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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11年秋和1912年春这期间中国发生了一系列事件,人们称之为辛亥革命。它最突出的特点是清王朝被推翻,帝制改成了共和。虽然分析家们对许多问题有见仁见智之不同,[1]但是直到最近这次革命的重要性才引起人们的怀疑。一位蜚声坛坫的学者曾经认为它没有实现什么社会改革,所以这次革命是一场“假革命”;[2]另一位学者认为,旧的统治阶级仍像在过去易代之际那样保存了下来,所以辛亥革命只是又一次“改朝换代式的革命”[3]。由于对旧说提出了这样一些挑战性言论,辛亥革命的性质就成了一个热烈辩论的题目。

    在近年争论中不断涌现的大量新观点中,有两种是我们这一章的出发点。[4]第一,辛亥革命不仅完成了从王朝到共和国的政治变革,它也完成了种种社会变革,例如出现了新的社会集团和改变了旧的社会集团。[5]因此,最好是把辛亥革命理解为20世纪社会革命中的1900——1913年阶段,不应仅仅看作整个政治变化的1911——1912年阶段。其次,根据这种广义的概念,革命者的重要性远远不是像旧说法所认为的那样。[6]这是一场大于它所有的领袖的革命,是“一次没有真正领导者的革命”[7]。根据这种看法,辛亥革命运动对1900——1913年事件所作的贡献,不如它所创造的革命传统那样重要。总之,我们目前的解说倾向于两个与以往不同的论点:辛亥革命是比通常所认为的更大的一个非常事件,但它的实际成就比通常认为的要小。

    最近,学术界提出的问题是要探明:它是多大程度的一种革命?谁应对所发生的事负责?这段时期在整个中国革命史中占什么地位?有一种尝试性的答案以下面这种认识开始:即在1911——1912年,种种抗议运动临时凑合在一起了。其中有些是革命的,有些则不是革命的,但综合我们试图加以阐释的种种理由,不妨认为:在那个时候,所有这一切抗议运动都认为,在当时应该拥护以共和国取代清王朝,或者至少对此应该表示接受。由志趣各异、利益和社会背景各不相同的成员所组成的一个脆弱的联合,产生于一个处于大变动状态的社会:在这个社会中有些旧纽带已经断裂,另一些纽带反而有所加强;有些新的方式方法正像盛开的花朵,另一些方式方法只是在不同程度上在萌芽和成长。换言之,到了1911年中国已经不再是一个统一的中国了。那些彼此龃龉的意见可能模糊了这一事实:在中国的某些部分是有社会革命的,但在另外一些部分则又看到传统的权威和阶级关系恢复了力量,而且在这两者之间又有许多程度不等的情况。事实不仅仅是每一种说法都具有一部分真理,而且是中国社会在1900——1913年时期已经分裂,并且开始沿着新路线重新组合起来。1911年不是像某些旧说法所认为的那样是现代民主运动史上的主要转折点,它是中国将近20年大动荡的顶点;这20年中国发生的变化比以往许多世纪的任何20年都要急剧。可是,这种变化的发展很不平衡,其部分原因是因为革命者只是19世纪90年代初期到1913年之间许多活动力量中的一股力量。革命运动促使19世纪60年代以来维新派和反维新派绅士之间早已存在的比较温和的分裂变成势不两立的鸿沟,结果使前者发现自己与革命派之间的共同点多于同反维新的绅士之间的共同点。至少暂时看来,绅士地位与其说是表示一种团结统一的力量,倒不如说是表示政治态度和思想意识的标志。新的鸿沟分裂了主要已经西洋化的都市中国和传统的大部分农村中国,并且它促进了开始超越旧有亲属、阶级和乡土纽带的新结合和新结盟;商会和政党就是这种组合的例子。这些革命运动形成的分裂、组合、利害关系和思想感情,又形成了中国以后几十年的生活。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1900——1913年时期代表了中国革命的第一阶段。

    早期的联盟:1905年以前的革命运动

    中国在19世纪90年代初期基本上还是统一的。产生最深刻分歧的问题————即应向西方学习多少以抗拒西方的问题————并未使一些人产生推翻传统制度的认真打算,甚至没有产生这种倾向。人们普遍设想,学习国外技术是为了保卫中国文化。这一共同的想法绰绰有余地弥缝了所有的不同意见。

    在90年代的中叶,这种共同的意见被第一次革命的刺耳之声打开了缺口。在孙中山的倡导下,一个小组织成立了起来,它以推翻清廷、建立民国为职志。它促成了1895年的起事,虽然遭到失败,却标志着武装革命的开始。

    19世纪90年代末期,从传统阵营内部泛起的另一股思潮也汇合到革命运动中来。日本在甲午战争中的胜利使许多维新之士相信:自强运动已告失败,需要进行更加深远的努力。1898年的维新运动失败之后,有一翼变得更加激进,而且自此以后,主要在梁启超领导下,它摇摆于革命和改良之间。

    共和派革命分子与激进维新派这两个集团都在海外留学生中间寻找支持。从1902——1905年,留学生人数增至约八千人,足以引起政府及其政敌的注意,足以在一切中国革命者中间构成人数最多、喊声最高和行动最活跃的一支力量。

    这二者都不是组织完善的,或紧密结合的集团,但它们共同地都希望唤起和保卫中华民族,使它富强,即令为此目的而要大大地牺牲传统的文明也在所不惜。偶尔他们也想合作共事一番。但大部分时间他们却是各走各的道路,同时清政府却保持着政治主动权。因此,革命运动在它的头10年只是一棵幼苗,对事件没有决定性的影响。

    孙中山与兴中会,1894——1903年

    孙中山是创建中国最早一个公开以革命为宗旨的团体的主要负责人。他1866年生于澳门附近的广东香山县,1879年去檀香山,而在檀香山和香港的华侨中间和西洋学堂中度过了他的性格形成的年代。海外环境给了他决定性的影响。相比之下,他在乡下的儿童时代对他性格的形成影响较小。他是一位西方化了的中国人:说英语;信基督教;得了医学学位;他一生多半或者住在中国的外国人边缘区————即住在香港或上海等通商口岸,或者住在外国的中国人边缘区————如美国、日本和东南亚的华人社会。孙中山自13岁到45岁期间只有约4年是在中国。在他最亲密的伙伴和支持者中有外国人士。孙中山很早就赞羡西方和日本,特别赞羡它们政府的力量和效率、它们的科技水平和经济发展以及洋溢在它们社会之中的干劲和活动意识。

    基于他与外国生活的接触和对19世纪中国维新派思想的了解,孙中山起草了一个改革的建议,企图在1894年给李鸿章上书。建议书的内容只不过是当时的老生常谈。他强调需要发展西式教育,促进商业,鼓励科学技术的发展,特别是要想法使科学技术用到农业上去。孙中山这时所写的内容大多是中国改良派30年或三十多年来所说的东西,并无一项可以称得上有革命性。但它令人感兴趣的是:首先,孙中山1894年年中的这一温和的常人之见不久就变成了革命的想法;其次,他认为那位在中国最当权的官员应该亲自倾听一下一个刚毕业两年的青年医生的呼声。对孙中山思想的急剧转变尚未见有清晰的解释,但他试图把他的思想直接捅到最上层去,这表明不管他的思想多么温和,他无意在行动上也温良恭俭让。当一次诉诸极峰当局的努力宣告失败,孙中山就下定决心再搞一次。不管他在1894年的急剧转变有什么原因,这一事件表明他意识到了他个人的使命,而这正是他整个一生的特点。

    孙中山未能使李鸿章听一听他的陈述,经过这一挫折之后他决定返回檀香山。他在那里组织了中国第一个现代的革命团体————兴中会。两个月以后,即1895年1月,他去香港,纠集几位旧友和老相识建立了兴中会分会。这个分会代表着孙中山和杨衢云之间的联盟;杨衢云也是一位革命者,他甚至比孙中山更洋化,此时是香港分会名义上的会长。根据现有的材料,不能证明兴中会从一开始就马上公开宣布以反对清王朝和拥护共和为己任;但是有力的材料证明,孙中山和檀香山二十几个入会者中的至少几位受过较高教育的人,立志要搞共和革命。[8]可是,这个组织的章程当时只是强调了外国对中国的威胁,以及清廷的软弱腐败使它不能抵御帝国主义。这一爱国主义的呼声至少在未来的九、十年内一直是他们革命观点的核心。

    檀香山和香港的这两个组织又小又弱。经费不足常使它们大伤脑筋。原来的会员总计不过几十或百把个人,从未超过几百人。除了很少的例外,会员都是广州地区的人,而且几乎三分之二是住在中国本部以外的地方,他们与四亿同胞的联系差不多只限于亲属关系和跟秘密会社的一些松散联系。它们的组织松弛,彼此之间也只是偶有联系。它们不是训练有素和组织完善的精英集团,并不像我们在现代革命中所见到的那样。但他们是中国政治中的新元素。会员几乎都是穷苦而未受过教育的人。差不多半数是商人,约四分之一是劳工。那少数几位有影响有文化的人中大多受过现代教育。有几个人(包括孙中山在内)学过中国的经典书籍,但没有一个人可以被认为是传统的文人。反之,兴中会代表了仍然被普遍认为是下层阶级人民中的典型人物。

    在甲午战争仍在进行的1895年3月,就有人开始拟订一次起义的计划了。虽然和约已在4月间签署,但几个月后形势仍然有利于搞暴乱。和约条款对中国非常不利,所以在广州地区,人们特别为之愤愤不平。大量遣散的士兵在乡里游荡,有些人就流为盗寇。从绅士到农民,社会各阶层人民都心怀不满。入秘密会社的人数增加了,小规模起事变得更加频繁了。

    基督教传教士及其中国信徒,是孙中山的支持者中间表现很突出的人们。在几个小规模的公开组织(一个广州的“农学会”和一个长老会会堂)的掩护下,兴中会置办武器,在散兵游勇中招募兵员,与秘密会社及地方民团的人员接关系。孙中山至少早在1886年就与秘密会社串联过,它们大规模反政府行动的潜力一直吸引着他的注意。它们的吸引力恐怕多半得力于它们拥有广泛的分支网络,同时也由于这样的事实:像孙中山自己的追随者一样,那些人主要代表了中国社会中的“局外人”或“无权无势的一群”。秘密会党的会员包括流浪的劳工、丧失了土地的农民、被遣散了的士兵以及丧失生计的人们,另外加上土匪、海盗、小偷、走私贩子和其他一些更不体面或更易铤而走险的人。但特别在困难年代,他们还吸引着科场失意的士子,甚至还吸引着某些绅商人物及其他个别家道殷实或体面的人士。这些人往往当上了秘密会社的头子。恰恰是这些头头们参加了兴中会。因此,孙中山与秘密会社的联系使他能接触形形色色社会背景的人们,虽然他并未罗织到大量的追随者。

