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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毛泽东思想,正如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前即已显示的那样,既是1949年以前他的经验之综合,也是以后他的许多政策之母。对毛泽东的思想在他前30年的积极政治生涯中的发展,本章力图提供佐证,并且加以解释;同时也试图让读者更好地了解在取得政权以后所出现的一切。在强调早期毛泽东头脑中最为关心的东西的同时,本章也要研究他的某些观念,它们的含意在20世纪50年代和60年代才得以充分理解。

    由以前各章应已十分清楚,从1912年(当时毛泽东18岁半,在革命军中当兵半年以后又继续求学)到1949年(当时他成为统一的中国又有称号又有实权的统治者)这一时期,是中国政治、社会、文化诸方面影响深远的不断大变革时期。在毛泽东一生的前50年中,他事实上经历了这个国家历史上好几个性质截然不同的时代;形成他对中国诸多问题的观念以及如何解决这些问题的想法的经验,因此不仅每隔十年,而且在许多情况下,每年都有重大变化。使毛泽东思想与活动十分复杂的记载在一定程度上条理化和清晰明确的这一努力,采取部分地编年,部分地按题论述的方法。首先考察毛泽东从成年初期到1927年的政治思想发展,他1927年第一次投身于有独有特征的农村革命斗争。

    从学生运动到农民运动,1917——1927年

    不论就年龄还是就经历而言,毛泽东都是“五四”运动那一代人中的一员。从1915年《新青年》创刊起,毛泽东就在新思潮的影响下,度过了他在政治组织和政治研究中的见习期。他作为革命者的经历实际上是在“五四”示威游行之后开始的。

    尽管毛泽东有许多非常鲜明的个人特点,从整体上看,他仍具有这一群体所共有的某些属性。最重要的一点,它是过渡的一代。当然,每一代人都是“过渡的”一代,因为世界在不断地变化,但是,毛泽东的一生以及他的同时代人的一生所跨越的,不仅是中国发展的不同阶段,而且是不同的时代。适应西方冲击的过程,从19世纪中期就开始了,一直持续到20世纪中期,甚至更久;但是,“五四”时期标志了一个伟大的转折点,在此之后,或许再也没有同样伟大的时期了。一句话,老一辈人对中国方式的持久的优越性深信不疑,并以此自慰,“五四”这一代人对这一点是知道的,不过他们绝不可能怀有这种简单的信仰了。他们中间的一些人,包括毛泽东在内,很快就信奉了西化的意识形态,并终生不渝;但是大多数人则始终既深深地带着相信中国人内在能力的烙印,又深深地带着他们曾经否定过的传统的思想方式的烙印。于是这些人就注定了在经久不变的政治上和文化上模棱两可的境况中过活。

    毛泽东二十来岁以前的政治观点,只能从当代零碎的资料、他自己的回忆录,以及多年以后别人的回忆录中看到。[1]他第一次清晰地出现于我们的视野,是大约23岁时写了一篇文章,刊登在1917年4月出版的一期《新青年》上。

    虽然毛泽东的这第一篇文章,是在他受到任何显著的马克思主义影响之前很久写的,但是,这篇文章展示许多后来可以见到的他的人性品质和思想线索。贯穿全篇文章的最大忧虑,也可以说是耿耿于怀的思想,就是忧虑中国会亡国。亡国,这个在19世纪末和20世纪初普遍为中国人谈论的话题,在这篇文章的劈头几句被有力地提出来:

    国力苶弱。武风不振。民族之体育,日趋轻细。此甚可忧之现象也。……长是不改,弱且加甚。……体不坚实,则见兵而畏之,何有于命中?何有于致远[2]?

    这样,毛泽东一笔便说出了贯穿他后来整个生涯的思想和行动的两大主旋律:爱国和尚武。但是,如果他显然在这篇文章中心怀那种可以笼统叫做爱国目标的思想,那么这个时期他的爱国思想是保守的还是革命的呢?显然,检验的标准,是他是否认为富强的目的以任何方式与国家富强的先决条件即社会文化的革命联结在一起。其实,这篇文章向我们展示的是一个关心中国命运,但对改良,更不用说革命几乎完全不感兴趣的毛泽东。

    这篇文章所包含的二十余处经典引文或明显提及古典著作特定段落之处中,有12处属于儒家经典;一处属于儒家实在论者荀子,他是法家的先驱;两处属于宋代理学家、儒家经典集注家朱熹;一处属于晚明批判朱熹的思想家颜元。也有三处属于毛泽东喜爱的道家经典《庄子》。毛泽东在这个时期的知识范围显然很广,因为他顺便提到各代一些较小的著作家的不为人知的生平细节。(格外值得注意的是,涉及儒家经典的12处中,竟有11处涉及《四书》的基本核心。)

    然而,虽然没有明显地涉及社会变革,甚至也没有任何必要的示意,但是,这篇文章包含许多源自中国和西方的近代非遵奉传统者的思想痕迹。首先,如上引文章劈头几句所表达的,强调武风的价值,然后总结又说“夫体育之主旨,武勇也”。[3]为证明这一见解是正确的,毛泽东举出许多古代英雄豪杰的实例,并引用颜元的话,颜元曾指摘朱熹“重文轻武”,以致造成违反孔子教导的有害传统。[4]大约在他为《新青年》写那篇文章的时候,毛泽东在1919年写的一封信,明显地勾勒出了当时毛泽东思想从中发展出来的双重来源:

    古称三达德、智、仁与勇并举,今之教育学者,以为可配德智体之三者,诚以德智所寄,不外于身,智仁体也,非勇无以为用。[5]

    这样,毛泽东一开始不仅强调体,即物质实体的极重要意义,而且赞扬古代的勇。当然,毛泽东主要不是从书本导出他思想中的这种倾向。和20世纪初期的其他许多中国人一样,毛泽东发展他的思想是对当时与明末相似的环境做出的反应,那时由于军事积弱,中华民族的国家统一和领土完整受到了威胁。

    如果尚武是毛泽东思想中保持不变的一个特点,那么,这篇1917年发表的文章还有一个基本主题,而且是更明确地显示现代影响的主题,就是自觉和自动的重要性。毛泽东在这篇文章的第一段有力地提出这一点:“坚实在于锻炼,锻炼在于自觉……欲图体育之有效,非动其主观促其对于体育之自觉不可。”[6]

    自然,这种有效行为的关键首先在于思想的根源,部分地在于儒家传统。但是,像这些段落的主要启示无疑来自折中主义的,然而却基本上是西方化的思想,这些思想是毛泽东从阅读《新青年》和听他的伦理学教师和未来岳父杨昌济的课吸收来的。

    杨昌济不但是康德和塞缪尔·斯迈尔斯的信徒,而且是朱熹的信徒。他教伦理学,他对自己的伦理学有强烈的信仰,努力鼓励学生立志做有益于社会的正大光明的人。[7]为此,杨昌济自编一部修身讲义,书名为《论语类钞》,从《论语》引出若干有意义的章句,借孔门的话来申述他的宇宙观和人生观。该书第一篇就是“立志”,其中说,“有不可夺之志,则无不成矣”。[8]

    和杨昌济一样,毛泽东特别强调意志的作用。他在1917年发表的那篇文章中写道:“足以强意志,体育之大效,盖尤在此矣……意志也者固人生事业之先驱也。”[9]这样相信意志和主观力量的重要作用,是毛泽东人生观中的一个核心的和特有的要素。毛泽东在他1917年3月《给宫崎滔天的信》中,邀请宫崎在第一师范学校黄兴纪念会上讲话,他自称“颇立志气”。[10]

    但与此同时,毛泽东以真正中国人的方式,认为要得真志,非先领会哲学伦理学和得到启发不可。毛泽东在1917年8月23日的一封信中写道:“真能欲立志,不能如是容易,必先研究哲学伦理学,从其所得真理,奉以为己身言动之准,立之为前途之鹄。”然而,这不只是主观态度问题,需要行动和献身:

    再择其合于此鹄之事,尽力为之,以达到之,方始谓之有志也。如此之志,方为真志,而非盲从之志。……只可谓之有求善之倾向,或求真求美之倾向,不过一种冲动耳,非真正之志也。……十年未得真理,即十年无志……[11]

    以下的事实提供了毛泽东当时总的政治立场的若干观念:他说,今之有治天下之法的人,只有袁世凯、孙文、康有为三人。其中独康有为似略有本源,而其本源究不能指其实在何处,徒为华言炫听。毛泽东在信中写道,“愚于近人,独服曾文正”,他像在《新青年》发表的那篇文章那样,用曾国藩谥号。[12]

    尽管如此,1917年的毛泽东思想的模式绝不是纯粹传统的。毛泽东所要实现的目标,自然是中国的富强和振兴。他在信中写道,天下亦大矣,社会之组织极复杂,民智淤塞。欲动天下者,当动天下之心。动其心者,当是有大本大源。今日变法,便从枝节入手,如议会、宪法、总统、内阁、军事、实业、教育,一切皆枝节也。枝节亦不可少,惟此等枝节,必要本源,本源未得,则此等枝节为赘疣。夫本源者,宇宙之真理,天下之生民,各为宇宙之一体。毛泽东接着写道:

    今若以大本大源为号召天下之心,其有不动者乎?天下之心皆动,天下之事,有不能为之者乎?天下之事可为,国容有不富强幸福者乎?

    毛泽东认为,宜从哲学伦理学入手,根本上改变全国之思想。他写道,中国的思想太旧,道德太坏。思想主人之心,道德范人之行,二者必须加以变换。[13]

    虽然毛泽东把中国古老僵硬的思想模式看作是阻止进步的障碍,但是,他不主张把全盘西化作为补救之道。针对杨怀中所说的“日本某君”认为东方思想均不“切于实际生活”的说法,毛泽东认为,“吾意即西方思想,亦未必尽是,几多部分,亦应与东方思想同时改造也”。[14]

    然而,说过这一点之后,毛泽东开始进行显非墨守传统的论述,认为在观念和道德基础上统一思想的活动中,与君子相比,小人更具有重要性。君子确有高尚之智德,但君子只能在小人所确定的政治制度和经济活动的基础上生存,小人累君子。这样,君子当存慈悲之心,以救小人;但当教育和改造小人,以臻大同之鹄。当时,毛泽东已主张组织采古讲学与今学校二者之长的私塾,而且主张出洋求学。[15]

    关于在毛泽东后来的思想中也起很大作用的实践主题,毛泽东在1917年的那篇文章中提到古人言卫生之术者亦不少时说,“盖此事不重言谈,重在实行。”[16]毛泽东之强调理论和实践的结合,往往被人归因于王阳明,但这只是推测;在任何有名的毛泽东著作中,一点也没有提到王阳明。总之,与“五四”时期毛泽东思想的发展更有关系的,是毛泽东在1917——1918年所吸收的西方化思想。

    毛泽东在长沙第一师范学校读书的最后两年,思想发展很快。在那个时候表现出来的一个重要的思想要素,也许是明显和强烈的个人主义。例如,毛泽东在对德国新康德派学者泡尔生所著的《伦理学原理》一书的批语中写道:

    人类之目的在实现自我而已。实现自我者,即充分发达吾身体及精神之能力至于最高之谓。……凡有压抑个人,违背个性者罪莫大焉。故吾国之三纲在所必去,而与教会、资本家、君主国四者,同为天下之恶魔也。……[17]

    和当时年长的和较知名的知识分子如陈独秀、李大钊或鲁迅一样,毛泽东已经利用个人有无上之价值,有百般之价值的观念作为冲破古老的文化和社会的罗网的武器。他绝非不知道实现个人所必需的社会结构。他说,且团体者仍个人,乃大个人也。人一身乃集许多小个体而成,社会乃集许多个人而成,国家乃集许多社会而成。在个人和国家即国民的这种复杂关系中,毛泽东强调先有个人而后有国民。他说,泡尔生强调个人由国民而发生,是因泡尔生住于国家主义弥固之德国。[18]

