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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本小说网 www.qbshu.com,最快更新罗丹论最新章节!

    有几个伟大的名字,如果现在说出来,会在我们中间树立一种友谊,一种温暖,一种密契,使我和你们只表面上相隔,对你们谈话仿佛是你们当中的一个声音。那名字,像五颗大星的星座一般浩荡地展拓在今晚的聚会上,不能被说出来。现在不能。它会把不安带给你们,无数的交流、同情与辩护,会在你们当中形成,而我所需要的却是你们的沉默和充满了善意的期待的平静波面。

    我还要请求那些做得到的人忘记我们谈及的名字,期望于大众一个更大的遗忘。你们已经听惯了人对你们谈艺术了;谁能够隐瞒,你们的同情永远更愿意倾向那些带着这种意义向你们陈述的字眼呢?某种美好而且强劲的运动,再不能长久隐藏着,已经像大鸟的飞翔般抓住你们的视线了;但是现在我要请你们暂时把眼光从天上下降一个晚上。因为并不是在那边,在那摇摇不定的进化天空里,我想集中你们的注意,也不是关于新艺术的飞翔使我对你们有所启示。

    我觉得我仿佛是一个要令你们回忆你们的童年的人。不呀,不仅是你们的,而是一般的童年。因为,我要在你们里面唤醒许多并不属于你们,而且比你们年老的记忆;恢复和更新许多远在你们之前的关系与契合。

    如果我要对你们讲人,我就会从你们进来的时候的中止处说起;混在你们的谈话中间,给这动荡的时代所牵引,我自然会涉及一切————在这时代的两岸上一切人事都仿佛滞留着,受它浸淫和出人意表地反映着。但是,当我略略考虑我的任务之后,我就清楚我要对你们讲的,不是人而是物。

    物。

    当我对你们说出这字的时候(你们听见了吗?)便产生了一片静;那围绕着许多物的静。一切动作均延长起来,变为轮廓,并且从过去与未来的时间凝成一个持久的元素:空间,那化为空虚的物的伟大安息。

    然而不,还不是这样,你们还没有感到那静的诞生。“物”这字掠过你们身边,对于你们并没有什么意义:太多和太冷淡了。所以我非常喜欢刚才曾经对你们提起童年;或许它能够帮助我把这字当作一个亲切的、维系着无数记忆的字放在你们心里。

    如果可能,请你们用那已经生疏和长大了的感觉的一部分,回到你们童年许多物中任何一件和你们曾经有过密切关系的物。你们试想:还有比这件物对于你们更接近、更亲切和更需要吗?是否一切(除了这件物)都能够使你们痛苦或委屈,用痛楚来恐吓你们或用疑虑来扰乱你们?倘若慈爱是你们最初的经验之一,以及信心和不孤寂的感觉————可不全赖这件物么?可不曾有一件物,你们曾经和它平分你们的小小的心,像一个要够两个人吃的面包一样么?

    在那些圣者们的传说里,你们后来找着了一种虔诚的欢欣,一种愉快的谦逊,一种无论什么都乐意做的心情,这些都是你们早已认识的,因为任何一块小木片都曾经为你们这样做过,把一切加在自己身上和负担起来。这件被遗忘了的小小物品,无论什么意义都可以具备的,使你们和万千别的物相熟悉,因为它表演着万千个角色,兽和树,帝王和儿童————而当它隐匿起来的时候,一切都在那里。

    这物,无论怎样无价值,早已准备好你们和世界的关系,把你们带到事与人的中间;而且,由于它的存在,它的任何形象,它的最后毁灭或神秘的消逝,你们已经体验过人事,直至死的最深处了。

    你们几乎忘了这一切,而且很少意识到你们还需要物,那和你们童年的物一样期待着你们的信心,你们的爱,或你们自身的呈献的。这些物怎么会到这里来呢?它们和我们怎样发生关系呢?它们的历史是怎样的呢?

