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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引論

    曲子詞(《花間集·序》稱詞爲詩客曲子詞,宋初稱今曲子,或簡稱曲子,後乃簡稱詞。正名辨體,仍當以“曲子詞”三字爲具足名稱)發軔於唐,滋衍於五代,而造極於兩宋,本爲依聲而作,乃最富音樂性之文藝。惟樂曲之流播,又以有普遍性爲歸;故依聲而製之歌詞,亦必依多數之共同情感,務諧曲調,期引起聽者之美感與同情;此唐五代人詞,所以多離愁别恨,流連光景之作;而其内容乃偏於兒女方面,亦歌詞之體制宜然也。然一種新興文體,既經普遍流行,學士文人,運用日趨純熟;或以天才之横逸,進而爲内容上之擴充;或以抱負之不凡,不復顧及大衆之情感;能入能出,自抒所懷,個性之充分發揚,而藝術日趨於高尚。駸假脱離本來色彩,超然自樹一幟;此蘇辛詞派所以託體於隋、唐以來之曲調,而不爲所束縛;在音樂方面言之則爲叛徒,在文藝方面言之,不得不矜爲獨創也。

    居今日而談詞,樂譜散亡,墜緒不可復振,則吾人之所研索探討,亦惟有從文藝立場,以求其所表現之熱情與作者之真生命,且吾民族性,多偏於柔婉,缺乏沈雄剛毅、發揚蹈厲之精神;日言兒女柔情,亦足以銷磨英氣。所謂“關西大漢,銅琵琶,鐵綽板,唱大江東去”(《吹劍録》)之風度,正今日談詞者所亟應提倡也。不揣譾陋,率草此文,亦冀閲者瞭然於蘇辛詞派之特殊精神,以發揚其志趣;不僅空言標榜,爲文學史上作一有系統之敍述而已。

    一 蘇辛以前之歌詞風尚

    今日流傳最古之詞,無過於敦煌石室所發現之《雲謡集雜曲子》(《彊邨叢書》及《敦煌掇瑣》本)。三十首中,大抵皆寫男女思慕,或一般嬌豔之情;其抒征婦愁懷,尤與盛唐詩人之閨情閨怨等作,足相映發(詳見拙編《唐宋詞通論》)。可知初期作品,固以抒寫普遍情感,而不容作者抱負滲入其間也。繼《雲謡》而起者爲《花間集》,而《花間集》之代表爲温庭筠。孫光憲稱:“(温)詞有《金荃集》,蓋取其香而軟也。”(《北夢瑣言》)近人沈曾植亦曰:“弇州云:‘温飛卿詞曰《金荃》,唐人詞有集曰《蘭畹》,蓋取其香而弱也。然則雄壯者固次之矣。’此弇州妙語。自明季國初諸公,瓣香《花間》者,人人意中擬似一境,而莫可名言者,公以‘香弱’二字攝之,可謂善於侔色揣稱者矣。”(《菌閣瑣談》上)“香弱”二字,即孫光憲所稱之“香軟”,足以概括唐、五代所謂當行作家之風格,而與蘇、辛派之豪壯,乃處於敵對地位。宋初作者,並沿五代遺習。歐陽、二晏,步趨《陽春》,雖風力日高,而内容之擴展,固猶有待。張先、柳永,長調日出;胡寅云:“詞曲者,古樂府之末造也。……然文章豪放之士,鮮不寄意於此者;隨亦自掃其跡,曰謔浪遊戲而已也。唐人爲之最工者。柳耆卿後出,掩衆製而盡其妙,好之者以爲不可復加。”(《酒邊詞·序》)據上諸説,則蘇、辛以前之歌詞風尚,不但以“香軟”爲歸,而作者皆視爲游戲玩好之詞,苟以資一時之笑樂,未有出以嚴肅態度,如蘇軾諸人之所爲者。而當世品隲歌詞者,亦特注意於温婉協律。大詩人如陳師道,猶謂蘇氏“小詞似詩”(《坡仙集外紀》)。晁補之詞效東坡,與黄庭堅本爲同派,且曰:“黄魯直小詞固高妙,然不是當行家語,是著腔子詩。”(《歷代詩餘》卷一百十五)然則蘇派詞人,雖在當時能不爲風氣所囿,自由發展,而仍自認爲“教外别傳”也。