    孙中山的追随者人数太少,并且他们缺乏组织,在中国的根基又太浅,但这些都没有使孙中山感到苦恼。他认为反清思想是如此强烈和普遍,以致大有一触即发之势。他的战略是想在大陆赢得一个立足点,建立一块飞地,使革命志士能由此点燃一个地区性的或全国范围的熊熊起义烈焰。但是,国内的盟友人数太少而不可靠,同时,把人员和物资供应从香港等邻近地区运进国内的问题也不能解决。1895年的准备工作落后于形势,举事被推迟下来,一艘运军火的船只被拦截,计划被广州当局察觉,香港来的军队被拘捕,因此,未发一弹(至少在革命党人方面是如此),起事计划就偃旗息鼓了。

    孙中山幸免一死,最初藏匿在一位基督教传教士家里,后来取道香港,最后到了日本。他在那里割掉了辫子以示与满人的中国决裂,并装扮成一个日本人。(这一行动只是象征性的,这点他虽有所认识,但并不深刻。他长期在国外的经验已经大大地改变了他先人的传统,孙中山以后16年中再没有踏足过中国的土地,只有一次例外,即他在1907年12月某日曾视察过东京——广西边境的一次叛乱。)孙中山和他的两位助手————陈少白与郑士良————一起在横滨建立了一个小小的兴中会分会。孙中山让陈少白负责日本的事务(在日本,他得到一位他在檀香山结识的日本基督徒的帮助),让郑士良回香港发展与秘密会社的联系,然后他自己出发去檀香山、美国和欧洲。由于他在中国受挫,他希望在海外发动革命。

    1896年在伦敦发生了一件奇遇,它足以显示孙中山向外国人求助的本领和他适宜于做惊天动地大事业的品质。孙中山走进了中国驻伦敦公使馆,其原因至今没有完全弄清楚,不过有足够的理由假定,他是经反复权衡才冒此风险的。他被监禁了12天,已经准备好把他解送回中国,要使他落得个悲惨的下场。在危急时刻,两个当过孙中山的老师的英国人来搭救了他,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获释。孙中山马上抓住这个机会,接见如饥似渴的新闻记者,然后写信给英国的主要报纸,对它们以及英国公众和政府表示感谢。他给新闻界写的信显示了他一生事业的特点,即他相信应诉诸西方人士的纯良禀性,应努力说服西方人士知道他正在尽力为他的国家做好事,如果那些好心的西方人士与他易地而处,也会这样做的。他写道,这整个事件又一次证明了“盛行于英国的慷慨的热心为公的精神,证明了它的人民卓然不群地表现的对正义的热爱……我现在更加强烈地知道和感到一个宪政政府和一个文明的民族意味着什么,这使我以后要更积极地为我自己可爱而备受压迫的国家寻求走上进步、教育和文明的道路”[9]。

    孙中山还写了一篇短短的自传和一本小册子《伦敦被难记》,这本书是用英文写的,但他后来又不予承认。它在1912年才用中文发表。[10]孙中山对外国公众的重视再也没有比在这次事件中表现得更加清楚了。他几乎立刻成了国际闻人,尽量利用由此产生的每一点每一滴公开的名声。他不论做什么,哪怕是上教堂,也尽可能着眼于影响舆论。他发展了很广泛的个人联系,从俄国的革命者到英国的传教士,他都有交往。他发表了好多文章(其中的一篇发表在《双周论坛》),呼吁必须“完全打倒目前极其腐败的统治,而建立一个汉人的贤良政府和清明吏治,最初可用欧洲人的建议,在若干年内还希望得到欧洲人的行政帮助”[11]。在他从中国驻伦敦使馆轰动一时的获释之后的八个月期间,他俨然以一位世俗传教士或运动领袖这类人物自居————这一运动会使中国身受现代西方政治文明之益,也能铺平走向西方商业发展的道路。

    因此孙中山的要求只是英国准许他返回香港,而列强应保持“善意的中立”。他的要求被拒绝了。英国仍然认为,它的利益所在最好是坚持香港总督在孙中山1895年密谋举事之后不久所颁发的五年驱逐令。孙中山丝毫没有表示气馁,因为伦敦的经验和正在赢得的有利的公众影响使他兴奋异常,这只会使他感到乐观。为了使他能担负未来的重任,他把以后五个月的大部分时间用在在英国博物馆读书。孙中山可能是在这几个月接触了大部分西方思想,后来他就想把这些思想融合到他的中国革命纲领中去。特别是他强烈地被亨利·乔治的思想所吸引,因为亨利·乔治的思想在英国知识分子————例如费边社会主义者————中间风靡一时。同时,他在伦敦的历险使他在日本和其他地方的潜在盟友之中出了名。孙中山的声誉日隆,这有助于他在1897年夏回日本途中在加拿大的华侨中间筹集款项。当他到达日本的时候,他得到了从未有过的最有利的同情;这一次同情是来自一批日本的扩张主义分子冒险家。他通过他们会见了日本重要的政界人物,从此他就认为日本可以成为中国的“天然盟友”。孙氏取了一个日本名字“中山”,其音读为Nakayama。他致力于学习日文,广泛交结新朋友。由于欧洲未能给他以帮助,他就只好求助于另一个外国紧邻了(见第六章)。

    孙、康、梁之间合作的企图

    孙中山和他的新同志们一起投入了极其广泛的活动。由于有日本人做居间人,他想通过恢复和康有为、梁启超及其他维新人士的合作来开始他的活动。这些努力早在1895年初就已开始,断断续续进行了约一年半时间。未能合作成功的原因之一是康有为已经青云直上,而且康有为相信,一位效法彼得大帝和明治时代日本的中国维新皇帝所能取得的成就,将要比孙中山这些革命党人的成就更大。可是到了1898年,孙中山似是人望稍崇,而康有为则大不如昔。由于康有为现在已被清廷褫夺公民权,似乎在戊戌变法结束之后又有新的合作的可能性了。

    变法运动把许多观点不同的人纠合在一起,并且使传统的思想发挥到了它的极限。有一派,也许可以谭嗣同为最好的代表,主张“全盘西化”,冲决了传统思想的一切樊篱。1895年几乎只有谭嗣同持“全盘西化”这类思想,但那一年他遇难后不久,其他维新分子都逐渐接受了他的遗志。有一个科第出身的毕永年马上加入了孙中山一派。梁启超在1898年以前已经声言,称许可以通过代议制度实现“人民政治权威”和“民治”。直到戊戌变法失败以前,他一直相信能自上而下地实现这种民主改革。到1898年底,他在日本东京办了一种报纸。他马上用人民“权利”的字眼代替了仅仅是人民“权威”的字眼,他认为“权利”不能等待着朝廷赐予,“权利只能由每个公民寸步不让地奋力争取到手”[12]。梁启超已变成了一位革命家,他是那些年轻士绅的主要代言人;这些青年人因戊戌变法失败而亡命海外,所以他们开始相信传统是一潭死水,必须搞剧烈的政治变革。

    孙中山认清了有扩大革命运动的机会,并热切期待它的来临。孙中山与梁启超在1899年底合作办了一个反满的报刊,当那一年12月梁启超去檀香山的时候,孙中山给了他一封介绍信,把他介绍给他的哥哥。对孙中山来说,不幸的是,梁启超去檀香山是带了康有为的指示,衔命去执行康有为已于7月建立的保皇会的任务。梁启超被弄得左右两难,一方面是他与康有为及其一切教导的亲密关系和他本人对孙中山潜势力的疑虑,另一方面是他的激进的思想倾向。他试图向孙中山表白:尽管他相信排满思想,但当前最好是追求有皇帝名义的民众政府的目标;他说,一旦除掉了慈禧太后,皇帝就可以当共和国的总统。

    现在尚无材料表明孙中山曾答复过他的这一建议。梁启超继续走着摇摆的道路。他写了许许多多东西,参加了檀香山的一个秘密会社以便设法更好地启迪海外华侨的民智,1900年发表演说赞成暗杀行为,甚至迟至1904年10月还称誉俄国的恐怖分子说:“大战刀剑!圣哉炸弹!”[13]当1900年春义和团运动兴起的时候,保皇会决定乘机救出被囚禁的君主。他们狂热地开始准备一次起事,企图拥立光绪帝在南方成立政府。对孙中山来说,这形势似乎再一次给了他以联合反满力量的机会,而且尽管他对梁启超的幻想已经破灭,他又一次寻求与康有为合作的可能性。但是康有为表现得很冷淡,致使孙中山的努力不见成效。8月份在汉口爆发了一次起事,由唐才常领导,有康有为的支持,但它也被镇压了下去。保皇会此后在流亡状态下继续它的工作,大大地侵害了孙中山在海外华侨中所得到的支持。

    孙中山重新开始了他的努力。他仍然保有毕永年和史坚如等原来的绅士改革派的支持,他还尽量同下述这样一些人合作共事:例如广州的绅士、华中和华南的秘密会党、李鸿章及其他大员,以及像香港总督,甚至像菲律宾的叛乱分子这些外国人。虽然所有这些努力都远不足以达到他们的目标,而且有些努力很不切实际,迹近幻想,但它们仍使北京当局感到震惊:孙中山全力以赴的努力,是与义和团起事、外国的入侵以及康梁所支持的汉口举事同时交错着进行的。清政府被所有它的敌人可能结成联盟的前景所震惊,更因它的上层正开始同情叛乱分子而感到苦恼,所以被迫实行一些比先前设想的更剧烈得多的改革。因此,孙中山旋风似的革命活动的间接结果要远远大于它的直接结果。

