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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本小说网 www.qbshu.com,最快更新龙榆生学术论文集最新章节!

    唐宋燕樂曲詞,爲最富音樂性文字。雖舊譜零落,吾人無繇欣賞其曲調之美;而依各調之節拍以製成之歌詞,其句度之長短,叶韻之疏密,與夫四聲平仄,抑揚輕重之間,恆與所表演之情感,緩急相應。是歌詞之應注意於聲韻之配合,正所以求適宜於歌唱,非僅以資吟哦而已。

    余喜研究唐宋歌詞,輒以不通樂律爲恨!自承乏國立音樂專科學校,兼任歌師講席,蕭校長友梅,復相勉以創製新歌。然思以此教人,是應懸一標的,示共趨之塗徑。意者當從時賢之論,衝破一切聲韻上之束縛,而自托於“天籟”,將所有句度韻律,全置不講乎?抑或應取我國固有之合樂文字,一究其聲韻配合之理,以爲借鏡之資乎?余苦不通樂律,豈能容我置啄?然本校恆開演奏會,亦嘗邀余聆曲矣。余於樂曲終無所領會,不敢妄事批評,而於歌詞方面,終各少所當意。當東北淪陷之際,本校同人,思藉音聲,以激揚民氣,抗日歌曲之作,一時風發雲涌,洋洋大觀。有校外某君所製新詞,一句之中,疊用四上聲字,本校已爲製曲,爲練習演唱,唱罷,予戲詢同學諸子:“君等演唱此曲時,喉吻之間,有何感覺?”則皆以“甚費力”對。後又演唱某君作品,其聲韻稍諧協,誦之琅琅上口矣。復詢諸子,則咸對以“不甚費力而頗美聽”,然則聲韻配合,本亦依乎天理,順乎自然,有聲韻組織之歌詞,未有付歌喉而不調協者,其必待講求也明矣。

    蕭校長言:“同用一種平仄音節之詩詞,不知多少,而其所描寫悲歡離合各種情節不同。若輩依照一種平仄歌唱,斷不能達出各種情節。故平上去入四聲,可以説是中國語言之特色,不能認平仄音節爲歌詞之適當曲調。”(《聽過來維思先生演講中國音樂之後》)以同一詞牌,而表兩種相反之情緒,其聲情與詞情,必不相應,此爲舊詞之最大缺點,無庸諱言。然即謂平仄四聲,無當於歌詞曲調,則尚有商量餘地。在中國文學史上觀之,詩樂同源而異流,後雖各個獨立,而不能否認其相互關係。任何一種樂曲,或一首詩詞,其感人力量,在能入人心坎,而引起共鳴。無論所描寫爲悲歡離合絶對相反之情,而首要條件,必以聲韻組織諧和,能引起對方之美感爲主。在歌詞方面言之,則四聲平仄,實負此種任務。蓋四聲平仄,爲調和音節之方便方門 [1] ,而不足以窮聲樂之妙用。故謂但講四聲平仄,不足以曲盡聲情,至是至當不宜之論!謂作歌詞,可撥棄四聲平仄,以爲無當於曲調,勢必以詰屈聱牙之文字,強付歌喉,唱出之音,全與本字不合,則仍等於有聲無詞之樂曲耳。

    基於上述理論,吾人創製新體歌詞,不得不注意於聲韻之組織。在長短句曲詞未起之前,歌者任取詩人所作名篇佳作,配以相當曲調,勉強湊合,以被管絃。沈括《夢溪筆談》云:“詩之外又有和聲,則所謂曲也,古樂府皆有聲有詞,連屬書之,如曰‘賀、賀、賀’‘何、何、何’之類,皆和聲也。……唐人乃以詞填入曲中,不復用和聲。”於此,可想見吾國古代曲詞配合之情形,實緣四、五、七言詩體,格式過於平板,不足與繁複之樂曲相應,乃不得不借助於“和聲”,以求美聽,而增加感人之力量。迨長短句作,一字一音,緩急輕重之間,聲詞吻合無間,在此樂歌體制上,實爲極大進步。且各種歌詞,皆依曲拍爲句,其文字之富於音樂性,在在皆值得考求。兹就聲韻兩方面,分别舉例説明之如下:

    王驥德《曲律》云:“古無定韻,詩樂皆以叶成,觀《三百篇》可見。自西域梵教入,而始有反切,自沈約《類譜》作而始有平仄。……四聲者,平上去入也。平謂之平,上去入總謂之仄。曲有宜於平者,而平有陰陽;有宜於仄者,而仄有上去入。乖其法則謂之拗嗓。”此雖爲南北曲而言,而四聲平仄與歌詞之關係,較然可睹。唐宋曲詞之初期作品,大約仍依五七言律詩格式,其調聲之法,多以兩平兩仄,相間用之,而已稍變化。如李太白之《憶秦娥》“灞陵傷别”、“漢家陵闕”二句,其音節並爲“去平平入”。迨後作者競起,變化益多。兹就五代宋詞,凡五言句法之異於律詩格式者,約略舉例如下:

    (甲)仄平平仄平

    夢昏迷晚潮(温庭筠《河傳》)

    不聞郎馬嘶(同上)

    粉檀珠淚和(李珣《河傳》)

    (乙)仄平平仄仄

    藕花紅照臉(孫光憲《河傳》)

    苦驚風吹散(同上) [2]

    觀上述二例,已足見平仄之運用,與音節方面,有極大關係。而上一下四句法,尤不能率意變移。例如“識”、“苦”二字,苟易爲平聲,則全句精神不能振起。又周邦彦自製《六醜》曲,號爲音節之最美者;而其詞句,如“願春暫留”、“時叩窗隔”,一爲去平去平,一爲平去平入,輕重相間,何等悦耳!其他拗句,如邦彦《瑞龍吟》之“歸騎晚,纖纖池塘飛雨”,《憶舊遊》之“東風竟日吹露桃”,《花犯》之“今年對花太怱怱”,柳永《鬥百花》之“卻道你但先睡”,姜夔《滿江紅》之“正一望千頃翠瀾”,《暗香》之“江國正寂寂”,《秋宵吟》之“今夕何夕恨未了”,吴文英《鶯啼敍》之“傍柳繫馬”,《西子妝》之“一箭流光,又趁寒食去”,《霜花腴》之“病懷強寬,更移畫船”。細玩之,並有一種特殊音節。在歌詞之製作,因未可廢棄四聲,但配合之理,並非一成不變耳。

    至於歌詞必須叶韻,所以應節拍,利唇吻。音節之美,關係此一方面者尤大。且叶韻之疏密,與情緒之緩急相應。而四聲韻部,又各有所宜。楊纘有《作詞五要》,其第四云:“要隨律押韻,如越調《水龍吟》、商調《二郎神》,皆合用平入韻聲。古詞俱押去聲,所以轉摺怪異,成不祥之音。”王驥德《曲律》亦云:“各韻爲聲,亦各不同。如東鍾之洪,江陽、皆來、蕭豪之響,歌戈、家麻之和,韻之最美聽者。寒山、桓歡、先天之雅,庚青之清,尤侯之幽次之。齊微之弱,魚模之混,真文之緩,車遮之用雜入聲,又次之。支思之萎而不振,聽之令人不爽。至侵尋、監咸、廉纖,開之則非其字,閉之則不宜口吻,勿多用可也。”至平聲柔而長,上聲厲而舉,去聲清而遠,入聲短而促,又各有其妙用。如豪壯激昂之作品,以平聲之麻韻,與去聲之禡韻,參互相叶,最爲動聽。且舉賀鑄《水調歌頭》一闋爲例:

    南國本瀟灑。六代浸豪奢。臺城遊冶。襞箋能賦屬宫娃。雲觀登臨清夏。璧月留連長夜。吟醉送年華。回首飛鴛瓦。卻羨井中蛙。  訪烏衣,成白社。不容車。舊時王謝。堂前雙燕過誰家。樓外河横斗掛。淮上潮平霜下。檣影落寒沙。商女篷窗罅。猶唱後庭花。

    又歌詞中多用短句,而聲調急促,且多叶東鍾一類洪亮之韻,尤足表現豪壯之情。例如賀氏《六州歌頭》:

    少年俠氣,交結五都雄。肝膽洞。毛髮聳。立談中。死生同。一諾千金重。推翹勇。矜豪縱。輕蓋擁。聯飛鞚。斗城東。轟飲酒壚,春色浮寒甕。吸海垂虹。閑呼鷹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樂怱怱。  似黄粱夢。辭丹鳳。明月共。漾孤篷。官冗從。懷倥傯。落塵籠。簿書叢。鶡弁如雲衆。供麤用。忽奇功。笳鼓動。漁陽弄。思悲翁。不請長纓,繫取天驕種。劍吼西風。恨登山臨水,手寄七絃桐。目送歸鴻。