    的确,处理对立的关系的辩证法,从这个时候起是毛泽东思想的表征之一。毛泽东在某种意义上作为同一来对待的对偶中,有观念即实在,有限即无限,高即卑,阳即阴,以及20年后被苏联哲学家批判的生即死和男即女。毛泽东把人看作是物质和精神的统一,把道德看作是由良心和欲望的相互作用产生的(毛泽东说,或人之说必以道德律为出于神之命令而以能实行而不唾弃,此奴之心理也)。而且,由于物质不灭,人和社会也不灭,虽然人和社会经常通过改良和革命而改变和振兴。因此,正如他所说的,他不再忧虑中国将亡;中国将通过改建政体和变化民质而生存下去。人类之有进步,有革命,有改过之精神,则全为依靠新知之指导而活动者也。有一种之知识,而建为一种之信仰,即建为一种信仰,即发为一种之行为。他写道:“知也,信也,行也,为吾人精神活动之三步骤。”活动之所凭借只能在于“国家社会种种之组织”。[19]

    于是,毛泽东强烈地重申他在1917年4月发表的《体育之研究》一文中强调实践的观点,而且着重提出组织起来进行改良的重要性。这两点是毛泽东在1919年7月和8月发表的题为《民众的大联合》的一篇十分重要的文章的中心内容。

    毛泽东这篇在1919年发表的文章[20]的最令人惊异的,无疑是他把马克思和克鲁泡特金作比较的段落:

    联合以后的行动,有一派很激烈的,就用“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办法,同他们(按指贵族资本家)拼命的倒担,这一派的首领,是一个生在德国的叫做马克思。一派较马温和的。不想急于见效,先从平民的了解入手。人人要有互助的道德和自愿的工作。……这派人的意思,更广,更深远。他们要联合地球做一国,联合人类做一家……这派的首领为生于俄国的叫做克鲁泡特金。[21]

    李锐在逐字引用这段后评论说,毛泽东这时虽然还分不清楚马克思主义与无政府主义的本质区别,不过从运用马克思主义的观点来说,他发表在《湘江评论》上的《民众的大联合》和其他文章已闪烁着阶级分析的光芒,也是后来构成毛泽东思想大厦的最初基石之一。[22]但是,虽然毛泽东无疑在1919年夏很快地知道革命的理论和实践,人们却很难在这个时期他的著作中找到认真的马克思主义分析成分。甚至连阶级斗争、辩证法或唯物史观之类观念也未被提到,而“阶级”一词只被用过一次,而且是在完全非马克思主义的意义上用的(智者和愚者、富者和贫者、强者和弱者的“阶级”)。[23]如果说这篇文章有看得清的哲学倾向,那么,这种倾向既不在于马克思,也不在于克鲁泡特金,而是在于19世纪末20世纪初由某些中国作者传播并改变了的西方自由主义者的思想。其中有严复、梁启超、湖南的革命思想家和烈士谭嗣同以及毛泽东的老师杨昌济,他们用种种方式发展一种思想,认为社会成员的自发行动,不受旧等级制的束缚,会使社会能量增加至极限。

    在“五四”时期,对毛泽东的思想的另一重要影响是胡适的影响。已经指出,毛泽东1919年的几篇文章发表以后,曾受到北京《每周评论》的热情赞扬。一位评论家概括了毛泽东主编的《湘江评论》最初几期的内容,说道:“《湘江评论》的长处在于探讨。第二、三、四期的《民众大联合》一篇大文章……眼光远大,议论也很痛快,确是现今的重要文字。”[24]说这些话的作者不是别人,正是胡适本人。

    当我们注意到下述情况,就不至于对这一点过于惊奇了。毛泽东为《湘江评论》创刊号写的社论,在列举了自文艺复兴以来人类在各个领域所取得的成就(例如,从贵族的死的古典文学到平民的现代的活的文学;从独裁政治到代议制政治)以后,说道,在思想领域“我们向实验主义前进了”。这里我特别提到这一点,并不想让人以为毛泽东是胡适或杜威的信徒。然而,他在1919年对实用主义的好评的确反映了他几乎直到生命的终结都保持的一种看法,内容是人们不应编造理论不联系具体经验的理论。[25]

    毛泽东虽然在1919年的思想与当时年龄大些的更有学问的人的思想一样,是多种影响的拼凑物,他的《民众的大联合》的文章却具有一个显著的特色。它体现了一个企图,想在“五四”时期革命的群众运动的具体经验的基础上,提出一个总纲领。确实,毛泽东世界观中的社会是非马克思主义的,他把学生运动看得最为重要,相对地说,对农民就不认为有多么重要,更不要说工人了。很独特的是,他也相当注意妇女和学校教师。总的来看,他对他正努力创建的革命联盟的想象,倒很像60年代美国和其他地方的“新左派”的想象。他的文章的中心主题是,中国的新生将首先来自青年人,特别是学生对旧秩序的叛逆。变革的手段和动力则在于自基层自发形成的民主组织。

    由毛泽东看来(在这里他显示出是严复的一个真正的信徒),整个过程的目标,不仅是个人从旧社会的桎梏下解放出来,而且是通过这一事实增强和复兴整个中华民族。在一段极有鼓动性的结束语中,毛泽东对他的同胞这样说:

    于今却不同了,种种方面都要解放了。思想的解放,政治的解放,经济的解放,男女的解放,教育的解放,都要从九重冤狱求见青天。我们中华民族原有伟大的能力!压迫愈深,反动愈大;蓄之既久,其发必速。我敢说一怪话,他日中华民族的改革,将较任何民族为彻底;中华民族的社会,将较任何民族为光明。中华民族的大联合,将较任何地域任何民族而先告成功。诸君!诸君!我们总要努力!我们总要拼命向前!我们黄金的世界,就在面前![26]

    这里不止一处有毛泽东1917年文章的回声,强调不懈的努力和坚定的意志为民族复兴的关键。在这中间的两年,他既从书本上,也从经验里,学到了许多关于发掘和动员他所察觉的蕴藏在中华民族中的能量的方法。不过,在哪怕只是开始设计一个完整的有效的战略,以便在像中国这样的国家进行革命以前,他还有许多东西有待学习。

    毛泽东这时尽管不甚懂得马克思主义,他的想像力却被俄国革命的胜利吸引住了。在他称之为“红旗军”的世界范围的成就中,他首先列举的是工农苏维埃政府的成立,接着提到匈牙利革命和美国以及欧洲各国的罢工浪潮。[27]毛泽东在《湘江评论》中的其他几篇文章引出的主题,后来成为他的思想的典型部分,像政治家需要“洗脑”,以及“和平民一同进工厂做工,到乡下种田”,或者是这种思想:“人类真正解放”到来之日,即千万美国人一道对托拉斯的不公正和专制高呼“不许”之时。但是毛泽东也表达了对德国人的热烈的支持,他们被宣布为受压迫的民族,全由协约国发号施令。[28]

    中国作为无产阶级的国家,应该与其他被压迫的民族团结起来的思想,当然被李大钊、蔡和森和其他的人,在紧接“五四”时期之后那几年里时常提起。毛泽东也自然被引向这一方向。

    在毛泽东随后的见习期中,对他1919年关于基层组织在社会改革中的作用的分析提供很有启发性的补足物的阶段,是他在次年参加了湖南自治运动。这一段迄今模糊的情节,由于近来一批重要文件的公布才明晰起来。[29]这一情节的记载不仅说明了毛泽东强烈的湖南人的爱国热情,也说明了他对政治工作的一般态度。在1920年9月26日发表的一篇文章中,毛泽东写道:

    无论什么事,有一种“理论”,没有一种“运动”继起,这种理论的目的,是不能实现出来的。……我觉得实际的运动有两种:一种是入于其中而为具体建设的运动,一种是立于外而为促进的运动。

    他补充说,这两种类型的运动都是,而且将继续是重要的、必需的。同时,他强调一个有效的运动必须源出于“民”。“如果现在的湖南自治运动能够成功地建立起来,但是其源不在 ‘民’中,而在 ‘民’外,那么我敢说这样的运动是不会长久的。”[30]

    至于说这些话的广阔背景,毛泽东及其他起草1920年10月7日召开立宪会议建议的执笔者,概括他们对全省和全国的政治发展之间的关系的观点如下:

    我们觉得湖南现在所要的自治法,即与美之州宪法,和德之邦宪法相当。中国现在四分五裂不知何时才有全国的宪法出现。在事实上,恐怕要先有各省的分宪法,然后才有全国总宪法,一如美德所走的那一条由分而合的路。[31]

    毛泽东1920年在这个方面所写的文章,反映了当时的情况,与他的长期观点是绝不一致的;从1917年直到他生命的终结,他一直强调全国统一和国家强盛的重要性。然而在其他方面,在上引各段中提出的各种思想,对毛泽东后来作为革命者的整个生涯的政治态度,都是典型的。他一方面提倡“入于其中”,参与具体建设————他的意思显然是革命者,或改革者,应该深入到社会现实中去。但是,他同时也察觉需要在外部发动运动,以推动事业。换句话说,尽管政治活动家应该响应“民”的客观要求,应该深入到民之中去,以便动员他们;而另一个处在民之外的组织也是需要的。可以说,毛泽东在次年加入的列宁式的共产党,正是一个这样的组织,它不允许把自己混同于群众,而是要站在群众之外。可是同时,毛泽东在他的整个政治生涯中,从不犹豫地、大胆地深入到各种事件中去,并且参与具体的组织工作。

    在湖南自治运动时期,毛泽东的文章提出的另一个问题,关系到为了“民”而进行这些活动;运动最初的推动力与激励也来自“民”。毛泽东把这个词放在引号内,强调了这个词的意义不甚明确。这是他1919年文章中的“民众”吗?或者是从未远离毛泽东关注的中心的“中国人民”或“中华民族”?或许这正是毛泽东的思想的一个特征,这两个实体是不可分割地连在一起的。自1918年或1919年以后的任何时期,他绝不仅仅是,或主要是个民族主义者,只关心中国的“富强”。可是他也不是像M.N.罗易那样,不根据民族进行思考的“无产阶级”革命家。

    在1920年这一年中,毛泽东对向西方学习如何改造中国社会的态度,经历了一个重大的变化。毛泽东在1920年3月14日写信给周世钊,同年12月25日又写另一信给向警予,表现了关于去国外学习这一比较狭窄的问题的看法的改变,这象征了这一重大变化。在前一封信中,他声称,尽管许多人迷信地重视去国外学习的好处,事实上成万或成十万曾到国外学习的人中,只有很少的人真正学到了有用的东西。他写道,总之,东方文化和西方文化两大潮流各占半个世界,而东方文化“可以说就是中国文明”。尽管他在原则上不全反对去国外学习,他却愿在去国外之前,先掌握好中国文化。[32]

    相反,半年之后,他给在法国的向警予写信,抱怨在湖南对妇女(或者说,对男子也一样)没有什么进步的教育,力劝她吸引尽可能多的女志同道合者去国外,并补充道:“引一人,即多救一人。”[33]

    毛泽东对西方起源的思想方式的基本态度的转变,并不像这里对比鲜明的两段话所表现的那么惹人注目。在3月份,他宁愿留在国内的理由之一,根据他给周世钊的信,是人们通过阅读译文可以更快地吸收外国的知识。可是,他的思想倾向还没有确定,正如他本人所说,“坦白地说,在各种思想形态和学说中,我目前还没有找到比较明了概念”。毛泽东的目的是要从中国和西方的、古代和现代的文化本质中,整理出这样一个“明了概念”。毛泽东大约要在三年的时间内在长沙创造“新生活”,他在计划里说,个人是首要的,小组次之。他特意强调了他与胡适的联系,甚至特别提到胡适已为他要在长沙创办的一所学校新造了“自修大学”的校名。但是,毛泽东说“我们在这个大学里实行共产的生活”,又说“我觉得俄国是世界第一文明国”。[34]

    到1920年11月底,毛泽东在给向警予的信中,仍鼓吹湖南应该自立为国,以便与北方落后的省份脱离,而“直接与世界有觉悟之民族携手”。可是,甚至湖南受过教育的士绅也缺乏理想,缺乏有远见卓识的计划,而政界人士又极腐败,这都使改革完全成为虚幻,他大失所望。他说有必要“另辟道路”。[35]