    直接结果是微不足道的。1900年年中,孙中山弄到了足够的支持,使他敢于发动另一次起事。他再次想夺取广州,但这次他决定首先在东面开始进行这场战役,即在惠州建立行动基地,然后向广州前进。在其他方面,这次举事倒很像1895年的那一次:参加者主要是秘密会党的成员,也有许多中国基督教徒(可能有30%是孙中山原来的人马),以及一小批日本人和西洋人;战略是用一支小部队发动一场大起义;最大的障碍是如何获得武器并把它们运进内地交给战士;一再推延起义日期和更改起义计划使行动走漏了风声,从而使政府有时间从容准备对付这次起义。在10月份开始打响的战斗后的两个星期内,清政府就已占了上风。几天以后孙中山下令解散革命部队,再一次首途赴日,在那里检讨第二次失败的原因。

    孙中山感到可以增强信心,因为他的战略的主要之点似乎是很正确的。惠州之役表明,一小股起义战士能迅速发展成为一支大规模的部队。广东的居民在开始时只是不支持政府,但他们的中立马上变成了给予叛乱者以积极的支持。成千人参加了战斗,同时由于农民壮大了革命队伍,所以能容易地弄到粮食和军需供应并获取情报,并更易伏击打援和打败大得多而装备精良的敌人部队。可是,这还是尚待加以发展的萌芽状态的游击战术。地方上给予革命军的支持大部分是为了地方上的问题,孙中山的人马只是进行了最低限度的、短期的意识形态和组织上的努力。他们没有反反复复地试图详细说明地方问题的原委,没有培养潜在的反满或反帝意识,没有传布新的政治思想,也没有开始成立独立于或不同于现存秘密会社之类的新组织。据说,孙中山在1897年在英国的研究中大量吸收的政治思想,在1900年尚没有明显的表现。革命在这个阶段中只是一种传统的扎克雷起义或盲动主义式的暴动,还不是20世纪的革命。

    因此,对一个比孙中山更加客观的观察家来说,他的运动在1900年的失利以后,前景看来是颇为暗淡的。回顾一下,暴乱给人们深刻印象的是它勃然而兴,忽然而亡。考虑到1900年的局势不稳,同时应注意到这种不稳乃是国内一百多年动乱和外国数十年来对中国剥削的结果,那么,革命党人的成就比起他们拥有的广泛机会来说就相形见绌了。要么就是学者们夸大了清王朝衰落的程度,要么就是1900年的革命确是一场很软弱的运动。

    孙中山的名望这时一落千丈,致使其余革命党人给他谥以种种恶名,例如称他为“不学无术的亡命之徒”,“胆大妄为的寇盗”,或胸无点墨的“莽汉”,等等。年轻的领袖湖南人宋教仁说出了大家共同的看法:孙中山只能大声嚷嚷而已。可是,孙中山自己却回忆说,1900年失败以后,人们不再这样贬损我了;“进步分子实际上同情我的不幸遭遇”[14]。

    孙中山有几年很少改变他的战略。他仍和从前一样,非常喜欢把他的运动的基础放在讨好秘密会社、海外华侨、日本人和西洋人士方面。直到1903年9月以前,孙中山把他的总部设在日本,但他本人却从一个华侨社会旅游到另一个华侨社会去筹款,去征募追随者和探索外国支持的可能性。他在河内创办了一个小小的兴中会支部,而且会见了法国当局以研究是否有可能获得法国的援助。法国人曾对孙中山一度感兴趣。惠州举事之前四个月,他会见了法国驻日本东京的公使,请求后者协助他弄到武器和军官。按照这位法国公使的说法,孙中山答应“给予我们所可能要求的一切”作为报答。据说,孙中山在1900年6月曾经说过:“我们不是外国人的敌人。远远不是。相反,我们呼吁他们理解我们祖国的新生和变化。”[15]法国人继续密切注视孙中山的活动。1903年他们又一次会见了他,并且他们向法国殖民部长报告说,孙中山曾答应给予法国以“最诱人的经济利益和一种保护国的地位,以对他梦想建立的新国家实行保护”[16]。但是,法国仍未给予援助。

    到了1903年后期,孙中山甚至未能组成一个像1900年举事时所拥有的那种软弱的组织。秘密会党、海外华侨和外国人合在一起只能结成脆弱的联盟,当然不足以构成一次革命的坚实基础。孙中山注意到了农村中可能存在群众的支持;但他的模模糊糊的政纲不能引起农村人民的兴趣,他除了和不甚可靠的秘密会社有联系之外,和乡下居民并未建立联系。孙中山的几次失败,再加上几位亲密合作者的死亡或变节,使他平日昂扬的精神受到暂时的打击。他给一个朋友写信说道:“时(1903年7月)我在日本,财力甚窘,运掉不灵。”[17]他在东京逗留了几个星期,在灰心之余启程去檀香山,重新周游海外去寻求华侨的支持。

    1901——1905年的学生运动

    到1901年,除了蓄谋未遂的叛乱和1900年的外国入侵之外,清廷又面临着中国上层阶级迅速扩展的离心离德的倾向。自1895年以来,对传统思想的忠诚心已大大动摇,致使某些向往西化的人甚至准备接受西方的殖民化统治,以期促进中国的变化。与对清政府的严厉批评和官员明目张胆地不遵从北京诏旨的情况相比,这种失望和听天由命的情绪还不是那么普遍的。清廷在1900年动员战争的号召在中国大部分地区都未被理睬。与此同时,甚至在1898——1900年的反动年代,某些省份的当局还悄悄地继续搞维新,如派留学生出国等。

    1901年以后清廷搞改革的重要成果之一就是产生了那些在后来将有助于推翻清王朝的社会集团和组织。这些集团和组织包括新近纷纷成立了商会的新兴商人阶级、一个新的军人集团和一个新的知识阶层。这个新的知识阶层首先形成并逐渐活跃起来。它是1895年出现的维新派绅士的旁支。和这些绅士一样,新兴知识分子阶层主要也出身于上层阶级,至少也曾经受过一定的传统教育。这两种知识分子都把外国帝国主义者和反动官僚当作他们的敌人。这两者都深切地关怀中国的命运,都决心引导中国走上复兴的道路。但是,这个新知识阶层还比较年轻,又因游学外国而怀有新的世界观。

    20世纪头10年初期的一个短时期内,有一个人在发展维新派绅士和发展新知识分子的过程中同时起着重要的作用。脚踏两只船的梁启超是一个活生生的证明,表明改良派知识分子和激进知识分子是靠得多么拢。戊戌变法失败之后梁启超逃往东京,他办的一种报纸开始介绍各种新思想。梁启超一方面贪馋地吞嚼着西方和日本的各种各样著作,一方面马上用一种生动活泼而吸引人的文体把它们传达给读者。他还办了几所学校。他的著作燃起了整整一代人的希望。到1903年,梁启超提倡实行最激烈的社会、文化和政治上的变革,使知识青年大大受到他的影响。

    其他年轻的中国人也起而仿效梁启超的榜样。早在1900年,与梁启超的报纸相似的刊物中就已译载了西方和日本的著作,并且开始登载关于中国问题及其解决之道的社论。中国学生心目中的英雄是美国和法国革命中的人物————华盛顿、丹东、罗伯斯庇尔、拿破仑,但他们也把革命的思想追本求源到了卢梭和孟德斯鸠那里;他们有时甚至上溯到希腊人那里,但不久就主要转向卢梭和19世纪的著作家,如达尔文、穆勒,最后转向了斯宾塞。“进化论”、“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这些思想开始统治着学生们的头脑。

    日本的变革和发展的气氛也有助于越来越激进的中国知识分子集团的出现。日本的榜样告诉人们,摆脱外国的统治和赢得列强的尊敬是能够办得到的。1902年,英国甚至接受日本为盟国。中国学生在一个战争狂热日益高涨的时期纷纷拥入日本。学生们被日俄战争的景象弄得异常激动,因为战争是为了决定哪个帝国主义强国将统治这部分特定的中国土地而在中国国土上进行的,而中国政府只好坐观胜败,毫无办法。由于日本打赢了甲午战争和对中国在庚子之役的屈辱记忆犹新,学生们对日本的成功的敬佩和对中国的无能及耻辱的愤怒交织在一起。学生的各种刊物充满了攻击帝国主义和攻击满人屈从帝国主义的言论,充满了提倡尚武和爱国精神的言论:他们认为日本人在这方面是令人佩服得五体投地的。他们谴责本国人民的懒散、自私和愚昧无知,所以他们呼吁万众一心,呼吁为了国家的利益和把所有外国人赶出中国领土而牺牲个人。

    在学生这些要求的背后存在着一种新的、又有些自相矛盾的民族意识。它把对中国过去的骄傲感和这样一种信念糅合在一起:中国人民应该根本地加以改造,以便肇造一个强大的、现代化的中华民族。因此,梁启超的论“新民族”的一系列论文是当时最风靡一时的文章,因为他的这些文章中的基调是给过去以适当的评价,但也应该向前看,展望一个新的未来。这样便巧妙地作了外国人对中国作过的批评,而且这种批评是以保存中国人自尊心的方式作出的。

    梁启超发现中国文化中有一种独立的精神,它确是民族性的根本。他说,中国的特殊品质是伟大、崇高而完美的,迥然不同于其他民族,它应以能够自新的方式予以保存。他又说,它像一棵树:除非每年抽出某些新芽,其枯萎将指日可待。进一步使民族返老还童的办法,在于从其他变成独立的民族所遵循的方法中挑选我们本来缺少的品质。梁启超自居于19世纪改良家之外,因为后者只袭取西方文明表面的东西。他们只想嫁接树枝到我们的枯树干上来,而不理会其根本,如人民的品质、人民的智慧和人民的活力。根本之根本的东西就是梁启超所称的“公德”,此即凡有利于群者即为善,反乎群之利益者为恶的原则。中国最大的缺点即是“在吾国民中竟无人视国事为己事者”[18]。

    梁启超在论述了他那一代人的思想矛盾————即他们与中国文化的联系和他们决定激烈地改变中国文化这两者之间的冲突————以后,他还指出了第二个矛盾。使中国人对国事不感兴趣的主要因素是他们对本乡本土有特殊感情。学生们也不例外地存在这一矛盾,但他们力求解决这个矛盾。

    去日本的中国学生或者由他们的省府出资,或者由中央政府出钱,或者由私人担负。其中最常见的是省政府出资。当学生到达日本后,他们分别组成各该省同乡会,而且主要也是与同省的乡亲们交往。他们住在一起,出刊物,如《浙江潮》、《湖北学生界》和《江苏》等。有些集团甚至组织该省的独立运动或“自治”运动(见第六章)。

