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

全本小说网 www.qbshu.com,最快更新剑桥中国秦汉史最新章节!

    汉代至隋代之间的哲学与宗教

    公元2世纪和3世纪汉王朝的崩溃以及由此所产生的政治的、社会的和经济的困境,其结果是带来了中国历史上少见其匹的思想上的纷争时代,只有周朝末年(公元前4——前3世纪)、明王朝末年(公元16——17世纪)和20世纪的几次革命可与之相比。在这个时期,某些基本的哲学概念逐渐形成,它们都是后世中国哲学思想的重要成分,并且是永不磨灭的。佛教当其于公元之初传入中国,并且从公元4世纪起就开始深入上层知识阶层的时候,突出了这些变化,与此同时又改变了这些哲学变化的重点。佛教被缓慢地改造得适合于中国人的心理状态,在这个过程中,它既与道教相糅合,又被嫁接到道教之中,因此它就主宰了“中世纪”的中国,直到公元第一个千年之末都是这样。

    后汉时期哲学的衰颓

    秦、汉两个王朝使中国形成了大一统的帝国。它必须引入一种中央集权的方法,引入以高度组织的军政机器为基础的有秩序和有权威的制度;它的意识形态必须以实用哲学为主,有些像罗马帝国的哲学那样。道家的形而上学倾向和神秘主义倾向,以及帝国统一以前一些旧学派所争鸣的各种各样的思想都一律靠边站了,而让位于儒家。儒家是今世的一种学说,是一种社会学,也是一种通过天——地——人的三位一体而把人和宇宙联系起来的宇宙论,但是它很少注意超自然性质的极其世俗的内容。“天子”是天和地的联系;作为他的臣民的人只需在以皇帝作为中心的国家机器中各安其位就行了。

    公元前124年汉武帝设立了太学,在那里博士向未来的官员们教授正统的国家学说;这些学说以古代的经书为依据,也就是按照传统而和孔子之名有联系的“五经”。各郡则设立他种学校作为皇家大学的补充。从原则上讲,每一位教师只讲授一种经书,而每一种经书又只有一种解说。[2]

    这些解说决不是字面上的,而是包含了大量宇宙论的理论,我们主要是通过董仲舒(约公元前179——前104年)的著作而知道这些理论的。董仲舒搞出了一套微观——宏观宇宙交相感应的可以预告未来的体系。这些交相感应包括阴与阳之间、左与右之间的相互关系,以及五行之间、五音之间、四季之间、罗经点之间、五色之间和五味之间、四肢百体之间的相互关系,还包括命理学诸范畴之间的相互关系。[3]在那个时候流传着许多被称为“谶”和“纬”的一类著作;后者包含对经书本身的注释在内。西方汉学家们把这两种经文都视为汉代的伪经;它们的奥秘性质可见之于董仲舒下惟讲诵的传说。[4]在谶纬典籍中,孔子变成了“素王”:他不君临天下,但他受有天命来改造世界。汉代的官方哲学只限于对这类相对来说的低级东西进行思考。

    可是,这并不是说道家思想已完全被人忽视,至少在汉初不是如此,因为那时也有人曾想从老子书中引出一种用于实际的政治学说。据说,汉武帝(公元前141——前87年在位)之前的两位皇帝,即汉文帝(公元前180——前157年在位)和汉景帝(公元前157——前141年在位)即以出于老子的“无为”原则进行统治。文、景二帝分别为窦后(死于公元前135年,更以“窦太后”著名)之夫和子,她本人即信奉道家思想。在她的影响下,这两位皇帝也都崇尚道家思想。[5]一种颇具民间风格的道家思想很受出身于平民的汉代后宫中后妃们的钟爱,而且有几位皇后是这一学说的有名的信奉者。甚至汉朝开国的皇帝汉高祖(公元前206——前195年在位)也让一位道家张良(死于公元前187年)说服而实行了柔顺和谦卑的政策;汉武帝本人一方面开始独尊儒术,一方面又找方士来乞求长生之术。

    在汉代的典籍中,老子往往与黄帝联系在一起,并称为“黄老”。黄帝是上古时期的一个神话人物,他后来变成了玄学和医药的创始人;那些大部分已经遗佚以及那些部分地类似老子著作的作品,被汉代目录学家归于黄帝的名下。[6]这种联系便为神化老子铺平了道路。当汉代典籍提及老子或黄老的时候,它通常要联系某种道德和政治的问题,再不然就联系到长生术的问题;总而言之,它多半要联系到实际问题,而不大联系哲学学说本身。

    古代最伟大的道家哲学家庄子却很少在汉代典籍中出现。他被老子的光辉所遮盖,几乎不在有教育的人士中被诵习,更不用说在道教信仰很盛行的社会的下层阶级了(可是,我们对此却所知甚少)。对于像汉朝这样的时期来说,《庄子》显得过分智识化了,过分地卖弄辩证法了,又过分地咬文嚼字了,因为汉代是行动重于思想。虽然此书以庄子为名,它是一部成文年代极其不同、内容极庞杂的大部头著作,它主要研讨哲学问题。[7]

    在汉代典籍中,庄子几乎总是和老子联系在一起,地位或多或少地在老子之下。《庄子·天下篇第三十三》批判地论述了古代世界(中国)各学派的哲学观点,它可能是此书最晚出的部分中的一篇。庄子的思想在这里被陈述得和老子的一模一样,很像是乌托邦式的,而不是实用的。甚至早在公元前3世纪,哲学家荀卿就责备庄子“蔽于天而不知人”,《史记》则说庄子只是老子的一个追随者。[8]按照司马迁的话说,庄子用写得很有文采的寓言来说明了老子的学说,但是,他的极其流畅的华丽文词却无益于世界上的统治者。司马迁和他的父亲司马谈一样,有时被人们指责为道家异端。一个世纪以后,即从前汉到后汉的过渡时期,扬雄(公元前53——公元18年)从老子得到启发写出了他的《太玄经》;但是他把庄子和杨朱捏合在一块,认为他们是“荡而不法”的人。[9]

    可是,到了公元前2世纪之末,庄子在聚集于淮南王宫庭中的一班文人学士中仍非常出名;淮南王是汉朝开国皇帝之孙和皇室王子,但他决心脱离中央政府。这些人编纂的这部文集命名为《淮南子》(公元前139年),它经常引用庄子。像他的堂兄弟河间王(死于公元前130年)那样,淮南王也是一位搜藏古书的大藏书家,这些书中当然也有《庄子》一书的修订本。但是,这些书必定逐渐成为珍本,这从《汉书·叙传》中关于班家的家世叙述中可以知道。[10]班彪的从兄和同学班嗣,从他父亲班斿(死于公元前2年)手中继承了一部《庄子》稿本,此书得之于成帝(公元前33——前7年在位);这本书和其他关于哲学的书一起都称为“秘籍”。下面我们将要看到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班斿积极地参加了前汉末年所进行的皇家图书馆的图书搜集和分类的工作。他因此赢得了成帝的宠信,并且接受了当时据说不见公开流通的图书。注疏对于这一点的解释表明,它们从来没有离开过皇家图书馆。《汉书》说得更详细一些。成帝在即位初年曾拒绝他的一个伯叔辈去观摩“‘诸子’秘籍”,因为他的一名顾问认为这些书有害于正统儒家经书;这就是称之为“秘”的理由。[11]《汉书》的另一段告诉我们,我们应该把《庄子》列入“秘”籍之中。继承了这些图书的班嗣尤为重视老子和庄子的学说,虽然他未曾忽视他的儒经研究;并且我们知道他应该很熟悉《庄子》。桓谭(约公元前43——公元28年)是一位藏书家并自己拥有一个著名的图书馆,当他向班嗣借书时,班嗣高傲地拒绝了,同时说道,他应该留心永远不把这类书借给丝毫不懂庄子教义的儒生。他说:

    若夫严子者,绝圣弃智,修生保真,清虚淡泊,归之自然,独师友造化,而不为世俗所役者也……不絓圣人之罔,不嗅骄君之饵,荡然肆志,谈者不得而名焉,故可贵也……[12]

    由此可见,庄子的自由意志论哲学在后汉之初已从有高度文化教养的家庭中找到了一位解读其书的高手,他小心翼翼地保守其秘密,不把这部已成为珍本的书借给他人。大多数古代哲学家的典籍的际遇与此相同,只有老子是例外,因此这些哲学家的思想在公元3世纪得重见于世,也使古代的典籍得重见于世。

    大约在班嗣之后一百年,伟大的注释家马融(公元79——166年)在取消官方学校中所教授的浮华理论从而给儒家经典的注疏注入新的生命这一方面作出了很大的贡献,但他被纯正统派人士指责为道家。[13]他确实曾经注释过《老子》和《淮南子》,并且据说他在早年曾经拒绝过“非其好也”的职位,而退隐到边疆地区。可是,夷狄民族的侵犯引起了饥馑,因此他最后还是接受了官职,以免饥饿而死。他向他的朋友解释说,因细小的屈辱而抛弃自己的生命,这“殆非老庄所谓也”;他也暗示过庄子的一段话,[14]即人们应该拒绝最高权力,谢绝爵位和荣誉,以便在有生之年勤修得“道”的功夫。

    在马融的时代,受过教育的人们,甚至包括儒生在内,不像儒家教义所要求的那样,都开始拒绝卷入公共事务,而是沉浸在自己的内心生活中。他们都有哲学的和宗教的爱好,这是因为受了庄子著作的启发。新趋势是恢复庄子的荣誉地位。这也有几种理由和几种先例。儒家的禁锢已经不能约束王充(约公元27——100年),他在他的《论衡》中掀起了一个运动,反对官方学派在五经的注疏中所教授的文字使用不当和前后相违忤之处。这种注疏导致了明显的学院式作风。据说,现在已经遗逸的前汉的一些注疏有时为了注解五个字的一句话竟有芜累至二三万字的。[15]

    在公元2世纪之初,词典编纂家许慎在他的《五经异义》中认为能够很容易地指出某些固有的困难。马融和他的弟子郑玄(公元127——200年)则想挽救传统,他用的是把经书作为一个整体来加以评注的方法,目的在于引出一套首尾一贯的学说,而不是像官方那样把它们单个地加以处理。这些人是一千年后的宋代儒学复兴以前的最后几位经学注释大师,有机会在儒学的发展历史中强调注疏的重要性。儒学的发展史便是经学注疏的发展史,正像基督教的发展史便是《圣经》注疏的发展史一样;佛教发展史的道理也是这样。

    但是,公元2世纪注疏家们进行改革的企图,并没有能够挽救汉代的经学免于它所面临的屈辱。正是在这个时期,像王符(约公元90——165年)的《潜夫论》或崔寔(死于公元170年)的《政论》这些猛烈的抨击,都证明了文人学士们对儒家正统抱有蹈瑕寻隙的态度。[16]在整个公元2世纪,经学的古文派和今文派之争促成了儒家正统的基础的破坏。用古文字————即汉代以前的文字————书写的经书稿本被说成是新发现的,把这种典籍拿来和口头相传并且用当时的文字书写的汉代版本作比较,马上就引起了关于经书教义的解释的论战。