    很早,人们就苦心依照他们所看见的天然物的模型造成许多物了;人们造了许多工具和器皿,而眼见自己手制的物和那些原有的物被承认有同样的形象,同样的权利,同样的真实,该是多么稀奇的经验呀。于是从强烈的劳动中产生了一些物,盲目地,并且带着一个被威胁的坦露的生命的痕迹,还暖烘烘的————可是刚好完成和放下,它已经加入物的世界,带上它们的宁静,它们的沉默的尊严,而且仿佛只带着一种忧郁的理解观望着,超出它的延续以外了。这经验是那么稀奇和强烈,我们可以明白,为什么骤然间有些物只为了这经验而被制造出来。因为最古老的偶像,说不定只是这经验、这企图的实施,要由眼前的人性和兽性创造出一件不同我们一起死去的,一件持久的,一件最接近那至高的————一件物来。

    什么物呢?一件美的物吗?不。谁会说得出什么是美呢?一件逼肖的物罢了。一件物,人们可以在那里面认出他们所爱的,他们所畏惧的,和这一切中所有不可思议的罢了。

    你们还记得这样的物吗?其中的一件,或许早已变成你们的笑柄了。可是有一天你们忽然发觉它的恳切,发觉它们所共具的那奇特的、几乎绝望的严肃。于是在这形象上面,你们可不立刻瞥见一种你们先前以为不可能的美,几乎不等它同意便向它走来吗?

    如果曾经有过这样的一刻,我现在要把它唤回来。就是这一刻,那些物要跟它重新走进你们的生命里,如果你们不容许它用一种意外的美惊诧你们的话,就没有一件物可以感触你们了。美永远是些突如其来的、我们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一个流行的美学观念,以为美是可以把握得住的,引你们走入了迷途,并且使许多艺术家以为他们的任务就在于创造美。所以在这里复说一遍“人决不能创造美”,依然不是多余的举动。从来没有人创造过美。我们只能处理一些偶然愿意在我们中间逗留的妩媚或崇高的景况:一个祭坛,一堆果实和一朵火焰罢了。————其余都不在我们权力内。就是那从一个人的手里不容抑制地溅射出来的物,像苏格拉底的爱神一样,是一个幽灵,是介乎人神之间的,本身也并不美,不过是对于美的爱与渴望罢了。

    现在,你们试想象这出自一个劳动的人的创见,该怎样改变了一切。那指导这意识的艺术家,用不着再想及美了;他懂得它的性质正和别人一样少。给他的热望引向那超越他的实利的完成,他只知道在某种情形下它会在他的物中间莅临。这个人的任务就是要学习去认识这些情形和取得产生它们的能力。

    但是无论谁留心跟踪这些情形到尽头,都会发觉它们并不跨过物的面和深入内心;我们所能做到的只是构造一个封闭着的、毫不令人感到意外的面,一个像天然物的面一样给大气所包围、光影所渲染的————其余什么都没有了。从一切夸张而且疯狂的字眼,艺术忽然仿佛把自己放在那渺小和枯燥无味的事物里,在家常事务里,在手工业里。因为,构造一个面:这是什么意思呀?

    但是让我们自问一下,我们眼前的一切,我们所感受、解说和诠释的一切,是不是面。即我们所称为心灵、灵魂和爱情的,可不就是一个亲近的面孔的小面上轻微的变动么?谁要为我们把这个表现出来,而不根据那可以捉摸的,那适合他的方法的,他所能触及和感受的形象么?而谁会看见和仿造各种形象,可不赐给我们(几乎是不自觉地)一切属于心灵的事物————一切曾经被称为欲望或痛苦与幸福,甚至在它的不可言喻的灵性里没有名称的东西么?