    《六州歌頭》,本爲激壯之曲。《演繁露》云:“《六州歌頭》,本鼓吹曲也。今世好事者,倚其聲,爲弔古詞,音調悲壯,又以古興亡事實文之。聞其歌,使人慷慨,良不與豔詞同科。”由上説觀之,則依此調之節拍以製詞者,必爲駿發踔厲之作品。然以文詞協律,非但注意平仄四聲,即能盡此道之能事;而押韻方面,出入尤多。請依王氏《曲律》之説,再舉此調爲證。考《歷代詩餘》所載《六州歌頭》一調,有程珌、韓元吉、李冠、辛棄疾、張孝祥、劉克莊、張翥、劉過、袁去華等九人之作,而程詞用東鍾韻,韓詞用支微韻,李詞用歌戈韻,辛詞用魚模韻,張詞用庚青韻,劉詞用魚模韻,張詞用家麻韻,劉詞用尤侯韻,袁詞用支微韻。而各詞所表之情感,亦遂不同。吾人姑假定賀鑄詞,爲最合此種曲調。就押韻方面論,張翥之作,用家麻韻,似應較賀作之用東鍾韻者,爲尤激壯。然觀其詞云:

    孤山歲晚,石老樹查牙。逋仙去。誰爲主。自疏花。破冰芽。烏帽騎驢處。近修竹,侵荒蘚,知幾度。踏殘雪,趁晴霞。空谷佳人,獨耐朝寒峭,翠袖籠紗。甚江南江北,相憶夢魂賒。水繞雲遮。思無涯。  又苔枝上,香痕沁,幺鳳語。凍蜂衙。瀛嶼月,偏來照,影横斜。瘦争些。好的尋芳客,問前度,那人家。重呼酒。摘瓊朵。插鬢鴉。唤起春郊扶醉,休孤負、錦瑟年華。怕流芳不待,回首易風沙。吹斷城笳。

    細研此詞,語調亦至急迫。但與賀詞比較,則非特所表之情緒,人各殊途。即以“闡其歌使人慷慨”一語繩之,張翥詞便無此力量。此其間自有極可注意之點。試加比勘,則此調所以激壯者:(1)句短而語促。(2)用東鍾、家麻一類洪亮發揚之韻,此則賀張二作所同。而有一極大關捩,爲張翥以及其他作家所未留意。細按賀作,其所押韻,皆平仄兩叶,且東董凍同部,輕重相間,幾於句句叶韻,讀之覺亢爽激昂之氣,奔迸於齒頰間,張翥則僅叶平而不叶去,句短語促,而音節不相應,故雖同用洪亮發揚之韻,而聲不足振其情。此其爲辨至微,而爲聲家所不容忽。葉夢得撰賀氏《傳》,稱鑄“眉目聳拔,面鐵色,喜劇談天下事,可否不略少假借……人以爲近俠。”又言鑄“尚氣使酒。”言爲心聲,鑄作此調,恰稱其英雄本色。聲情與詞情之相應如此!張翥文人,固當力有未逮。再觀張孝祥之押庚青韻者:

    長淮望斷,關塞莽然平。征塵暗,霜風勁,悄邊聲。黯銷凝。追想當年事,殆天數,非人力,洙泗上,絃歌地,亦羶腥。隔水氈鄉,落日牛羊下,區脱縱横。看名王宵獵,騎火一川明。笳鼓悲鳴。遣人驚。  念腰間箭,匣中劍,空埃蠹,竟何成。時易失,心徒壯,歲將零。渺神京。干羽方懷遠,静烽燧,且休兵。冠蓋使,紛馳騖,若爲情。聞道中原遺老,常南望、翠葆霓旌。使行人到此,忠憤氣填膺。有淚如傾。

    庚青韻清,而此作乃不失爲悲壯,則以三字句末一字多用去聲,兼押去聲韻。王氏《曲律》謂“去聲往而不返”,而自有一種沈鬱之致。然終不及賀作之豪壯激昂,則聲韻之關係表情,爲匪淺矣。辛棄疾爲豪放詞派之代表作家,而此調乃用魚模韻,便爾頽唐。韓元吉亦稱作手,用此調以寫柔情,韻雜支微,益覺靡而不振。然則謂用同一平仄之詞牌,可以表現各種相反之情感,自無不可。而聲韻方面之出入,亦大有研究價值,又不容以各作家之選詞不慎,致與曲情不相應,遂謂四聲平仄聲韻,與歌詞本體無關也。

    復次,押韻之功用,在能因情緒之轉變,從而爲之節。凡押韻之句,咸爲情感之所凝注。一韻之下,情即隨轉。故兩句或三句之間,始押一韻,而每句末一字,乃互用平仄聲,此其調必較和緩舒徐。如《風流子》之“風老鶯雛,雨肥梅子,午陰嘉樹清圓”(周邦彦詞),《滿庭芳》之“晚色雲開,春隨人意,驟雨纔過還晴”(秦觀詞),皆三句始押一韻,其情意亦至押韻處,始告一段落。試加吟詠,自覺聲調和平。若隔句押韻,聲情已稍急迫。至兩句末一字悉用仄聲,而又隔句叶韻,則聲情尤促。如《八聲甘州》之“是處紅衰緑減,苒苒物華休。惟有長江水,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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