    古文学派的支持者们反对官方注疏家们所做的专证性注释,也不接受孔子的半神化和归之于孔子的奇迹。早在公元79年就在皇宫内召开过一次关于经学的会议,其记录一直流传到了今天。[17]今文学派的支持者们战胜了观点更进步的古文学派的人们。一个世纪以后,古文经学派有马融和郑玄等注疏家站到了它的一边,从而在公元3世纪的哲学复兴中必然地展示了它的光华。[18]

    为了把这个伟大的复兴放到历史背景下来考察,必须费些笔墨来谈谈汉代为这个复兴铺平道路的意识形态方面的情况。在政治方面,汉代的灭亡始于后宫的阴谋和宦官掌权;这二者是一再发生的祸害。[19]从公元1世纪的末年起,皇帝只是一些儿童,或者与摄政的太后们有关的外戚手中的卒子,他们彼此争权。出身于平民的宦官谋取新兴的商人阶级和富裕投机商人的支持,以打击代表宫廷利益的大地主家族和贵族。文人学士则联合起来反对这种政治体制,努力保卫他们对行政权力的独占。

    从公元165年起,窦太后成为摄政者。和她的前汉同宗一样,她也倾向于道教。她的父亲窦武反对宦官,但她本人是犹疑不定的。她的父亲在公元168年被处死,她丢掉了权力,宦官取得了胜利。他们追捕文人们,把他们遣送回籍,投闲置散。这便是有名的党锢之祸(公元166——184年),[20]其后便是袁绍搞的政变,他在公元189年大杀宦官,过了十三年他本人也被杀害。真正的赢家是军人,他们赶赴京师,尽量夺取好处,然后用一系列声明争夺领导权。

    整个帝国陷入了混乱。权力掌握在军人手中;政府四分五裂;贫困不堪的农民开始在四乡游荡。然后在公元184年,爆发了伟大的道教起义:黄巾军活跃于中国东部,五斗米道活跃于西部。在这种新的灾祸面前党锢之祸才正式被解除。许多军人在这些镇压叛乱的战争中立了功,例如董卓就是这样,他紧接着袁绍的政变,于公元190年也洗劫了洛阳,摧毁了汉王朝的档案馆和皇家图书馆。但是,给予汉王朝的致命一击却留给了中国历史上最引人注目的人物之一的曹操(公元155——220年)。

    曹操出身微贱,是大诗人、大战略家,也是现实主义的政治思想家;他反对儒家的礼仪和道德束缚。在他于公元220年死后,紧接着他的儿子曹丕建立了魏王朝(公元220——264年),它自称在中原地区代汉而兴。可是,另外两个国家占有了中国其余的部分:蜀据西部,即四川(公元221——263年);吴据南方,最初都武昌,后来都南京(公元222——280年)。这就是所谓的三国时期。

    汉代末年民间的道教

    在汉王朝末年爆发的骚乱当中,长期隐藏的民间道教阶层在公元184年爆发的一系列叛乱中公开露面了。按照六十花甲子的计年法,这一年恰好是新的一轮甲子的开始。[21]这些叛乱受道家乌托邦的鼓舞,并且是周期地向儒家政府的窳政挑战的所有农民叛乱和秘密会社的前驱。这种由自己称帝并自任宗教领袖的人领导的叛乱,从公元2世纪中叶起就有记载;至于鼓舞他们的宗教信仰,历史学家却并没有告知我们。公元184年,仅几个月内就爆发了两起各不相涉的运动:一为黄巾运动,一为五斗米运动。前者之名源于他们头戴黄头巾(黄色代表黄帝,他们把他和老子一起当做他们的庇护人);后者这样取名是因为他们每人须向共同的组织,特别是义舍交纳一定数量的粮食;义舍要为游方或静修的信徒提供食宿。

    黄巾军集中在国家的东部,特别是在沿海地区,因为这里的宗教情绪向来很高;五斗米道则起于西部,在四川及陕西的几处边境。这两个运动的领袖都姓张,但两个张家似乎并无关系。在东部的三个领袖称为三张:即张角和他的两个兄弟张梁和张宝:他们的活动在十年之间越闹越大,但在公元184年末由于曹操的帮助而被打败,并被杀害。在西部也是三张(看来他们与东部的三张并无血缘关系):即张陵(后名张道陵),他的历史情况不详,但道教教会的祭酒后来都承认是他的后裔;他的儿子张衡,也未必有更多历史可考;张陵的孙子为张鲁。此外,还有一个张修,他可能是这个运动的真正创始人,但据认为是被张鲁杀害的。看来张鲁的目的不是要取代帝国的权力制度,而是要改良它。他设法当了这个庞大的政治和宗教会社的头目,直到公元215年他与曹操合流才使运动草草收场,他被曹操加官晋爵,并且与曹氏联了姻。而到了184年底黄巾军领袖全部被杀,此后的运动只有零星的余波而已。道教传统的奠定应该是来自西部的三张,而非东部的三张。

    这两个运动的差异是如此之大,致使某些学者把它们看做是十分不同的两个运动,其中的一个在“道教”的真正气味上更浓于另一个运动。[22]但是在实际上,尽管史料往往有我们弄不清楚的细节上的差别,它们却有很明显的结构上的相似之处,因此能允许我们把它们放在一起来考虑。[23]人们有时说,黄巾军遵循太平道,西部的叛乱者则是遵循天师道;但是“天师”之名见于中国东部,而“太平”的乌托邦思想则是这两个运动共具的目标。在中国西部,叛乱者们口中念念有词的是老子的“五千言”,据说重复地念它可以产生神奇的力量。可是,敦煌所发现的《想尔注》通常被归之于张鲁名下,它对《老子》所加的注则以道德为主。[24]在东部,他们宁可以《太平经》为指针。或许主要的区别是,西部的叛乱者混杂有当地的非汉族土著,他们对五斗米道的信徒的思想和实践是有一定的影响的。

    在这两个运动中,它们的思想和实际活动都受一种神道设教的弥赛亚思想的启示,其根源可追溯到前汉末年,那时有个山东人进呈过一本《包元太平经》给成帝(公元前33——前7年在位),据说此乃天帝所授,以使汉王朝更新天命。[25]在公元前5年,他的继承人汉哀帝(公元前7——前1年在位)因被病魔所侵扰,故自号太平皇帝。后来黄巾军所采用的关于太平的乌托邦思想因此据称是渊源于古代。它后来也被佛教徒叛乱者所采用,到了19世纪又再次被自称为基督教的太平军叛乱者所采用。[26]

    至于作为黄巾军权威圣典的《太平经》的文本,据认为它是公元2世纪中叶以前琅邪(山东,黄巾军的又一发源地)人干吉(又名于吉)所传布;此书的一部170卷抄本曾经呈献汉顺帝(公元125——144年在位)。可是,这部卷帙浩繁的汉代版本只剩下了几句引文。敦煌手稿中曾发现一部残卷和目录,但是,它的版本不会早于公元6世纪之末。[27]不管怎样,这个文本不可能与原来的版本相同,因为它的暗示和借喻都出自佛教。或许这部包含在明代《道藏》中的47卷《太平经》也是出自六朝的版本。[28]对我们来说不大可能从它的文字中获得什么东西,这表明它和所谓的《老子》一样,这部特别的著作强调的是这个教义的道德方面。它劝人们讲孝道,要顺从和表示忠诚;但是它也包含用魔法治病的劝告;劝告人们实行“养生”术和“尸解”之术,以便死后得升天堂;[29]也劝告人们内观自省以“守一”。这后一词是佛教徒为翻译梵文samādhi(等持;即mental concentration,智力集中)而采用的。

    后汉的道教会社是按照军事、行政和宗教结构组织起来的。东部的这种会社被分为36“方”(“方”字也用于指那些知道魔术处方的人),他们据认为有治病的能力。在西部者,则划分为24“部”或“治”,主其事者有“祭酒”————这是一个旧名词,指民间社会的当家尊长,由他主持当地筵宴并首先酹酒祭神。它后来变成了汉代行政术语中的一个官衔。[30]它的刑法带有宗教性质,如果生病,便像在乌托邦中叙述的那样,被认为是对罪恶的惩罚,补救的办法是当众忏悔、行善和退入“静舍”以省察过错。信徒们分为道父、道母、道男和道女。

    西部的张姓三领袖自称为“天师”;他们把自己看做是老子————已被神化为天子的顾问和教师————在地上的代表。在东部,张角被尊为黄天,这表明他渴望帝王的尊荣;他或者用“天公将军”的名号,他的两个兄弟则分别称为“地公将军”和“人公将军”,以符合古代宇宙三位一体的那一套辞令。虽然道教会社在中世纪时代曾仿照佛教榜样组织了自己的教派组织,但汉代叛乱者的许多组织机构都一直保持到了中世纪。

    据认为,这些叛乱者的某些信仰和实际活动显示了约在那时正传入中国的佛教的影响。因此,他们也忏悔罪恶;劝人行善(例如施舍财物,济孤和救贫);或者举办公益事业————这些都是佛教所推重的施舍(dāna)方面的行为。在这方面看重的另外一些项目则有戒除饮酒,或者至少只饮适量的酒;还有关于老子的圣洁怀胎说及其生于母亲右胁之说,虽然这种传说最初是在公元4世纪才有的。同样的,关于老子“变化”的想法恐怕也是受到了佛陀的“化身”(nirmānakāya)的启发而来的。

    但是,我们这些材料的年代很不确实,很难得出精确结论;大多数专家倾向于应予怀疑借鉴佛教之说。[31]可是,如果大批道教信奉者竟然不像其他材料所描述的公元194年在黄巾军活动的心脏地区楚国东北的彭城的情况那样,未和大量佛教徒接触,那会是使人感到很惊奇的。这些佛教徒既礼佛,又拜黄老。[32]不管怎样,道教运动一定使大批中国人接受并支持一个独立于国家之外的宗教社团,像佛教的“僧伽”那样。

    另外,太平经的乌托邦思想还有一个奇异的外国因素,它使人在几个方面回想起罗马帝国在中国的神秘形象。在中国著作中这就是所谓的“大秦”,其意近似“大亚细亚”。中国人描述它是个外域的安乐土,是由于无知而加以理想化的结果,正像西方也往往把中国作如是想一样。在汉代末年,道教徒在描述和丰富关于大秦乌托邦的形象上似乎是出了力的。[33]

    太平教的弥赛亚不外乎是要神化老子。他在东部被叛乱者用黄老的名义崇拜,但在西部又被人们崇奉为“太上老君”。早在公元165年,桓帝(公元146——168年在位)命刻老子铭并立碑,次年他又隆重地祭祀了老子和佛祖。[34]在老子的铭文中说他是位万古千秋的尊神,他生活在天上,主宰宇宙;他君临下土,以便给地上的皇帝提出建议。关于老子的变化可见于敦煌发现的《老子变化经》,此书必然是出自西部的叛乱者之手。[35]最后一次变化身形(化身,即avatars)是在桓帝时期的公元155年,书中提到的最后时间是公元184年,即各地叛乱大爆发的那一年。