    因为,一切曾经摇撼人心的幸福,一切单是想起来便足以摧毁我们的伟大,每个浩荡的周而复始的思想————都曾经有一刻不过是嘴唇的叠褶,眼眉的颦蹙,或额上的片片黑影而已;而这嘴边的褶痕,这睫上的线条,这脸上的阴翳,或者早已恰是这样:像兽体上的图案,像石上的皱纹,像果上的凹凸……

    只有一个唯一无二的、变化无穷的簸动的面。在这思想里,我们可以把整个世界静观一下,而世界会简单地,像本分一般,躺在那想着这思想的人的手里。因为物之所以变为生命,并不由于一些伟大的观念,而由于人们能够从这些伟大的观念创造出一种技术,一件亲切的、在你身边保持到底的物。

    现在我敢对你们泄漏这不容再缄默的名字了:罗丹。你们知道这是无数物品的名字。你们要求认识它们;我非常抱歉,不能举出一件给你们看。

    但是我似乎看见一件又一件在你们的记忆里,并且能够把它们从那里提出来列在我们中间:

    这《塌鼻人》,像一个突然高举的拳头般不容人忘记。

    这青年,他那笔直地伸张的姿势,和你们亲近得像你们自己醒来一样。

    这《走路的人》(L’Homme qui marche),他像你们描述感情的词汇里一个形容走路的新词。

    还有这坐着的人,用他全副身躯沉思着,聚精会神在自己里面。

    还有这拿钥匙的义民,像一个衣橱般,里面关锁着一切的痛苦。

    还有《夏娃》,像遥遥地屈折在她的手臂里,她那转向外面的手想要拒绝一切,连她那正在变化中的躯体在内。

    还有那温柔、低沉的《心声》,没有臂膀,像一切内在的事物,又像一个摆脱了全部组织的旋转运动的器官一样。

    还有一件你们已经忘掉名字的小物品,由一堆洁白璀璨的拥抱做成,团聚得像一个结似的;还有另一堆影子,它们的名字许是《保罗与佛兰西斯卡》[10](Paolo et Francesca);更有那更小更小的,在你们记忆里面像些薄皮的果实一样。

    然后你们的眼睛,像一盏幻灯的玻璃片般,又投射在我背后的墙上一个庞大的《巴尔扎克》,一个傲岸的创造者的肖像矗立在他自己的运动里,如在漩涡里一样,把全世界举起来,曳进这受着临盆的痛楚的头里。

    现在,我还要在这些已经出现于你们记忆里的物的旁边,陈列千百个别的吗?陈列这《奥菲尔》(Orphée),这《乌谷利诺》,这接受着烙印的圣女戴海丝[11](Sainte Thérèse d’Avil),这带着斜倚和威严的伟大姿势的《雨果》,和这另一个完全把自己交托给那些低吟的声音的姿势,和这有着三个少女的口从下面向它歌唱,仿佛一道为了它的爱而从地底溅射出来的喷泉一样的人的另一个姿势吗?我已经感到那名字在我口里融化掉,感到这一切都不过同是那个诗人,他的名字叫作奥菲尔的————当他的手臂绕了一个大弯,经过一切事物的上面,向着琴弦前进的时候;同是他,痉挛而且痛楚地抓住那奔逃着的艺术女神的脚;同是他,终于带着他的面庞斜立在他那继续在世界上歌唱的声音的阴影下死去,而且死得那么离奇————这同一组小群像有时竟也叫作《复活》(La Résurrection)的[12]。

    但是现在谁能够阻止恋人们像波浪般在这作品的大海上涌现呢?无数温柔和绝望的命运和名字,将随这些毫无怜悯地联系着的形象而俱来:但它们忽然像一道闪光隐灭般逝去了————于是,我们看见了底蕴,我们看见无数的男人和女人,永远是无数的男人和女人。我们愈看,这内容便愈单纯化,于是我们看见了:物。

    在这里,我的话变成无力了,只有回到那我已经给你们准备好的大发现,回到那对面的认识上去————在这面底下,整个宇宙都被推荐给这艺术的。推荐,但并非赐与。想取得它,需要(从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一个无穷尽的工作。

    试想那要驾驭这一切面的人,得要怎样地工作;既然没有一件东西和别的是相同的。对于那并非要概括地认识身躯、面庞和手(这一切其实并不存在),而需要认识所有的身躯、所有的面庞和所有的手的人,怎样的一个事业矗立在那里,但又多么单纯和严肃呀!没有诱惑也没有期许;完全没有费词。

    一种手艺诞生了,但那仿佛是一种神仙的手艺,因为它是那么浩荡,那么无终止又无际涯,那么完全为一种不断的学习而设备。什么地方有一个和这手艺相等的忍耐呢?