    在毛泽东探寻道路的过程中,一个重要的影响来自当时在法国学习的一群湖南学生,新民学会会员,而首先来自他的亲密好友蔡和森(他也是向警予的情人)。顺便说一下,这种情况不仅出现在明确的政治领域,也出现在对传统观念的攻击和对当时习俗的叛逆的态度中,这是“五四”时代和以后一段时期的一个很突出的特征。从蔡和森1920年5月的信中,毛泽东得知他和警予已建立了“一种恋爱上的结合”,热情地回信,谴责所有那些在婚姻制度下生活的人为“强奸团”,并发誓他绝不做其中的一员。[36]

    前一年,长沙一个青年女子被父亲逼迫出嫁而自杀,[37]在一场随着开展的反对包办婚姻的运动的背景下,毛泽东呼吁改革婚姻制度,以爱情的婚配来替代“资本主义”的婚姻。在1919年他已经断定在人类的食欲、性欲、娱乐欲、名声欲、权力欲等不同的欲望中,饥饿和性欲是最重要的。所以,他写道,老一代人只关心食物,从而把他们的儿媳当作奴隶来剥削,他们不像青年人那样关心爱情和性欲,可是爱情和性欲“不仅关系到满足肉欲的生物冲动,也关系到满足高层次的精神欲望和社交欲望”。因此,老一代人是反对满足青年人欲望的资本主义的天然伙伴。[38]他这时已认定像这样的婚姻是“资本主义的基础”,因为它引起“禁止最合理的自由恋爱”。[39]

    正当有强烈爱国主义的李大钊在1920年经历了国际主义的阶段,宣称人类都是同胞的时候,[40]毛泽东在服膺蔡和森像俄国人那样的革命观点的同时,也接受了蔡和森的看法,认为:凡是社会主义,都是国际主义的,都不应该带有“爱国的色彩”。生在中国地方的人应该主要(虽则并非仅仅地)在“中国这一块地方”工作,因为那是他们能够最有效地工作的地方,也因为中国比世界上其他各地“更幼稚更腐败”,最需要改变,但是这并不是说他们只应该爱中国,而不爱别的地方。不过在12月1日给蔡和森的同一信中,以及1921年1月1日至3日在长沙召开的新民学会的会议讨论中,毛泽东却坚持学会的宗旨应订为“改造中国与世界”。有人分辩说,既然中国是世界的一部分,没有必要把它分开来提。但是对毛泽东来说,这却是重要的。[41]

    至于政治变革的目的,和实现变革的方法,毛泽东在收到蔡和森、萧旭东(萧瑜)和其他人细谈自己观点的信件,收到学会会员间在法国辩论这些问题的情况的几封来信之后,于12月1日回了信。蔡和森、萧旭东,连同毛泽东,在湖南师范学校的几年中组成三人小组,自称“三个豪杰”。但是,随着受到西方的影响,他们已分道扬镳了,蔡和森走向布尔什维主义,萧旭东走向更温和的有模糊无政府主义色彩的革命幻景。毛泽东则不含糊地同意蔡和森的观点————中国的道路必须是俄国的道路。但是,在这一时期,在批驳萧旭东和罗素————这时他正在长沙沿着类似的路线演讲,赞成非暴力革命,不要专政————的论点的过程中,可以看出,毛泽东对马克思主义范畴的理解是十分模糊不清的。于是,他把世界的总人口15亿,分成5亿是“资本家”,和10亿是“无产阶级”。[42]

    很明白,毛泽东在这里使用的无产阶级,反映他对这个词的理解更接近“没有财产的阶级”的字面意思,而非马克思主义的城市的和农村的无产阶级的概念。在以后的几年中,从理性上说,他开始理解得好一些,不过就本能的反应看,这一中文说法仍否对毛泽东意味着更像是“地球上的不幸者”,还是一个可以讨论的问题。

    然而,尽管毛泽东对马克思主义范畴的理解还有点不明确,他在1920——1921年冬这一时期,肯定是朝着与列宁对政治的解释和谐一致的方向前进的。最重要的是,他抓住了一条列宁主义的原则,即政权的决定性的重要性,这一点在他今后一生中一直居于他思想的中心点。在1921年1月21日回答蔡和森1920年9月16日说中国“要经俄国现在所用的方法,无产阶级专政乃是唯一无二的方法,舍此无方法”[43]的来信时,毛泽东写道:

    唯物史观是吾党哲学的根据。……我固无研究,但我现在不承认无政府的原理是可以证实的原理,有很强固的理由。

    一个工厂的政治组织(工厂生产分配管理等),与一国的政治组织,与世界的政治组织,只有大小不同,没有性质不同。工团主义以国的政治组织与工厂的政治组织异性,谓为另一回事而举以属之另一种人……就是愚陋不明事理之正。况乎尚有非得政权则不能发动革命,不能保护革命,不能完成革命。……你这一封信见地[按:中国“要经俄国现在所用的方法,无产阶级专政乃是一个唯一无二的方法,舍此无方法”。]极当,我没有一个字不赞成。[44]

    在1921年7月中国共产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以后的六年中,毛泽东的经验很清楚地分成三个部分,前两年他忙于组织湖南的工人运动,可以称为他的工人时期。其后,在1923年和1924年,他作为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和国民党上海执行部委员,在广州和上海工作,这一时期可以称为他的“组织员”时期。最后,正如大家都知道的,他在1925——1927年主要致力于组织农民运动,可以称为他的农民时期。

    关于这三个时期中的第一个时期,最令人惊奇的是,根据全部可得的主要的和次要的资料,与这一时期前后所出现的情况相比,它似乎在理性上是贫瘠的。不管怎么说,他的工人时期所留下的著作数量很少,并且很缺乏热情和辩才,而在其他场合,他却是很善于表现的。诚然,毛泽东同党内其他人一样,在这前两年中都忙于组织工作。可是,主要的解释在于,毛泽东本人从来没有真正过过工人生活,他曾过的是农民的生活和学生、城市知识分子的生活。确实,他在长沙师范学校当学生的时候,曾为工人办过夜校,还在许多情况下交过工人朋友。可是,他对工人的问题的本能的了解却不完全一样。所以,从长远来看,尽管毛泽东在许多工厂组织罢工,无疑对他的智能和政治的发展有影响,可是在当时的收获却很微小。

    颇有启发的是,直到最近才能在中国之外找到的毛泽东唯一完整的写于1921年中期到1923年中期的文字(由于偶然情况,一种销路很广的杂志在1923年转载),事实上已是毛泽东在“五四”时期活动的尾声了。它就是《湖南自修大学创立宣言》,是毛泽东终于设立那所引人兴趣的学校时,于1921年8月写的。[45]

    这篇文字,正如1917年以来毛泽东所表现的那样,强调学习过程中的个人积极性和自我表现。它也是毛泽东在一年前写的有关湖南人的使命的一些文章的回声。不过,尽管毛泽东有力地谴责了这一现象,“学术为少数 ‘学阀’所专,与平民社会隔离愈远,酿成一种知识阶级役使平民教育的怪剧”,他对所说的“所谓无产阶级”的理解,与前一年12月给蔡和森的信中一样模糊。

    毛泽东在“工人时期”特别与工人运动有关的文章很少,间隔也远。李锐写的毛泽东青年时代的传记,是这一时期资料的主要来源,他也只能找到一件值得全面引用的资料。这篇文章的时间是1922年12月,即毛泽东从事领导长沙印刷工人罢工的时候,是他对长沙《大公报》编辑攻击工人卷入政治,供他人做试验的回答。他写了很有特点的几句话:

    我们工人所需要的是知识,这是很不错的;我们工人很愿意有知识的人们能挺身而出,做我们的真实朋友……切莫再站在旁观地位……我们只承认能牺牲自己的地位,忍饥吃苦,而为我们大多数工人谋利益的人,是我们的好朋友……请快快脱去长衣![46]

    我们在此又一次发现一个经常出现的主题,即寻求改革社会的人(因为这位《大公报》编辑声称他也要这样做)应“入于其中”而不是留在旁观地位,或认为比普通人优越。可是这里却没有关于工人阶级在革命中的作用的任何东西,更不要说工人阶级的领导权了。可能《大公报》不是提出这种思想的地方,不过李锐不可能从毛泽东作为劳工组织者的时期引用有关这一主题的任何文字。

    解释很可能在于这时的中国共产党路线上。1922年共产国际的特使马林(斯内夫利特),把他的中国同志们推上了一种与国民党人组成统一战线的单一的组织形式,即所谓“党内合作集团”,中国共产党人以个人名义在这一组织形式下参加国民党。这一思想原先是马林根据他在荷属东印度的经验,于1922年3月提出来的,在荷属东印度左翼社会党人曾以类似的方式与伊斯兰教联盟————一个具有显著宗教色彩的(如名称所含的意思)民族主义组织————合作过。由于陈独秀和中国共产党的大多数其他领导人立即拒绝这一思想,马林去莫斯科,把他的情况向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提出,从而得到了共产国际认可他的政策的正式训令。持有这一训令,马林于1922年8月回到中国,得以让他的中国同志们勉强地接受了“党内合作集团”的思想。[47]

    这种合作模式,从一开始就是激烈争论的对象。就所知而言,毛泽东既没有在设计这种模式,也没有在接受这种模式的过程中起过重要作用。可是,他是第一批积极参与执行这种模式的人中的一个。1922年夏,毛泽东参与组织湖南的社会主义青年团,并以长沙支部书记的资格给团中央写报告。15个月以后,即1923年9月,他已在同一地区积极建立起国民党组织,并写信给国民党本部总务部,要求委他以筹备员名义,以便与各方面接头。[48]

    从那时起,毛泽东即在“统一战线工作”中发挥重要作用。一般说来,陈独秀和中国共产党的其他领导人一旦接受了“党内合作集团”,就他们而言便具有一种倾向,断定它的含意就是接受作为“资产阶级政党”的国民党的领导,至少暂时是这样。这就是1923年陈独秀的立场,而就毛泽东而言,他在他作为“组织员”的时期朝这个方向走得很远。

    这一点在题为《外力、军阀与革命》一文里可以看得很清楚。这篇文章是毛泽东在1923年4月,在正式采纳“党内合作集团”的关键性的第三次全国代表大会的前夕发表的。他宣称,在中国只能找到三派:革命的民主派、非革命的民主派和反动派。关于三派中的第一个派别,他写道:“当然,革命派主体是国民党;新兴共产派与国民党合作。”

    非革命民主派一方面,包括研究系和胡适、黄炎培及其他“新兴的知识阶级派”;另一方面包括新兴的商人派。反动派当然是三大军阀派系。

    把社会力量的总体一分为三,当时是,并且后来一直是毛泽东对待政治和革命的重大特点。这里十分明显的另一特点,是可以称之为混乱和压迫的辩证法,毛泽东在1919年的文章《民众的大联合》中,对这一点曾十分强调过。由于军阀的力量,由于中国在民国政府之下的统一违反帝国主义的利益,毛泽东论证说,再过八年或十年,也不会有和平与统一,但是,政治形势愈反动,愈混乱,这就愈能激励全国人民的革命情绪和组织能力,从而民主和国家独立最终一定能战胜军阀。[49]

    1923年7月,一篇题为《北京政变与商人》的文章,更加突出地谈论到商人,他们将分享革命和非革命的民主力量取得的胜利。这一直是个有相当大的争论的题目。在文中毛泽东写道:

    中国现在的政治问题,不是别的问题,是简单一个国民革命问题;用国民的力量打倒军阀并打倒和军阀狼狈为奸的外国帝国主义,这是国民历史的使命。这个革命是国民全体的任务,全国国民中商人、工人、农人、学生、教职员,都同样应该挺身出来担负一部分革命工作;但因历史的必然和目前事实的指示,商人在国民革命中应该担负的工作较之其他国民所应该担负的工作,尤为迫切而重要……

    商人的团结越广,声势越壮,领导全国国民的力量就越大,革命的成功也就越快![50]

    有人认为毛泽东1923年7月的文章,不是谈商人在中国革命中的作用,而是谈在革命的“资产阶级民主”的现阶段,革命的任务之性质。[51]这种观点不仅违反证据,并且完全没有注意到毛泽东在1923年和1925——1926年之间观点的划时代的转变,从面向城市的展望,转向对农村的期待。在他的1923年7月的文章中的另一段里,毛泽东写道:

    我们知道半殖民地的中国政治,是军阀外力互相勾结钳制全国国民的二重压迫政治,全国国民在这种二重压迫的政治下,自然同受很深的痛苦,但是很敏锐很迫切的感觉这种痛苦的还要以商人为最。

    换句话说,毛泽东认为商人,或更广义地说直接受到帝国主义压迫的城市居民,最能够在民族革命中起领导作用,因为他们的苦难最深重。三年以后,毛泽东发现了农民的内在的革命潜力,这一社会学的分析就立刻整个倒转过来。在我们考虑这些发展之前,毛泽东的1923年7月的文章还另有一个持续的特点值得注意。结尾是这样写的:

    大家要相信只有国民革命是挽救自己和国家唯一的道路……我们的环境已经引导我们做历史的工作……用革命的方法,开展一个新时代,创造一个新国家。这就是中华民族历史的使命,我们切不要忘记!

