末清初卜居地唯亭与“二顾”的故乡昆山相去如是之近,多多少少沾些血统上的关系。

    在清光绪年间所修的《重修顾氏家谱》中,第一位先祖是明朝成化年间的允斋公,此公以前的远祖惜已失传,无从探究了。允斋公时,我家是唯亭镇上的一位大地主。允斋公传子东山公,再传到小山公,三传到兰台公,都是耕读传家,过着富裕舒适的地主生活,安居乐业,无所挂心。及兰台公晚年,当明万历年间,不知他为了什么,从唯亭迁居苏州,从此我家是城里人了。虽然家庭经济的来源仍仰赖田赋,然生活的方式却由富农而转为市民,这是我家的第一次大转变。

    兰台公一传而至岳宗公,再传而至大来公、松交公堂兄弟,那时已是清朝初年。松交公是我们先祖中锋芒毕露的杰出人才。当顺治皇帝初次举行会试时,他就用举人的资格前去应试了,结果取得了进士的身份,以后历任浙江山阴知县、山西灵寿知县和吏部考功司员外郎诸职。他喜欢文学,和吴梅村、龚芝麓等名士交好,公余从事于韩昌黎、温飞卿诗集的注释,这书是后来被收入《四库全书》的。晚年住在家里,巡抚朱国治挟了嫌怨,把他株连到“哭庙案”内,几乎同金圣叹一起送命,幸而皇帝明白,把他释放了。从他开始,我先祖乃由普通士人而步上仕宦之途,这是我家的第二次转变。

    松交公时代不仅是我先祖史上最显耀隆盛的一页,也是族中人口最兴旺的时期。松交公娶四妾,生十一子,这在家谱上是空前绝后的。人多并不足以称荣,而当时文风豪气的充溢,却是颇足自赞的。例如当时风行的雅事————建造私人花园,玲珑的假山,宽阔的池塘,奇花异草和三数果木杂罗其间,完全以人力造成的庭园,确实是竞相传为美谈的。松交公时我家竟造了七个花园————雅园、依园、秀野草堂、学圃草堂、宝树园、自耕园、浣雪山房,规模都相当宏大,其中尤以松交公自己在旧学前造的雅园、第十子迂客公比连雅园造的依园、幼子秀野公在因果巷造的秀野草堂和大来公在悬桥巷内造的宝树园为最著。依园内有南北朝梁代妙严公主的坟墓,我幼时还去看过一次呢。松交公诸子之间以迂客公和秀野公最风雅,都从事于刻印书文。而二者之中又以秀野公为著,他印有《元诗集选》,后来修《四库全书》时把它收了进去;又印有《秀野草堂集》,更是洋洋大观,可惜家中不曾存得原刻本,只有一部翻印本。及康熙帝下江南时,风闻我家文风之盛,乃誉曰“江南第一读书人家”。其时我家的气势,本已很可观,及得此崇誉后,更有不可一世的气概,不但在大厅上高高悬挂着“江南第一读书人家”的大匾,凡与亲友交往的名片、礼券、礼匣上都印着这一句话,以示荣崇。秀野公确不负此誉。秀野公号侠君,极嗜酒,家中每有客来,必先敬以酒二盅以代茶,俟主宾欢饮后,始叙正事,故当代人送他一个绰号曰“酒帝”,他的酒量自可不言而喻。又好刻印,所以他造的花园因此得名。现在秀野草堂已成了我家的祠堂。当时雄伟奇观的七个花园,而今除了宝树园尚存得有枯塘一隅的废墟外,都已无迹可寻了。遥念当日情况,不免令人有沧海桑田之感!

    虽然,名震一时的秀野公并不是我的直系祖先,但我家从他以下历代都以他而自豪。大来公更不是我的嫡系先祖,然而我却降生成长并承有他的遗产————宝树园的一部分呢。

    松交公第四子岩卜公,名用霖,是我的直系先祖。他虽没有像他两位幼弟那般印书筑园的风雅事迹留传后世,这是因他中举后就开始仕宦生涯,没有在家乡久居,当然无此闲情逸趣,曾任湖南宝庆府知府。岩卜公传子鲁常公,也是翰林出身。当接任宁夏府知府时,遂举家徙宁夏,不幸该处地震,全家殉难,帝皇恤其因公殉身,追封为太仆寺少卿,得到了相当高崇的官职,族中闻讯,悼亡之心更切,除立祠堂以资纪念外,其兄弟恂如公将己子嗣于他名下,以继其香火。这位嗣子列圃公,是先祖中一位名宦,曾任湖北德安府知府。乾隆末年,做甘肃洮州同知时,年已越七十,行当退休养老之际,突然厄运天降,由于布政使王亶望监赈案的牵连,以致连坐,竟而充军黑龙江,风烛残年,何堪当此惨遇,卒客死他乡!他在潘氏巷旧址的家,亦因而被抄封,其眷属无可奈何,乃迁居宝树园。后来列圃公的孙子少游公把他的灵柩运回家乡,安葬于虎丘附近。父子二代所遭之运命,可算是同样的悲惨了。从列圃公遗眷迁入宝树园始,我直系先祖乃世代卜居于悬桥巷里,但这实在不是光荣的迁徙,而是家道中衰的开始,因自他获罪以后,我家累代仕宦之途,既致中断,而家中历代所积蓄的财宝,亦被搜括一空,我家顿由富宦之家一降而为平民,充溢着衰颓的气氛,这是我家的第三次大转变。

    经此人亡家破的惨遇后,列圃公之子除为生活鞭笞而工作外,毫无精力来复振祖业。再传到少游公,家境仍是赤贫如洗,又不仕,何由而振兴呢?

