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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休文著《宋書·謝靈運傳論》以爲“民稟天地之靈,含五常之德,剛柔迭用,喜愠分情。夫志動於中,則歌詠外發”。又歷數周秦以來,至於建安諸子,以爲“源其飆流所始,莫不同祖《風》《騷》”。是則歌詠之興,爲出於人情之所不能自己,而中國詩歌之體系,固應以《詩》三百、《離騷》廿五爲依歸也。昔孔子教伯魚以學詩曰:“不學詩,無以言。”又教諸弟子以學詩曰:“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朱子《集注》以“感發志意”、“考見得失”、“和而不流”、“怨而不怒”釋“興觀群怨”之旨。然則詩人之任務,固不徒以“嘲風雪,弄花草”(白居易《與元九書》)而已也。太史公稱“屈平疾王聽之不聰也,讒諂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憂愁幽思而作《離騷》”。又曰:“其文約,其辭微,其志潔,其行廉,其稱文小而其旨極大,舉類邇而見義遠。其志潔,故其稱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蟬蛻於濁穢,以浮游塵埃之外,不獲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推此志也,雖與日月争光可也。”(《史記·屈原列傳》)惟其志潔行廉,而一出於悲天憫人之宏願,故能争光日月,爲風雅寢聲後鬱起之奇文也。予少時誦歐陽永叔之文云:“自古詩人少達而多窮,蓋非詩能窮人,殆窮者而後工。”未嘗不驚怪其言,以爲詩必窮而後工,則吾人何必學詩,以自取窮途,迷不知返耶?既而稍讀孔孟之書,歷覽屈子以來,下逮陶淵明、杜少陵諸家之篇什,又飽更憂患,乃幡然有省,惘然若有所失。確信非詩能窮人,必其人志潔行廉,而有“由仁心而生之勇氣”。不恤一時之毁譽,不願一身之利害者,始可與言詩也。詩以道情性,而情性之真,恆易爲流俗所染污、物欲所汩没。如是而發爲歌詠,要不出乎詖辭、淫辭、邪辭、遁辭,四者“生於其心,害於其政,發於其政,害於其事”。如是,則詩教幾於絶矣。惟詩人爲能不失赤子之心,而有大無畏之精神。以是恆與世相鑿柄,往往發大獅子勇猛,以與濁穢社會相搏鬥。或竟坐是横遭挫折,冥心一往而無悔者。此悲壯之詩,所以能廉頑立儒。而“由仁心而生之勇氣”,實爲建立中國詩歌新體系之最大柱石也。我國歷來之革新運動,往往以復古相號召。有如陳子昂、李白諸人,懲齊梁以來之綺靡,乃思規復漢魏之風骨,藉挽頽波,其一例也。今欲重振詩壇,勢亦不能不上溯《風》《騷》,示之準則。《風》《騷》之所以可貴,亦惟其作者能保性情之真,而有“由仁心而生之勇氣”而已。孟子云:“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使人各遂其生,而不遣一物之微,不得償其飲食男女之大欲,斯謂得乎性情之正,而近乎民胞物與之仁。詩以泄導人情,而世間不平之事,非有奮迅勇猛之士假吁嗟詠歎以表達之、宣洩之,則怨氣所鍾,必至陰相戕賊、澌滅沈淪而後已。然當濁穢社會,衆醉獨醒。以不忍人之心,而代洩人世之煩冤鬱軫,則其人必爲衆矢之的,而難免“憂心悄悄,愠於羣小。覯閔既多,受侮不少”之悲。惟其悲憫衆生之懷,惻隱慘怛,不自遏抑。故雖覯閔受侮,乃至如屈子之“怨懟沈江”,終不以一人一時之利害而轉移情志、媚俗取容者。此詩人之雅操,亦儒者之真精神也。詩以言志,苟志於仁,則必有勇。昔賢淡泊以明志,所以防物慾之引誘、流俗之染污,而保其性情之真也。惻隱之心,人皆有之。情動於中而形於言,發於至性之所不能自已,以求其心之所安。此奔放之熱情。即爲由仁心以生之勇氣,古詩人之志如此,古詩人之所以不能已於言者亦爲此,非所以邀譽於鄰里鄉黨也,非所以買名聲於天下後世也。詩人之窮,詩人之所以爲難能可貴也。