    学生们的同乡观念虽然仍很强烈,可是,他们也认为他们的同乡会组织是建设新中国的积木。学生们悲叹,中国之所以缺乏团结统一,主要是因为他们的国家正处于一个国际的“物竞天择”的环境中,湖北学生就是这样说的。江苏的青年则认为,在现代国家中,“主要的不是依靠个人的才智和勇敢,而是靠整个国家的才智和勇敢……所以中国人没有赢得战争和商战,一直处于贫困,这是毫不奇怪的”。中国的积弱是由于缺少举国一致的大合作,所以一份湖北学生杂志在创刊上就写道,全国的合作必须逐步予以实现,必须建立在较小单位的合作的基础上。因此,爱国必须从爱本省开始。[19]湖南的学生们一致认为,如果要规划中国,必须先规划湖南。[20]

    由于要投身于民族统一的大业,并且认识到传统的乡土观念会产生分裂情绪,学生们便迅速着手组成一些全国性的团体,实行各省组织之间的大联合。早在1900年,励志会等社团就成立了,其目的是促进各省组织之间的联系。另外一些社团像青年会等,则致力于“民族主义”或恢复“国权”的活动。其中有些组织几乎完全是某一个省的人组成的,但到了1903年,学生中间企图建立跨省的全国性组织的情绪却日益高涨起来。

    在以后两年内,这种情绪没有产生什么重大结果。例如1903年春在抗议俄国侵占满洲的时候,青年会会员组成了拒俄义勇队。上海的革命志士出版了《俄事警闻》和《警钟日报》,以抗议俄国的政策,批评清廷无力抵抗。在一位正在日本士官学校学习的义勇队队员的主持下,两百名队员每天进行操练;同时,有两位领袖前往天津请求直隶总督袁世凯抗御俄国,并且请求接受他们在抗拒俄国方面的帮助。当这些路子都走不通了时,最激进的学生便转入地下,继续企图推动一种有战斗精神的爱国主义。新出版物采用了诸如《20世纪之支那》和《汉帜》的刊头,而不用原来的省份名称。老刊物则彻底改换门庭,例如《湖北学生界》改成了《汉声》。新社团取了华兴会或爱国会等名称,表明它们全国团结的大方向,而且它们的纲领也提出了全国性的目标。

    在日本呆了一年刚刚返回中国的湖南人黄兴建立了华兴会,它是试图冲破省界的第一个最重要的革命组织。华兴会的大多数会员虽然是湖南人,而且其目标按照黄兴的话说是以夺取湖南省作为革命的基地,但他着重指出,一省不能与全国其余部分相敌对。因此只要可能的话,他准备寻求与其他省份人士的合作,以便在时机成熟时能够发动举国一致的行动。[21]除湖南省以外,会员还来自至少其他八个省,而且华兴会还同五个省(广西、四川、湖北、江西及浙江)及两大市(上海与南京)的一些组织取得了联系。它最初的会员几乎全部是学生,但是经过紧张的努力,它也着手吸收驻扎在湖南及其邻省的一些士兵。它还赞助建立一个辅助性组织,其明确的目的是要迅速与哥老会等秘密会社接上头。有意思的是,这个辅助性组织取名为同仇会;华兴会除了反满以外,没有什么纲领给予它的秘密会党盟友。黄兴和几位友人办了一所日语学校以掩护他们的活动(这活动在1904年大部分时间里不断取得势头)。

    中国其他地区也同时在进行这种努力。在湖北,一位毕业于日本士官学校的学生革命家吴禄贞,回湖北后在政府的新军中服役。他便利用他的势力在陆军中安插了几位同志,并且在士兵中搞宣传鼓动工作。他的朋友们在湖北省各地方的学校举行集会,宣传革命,并散发激进的刊物和传单。到1904年夏,他们有了一个欣欣向荣的组织,取名为科学补习所,以此冒充一个学术团体。这个组织获悉黄兴正计划在1904年秋发动叛乱,就在湖北作了安排以配合黄兴在湖南的行动。

    他们计划了一个雄心勃勃的方案,打算同时在湖南的六个城市起事,还希望能在湖北、四川、江西、南京和上海得到响应。现在不能确切知道这个计划搞到了什么程度,不过他们至少是已确定了起事的日期(慈禧太后的70岁生日,即1904年11月16日);但在10月后期政府的耳目侦破了这一密谋,迅即予以扑灭。在几次小规模起事的零星尝试和幸免一死的厄运之后,黄兴和其他几位领袖四散逃命,他们多数人逃到了日本。这时,黄兴等人只有准备考虑另图良策来实现中国的革命了。

    在1903——1905年之间,其他许多革命团体也有兴旺起来的,也有衰落下去的。某些留日学生回到了中国。在上海,一批学生参加了罢课,并且组织了军国民教育会。它的秘密宣言的宗旨表现出这样的担心:如果清廷继续统治下去,中国人“会亡国灭种”。在表达当时盛行于学生作品中的绝望情绪和行动主义时,这宣言说道:宁可奋斗而死,不可一事莫为。[22]军国民教育会忠于自己的宗旨,于是组织暗杀队,开始制造炸弹,派出会员去与秘密会党及其他组织————例如华兴会————挂钩。

    经过这些努力,在这些为数不多的组织中产生了一个幸存到1912年的组织,这就是光复会。和别的组织一样,它也想联合知识分子和秘密会党分子一起反满,而且它也是想打破自己省界的一个省的组织。光复会虽由浙江的学生和几位老名流知识分子所创办,但它也招收安徽和江苏籍的会员,并把最初的基地设在上海。它受无政府思想的影响很深,所以它组织不善,领导不力。学生想动员一个可靠的秘密会社的战斗部队,其努力迄无多大成效;而光复会之所以获致声誉主要是因为它蛮干,它至少搞了两次轰动一时的暗杀计划和几次流产的起事。

    分裂的运动与排满主义的增长

    在日本游学的留学生从1901年的约100人增加到1905年的约8000人。一小组一小组的学生在中国很活跃,特别是在比较安全的大城市中更是如此,因为像上海这样的城市更有外国租界为他们提供了额外的保护。还有另外一些人则在欧洲和美国。虽然学生的几十个小规模组织互相之间有联系,而且学生们也彼此互相阅读出版物,但没有什么成功的协调活动。他们想冲出各该省组织的界限并把革命推向全国,可是未获成果。清政府的警惕性和力量,比他们所预料的要大得多。像孙中山那样,他们也已认识到需要盟友,或至少需要比现有追随者能提供的更多得多的人数,而且他们也确曾想法利用秘密会党似乎能够提供的潜力来满足这种需要;但是也像孙中山那样,他们的努力尽付东流。学生们只能在远处进行辱骂,在自己队伍内部闹不团结,并把自己同别的革命组织和全国人民隔离开来。由于遭受挫折,他们更加乞灵于印发印刷品而不是真枪实弹地披挂上阵,但是他们的著作则呼吁应恢复并立即投入暴力行动。例如,在一份当时最脍炙人口的小册子中,陈天华写道:

    杀呀!杀呀!杀呀!……万众直前,杀那洋鬼子,杀投降那洋鬼子的二毛子!满人若是帮助洋人杀我们,便先把满人杀尽;那些贼官若是帮助洋人杀我们,便先把贼官杀尽……向前去,杀! 向前去,杀! 向前去,杀![23]

    中国政府的反应迫使狂热的反帝学生们考虑做出某些困难的抉择。北京希望用乞灵于民族主义和内政改革的办法,来诱使革命意识离开它的轨道。清廷又一次采取比它1900年支持义和团时更寓于幻想的形式,试图把国内的不满引向反对外国帝国主义,而不使它反对自己。政府通过创办一些武备学堂和派遣更多的学生去日本接受进一步军事训练(这一切的目的都是为了建立新军)的办法,来支持反帝的恢复利权运动。1904年1月的一道上谕批准成立商会,它的目的显然是在抗拒外国的经济统治。[24]批评政府的人要重新考虑他们的立场了。梁启超1903年在美国旅行时已开始认为,革命和共和政制未必能治愈中国的 痼疾。他深深地有感于清廷改革的气势,在1905年断言说:中国人民只有经过一个“开明专制”的时期之后才能实行自治。康梁二人现在认定,帝国主义是中国最直接的威胁,所有的人必须团结起来支持清廷的政策,以反对帝国主义。

    虽然,所有这一切对学生究竟有何影响现在还不能确切知道,但显而易见,学生们的意见是分裂的,而且只有一小部分人赞成排满的革命。对大多数人来说,反帝是首要任务,而如果他们反对清廷,那可能是因为它姑息西方和日本。可是在1903——1905年之间,学生中有越来越多的人靠近孙中山的立场:反帝的口号声减弱了;西方式的改革被强调起来;排满情绪愈来愈强烈。

    年轻人的排满文章中最突出的例子,是19岁的四川青年邹容写的《革命军》,它由著名的国学大师章炳麟作序(章氏对满人的仇恨深深地植根于他的忠于明室的思想)。邹容和章炳麟的合作,表明了革命运动怎样使人们结成了出乎意外的联盟。

    邹容小册子的内容包括了对清朝统治的广泛的指控,并且用最富煽动性的语言号召进行革命,以“诛绝五百万有奇披毛戴角之满洲种,洗尽二百六十年残惨虐酷之大耻辱,使中国大陆成干净土”。虽然他明言中国备受列强和满人的“双重奴役”,但他的愤怒几乎全部倾注在后者身上。除此之外,邹容的小册子还充满了对法国和美国的革命、德国和意大利的统一,以及对华盛顿和马志尼等领袖人物及卢梭等思想家表示敬佩的言论。在结论中他给中国的未来开了处方,他坦白地承认:“嗟予小子……模拟美国革命独立之义。”[25]

    邹容言辞激烈的散文和章炳麟的序,触怒了清朝当局。经过几个月的紧张努力,他们未能说服上海公共租界的官员们引渡作者们,因为邹容的文章是在公共租界发表的。在清廷的盛怒之下被外国人包庇起来的章炳麟和邹容最后受中西混合法庭的审理,而使满人受到剧烈挫折的是,1904年5月该庭判决章炳麟三年监禁,但只判了邹容两年的监禁。对于中国政府来说这是一场徒有虚名的胜利,它本来是想从严惩处作者的,却不料被外国的干涉所羞辱,但是,这场官司也暂时使上海革命运动受到挫折。