    在这里,我们再一次能很清楚地看见,政治意义的国民和生物意义的民族,在毛泽东的思想中是连在一起的。

    在中国以外,几乎找不到毛泽东在将近两年半的时间内的有分量的文字;这个时期,是指这一篇和另两篇简短的文章在中国共产党机关刊物《向导》上出现,直到毛泽东在1925年12月担任国民党机关刊物《政治周报》的编辑工作之间的时期。他1924年1月在国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上发言;1924年2月,他起草了几个决议提交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他是该会的成员)[52]。即使是在这样正式的场合,毛泽东的某些言论,也足以说明他一贯的工作作风和政治战略的特点,他在国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上反对建立“调查科”[53]的提案,理由是建立调查科的后果很可能是“调查和应用分离————这正是我们这样一个革命政党所不能做的”。[54]

    毛泽东作为国民党上海执行部委员,在上海逗留了一段时间,于1925年初回到湖南休养,并开始了他组织农民的实际见习期。他于1925年秋回到广州,事实上负责国民党宣传部,主办《政治周报》,开始为农民运动讲习所讲课(他于1926年5月至10月领导该所),并参加国民党第二次全国代表大会。到这时,他已具有中国革命的重心在农村的农民的观点,并且以后从没有动摇过。

    毛泽东在1926年给第二次全国代表大会的报告中,列举了国民党在宣传方面的弱点,特别提到“偏于市民,缺于通民”。[55]毛泽东观点的这一转变,在某种程度上只反映了革命本身模式的改变:农民日益高涨的战斗精神,彭湃和其他许多人以及毛泽东在动员农民方面的活动。毛泽东在结尾说,只有释放出这种潜能,这个革命的政党(或几个政党)才能建立起以反对帝国主义为目标所必需的力量————毛泽东在他1925——1927年的“农民时期”所有文章中,都不断对此予以阐述。不过,尽管中国共产党,或者它的一个实际派别,在20年代中期注意到了农民,毛泽东的情况也是独特的;这样说,并非仅仅着眼于他后来取得了由农村包围城市的革命领导地位,而是因为他是早在1926年就详细地阐明了预示中国革命未来道路的理论主张。

    毛泽东关于以农民为基础的革命思想的出现,很可能成了中国共产党运动史中比其他任何一个题目讨论得更多的主题。许多历史的、理论性的问题在这一学术辩论中被廓清,但是有些要点由于缺乏合适的资料,直到最近依然模糊不清。毛泽东在1936年会见斯诺时声称,他只是在1925年五卅惨案以及随之而来的爱国情绪在农村和在城市一样高涨起来之后,才开始懂得革命潜力要在中国农民中去找。现有的证据有助于证实毛泽东的说法,并且确实表明,他真正把注意力移到农村革命的问题,只是在1925年接近岁末之时。可是,尽管有这样的重心转移,为了表明毛泽东的思想总的连续性,在分析他在1926——1927年提出的想法以前,谈一谈他在中国共产党成立前夕对待农民的态度还是合适的。

    在1919年的后半年,毛泽东曾经沿着在日本早先提倡的路线,草拟过一份发展“新乡村”的广泛的计划,其中一章于12月在长沙发表。除“新乡村”的口号本身以外,文章号召中国青年以俄国青年为榜样,深入乡村去宣传社会主义。[56]就这两方面而言,毛泽东这时所倡导的思想都反映了李大钊的影响。[57]可是,其他组成部分,像关于美国“工读”————“我们在美国的中国留学生已经加以利用”————概念的论述倒很像是来自杜威和胡适。

    可是,比这些思想影响更为重要的,是毛泽东本人的农民生活经验,他就是靠这样的经验发展了他20年代早期的思想。1920年12月,党的机关刊物上发表了一篇文章,谈到中国农村的阶级结构,毛泽东1922年9月在自修大学讲课中,解释了这篇文章的观点。虽然非常可能毛泽东没有写这篇文章,可是他以这篇文章作为他的教材,无疑是赞同该文所作的分析的。毛泽东反驳有些人所说中国农民的生活并非很苦,土地的分配并非很不均,他把“构成农民的阶级”分成四类:

    一、所有多数田地,自己不耕种,或雇人耕种,或租给人耕种,自己坐着收租,这种人本算不得纯粹的农民,我乡下叫做“土财主”。

    二、自己所有的土地,自己耕种,而以这个土地底出产,可以养活全家。他们也有于自己底土地之外,租人家的土地耕种的。这一种人就是中等农民了。

    三、自己也有一点土地,然而只靠自己的土地底出产,绝不能养活全家。所以不得不靠着耕种人家底田,分得一点以自赡,这一种人已可谓下级农民了。

    四、这乃是“穷光蛋”,自己连插针的地方都没有,专靠耕人家底田谋生活的,这一种人就是最穷的农民了。

    毛泽东说,第三种和第四种构成农民的绝大多数;此外,第三种中有些人由于总是欠债,不得不把土地卖给土财主或中等农民,而下降为第四种农民。[58]

    虽然这种分析仅仅是较为初步的,人们仍然可以从我刚予摘要的文字,与毛泽东在1926年1月和2月的两篇分析中国农村阶级结构和整个中国社会阶级结构的文章之间,发现一点相似之处。[59]毛泽东在分析农村阶级关系,讨论过重的地租对佃农的剥削,和土地所有权的集中倾向之后,进而得出政治结论,采取了绝对平均主义的立场。他声称:“我们人类,自娘肚里一生出来都是平等的……各人都一样地应该穿衣吃饭;各人都一样地应该做工”。原先每个人都共同使用土地;让少数人游手好闲,食肉衣绸的私有财产,是以掠夺本来为农民所有的东西为基础;农民应该站起来收回自己的东西。一当他们站起来了,共产主义(它意味着大家有饭吃,有工做)将会来帮助他们。[60]无疑,这种宣传鼓动的言词,是专为投合农民的心理,但是甚至在1922年,它也反映了无论是毛泽东,还是整个中国共产党,都没有一贯的、现实的农村革命战略。四年以后,毛泽东在制定这项战略方面收效甚大。

    在1925——1926年,毛泽东对马克思主义理论总的理解水平绝非很高,在他1926年2月写的文章的开头处,他声称:“无论那一个国内,天造地设,都有三等人:上等,中等,下等。”[61]在这个普遍的框架内,他把大地主列为大资产阶级的一部分,把小地主列为资产阶级的一部分,并对各阶级内的阶层,不论城乡,按他们与生产资料的关系,一律按贫富的程度来划分。毛泽东所采用的框架,与陈独秀在1923年采用的很不相同,他着重农民的家计是否“收支相抵”,而不是以占有土地,或雇佣劳工的更正统的马克思主义标准,来确定中国农村社会的阶层。[62]

    因此,认为毛泽东的分类与陈独秀基本上一样,是完全错误的。[63]他们两人间的主要不同,以及毛泽东实质上的独创性,在于别处,这却是正确的,也就是在于他决心以自己的经验为基础来进行农村革命,和在于他倾向于解释,乃至形成分析,以适应策略目标。

    毛泽东对中国社会力量对待革命态度的分析,事实上在1925年末就已成形。毛泽东以“子任”的笔名在《政治周报》前五期中发表的五篇文章,其中一篇实质上勾画出了他在1926年初要用的同一方案的轮廓,只缺少把农民业主和其他“小资产阶级”成分划分为有剩余的、收支大体相抵的,和生活无以自足的。[64]这篇文章发表于1月,但是很可能与他在1925年10月在国民党第一次广东省代表大会上发言的主旨相一致,在这篇文章中,他基本上以他1926年2月的著名文章《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所用的同样的说法,讨论了关于政治行为,而且更特别是关于国民党内派别活动的社会区分的含意。在这里显然非正统地把社会划分为“上”、“中”、“下”,并以此大行其道,因为在把上层的阶级(大资产阶级和大地主)牢牢地放在反革命营垒,下层的阶级(小资产阶级,城乡半无产阶级和无产阶级)放在革命营垒之后,毛泽东进而考虑在“西山会议”派出现后,随之发展的两极分化中,如何分化“资产阶级”(民族资产阶级和小地主),迫使他们做出选择。正如他在1926年所做的,并且以后一直在做的那样,他把中国人的绝大多数(4亿人中的3.95亿人)放在革命的一边,仅留下100万顽固的反动派,相当于“上层”一类,在中间摇摆的是向两边分化的400万。[65]

    至于领导权问题,毛泽东1926年初,一方面强调了农民在数量上的重要性和遍布农村的贫困的程度————因而也是对革命的同情程度————同时也叙述了城市无产阶级作为革命中的“主力”的特性。[66]所以,虽然“无产阶级领导”的概念只是在1951年才增加到这篇文章中去,他却在1926年初就承认马克思主义的这一原理,工人在革命过程中起中心作用。1926年9月他竟为农村发出的对革命武装的热情所陶醉,以致把工人阶级领导的原理明显地翻转过来。[67]

    毛泽东的《国民革命与农民运动》一文是在这时发表的,这篇文章一开始就这样说:“农民问题是国民革命的中心问题。”这句话本身并不值得特别注意,因为自1925年中期开始,农村革命活动的高潮已迫使甚至最面向城市的人也注意到它,以致向农民运动表示敬意,已成为共产党和(或)国民党的发言人几乎每次谈话中自动出现的套话,可是从另一方面看,毛泽东表明农民在中国社会结构中的重要性的议论,又确实是非常值得注意的。他写道:“在一个经济上落后的半殖民地,革命的最大的敌人是乡村的封建宗法势力[地主阶级]。”外国帝国主义者就是依靠这个“封建地主阶级”来支持他们对农民的剥削;军阀不过是这个阶级的首领。所以,正如海丰的例子所显示的,只有动员农民去摧毁帝国主义者和军阀的统治基础,才能推翻他们的统治。他写道:“中国的革命,只有这一种形式,没有第二种形式。”[68]

    毛泽东不只是断言在旧社会农村反动的势力的严重性,以及农村的革命势力在推翻前者中的重要性,他还进而反对城市的重要性:

    有人以为买办阶级之猖獗于城市,完全相同于地主阶级之猖獗于乡村,二者应相提而并论。这话说猖獗对,说完全相同不对。买办阶级集中的区域,全国不过香港广州上海汉口天津大连等沿海沿江数处,不若地主阶级之领域在整个的中国各省各县各乡。政治上全国大小军阀都是地主阶级(破产的小地主不在内)挑选出来的首领,这班封建地主首领封建军阀利用城市买办阶级以拉拢帝国主义,名义上实际上都是军阀做主体,而买办阶级为其从属。财政上军阀政府每年几万万元的消耗,百分之九十都是直接间接从地主阶级驯制下之农民身上括得来,买办阶级如银行公会等对北京政府有条件的借债,究竟比较甚少。故我总觉得都市的工人学生中小商人应该起来猛击买办阶级,并直接对付帝国主义,进步的工人阶级尤其是一切革命阶级的领导,然若无农民从乡村中奋起打倒宗法封建的地主阶级之特权,则军阀与帝国主义势力总不会根本倒塌。

    尽管这里也仪式般地提及工人阶级的“领导作用”,这段话的含意很明显,是旧社会权力的真正中心在农村才能找到,因此,真正的打击也必然要打在农村。在文章的结束段,以令人吃惊地毫不掩饰的语言,明白无误地道出:

    中国的农民运动乃政治争斗经济争斗这两者汇合在一起的一种阶级争斗的运动,内中表现得最特别的尤在政治争斗这一点,这一点与都市工人运动的性质颇有点不同。都市工人阶级目前所争政治上只是求得集会结社之完全自由,尚不欲即时破坏资产阶级之政治地位;乡村的农民,则一起来便碰着那土豪劣绅大地主几千年来持以压榨农民的政权(这个地主政权即军阀政权的真正基础),非推翻这个压榨的政权,便不能有农民的地位,这是现时中国农民运动的一个最大的特色。[69]

    换句话说,工人(“当前”————但是有多久?)只不过是改良主义者,追求的是他们个人的有限的利益;不妨说他们是被“工会意识”激励起来的。而农民则相反,不仅处于决定性的社会地位,不推翻旧秩序的整个大厦,就不能达到他们的目的,而且他们注意形势,并深思熟虑地开展广泛的斗争,不独是经济的,还有政治的。

    此后,毛泽东在明显地使农民代替工人作为自觉的革命先锋方面,从没有走得如此之远。他1927年2月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把农村斗争中的领导作用归之于贫农;它确没有以同样生动的语言降低城市和以城市为基地的阶级的重要性,虽然有迹象表明他并没有放弃前一年9月的立场。把当时革命成就的70%归之于农民的这一著名措词[70]可以解释为,指的是力量而不是领导作用,和只是描绘暂时的状况。另有一段话,把9月的文章所做的分析概括为简明的形式,内容是“宗法封建性的土豪劣绅,不法地主阶级,是几千年专制政治的基础,帝国主义、军阀、贪官污吏的墙脚。打翻这个封建势力,乃是国民革命的真正目标”。[71]

    农民尽管是重要的革命力量,但是必须遵从不是工人的,就是资产阶级的领导,而不能起自主的政治作用;这是马克思主义的最基本的政治原理之一,追溯到了马克思本人。在以后的半个世纪之中,毛泽东的理论贡献并不在于以与这原理对立的理论来代替它,而是在于把工人阶级领导的原则,同他相信中国革命的命运最终有赖于农村发生的事情,这二者编织在一起。

    毛泽东实际上在1926年9月说过,整个中国社会得不到解放,农民就不可能解放他们自己。他似乎赋予农民一种使命,这种使命颇像马克思归之于西方资本主义社会中的城市无产阶级的。正如我们已经看到,他同时承认工人是“所有革命阶级的领导阶级”。这两种说法,我们如果认为一种是关于最近将来的革命斗争的形式,另一个是界定革命之事的长期模式,两者就可以一致起来,虽然如此解释的综合说法,将使农民具有一种很难与马克思主义的正统观念一致的主动性。不管怎么说,如果这就是毛泽东对这一问题的理解的话,那么他解决农民问题的后一半的方法,只有在取得政权之后,为社会的革命变革确定模式的过程中,才开始起作用。在那一时刻到来之前,毛泽东和中国共产党运动都将有一段很长的路要走。

    党、军人和群众,1927——1937年

    正如在本章前节谈到的,毛泽东尽管没有参与设计“党内合作集团”这种单一的组织结构,他却从1923年即开始大力执行这一安排。很明显,他能在这种环境中有效地工作,是因为他对国家的统一和中国摆脱帝国主义控制的斗争极为重视,他认为国民党及其军队暂时还是达到这一目标的最好工具。

    因此,毛泽东竭力把国民党内的绝大多数和它的支持者团结在一起,特别是在1925年10月至1926年5月这八个月他领导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宣传部这一时期,不过其立场是激进的,而绝不是共产主义的或马克思主义的。事实上他把国民党机关刊物《政治周报》的发刊社论的大部篇幅,都用来批驳广东正在“共产化”的指责。他写道:革命的真正目标是“使中华民族得到解放,实现人民的统治,使人民得到经济的幸福”。[72]换句话说,目标是实行“三民主义”。

    1926年1月,毛泽东在《国民党右派分离的原因及其对于革命前途的影响》一文中分辩说,出现新右派并不是国民党左派图谋的结果,而是革命发展和国民党阶级基础之间相互作用的自然产物。他写道:“革命的真正力量”是小资产阶级、半无产阶级和无产阶级的联盟。曾支持辛亥革命反清的地主、大资产阶级分子,不可能接受“民权”和“民生”的要求。“因此,老右派新右派依着革命的发展和国民党的进步,如笋脱壳纷纷分裂。”[73]

    正如我在上面讨论毛泽东对农民革命的态度时所谈到的,在1926年初,他仍相信中国的4亿人口中有3.95亿是站在革命的一边的。因此他能够接受斯大林的观点:国民党是影响广大群众尤其是在农村的群众的唯一的工具。

    随着在1927年初对湖南农民运动进行调查,毛泽东对这个以及其他问题的观点都有根本性的改变。他在1927年2月16日给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单独写的一篇报告中,比他当时公开发表的广为人知的文件更为直截了当地表达了他的新见解。他把农村运动的发展过程分为三个时期————组织农会时期、农村革命时期和建立统一战线时期————并十分强调在第一阶段与第三阶段之间,真正净化革命是不可少的。统一战线不会产生期望的结果,除非先有一个“推翻封建地主的权力与威望的残酷斗争”的时期。诚然,他说在农村兴起的斗争,应尽可能地通过国民党的机构开展,而不是直接由共产党在自己的旗帜下进行,但是毛泽东明确地把这看成是个暂时的策略。他说群众正在向“左”的方向前进,并且渴望着另一场革命;共产党切不要从引导群众朝前进的方向中退下来。[74]总之,后来在1927年,毛泽东对蒋介石,乃至对所谓的“国民党左派”会支持农民的行动,而坚决反对他们本阶级利益,已丧失一切希望。毛泽东是最先要求与这些先前的同盟者决裂,并在农村打起红旗的共产党人之一。

    从秋收起义到中华人民共和国宣告成立这22年,毛泽东几乎都是在农村的环境中度过的,亲眼看到“农村包围城市”的战略的出现与胜利。从这个意义上说,这些经验标志了他早期关于农民在革命中的作用的思想的延续与完成。这还是不懈的军事斗争的20年,并达到了形成与过去彻底决裂的程度。当然,毛泽东曾在他一生的大部分时间断断续续地打仗,并且在18岁时当过兵。1925——1927年间,他也曾洞察国民党与北方军阀内战所提供的政治机会,可是,当时要共产党人组织自己的独立武装力量,并以之作为革命斗争的主要手段,却全然是另一回事了。

    自1927年开始,毛泽东在这一方面的经验,对他在理论上的贡献有着深刻的影响,并且表现在许多方面。首先,关于游击战的战略战术,他渐次发展了更为精细的概念,应该把它看成作为他的思想整体的一个主要部分。然而构成中国共产党在井冈山、江西和延安时代活动的游击战策源地,不仅激励毛泽东去写有关军事的问题的著作,而且深深地影响了他对如何组织革命领导的想法,也影响了渗透他的观点的精神。这后一点尽管很量要,但也不应夸大。毛泽东强调军队在中国革命中的作用,并没有像魏复古和别人所论说的那样,使他成为一个暴徒或法西斯分子,为了军事权力而喜爱赤裸裸的军事力量。不过,它无疑也确实更加强调了勇气、坚定和尚武精神,这从他发表的第一篇文章中即可看到,并且直到他生命的终结都始终不渝。

    更有持久意义的是共产党人在当时采用的,并且在某种程度上甚至以后当情况发生了变化时,还保持的组织和政治工作的模式。简言之,游击部队动员农民群众,是和共产党动员城市工人完全不同的事情,并且无论是革命精英与支持者之间的关系,还是界定与辨明整个事业的性质的思想方式,都不可能是完全一样的。

    中国革命同俄国以及欧洲先前的革命之间的差别,当然不像前面一句话的归纳所道出的那样明显,如果撇开井冈山不谈,即使在江西也有一些小型的工业,因而也有一些工人,在1927——1949年这一整个时期,都有红军在理论上所从属的中国共产党,因此,这不是一个军队领导农民的问题,而是党和军队领导城乡“群众”的问题。贯串这22年的大部分时间,事实一直是党以有效的办法,作为灵魂或寄生物存在于军队的肌体内,甚至在中国共产党本身公开出现于斗争舞台上时,它也是依靠红军作后盾才得以生存,而不是依赖它的工人阶级基础的团结一致。并且,即使党和军队,没有很大一部分人口的支持,也都坚持不下去,这样一种共产主义运动与人民的关系,与过去所知道的都大不一样。

    正如以后若干年毛泽东本人所指出的,中国革命与苏联革命模式的不同点,不仅在于中国共产党人进行武装斗争,和在农村进行武装斗争。不同点还来自毛泽东和他的同志们,远在实际取得政权以前,即对各不相同的,但常常是相当大的地区和人口实行了有效的政治控制。因为这个缘故,中国的共产主义运动参与了与人民的三重关系:革命军队的关系,设法从群众“海洋”获取军队作战所必需的支持;“先锋队的党”的关系,设法指导无产阶级完成它的历史使命;政府,即国中之国的关系,在政府的职能中与其控制下的全体居民在许多层次上建立一个复杂的、相互作用的网络。

    毛泽东是最能与中国革命特有的现实协调的领袖之一,领袖与群众关系的各个不同方面,都能在他的思想中表现出来。在原则上使所有的这些关系具有活力的中心概念,就是“群众路线”。

    群众路线的领导方法,体现中国共产党政治思想传统的一个极为重要的要素,它把中国的共产主义从苏联的共产主义分开。尽管毛泽东只是在40年代初才从理论上对它加以全面的研究,可是关键的概念和方法却是在前15年中渐次出现的,这一时期仅仅为了要生存下去,中国共产党人就必须与他们在其中工作的群众建立最密切的关系。

    可是与人民在一起工作,对毛泽东来说,并不意味着在他们之中迷失方向,放任群众自发行事,也不应对延安传统幻想化,或感情用事,认为毛泽东是一个相信带有无政府主义色彩的“扩大民主”的人。在1943年6月1日的有名的指示里,毛泽东第一次把他的群众路线的思想系统化。它确实反映了他所关切的事,即政策制定者应该倾听下级的意见,并向基层的经验学习。他的“领导核心同广大群众密切地结合起来”和“总结群众斗争的经验意见”的指示是非常严肃认真的。不过最终目的还是把“群众的分散的无系统的意见”化为“集中的系统的意见”,然后,“又到群众中去作宣传解释,化为群众的意见……”[75]

    换句话说,要对群众做工作,使群众自己无法详细阐述的意见化为群众的意见。这样的说法,与列宁的阶级觉悟只能从外面注入无产阶级的观点之间,存在一种值得注意的对比。可是毛泽东的领导方法与列宁的领导方法却极为不同。他们各自所领导的革命也是如此。我们现在来看看从1927年开始毛泽东关于这些问题的思想发展,首先看军队的作用。

    1927年8月,中央委员会批评他的秋收起义战略,指责他过分重视军事实力,对群众力量缺乏信心,把这一行动变成了“军事冒险”,这时他直率地回答说,中央委员会正在执行“不要注意军事又要民众武装暴动的一个矛盾政策”。[76]事实上,毛泽东在八七会议上的发言已回答了这样的批评,他说道:

    从前我们骂中山专做军事运动,我们则恰恰相反,不做军事运动专做群众运动。……现在虽已注意但仍无坚决的概念。比如秋收暴动非军事不可,此次会议应重视此问题。……须知政权是由枪杆子中取得的。

    这似乎是毛泽东第一次用了这个著名的警句。十天以后,在中共湖南省委员会的会议上,他又重复了这句话,并加上了在现在的情况下,党的60 %的精力应该放在军事运动上。[77]他深信,只有军队,或者说有组织纪律的游击队,才能与白军打仗;群众无法赤手空拳去打白军。

    1927年秋,在不断革命的齐里亚主义[78]的幻想占有瞿秋白等领导人头脑的情况下,中央委员会一时相信能够实现;但是不久这些希望与幻觉都化为泡影。就毛泽东来说,在秋收起义以后他从没有动摇过,深信要使革命延续下去,红军是不可少的。