    后来老子变化身形的次数累计达81次;其中有一次竟是指波斯人摩尼,因为摩尼教已于唐代到达中国。据称老子有一位作为对手的宗教的和政治的弥赛亚,这位神秘人物是与他同姓的李弘。[36]归于这位不幸哲学家名下的这部著作最后变成了令人眼花缭乱的纷纷加以注释的目标,例如隋代一位佛教小册子作者(法琳,公元572——640年)就把它归于张陵的名下。其注说:“道可道”,就是指早晨要吃得好;“非常道”,就是指它们晚上变成了粪便。[37]

    佛教的传入

    正当道教运动大发展的时候,佛教传入了中国。中国人第一次碰到了一种完全独立于他们自己的传统的思想方式,而且这种思想并不亚于他们自己的思想。这是一种震动,使他们本能地做出反应,把佛教吸收到道教中来。他们必须经过长期的酝酿阶段,才能正视印度的这种教义,知道它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是,佛教在中国总是保留着它最初嫁接的痕迹,而且据说中国的佛教不大像是在中国的印度佛教,而是适应中国的特殊的新佛教。[38]

    第一次渗入

    汉代的官员在公元前1世纪首次深入到中央亚细亚,在下一个世纪又再次出现在中央亚细亚。自此以后,他们就出现在这条国际交通线上,在这里,印欧语系诸王国在中国和印度的共同影响下繁荣起来;从这时起,就出现了称呼这个地方的新名称西域(Serindia),一直到它皈依伊斯兰教为止。商业在中国人的庇护之下兴盛起来,而且丝绸之路也是佛教借以传播之路。第一批传播佛教的人可能就是访问西域的中国人,还有作为商人、政治避难者和官方使节在中国土地上生活的外国人。

    但是,在中国人进入西域以前,佛教对这个地区必定有某种程度的渗入,虽然很难确定它正式传入的准确日期。佛教的资料充满了传奇式的传说,[39]只有在研究经文翻译的年代学方面这种资料才可以利用;而在世俗历史编纂学方面,由于出自儒家文人之手,关心的只是皇帝的宫廷及其礼仪,关心的是政治、行政和军事事件;如果它提到佛教的话,也只是表现在非常偶然地提到的几件小事上面。这表明它们的真实性是相当可靠的,但它也意味着资料的数量少得可怜。

    汉王朝楚国内的佛教

    第一次明确地提到佛仅是偶然见于公元65年关于皇家的楚王刘英的一道诏旨中。[40]他的楚王国的中心位于彭城(在山东、河南和安徽搭界处),即一个世纪以后爆发黄巾军叛乱的那个地方。楚王英是汉明帝(公元57——75年在位)的一个弟弟,他被怀疑搞颠覆活动,因此他呈上几段丝织物以求贷他一死。汉明帝对他有不忍之心,就在公元65年的诏令中为他开脱;皇帝在诏令中袒护他的弟弟,[41]说他所诵习的是“黄、老之微言”和崇尚“浮屠之仁祠”;说他“洁斋三月,与神为誓”; 因此之故,皇帝声明他不负任何嫌疑,并把他的缣纨还给了他,以助在楚王藩邸举行的伊蒲塞(upāsaka)和桑门(?ramana)之盛馔。

    这两个梵文名词是译音的中文,分别指世俗信徒和佛教和尚。所以,我们在这里看到他们把佛和黄老————即老子和黄帝————联系了起来,可能把这二者当成了一个单一的神明。他被当做一个神像,应该向他祭祀并实行斋戒。[42]彭城是一个重要商业中心(它今天还是一个铁路交会处),很可能吸引了许多外国人,其中当然也包括佛教和尚在内。但是,皇帝对佛教之着迷,表明甚至在京师洛阳也是很虔心礼佛(他与黄老合在一起)的。后来,到了公元1世纪的中叶,佛教已经由中外商人汇集之西北诸绿洲而深入到中国的中原和东部了。

    五年以后,即公元70年,楚王英又被卷入另一次叛乱阴谋之中。这一次他和几个道教方士在一起,方士们制造了有利于他的预言,他被判处死,但皇帝又一次只是把他废黜并把他发配了事;他被发配到长江以南的丹阳郡(安徽);楚王英在这里于第二年自杀。可能至少有几名佛教人士陪伴他到丹阳,这可能表明佛教第一次传入了中国南方,即江南地带。

    但是,刘英的佛教社团在彭城存留了下来;一个世纪以后我们看到它在当地的官员笮融的庇护下兴盛起来;笮融因彭城刺史曾授权让他管理粮食运输,因此而发家致富。彭城刺史陶谦和笮融一样,也是来自丹阳。陶谦身名大显是因为在公元194年后镇压黄巾军有功,也因为他在公元190年董卓的政变中忠于朝廷;那次政变使洛阳遭受了很严重的烧杀之祸。[43]京师的居民流落到彭城地区避难,这个地区很富庶,所以他们能托庇于此,不致受到京师扰乱之害。

    今天我们得知,笮融大约在公元193年曾在彭城附近造了一座大佛寺,上覆以尖顶,另加九个仿印度塔形式的圆盘,中伫一衣锦的镀金佛像。这个建筑物有几层楼高,中可容“二三千余人”在那里念经。为了招徕当地民众参加他的佛教社团,笮融自己主动给这些老百姓豁免国家的徭役;在庆祝佛的生日和浴佛节的时候,他举办大规模的集体庆祝活动,长长地布席于路,让参加者有饭吃,有酒喝。参加的人数可达万余人,所费以百万计。[44]

    这些数字当然是被非佛教徒的历史学家夸大了的,因为他们不赞成佛教徒在奉献中大量靡费钱财,也不赞成对信教者豁免赋税(这种豁免到后来只给予受戒的僧徒);笮融的跟随者,即新入教的中国教徒,肯定不在这样的僧徒之列。笮融和楚王刘英一样,没有落得好下场。公元193年,曹操袭击并荡平了彭城;笮融逃到了长江地区,据说跟从他的有一万多彭城男女居民,并且还随身带有三千心腹骑兵。很可能,他的佛教宣传的真意确是想在这样的大激战中为他自己招集随从,同时很可能,这些追随者就是黄巾军的孑遗。可是,我们未见资料上有关于笮融的佛教杂有道教之说,像这个时期通常的情况那样。无论如何,笮融这一事件的功绩是它使我们对佛教在汉代民间中的传布情况能略知一二。老百姓的宗教生活实际上在历史材料中被忽视了。

    洛阳佛教的开始

    所有的证据都表明,汉王朝楚国的佛教社团实际上只是一个已在京师成长起来的社团的一个支派,关于这一点虽然我们知道得不多。在公元3世纪之初,我们知道京师洛阳有个许昌寺院。这个名称表明,它一定由刘英的母舅名许昌者早在公元1世纪所建。可能是在刘英于公元71年被处死和彭城国除之后,他把来自彭城的僧众安置在他的宅第之中。[45]我们知道,大约就在那个时候,汉明帝在做了一次梦兆之后便派了一个使团去打听西方佛教的事情。这个使团据说带回了两名印度僧人,即迦摄摩腾(Kā?yapa Mātanga?)和竺法兰(Dharimaratna the Indian?),并为他们建立了白马寺;取这个名称是为了纪念那个驮回佛经的吉祥动物。

    可是,这是一个在以后很晚时间才出现的传说,显然这些僧人的名字不大可能是凭空捏造的。这两名和尚据说是最早翻译了印度经文,即《四十二章经》,人们传统地把它定在公元67年,但实际上它的翻译似乎不会早于大约公元100年。[46]这部经文与其说是一部翻译作品,不如说是一部介绍佛教教义要旨的入门书籍,特别是按照所谓小乘教义介绍佛教的道德的书。它不是用佛祖讲法的形式,而是仿照中国的《孝经》之类的经书或老子的《道德经》的形式。今天,我们仅拥有大加修改过的经文文本,其中道教的影响很明显。[47]

    自此以后,只有在译书的版本记录或在书目介绍中才可对汉代洛阳的佛教情况略知一二。这些译文或者译自梵文原文,或者更可能的是译自中亚的普拉克里特语(Prākrits),因为大多数译者并不全是印度人:其中有两名安息人、两名粟特人以及一些伊朗人、三名月氏人(Indoscythians),只有三名印度人,甚至他们也是通过西域才来到中国的。[48]

    译者中最早和最出名的是安世高,即安息人世高,他于公元148年来中国,协助他的是他的同胞安玄,此人是一名商人,公元181年来到洛阳,并懂得中文。[49]很显然,安世高和安玄翻译的东西都由中国佛教徒提出,因为它们或者论及中国人在自己的传统中所熟习的小乘教义中命理学之类的内容,或者论及精神修养和呼吸功夫,这就使得佛教的瑜伽(yoga,中国叫做“禅”,dhyāna)和道教的同类功夫很相近。另一方面,所谓大乘的翻译风气则大畅于第二代的翻译家,他们于公元2世纪之末和3世纪之初在洛阳工作;这个时期是佛教的两乘在印度和西域过渡的时期,也是道家哲学在中国本地开始复兴的时期。关于“空”(?ūnyatā)的教义和对于来世的“净土”的信念,必然会吸引中国的文人学士,因为他们正开始背离越来越暗淡无光的儒家关于今世的宇宙——政治观。第一部关于佛教“般若”(praj?ā)的书是公元179年由一名月氏人和一名印度人翻译,而由一些中国道教徒协助;这些道教徒中有一人有“祭酒”职称。[50]

    这些最初的译本充满了道家的说法,这是中国合作者利用这些说法来翻译佛教的专门用语:例如瑜伽(yoga)或菩提(bodhi)被译为“道”(the Way);涅槃(nirvāna)被译为“无为”(quiescence,或“no-ado”);绝对(tathatā,“suchness”)被译为“本无”(non-being),而佛教的圣人(arhat)则变成了道教的“真人”(immortal)。用这种办法,佛教的“般若”雷同于道教的“真知”,它被称为“玄学”。其结果是产生了一种使文人们厌烦的笨拙而晦涩难懂的话,这特别是因为那些写中文译本的人文化方面的经历很平庸。

    但是,外国和尚经常出入于朝廷中受过教育者的贵族之门。早在公元100年,张衡(公元78——139年)就在他的形容长安的诗作(《西京赋》) 中提到他们,公元166年洛阳朝廷正式兴起了拜佛的仪式,与此同时也礼拜老子(根据史料,也礼拜黄老),在此前一年,即公元165年,桓帝(公元146——168年在位)因无子嗣,派了一个代表团到苦县去祭祀老子,此地在洛阳之东,据说是老子的出生之地;这里的庙里有一幅孔子的壁画,传说孔子曾问道于老子。上面提到的《老子铭》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创作的。[51]桓帝受他的配偶————窦后————的影响,这位窦后和前汉的同宗窦太后一样也是支持道教的。

    公元166年,皇帝自己也在洛阳宫内祭祀老子以及佛祖。我们知道这一点,是因为那时襄楷的奏疏是这样说的。他是一位道教中心地、今山东省籍的星象家;他从原籍来到京师是想警告皇帝注意灾象,并且指责他的暴政和与他的后宫妇女们所过的放荡生活。[52]他在谏草中写道:“又闻宫中立黄、老 〔据另一异文为“老子”〕、浮屠之祠,此道清虚,贵尚无为,好生恶杀,省欲去奢。”因此,他引了两段《四十二章经》的文字;他又提到了干吉的《太平经》,[53]所以他问皇帝究竟是否遵道而行事。他在奏疏中说到他相信佛祖事实上就是曾去夷狄之邦的老子。[54]他也怨积于胸地提到宦官们往往侵夺权力。