    日本东京的中国学生越来越多,此地马上变成了革命宣传的中心。这里宣传排满比宣传反帝要安全一些,所以学生们的写作逐渐改变了重点。学生们不是集中力量于反帝,或重点攻击清廷姑息外洋的政策,或致力于倡议需要建立一个新的、更加尚武的中华民族,而是不惮其烦地缕述满人的缺点。中国百孔千疮的弊端都被大部分归咎于这个异族王朝的统治。排满宣传正是在不团结成为学生的主要问题的时候加紧进行的。从策略上看,这种宣传变化的原因之一就是需要有一个广泛的革命运动,使之包括秘密会党成员和华侨,以及年轻的知识分子、士兵、劳工和人数虽少但在日益增多的商人————特别是通商口岸的商人。问题在于怎样能使一个主要是政治性的革命运动适应这一惊人的事实,即中国也正在开始一场社会革命。新的社会集团和阶级正在产生,旧的社会集团和阶级正在演变。排满是一种大家都能够基本上或毫无保留地加以接受的思想,而对于反帝,有人持首鼠两端态度,有人则根本漠不关心。这种种情况的出现,部分原因是帝国主义对中国的渗透是不平衡的。在通商口岸身受外国歧视政策之害的商人和被传教士或外国士兵破坏了其生活的农村居民,自然比秘密会党的会员更热衷于反帝,因为会党成员有长期的反满传统,而很少或完全不接触外国人;我们曾经以为秘密会党是反西方的,其实它们基本上是排外的,有时甚至被中国的基督教徒怂恿着去反对满人。华侨对西方帝国主义有所认识,但同样至少也感到满人无能,不能保护他们免受香港、新加坡、河内和旧金山的歧视政策之害;无论如何,他们喊出排满的口号比批评英国人、法国人或美国人要更加安全。

    总之,许多人多半责怪中国的困境是由于满人的软弱无能,而不大归咎于外国的侵略。所有中国人都能够看到满人的颟预无能,而且所有人都身受其害。反帝激情不能取得这种举国一致的支持,特别是不能取得激进的知识分子和商人的支持,因为这两种人对帝国主义的敌视心理中还掺和着敬佩和嫉妒的心情,而他们对满人的敌视感情则是纯而又纯的。

    另外,西方帝国主义在1904——1905年似乎也有所收敛。英法两国忙于欧洲事务,俄国则正在被日本弄得威风扫地。日本帝国主义此时已构成了比西方的统治更大的威胁,但是自从日本变成了学生们的主要避难所以来,他们也不能把日本当作一个问题来展开争论。在东京的革命者们会尽量缩小外国对于中国内部起义事件进行干预的可能性,所以他们宁可讨论共和政府的优点,而姑置帝国主义的劣迹于不论。他们希望用突出排满而不是用突出反帝的办法来避免激怒列强,甚至希望尽可能地赢得它们的同情,————这种态度是与孙中山的态度不谋而合的。

    到1905年时,革命运动同时面临着两种情况:又是前景光明,又是危机四伏。革命派仍然害怕外国的侵略,但使他们更担忧的仍是清政府日益增强的活力。虽然北京的所作所为是瑕瑜互见,但总的说来它表现的活力大大出乎任何人在1900年的预料,而且毫无衰退的迹象。清廷有时对帝国主义者也小心翼翼地表现出坚定的立场,同时它的国内改革甚至超出了它在1898年拒不容忍的那些事物之外。清王朝正在取得新支持,甚至得到了像梁启超这样一些有现代头脑的爱国人士的支持。

    这种趋势是危及革命运动的生存的,但另一些趋势则为它提供了希望。幸亏有了清廷的维新,学生运动才得以发展,才有新的机会使得受教育的人们能在创功立业的同时去推动革命;例如,他们可以一方面在维新派官僚和新军中工作,一方面又搞颠覆活动。出现了从事教育和新闻这样的职业,这在几年以前是几乎不存在的。教育改革需要具有某些外国知识的教师。在日本的学生杂志上初露头角的年轻作者们回到中国之后参加了迅速发展的中国新闻业。他们在许多城市发现,在内政改革上群情日益激昂,比如开展禁烟和禁赌运动,开办新学堂,进行市政实验,举行排外的游行示威等。受过教育的年轻人当上了教师和新闻记者并宣传激进思想,而且发现在商会中,在地方官员、警察和士兵中有志同道合的人。总之,学生们能够找到许多潜在的朋友。他们过去未能在自己中间实现联合,也未能团结内地的秘密会社和其他组织,这个教训使他们懂得需要有一个更广阔的运动。就像一位学生领袖在1905年所说的那样,革命思潮就像已经变成大江大河的一条支渠。最初由人力开凿的支渠已变成一条自然的江河。现在正需要作进一步的努力,要劈山开岭,到达泉源,取出水来。[26]他们仍然保持着乐观态度和决心。

    革命的联盟,1905——1908年

    1905年夏是中国的转折点。事态变化的主要原因之一是日本战胜了俄国,这件事正发生在中国政府及其革命的反对派都想探索未曾经历过的道路的时候。对每一方来说,日本的经验指出的是截然不同的道路。

    在中国人和其他亚洲人看来,日本瞬息之间已变成了一个现代化国家和世界强国。它令人注目地改变了国际关系(特别是亚洲的国际关系),因此它赢得了全世界的钦仰。清廷看到日本人在取得这些举世瞩目的成就的同时,实行了立宪和创建了议会,但却没有完全摒弃他们的传统。的确有理由相信,日本人之得以加强国家团结是因为复苏了代表国家的古代天皇制度。北京对研究日本的立宪政体非常感兴趣,准备如法炮制。

    革命党人则从日本的经验中学到了更多的东西。亚洲人可以战胜西洋人,赢得他们的尊敬,甚至可以激励他们奋起革命。革命党人现在对外部世界充满了好奇心,中国学生到处寻找思想和资料。他们意识到世界上有一股新潮流,并且从俄国、波兰、土耳其和许多其他地方以及日本找到了证据。给学生们印象最深的是其他民族的战斗性,特别是日本人的尚武精神。(同样地,梁启超对日本团结性的观察促使他发出了要注意“公德”的号召。)看来,强烈的举国一致的共同意识可以弥补缺少自然资源之不足,也可以弥补现代化起步晚的缺点。中国学生感到,国民万众一心地投身于国家目标的精神恰恰是中国国民所缺少的,而没有这种精神,中国就仍然会是比它更加统一的国家的刀俎之肉。团结又恰恰是他们自己运动所缺乏的东西。他们受到新的希望和信心的鼓舞,再一次走向联合。1905年8月,经过十年零星的和不协作的行动之后,运动的各个山头都联合组成一个单一的反清组织————中国同盟会。[27]它变成了在以后两三年间使革命派被认为是真正夺权对手的工具。

    同盟会所代表的企图是,首先联合学生组织,其次再把它们团结到孙中山及其追随者周围。虽然这一点成就是有限的和暂时的,但它是革命运动中令人注目的前所未有的大统一。该组织成立的头一年内约有一千人入会,大多数是来自学生团体。创建人希望进一步发展到第三阶段,即实现全国性反清联合,但没有成功。联合从一开始就是脆弱的,到1907年就开始破裂了。同盟会在1908年实际上停止了活动。虽然它在1910年重新恢复起来,但在1911年各地起义推翻清王朝时,同盟会会员不足1万人。在该组织活动的高潮时,它可能有更多的会员,而且它肯定还有许多的同情者,但是甚至一位革命领袖也估计说,大多数在日本的学生都是拥护君主立宪政体的。

    1905年建立的同盟会把革命运动带到一个新阶段,但同盟会此时与其说是推进的力量,不如说是一个象征。对于一个运动来说它是一个伞形组织,这把伞容纳不下这个过于多样和过于广泛的运动。当一个广泛的反清联合在1911年迅速成为事实时,同盟会是其中的一个组成部分,而且还可能不是最重要的部分。但是,至少在1905——1908年期间,它是革命者的武器、钱财和思想的主要来源,它也是清廷进行反击和外国人感兴趣的重要目标。不论是友方或敌方,经常都把同盟会直指为“革命党”。

    一个新的革命战线的形成

    在日本的中国学生开始承认需要实行更大联合的时候,孙中山已经在檀香山和美国的华人社会游历。在寻求秘密会社支持的过程中,他甚至在1904年参加了美国的三合会分会。他筹措的钱只够开销旅行费用。他受到中国基督教徒和西方人士————特别是传教士————的鼓舞,但大多数华侨倾向康梁的保皇会,不那么赞助孙中山和其他革命者。

    1905年初,孙中山原已渺茫的希望突然又有了实现的可能。他在返回日本的路途中会见了在欧洲的中国学生。经过与他们的激烈辩论之后孙中山承认,他过去忽视了学生,过于信任秘密会党了。他公开表示他已被说服:学生————特别是渗入新军中去的学生————可以扭转形势而有利于革命。学生和孙中山同意要组织一个新的革命政党,学生和秘密会党在其中处于半斤八两的地位。由于孙中山改变了对学生的态度,一位兴高采烈的学生说:我们兴奋地给东京写了一封信报告这件事情,要求我们每一个同志在孙中山到达日本时热烈地加入他的组织。[28]至于孙中山,他的兴奋情绪可能因这一事实而减弱了:他在欧洲五个半月期间所吸收的60名学生,在他离去时纷纷退出了组织,只剩下了14人。