    它是在这工人的爱里,它不断地在这里面自新。因为这或许就是这位大师的诀窍:他具有一个什么都不能抗拒的爱。他的愿望是那么悠长,那么热烈,那么绵延不断,一切都不得不听命一切自然的事物,和一切时代的奥秘的事物,在那里面人为的企图要变成自然的。他不站在那些容易引人钦羡的事物旁边。他要立刻认识、钦羡到底。他把那些严封的粗重的物背起来,它们的重量把他渐渐地屈服在他的手艺里。在它们的重量底下,他不得不清清楚楚地了解:对于艺术品,正和对于一件兵器或一个天平一样,并不是那么需要由它们的美丽的形象产生“效力”,而只需要好好地做。

    这“好好地做”,这带着极洁白的良心的工作便是一切。所谓表现一件物,只是:到处都要细察,丝毫不缄默,丝毫不疏忽,丝毫不做错;认识千百个侧面,一切从上看和从下看的观点,每个交叉点。然后一件物才出现,然后它才是一座和那飘忽不定的大陆隔绝的岛屿。

    这工作(这造型工作),不管你怎样做,到处都是一样;我们得要小心虚怀从事,而且要那么愿意牺牲自己,那么愿意放弃一切对于面庞、手或身躯的选择,以致再没有什么是有名称的,我们塑造时并不知道要产生什么,正如一条虫在黑暗中从一处到一处摸索着它前进的路径一样。因为谁能够在有名称的形象面前解除一切成见呢?谁在称呼某物为面庞的时候不已经选择了呢?但创造者是没有选择权的。他的工作必须到处都给同样的服从性渗透。像一件受人委托的没有被拆开过的物一样,这些形象应该那样地通过他的手指,以便纯粹完整地留在他的作品里。

    形象在罗丹的作品里就是这样:纯粹和完整;并不要求什么,他把它们传递给他的作品,而当他离开它们的时候,它们仿佛并没有经过抚触似的。光影在它们上面变得更温柔,像在新鲜的果实上面一样,并且仿佛受了晨风吹拂似的更有生气。

    到这里,我们应该提起“动”的问题了;这个“动”并不是一般人常常带着诟责的口气说及的意义;因为大家常在这雕刻里注意到的姿势的动,是隐藏在物里面的,像血液的循环一样,并不扰乱它的结构的静止和安定。何况把“动”引进造型艺术并不是新奇的事。新奇的只是由于这些面的特质使光不能不俯就的某一种“动”。因为这些面的倾斜常常变动,所以光不能不时而缓缓地流,时而急迫地倾泻,时而显得很深沉,时而清浅可涉,发亮或暗淡。那接触一件这样的物的光再不似任何一种光了;它再没有出自偶然的波动了;物占据了它并且使用它,如同己出一样。

    这对于光的征服和占有,是一个很准确地划分的面的结果:罗丹认出它是造形物最特殊的德性。希腊时代和哥特式时代都曾经各依照自己的方法寻求这造形问题的答案;罗丹在个人发展中先要征服光,正遵循着极古的传统。

    许多石头是的确有它们特殊的光的。譬如卢森堡美术馆里那俯向一块石头的名叫《沉思》的面孔。它低垂到浸在阴影里,却被支持在那石头的白光上,因而阴影消散了,化为一片玲珑的“明暗”。还有那些小座的雕刻,在那上面两个身躯造成了半阴影,以便在笼罩着的光里轻轻地相会;谁想起其中的一座不感到欣悦呢?而眼看着光在《水神》背上前进,慢慢地,仿佛已经移动了许多时辰,我们可不感到惊诧么?还有人记起这整个阶段:从黑影以至那微微散开的透明阴暗,那有时还在一些古雕刻的肚脐溜过,而我们现在只能在玫瑰花瓣的弯曲处看见的吗?