    少游公有二子,即雨香公和蓉庵公,雨香公的事迹不详,因为他无子嗣,无人记传其事。蓉庵公则曾出外,生子东生公亦曾跋涉广西。东生公生仞之公名元昌及廉军公名之义,两位都是当时的秀才,太平军打到苏州,避居乡间多年,仞之公竟因而在乡间娶亲,也竟娶到一位极其精明强干的女子,就是影响我人生最大的嗣祖母,详情当另辟一章专门记叙。及后清兵克服太平军,整个苏州城市遭到了历史上空前的浩劫,我家的受害自是不免,所以先祖由乡间归来时,见到的是家徒四壁和荒园在那里等候原来的主人回来重整家园,但这谈何容易?迫于生计问题,于是兄弟二人马上抛弃了书本,从事工作。仞之公就开了一个药店并代人管理账目,廉军公则开始了幕宾生涯,结交名流雅士。这样,昆仲二人总算担起了家庭的重担,也略略修葺了荒园破屋,然昔日的豪华,终已是摧残殆尽,不能复观了。廉军公生子虬公和子蟠公,就是我的父亲、叔父。因仞之公无嗣,我的父亲就嗣了过去。我父亲是秀才而优贡,经过殿试后,就做了安徽候补知县,正准备走上仕宦之途时,辛亥革命旗鼓揭发,知时势已变,乃退休故居,但不久因生计窘迫,不得已乃接任南京造币厂文牍之职。及民国二年改任杭州仁和场盐运署课长,后直至廿五年告老退休止未有调动,因之得稍置薄田,修建屋宇,并略购置古董字画以供赏玩,家道遂进入所谓“小康”的境界,廿七年春病逝故乡。我上无兄姊,下无弟妹,而我自抗战军兴后辗转入川,遂不克亲视入殓,竟使家父含恨以终。我叔父生有二子,一名诵济,一名诵震。叔父因投资公债亏折,忧愤而早逝。堂弟诵震于民国廿六年随所属机关松江徙至江西,病死客乡。诵济于60年代去世。

    凭着记忆,先祖的事迹仅能记下这一些,但由这模糊简略的东鳞西爪中,尚可窥见一个大概,至少从中可以提出两点:一是从先祖直到我本人,都是很少闲居家乡的,这与普遍的惮于奔波而好享受定居生涯的故乡人性格截然不同,所以中国虽大,而内部十八行省都布满了先祖及我的足迹。虽不必引以为荣,确在族中算得是一特点。一是历代人口的稀少,松交公一房例外,尤怪的是长房往往绝嗣,一再由次房立嗣,而终不旺盛。就是我,现在也算是长房唯一继承人了,迄今既无弟兄,又无子嗣,只有二女,因此堂弟第二子在我父亲在日已嗣于名下,而堂弟则子女绕膝,真是咄咄怪事!

    苏州旧日的情调

    我小时候所看见的苏州城市街道,几乎全是唐、宋朝代的样子。唐朝诗人白居易做过苏州刺史,他的诗里曾有“红阑三百九十桥”的句子,到我生时,苏州城里的小河小桥仍旧那么多。苏州府学里留着一块石碑,叫做《大宋平江城坊图》,平江府是宋朝苏州的名,上面刻绘着一座苏州城,同我小时候所见的苏州城池几乎全然一样,只是城中心的“吴王城”被明太祖朱元璋拆掉了。那时这片断井颓垣,一半做了兵士的操场,一半则变成高高下下的瓦砾堆。除此之外,一直没有什么变化。

    苏州是一座周围三十六里的长方形的水城,水道同街道并列着,家家户户的前门都临街,后门都傍水。除非穷苦人家,才搭一个没有院子没有井的“下岸房子”。一条条铺着碎石子或压有凹沟的石板的端直的街道,夹在潺湲的小河流中间,很舒适地躺着,显得非常从容和安静。但小河则不停地哼出清新快活的调子,叫苏州城浮动起来。因此苏州是调和于动静的气氛中间,它永远不会陷入死寂或喧嚣的情调。

    小河是苏州的脉络血管,轻便的交通利器,低廉的运货骡马,它们还使苏州更美起来。月儿窥着悠悠长泻的水流,每次全出落得格外玲珑剔透、清明圆润,恐怕只有威尼斯的月亮,才能够相与比拟哩。苏州所有的清雅明慧的色调,想是从这样的背景中孕育出来的吧!若果认为“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这句话还说得不错,那么苏州这条通天之路,便应该派在这些穿门绕户的小河身上。