    在日本的留学生中间虽有尖锐的分歧,但很少人强烈反对追随孙中山来实现大联合的思想。尽管孙中山屡遭失利,他仍享有任何个别领袖应有的最高威信。孙中山的主要本钱是他精通外国的情形。当学生们担忧外国可能要对一场革命进行干预的时候,他们要寻找一位能使他们的革命运动为外国人所接受的领袖。孙中山所受的西方教育以及他的广泛经验和联系(特别是在西方和日本的联系),是其他革命者所不能望其项背的。外国领袖们认真地看待孙中山,密切地注视着他的业绩,有些人偶尔还破格地要见他一面。他没有像康梁那样受到美国总统和国务卿的接见,但他和他的两位政敌康梁一样引人注目,他们是被排除在慈禧太后七十寿诞(1904年)之际满人实行的大赦之外的仅有的几个“叛逆”。因此,他是中国三名天字第一号的公敌之一,而且他在三人中是唯一的倡言无忌的革命者。他为人正直无私,全心全意献身于共和政制和现代化,这种种都是没有疑问的。在华侨中间筹集款项方面,没有任何其他革命者有他这样大的能耐。学生们在中国内地比孙中山有更多的联系,但1904年起事的失败表明他们还做得不够。必须在国外做大量工作,而国外的工作又必须与中国大陆的工作相配合。孙中山同秘密会党的联系可能补充国内学生组织之不足。总的说来,他是能够指望把一个高度分散而广阔的运动联合起来追随他的唯一人物(有一位学生说过一句有趣的话,即孙中山的鼎鼎大名足以分散视力,使人们不去注意那些真正干革命工作的革命者。[29]现在还不能肯定有多少人持这种看法:把孙中山看成是船头装饰像和避雷针的混合物)。

    孙中山在1905年7月19日在日本登陆,他发现他的日本朋友们(见第六章)已经与黄兴、宋教仁、陈天华及华兴会的其他湖南领袖们建立了密切的联系。可是,争论仍然存在,而且因为别的组织将要被囊括进这个联盟之中,所以谈判变得复杂了。基本的争论是,孙中山主张小规模而严密的组织,学生们却主张建立其基础更广泛而比较松散的组织。这个有争议问题的部分内容是,像华兴会等原来的旧团体是否还要在同盟会之外独立地继续存在。另一部分内容是会党和新军将起什么作用,以及它们与知识分子将维持什么关系。像他在欧洲与学生们讨论时所说的那样,孙中山仍然强调会党所具有的革命潜力和他与它们保持联系的意义。宋教仁等学生领袖则认为,知识分子乃是革命阵线内最重要的集团。孙中山同意会党需要由学生领导,否则只会使革命濒于毁灭,但他坚持,学生的领导权只有通过会党的力量才能实现。可是,学生似乎同意他们在欧洲的朋友们的意见;后者相信,知识分子应该集中力量在新军中搞策反工作,因为新军中的许多军官曾留学日本,并且是同情革命的。孙中山再一次承认他被说服。最后达成了这样的协议,即不论是会党或新军对革命都是重要的,但这种妥协并不严格地指导政策。虽然革命党人想对会党和新军二者都做工作,但1905年以后的几年中会党仍继续给反清运动提供人力。只是在会党举事几经失败之后,新军才大大地受到了革命党人的注意。

    孙中山和学生们还辩论权力应该怎样构成和分配的问题。最后,孙中山满足于落得个“总理”头衔和集权领袖制的门面,同盟会则采纳了复杂的正式结构,以美国政府为模式。为了搞一套联邦制,使之互相制约和平衡而又有分权,孙中山及其同志们甚至创立了立法、行政和司法部门,但这只是象征他们忠于现代的共和政制而已。在这种民主结构和密谋行为的奇怪结合中,西方形式不过是门面装饰。那些职能部门马上变成了各省的支部和其他派别及小组。

    除了一个省外,各省在同盟会中都有代表,已知最初大约四分之三的会员是日本留学生。约有一百名会员————其中许多人是学生————都是在国外入会的。所以同盟会很不同于孙中山的第一个革命团体;那第一个团体绝大多数是广东人(其中逾半数住在国外),而且最大的职业成分是商人(42%)和手工业者(18%)。在同盟会的会员中,广东人仍比其他省的人多,但湖南紧列第二,这两省只占会员总人数的三分之一。另外两个大队伍是湖北人和四川人;其余会员分属其他13个省籍,其中五个省只有10名或不足10名会员。[30]

    从现有的会员花名册来看,它可能夸大了学生在同盟会中占优势的程度。在同盟会存在的七年内学生会员是它的骨干分子,而且也是它最大的组成部分,但同盟会实质上是一个联合组织,其中没有一种成分————甚至也没有哪一个省的学生组织————是占统治地位的。至少比起初期的中国革命团体来说,它的品类的庞杂,还不只是由于它所代表的省份比较广泛。学生组织中包括蔡元培、吴稚晖、章炳麟和刘师培等年岁较大的知识分子,他们许多人有国学修养,甚至还拥有传统的功名。他们代表着极其纷纭繁杂的思想,有时彼此严重地形成对立。有些人,例如吴稚晖和章炳麟之间,还有很深的个人宿怨。有些人对孙中山抱猜疑态度,有些人又对他很亲近。有些人与秘密会党的头头紧密合作,有些人却与西洋人和日本人密切协作,还有些人则主要与学生配合工作。各省同乡会兼备了这些分歧,会员中间大部分出自上层社会的人也是如此,从这方面来说同盟会也绝不是一个和谐一致的组织。比如孙中山的追随者中间主要是海外华侨,他们大多数是小业主,也包括某些大企业家和各式各样的劳动人民。他们许多人和中国国内有联系,特别是在会党中间有联系。孙中山的追随者比起学生及其同盟者来虽然人数很少,但却有举足轻重之势。同盟会的经费来源主要是孙中山筹集的款项,特别是他从华侨中间筹集的款项。这一点使孙中山的追随者的发言有了分量,他的个人影响也因华侨的财政支持而得到加强。除了许多小的捐助者外,还有几位富户也捐助了巨款:其中有些人是孙中山的朋友,有些人是学生们的亲戚或朋友,还有些人是不属于任何派系的。但重要的问题是它没有统一的指挥和严格的纪律。这个联合中的各个团体虽然经常合作,但它们并不能融为一体。每个小团体都有它的门户之见。因此,学生人数虽多,但并不表明他们掌握了同盟会的实权。

    意识形态与“革命一改良的辩论”

    1905年革命党人实现的团结虽然还很不完全,很不稳定,但它已达成了这个运动十年来空前未有的程度,它的黏合剂是意识形态,但这只是说,革命党人在意识形态中的分歧多少比在其他方面少一些而已。在共和革命运动中还没有一个被广泛接受的主义。毋宁说,一个活跃而强烈的思想酵素是他们都公认满人无能,天命当改。在这个问题上大家询谋佥同,但当涉及共和政制、土地、其他经济政策、社会变革和一些更具体的政策问题时,革命运动中的意见又形成互相凿枘之势了。

    一方面是意见的一致在日益扩大,一方面是思想的交锋也愈演愈烈,这二者都有助于使我们了解共和革命运动的性质及其在中国近代史中的地位。意见日渐一致的人士包括许多所谓“改良派”及革命党人。虽然双方争执激烈,甚至有些不怀好意,但他们之间的交锋表明,他们在不少方面有共同见地,甚至还有一些令人瞩目的共同设想。这些思想交锋也显示了革命党人之间的分歧,其严重程度也不下于梁启超和孙中山之间的分歧。辩论的双方,特别是革命党人方面(因为梁启超在1905年仅32岁,他实际上是单枪匹马作为辩论的一方),提出了极不相同的见解,这些见解在激烈的争论漩涡中又往往变得更加形同冰炭。不论哪一方,确实可以说也许是不论哪一个人,都没有始终一贯的立场。相反,这个时期的思想家们由于近乎发狂地要寻求、吸收、博采和运用新观点,他们的特点是高度折中主义的、自相矛盾的、模棱两可和变化无常的。虽然如此,从1905——1911年杂乱无章的著作中还是出现了这样一些思想,其力量足以开展近代中国知识界的革命,其内聚性足以为政治和社会革命提供意识形态方面的基础。

    革命意识形态的主要轮廓是孙中山提出来的。孙中山作为一位思想家来说可能缺乏深度,但他在观察别人的情绪、调和他自己和别人的思想以及生动简明地表达自己意见等方面的能力,往往能补自己思想之不足。由于孙中山不耐心搞枝枝节节的问题,同时又陷于种种复杂的事务之中,更因为他把绝大部分精力放在筹款和搞革命的实际工作方面,所以他便把详尽阐述革命思想的工作交给别人去做。他们填充着他的思想轮廓,还加进了他们自己的意见,这样其中有些人便远远超过了他。自然,也有人从一开始就部分地或全部地反对孙中山的思想框框。同样地,整个运动因发展了很大一批人员和组织而使孙中山难以掌握,运动的各种思想也超过了三民主义的内容。可是,孙中山在不断的失败和挫折中仍能重获运动的主导地位,而且在以下几个方面————即在革命运动的排满主义或共和思想方面,在它的战略或战术(特别是它的密谋方式)方面,以及在它力求调和又要反对外国统治又要寻求外国帮助及支持这二者之间的矛盾方面————处处明显地留下了他个人的烙印。孙中山的社会和经济政策的思想是最招物议,也最少被共和派阵营所接受的,但即使在这方面他的影响仍然是巨大的。不管是同情者还是批评者,哪怕他们各持己见互不相让,但仍然要围绕着孙中山所说的和所想的内容来争辩,仍然要讨论他提出过的问题,仍然要使用他创造出来的术语。[31]

    革命思想的精髓表现在孙中山所拟定并为同盟会全体会员所接受的誓词中:“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建立民国,平均地权。”从1905年起,由于数十位作者在发行于全世界的报刊和小册子上的劳动,这副空骨骼架子就变得有血有肉了。东京仍然是中心,稿件则纷纷来自香港、新加坡、巴黎、旧金山、温哥华、檀香山,以及当清朝控制稍松时的中国国内地方。最重要的出版物是同盟会的机关刊物《民报》。它在1905年11月创刊于东京,共发行了24期,直到三年以后被迫停刊为止;1910年又增印了两期。它的编辑部改组了几次,报纸一直对各种各样的观点都开放。特别在1905——1907年期间,其他报刊也很活跃,虽然《民报》办的时间最长,也吸引着更多知名的革命党人给他写稿,但它从不是运动中唯一的声音。[32]这些报刊彼此之间也有很多联系,例如相互转载文章,相互宣传文章的要旨等,但大多数情况还是各走各的道路。有些出版物采取了与同盟会政策针锋相对的立场,其中最著名的有在巴黎出版的《新世纪》杂志和在东京发行的《天义报》;前者宣传克鲁泡特金和巴枯宁的无政府主义,后者宣传自己的种种无阶级、无国家的社会的观点以及关于维护女权的论点。除此之外有一种革命刊物重在宣传排满和保存中国的传统文化,有一种着重介绍外国的思想,有一种则注意宣传保卫中国边境使之不受西方帝国主义的侵犯。