    二 蘇辛詞之特徵

    在東坡以前,詞之當行作家,既如上節所述。東坡出而開徑獨行,雖以天分之高、學問之富,我行我法,壁壘一新;而其心目中,亦以柳永一派居傳統地位,視爲勁敵,不能無所顧忌。故在玉堂日,有幕士善歌,因問:“我詞何如柳七?”(《吹劍録》)又問陳无己:“我詞何如少游?”(《坡仙集外紀》)又少游自會稽入都,見東坡。東坡曰:“不意别後,公却學柳七作詞。”少游曰:“某雖無學,亦不如是。”東坡曰:“‘銷魂當此際’,非柳七語乎?”(《高齋詩話》)其斤斤計較如此,可知一種新興勢力,欲與舊勢力對抗,亦正不易。天才如蘇軾,且有所畏怯;而卒能打開局面,自創一新派者,雖由蘇氏自身之才力雄富,足以陷陣摧堅;亦緣“香軟”詞風,至此已發達至最高點;勢必有豪傑之士,出而與之競争。且此時既早“由伶工之詞,變爲士大夫之詞”(借用《人間詞話》評李後主詞語)。“開拓萬古之心胸,推倒一世之豪傑”(借用陳亮語)。園地新闢,自亦羣士之所樂趨也;浸淫至於南宋,辛棄疾以名將帥,懷救國熱忱,慷慨南來。而爲主和派所抑沮,不能展其抱負;於是一腔抑塞磊落不平之氣,無所發洩,而一託諸歌詞,悲壯淋漓,不可一世。得此曠代英雄,繼東坡之奇才而起,由是此一派詞,疆土日闢,駸欲取得傳統派之地位而代之矣。

    自蘇、辛以迄晚清之王鵬運、文廷式,綿延法乳,代有嗣音。此一派詞之特徵,約有下列各點,當先分别述之:

    (甲)關於情境方面者。所謂正宗派詞,其内容多爲兒女相思、流連光景之作;雖技術有巧拙,而情景無特殊;展轉相仍,久乃令人生厭。蘇、辛派出,乃舉宇宙間所有萬事萬物,凡接於耳目而能觸撥吾人情緒者,無不舉而納諸詞中,所有作者之性情抱負,才識器量,與一時喜怒哀樂之發,並可於其作品充分表現之。詞體於是日尊,而離普遍性日遠。胡寅稱東坡詞云:“眉山蘇氏,一洗綺羅香澤之態,擺脱綢繆宛轉之度,使人登高望遠,舉首高歌,而逸懷浩氣超然乎塵垢之外。于是《花間》爲皁隸,而柳氏爲輿臺矣。”(《酒邊詞·序》)劉辰翁序《辛稼軒詞》云:“詞至東坡,傾蕩磊落,如詩如文,如天地奇觀,豈與羣兒雌聲學語較工拙?然猶未至用經用史,牽雅頌入鄭衞也。自辛稼軒前,用一語如此者,必且掩口。及稼軒横竪爛熳,乃用禪宗棒喝,頭頭皆是。又如悲笳萬鼓,平生不平事並卮酒,但覺賓主酣暢,談不暇顧,詞至此亦足矣!……嗟夫!以稼軒爲東坡少子,豈不痛快靈傑可愛哉?……斯人北來,喑嗚鷙悍,欲何爲者?而讒擯銷沮,白髮横生,亦如劉越石陷絶失望,花時中酒,託之陶寫,淋漓慷慨,此意何可復道!而或者以流連光景,志業之終恨之,豈可向癡人説夢哉?爲我楚舞,吾爲若楚歌,英雄感愴,有在常情之外,其難言者,未必區區婦人孺子間也。”(《須溪集》卷六)胡、劉二氏之評論蘇、辛詞,一則曰“逸懷浩氣,超然乎塵垢之外”;一則曰“英雄感愴,有在常情之外”;故知以歌詞抒寫熱烈懷抱,慷慨淋漓者,即此一派詞之特徵之一也。

    (乙)關於修辭方面者。花間派詞,及周秦諸家之作,其選詞造句,率以雅麗爲宗;風月留連,金碧炫眼。張炎論作詞法,且有論字面一條,其説云:“句法中有字面,蓋詞中一個生硬字用不得。須是深加鍛煉,字字敲打得響,歌誦妥溜,方爲本色語。如賀方回、吴夢窗,皆善於鍊字面,多於温庭筠、李長吉詩中來。”(《詞源》卷下)吾輩若將正宗派詞,一一取其所用字面,歸納而統計之,定當不出千字以上。在彼一方面言之,則此諸字面,皆曾經鍛煉而來,自是最妥溜精雅,適宜於歌誦;而在另一方面觀之,適足以表示其貧乏。至蘇、辛出,則所有經史百家之言,乃至梵典俚諺,皆不在被擯之列;而稼軒詞,尤無所不有。樓敬思云:“稼軒驅使《莊》、《騷》、經、史,無一點斧鑿痕,筆力甚峭。”(《詞林紀事》卷十一)彭孫遹亦云:“稼軒之詞,胸有萬卷,筆無點塵,激昂排宕,不可一世。”(《金粟詞話》)故知在修辭方面,但求氣骨之高騫,不斤斤於雕琢字面,且不爲一般所謂精豔字面所囿者,亦此一派詞之一特徵也。