    大运河围绕着这座南北广而东西狭的长方城,两岸有石头筑成的高堤。苏州人除了入茶肆、上酒馆,又可赶着春秋佳日在运河上泛荡起比小房间还要大些的花船,饮酒玩牌,叫妓女,或吹着笛、哼昆曲,竟是可以在水上消磨终日呢!至于城里的小河,只能行驶小快船,船头一人撑篙,船尾两人摇橹,远远望见对面有只船来,便高声打招呼。因为水运便利,苏州没有车马,出门不赶船,便只有坐轿。在窄窄的街道上,仅仅能够容许两乘轿对面掠过,两边房子的屋檐,则相逼得更近,在闹市中走,铺子前面还伸出一大块遮阳来,那就只能窥见一线天空了。每条街上都有一两家茶馆、酒店和糖食铺,尤其多京、苏大菜,在南方是顶呱呱的。这形形色色恰恰正面表现出苏州人的闲散。花园的艺术则是这种闲散风味的登峰造极的造诣。

    ?1911年1月,顾颉刚和同学在苏州中学校门口。

    苏州是顾颉刚的故乡,他小时候看到的苏州城市街道几乎全是唐、宋朝的样子。

    苏州士绅对于花园艺术的造诣,全因受了宋徽宗的感染。徽宗真是一位大艺术家,他赏识太湖石的玲珑剔透,便在汴梁的皇宫里堆造一座“艮岳”来,掠尽了太湖里的佳石。可是石头尚未搬尽,汴梁已给金兵打下来了,留下来的,本来算是“皇产”,放在一座鹫峰寺里,待到元代,就给一位苏州的和尚造了一座狮子林,因此那个寺院便称为狮林寺。这就鼓励起苏州士绅造花园的狂热,他们各各运用慧心,巧夺天工,太湖的好石头用完了,他们也会把平凡的石头堆叠成清幽的丘壑。当你走进这类园子,经历曲折的荷池、幽邃的山径,满眼迎来葱翠的林木、珍异的花草,竟会忘记自己还在江南的绮罗红尘中,会皈依池边的旱船(在陆上造的屋子,具有船的形状,称为旱船)、山中的石室,或流水上的小桥,做终生的归宿哩。是的,这里的景色,还要比那艮岳胜过十分,宋徽宗得到了跨灶子孙了。苏州的诗人画家,都殚尽心力在诗画中去追求表现这种花园的艺术,无疑的,这种艺术是中国第一,甚而可以说世界第一。

    茶馆、酒店、精美食品、幽雅庭园等,全属于中产以上士绅阶级的享受,这种享受完全建筑在穷苦的佃农身上。苏州靠了太湖与运河的灌溉,土地肥沃,不患灾旱,是鱼、米、蚕、桑异常富饶的地方。但自耕农极少,却有好多拥着上千上万良田的大地主,他们大都住在城中,尽量风雅,尽量享受。每年秋天开栈(栈是仓库的意思,收租的人家常把堂名写做栈名,在轿厅上放着柜台,收取农民的租金,田地不多的人家,可附在别家栈上收租)后,就有专门收租的人替他们去向佃户收足租银,佃户若是缴纳不足时,便会被差役抓到县府里去带枷挨板子。自从明太祖打下张士诚,迁怒江南,田地加重粮税后,苏州农民的生活就一直变得更困苦了————尽管那时的苏州是怎样的繁华。不过繁华的苏州虽是建造在农人的血汗上,它那种清雅的风味,究竟和十里洋场的上海不同,饮酒、品茗、堆假山、凿鱼池、清唱曲子、挥洒画画,冲淡了士绅们的胸襟,他们要求的只是一辈子能够消受雅兴清福,名利的念头轻微得很,所以他们绝不贪千里迢迢为官做宦,也不愿设肆做贾,或出门经商,只是一味眷恋着温柔清幽的家园。从前为了博得科第的荣耀,还上京赴考,民国成立后,省会移往南京,后来又迁到镇江,从此退出政治漩涡,更落得深居简出,各自逍遥了。

    我的祖母

    我的一生,发生关系最密切的是我的祖母。简直可以说,我之所以为我,是我的祖母手自塑铸的一具艺术品。

    要说我的祖母,必须先说我的家庭。我家是苏州城里的一个大族。说也奇怪,我们一支总单传是常态,有弟兄的是变相。从清初到清末,在谱牒上只占了狭狭的一条长行。我的曾祖生有二子,大的号仞之,小的号廉军。仞之公元配韩氏,继配张氏,但他们都没有生过孩子。廉军公配的是王氏,生有二子,大的是我父子虬,小的是我叔子蟠。照封建社会的老规矩,“大房无子,小房不得有子”,于是我的父亲就照着这封建教条,承继给他的伯父为子,而我也随着他嗣了过去,称初之公为“祖父”(或“嗣祖父”),张氏夫人为“祖母”(或“嗣祖母”),而称廉军公为“本生祖父”,王氏夫人为“本生祖母”了。这里所说的“祖母”,就是我的嗣祖母张氏夫人。