    这些祭祀都在宫内的一座特别华丽的建筑物内举行,桓帝曾为它举行落成典礼,这是因为史称桓帝“好音乐”,这两位圣人在这里被供奉在通常是皇帝专用的华盖里。祭祀的举行极尽浮华夸饰的能事:祭坛上铺以经过刺绣的羊毛织品,使用的是金、银器皿;供上牺牲礼品,并且奏祭天的宗教音乐。它使人不禁感到,这种把佛和神化的老子拉在一起的做法不过是一位傀儡统治者在汉宫廷的时尚是模仿西方蛮夷习俗和他们的衣着、椅子、乐器和舞蹈之时的非分之想,就在那一年,一个西方人来到中国,并以罗马帝国的马可·奥勒留的使节的身份出现;中国人想象中的以大秦为名的罗马帝国,是某种异国情调的海市蜃楼。[55]宗教的历史在前进,随之把佛变成了老子的上等助理祭司。

    公元3世纪的哲学复兴

    上面我们看到,汉朝政治秩序的崩溃如何把文人引得离开了儒家的价值观并离开了积极的政治活动和行政活动。[56]他们被宦官集团所迫害,并且在公元166年到184年之间被放逐到外地(党锢事件),这使得他们把自己树立成清议的代表;这就是说,他们认为要靠评断得失来纯洁朝廷的风气。

    在汉代的政府体系中,州牧或地方官可以在他的治下挑选那些以学识、才能或道德品质见长的人,或者挑选他认为够条件承当官吏职责的人。这些人便是所谓经过“州举里选”的人。[57]这种选用人才的办法必须考虑公众意见和地方贵族人物的评判,因此这些贵族人士能借机利用他们的影响以服务于自己的目的。贪污腐化和裙带关系风靡一时。

    在这种不正之风的背景下,文人们纷纷写嘲讽之作,用尖锐泼辣的语句来描述讽刺的对象,例如他们写道:“南阳太守岑公孝,弘农成瑨但坐啸。”[58]又例如这时也有关于曹操的品评,说他是“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除进行这种批评之外,人们还对性格的研究越来越感兴趣,稍后把它加以系统化的有刘劭的《人物志》:这本书兼有儒、道、法三家的影响,但其主旨却是要依据各人的命分和天赋给予他们的性格来确定选拔官吏的标准。[59]

    为了避免清议人士的批评,政府转而对文人学士们采取攻势。它单独负起了品核人物为官吏候选人的工作,建立了视察员的制度,使他们负责发现和挑选那些经过评论而适于推荐到中央政府并准备予以任命的人。这种制度被称为“九品中正”制。[60]它是在曹魏的初期(公元220年以后)才由官方开始采用,但它的起源可以上溯到汉代末年。事实上它是这样一种荐举制度:它为独断专行和任人唯亲大开了方便之门,也使得国家的官员都要俯首听命于那些急于控制文人的军人独裁者。

    从这时候起,这种文人越来越脱离公共生活,清议便逐渐被代之以清谈,即谈哲学,谈文学,谈艺术————所有这些题目都用马拉梅的午后集会方式加以谈论,即用机巧、论难和才华进行辩论。这种事情部分地是那些尚无一官半职的知识分子用来消遣时间之道,但是,他们也用宗教的语调————先是用道教语调,后来又马上转而用佛教语调————来展开哲学的辩论。它的发展趋势只限于社会上的遗闻轶事方面,按照大多数历史学家的意见,它为紧接汉朝黑暗时期之后的哲学复兴铺平了道路。[61]

    于是我们看到了古代世界的各种哲学流派出现了新面貌;其中不仅包括墨家和法家,也有所谓的名家在内。如果按照西方中世纪哲学用语的意义把“名家”译成nominalism,那可能是译错了。名家学派按照法家和儒家的精神,主张每一个“名”(onoma)、每一个术语、每一个头衔,不管它是行政方面的或者社会地位方面的,都应该配得上相应的“实”(pragma);换句话说,这意味着应该调整使每个人得以量才授职的这种属于社会的和政治的范畴的秩序。[62]甚至经学的今文学派和古文学派这个老的争论问题又被提了出来。

    魏国的一位高级官员王肃(公元195——256年)据说曾伪造《书经》的古文本,想以此证明他攻击汉代注疏的正确性;他又据说曾伪造《孔子家语》;孔子这位圣人在这本书里被描绘成一个纯粹的普通人,从而揭穿了汉代传统把他变成的半神的形象。[63]但是,最重要的是道家卷土重来,恢复了它的辉煌的过去。

    正始年间(公元240——249年)哲学中的儒家和道家

    从这时起大约有1000年时间,儒家经历了哲学上(以及宗教上)的贫困的年代;但是由于它与道家结合,它在公元3世纪也有一个最后的哲学上的辉煌时期。在曹魏王朝第三位皇帝治下的正始时期(公元240——249年),仍被视为中国哲学和文学编年史上富有成果的复兴时期。正是在这个时候,何晏(公元249年被处死)和他的朋友、被视为玄学创始人的王弼(公元226——249年)都发挥了作用。“玄”这个字取自《道德经》的开宗明义第一章:它指出,“有”和“无”二者构成了“玄之又玄”。在玄学的研究中有所谓“三玄”,即老子为一玄,庄子为一玄,《易经》(及其哲学附篇)又为一玄。

    在这几部书的基础上,何晏————更主要的是王弼————他们阐发了一种学说,它在许多方面颇似西方同时代诺斯(gnōsis)的含义。这两位作者都注释了《道德经》、《易经》和《论语》,但只有何晏所注《论语》和王弼所注《易经》与《道德经》流传至今。他们两人都没有注《庄子》,但是他们都对此书很熟悉。为了充分理解他们的折中于儒、道两家之间的思想的意义,我们必须看看他们生活的环境。

    何晏出身于基本上是豪门贵族(aristocratic)时期————甚至就某种程度上说还是封建(feudal)时期————的最上层贵族之家。[64]他的母亲是曹操(公元155——220年)的一个妾,所以何晏被收养在宫中。他娶了曹魏的一名公主————即他的母亲同曹操所生的一个同母异父妹,所以成了一件丑闻。他是一个典型的美男子,面如傅粉而文雅的人,一个他的敌人往往称之为“浮华”或花花公子式的人物。他“喜欢黄老”之学,因此在“清谈”中很出众。他的放荡不羁招致了重视正统传统的人的敌意。他甚至被说成让一种使人发狂的药物风行于世;而且他的许多朋友和追随者都是吸毒者。[65]在无子的魏明帝(名曹叡)于公元239年死去以后,由他的只有七岁的养子继位,此人在历史上被称为少帝。曹家的另一个成员曹爽当了辅政。他也有浮华的非正统趣味,但还有政治野心。可是,与他同时辅政的却是司马氏的一个成员。此人就是司马懿(公元179——251年);他也想夺取帝位。他的孙子司马炎杀了曹家的最后一个成员,结束了魏王朝,从而建立了西晋(公元265——316年)。

    在正始这个短暂的时期内,即从公元240年到249年之初,曹爽取得了主宰一切的地位,他的周围聚集着一批鼓吹思想和行动自由的知识分子。于是何晏成了尚书中的一员。这使得他能够任命他的几个朋友为官,特别是任命了王弼,虽然他只能给他一个低级职位。这两位哲学家现在都被卷入了公共生活之中————这是他们选择了儒家的道路,但却与道家的宗旨大相径庭。所以何晏在开始他的宦海生涯时不是没有保留的。他在一首诗中呼唤飞到伟大的纯净中去以逃避猎人罗网的野天鹅,但是他们仍因随俗浮沉而受到了谴责。

    这便是左右何晏和王弼二人的思想上的妥协————此即在道家的自由意志论和儒家的信仰之间所作的妥协。[66]公元249年司马懿在政变中结果了曹爽的性命,也终止了何晏对于卷入政治的默认态度;两人都被处死。他们的朋友嵇康(公元223——262年)是另一位不守礼法之士,也在公元262年被接替其父司马懿为独裁者的司马昭所杀害。在这时蔑弃正统是要冒生命危险的。

    王弼也是世家大族、书香门第的子孙,这个家世与荆州(湖北)州学的建立者有世交的关系。这是一个在汉朝末年的动乱中相对安定的地方;它变成了那些以革新的古文学派精神注释经书的学者们的避难所。[67]王弼生而早慧,他的思想近似于何晏,但他的哲学思维才能要大得多。他在“清谈”中学会了运用辩证法,所以他的思想主要是以“有”和“无”为基础。“有”的字面意义就是“there”;“无”的字面意思就是“there is not”或“there is nothing”。[68]“What there is”组成了现象世界,组成了经验的、具体的一切,而同“What there is not”相对立;后者乃是一种无差别状态,一种绝对的状态。这和我们今天所理解的being和nonbeing没有关系,这两种本体论的范畴从来没有使中国人发生过兴趣,[69]更确切的说,而是含有我们今天所说的“existential”和“not existential”的意思。“无”不是我们给予这个词的虚无意义上的nothingness,它只有“有”的反面的意义;相反的,“无”是“有”的基础。依照王弼的说法,它是现世的根源,他似乎是用宇宙起源论的观点来看待它,因为他的思想关注的是这个世界,而没有设想任何先验的超自然存在。“无”是宇宙的原初状态,在这种状态下它为“there was nothing”,但称为“there is”的万事万物却由此而生。

    这两种完全地道的中国思想产生了也是完全地道的中国的辩证法。“有”并未被否定。它补足了“无”,正像“阴”之补足“阳”一样。王弼说:“是以天地虽广,以 ‘无’为心。”[70]“无”可以比作“理”,这是主宰一切事的nomos;它是同“众”相对立的“一”,即组成“有”的那些“末”之本。“有”是用,即是实际的应用,亦即“体”————也就是“无”————的作用。“无”是静,是动的根源;是表现和完成于行动主义(activism)中的寂静(quietism);是一个人要介入而又尚未介入的不介入状态:“故万物虽并动作,卒复归于虚静,是物之极笃也。”[71]

    以一个人从“无”中吸取灵感为例,它是行动于“有”之中的最好的办法;这种行动是“无心的”、“无爱憎的”、“无为的”。圣人并不是“无情”的,这是一个在中国详加讨论过的问题,正像它在希腊化世界大约也在同一时期受到讨论的情况那样;他不是无“情”(pathos,feelings或passions)。他和常人一样,也有情,但是他比别人更富于“神明”,使他能用“通无”的方法升华它们;这就像大乘佛教那样,“是要通过情(klesá)本身来逃避情”(“应于物而不累于物”)。[72]