    (丙)關於聲律方面者。詞號倚聲,故所用字音之輕重清濁,必得考究。張炎云:“先人曉暢音律,……每作一詞,必使歌者按之,稍有不協,隨即改正。”(《詞源》卷下)南宋詞家之知音樂者,猶斤斤於此。由北宋以上溯唐、五代,爲歌曲流行最盛時期;評品歌詞,必先及聲律。聲律嚴而才氣受其桎梏,乃非懷傑之士所能堪:縱筆所之,不惜拗折天下人嗓子。東坡在當時,即以此大受非議,如晁補之云:“東坡居士詞,人謂多不諧音律。然横放傑出,自是曲子中縛不住者。”(《歷代詩餘》卷一百十五)陸游亦云:“公非不能歌,但豪放不喜翦裁以就聲律耳。試取東坡諸詞歌之,曲終,覺天風海雨逼人。”(同上)二氏所言,一似爲東坡解嘲者。雖徵之蔡絛《鐵圍山叢談》:“歌者袁綯,曾與東坡同游金山,登山頂之妙高臺,命綯歌其《水調歌頭》曰:‘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歌罷,坡爲起舞而顧問曰:‘此便是神仙矣!’”足見蘇詞非不可歌。而皇甫牧《玉匣記》:“子瞻常自言,平生有三不如人,謂着棋、吃酒、唱曲也。然三者亦何用如人。子瞻之詞雖工,而多不入腔,蓋以不能唱曲耳。”王灼又謂:“東坡先生非心醉於音律者,偶爾作歌,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弄筆者始知自振。”(《碧鷄漫志》卷二)據此諸説,則東坡詞之不盡協音律,正不必否認,亦不足引以爲詬病也。大抵歌詞之不協律,即在字句之未深加鍛煉,致不能輕圓妥溜,適合歌喉。晚出稼軒,益復磊落,其不合律處,當較蘇氏爲尤多。而所以不爲當世所譏者,則此種横放傑出之詞,在南宋已成一種風氣。且樂譜已漸散亡,詞不必可歌,即歌亦必用特蓄之家妓。岳珂言:“稼軒以詞名,每宴集,必命侍姬歌其所作。特好歌《賀新郎》一詞,自誦其警句云云。”(《桯史》)即其他野史所傳,尠及辛詞播於各方歌妓之口者。蘇、辛詞“是曲子律縛不住”,亦即漸與音樂脱離,此蘇辛派詞之又一特徵也。

    有此三種特徵,乃得建立宗派。準此以求其淵源流變,始有塗徑可尋。至此派之特色,惟王灼“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二語,爲最能道出其創造精神耳。

    三 蘇辛詞之先導

    根於上述特徵,以尋求蘇、辛詞之先導,則第一點尤須注意;蓋歌詞字句聲律上之解放,並以自抒懷抱爲出發點也。初期曲子詞,以應歌爲主,已詳引論。其以此體自抒身世之感,饒有悲壯之音者,莫早於後唐昭宗之《菩薩蠻》:

    登樓遥望秦宫殿,茫茫只見雙飛燕。渭水一條流,千山與萬丘。  野煙籠碧樹,陌上行人去。何處是英雄?迎儂歸故宫。(《中朝故事》)

    至南唐二主之作,一出以悲愍之懷,悱惻纏綿,後主尤多亡國之痛。而其風格,乃屬於陰柔哀婉,與“横放傑出”者殊途。迨及宋初,潘閬有出塵之語。《古今詞話》稱其“自製《憶餘杭》三首”(今四印齋所刻《逍遥詞》共十首),一時盛傳。東坡愛之,書於玉堂屏風。觀其語帶煙霞,不作兒女子態,已漸提高詞境,爲掃除綺豔詞派之前驅。至范仲淹以一代名臣,偶爾寄情曲調,挾其蒼莽之氣,大開壯闊之風。如《漁家傲》:

    塞下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四面邊聲連角起。千嶂裏,長煙落日孤城閉。  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將軍白髮征夫淚。