    ?顾颉刚幼年时和祖母在一起。

    顾颉刚的一生发生关系最密切的便是其祖母,他可以说是祖母一手培育起来的。

    苏州这块地方,是最高度的农业文化,又是全国商业的交通中枢。所以,一家只要有了几百亩田或几十间屋,就一生吃着不尽,不必到社会上去奋斗立业,更不必到外地去寻求生活的出路。一个孩子读书应举,只要得了科举,就可以做个乡里中的绅士,戴着顶子去见官员,全家和他的姻亲都满足了。如果想出门去,像范仲淹这样,“以天下为己任”,大家就会要笑他:“他这个人仿佛不会死的。”就是考中科举,到朝廷上做官,亲戚们朋友们也要劝道:“‘伴君如伴虎’,何必去冒这个大危险!而且‘爬得越高,跌得越重’,你有现在这点功名已经够了,再爬上去干什么!”如果得不到科第,只在家里看看书、写写字、画画山水花卉,或者唱唱昆曲、听听说书(评弹),只管自得其乐,老辈们也就把他当做“佳子弟”,不加责备。在这般情势之下,一个席丰履厚之家,经不起两传三传,消费数字超过了生产,就渐渐地没落下去了。旧家没落,自有新兴的代替。这新兴的大都不是土产,而是外方人挟了较雄厚的资本来做买卖的。例如一二百年以前,安徽人,尤其是徽州人,来得真多,像出汪士镕的汪家、出潘祖荫的潘家、出吴大澂的吴家都是,他们先富后贵,占了各方面的上风。但是盛极必衰,他们的子孙也就踏上了苏州人的覆辙。近百年来,浙江、江西、广东、四川等省人也就踏着安徽人的足迹而享受着苏州的安富尊荣了。

    我的祖母的先世也是由徽州搬来的,所营的生意是进出口货物————所谓“洋货”。祖母小时还看见她家中人在上“漂洋船”之前举行的盛大祭礼,又记得她自备了一些苏州的绣货托“漂洋船”带去贩卖。因此张氏本是一个富厚的人家,住一所极大的住宅,在西城支家巷。她还记得有一座花厅叫做“联珠馆”,有一座书房叫做“汲井书屋”。但到了太平天国和清军拉锯战役中什么都完了。我那时听得她的话发了好奇心,到支家巷访古,只见存在的只是一个约高20米的瓦砾大土墩了。

    她的父亲名张玉岑,她的母亲的姓我已经忘记。他们只生了五个女儿,而我的祖母是最小的一个。祖母告诉我,她的父母年纪大了,极希望得子,偏偏生下来却是一个女儿接着一个女儿。那个接生婆不小心,对着产妇说“恭喜你,又添了一位千金”,气得她筋肉起了痉挛,左臂短了一段。于是命名为“招弟”,希望她最后还招一个弟弟来,可是这是最后一胎了。祖母小时候也曾和她的四个姊姊在家读过几年书,不过那时对于女子的教育是极不重视的,名为读书,实则随便坐坐而已,所以识字无多,写字也只能记账。她说:“我的大姊才不行呢,读了七年书,连自己的姓也不曾识得。出嫁之后,她的小姑们骗她,拿了别人的名帖说:‘你的父亲来了!’她相信这是真的,连忙出去迎接。”

    太平战役中,张家避难到王江泾桥(大约属无锡),恰巧我的祖父仞之公也挈眷避难到此,韩氏夫人忽在那边病故,经人说合,他便和张五小姐结了婚。经过洪、杨革命,真是家徒四壁。仞之公虽是一个秀才,但受环境的逼迫太甚,不能不求急速的出路,因此他就转学了医,又集股开过生药店,又帮人家收租。我的祖母管理内部,井井有条,渐渐达到小康的境界,买进了些田产,又在宝树园废址里添盖了一些房屋租赁出去。

    我的父亲16岁出继之后,仞之公于光绪十七年(1891)刚替他完娶周氏(我的母亲),不幸就病逝了,那时他只有52岁。我的祖母是48岁,我父正在少年,无力养家,勉强托人介绍到蒙养义塾教书,一年工资才得三十千文。苏州有三个书院————紫阳书院、平江书院、正谊书院————我的父亲拼命作文应考,虽然名第很高,可是奖金有限,无力应付家用。这一家的负担就落到了我的祖母的肩上。然而那时的女子是绝对没有办法服务赚钱的,又值大水之后,田息无收,更形拮据,没奈何只有把饰物和田地一亩一亩地托人卖去。而把实际的开销竭力地节约。我的父亲本来酷嗜杯中物,看到这般情形,自愿出门寻出路。那时苏州人潘子牧正任山东武定府知府,我父亲就投奔到那里,做了他的西席,一年工资加到七十千文。那时他懂得了稼穑之艰难,除了剃头之外,一钱不用,都寄回去。又拼命用功读书,以期上进。我母在家,于光绪十九年三月二十三日(1893年5月8日)产下了我。我的祖父是会排八字的,排出一看是五个“火”,两个“水”,一个“木”,“五行”中缺了“金”和“土”两项,所以起名为“诵坤”,字曰“铭坚”,以示补足之意。再要起一个小名,做家人的称谓,因为他和我的嗣祖母那年都是50岁,定为“双庆”,再把它简化,称为“阿双”。