    这是可以追溯到王弼本人身上的几种意识形态原型,此后就变成了中国哲学必备的内容。在它们的背后有着明显的儒、道二家之间互相牴牾但又有一种想调和它们的企图。如果翻译成实际行为上的语言,那么,寂静和行为主义、静和动(这些词均出自《庄子》和《易经·大传》)便是表示既要从事于公共生活、又要退隐林泉,既要受国家的征召、又要标榜遁世主义。[73]这是一种两难推理式的困境,它一直使中国人大伤脑筋,而且至今仍然是中国人热门讨论的话题。对于正始时期的哲学家和他们的追随者来说,政治环境使它变成了一个特别引人注目的问题。他们那时极需强调儒家的优越性。如果某人提出反对,说孔子并没有提到“无”,他们会这样回答:这恰恰是因为任何人都没有能力谈论它。[74]孔子因为在很大程度上把“无”变成了他本人的一部分,体现了它,所以才对它默而不语,而老子和庄子所以要经常谈到它,乃是因为他们对它没有足够的经验。[75]这很像基督教徒试图在《旧约》圣经中找出它的言外之意那样。《论语》中有一段话(《先进第十一》),提及孔子曾说,他的以神秘倾向知名的弟子颜回,有好几次发现他自己“屡空”,即贫穷,何晏的注说这是指精神上的空虚,也就是“无”(“虚无”)。[76]

    儒家的面子必须保住。据说王弼“好论儒道”。[77]儒家胜利了,至少在表面上是如此,因为孔子对王弼说来仍是大圣人。但是这只是表面上的,儒生们没有上当。例如裴頠(公元267——300年)就在那一个世纪之末对何晏等主张“贵无”的人发动了攻击,著《崇有论》来嘲讽他们。[78]后来,儒生们诅咒何晏和王弼是制造灾难的人,认为他们应该对中国北部沦陷于夷狄之手的这个问题负责。

    庄子思想的复活

    如上所见,不论是何晏也不论是王弼,他们都没有注过《庄子》,虽然这本书在他们著作中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属于这位伟大哲学家名义下的稿本历来少见,搜寻他的稿本在他们的时代必已开始,从西晋(公元265——316年)之初起就开始出现了现已亡佚的第一批注疏。据传,此种注释不下一二十种。崔的注,就我们搜集到的一些残篇看,其志似乎不是要在哲学方面有所标榜;晋皇室成员司马彪这位语言学家和历史学家的注也不在哲学方面。真正从哲学方面注释《庄子》的要算从向秀和郭象开始,这两人是何晏和王弼之后的那一代人中间最伟大的思想家。

    我们现在拥有他们所注的《庄子》,注者名为郭象,但是我们不能确切知道,这两个人中谁对哪一部分负责。有一种说法,[79]郭象“发展了”向秀的注。郭象还搜集了《庄子》当时存世的诸种版本,从中弄出了个定本,按照传统说法它多少作了些删节,这就是我们现时所有的本子。像何晏与王弼的情况那样,我们也要谈几句关于这两位哲学家的生平,因为在中国,一个人的生活和思想总是有联系的。

    向秀(大约死于公元300年)是嵇康(公元223——262年)的朋友;后者为曹魏的富裕贵族,曾联姻于曹操之曾孙女。在正始时期的末年,他招集了一批后来称为竹林七贤的文士追随着他。[80]这个俱乐部包括一些实际信奉道教的人,这种道教有时被称为新道教。这些人中有些人搞长生术,例如嵇康本人就是如此,而另外一些人则从道家的自由意志论趋向放荡不羁,从“无”走向虚无主义。后者放纵自己;饮酒、服用药物————而最令儒家清教徒难堪的是搞裸体主义,[81]打着庄子主张“自然”的旗号来为这些古怪行为辩护。

    竹林七贤之一的阮籍(公元210——263年)是诗人,曾著有《达庄论》一文。就是在这些人中间向秀才有了应该给《庄子》作透彻的注疏的想法。他的朋友们喜欢蔑弃书本和咬文嚼字的形式,所以嘲笑他,并问他为什么觉得应该写一本注释而不使自己适情任性,像伊壁鸠鲁学派的信念所要求的那样。在这方面我们得知,在向秀以前,读过《庄子》的人们只是一些方士,但是没有人能够解释庄子的思想体系(“旨统”)。[82]在他的一段关于诡辩家惠施的注文中,就连郭象(如果不是向秀的话)也说,在他读到《庄子》以前,他经常听到辩论家们讨论惠施的悖论,说它们应该属于庄子,最后他确信,庄子是属于辩证学派的。[83]当向秀把他已完稿的著作送给他的朋友们看时,他们都大为惊异,其中有一个曾嘲笑过他的名叫吕安的人大声叫道:“庄子可以不朽矣!”[84]

    公元262年,竹林七贤中的两人————嵇康和吕安————被司马氏处死,因为后者敌视自由意志派的道家。向秀马上赶赴京城,为他的朋友们说情。但是,他很快又与独裁者司马昭取得和解,[85]跟他的朋友们脱离了关系;在司马氏于公元265年做了皇帝以后他便当了司马氏的官,从而直接否定了他的道家信仰。因此,150年以后诗人谢灵运说向秀是一个儒、道二家的调和者,这话不是没有道理的。事实上,向秀在年轻时曾著有《儒道论》,但他后来否认此文与他有关。[86]

    郭象(大约死于公元313年)这个人甚至更重要一些。他甚至比向秀更明确地注意不让他的哲学观点牵扯到他的世俗利害关系中去。他在西晋王朝初年的宦海生涯中很是得意,颇得统治者司马氏的言听计从。据说,他们待他非常好,致使他在政府中有过分的影响,因而很多人嫉妒他;甚至有人指责他剽窃了向秀。向秀的注释可以追溯到曹魏的末年,其时是在嵇康和吕安于公元262年被处死之前;郭象对它的修订则应完成于晋惠帝统治时期(公元290——306年在位)。

    他们的这个注释本子浸透了在道家和儒家之间搞调和折中的精神,重点却细心地放在儒家方面。郭象的序是一篇极好的散文,精巧而富有深意,他在这里对庄子表现了种种保留的态度。他说,庄子的华丽词藻不能见诸实用,因此他的著作不能与儒家经典相提并论;他只不过是古代“百家”中最前面的一家而已。[87]

    那么,郭象,或者在他以前的向秀,是怎样高超地把儒家和道家融于一个首尾相连而出色的有创造性的体系的呢?[88]他想方设法把庄子的自然同多年来的半儒半法的给予各人的“分”[89]的概念联系起来;这便有些像斯多葛派的“命运”(kathēkon),或印度的种姓原则,或者像柏拉图的《共和国》里的正义的观念。在郭象看来,事物之所以是什么(“然”),是由于它本身是这样的(“自”)。按照他的话说,我们应该使“自然”在我们的自身中行动,遵循我们固有的秉性(“性”),正像它在宇宙秩序中以及在社会和政治秩序中自然而然(“自然”)的那样。如果每个人都安分守己,根据他的“性分”行事,那么,依据每个人的命运在其中密切结合而不可分的事物的自然秩序(“物理”),宇宙之“道”将能够完成它的作用,完成其所“化”了。

    因此,在这种共性和这些个性之间就存在着这样的参与,这样的固有性,严格说来,共性只存在于个性之中。[90]宇宙 [天和地]只是囊括万“物”的一个总名词。[91]共性————即道————只能在个性中才找得到。这些个性是自行存在的(“自然”),是自己创造自己的(“自造”),是单独地起作用的(“独化”)。道本身是“无”,因为它就是一切事物;它的特性是“无”,因为它就是一切事物的特性。[92]“无”不再是像王弼所认为的那样是潜在性,或者是“有”的产生的本源。[93]它确实是“无”,一种非生产的无;再没有任何从“无”到“有”的宇宙演化了。每一种存在物在其自身之中都含有一切存在;它是一种单子,是所有其他单子所不可少的单子;它与其他单子互相结合于宇宙秩序之中。

    因而就出现了关于“无为”的非常个人的社会的和政治的解释。“无为”不是“静坐于山林之中”(即退隐之地)。郭象说,这是庄子和老子的“无为”,他们的思想是被那些承担负责职务的人————即官吏们————所抵制的。[94]真正的无为就是在自己名分下的有为。因此,“动”应该说是寓于“静”之中;一个人可以服务于国家或一个独裁者,但只要动是出于自然,他在服务时可以不是“无心”的、无自利心思的或者是个人无干预“道”之作用的动机的。

    从此又产生了另一种奇怪的理论,即万物同一或同等的理论。是万物之“理”使得万物都各有其决定性的名分,通过这名分它便在整体的适当运行中起作用;在这一方面,万事万物都是同一的和同等的,它们之间不会彼此相嫉妒或相轻视。郭象就用这种方式解释了《庄子》的第二篇————《齐物论》,并说他在《庄子》的第一篇《逍遥游》中找到了自愿服役的学说。如果飞得无限高的大鹏————即利维坦式的宇宙飞行员————是和小蝉(或斑鸠、或鹌鹑,按其不同种类来说)相对的,如果至人和小民的境界截然相反,那与他们的作为无关;他们是各按其名分而自然如此的,而对于他们每一个人来说自由就包含在“逍遥”的情绪之中,每一个人都在他所接受的名分之中。把这移置到政治方面(郭象越是少言政治,他越是想到政治),你就可以为近似于愤世嫉俗的不平等辩护了。

    这种理论在别的地方还接近于荒诞可笑。《庄子》有一部分谈到“天”和“人”的问题。[95]天,就是指人之受之于天(自然)者,它存之于“内”;而人,则是他所加的一切东西,是天赋之外的一切外在之物(“外”)。《庄子》在这里用了著名的马和牛的比较。对于马或牛来说,它们的天的部分是都有四蹄,它们的人的部分是马勒或牛鼻环这种人加之于外的驯养它们的工具。郭象直接同庄子的思想相矛盾,他为驯养、文明、严密的组织辩护。他问道,如果人们想活下去,他们除了驯养牛和训练马以外尚有何其他办法呢?而且,马和牛拒绝戴马勒和穿牛鼻子吗?完全不。因为这是它们的分,是天命管着了它们的命运,决定它们必须如此。

    因此,家畜的驯养虽然是人之所为,但驯养是有天的原则的。唯一违反天理的情况就是超过它们的分之极限而无节制地使马奔跑和使牛劳作。在描写不需要豪华马厩的野马的自由生活的一篇寓言中,马的形象被庄子再一次用过。郭象在这里译注道:“马之真性,非辞鞍而恶乘,但无羡于荣华。”[96]中国的农民也是这样……很清楚,郭象是完全曲解了庄子的思想,因为庄子总是反对社会的任何等级组织或劳动分工,而且他是把过去(像马克思之把未来一样)设想为“混茫而同得也则与一世而淡漠焉”的社会。[97]

    郭象是一位出色的哲学家,或者至少是一位才华横溢的诡辩家。他或许比古代以后的任何人都更能进行辩论(甚至包括王弼在内);除此之外,他也拥有第一流的文学风格。但是,作为注释《庄子》来说他就没有什么价值了。有人说,不是郭象注释了《庄子》,而是《庄子》注释了郭象。