    可是在1905年时,主旨是统一和民族主义。学生们和孙中山都对他们国家的前途有一种高度的紧迫感。西方和日本是他们用以衡量中国进步的标准,比起西方和日本来,中国青年为国家的落后感到羞愧难当。现在,1905年8月13日孙中山在东京的学生群众集会上告诉学生们说,中国甚至可能进步得比日本更快。

    在中国学生看来,日本的速度是令人目眩神移的;现在亲聆中国革命领袖说中国可以进步得甚至更快,这使他们像触电似的震动。孙中山告诉他们,中国得天独厚地有许多有利条件综合在一起:有令人崇敬的历史遗产,有无与伦比的人力和物质资源,有日本和美国可资借鉴,有日本朋友和像他本人那样的一些中国领袖————他们懂得日本和西方因而在借鉴时知道如何取舍。据他的观察,日本的现代化是由一小批人指导的。幸亏有一批留学生正在获得建设新中国所需要的知识,所以他们的国家马上会得到与日本一样的领导者。只要中国的革命者保持团结,没有办不到的事情。他们能够创建最现代化和最有效率的政府,就像他们能够制造出最现代化和最有效率的机车那样容易。他们能够应用亨利·乔治的原则使他们的经济现代化。他们能够摆脱外国的统治而获致完全的主权,其办法是建立一个共和国,以此向外国人证明中国是强大的、坚定的和进步的。

    孙中山所强调的主题————统一、主权和国家强盛————是很适合学生们的胃口的。他们接受他,主要是因为他懂得外国人的威胁,不仅知道怎样去消除它,而且知道怎样把它变成对中国革命的支持。他满怀信心地说出了学生们所感到的特殊使命感,他说:“每一件事都能被有决心的人安排好。常人所不懂者,一定会被 [这些]人介绍明白……如果我们能在一种变革中打动人们的心,文明就会立刻来到,不出十年则 ‘独立’必将深入人心。”[33]

    孙中山呼吁学生们要起而领导一场救国的十字军运动。这个呼吁是未来革命领袖们在以后数十年内要一再发出而学生们要不断听取的呼声。在这种情况下,它使运动的其他目的大大地相形见绌,甚至与其他目的发生了冲突。例如,同盟会誓词中所说的共和政制和平均地权这样一些目标,相当于三民主义中的第二、三项,即民权主义和社会主义(中文即民生主义)。三民主义中的民粹主义和平权主义与学生们的习惯和感情完全对立,而且也许是与他们的上层阶级的出身背道而驰的。虽然他们被民主和社会正义的新思想所强烈地吸引着,但他们甚至更强烈地向往民族主义,这或许是因为民族主义既能唤起爱国主义的新感情,又能唤起团结一致和文化优越感的以往的意识吧。

    不管出于什么理由,孙中山三民主义中的第二、三项所得到的支持,要比第一项(民族主义)少得多。诚然,孙中山本人无论怎样喜欢把他的三民主义同自由、平等、博爱,以及同民有、民治、民享相提并论,却显然有一种超人伦的色彩;和学生们一样,他之重视人民参政却不如他之重视强有力的领导。另外,他和学生们一样的是,他把民主和社会正义的理想摆在迅速改变中国成为富强国家的目标之下。民主在一定程度上是目的,对人民权利、制约与平衡以及联邦制,中国的革命志士并没有漠然置之。但是,他们之所以珍视民主更多的是由于它似乎能与国家的强大联系起来。最强大的国家是民主制国家,而且最快地富强起来的国家美国就是个共和制国家。民主共和政制主要是能借以建成一个强盛中国的手段。社会正义同样也既是目的又是手段,而以手段成分居多:中国人相信,社会主义意味着要终止贫富悬殊,终止特权的存在,但它也意味着全国的统一。当第二或第三个主义可能危及第一个主义的实现时,第二或第三个主义应该让路,或者放松要求。例如,有几次“平均地权”被悄悄地收了起来,以便安抚地主集团或其他人等,因为他们的支持这时被认为是“国民革命”之所需。[34]

    中国人在拟定这些观点时一方面着眼于外国的威胁,同样也注视着外国的楷模。在1911年以前约十年间的中国精神生活中,最突出的特点就是外国的影响。中国人对外国生活怀着好奇心理并且倾向于采用外国思想,这种情绪自从1860年前后已在慢慢增长,到19世纪90年代以后又加速发展了,而在1905年以后达到了近乎发狂的程度。有时中国青年在狂热地学习西方和日本的时候,忽视了把他们的所学应用于中国的问题。革命的作者们更注意土耳其、波兰和葡萄牙的爱国运动,而不大注意广州和上海的爱国运动。当他们热烈地讨论民主和社会正义的时候,通常是用外国思想家们的名词————这些名词更适用于外国的问题,而不是中国的问题。例如,他们主要根据德国的政治理论和日本的实际来讨论立宪政制。他们写到俄国的革命党人,写到他们使用恐怖和政治暗杀的问题,但很少提及俄国和中国之间的区别,以及他们自己和俄国革命人士之间的区别。他们劲头十足地讨论无政府主义和社会主义,其志趣在于用以解释西方的思想和政治问题(如英国工党的前途),而不是讨论怎样发展中国的社会主义的问题。偶然有一位作者探究对中国来说是极关重要的问题,例如土地国有化问题、土地政策与税收政策之间的关系问题,但就是这类讨论也往往旨在反映西方问题,而不是反映中国问题。例如,这些问题大部分产生于对国家社会主义是否可取的探讨中,而且中国的社会主义者是把它们当作德国的和日本的政治问题来加以讨论的。

    中国人不仅仅是羡慕别人的模仿者。他们看到了西方生活有许多可资批判的东西,他们也预见到工业化国家孕育着严重的经济和社会危机。他们以令人叹为观止的手法把马克思的话颠倒过来,预言中国社会比工业化国家更容易建立社会主义,因为在工业化国家中阶级分化是太明显了。因此,他们勾画出一幅比较和平地过渡到适中形式的中国社会主义的图景。有些人————最著名的是孙中山————也提出修改西方的民主实践的问题,如果中国也要实现共和政体,这是势在必行的。但总的说来,他们仍是无批判地吸收外国的观点,囫囵吞枣,而不经过充分的咀嚼。这就引起了知识上的消化不良,这样,当他们建立新的政府的时机到来时,它又转而造成了政治规划不周和执行不当的情况。

    中国的革命党人感到与“进步的”外国人有手足之情。鉴于他们自认为是民主派、社会主义者以及民族主义者,所以他们感到自己是全世界先锋力量的一部分。这就是他们为什么如此地注意外国革命人士的一个原因。关于共和政制和社会主义正在席卷全世界的信念,使中国人对这两个主义大感兴趣;中国人认为它们是最新的和最“先进的”思想,它们会给国家的强大、政治的统一和秩序以及社会福利准备条件。在他们寻求新的和进步的东西的时候,中国知识分子往往抱住一个观点又舍弃一个观点,或者把那些很难共存的观点兼容并收在一起。他们的思想意识把他们的个性弄得严重分裂,其中主要的矛盾是对外国人的难以言喻的态度。他们对外国革命者有亲切感,可是他们也妒忌外国的富强;他们反对西方的和日本的帝国主义,但他们又同时向西方和日本求助。这种进退维谷的状态渊源于帝国主义对中国的部分统治,它在很大程度上增强了革命运动及其意识形态的不稳定性。在革命人物中间,有的掉队了,有的变节了,有的改信别的思想了,并且在自己队伍中间出现了争吵。章炳麟对共和制的价值及其是否适合中国国情表示异议;主张社会主义的人争论国有化应该实行到什么程度;无政府主义者攻击一切形式的有组织的权威;《民报》则悉心推敲在涉及多数人意见与“普遍民意”时的少数人和个人的权利问题。到了1907年,这些意见分歧爆发为宗派主义和公开的争吵。可是,有一个重大的、政治方面多于思想意识方面的问题仍对同盟会的思想意识有影响。孙中山被章炳麟等人指控从日本人方面接受了一笔巨款,另外他又因忽视中国同志和偏袒日本支持者而受到指责。另外一个问题主要也是章炳麟挑起来的,而且明白无误地涉及一个政治问题,即革命是否过于洋化而有损于中国自己的文化和传统。同盟会从来没有用一个声音讲话,而从1907年起它的宗旨是不和谐的,主要分歧之点是关于中国与外部世界之间的关系问题。

    应该从同盟会意识形态上的狂热、活跃、成长、混乱和政见分歧这样一个背景,来看待改良派和革命派之间的争论。这场辩论主要是1905——1907年在梁启超的《新民报》和在《民报》上展开的。1907年10月以后当梁启超的报纸停刊以后,论战在中国国内和国外的出版物上继续进行,但其争论点已不那么集中,其方式不那么系统了。

    梁启超为清廷大力引进立宪政府而积极地作辩护,同时他激励北京更快地走向比它的维新所企图达到的更扎实的民主。他以更强烈的笔触严厉地抨击革命党人,但是他的攻击题目是经过挑选的。梁启超在民主和人民主权、国力、工业化和社会主义等等问题上的观点,很接近许多革命派人士的观点;在这些问题上他们通常只争论细节或方法,而不是争论根本目标和价值。1905——1907年辩论的关键问题是,不首先推翻满人能不能达到这些目标;这些目标能不能很快地达到;反满革命会不会招致————或防止————外国人的干预和接管。虽然他们也辩论不同的社会主义形式的问题和中国应该实行立宪君主制或实现共和国的问题,但他们讨论这些问题就不如争论应否容忍满人继续统治的问题那么火气大了。

    梁启超的根本立场是,反满革命是危险的和不必要的。说它危险,是因为它可能引起混乱,势必招致外国的干涉。说它不必要,是因为满人已经开始进行的改良本身会逐渐消除他们的专制统治于无形。梁启超这些看法的基础是他对中国能否取得很快的根本改变抱着极端悲观的态度。他是一个敏感而变化莫测的人物,受到当代动乱的猛烈冲击,所以他不能始终如一地坚持这些看法,但这些是他信念中最执著的一部分,在1905——1907年期间他顽强地为它们战斗着。