    ?苏州的著名书院紫阳书院。

    我的祖母身体甚胖,自和我祖父结婚,二十余年中不曾怀一次孕,这是怎样地使她失望。儿子既不可得,只得希望抱孙子了。因此我既出世,她的全副精神就都寄托在我的身上。她常说:“儿子是嗣来的,嗣的时候他已长成了,我不能管。孙子是在我这里生出来的,我可以自小管起。这是俗谚所谓‘假子真孙’。”因此,她常常抱我到仞之公的遗像前,叫我“拜拜阿爹”,我当时还听不懂大人的话,错认了,以为这个神像的名字是“拜拜阿爹”,常问道“拜拜阿爹的性情怎么样”,“拜拜阿爹的时候家里是怎样的”,到了年长的时候也就改不过来了。

    我的母亲死得很早。我六岁时,她就犯了肺结核病,过了两年,于光绪二十七年(1901)离开人间。她留给我的影子太淡了,我只记得起她是一个身材高高而精神非常严峻的年轻奶奶。她管教我很严,我有什么不好,她打我,我一讨饶,她就打得越凶,说“这孩子没志气,没出息”。当我三岁的时候,有一夜梦中遗了尿,她就把我从床上扔了下来。我冻得大哭不止。那时我的祖母尚未睡着,听得隔壁地板一声响,接着就是我的大哭声,心中不忍,推开房门来看。我看见祖母来了,一把拉住她的头颈,再也不放。祖母道:“你今天和我一起睡,好不好?”我点了点头,她就抱了我回房。从此以后,我就和祖母一床睡,直到18岁我结婚的时候。

    其实祖母管母亲和我一样的严厉,不过母亲为了自己身体不好,又为了“两姑之间难为妇”,心境老是不好,使我记不得她的笑颜。祖母则有时严厉,有时慈爱,而严厉的态度是从慈爱的本心上出发,所以使我产生了又畏又爱的复杂心理。当我五六岁时,有一个亲戚来了,家中买点心款待,我站在客人旁边看吃,客人为了对小孩表示好意,分一个给我,我当然很乐意接受。祖母当时不作声,待客人去后,关起房门把我一顿打,直打得我从此以后不敢再看人家吃东西。七八岁时,苏州刚有广东糖食店,我一次和女佣上街,看着他们的广东饼和广东橄榄非常羡慕。女佣就替我买了一点带回家来,满心以为可以大嚼一顿,哪知给祖母看见了,就把这些糖食向屋瓦上一掷,一点也吃不到。这一打击太重了,我禁不住号啕大哭,哭得邻家正在学刺绣的王素心小姐也来看,逼得我自己因惭愧而停止。大约在我12岁的时候吧,亲戚家有喜事,媒人是双方的太太们做的,照封建排场,妇女不得出面,她们就请我代做名义上的媒人,不知在哪里借来了一身小礼服,我穿了外套,戴了翎顶,坐上轿子,到男家去做大媒了。男宅看我以小孩子而做大媒,就拉了六七个吃喜酒的小客人来陪我吃饭。我们吃整桌的菜,一样地有丰富的酒果,小孩子们高兴,就学大人们一样地灌酒,灌得个个大醉了。我走到这家内室,一横到床上就呼呼睡着,哪料胸中做恶,把酒和菜都呕了出来,吐了人家一床。那家就派人背了我回家。祖母看我熏熏然进来,问了随从的人就知道了这件事,立刻把房门关起,不让我上床,我坐在堂屋里哭了一个通宵。从此以后,酒就不敢沾唇了。祖母常说:“你父亲爱喝酒,已误了不少的正事,我再不能让你这样糊涂下去!”自从有了这几次的经验,使我对于饮食方面淡泊万分,每当走过稻香村、采芝斋,或各种水果铺、点心铺时,从来不想买点零食吃了。

    吃饭不许狼藉米粒,落到桌子上的就要拣到碗里去,她常说:“惜食有食吃,惜衣有衣穿。人间狼藉一粒米,天上看了就像一粒星。”淘汤,每碗饭只许淘三匙。不许多夹菜,说:“是菜过饭,不是饭过菜。”每样菜,大人没有下箸的时候,小孩不许先下。

    祖母管教我虽很严厉,但对于我的饮食起居,却无一处不仔细周密,体贴入微的。我小时候身体很弱,祖母总是严格地限定我的食量,把营养丰富的食品省给我吃,为我培养了一个十分强健的肠胃。我的肠胃到现在还可说是在朋友们中算是最好的,无论菜的好坏,我总可吃一个饱。可是我的祖母太爱我了,凡是有壳的,像瓜子;有子的,像西瓜,她都要去了壳和子才送到我口里。有骨的,像鱼,她要去了骨给我吃。难吃的,像蟹,她要出了肉给我吃。这却减低了我吃东西的技能。当时虽没有吃鲠,但到现在,瓜子就不会嗑了,蟹也不会剥了,鱼是怕鲠而很少吃了。

    还有我的病痛,也使她受了许多的苦。在我两岁时出天花,三岁时呕血,八岁时患喉痧。这三场大病,都差一点儿死去,她悲痛焦急到极点,跑到灶门前点起香烛,求灶神保佑,不停地叩头,一直叩得额上肿起一个大块。我脆弱的生命,总算依靠着她的无限慈爱和庇护长育了起来。