    此后不久,道家葛洪(约公元282——343年)提到了一位无政府主义的自由意志论者鲍敬言,他写的一篇短小论文是正确地理解了庄子的思想的。[98]但是,人们对于这位作者所知甚少,而是直到佛教侵入之时中古的中国才重新发现了汉代以前这位最伟大哲学家的真正的思想。东晋的佛教大师慧远在他于公元406年写的文字中明明白白地承认了这一点。[99]在向秀和郭象的身上找不到佛教的踪影,但是,佛教对于他们所体现的哲学复兴来说不是完全格格不入的,虽然在这些体系中佛教还没有被明白地表达出来。

    后来好久以后,当西方文化在公元16和17世纪来到中国时,也出现了相近似的情况。对于佛教之如此无知甚至是更令人奇怪的,因为在《庄子》的两位注释者生活的同一时期和同一地区内,在洛阳和在长安,从大约公元266年起,同时又生活和工作着第一位翻译大乘教经文的翻译家。这就是敦煌的竺法护(Dharmaraksa),一位月氏的通晓多种语言的和尚,他约在公元310年死于洛阳。也大约是在这个时候,中国的第一位正式受戒的和尚朱士行从洛阳前往西域求取梵文的《大波若波罗蜜多经》。对于像向秀和郭象等人在这些问题上的见解竟一无所知,这也是佛教的特点。

    佛教和道教的诺斯(GNOSIS)

    何晏和王弼曾经用道家语言注释儒经;向秀和郭象则以儒家精神去解释《庄子》。在这种传统和思想的冲突中,佛教登上了中国的哲学舞台。佛教向有教养的社会精英阶层的渗透变成了沉浸在道家复兴精神中的知识分子的工作,他们认为,他们在大乘教义中能反照他们的问题。大乘教义实际上只是在公元4世纪才开始影响知识界,虽然僧徒和文人之间早在3世纪之末已有某些最初的接触,这时是西晋王朝(公元265——316年)的初年。例如,中国的僧人帛远(约公元300年),便是出身于崇尚“清谈”和“玄学”————即道家的诺斯————的家世的人。[100]道家的诺斯和佛教的诺斯如此相似,这不能不使他们感到惊异。

    我们在前面已经看到,[101]第一次翻译《大般若波罗蜜多经》早在汉朝末年,即公元179年,是一个颇为简略的本子。公元3世纪之末,一种更详细的梵文本子(32音节的25000颂)[102]有两次(公元286和291年)被译成可读性更强的中文本子。这里就谈到了“无”和“有”的问题。道家典籍中的“无”(“虚无”)被弄得近似佛教的“空”(?ūnyata),“无为”被弄得近似于佛教的“涅槃”(nirvāna)。“动”与“静”的辩证关系被等同于佛教在认识论基础上所确立的“俗谛”(samvrti-satya;“conventional truth”)和“真谛”(paramārtha-satya;“ultimate truth”)的关系。

    道、释两家知识分子的这类接触越来越多,特别是在南方,在公元311年洛阳遭蛮族入侵的洗劫,晋室朝廷和贵族播迁到长江下游以后(东晋,公元317——420年)更是这样。在京师————即后来的南京————和在今浙江省,这种冲突有增无已;在这些地方南迁的贵族把正在开垦的富饶土地都占为己有。南来的文人们因政府已支离破碎而变得懒散起来,同时永无休止地怀着收复北方国土的幻想,所以他们纵情于“玄谈”之中,那些精通中国文化而本人是南来移民的佛教僧人也参加了进来。

    这个时期涌现出了几个杰出的人物。支愍度[103]是在公元4世纪上半叶南渡的,他以他的语言学著作著名,但更以他的“心无”理论著名。他把来自《般若经》的一种译文的这个字眼可能是故意地误加解释,即解释为不是外在的,而是内在化了的和精神化了的“无”。他说,“无心于万物,万物未尝无”。[104]他并不否认外界世界的存在,这完全合乎印度关于空的教义;但重要的是要保持开阔的胸怀,因而要在无所谓的态度中看待客观事物,即要以“无心”的态度对待它们。相对和绝对之间并不互相对立,而只有像印度的中观学派(Mādhyamika)所教导的那种反思;在这一点上,道家哲学和印度的大乘教有相通之处,因而中国人很快地注意到了这一点,并且从中得到了益处。

    “心无”说只是这个时期所提到的诸学说之一。主张这学说的有“六家七宗”,但人们对它们知之甚少;[105]他们围绕着“无”和“有”的老问题兜圈子,根据他们一知半解的佛教思想翻来覆去地想这个问题。其中有一种理论被支遁[106]用佛教的语言提了出来;它企图把“色”(rūpa)和“空”(?ūnya)合而为一。他主张,如果物质(相对的世界)被否定,那么,空就会变成与之相对对立的抽象的绝对;没有对立物的绝对不是真正的绝对。任何二重性都应该避免。物质本身里面没有存在,在这个意义上它与空是同一的。

    支遁也是北方人,出生于今河南省一个皈依了佛教的书香之家;但他的生涯却在南方,他在这里同“清谈”文人们搞在一起。他专门研究了《般若经》,他认为他在其中找到了“至无”,使“有”和“无”的对立得以解决。他把“至无”比作佛教的被提高到形而上学实体的般若(gnōsis;prajā),但是,他也把它比作中国古老的思想“理”。[107]他把“理”说成是“神理”————即超自然的和超验的东西,而在佛教传入以前的中国,它总是被从自然的和宇宙的意义上来加以考虑。

    这里我们发现了印度式的形而上学。支遁的有名主要在于他解释了讲“逍遥”的《庄子》第一篇。他坚决反对向秀和郭象的注疏,认为它用儒家观点玷污了《庄子》,使自由变成了“自愿的服役”,如我们在上面已经讲过的那样。他呼喊道:“不然!”

    夫桀跖以残害为性。若适性为得者,彼亦逍遥矣。夫逍遥者,明至人之心也。庄生建言大道,而寄指鹏鷃。鹏以营生之路旷,故失色子体外。鷃以任近而笑远,有矜伐于心内。至人乘天正而高兴,游无穷于放浪,物物而不物于物,则遥然不我得。玄感不为,不疾而速,则逍然靡不适,此所以为逍遥也。若夫有欲,当其所足,足于所足,快然有似天真,犹饥者一饱,渴者一盈,岂忘烝尝于糗粮,绝觞爵于醪醴哉!苟非至足,岂所以逍遥乎?[108]

    这样的解释当然比向秀或郭象的蒙骗人的说法更合乎庄子的思想。因此,需要有一位佛教僧人来把古代伟大的道家传统的线索重新连结起来。释、道两家彼此渗透:佛教因道家而变得清楚了,但是道家也借助于佛教而变得显豁了。可以和如下的情况作一个强烈的对比:这个时候在地中海世界,特别是在小亚细亚,也在进行着宗教信仰的综合————垂死的异教徒信仰(诺斯替教、俄耳甫斯教、孟他努斯主义等等)同希腊化世界的基督教之间也进行着信仰的综合。支遁的注释在文人圈子中引起了共鸣,自然,他不可能不引起那些自以为是的学者们的许多抗议,像王坦之(公元330——375年)就以《非庄论》做出了迅速的回击。

    支遁的几位世俗朋友以写了关于儒、释、道三教关系的论文而出了名。在《喻道论》小册子中,孙绰(大约死于公元370年)把佛祖以及老子都比做了孔子。[109]另一位作者殷浩(死于公元356年)则更喜欢《维摩经》(《维摩诘所说经》;Vimalakīrti-nirde?a),这是印度的著名作品,它的中心人物是一位俗人、一位商人,后来变成了圣人。[110]这样一个人物能够深深打动这个时期一直在动的生活和静的退隐之间受折磨着的中国文人的心;他们认为在这篇著作中找到了解决他们的动与静这个永远的两难题目的办法。支遁就是依据这篇经里的一段话来确认了色和空的。[111]

    除了支遁之外,此时最伟大的佛教人物,和他一样也是僧徒中的成员。这首先是指道安和慧远。道安(公元314——385年)和支遁一样,也是出生于北方的书香人家。[112]他很有学问,是一位语言学家、目录学家和优秀的作家。他通过从中亚来的一位名佛图澄的僧人的介绍而加入了佛教;后者曾在建都于邺(在今河北和河南两省交界处)的一个外族朝廷里供职。[113]政治动荡把道安赶到了南方。最初,他定居在襄阳(湖北),从公元365年到379年达14年之久,在那里建立了一个兴旺的佛教社团。公元379年,襄阳被另一外族————藏族近支的苻氏————所占据,苻氏在中国的西北建立了一个强大的前秦国(公元351——394年)。苻氏把道安带到了他们的京师长安。他在那里为伟大的库车翻译家鸠摩罗什铺平了道路:从公元402年起,鸠摩罗什向中国人提供了前所未见的最好的梵文版本。[114]

    道安在长安发现了一个很大的僧徒社团,他们同西域、印度,特别是同克什米尔有密切的联系,因为前秦帝国已把版图扩展到了中亚。他接管了指导他们翻译的工作,注意到他们有很好的原本经文,而且他们的翻译也是准确的。由于他是优秀的语言学家,他反对第一代翻译家用的“格义”的方法,这种翻译方法是在翻译梵文专门用语时使用相对应的中文词语,主要是借用道家的哲学语言。[115]因当时佛教的烦琐哲学(阿毗达摩,Abhidharma)在中国出现,它的高度系统化的分析方式给中国人显示了一种全新的思想和文学方式。这里所说的烦琐哲学就是一切有部(Sarvāstivādin:这种人主张“一切事物都存在”,无论过去和将来都同现在一样)的阿毗达摩,这是集中在印度西北部和克什米尔的小乘教。

    也是在公元4世纪的末年,四阿含(āgama,“四传统”) 的全文开始译成了中文。这是梵文经典的主要文献,它相当于巴利文经典的总集(Nikāya),其中含有释迦佛祖的讲经说法和他与其学生的谈话,有些像基督教的福音书。中国人只是到现在才第一次能够接触到佛教传统的这些主要材料,因为虽然《阿含部》(āgama Nikā ya)被所有印度学派都视为主要经典,但它们从未引起中国人的注意。中国只是吸取了佛教哲学中与道家思想接近的东西,例如,大乘教的“诺斯”跟道家的“诺斯”接近,同时更加实际的是吸取了“禅”(dhyāna)的神秘方法,因为它与道家的方术相似。道安把中国的佛教扭向了印度化的方向,这个潮流一直向前发展到唐代。道安使得我们有了关于自汉代以来翻译成中文的佛经或用中文写的佛经的大部头批判性书目。他从事这项工作是因为他相信,对过去的工作做出总结会有助于前进。他的部分目录提要至今仍然存在。[116]

    他的弟子慧远(公元334——416/417年)也是来自北方,但是他在南方佛教中有一种开山祖师的作用。[117]他曾按常规走受教育者皈依佛法的知识分子所走过的道路,但他的进步使我们想起圣奥古斯丁的足迹。他最初读儒书,然后读《道德经》和《庄子》,再后就跟道安学《般若蜜多经》。他追随道安到襄阳过流放生活,后来更南下到达长江。公元380年他卜居长江右岸的庐山(在江西北部),栖息此处直至老死;尽管朝廷一再征召和京师(后来的南京)附近的显贵们一再邀请,他都拒不出山。相反的,人们上山来拜访他,在他的周围形成了一个崇拜阿弥陀无量寿佛[118]的社团,他们发誓要往生到无量寿佛的极乐净土里去;为了这个目的,他们还实行念佛(bunddhānusmrti),其中包括以想象佛陀的形象来把思念凝聚在佛的身上。