    革命党人的观点则认为,国事已经混乱不堪,而且外国势力已出现在中国,这一切都得由满人负责。正是这些本身就是异族统治者的满人,他们纵容了列强进入中国,而且又没有能力把它们赶出去。的确,清廷已经默许西方对中国的统治,以便维护它的宝座。中国之所以丧失了它从前在世界上的显赫地位,不是墨守传统,或者人口过多或者任何历史事件之过,而是清政府丧师失地的结果。因此,革命党人责怪入侵的帝国主义列强少于责怪中国的那些不能大力抵抗入侵者的人。《民报》的作者们极力缩小外国的侵略性,一方面用来驳斥梁启超,一方面用来支持革命者的论点,即尽管列强由于中国软弱和清廷的姑息而获得好处,但它们现在也会欢迎北京有一个稳定而进步的政府。

    梁启超猛烈攻击说,外国的统治已迫在眉睫,因为他坚持列强贪残成性,会迫不及待地利用机会瓜分中国。他甚至反对争取获致外国资本。孙中山则坚决认为,西方和日本的援助在努力推翻满人的时候就可取得,从而把中国推向前进。他无休止地想方设法要弄到这种援助,他一直深信,如果没有外国人的帮忙,中国革命是不可能胜利的。支持他的人,像《民报》的主要执笔者胡汉民,都是捍卫孙中山的观点的,所以同盟会公开呼吁外国给予援助。

    清政府在排外运动中曾于1900年促使秘密会社“杀尽洋人”,现在仍在起劲地强调“恢复国权”。它的维新派拥护者们认为,它的努力即使还不充分,但也比革命党人的姑息政策可取。的确,当1908年的事件使民族感情需要集中起来反对日本时,革命党人并未带头。相反,一只日本船为革命党人运送走私枪支,政府对它的拘留却得到了群众热烈的支持。虽然许多人对政府未能坚持抗拒帝国主义而感到愤怒,但至少在1909年以前他们宁愿敦促它多做点事,而不是想到去推翻它。

    同盟会的一些发言人坚决认为,推翻满人的统治是有效地抗御帝国主义和建设一个现代国家所必不可少的第一步。希夫林敏锐地注意到,当时革命的民族主义由反帝暂时转向反满,主要是在策略上转移了重点:“不是年轻的民族主义者忘记了他们的反帝冤仇,而是他们感到没有希望赢得这场冲突,因此他们在对外关系方面安于表现出克制的态度。”[35]还得补充一点,革命党人不愿直接攻击外国列强,这并不妨碍他们间接地宣传反帝论点;当他们发誓要结束满人统治时,他们也保证要恢复汉人统治下的中国。

    在火热的意识形态争论中,排满思潮沸沸扬扬,掩盖了其他问题。《民报》宣称:“所谓恶劣之[满人]政府,谓以恶劣之民族而篡据我政府,其为恶也根源于种性,无可剪除,无可增饰,不指一二端之弊政而云然。”[36]这样喧嚣的种族主义喊声可能主要只是一个宣传策略口号,而不是意识形态的原则,但是它创造了一种辱骂和仇恨的气氛,使得讲道理的讨论受到干扰。因此可笑的是,当知识分子在革命中越来越起重要的作用时,理性反而被感情所压倒。一位学生后来在总结1905年前后他们那一代听到各种主张作何反应时写道:“当我们从梁启超那里获得精神食粮时,我们从孙中山先生及其同情者那里得到感情上的营养。一般说来,当决定性时刻到来时,感情导致行动;当这一时刻在中国到来时,孙先生这位梦想家兼实干家在对拥护宪制政体(即立宪君主制)的新式文人的论战中赢得了决定性的胜利。”[37]革命党人重视的是要赢得这场辩论,不大重视解决有关共和政体、土地政策和外国人在中国现代化中的作用等棘手问题,所以他们得不偿失:打赢了意识形态上的一场小遭遇战,却丢掉了争取对新中国的领导权。后来,当清廷已倒而排满思想已达目的时,他们就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提供给国家了。合起来看是个笑话,在1911年以前忽视了他们的共同目标、利害关系和价值而且彼此视同切齿之仇的改良派和革命派,即将在1911——1912年携手并肩地推翻清廷。因此,这些辩论表明了1911年以前对反清运动是多么没有准备。

    1905——1908年的思想战线大辩论令人奇怪地脱离了中国的生活。辩论的内容不但忽视了百分之八十住在农村的人口,而且也脱离了城市新兴的运动。除了经常发生的、有时还是规模巨大的排外示威之外,还有许多从事形形色色改革的组织,其中有些组织从纯粹地方性的活动发展成为省一级的、甚至全国规模的运动。这些运动包括从禁赌、禁烟、禁缠足运动等常见的改革计划,到组织学联、劳工联合、铁路建设和公共工程等。在所有这些活动中,有从未在公共生活中一显身手的人们————特别是妇女、青年和商人————开始参加。1905——1908年革命运动领袖们的观点几乎没有涉及这些可能的支持者所关心的事情。革命领袖们关于政治和经济问题的想法同排外的示威者和社会改革者的行动相去甚远:后两种人的喊声越来越高,要求清廷应该快些采取更果断的行动。只是在革命知识分子指责清廷的改良办法主要是为了加强满人政府的骗术时,他们才能与群众的抗议活动取得了有效的联系。一方面是革命党人扬言要致力于民族主义、民主与社会福利,一方面是公众越来越要求国家的尊严、自治和社会改革,但这二者之间存在的可能的结合并未得到加强。没有建立任何组织纽带。如果说有什么联系,那只是改良派和革命派都已经同意了的观点上的联系。梁启超及其《民报》上的反对者所争辩的东西,同广州自治商会和南昌自治协会这些活跃的组织没有多大关系。甚至同盟会会员自己办的地方团体,例如江西省的九江读书会和赣州学社,也把改良派和革命派都拉在一起进行非意识形态方面的合作。对江西省的革命运动加以研究之后发现,这两派在东京是水火不相容的,但它们的分歧在江西就不明显了。[38]

    在中国,那些积极推动实实在在的变革和那些不这样做的人之间的分歧,却是更为重要的。在推动变革方面,革命派和改良派都做了同样的贡献。他们的辩论在上层知识界中传布了新观念和发展了一套新语汇。观点集中在国家的团结统一问题上,公民权、平等、权利、代议制、国有化和公共舆论等等概念丰富了语言词汇。这些词的意思和含义还需要充分地加以界说和消化,但在1911年以前的10年间它们是整整一代人共同创造的精神产品。1905——1908年的大辩论差不多使所有传统观点和思想家受到冷落(只有几个除外),使整个一代新知识分子显露了头角。他们的著作满足了对急剧变革的日益增长的要求。1910年以后,当清廷终于证明它无力满足这种要求时,革命和共和制思想便被越来越多的人所接受了。

    革命策略和秘密会社

    同盟会几乎没有改变1905年以前已经失败的策略。它依然深深地依靠秘密会社来补充其兵员,并且希望再像广东那样的单独一个省发动武装起义,以推动全国的革命。

    军事胜利后随之而来的将是建立共和国的三个阶段。随着每个县在清统治下被解放出来,将实施军事管制法。最多在三年之内,贪污、不公正、行政不当以及像缠足等有害的旧风俗的“积弊”都要被消灭。随后将废除军事管制法,并在每个地方实施临时宪法。在以后六年实施这些临时宪法的时期,地方自治的权力将转给每个县的人民,而军政府则仍管理全国的政务。最后一步是实施全国宪法和进行全国选举,最后,军事管制法将被取消,由宪法产生的共和政府将治理国家。

    学者们颂扬孙中山树立了“中国近代政治革命的中心思想,其内容是由一个临时政府实施训政,以训练政治上麻木的中国人民,使之最后参加立宪民主政制”[39]。但是,如果说孙中山创立了训政的思想,其他许多人则接受了这个思想的基本前提。梁启超也坚持,中国人民还没有作好治理自己的准备。他号召应有一个在清朝监管下的“开明的专制主义”的过渡时期。本质的区别并不是训政的观念,而是究竟由谁来充当训政者。孙中山的主要贡献是建立临时政府的思想。没有人能说清楚民主制导师的资格是什么,也不能说清楚如何去取得这种资格。知识分子简单地认为他们最有条件在中国走向民主制的过渡期中进行管理。孙中山主张迅速但有步骤地向立宪政府过渡,这个观念深为与梁启超打笔墨官司的同盟会会员所依赖。两个主要论战者汪精卫和胡汉民认为训政是对梁启超论点的答复,因为梁启超认为革命会导致由一个军事铁腕人物控制的独裁制。

    孙中山的军事战略证明是难以执行的。同盟会没有自身的内地根据地,只能对国内事态作出反应而不能采取主动行动。它与行动的地方相隔太远,而且其内地的盟友在它对他们进行支援和补给之前,力量太弱,因而不能坚持战斗。如在1907年春季,在广东西南遭受政府沉重压力的农民造反者派两名代表到孙中山那里要求援助。经过助手的调查后,孙中山派黄兴和一个姓王的三合会领袖去监督这次行动。王某到9月初才组成一支农民和秘密会社成员的大队伍,并且安排它与两支叛军合作。王某很快夺取了一座重要城市,并继续前往攻打府城所在地,而黄兴在这时也已在设法打入府城的守军。但当黄兴的计谋未成时,他们内外协同攻击的企图失败了。王某随即离去,临时组织一次单独的行动,这次行动使他的兵力从五百人增加到三四千人;但战斗持续了几天后,他弹药告罄,不得不撤退。孙中山的总部因在离战斗现场二百英里的河内,他不能向其战斗人员提供给养和增援。广东西南的起义在开始后约四个月就全部归于失败。在1906——1908年之间,至少有五次起义,也许多达12次以上,都以同样的原因失败了。

    原因究竟何在?很明显,连绵不断的崎岖地形给孙中山从外部支援的策略造成了巨大的障碍,单是地理条件就使他的策略不能实行。但在日本、香港、河内和上海的革命者与他们在中国的潜在的盟友和支持者之间,不只存在着距离、高山、敌军和警察的障碍,还存在着非常大的社会距离。同盟会的成员虽然比以往的任何组织更加复杂,但仍基本上由知识分子组成。要组织一次全国性的革命,他们必须逾越阶级的界线。孙中山的策略是把秘密会社当作桥梁。但是秘密会社难以负此重任。

    在某些方面,革命派和秘密会社是天然盟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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