    ?1912年1月,顾颉刚(右三)和叶圣陶(右二)、王伯祥(右一)等中学好友在一起。

    顾颉刚的祖母用了全部力量爱他,但在学业上对他的要求极严。

    她虽然用了全副精力来爱我,但在我学业上,却极其认真。她常说我的全部希望如今都放在阿双身上了。因此她盼望我上进的心非常的迫切,她要我跟上祖宗的脚步,由读书求科名。从我五六岁起听得大人的话明白以后,她常常对我说:“阿双,你读书要好好用功啊!我们家里从来没有一个白衣的人,你总不要坍了祖宗的台才好啊!”她总是这样不厌烦地叮嘱我,鼓励我。

    每天放学回来,晚上总要叫我温习。她又极注意我的品行,凡一举一动,都加以约束。每晚临睡时,她总要检讨我一天的行为。若果做了错事,便叫我写在纸条上贴到帐顶上,第二天早晨睁开眼睛,第一件事便是叫我把那张写上过失的条子诵读几遍,表示悔过。犯得重时,或犯了再犯时,还要另加体罚。就这样地她逼得我自己对于行为负起责任来。

    小孩子总是贪玩的,我整天被关在私塾里,一年中除过新年放一个月的长假外,其他只有端午、八月半放两天学,所以我也很想借故逃学。从我家到私塾里大约有半里多路,有一天遇着下大雨,吃过早饭,我看着祖母说:“今天雨太大了!”她毫不思索地指着天坚决地说:“你想不去了吧!就是落铁,也得去!”这斩钉截铁的几个字,我一世也忘不掉。自从到了社会上服务,逢到大雨的时候,我妻在旁边劝道:“不去了吧!”但我立刻说出祖母这句教训来:“落铁,也得去!”祖母的面容十分慈祥,但却闪烁着一对锐利的眼睛,尤其是当你犯了过失时,仿佛看到你心里一般,使你不由得要惭愧而畏缩地低垂了头。

    祖母又是很会讲故事的,在傍晚时分,还没有点灯,她常常坐到堂屋前那把藤圈椅子上去。我明白这时可以请求她了,就搬过小板凳去挨着她的膝头坐着。不等我开口,她便用手抚摩着我的头顶,笑眯眯地问:“又想听讲故事了?好,就讲‘目莲救母’吧。”这多半是在认真温书之后,用故事来做奖赏。苏州的文风虽盛,但妇女都不读书,也少有准许出门逛街,祖母也不识字,但她记性极好,又会谈话,她记着许多如“老虎外婆”之类的民间传说,和流传于妇女中间的迷信神话,用她那婉转而清脆的声音,讲述得娓娓动听。我想,祖母用这些动人的故事已经增加了我的向善心,打开了我的想象力,她高高地擎起了照亮我生命的第一盏明灯。我的祖母是我的恩师,又是我的慈母,当我长大了时,总是常常对人这样提起她的。

    我的祖母非常能干而有决断,我们的本家和妯娌间每逢遇到难处的事情总要到她那边来请教,她能剖析事理,侃侃而谈。如果她是一个男子,我想,她一定能做出一番事业,并会判清许多寃狱,像包龙图一样。我从小喜欢读书,怕管人事,这一点大为祖母所不满。她常斥责我道:“一个人应当眼观四处,耳听八方,像你这样的呆头呆脑,将来怎么可以做事!”又说:“忠厚是无用的别名,你一味忠厚,必归无用。”这句话到今天看来,也可说有些寃枉,因为我常觉得自己有极强烈的正义感,只是为许多长辈所逼,不敢向他们当面说话而已。

    ?1937年3月,顾颉刚在禹贡学会的办公室里。

    辛亥革命时,顾颉刚加入中国社会党,民国元年就到了北京。

    祖母是这样地爱我,但她不像别的太太们,只要把心爱的人放在身旁边就感满足。她要我到外边去见世面,所以并不反对我出门。当辛亥革命时,我加入了中国社会党,希望一步跨上天,在民族革命与政治革命之后,把社会革命这个最高的阶段就完成在我们的手里。民国元年,中学毕业,我的同志陈翼龙君正在北京办社会党支部,他招我去,我怎肯不去,但此事若和家庭直说便行不通,只说北京有一家报馆要我去任编辑,月薪三十元。我的父亲知道了,来书不许,但我的祖母却满口答应,那时我的父亲正在南京工作,我就由她的手里放出来了。后来我考进了北京大学预科,离本科毕业还远得很,但她很放心地让我前去。一般亲戚都责备她道:“你们只有这一个孩子,为什么放他走得这样远?如说要进大学,那么苏州有东吴大学、上海有圣约翰大学,哪一个不可进呢!”但她很坚定地答道:“男孩子是该让他出出远门的。”

    她一切节省,只有对我买书却极慷慨。因此,我在11岁以后就天天出入书肆,一本一本地买了回来。积少成多,一年就可有五六百册。有时要买一部大书,须十余元或廿余元的,向她恳求,她每月只有从我父亲那里收到三十元钱,一切苏州开销包括在内,却肯付给我一笔书款。所以我从小怀着做一个藏书家的野心。当我十六七岁的时候,就买了几部丛书(《惜阴轩》、《咫进斋》、《滂熹斋》、《功顺堂》……),这些书钱哪有一个不是我的祖母从千省万省中省出来的。自从她去世以后,我为了北京历史材料丰富,做终生居住之计,苏州的书全带了去。“七七”事变,孑身南行,家人把这些书寄存在燕京大学司徒雷登校务长住宅的地窖子里,以为是最保险了,不料太平洋事变起,美、日两国宣战,燕大被封闭,司徒住宅所藏什物劫取一空,我祖母传给我的这部分产业算是完了,我怎么不悲痛呢!