    对于世俗人们来说,这种忠诚的祈祷方式要比和尚们的坐禅容易一些,因为坐禅之功得屏除杂念和控制呼吸。但是,慧远也对坐禅感兴趣,他派了几个弟子去克什米尔寻访禅功的操作方法。其中有一个人从克什米尔回来,并带回了一名印度专家叫佛陀跋陀罗(Buddhabhadra)的人;此人于公元418年到达庐山,并译出了《瑜伽师地论》(Yogācārabhūmi)这篇关于禅功问题的大文章。此论以小乘为基础,而在篇末加了一段和大乘教设想一样的关于净土的话。[119]

    因此,慧远倡导了主要的佛教思潮,使之经历了禅宗和净土宗这些中国佛教派别的兴衰而与世常新。但是,他的关于诺斯(gnōsis;praj?ā)的著作,即慧远倡导的第三种思潮,却不那么走运,因为他过于沉浸在中国的文化————例如“格义”————一之中,而不愿吸收印度的烦琐哲学,正像我们从他写给鸠摩罗什论“佛的身体”和大小乘的信中所看到的那样,也正像我们从他论灵魂不灭的作品中所看到的那样,这些作品表明他对印度关于“业”(karman)和“我”(ātman)的教义是所知不多的。[120]原则上,佛教否认任何灵魂的存在或者可能从一个存在经过轮回转到另一个存在;但每个人却又随身伴带着他的行为所产生的责任(此即“业”或“业报”)而转到他的来世。这是佛教教义中最难捉摸的矛盾之一,也是有学问的印度人无休止地讨论的问题之一,因此中国人感到迷惑不解是不足为奇的,特别是因为他们如此地迷恋着道家关于长生的思想就更是如此。这个问题在公元6世纪还在讨论之中,由儒家范缜所著的《神灭论》可知;他的理论引起了轩然大波。[121]

    尽管事实上慧远身居山林,但在发展佛教教会制度上和在使佛教一贯同儒教国家形成紧张的关系方面,他都起了一定的作用。人们写信来向他请教。在京师建康(南京)举行的一次王公大臣会议之后,慧远于公元404年写出了《沙门不敬王者论》的小册子。[122]对这个问题的决定有利于僧徒,国家给了他们以豁免权的身份;但是后来又屡次旧事重提,和尚们的境遇时好时坏。

    在我们放下直到公元5世纪末之前在中国南方一直进行的释、道之间的哲学争论以前,我们必须考虑那时成为南、北方联系人的一个和尚,其人即竺道生(公元360——434年)。[123]他既是南方慧远的学生,也是北方鸠摩罗什的弟子。他生于河北,长于佛教的旧中心地彭城,其父在此为令,他便在此出了家。公元397年,他随慧远上了庐山,但是,鸠摩罗什的到达北方甚至在南方也引起了轰动,在公元405年把他吸引到了长安,同行者有慧远的其他几个学生。在长安,他和鸠摩罗什合作,搞了他的规模巨大的翻译工作和注释工作。三年之后他返回庐山,并带回了长安的消息和经典。后来他定居建康(后来的南京),与那些南渡的、皈依了佛法的大学者们同游共处。

    大约在公元413年,经历了14年长途跋涉的著名朝圣者法显回到了建康;他的路程是从西域到印度,又通过锡兰和印度尼西亚返回中国。法显是在那个时期研究佛教世界的众多中国朝圣者中最著名的一位,也是我们拥有完备记述材料的唯一的一位。[124]他不是一位伟大的学者,他的梵文知识也很平平;但是他的《佛国记》连同其他朝圣者的一些内容重要的残篇仍然是不朽的资料,没有这些东西,我们对于公元1世纪亚洲佛教的历史就会基本上一无所知。[125]法显从华氏城带回了《大般泥洹经》,他一回到中国就马上在佛陀跋陀罗的帮助下把它译了出来。这一著作以大乘教的极端形式为基础以至于接近异端之说,例如它包括“大我”(mahātman)教义在内的这种“大我”不仅超越非佛教徒的自我,也超越小乘教的“无我”(nairātmya),以及一切众生皆生而自有佛性的教义。

    此时,竺道生认为法显的译本为人们可以变成“有悟性”之佛的可能性辩护,甚至认为被命(一阐提)所咒诅的人也是如此。这差不多是在以路德派的方式下暗示,这与任何想取得佛性的努力一样,做善行也是徒劳的(“善功不必有善报”),因为佛性就存在我们身上,而我们只要实现它就是了;基督教诺斯替教派的教义也与此相似。我们再一次面对着动静之间的冲突。可是事实上这个命题认为,一阐提在法显所翻译的《大般泥洹经》中并没有许许多多文字,因此竺道生被指控为异端而被驱逐出建康佛教社团。但与此同时,这部经文的一个繁本到达了中国北方,其中关于一阐提的一节文字就是如此说的:竺道生得到了胜利。

    另一与竺道生有关的教义在中国有着深远的影响。从支遁起,如果不是在支遁之前,就一直在讨论“悟”(bodhi;enlightenment)的问题。它是通过逐步积累善行、功德、修持和学习而渐悟的呢,抑或作为整体,超过时间和空间而立刻顿悟的(正像政治上革命的极权主义同改良相对立那样)?[126]竺道生是相信顿悟的,在唐代发展起来的未来的禅宗的种子已包含在他的主张之中了。当时的诗人谢灵运(公元385——433年)是一位大贵族,曾长期在儒家的顺从和道家的意志自由论之间受尽折磨,但他的个人信仰却是佛教,他和一批人通信讨论了“顿”与“渐”的问题。

    谢灵运在序《辩宗论》集子时就印度人和中国人的特性问题发表了几点奇怪的议论。[127]他告诉我们,印度相信“渐”,中国人则相信“顿”,因为像王弼所说的那样,[128]孔子曾经“体无”,他的眼光是统一的和全面的,而佛陀劝告“积学能至”,以完成道。谢灵运还接着说,这种区别可以用地理条件和人种类型来说明,这是中国学者经常用的生态学说明方式。他说,中国人用一种直接的、综合的想象力,偏重于“理归一极”,而印度人则认为“受教”要更容易一些。

    这样,就把孔子本人搞成了一个“顿”悟论的支持者! 自然,中国人一定会对印度的烦琐哲学的支离破碎感到不理解,因为它的按照印欧方式的逻辑推论不向读者漏过一个环节,与中国人的思想和中国人的语言完全是格格不入的。这必然使得他们注意到他们自己文化的特点,而且这或许就是释、道两家初期这些辩论的主要成果之一。

    释家和道家的诺斯之间在中世纪初期发生了深刻地互相渗透的过程,对后来的宗教史和哲学史产生了不可磨灭的影响。一个重要的后果是形成了禅(dhyāna;Zen)宗。它从唐代末年起以闪电般的速度推向整个远东。关于禅宗最伟大的一个人物临济(公元866年或867年死),人们可以说他的思想是用了佛教思想做调料的庄子思想,虽然很可能临济本人并不熟悉庄子,他只是通过中世纪对庄子的思想的反响才接受了庄子的影响。

    南北朝时期的佛教

    在三国瓦解之后,西晋(公元265——316年)曾经想重新统一中国,但接着却因蛮族的入侵而又一次分裂为南北朝(公元317——589年)。在这个时期,南方与北方的文化和宗教生活都越来越显出了重大的差异。南方的建康是六朝(公元222——589年)的首都,它坚持国家的正统;北方却是杂凑的许多国家,兴亡相继,大小不一,但都是异族人而又都多少有些汉化,都称为帝国,而都城各异,但主要仍是都洛阳和都长安。毫无疑问的是,从体制上来说,这种南北朝的分裂局面有利于佛教的普及。

    异族人没有汉族人那种反对外国宗教的偏见;相反的,比如公元333——349年统治过匈奴族的后赵王朝的嗜血的暴君石虎,就这样说过:为什么外族人不欢迎一个外族上帝,甚至也为了他们的汉族臣民?[129]佛教最初因为它的魔力和占卜术而受到珍视,这也是它的代表们所引以为自豪的;当佛教最初介绍到日本和西藏的时候,它也在那些地方起着同样的作用。佛教僧侣变成了野蛮民族酋长们的顾问;这方面的第一个例子便是佛图澄,这位西域僧人于公元310年正当洛阳被洗劫而西晋政府逃亡的前夕来到了洛阳;他供职于后赵王朝,被人们全身心地尊奉为法师和神圣。[130]可是,他也是道安的师傅。

    后赵王朝据有中国的东北部。在公元4世纪的下半叶,北方的权力中心移到了长安,另一个蛮族————即原始藏人的苻族————在这里建立了中文名字的苻秦王朝。[131]这些以领土征服而与中亚相接壤的强大的波斯式统治者都皈依了佛教,因此许多外国宣传家带着大队翻译人员前来向他们宣教。翻译人员最初是在道安的指导下工作,后来从公元402年起又在伟大的鸠摩罗什领导下工作;关于后者,我们回头再谈。

    在中国南方,佛教的中国化在公元最初几个世纪仍在进行下去。官方正史不是没有恶意地渲染了南方朝廷和浙江显贵————特别是梁武帝(公元502——549年在位)的佞佛行为,他纵情地对僧人滥加施舍,因而引起了儒术官吏们的一片抗议声。他的朝臣们在向僧徒、佛教社团组织及其庙宇布施时,夸耀豪富,争相以压倒对方为能事。梁武帝是第一个开办“四部无遮大会”的人,这有些类似印度僧伽每五年一度的大法会,因而所费不赀。无遮大会在公元529年举行时,据说参加者逾五万僧尼和善男信女。皇帝穿长袍祈祷,他的众臣下以10亿钱赎金从僧伽把他赎回。当533年无遮大会举行时,据说有30万人参加,均得“法定布施”的丰厚财物和饮食;会上还有娱乐奇观,展示了驯象等等。有几种材料还说到佞佛的贵族们所乐此不疲的做法,即舍身给寺院,再用现金付给僧伽来赎身。[132]

    这种自己献身的办法走得甚至比印度的做法还远。有些狂热分子断残肢体,甚至把自己的整个躯体都作为祭祀的奉献,因此被儒家人士视为亵渎神明;还有些人则舍身自焚。[133]在印度,大乘教英雄们的赎罪的自我牺牲多半是神话式的,但是,现实主义的中国人却把这些传奇当做真人真事,他们总是渴望要做到言行一致。关于这种拘泥字句的例子还可以举出许多,它具体表现于儒家的古老品德“诚”字之中(在语源学上,这个字的写法意味着“已诺必诚”)。

    就教义方面来说,印度一位大师于公元546年来到广州,于是南方经义出现了一大转折点。此人即是真谛,一位原是有极高教养的婆罗门教徒,后来皈依了佛门。[134]他通过扶南(Bnam,下柬埔寨)而来,随身携带240捆梵文贝叶经。在使南中华不得安宁的政治动荡中,他借助于口译者和有学问的高僧以其余年翻译和解释了这些经文;后者对他的译文写下了注疏,也摘取了这位大师的教导作为评注夹杂在译文之内。它的大部分经文属唯识宗(vij?āna-vāda),也称为瑜伽行派(yogācāra)。在中文里它被特称为法相宗(dharma-lak sana),因为它着重分析认识的材料,而不太着重设想无分化的绝对————万物的本质(法相,dharmatā)————的综合方面。