    三百篇尚矣。無論出於里巷歌謠之作,或朝廷郊廟樂歌之詞,爲美爲刺,咸出於性情之真,而無所掩飾避忌。故男女相與歌詠,各言其情。如《伯兮》之“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爲容”,(《衛風》)寫征婦情志之貞專者,固無論矣。他如《褰裳》之“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豈無他人。狂童之狂也且”。(《鄭風》)《静女》之“静女其姝,俟我於城隅。愛而不見,搔首踟躕”。(《邶風》)並不出恩怨爾汝之辭,而爲聖人所不廢。蓋由人情所不能自已,故不如任其假咨嗟詠歎以洩導之也。至如刺虐,則有《北風》之“莫赤匪狐,莫黑匪烏”。(《邶風》)刺貪則有《伐檀》之“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懸貆兮。彼君子兮,不素餐兮”。(《魏風》)刺重斂則有《碩鼠》之“碩鼠碩鼠,無食我黍。三歲貫汝,莫我肯顧。逝將去女,適彼樂土”。言士不得志,則有《北門》之“王事適我,政事一埤益我。我入自外,世人交徧謫我。已焉哉!天實爲之,謂之何哉”。(《邶風》)閔周室之顛覆,則有《黍離》之“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王風》)寫念亂憂生之感,則有《兔爰》之“我生之初,尚無爲。我生之後,逢此百罹,尚寐無吪”。(《王風》)《葛藟》之“終遠兄弟,謂他人父。謂他人父,亦莫我顧”。(《王風》)寫社會不平之狀,則有《正月》之“彼有旨酒,又有嘉肴。洽比其鄰,昏姻孔云。念我獨兮,憂心慇慇”。又云:“佌佌彼有屋,蔌蔌方有穀。民今之無禄,天夭是椓。哿矣富人,哀此惸獨。”(《小雅》)隨手舉例,以見古詩之作者,莫不至情發於心坎。無所利,亦無所忌,惻隱慘怛,無可奈何,未嘗有一毫雜念存乎期間。此所謂詩人之志也。

    國風降而爲《離騷》,遂成辭人專家之業。然《離騷》廿五,爲屈子全部人格之表現,亦出於熱情之所不能自已,非欲以弋身後不可知之名也。屈子有超世之思,而具儒家積極救世之精神。彼以爲將欲拯民水火之中,而登諸衽席之上,必先以身作則。不爲流俗所染污,務保持其猛烈純潔之個性,冀得感化世人,藉以復其性情之真,實仍出於儒家由誠意修身而治國平天下之思想。世未有枉己而能正人者,故屈子特兢兢於志行之修潔,而汲汲於用世。一則曰:“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爲佩。汩予若將不及兮,恐年歲之不吾與。”再則曰:“余固知謇謇之爲患兮,忍而不能舍也。指九天以爲正兮,夫惟靈脩之故也。”三則曰:“余既滋蘭之九畹兮,又樹蕙之百畝。畦留夷與揭車兮,雜杜衡與芳芷。冀枝葉之峻茂兮,願俟時乎吾將刈。雖萎絶其亦何傷兮,哀衆芳之蕪穢。”四則曰:“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苟余情其信姱以練要兮,長顑頷亦何傷。”五則曰:“進不入以離尤兮,退將復修吾初服。製芰荷以爲衣兮,集芙蓉以爲裳。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六則曰:“佩繽紛其繁飾兮,芳菲菲其彌章。民生各有所樂兮,余獨好修以爲常。雖體解吾猶未變兮,豈余心之可懲。”綜上六則。足見屈子之不肯阿世取容,純出於愛護人類之熱忱。而哀衆芳之蕪穢,則慮善類將歸於消滅。或且荃蕙化茅,即君子亦不任濁穢社會之薰染,狃於個人切身之利害,而變易其情操。如是則天賦人類之善性,全將汩没。勢且率獸食人,生人道盡矣。屈子懷兹芳潔,自甘於枯槁憔悴,而獨以善類澌滅,爲人世之至慘大憂。故不惜粉骨碎身,以與濁穢社會相搏鬥;焦思苦志,以唤起人群之自覺。然衆醉獨醒,大迷不返,屈子於無可奈何之際,惟有詑遠逝以自疏。“載云旗之委移”,“駕八龍之婉婉”,奏歌舞韶。既生而爲楚國之人矣,既生而爲楚國先知先覺之人矣,予將以斯道覺斯民也,而豈忍恝然於我同胞之行將淪爲奴虜而視若無睹、而獨善其身哉?故終之以“陟升皇之赫戲兮,忽臨睨夫舊鄉。僕夫悲余馬懷兮,蜷局顧而不行。”吾人試掩卷以思:僕悲馬懷,是何景象?舊鄉之可戀兮,至誠慘怛。動天地而泣鬼神,吾乃今知屈子所以爲萬代辭人不祧之祖矣。