    我现在被人称为“历史家”,我自己也确有搜集材料研究“史料学”的癖好。但我的父亲和叔父是最不爱保存旧材料的,每隔一年半年就把各处来信和其他认为用不着的日历及各种宣传品一把火烧光。我在旁边看着,嘴里不敢谏止,心中总觉得太可惜了。父子之间的性格为什么有这样不同呢?我很明白,这不光是先天的差异,乃是我受祖母的教育太深了。她从来不肯轻弃一张纸、一个小瓶、一些过时了的东西,所以她的房间里尽是些旧材料。她固然每隔几个月也要整理一次,但这不过理得齐整些而已,东西的数量是只会增加而不会减少的。她的目的只为的“惜物”,觉得世上原没有一件废物,只要善于用它。但我承受了她的思想教育而应用于学问工作上便成为“搜集材料”的科学要求了。

    苏州人家最重衣着,所以有“身上绸披披,家里没有米”的谚语。我的同辈,从小就是夏穿纱,冬穿皮,而且灰鼠、银鼠、胎羊、紫羔种类纷纷。我呢,小寒的时候只有穿夹衣,到了大寒才得穿棉衣,直到结婚的那年才穿上了一件羊皮袍。这就养成了我的衣着随便,下身不怕冻的习惯。

    ?顾颉刚的祖居————顾家花园故居。

    顾颉刚的直系先祖古代卜居于悬桥巷里,这正是家道中衰的开始,他家一降而为平民。

    祖母固然给我许多好习惯,但也把我养成了些坏习惯。她只要我读书,不要我做一点家务劳动。例如洗衣、买菜、扫地、擦桌椅等等,我如要插手,必然被喝住道:“这些事不是你做的!”我看见家里妇女都在缝制衣服时,我也想学一学,动一动针线,可是便被她们喝住道:“男做女工,烂脱胴肛。”我到厨房里去看打稻结、出稻灰、做羹汤、加调味时,那位本喜吃鱼而偏摆架子不愿下厨房的孟轲说的“君子远庖厨”这句名言又在我的耳边响起来了。我受到了这样严格的管制,当然一切劳动我就一点儿不会做了。后来,到了北方,喜欢雇骡马,行长途,天天要打开铺盖,又要捆起铺盖时,我就不会紧紧地打成一团了,因此每被同行的朋友们所笑,我自己也有时笑了起来。

    祖父的故事

    苏州最长的一条街是偏近西城,直贯南北城的护龙街。在东城同护龙街平行的长街有平江路和临顿路。我们的家就在这两条路之间的悬桥巷内,东、北两面都给小河围绕着,东面隔着河便是平江路。从我家出来,跨过了北面河上的板桥就到达悬桥巷。在板桥以内,称为顾家花园。这个地方是明末清初我们家里的一座花园,因为种了许多山茶花,它的真名是宝树园。在太平天国时便被毁了。但我小时候还有一个方广一亩多的池塘和几块玲珑剔透的假山石。我们的家就在池的西边,是祖父在乱后重建起来的;但我们的大厅却系园中故物,据懂得建筑的人说,厅上的青石柱础还是明朝的东西呢。

    苏州是旧文化的一个中心,历来出过不少的学者、诗人、画家。这条悬桥巷里出了几位名人:一位是明朝的文学家郑桐庵,一位是乾嘉间以收藏宋版书著称的黄荛圃,另一位便是娶赛金花的洪文卿。而且巷内有家姓祝的是明朝画家祝枝山的后裔,说不定祝枝山当年也住在这里呢。还有丁家祠堂里有九楼九底的藏书,可惜终年封闭,不知里面藏着什么好东西。

    祖父是顶会讲故事的,用他那低哑平静的声音差不多把苏州城内的这些掌故旧闻全部对我讲遍了。从坐在连台交椅中认字起,一直到十一二岁,一味读书没有游戏的生活,快把我的性灵烘烤干枯了,幸而有祖父这些故事来打破了这种沉闷呆滞的空气。所以我的最高兴的时候就是跟随祖父上街和扫墓。我家的坟墓不在一处,在石湖和虎丘的一天来回,在唯亭的两天来回,在望亭的却要三天才能来回。我们坐到船里,这时祖父简直变成了智慧的化身。过山塘时他就讲唐伯虎的故事,过越来桥时他就讲勾践灭吴的故事,在运河里他就讲乾隆皇帝下江南的故事。在我眼目中他真成了一个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聪明人。而且他喜欢讲高等的笑话,在船里他就举出一副对联:“醉客骑驴,摇头摆脑算酒账;艄公摇橹,打躬作揖讨船钱。”他指着船夫向我说:“你看,他不是在讨船钱吗?”在进街时,凡遇着匾额、牌楼、桥梁,也必把它们的历史讲给我听。到范庄前,他就讲范文正公“断齑画粥”的苦生活。上雪糕桥,他说:“从前有一个孝子,母亲病了,想吃糕,但他没有钱买,不得已抓起一堆雪,压成糕形,骗母亲道,‘买到了’,可是他母亲真要取来吃时,他哭出来了。”祖父的声音虽是平静低哑,但他极会表情,别人都裂开嘴角或扭曲嘴唇打皱面皮笑起来,他却能在澄澈的眼波里浮荡着笑意。他的故事深印在我的心上,都是一张一张有声有色的画页。