    直到1930年夏末李立三路线失败为止,毛泽东认为军队的中心作用只是一个暂时现象;以后他才认为农村包围城市是中国革命的长期模式。(我将随后再谈毛泽东思想的战略方面。)但是,尽管他关于革命时间表的想法有这些变化,他的军队与群众之间关系的观点,只要斗争的形式主要是军事的,却一直坚定不移。实质上,这样的关系被概括为鱼与水的隐喻,这是他在30年代提出来的。很清楚,这一提法并没有低估人民群众的重要性,因为没有群众同情与支持的“水”,革命军队的“鱼”就会无助地死去。因此,共产党人必须精心地培植人民支持的根源,使得维持他们的“水”不至于干涸。同时,毛泽东的隐喻也表现得很清楚,军事斗争将由红军代表群众来进行,而不是靠群众自己。

    细致地分析从20年代到40年代毛泽东思想在各个方面的发展,将会在很大程度上与第3和第10两章中的按序叙述重叠。毛泽东的关于革命的目的和策略想法的主要特点,将只按主要阶段简要地综述如下。

    早在20年代,在井冈山,毛泽东不仅发现了正规组建的游击队的重要性,而且发现了根据地的重要性。在根据地,红军可休整,可发展与居民的接触。没有这些,红军的作战只会成为军事冒险。然而,在那个阶段,毛泽东在他在偏远山区的作战行动和不仅李立三而且毛泽东本人也在满怀信心地期望的全国“革命高潮”之间的关系上,并没有清楚的认识。在1928年11月25日,《井冈山前委对中央的报告》中,毛泽东断言井冈山红军的活动,不算是暴动,这只是“打江山”,只要没有全国的革命高潮出现,情况会继续是这样。但是,毛泽东很快萌生红军控制区域的迅速扩大,可大大地促进革命潮流高涨的思想。这样,在中央来信要求毛泽东和朱德将队伍分得很小,散向农村中,目的在于保存红军和发动群众时,毛泽东在1929 年4月5日《前委致中央的信》中回答说,中央此信对客观形势及主观力量的估量都太悲观了。信中向中央建议,在国民党军阀长期战争期间,中共要和蒋桂两派争取江西,同时兼及闽西浙西,以一年为期完成此计划。在此一年中,要在上海、无锡、杭州、福州、厦门等处建设无产阶级斗争的基础,使能领导赣、浙、闽三省的农民斗争。[79]

    至于共产国际,虽然它常常决定不了高潮到来有多么快,因而也不能决定是否应告诉中国共产党人是推进还是巩固他们的地位,它却对这些事情有一个首尾一致的十分清楚的理论见解。在本质上,莫斯科的观点是,红军的活动和在农村建立根据地是重要的,不过,只有当这些活动与城市里的有效工作同时开展,使城市无产阶级再次成为要认真对付的力量时,才有可能导致革命的胜利。于是,1928年2月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在一个决议中宣称:

    党指导着各省区之农民自发的游击暴动,就应当注意到:这些农民暴动可以变成全国暴动胜利的出发点,只有在他们与无产阶级中心之新的革命高潮相联结的条件之下。党在这里也应当见着自己的主要任务,是在准备城市与乡村相配合相适应的发动,准备几个邻近省区之间的相配合相适应的发动,而且准备有组织的有预备的广泛范围之内的发动。[80]

    《共产国际执委会给中共中央关于国民党改组派和中共任务问题的信》(1929年10月26日)指示中国共产党,新的浪潮正在开始,所以,浪潮一上升到足够高度就必须采取步骤建立工农独裁制,这封信给李立三的立即行动计划以决定性的推动。共产国际在信中进一步说明:“中国全国危机和革命高涨底另一个特点,就是农民战争。”但是,虽然乡村的农民革命运动(共产国际在这个问题上把毛泽东领导下的苏维埃运动和红枪会之类古老团体的活动混为一谈)“是革命潮流中的一个支流,全国革命运动底雄伟高涨将顺着这个支流而更加增长起来;然而,日益增长的革命高潮底最准确的最重大的特征,却是工人运动的复兴,工人运动,已经走出1927年严重失败后的消沉状态”。[81]

    换句话说,在中国的条件下,在农村开展游击战是革命活动的一个合理的、有价值的组成部分,但是在城市里工人更平常的、较熟悉的活动,却不仅是更为基本的,并且最终更有决定性。就李立三来说,他起先远比共产国际对农村发生的一切的意义更持怀疑态度。可是在1930年初,当他开始制定夏季大进攻的计划时,他惊奇地发现红军能够提供十分有用的辅助力量,来分散国民党对工人运动的注意力,最终通过城市和农村的钳形攻势使胜利成为可能。

    关于中国革命中城市与农村的相对重要性的问题,毛泽东与李立三各执一端,莫斯科则持温和主义的立场。至于其他两点,即革命的时间表和中国在世界革命中的中心作用问题,毛泽东与李立三在许多方面相互是很接近的,而与莫斯科对立。

    李立三与莫斯科关于革命高潮固有性的分歧,由于当时中国和苏联之间的通讯很差,以致信件往往需数月之久才能到达,而被弄得有点模糊不清。结果是,两方领导往往是针对早已放弃的立场做出反应的。只举一个例子,共产国际1930年6月(在中国资料中,通常所记日期为7月23日,因为这是在上海收到这信的日期)的信,是5日在莫斯科根据中国共产党2月份所通过的各项有关决议起草的。[82]尽管相互辩论的先后顺序是如此模糊难辨,却并不妨碍我们抓住斯大林与李立三之间在观点上的广泛差异,虽然它也确实使历史学家确定做出某些特定决定的责任,特别是30年代前半期付出惨重代价的错误的责任的工作复杂化(关于这些事情参看本书第3章)。

    因此,1930年6月,共产国际虽则提到,因为工人运动的浪潮与农民运动的浪潮还没有汇为一体,在全国还没有真正的革命形势,却预言“最近将来革命形势即使不能够包括整个中国,但至少也要包括几个有决定意义的省份”。[83]虽然共产国际期望中国决定性的战斗不久的将来即将发生,他们仍然不同意李立三认为进攻的时刻已经到来。莫斯科因而明确地拒绝批准李立三命令对武汉、长沙等城市发动进攻,并在那些城市进行配合的暴动的决定,争辩说红军与工人运动都首先需要进一步加强。[84]

    至于毛泽东,他开始并不愿意把他的队伍投入进攻国民党坚固的据点,从而使革命的前途和他自己的实力基础遭受危险。在这一限度内,他与莫斯科是一致的。但是到了30年代初,事实上他对很快取得胜利的前景变得极为乐观,在1930年1月给林彪的信中,他批评林彪对高潮的到来过于悲观,并声称,虽然1929年4月他自己订的一年拿下江西全省的时限是“机械的”,但是做到这一点已为期不远。[85]

    1930年毛泽东对李立三路线的态度,最近成为能接触到有关资料的中国学者间广泛辩论的主题。虽然这些作者中有些人仍坚持1945年做出的关于党的历史问题的决议的观点,即毛泽东从没有赞同过李立三的攻打城市的计划,只是执行了它,因为纪律要求服从命令,有些人却分辩说,到1930年春,毛泽东已被这一战略逐渐吸引过来,有些人甚至竟提出,从1930年初毛泽东即自发而热情地追随了这一战略。不管怎么说,有明显的证据,晚到1930年10月,毛泽东还在继续信奉一条激进的路线。10月7日,毛泽东的队伍占据吉安城时做出的一项决议,特别提到“全世界、全国、各省革命形势”的存在,并断定:“在革命高潮期间……苏维埃政权无疑必在全国和全世界出现。”毛泽东1930年10月19日《给湘东特委的信》说,在目前“高潮”环境中,绝不容悲观,要立即进攻南昌、九江,消灭敌人。[86]

    即使上面的某些陈述,可以解释为毛泽东告诉中央委员会,他认为该会想听到的意见,因而1930年秋毛泽东对即将到来并席卷一切的革命浪潮这种齐里亚主义的期待程度,仍有某种争论的余地,关于毛泽东确信中国革命是世界革命的主要的、决定性的因素,则完全不容争辩。在这一方面,他是完全与李立三一致的,并与李立三一致反对莫斯科。[87]

    特别在有一点上,毛泽东是完全同意李立三的观点的,即他们两人都认为外国人不懂,也不可能懂中国革命。1930——1931年冬,李立三被召到莫斯科受“审”,一位共产国际的审问人引用李立三的话说:“中国革命有许多特点,国际很难理解它,几乎完全不理解它,因此事实上不能领导中国共产党。”因此,他被曼努伊尔斯基斥责为一个“极端地方主义者”。至于毛泽东,他在30年以后声称:

    中国这个客观世界,整个地说来,是由中国人认识的,不是在共产国际管中国问题的同志们认识的,共产国际的这些同志就不了解或者说不很了解中国社会,中国民族,中国革命,对于中国这个客观世界,我们自己在很长时间内都认识不清楚,何况外国同志呢?[88]

    然而,在这个问题的另一关键方面,毛泽东并不与李立三采取同一路线。李立三十分明显地想挑起日本和其他帝国主义对中国东北的干涉,从而引起一场苏联不管是否愿意,也将被拖进来的“世界革命战争”。[89]对于这样一个战略幻想,毛泽东不可能同意,因为它意味着中国革命的命运基本上将在中国之外决定,而不是首先由中国人自己来决定。他当然敏锐地意识到外国帝国主义在中国存在的分量,以及在中国革命中国际因素的重要性。然而,上面已作分析,1923年至1926年间,他的社会学观点已有变化,这种变化的必然结果,就是既然旧反动秩序的主要基础是地主在农村的统治,而不是帝国主义者和他们的城市同盟者的势力,那么中国革命的胜利也只能依靠在这片广阔的土地上动员工人、农民和其他被剥削阶级,去推翻地主和他们政治代理人的“封建势力”。

    无论毛泽东在1930年夏的立场如何,无疑,同年9月长沙的撤退,标志了他思想上的一个关键性的转折点,转向由农村包围城市的相对长期的战略。在这种情况下,他自上井冈山在1928年与朱德会师以来所形成的军事战术,变成了他政治思想的一个明确的、必要的部分。

    根据毛泽东的自述,那是在1931年,在蒋介石的第三次“围剿”失败时,“全部红军作战的原则就形成了”。[90]毛泽东自己写的阐述这些原则的最早文本,是1934年出的一本题为《游击战》的小册子。[91]这很可能就是他第一次系统的阐述将在遵义会议上提出辩论的战略思想,这次会议标志了一个决定性的阶段,无论是对一条新的军事路线的出现,还是对打开毛泽东八年以后上升到党内最高权力机构的道路来说,都是如此。[92]1936年12月,毛泽东发表了一系列题为《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的讲演,细致地回顾了五次反围剿战役的经验教训,并重申了他针对批评者的主张。最后,在1938年,他写了两部有关在抗日战争的特殊环境下运用游击战术的著作,《抗日游击战的战略问题》和《论持久战》。第三本书《基础战术》,有些版本也署为毛泽东著。[93]

    军事战术是一个专门领域,在这里不可能细加论述。因此下面试从战争与政治的共同问题加以观察。毛泽东自己对这一整个问题已做了归纳,他写道:“我们的战略是 ‘以一当十’,我们的战术是 ‘以十当一’,这个相反相成的道理,是我们制胜敌人的根本法则之一。”[94]

    当然,正如毛泽东在这段文章的剩余部分所详加解释的那样,这一警句的意义是,红军从总体上看当时在数量和装备上,大大不如国民党和国内的其他白军,甚至在每一个分隔的战区也是如此,红军必须在战场上取得绝对优势时才进行战争。这种战术优势的获得,要靠集中自己大部分部队去对付孤立的白军,从而“各个歼灭敌人”。因而,这一点固然部分地有赖于使用部队的技巧,但绝大部分是由于与人民群众的亲密联系,红军能获得优等的情报的结果。