    罗丹作品的发展就基于这样(几乎不可言喻)的进步。罗丹一面降伏光,一面准备着另一种胜利;他的作品的形象————这离开一切尺度而独立的伟大————就全仗这胜利而产生。我的意思是说,那对于空间的占领。

    又一度是物把真理教给他;和往常一样,他重新向自然界的外物,和少数渊源崇高的艺术品探问。它们每次都对他复说一个它们充满着、而他渐渐了解的关系或法则。它们允许他窥探空间的神秘的“几何学”;他明白一件物的轮廓应该在几个互相斜靠着的平面的方向安排,使它真为空间所容纳,因而被承认在它的宇宙的独立里。

    想要把这发现用某种方式说出来是很难的。但我们可以在罗丹的作品上指出它的应用。那预定的枝节永远带着更大的精力和稳定,在平面的强劲里一致地集中起来,而且像受了旋力的影响似的,它们终于排列起来,使我们仿佛看见这些平面是地球的一部分,并且延长到无限里去。

    试看这《青铜时代》,仿佛还是站在一片封锁着的空间里;在这《施洗者约翰》的四周,一切都往后退,并且从四面八方隐灭了;一片氛围环绕着《巴尔扎克》;但几座无头的裸体像(尤其是那新颖而且巨大的《走路的人》),便仿佛是放在我们头上,在无限的空间里,在群星下,在宇宙的浩荡而冷静的引力中间。

    但是正如在童话里,那魁梧的一度被降伏之后,在胜利者眼内变得渺小,并且完全属于他了;同样,这大师的确能够占领他这靠了物力而征服的空间,使它成为像自己的所有物一样。

    因为这空间,无论怎样无限,已经容纳在这些奇怪的纸张里————关于这些纸张,人们永远愿意看作罗丹全部作品的终点。这最后十年的素描并不像许多人所想象的是些速写,预备的草稿,临时的随笔;它们实在包含着一个绵延不断的经验的最后成绩,它们奇迹般地把这些成绩隐藏在极轻微的事物里,在匆促的痕迹里,在一个喘息着从大自然掠取的轮廓里,在一个仿佛大自然自己寄托在那上面的太精微、太宝贵的轮廓的轮廓里。从没有线条,即使在那些最难得的日本画纸上,曾经有过那么强烈的表情,同时又那么随便。因为这里并不描写什么,也没有什么是故意的,连一个名字的痕迹都没有。可是,这里有些什么呀?我们曾经见过或想过的握或放,或不能再握,低垂或伸张或收缩的种种姿势,以及飞升或降落,哪一种不在这里面显现呀?如果它们从前曾经存在过,我们早已失掉它们了;因为它们那么飘忽和精微,那么不属于任何人,所以人们不能把意义赐给它们。现在我们意外地在这些纸上再见它们,我们才体会到它们的含义:爱情与痛苦,绝望与幸福的极端的姿势,不知怎的,全在这里面了。这里有许多人体在上升,而这上升就像一个清晨,当太阳把它展开的时候,一样地不能压抑的。这里是些轻盈的形象,它们匆匆地远逝,它们的逃避忽然使你们颠倒了。你们仿佛依依不舍似的。这里是些伸展着的形象,在它们四周产生了睡眠和无数梦的浮沤的;还有许多别的,懒洋洋地,充满着沉重的惰性等待着;别的呢,颓废了,再不能等待了。我们并且看见它们的缺陷,那简直像一颗不得不在疯狂里长大的植物的生长一样。我们明白一朵花枯落的那一部分被包藏在这形象的倾斜里,而且这一切简直是一个世界;还有这个,像“黄道带”上的一颗星一样,永远被带走和凝定在它的热烈的寂寞里。

    但是当一个生气勃勃的形象在一点青色底下显现,那就是海或海底,于是它就完全两样,比较艰难地在水底下移动了;而且单是一个蓝色的符号在一个坠落的形象后面,空间便立刻从四面八方灌注到纸上,把它包围在那么旷阔的空虚里,以致你感到晕眩,不知不觉扶着大师的手:于是他用一种挚爱的姿势把那素描指给你看。

    但我发觉我已经让你们看见大师的一个姿势了。你们还要求许多别的。你们觉得已经准备好去接受和安排许多你们得要补充的印象,即使是肤浅的,使它们变成你们已经熟悉的形象里的许多色素。你们要求听见一句话怎样说法,用什么字;你们想在这作品的山川上面一一记下地方和日子。