    楚辭降而爲漢賦。侈麗閎衍,其辭則是,其志則非。韓昌黎所謂“相如子雲,同工異曲”者,已開後世争多鬥靡之風,無復惻隱古詩之義。詩道之壞,相如實始作俑。藉文辭以邀譽於當世,養成中國文壇上以詩賦爲職業之習。而吟詠性情之作,轉以阿世取容,喪其本真。由是詩人乃成世蠹。唐以詩賦取士,乃詫爲“天下英雄,悉入吾彀中”。作者愈多,其志愈漓,其行愈卑。唐代詩人,以所作遍謁達官貴人,冀其一顧,以取榮譽而紆青紫,直視詩爲貨物。與彼“躡利屣,揳鳴琴,目挑心招”者,略無少異,而乃恬不爲怪何也。李太白云:“正聲何微茫,哀怨起騷人。揚馬激頽波,開流蕩無垠。廢興雖萬變,憲章亦已淪。自從建安來,綺靡不足珍。”(《古風》)彼以哀怨論騷人,未爲知屈子。而以頽波激於揚馬,綺麗肇於建安,格以風騷,宜發“吾衰”之歎。自漢魏以迄李唐,作者雲興,其能淡泊明志、自甘於憔悴枯槁而仍熱情内藴、富有反抗濁穢社會之精神者,在晉則有陶淵明。而白樂天乃謂“以淵明之高古,偏放於田園”(《與元九書》),亦未爲知淵明者矣。《朱子語類》稱“淵明詩,人皆説平淡,看他自豪放得來,不覺其露出本相者,是《詠荆軻》一篇,平淡的人,如何説得這樣言語出來。”其實陶詩於沖淡深粹中,熱情流露,何止《詠荆軻》一篇如此?試一讀其《雜詩》:

    白日淪西河,素月出東嶺。遥遥萬里輝,蕩蕩空中景。風來入房户,夜中枕席冷。氣變悟時易,不眠知夜永。欲言無予和,揮杯勸孤影。日月擲人去,有志不獲騁。念此懷悲淒,終曉不能静。

    及《詠貧士》之作:

    萬族各有託,孤雲獨無依。曖曖空中滅,何時見餘暉。朝霞開宿霧,衆鳥相與飛。遲遲出林翮,未夕復來歸。量力守故轍,豈不寒與飢?知音苟不存,已矣何所悲。

    何嘗不萬緒悲涼,慨當以慷。所謂“日月擲人去,有志不獲騁”,非屈子之“汩予若將不及兮,恐年歲之不吾與”耶?“量力守故轍,豈不寒與飢”,非屈子之“寧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爲此態”耶?“知音苟不存,已矣何所悲”,又非風人之所謂“謂他人父,亦莫我顧”耶?芳潔之懷,壯烈之思,以意逆志。淵明非仁且勇,淡於榮利,而切於匡時濟物之心,曷克有此至誠慘怛之自然流露於詩篇耶?世但以田園詩人目之,淺之乎其淵明矣。

    唐詩號稱極盛,而尤以李杜爲世所尊。元微之稱少陵“上薄風騷,下該沈宋,言奪蘇李,氣吞曹劉。掩顔謝之孤高,雜徐庾之流麗。盡得古今之體勢,而兼人人之所獨尊”。(《杜甫墓誌》)此專就技術言,而杜詩之真價值,固不僅在於此也。白樂天乃亟稱少陵《新安》、《石壕》、《潼關吏》、《蘆子關》、《花門》之章,“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之句,其認識杜詩真價,已較元氏爲深,然猶不及王荆公之能見其大。荆公有《杜甫畫像》詩云:

    吾觀少陵詩,爲與元氣侔。力能排天斡九地,壯顔毅色不可求。浩蕩八極中,生物豈不稠。醜妍巨細千萬殊,竟莫見以何雕鎪。惜哉命之窮,顛倒不見收。青衫老更斥,餓走半九州。瘦妻僵前子仆後,攘攘盜賊森戈矛。吟哦當此時,不廢朝廷憂。常願天子聖,大臣各伊周。寧令吾廬獨破受凍死,不忍四海赤子寒颼飀。傷屯悼屈止一身,嗟時之人我所羞。所以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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