    共产党人动员农民,从而获得的不仅是敌军移动的情报,还有其他好处,例如群众自愿担任运输队或辅助队的勤务员。动员的方法,与中国古代的军事战略家孙子所设想的完全不同,可是毛泽东的界定明确的战术原则却与孙子的原则惊人地相似,孙子写道:

    故形人而我无形,则我专而敌分;我专为一,敌分为十,是以十攻其一也。则我众而敌寡,能以众击寡者,则吾之所与战者约矣。[95]

    在毛泽东晚年,人们问他本人从中国的古典著作中学到了什么,他的回答往往是随兴之所至,不时还是矛盾的。1968年他在最经斟酌的一次谈话中说,他在1927年开始打仗之前读过《三国演义》,在1936——1938年写有关军事战术的著作之前看过《孙子》。[96]总之,没有疑问,他在那些著作中经常引用《孙子》和历史著作,还引用《三国演义》和《水浒》这样的小说。

    毛泽东怎样设法在理论上辩明下述见解,即组织变化不定的共产党,主要借助军队在极为模糊不明的社会环境中活动,竟能成为无产阶级的先锋队?这里关键的问题,在于主观因素在解释人的阶级性方面所起的作用,以及通过转变一个人的思想而更改他的客观本质的可能性。我们已经看到,毛泽东强调主观立场的重要性,可追溯到1917年。在本节所研究的时期内的一次最引人注目的阐述,可以在1928年11月28日他的关于“井冈山斗争”的报告中找到。在讨论他的人数不多的红军大部分不是工人,乃至不是一般的农民,而是农村游民这一事实引起的问题时,毛泽东写道:

    此游民部分,亟须换以工农分子,只是没有法子找得。一面天天在战斗中,游民分子战斗力却特别好,同时伤亡数目又大,所以不但少不了现有的游民成分,即另找游民来补充亦即怕找不到。在此种情况下,只有加紧政治训练以改变其质量之一法。[97]

    在1930年1月给林彪的信中,毛泽东批评林彪“把主观力量看得小一些,把客观力量看得大一些”。[98]毛泽东所谓的“客观力量”是特别指白军而言,因为他们是在共产党人的直接控制之外的;“主观力量”指的则是红军,共产党人对他们可以从内部了解,因而也就懂得他们的动向和战略。但是,他说的显然也是就广义的客观历史境况而言的客观因素,和就人类通过“自觉行动”以影响那些境况的能力这个意义而言的主观因素。

    毛泽东在军事斗争的环境中发展了他的思想,并从1927年起就开始在这样的环境中干革命,正如我在前面已提过,这样的环境也加强了毛泽东思想中的上述要素。毛泽东把战争看成是“自觉行动”的最高表现,和人类精神的最高检验。他在一段话里说了这一点,对这段话他非常喜欢,以致在1926年和1938年他多次重复这段话,用的几乎是同样的词汇。

    自觉的能动性是人类的特点,更是人类在战争中的特点。人类在任何的行动中表现的能动性,没有比在战争中更加强烈的。战争的胜负,一方面决定于双方军事、政治、经济、地理、战争性质、国际援助诸条件,然而不仅如此,仅有这些,还只是包含着胜负的可能性,它本身没有分胜负。要分胜负,还须加上主观的努力,这就是指导战争与实行战争,这就是战争的自觉的能动性。

    指导战争的人们不能超越客观条件许可的限度企图战争的胜利,然而可以而且必须,在客观条件的限度之内,能动地争取战争的胜利。战争指挥员活动的舞台,必须建筑在客观条件的许可之上,然而他们凭借这个舞台,却可以导演出很多有声有色、威武雄壮的活剧来。[99]

    这段话雄辩地表达了我称之为毛泽东的“军事浪漫精神”的东西,它是为了生存,进行多年艰苦战斗的经验的产物。可是,仅仅用毛泽东的浪漫气质或他的战斗生活来解释他相信人类,特别是中国人民的无限能量,那就过于简单化了。他强调主观因素,正如我已提出过,也符合在一个由许多不同的要素构成的过渡社会中进行革命的需要。

    正是中国现实的这一方面,提供了毛泽东的思想和经验的军事性和政治性之间的联结点。正因一场战斗的结局常常不能确切地预言,而部分地有赖于主观因素————像毛泽东在上述引文中所强调的————如士兵的勇气和指挥员的战术技巧,因而政治斗争的条件在中国也不如在西欧,乃至在以前的俄罗斯帝国,显得那么界限明确。虽然中国共产党和国民党可以被大致看成是分别代表工人和资本家,可是农民在前者中的社会经济重要性,以及地主在后者中的社会经济重要性,事实上都要大一些。此外,这个局面也因外国人出现的冲击而大为改观。马克思和恩格斯关于波兰问题,列宁关于20世纪的殖民地,已经建立了这样的原理:在一定的社会中,各个阶级的行动,可由对外国压迫者的团结一致反应所改变。至于毛泽东,他不只是把它作为理论上的可能性加以接受;从30年代开始他就深信,为了追求民族的目标,联盟是能够有效地实现的,它的建立,撇开工人和他们的最接近的同盟者农民不说,很大部分有赖于共产党人成功地改变中国社会其他阶层的主观立场。

    这种对于当作挽救民族危亡条件的国家团结的关心,虽然始终或多或少地表现了毛泽东的思想和政策的特征,但绝不意味着他只不过是一个民族主义者。甚至在30年代末期,当他缔结并执行与蒋介石的新联盟的时候,他就说得一清二楚,中国共产党无意放弃它的最高纲领。而在20年代末和30年代初,社会革命则是他的思想和行动的主要集中点,他也不是仅仅根据道德价值和心理改造来对待它的。虽然他相信客观社会现实能由意识的变化加以改变,但他也认为参与革命的行动,是改变人思想的最有效方法之一。诚然,深刻地认识主观和客观的相互作用,深思熟虑地运用这一辩证法,是毛泽东思想的一个特点,也是他政治上成功的秘诀之一。

    把革命斗争作为推动文化革命工具的思想,毛泽东早在1927年,就在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里提出了,他写道:“家族主义、迷信观念与片面的贞操观念之破坏,乃是政治斗争经济斗争胜利后自然而然的结果。……菩萨要农民自己丢……”[100]

    以后整整20年,农村一直既是毛泽东的社会革命,也是他的文化革命的主要实验场。在这个领域里,他活动的中心当然是土地改革。这里不拟讨论这个话题。因为土地政策已在第5章充分地讨论过,有一个事件最能生动地说明毛泽东相信通过革命斗争改变立场的方法,这就是1933——1934年的“查田运动”。查田运动可能不是毛泽东发起的,但是他在1933年使这个运动具有他的特征。这个运动的表面经济目标,是确定土地改革是否已恰当地实行,而事实上却不过是为在根本上追求政治目的提供一个框架。考虑到地主和富农的传统声望,以及他们有文化,善于讲话这一事实,毛泽东深信,不管正式的财产结构有什么变化,这些过去的特权分子仍会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慢慢地在农会里取得权力地位,阻止这样隐蔽地回复到旧秩序的唯一办法,就是在基层不断地鼓动农民,鼓励贫农进行反对过去剥削者的斗争,以便建立他们的自信心,并让今后他们是社会的主人的信念扎下根来。

    在伴随内战及40年代末取得政权之后的土地改革期间,也追求完全同样的目的。在群众大会上,农民被鼓励针对地主过去的压迫“诉苦”,有时候随之还要对罪大恶极者处以极刑,目的不仅在于压倒士绅的威风,而且首先在于让农民除去自卑感,并最终像人一样地站起来。这样,毛泽东就在改变对权威态度的意义上着手进行文化革命,并以革命斗争作为实现这一目标的手段。但是这一工作方法从20年代到40年代和以后,在他的路线中很突出的时候,他采取这些措施的政治环境在这些年大大地改变了。

    在江西苏维埃共和国时期,战术情况的一个关键方面,是军事需要和政治需要的矛盾。为了获得人民群众的最大的支持,毛泽东和朱德在早年曾实行“诱敌深入”到根据地中心的原则,那里进行过土地改革,因而对红军的同情也是最热烈的,可是这样的战术意味着共产党队伍忠实的支持者常常遭受战争的危险和损失,同时这也破坏了中华苏维埃共和国建立名副其实的国中之国的可靠性,因为它不能保卫自己的人民。从某种意义上说,“进攻战略”为这一困境提供了回答————这个回答在于把保卫苏维埃共和国的声望和完整的政治需要,置于军事可能性的现实估价之前。它的结局是个灾难,但是这并不必然意味着毛泽东的早期战术在1934年原本会起作用。总之,只是由于日本很快地加速向中国推进,和随之而来的中国作为一个独立国家的生存受到威胁,才有效地使共产党人能摆脱他们所处的困境。此外,毛泽东有好几年几乎没有什么理论上的兴趣讲话,只是在1935——1937年形成的新的环境里,才再次以具有信心的口气开始发言。无疑,他在党内再次拥有强有力的地位,而在1933——1934年间他被贬低,成了只不过是挂名的首脑,这与他的新的雄辩有关。但是,毫无疑问,这一现象也是由于关于民族解放战争他确有许多话要说。甚至在30年代初,毛泽东的关于革命内外敌人之间的关系的言论,就使人联想到将发生什么事情。

    导致共产党和国民党以及夙敌毛泽东和蒋介石再次结成联盟的有计划的行动,与两党的本质是格格不入的。毛泽东是怎么从理论上为第二次统一战线辩解的呢?

    1931年秋,当日本在满洲的行动,最初把抵抗外国侵略问题提到显著地位时,中国共产党关于与资产阶级合作的立场基本上和共产国际相似,概括在“阶级对阶级”的口号之中。然而,虽然它在原则上被理解为在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之间争夺领导权,但毛泽东的关于具体斗争的社会学看法,仍然与1926年他所持有的一样。由毛泽东和其他人共同签署的1931年9月25日给“白军士兵兄弟”的信,在号召他们杀掉反动上级军官,与工人、农民和劳苦大众联合起来,推翻“该死的国民党政府”以后,接着说:

    把地主阶级的土地没收过来,分配给贫苦的农民;把有钱人的粮食、住房拿来充公,分给穷人住、穷人吃;使工人只作八小时的劳动;并且你们大家组织起来自己管理自己的事,这样,你们就创造出了工农兵政府,即苏维埃政府。[101]

    很清楚,对毛泽东来说,农村是中国革命的主要地区。在这一封信中,“国民党军阀”被看作“帝国主义走狗”和地主阶级奴才,正如毛泽东在20年代文章中所写的,但是,国民党对内“剥削与屠杀民众”的反动作用仍然被给以最突出的地位。就毛泽东的攻击集中在抗日问题上来说,毛泽东的立场是蒋介石的“攘外必先安内”论的影像。既然“只有红军”才能“打倒帝国主义,才能真正保国卫民”,因此必须首先对付国内敌人,才可能对外国入侵者采取有效的行动。

    1932年4月,继日本在同年1月进攻上海之后,中华苏维埃政府对日本宣战,从而使外事问题更加接近它的政治战略的中心。毛泽东与其他政治力量合作观点的改变,是以1933年1月17日的宣言为标志,它提出在某些条件下(停止对苏区进攻,给予民主权利,武装抗日群众)与“任何武装部队”,也就是说,与任何准备与共产党打交道的持不同意见的指挥官缔结协议。[102]虽然这一立场仍然停留在共产国际路线里制定的“从下缔结的统一战线”的框架之内,就是说,与其他政治运动的支持者联合,而不是与他们的领袖人物联合,不过愿意与国民党的高级军官打交道(虽然不是与蒋介石本人),却标志了走向“从上缔结的统一战线”的重要的一步,这样的统一战线在1937年建立起来。

    在与朱德1934年7月15日共同签署的红军北上抗日的宣言中,毛泽东再次号召进行“民族革命战争”,并与那些愿意开展这样战争的人联合,同时打倒“卖国贼汉奸集团的国民党”。[103]然而,尽管毛泽东把民族主义作为一种思想和政治力量置于很高的位置,可是对径直走向第二次的统一战线却很明显地比苏联领导者更加保留一些。1935 年8月1日要求建立这样的统一战线的宣言,事实上是由王明代表中国共产党在共产国际第七次代表大会的环境下,在莫斯科提出的。