    我的祖父正同当时的苏州士绅一样,也有着那种幽雅闲适的风度,他讲究吃着,高兴品茗,也抽鸦片————这多半是弄得他身体消瘦、声音低哑的原因,可是这烟盘子却变成了启发我、娱乐我的神奇的摇篮。遇上哪天的生书容易记诵,晚上便跑到烟盘子下面坐着,祖父挑起铁烟签在指头上一面裹着烟泡,一面就给我细细讲述故事。他讲亲身经历的“长毛军”,又说在江西巡抚衙门里见过拘禁洪秀全的儿子,这人每顿吃整桌的菜,一天吃西瓜子一斗,等到北京文书一到,就被拉出去砍了。为了讲胥门的故事,就说起伍子胥因忠谏被杀,那时声音更见低哑了,烟泡被烧燃了,他嘘嘘嘘地吸泡,从嘴角冒出了一阵迷迷蒙蒙的白雾。我深深地叹息了,怔怔地望着烟灯,仿佛亲眼看见了挂在城门上的伍子胥的头颅,哽咽地说道:“阿爹,不要听了。明晚还是讲些诸福宝欺侮人的笑话吧!”于是引得祖父扔下烟枪眉开眼笑地打哈哈:“看你小孩子,倒能有这么一副正义心肠!”他教我读书也在烟铺上,我到今还记得他教我读《五柳先生传》和《归去来辞》的神味,好像他就成了陶渊明,那是何等的闲适呀!

    我后来想:祖父的这些溯源穷委传神尽情的故事,对于我的喜欢研究历史,一定给予了很大的诱发。

    ?丁日昌的著作《沈幼丹尚书评选》书影。

    顾颉刚的祖父是在丁日昌做江苏学政时进的学。丁日昌很赏识他,为他写过一联:“士先器识而后文艺,取彼福泽以成功名。”

    我的祖父名之义,号莲君,又常写同音字作“廉军”,是一个秀才,丁日昌做江苏学政时进的学。当时丁日昌为了看得起他,亲自写了一副对联赠他,上联是“士先器识而后文艺”,下联是“取彼福泽以成功名”,还题着“莲君茂才”的上款。这副对联是始终挂在堂屋里的。可惜他的福泽不能符合学政的期望,进了几次秋闱考不上举人,灰心不考了,就做了阔官的幕僚,像江西巡抚彭芍丞、贵州巡抚潘伟如,都是他的上司。当他随了湖北巡抚某公到武昌,还没有上岸,四面放起炮来迎接这位新抚台,他猛不提防,把耳膜震破了,所以我们对他讲话时是要高声的。他在人家幕府里,很有机会认识当代名士,像作《畴人传》的诸可宝、研究古文字学的郑知同、工于治印的徐三庚、善画钟馗的王鸿朗,他们的手迹我们家里都有。这位徐三庚是浙派的宗师,刻的印好像《天发神谶碑》,非常的刚劲有力。我的祖父模仿他,调和以温润的丰姿,刻得一手的好铁线,身后我曾把他的印谱编辑为《古慕轩印蜕》八册,可惜没有印出来。他最爱《说文》,逢到这类书就买,因此在他的藏书里《说文》占了半数,其余就是篆隶的拓本。他写的篆隶是师法吴大澂的。我家同吴大澂是姻亲,所以吴大澂写给他的对联称他为“贤表阮”。他最爱金石,我小时候看他抄补郭忠恕的《汗简》,又辗转借得宁波天一阁旧藏的《石鼓文》,用西洋的拷贝纸双钩下来。因此使我注意到石鼓文。在孙家私塾里读书时,看他们晒书,其中有《随盦金石文字》一种,开头就是钩刻的石鼓文,想带给祖父看一看,私下包在书包里带了回家。他看见了,严词厉色地责问我从那里拿来的,立刻逼我送回去。但孙家晒的书已经收起来了,我真没有勇气向他家的主人自认偷窃,只得放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完了此事。他研究《说文》的结果著有《说文通俗》14卷,把每个字的通用字或俗体字列举出来,加以说明或考证。我的父亲曾把它油印了几十部。他记笔记,也记日记,可惜自己不收拾,没有保存下来。

    由于在大官的幕府里,所以他有机会保举功名。他得有五品蓝翎,一逢到婚丧和祭礼,就戴起水晶顶子,后面插了花翎,穿了箭衣和外套,怪威风的。我们族里,做官的出门了,留在本地的都不会说官话,可是逢到祭宗祠的时候,必须请一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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