    彭孫遹以爲:“蒼涼悲壯,慷慨生哀。”(《金粟詞話》)雖歐陽修常呼爲窮塞主之詞(《東軒筆録》),言外似含譏笑,而豪放派詞之創立,不得不謂此作導其先河也。

    四 蘇辛詞派之造成

    語云:“時勢造英雄,英雄亦造時勢。”詞至北宋,已極絢爛之觀;兒女柔情,發洩漸臻極境。譬如日食芻豢者,久乃頗慕菜根;物窮則變,變則通,即在文體,何莫不然。東坡才氣縱横,本不樂於繩檢;即如所爲《赤壁》諸賦,亦解散舊體爲之,具見創造精神。而又多經讒譖,屢遭遷謫,心懷鬱結,每藉詞體以發舒。王灼云:“東坡先生以文章餘事作詩,溢而作詞曲,高處出神入天,平處尚臨鏡笑春,不顧儕輩。”(《碧鷄漫志》卷二)陳師道所謂東坡“以詩爲詞,如雷大使之舞,雖極天下之工,要非本色。”(《後山談叢》)所謂“學士小詞似詩,少游詩似小詞”(《坡仙集外紀》),正足見蘇詞之獨特風格。東坡詞既以開拓心胸爲務,擺脱聲律束縛,遂於一代詞壇上,廣開方便法門;而仍不失其爲富有音樂性之新體詩,以視五、七言詩之格式平板者,爲易動人美感。又其學識名望,足以鎮服反對派而有爲;故雖儕輩頗有微辭,曾不足動摇其毫末。而瑰偉雄傑之士,乃羣而和之。政敵如王安石,曾詆晏殊爲宰相,不應作小詞(《東軒筆録》)。而所爲《桂枝香》:

    登臨送目。正故國晚秋,天氣初肅。千里澄江似練,翠峯如簇。歸帆去棹殘陽裏,背西風、酒旗斜矗。綵舟雲淡,星河鷺起,畫圖難足。  念往昔、繁華競逐。歎門外樓頭,悲恨相續。千古憑高對此,謾嗟榮辱。六朝舊事隨流水,但寒煙衰草凝緑。至今商女,時時猶唱,《後庭》遺曲。(《臨川先生歌曲》)

    雄肆蒼涼,轉與東坡《念奴嬌·赤壁懷古》相仿,東坡見而歎爲野狐精(《古今詞話》),正足見兩賢之默契。安石又有《南鄉子》:

    嗟見世間人,但有纖毫即是塵。不住舊時無相貌,沈淪,祇爲從來認識神。  作麽有疏親?我自降魔轉法輪。不是攝心除妄想,求真,幻化空身即法身。(《臨川先生歌曲》)

    以歌曲説禪理,又與東坡《南歌子》之“師唱誰家曲”一闋,息息相通。即後來辛稼軒櫽括《莊子》入詞,何莫非受此詞影響,此造成蘇、辛詞派之始基也。

    東坡門下士,除秦觀以個性不同,詞格偏於温婉外,餘如晁无咎、黄庭堅,皆東坡信徒。王灼云:“晁无咎、黄魯直皆學東坡,韻製得七八。”(《碧鷄漫志》)无咎有“魯直小詞是著腔子詩”之語,换言之,即以詩爲詞,一承詩法。庭堅詞如《水調歌頭》:

    瑶草一何碧?春入武陵溪。溪上桃花無數,花上有黄鸝。我欲穿花尋路,直入白雲深處,浩氣展虹霓。祇恐花深裏,紅露溼人衣。  坐玉石,欹玉枕,拂金徽。謫仙何處?無人伴我白螺杯。我爲靈芝仙草,不爲朱脣丹臉,長嘯亦何爲。醉舞下山去,明月逐人歸。(《山谷琴趣外篇》卷一)

    較之東坡之“明月幾時有”,自不及其游行自在;而逸懷浩氣,自見清超。其《撥棹子》閒居之作:

    歸去來!歸去來!攜手舊山歸去來。有人共月對尊罍。横一琴,甚處不逍遥自在?  閑世界無利害,何必向世間甘幻愛?與君釣晚煙寒瀨。蒸白魚稻飯,溪童供筍菜。(《山谷琴趣外篇》卷三)

    純以白話寫暮年懷抱,與稼軒晚年退居之作,風格相同。至其櫽括《醉翁亭記》爲《瑞鶴仙》,全闋悉用“也”字爲韻脚(《詞林紀事》卷六引《風雅遺音》,本集中失載),并開稼軒通用“些”字一體。從(乙)(丙)兩特徵上言之,詞至蘇、黄,已漸有獨建宗派之勢。无咎譏魯直而愛東坡之横放,其《琴趣外篇》,自是東坡嫡嗣。无咎籍鉅野,自稱濟北詞人(《直齋書録解題》)。北人多剛健,與蘇詞風趣正復相宜。後來蘇學盛行於金,應與地方民性不無干涉。晁氏代表作,如《水龍吟》:

    問春何苦匆匆?帶風伴風如馳驟。出花細萼,小園低檻,壅培未就。吹盡繁紅,占春長久,不如垂柳。算春常不老,人愁春老,愁只是,人間有。  春恨十常八九。忍輕辜、芳醪經口。那知自是,桃花結子,不因春瘦。世上功名,老來風味,春歸時候。縱尊前痛飲,狂歌似舊,情難依舊。(《晁氏琴趣外篇》卷二)

    亦屬傷春,而自有兀傲不平之氣,充分表現作者之性格。東坡本無意於别立宗派,得二子以爲之羽翼,而勢益擴張,此又造成蘇辛詞派之二大柱石也。

    王灼云:“後來學東坡者,葉少藴、蒲大受亦得六七,其才力比晁、黄差劣。”(《碧鷄漫志》卷二)蒲詞今不傳,即姓氏亦就湮没。葉夢得字少藴,吴縣人(《詞林紀事》卷七)。生當南、北宋之交。關注序其《石林詞》云:“……公爲丹徒尉,……是時妙齡氣豪,未能忘懷也。味其詞,婉麗綽有温、李之風。晚歲落其華而實之,能於簡淡時出雄傑,合處不減靖節、東坡之妙,豈近世樂府之流哉?”毛晉跋亦云:“《石林詞》一卷,……不作柔語殢人,真詞家逸品。”近代朱彊邨先生乃推《石林詞》獨爲得東坡之神髓,爲其他蘇派詞家所不及。集中如“九月望日,與客習射西園,余病不能射”,因作《水調歌頭》:

    霜降碧天静,秋事促西風。寒聲隱地初聽,中夜入梧桐。起瞰高城回望,寥落關河千里,一醉與君同。疊鼓鬧清曉,飛騎引雕弓。  歲將晚,客争笑,問衰翁。平生豪氣安在,走馬爲誰雄。何似當筵虎士,揮手絃聲響處,雙雁落遥空。老矣真堪愧,回首望雲中。(《宋六十家詞》本《石林詞》)

    壽陽樓八公山作《八聲甘州》:

    故都迷岸草,望長淮依然繞孤城。想烏衣年少,芝蘭秀發,戈戟雲横。坐看驕兵南渡,沸浪駭奔鯨。轉盼東流水,一顧功成。  千載八公山下,尚斷崖草木,遥擁峥嶸。漫雲濤吞吐,無處問豪英。信勞生空成今古,笑我來何事愴遺情?東山老,可堪歲晚,獨聽桓筝!(同上)

    二闋並氣韻沈雄,聲情激壯。東坡詞派,至南渡乃益恢張。時當外侮紛乘,熱血男兒,正好藉横放之體製,以各抒其悲壯激烈之情懷。《石林》一編,已多江山殘破之感,由蘇入辛,葉氏實過渡時期之健將已。

    自東坡而晁、黄,而葉石林同緜遺緒。至稼軒出,復變才士之詞,而爲英雄之詞。其身世境遇,非北宋諸賢之所及經,其盤鬱於中而待發揚於外者,尤見其獨特之抱負。蘇詞之待稼軒而宗派確立,蓋由横放傑出之體,必有激昂蹈厲之情,忠憤無補於艱危,而往往足以促成文學内容之充實。羅大經稱稼軒《摸魚兒》“斜陽煙柳”之句,詞意殊怨;又稱《永遇樂》“千古江山”一闋,尤雋壯可喜(並見《鶴林玉露》)。吴衡照云:“辛稼軒别開天地,横絶古今。《論》、《孟》、《詩·小序》、《左氏春秋》、《南華》、《離騷》、《史》、《漢》、《世説》、《選》學、李杜詩,拉雜運用,彌見其筆力之峭。”(《蓮子居詞話》)周濟又謂:“稼軒不平之鳴,隨處輙發,有英雄語,無學問語,故往往鋒穎太露。然其才情富豔,思力果鋭,南北兩朝,實無其匹,無怪其流傳之廣且久。”(《介存齋論詞雜著》)蓋横放一派,發自東坡,至稼軒乃極其致,蘇、辛各派,非偶然也。

    五 蘇辛詞派在南宋之發展

    自金兵南侵,二帝北狩;江山僅餘半壁,繁華盡付流水;一時慷慨悲歌之士,莫不攘臂激昂,各抱恢復失地之雄心,藉展“直搗黄龍”之素願。而高宗誤信讒佞,不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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