    这里就是一幅油画肖像的照片。它依稀地显露出一个在一八六〇年前后的少年。那没有胡子的脸上的线纹几乎是冷酷的,但那在黑影底下很清明地闪耀着的眼睛,把各部分联结成一片温柔的,几乎梦想的表情,和许多青年受了寂寞的影响有时透露出来的一样;几乎是一个看书看到晚上的人的面孔。

    这里又是一幅肖像;一八八〇年左右,我们在这上面看见一个刻满了它的活动痕迹的人。面孔是瘦削的,长须很随便地披在阔肩膀上,穿着一件已经变得太宽的外衣。虽然照片的颜色是暗淡的灰色,我们似乎看出,眼睑是发红的,但坚定的目光从那疲劳的眼睛溅射出来,态度中含有一种百折不挠的富于弹性的紧张。

    忽然,几年之后,这一切通通改变了。“暂时的”和“未定的”变为要传诸“久远的”和“确定的”了。突然间,这前额矗立在我们面前,像巉岩那样坚硬,从那里凸起带着轻柔和敏感的鼻孔的强劲的长鼻。仿佛在一座苍古的石拱门下,须髯像是被挽留得太久了,一簇白浪似的溅涌出来。而那载着这头颅的身躯仿佛是永久不移一样。

    如果我们要说从这相貌透露出来的是什么,那就是:它像河神一般逆流而上,又像“先知”一般向前瞻望。它并不带着我们这时代的痕迹。虽然那唯一无二的轮廓显现得很分明,却自然而然地消逝在一种中世纪的无名里,它具有令人想起那些天主教堂的建造者的伟大的谦虚。它的孤寂并不是一个要和一切隔绝的意志,因为它建立在它和大自然的关系上。他的雄劲,虽然极刚愎,却并不冷酷,所以,罗丹有时在晚间去探访的一位朋友,可以这样写道:“他走后,屋里的黄昏还遗留着几分温柔的意味,仿佛一个女人曾在那里经过一样。”

    真的,少数被这位大师认为知己的人已经习惯了认识他的仁慈,这是像自然的力量一样单纯,和那助万物滋长而且很晚才沉没的悠长的夏日的仁慈一样。但是那些星期日下午的匆促的游客也有他们的份儿,当他们在大理石厂两个工场里遇到这位大师在他的已完成或未完成的作品当中的时候。由于他的礼貌,一开首你便觉得安心了,可是当他转向你的时候,他的热烈的关心几乎令你害怕。因为他那专注的目光虽然像灯塔的光辉的放射一般来往移动,但它是那么强烈,即使还在你背后,也感到它的光在扩大。

    你们已经常常听见人家述说“大学街”那些罗丹工作室。就是在这些工棚里,许多大石头被刻成了作品。几乎像石坑一样冷酷,它们毫无引起游人兴趣之处;因为它们原是为工作而设的,它们逼你和人家工作一样去观赏。那些在第一次就感觉他们不习于这种努力的人,实不在少数。别的既学会了观赏,在离开时就感到非常愉快,因为又得到新的进步,于是他们注意到外面的一切也曾经是一种学习。但是对于会看的人,这些工场该怎样特别显得奇妙呀!给一种温柔的束缚的感觉所牵引,他们有时从很远的地方来到这里。而逗留在这里,在这些物的荫蔽下,对于他们就是那终有一天会实现的。那是终点也是起点,以及这愿望的安静的完成,即在无数的空谈之中,在某处居然会有一个榜样,一个成功的简单现实。罗丹很愿意和这些人接近,和他们一起欣赏他们所欣赏的。因为他那透过技巧的“潜意识”的工作,允许他自己欣赏他那些完成了的物,因为它们并没有受他的监视和督率,而当它们终于出现的时候,已经超越他自己了。他的欣赏每次都比游客自己的更确切,更深沉,更颠倒。他那无比的集中力,到处都为他效劳。而当他在谈话中带着宽容和讽刺的微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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