    这种分析式的认识论,对中国人来说是个崭新的东西。它最初是在6世纪之初通过北方的印度大师们所作的翻译介绍进中国来的;它在北方曾引起很活跃的辩论。它特别讨论的是所谓的基本知识(阿赖耶识,ālaya-vij?āna),这个学派对基本知识的论证比对产生于感觉的经验主义知识的论证要更深一些(或者更高一些)。这种精妙的心灵本质论,即“贮藏”事物的“种子”(它们使因果报应得以连续下去)的下意识行为只有使中国人手足无措。它是好是坏?是真是假?是纯洁的还是不纯洁的?这个问题当时正在中国北方进行讨论,正巧传来了真谛的新译文和他的教导,因而更加促进了辩论的复杂化和尖锐化;因为真谛还在他的学说体系中加入了一个更升华了的认识论范畴————即纯洁无瑕的知识(无垢识;阿末罗识,amala-vij?āna)。不管中国在政治上的分裂,北方与南方佛教徒之间就用这种方式继续进行交流,从而在宗教方面为隋、唐的政治统一准备着道路。

    真谛据认为也“翻译”了出色的哲学论文《大乘起信论》。批评家们马上说它是中国的伪经,但它却表明了中国人在6世纪中叶的时候是怎样融会贯通印度的思想的,不但在它的最深奥的思维方式上如此,甚至在它的表达方法上也是如此。[135]伪经经文在中国佛教史上起过重要的作用。[136]它们形成了一个真正的体系(的确像在道教中,甚至在儒家中那样),并且在六朝时期更加丰富起来。“伪经”一词特别表明这种经文意在冒充佛陀的教言,而以印度的原著为基础或者用印度语言写成,但它们事实上却是中国人的伪作或代用品。

    有的时候伪造者相信,他们的灵感得之于上天,因此能滔滔不绝地写出伪经来,正像道教的经文是由神灵传授给中介人一样。例如,有一个名僧法的尼姑死于16岁;她是在阴魂附身时,口诵一系列偈语而被周围的人们虔敬地记录下来以后死去的。[137]在那时的佛教伪经中有形形色色的内容,包括许多特别是论述长生术的道教的成分;这部分地说明了中国人普遍信仰弥勒佛或阿弥陀佛的极乐世界的原因。但是,其中也有儒家的因素,例如有赞扬孝道、敬拜祖先和殡葬礼节等这些在印度不时行的东西。佛教书籍中充满了敬神术、占星术、占卜术以及各种各样中国人特有的迷信,这就从中世纪早期起预示了“三教”合一的发展,后来便以此形式侵入了民间宗教之中。

    但是,在文人学士之中,正是像《大乘起信论》这类伪作取得了,而且继续取得例外的成功。他们在这部经中找到了经过过滤后能为自己所用的一种佛教的形式。在12世纪,甚至大哲学家朱熹(公元1130——1200年)在批评佛教的时候,也几乎只提到它的伪经;印度经院哲学中那些伟大的论文已经从梵文翻译出来,但他实际上并不知道。[138]毫不奇怪,佛教书籍对他来说不过是一堆剽窃物而已。

    在真谛在南方展开工作的50年以前,鸠摩罗什已经在北方介绍了另一种形式的印度佛教哲学。鸠摩罗什[139]原为一个印度婆罗门教徒之子,后来皈依了佛教,曾卜居西域诸王国之一的库车,这里无疑既使用梵文,又使用中文。他在这里娶了当地一位已经削发为尼(就像其夫已为僧那样)的公主;当时在西域并不严格奉行僧侣的独身生活,因此鸠摩罗什也生了孩子。当他很年轻的时候就被他的母亲带到克什米尔作见习僧,同时在那里研习小乘教经典。在他返回库车的路上,他在喀什噶尔停留了下来并开始研究大乘教,特别是其中由龙树(Nāgārj una)及其继承人所建立的中观学派(Mādhyamika)的学说;他是一位很出名的教主,但在历史上又很模糊不清。

    这个学派曾就《大般若波罗蜜多经》(Praj ?ā pāramitā-sūtra)中的教义做了极精详的系统化工作;它宣扬在相对和绝对之间的中道(madhymā prati pad);它的出发点是对两“边”(anta)和任何二元性实行归谬法的辩证法;它依靠悖论来否定被排除的第三者。绝对和相对之间的对立、常(?ā?vata)与断(uccheda)之间的对立、菩提(bodhi)与烦恼(kle?a)之间的对立、死(nirvāna)与生(samsāra)之间的对立,都可归结为空(?ūnyatā)。[140]

    公元384年,库车被前秦的一位将军所攻克,鸠摩罗什也被俘获;这位宗教大师是他们急需的人才。这位将军回到中国的时候建立了一个小小的自治国家————后梁(公元386——403年),其地在梁州的姑臧(今甘肃的武威)。鸠摩罗什在那里呆了约20年,他在这期间多半完善了他的中文知识,因为如若不然,就很难说明他会翻译得那么优秀了。后来他再次被后秦的姚兴(后秦的高祖,公元394——406年在位)所组织的一支军事远征队所俘获。姚兴是一位狂热的佛教徒,他在他的京城长安给鸠摩罗什加了许许多多荣衔;罗什于公元402年被带到长安,并被委托带领一支已由道安训练出来的第一流的翻译队伍。这支翻译队伍不仅在规模上引人注目(他们有三千人),而且其成员的素质很高,它不仅包括深晓经文“意义”的一些和尚,[141]而且也包括当地最有学识的一些世俗人士。

    鸠摩罗什的译文经过他的合作者的一再修饰和润色,中文的行文非常优美流畅,它们超出了前辈(因为鸠摩罗什的许多译文在他以前已有别人译过),也使后来的译文为之逊色。它们终于变成了中国文学遗产的一部分————例如,他所译的《妙法莲华经》(Saddharmapundarīka)、《维摩诘所说经》(Vimalakīrti-nirde?a)、《净土经》(Sukhāvatī-vyūha)即是如此。但是,他译的中观学派的论文才使得中国产生了一种新的哲学思维的运动。这里主要有“三论”。[142]除此之外,恐怕应该加上《大般若波罗蜜多经》的注释(计25000偈),[143]它据说为龙树所著,但恐怕是4世纪初在印度西北部写成的。这样就构成了大乘教哲学的一部真正的百科全书,可视为小乘教《阿毗达磨》的一种补充,这在《十诵律》的经文中体现了出来。[144]

    鸠摩罗什对大、小乘教都很精深;这两种教义在他那个时代已开始在他的本土西域彼此竞争。这种巨帙注释本技术性很强,又不少于百万汉字,在不到两年的时间内(公元404——406年)译成,在当时确实是创世界纪录的译作;只有玄奘在公元7世纪的翻译工作做得比这更好一些。让我们想象一下,在这个大都市郊区渭水岸上的皇家庭园中的阁子里有一位库车大师,环绕着数以百计的汉族合作者————由这位异域主持者亲自指挥的长安的文化精英人物;让我们判断一下,中国人当认为自己需要向外邦人学点什么东西而又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是不是一个中华中心论的民族————那是多么有意思啊!

    鸠摩罗什在他的合作者中有几位著名的中国弟子,例如竺道生,[145]特别是僧肇(公元374——414年),他在中国哲学史上的作用可以比之于王弼(他有时被人称为“王弼第二”)。僧肇出身于长安的寒素之家,幼年被迫给人做抄写工作维生。这使得他有机会读到中国的经籍和史书,然后读《道德经》和《庄子》,最后才皈依佛门。这是符合通常的学习进程的,但是他没有像道安和慧远那样成为中国文化的饱学之士。大约在公元398年,他前往姑臧进入了当时在长安有口皆碑的鸠摩罗什的学校;四年以后,鸠摩罗什和他一起返回了学校。

    僧肇给我们留下了一系列有创见的论著,[146]它们是用强烈的道家精神和语气来阐发中观学派的伟大论旨,可是显示出他比南方的任何“玄学”门人或庐山慧远派的门人弟子们更熟谙印度的哲学。我们在上面已经说到,竺道生曾把僧肇的一篇文章给慧远看过。[147]僧肇在他的文章中又讨论了王弼和郭象所曾经讨论过的主要问题,如“体”与“用”等。僧肇把这和佛教中诸如“慧”(praj?ā)与“方便”(upāya),或“真谛”与“俗谛”之间的对立联系起来。[148]在他的著作中,新的“理”还带有大大不同于印度哲学的宇宙秩序的意味,因此有时使人怀疑他究竟是一位佛教徒还是一位道教徒。他似乎没有学过梵文,但他吸收了中观学派的分别推求法,这是向逻辑学的挑战,同时利用了印度形式的三段论,即“四难推理”:有;无;有和无;非有非无。他的著作确实是中国人在理解印度思想方面一个显著的进步,给中国佛教留下了持久的痕迹。甚至迟至唐代,禅宗还从僧肇吸取灵感。

    公元417年,长安一度被南方的武人刘裕所占领;他不久又返回浙江,利用他的军事优势建立了南朝时代的宋王朝(公元420——479年)。后秦王朝灭亡了;长安又被一个匈奴领袖所重新占据,鸠摩罗什的社团不得不向南或向东北流落到北魏地区(公元386——534年)。[149]北魏王朝建立了一个强大的帝国,在公元5世纪中叶统治并统一了整个中国北方。它的第一个首都是在山西(平城,今大同附近),但在公元495年迁到了旧都洛阳,此地现在已变成了北方的佛教中心。北魏王朝从一开始就左袒佛教,但对它的实际活动则控制得更严厉。它采用了汉人的制度,这时面临着南方早已爆发的国家和佛教教会之间的冲突。我们在上面已经看到,[150]在东晋王朝,慧远如何为僧徒赢得了“不敬王者”的特权。

    这种政教冲突总是削弱中国佛教的力量,并且将最后使它濒于毁灭。[151]印度没有发生过这种问题,因为印度的国家不像中国的那样是皇权的和视国家为神圣的;在那里,国王们很自然地向宗教领袖致敬。但在中国,反对佛教徒的主要之点是因为他们信奉外国的宗教,它不服从皇帝和他的政府;在私生活方面,它反对作为公民社会基本单元的家庭,并且反对祖先崇拜。它的反对者最不满的是佛教僧侣的寄生性质,因为他们可以不纳税,或者不服国家的任何徭役,特别是不服其中最重要的兵役。所有这一切,再加上世俗富豪给寺庙的极大量捐赠,使得国家的经济和国防处于危殆之中。所有这些不满大部分都是一篇小小的辩白文章————即《牟子理惑论》————中提出的,它据推测写于汉末,出自远在南方的一位皈依了佛教的学者之手;从它的现存形式看似不早于六朝时代。[152]

    北魏王朝所最关心的是帝国的和平与安定不受干扰。为了终止政教之间的这种斗...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