    至于毛泽东和他的同志们,他们对再次与蒋介石拥抱远比斯大林更觉得不快,他们认为蒋介石是屠杀他们朋友的刽子手,并且认定他是革命的叛徒。到1935年底,当毛泽东的队伍于12月在瓦窑堡再次集结时,他已准备不仅与“民族资产阶级”合作,而且与资产阶级中同欧、美帝国主义联系在一起而倾向于反对“日本帝国主义及其走狗”的那些成分合作。有了他们的支持,“工农共和国”将会变成一个“国防政府”。但是蒋介石,作为“汉奸卖国贼营垒”的“首领”和土豪劣绅、军阀和买办的代表,则特别被排除在所提出的统一战线之外。[104]

    然而,到了1936年4月,张学良会见周恩来,力劝共产党人停止与蒋介石打仗,集中力量抗日,答应运用他同蒋介石的关系,劝蒋介石接受这样的休战。因此,1936年5月5日,中国共产党直接打电报给南京军事委员会,这封通电随后被毛泽东描述为标志着“放弃‘反蒋’口号”。[105]此后,毛泽东经常与张学良、杨虎城以及其他军政领导人接触,讨论合作抗日的可能性,[106]并且在1936年10月5日特地致函张学良,表示愿“在国民党与共产党之间达成抗日救国的协议”。1936年12 月1日,毛泽东与其他18名共产党高级军政领导人联名写信给蒋介石本人,表示希望他能改弦更张,这样子孙后代将不是把他当作对中国的毁灭应负责任的人,而是当作“救国救民之豪杰”来记忆。[107]

    所有这些建立在政治现实主义基础上的姿态,并不意味着共产党人对蒋介石的恶感已经从根本上改变了。当蒋介石在12月12日被张学良、杨虎城在西安扣留时,共产党的干部,不论职位高低,都有一种本能的反应,认为以蒋介石的反革命罪行,把他送交审判是十分适宜的,但是没有任何证据说明这样的政策也被毛泽东和其他高层成员认真地考虑过。相反,毛泽东在1936年12月22日写信给阎锡山,让他放心,说“丝毫不求报复南京”。[108]曾有一再的报道,毛泽东在收到莫斯科专横地命令他不要杀害蒋介石的电报后很生气,他的生气可见并不是由于被剥夺了猎获物时的失望而激起的,而是由于斯大林怀疑他的忠诚,或怀疑他的常识而引起的。[109]

    无论如何,一旦开始执行与国民党合作的政策,中国共产党人,特别是毛泽东,就表现出要一心一意全力以赴。很明显,原因是对于他们来说,拯救中华民族并非仅仅像对于列宁来说那样,是策略计谋的基础;它本身就是一种价值观。

    当然,按照中国革命新近已达到的阶段,以及当时可以相应推行的工作,毛泽东不管是对他本人还是对他的追随者,都不可能要求做出这样重大的改变,而不证明这样做是正当的。在刚刚提到的1935年12月27日的讲话中,毛泽东开始粗略地叙述他有关这个主题的想法;他只是在1939——1940年才对它们充分地加以研究,并给以明确的表述。但是,在继续探讨毛泽东的政治思想————它在延安时期,在成熟和复杂性上,显著地达到了更高的水平————以前,有必要谈一谈在他的整个思想中越来越占中心地位的哲学思想在1937年的出现。

    民族矛盾和社会矛盾,1937——1940年

    尽管毛泽东在20年代和30年代的著作中就偶尔触及哲学问题,他第一次认真地研究马克思哲学却是在1936——1937年的冬天。埃德加·斯诺曾记录下毛泽东为了贪婪地读那一摞刚刚到达共产党首都保安的苏联哲学著作的中译本,而中断与他的会见;这些会见的谈话将成为他的自传的基础。读了这些书籍以后,毛泽东几乎立即做了一系列关于辩证唯物论的讲演,现在以《实践论》和《矛盾论》而闻名的著作,原来就是这些讲演的结束部分。[110]

    当然,在中国,1949年以来,只有《实践论》和《矛盾论》正式出版,分别出版于1950年和1952年。可是,毛泽东确实在1937年讲过一门有关辩证唯物论的课,当时的证据是确定的,无可辩驳的。[111]因此,有一定重要性的是,当斯诺在1965年向毛泽东问到这一事情时,毛泽东否认《论辩证唯物论》是他所作。[112]诚然,他通常宁愿人们只读经他自己审定、认可的版本,不过为了免去找麻烦,他经常不去直截了当地否定那些他不再认为是合适的东西。

    在这个问题上,毛泽东很敏感的原因并不难找。作为一个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家和哲学家的声望,从列宁活动的时期开始,在共产主义运动内就被看作领袖人物的一个必需的条件。没有疑问,为了确立他在这一方面的凭证(正如斯大林在他之前试图做的那样),他本来做过这些讲演。他在党内的对手都在莫斯科受过教育————他在以后的五六年中要与他们进行连续的较量————因此他感到他易于受到指责,说他不过是个农民游击队的领袖,没有掌握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没有处理抽象范畴问题的能力。可是很快变得很明显,毛泽东所作辩证唯物论的讲演没有有效地起到所期望的作用。讲演的很大一部分(特别是前面几节)等于抄袭苏联资料,而毛泽东用他自己的话表达的地方则常显得很粗糙。[113]

    毛泽东是人,也会犯错误;“毛泽东思想”不是他一个人的创造,在这样的观点(明显地表述是在1981年,但自1978年或1979年就已开始含蓄地表达了)的条件下,不论是毛泽东在1937年确实做过有关辩证唯物论的讲演,还是他有亏欠于其他作者,特别是艾思奇,现在都已正式在中国记录在卷了。[114]

    我在这里将不从总体上去分析毛泽东的讲演,不过这一情节确实有助于估价实际上成为“毛泽东思想”的一个主要部分,而那两篇文章提供了很有价值的背景。首先要说的是,相当于《实践论》和《矛盾论》那一部分讲演,比那一著作的前一部分,显然更有独到之处,也更引人兴趣。此外,尽管毛泽东在1936——1937年所看到的文章和苏联著作的译文常常相当详细地论述认识论,并且常常(像《实践论》那样)是在马克思哲学通论中相对接近结束之处出现,而毛泽东给予矛盾的这个主题以显著的地位,这在他可能得到的任何原始资料中都无类似情况。它们中的大多数都有一部分论及对立的统一与斗争,否定之否定和有关题目,但是一般都很短,并且在任何情况下也不像毛泽东的讲演那样放在最后,从而使得它成为整个课程的顶点和综合。

    毛泽东给予矛盾这样突出的地位,无疑可以有多种原因。其中两个很自然地来自本章已概略叙述过的对他的思想的解释。一方面,他对辩证法的理解,有强烈的道家及中国传统思想的其他潮流的印记。另一方面,正如我一直强调的,他敏锐地意识到中国社会(换句话说,社会内诸矛盾)的复杂性和不明确性,并试图把这些见识结合进他的革命策略。这些特点的第一条,可能被有些人看成是他在理解辩证法方面的瑕疵;第二条则很可能被认作优点。接下去的对毛泽东的《矛盾论》的简略讨论,将首先论述的这两点中的一点,然后再论述另一点。

    大连版的《辩证唯物论》共计110页,而他讲演提纲的第三章(《唯物辩证法》)竟占53页,从这一事实可以得到毛泽东重视矛盾的一点启发。相当紧密地与《矛盾论》相符合的这一章的这个部分(从第64页开始),大约有2.5万字,而《毛泽东选集》内的文本约为2.2万字。尽管两种版本之间有很大的不同,其相符之处却足够接近,可以彻底地解决由阿瑟·科恩和别人提出的这种说法:毛泽东不可能在1937年写出这样充实的著作。[115]可是还有一个问题,为什么讲演的这一部分比以前各节好得多。从本质上说,我以为答案在于毛泽东所处理的不仅是对他有吸引力的概念,他还要把它们具体运用到中国革命的现实中去。另一方面,《辩证唯物论》的第一章的很大一部分,不过是苏联作者所理解的希腊和西方哲学史的概要。在这里毛泽东只能照抄资料,不可能加上他自己的任何东西。

    至于《矛盾论》的内容,毛泽东的辩证法的非正统性质问题,只是到1949年以后才变得尖锐起来,部分是由于同苏联人论战的结果,这样它已超出我们这里的讨论范围。简言之,一般认为苏联杂志(这些杂志在1950年赞扬过《实践论》)在两年之后没有理会《矛盾论》,因为这些杂志反对这篇文章暗含的对斯大林的至高无上理论权威的挑战。不容任何怀疑,这确实是个因素,但是,苏联人也完全可能觉得毛泽东对辩证法的理解是奇怪的、异端的。

    在50年代,毛泽东多次抱怨《简明哲学词典》专门批评了他的有关矛盾的观点,有一次他解释说,他谈的是这一著作的第四版(1953年在莫斯科出版),他说它反映了斯大林的观点。苏联的批评意见,是生转化为死是“形而上学的”,战争转化为和平是错误的。[116]关于毛泽东老年时的辩证法的超传统的特点,有一点可以谈一谈,这时(在1964年)他抛弃了马克思和黑格尔的辩证法的三条基本规律中的两条,其中之一是否定的否定。[117]毛泽东在1937年的观点多由派生形成,因而按照马克思主义总的来看也更为正统,不过可以争辩说,他已倾向于他25年后所遵循的方向。最明显的线索可能应在“对立统一的法则”是“思维的根本法则”[118]这一断言中去找;这句话似乎把这一规律置于比其他两条原则(否定的否定和量变到质变的转化)更高的范畴,后来这两条原则却为他所拒绝。[119]

    毛泽东的讲演提纲的最早版本,间接提到列宁把对立的统一看成是“辩证法的核心”,[120]在1957年毛泽东又很清楚地引用了有关的片断,“可以把辩证法简要地确定为关于对立统一的学说。这样就会抓住辩证法的核心,可是这需要解释和发展”。[121]列宁的这段话出现在关于黑格尔的《逻辑学》的阅读札记里,而它所涉及的概括黑格尔的思想的那段话,既讲了否定的否定,也讲了量变到质变的转化。[122]

    进一步探寻这一问题,不仅需要详细地讨论1949年后毛泽东思想的发展,还会把我们带向考虑严格的哲学问题,而远离本章主要对政治的关心。毛泽东对中国社会的分析,和他从而得出的理论上的结论才是我们关注的中心,它能帮助我们从哲学到毛泽东的思想的其他方面的顺利过渡。有人再三争辩说,以下主张甚至为科恩所接受,毛泽东对于辩证法这一科学的最为突出的贡献,在于他详尽地阐述了“主要矛盾”和“主要矛盾的主要方面”这两个概念。首先,我愿意提出,毛泽东运用这些范畴可以直接与他对中国现实的细致的理解联系起来。一个马克思列宁主义的革命家,在马克思本人观察过的,被理解为不断向两极分化为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的那种类型的社会里,就哪些是阶级间的基本矛盾,或哪些是生产力和生产方式间的基本矛盾来说,本不应该产生疑问。广而言之,直到这一冲突为革命所解决时为止,这一模式可望或多或少保持不变。另一方面,中国不论是内部形势,还是与外国列强的关系都不稳定,或者说难以逆料;要决定在一定的时期内,哪个因素,或哪个矛盾是关键性的,或支配性的,这不仅仅是个让人感兴趣的理性问题,而且是紧迫的策略需要。

    不妨注意一下一本最早在中国翻译,1933年在上海出版的苏联著作,它有一节专门谈矛盾的“主导”方面,可是,它说这一般总是同样的,例如,在基础与上层建筑之间的矛盾中,基础总是主要的。[123]这是科恩认为毛泽东的论文中最有意义之点之一;他让人注意这一段话:

    有人觉得……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矛盾,生产力是主导;理论与实践的矛盾,实践是主导;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的矛盾,经济基础是主导。如此等等,他们并不互相转化。……生产力、实践、经济基础,一般表现主导的决定的作用……然而生产关系、理论、上层建筑这些方面,有时亦表现其主导的决定的作用,这也是应该承认的。当着不变更生产关系生产力就不能发展之时,生产关系的变更就起了主导的决定的作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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