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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本小说网 www.qbshu.com,最快更新密使最新章节!

    一

    黑暗仍然笼罩着英国中部地区整个寂静的原野,只有一个默默无闻的小车站亮着灯火,好像黑暗的橱窗里一件被微光照射着的陈列品。候车室旁边点着几盏油灯,一座钢制的人行桥横跨在路轨上面,一端伸向另外一些黑烟缭绕的灯火。一股寒风把机车的蒸气卷过来,吹散到月台上。这是星期日的凌晨。

    过了一会儿,列车最后一节车厢的尾灯像个萤火虫一样向前移去,一下子消失在远处一座看不到的隧洞里。除了一个年老的脚夫蹒跚着从行李车刚才停靠的地方走回来以外,月台上只有D一个人。月台的一端倾斜下去,最外边伫立着一盏路灯,再过去就是无法辨清的交错的路轨了。从不远的地方传来了公鸡报晓的声音。悬在半空的一盏信号灯从红色变成绿色。

    “到本迪池去是在这儿换车吧?”D吆喝着问。

    “是在这儿。”脚夫回答。

    “要等很长时间吗?”

    “噢,大概得等一个钟头……要是火车正点的话。”

    D打了个冷战,他用双臂拍打着身体取暖。“得等这么久啊。”他说。

    “星期天车次少,”脚夫说,“只能等这趟火车。”

    “到本迪池没有直达车吗?”

    “啊,从前煤矿都开采的时候有直达车————现在没有人去本迪池了。”

    “这儿有没有餐厅?”D说。

    “餐厅!”脚夫重复了一句,他使劲盯着D看,“在威灵这地方给谁开餐厅?”

    “有没有地方坐一坐?”

    “我可以把候车室的门打开,要是你愿意的话,”脚夫说,“可是那里面也不暖和。你还是来回活动活动吧。”

    “里面有火吗?”

    “炉子可能还没有灭。”脚夫从口袋里拿出一把样子古怪的大钥匙,把一扇巧克力色的屋门打开。“啊哈!”他喊了一声,“还挺暖和。”说着随手打开电灯。候车室的四壁像旅馆和旅游地一样挂着许多褪了色的旧照片,沿墙放着一圈固定在地板上的长凳和两三把很难搬动的大椅子,另外就是一张非常大的桌子。从炉栅后面散发出一点儿暖气————一点炉火的余热。脚夫拿起一把黑色的铸铁煤铲,往即将熄灭的炉火里添了几铲煤末。他说:“灭不了的。”

    D说:“这儿还有张大桌子,干什么用的?”

    脚夫用怀疑的眼色瞧了瞧他,说:“你说干什么用?当然是为旅客准备的。”

    “可是你这里的凳子都靠着墙,搬不到桌子旁边来啊?”

    “不错,椅子都是死的,”脚夫说,“真见鬼!我在这儿待了二十年还从来没想到这个。你是外国人,对不对?”

    “我是。”

    “外国人眼睛尖。”他有些不高兴地盯着桌子看了一会儿。“常常有人坐在上面。”他说。外面有人喊了一声,一阵轰轰隆隆的声音,一团白色蒸气,火车从铁轨上哐啷哐啷地驶过,消失到远处。车站重又恢复了寂静。脚夫说:“这是四点三刻的列车。”

    “是一列快车?”

    “快运货车。”

    “往矿区开的?”

    “不是————往伍尔弗汉普顿开的。运军火的。”

    D为了使身体暖和一些,搭起双臂,在候车室里踱起步来。炉栅后面袅袅升起一小股烟来。墙壁上有一张照片是海滩的码头景色:一位戴着灰色圆顶礼帽、身穿诺弗克上装的绅士倚着栏杆同一位女士讲话。女士的帽子非常漂亮,身上穿着纱衣,背景是无数遮阳伞。这张照片使D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幸福感,他好像离开了现实,同那位戴圆顶礼帽的绅士一起回到了久远的过去。所有的苦难和暴力都已结束,战争————不管哪方取得最后胜利————已经有了结局,痛苦已成往事。另一张照片,一幢挂着“米德兰旅馆”招牌的哥特式大房子伫立在几条电车轨道后面,一尊身穿铅色长外衣的男子的雕像,照片的一边还看得到公厕的一角。脚夫用一根断了半截的通条在炉子里捅了捅,开口说:“啊,你看的那张照片是伍尔弗汉普顿。一九〇二年我在那儿待过。”

    “看起来这地方很热闹。”

    “很热闹。那家旅馆————你在英国中部哪个地方也找不到比它更好的。我们共济会在那儿聚过餐,在一九〇二年。那儿挂着彩色气球,一位女士唱了歌,我们还洗了土耳其浴。”

    “你一定挺怀念的,我想。”

    “啊,我不知道。哪个地方都让你想起不少事————这是我的看法。当然了,到圣诞节我就想起了哑剧。伍尔弗汉普顿皇家剧院的哑剧是出名的。可是话又说回来,这里也不坏,空气好。老住在热闹地方就会待腻了。”说着,他又捅起火来。

    “我猜想,这里过去也是个很重要的车站。”

    “啊,在那些煤矿都开工的时候。本迪池勋爵就在这个候车室里等过车,我招待过他。还有他的女儿————罗丝·库伦小姐。”

    D觉察到自己正在全神贯注地倾听着,就好像是个正在恋爱的年轻人。他说:“你见过库伦小姐?”远处,一辆火车头鸣了一声汽笛,笛声从一片荒凉的铁轨网上面传过来,另一处响起了回应的笛声。听起来像是郊区一起一落的犬吠。

    “啊,见过。最后一次我看见她,是在她朝见国王和王后————在王宫里————的一个星期之前。”D感到一阵悲哀————她过的社交生活同他的距离是多么遥远啊!他觉得自己是个离了婚的人,孩子被别人强行扣住,那人有钱有势,自己无可奈何。他只能从杂志的报道了解一个陌生人的行踪。他发现自己渴望同她在一起。他又记起在尤斯顿月台上的情景。她说:“我们是不幸的。我们不相信上帝,所以祈祷也没有用。如果相信上帝,我们就可以祷告,可以点燃蜡烛……啊,可以做许多许多事。可是现在我只能做个为你祝福的手势。”在驶往尤斯顿车站的出租车里,在他的要求下,她又把手枪还给了他。她说:“你可要小心一点儿。你净做一些傻事儿。记住你的伯尼尔手稿。你不是骑士罗兰。不要从梯子下面穿行……不要把盐撒在地上。”

    脚夫说:“她妈妈就是这附近的人。人们传说……”

    他仿佛暂时从那狂乱的世界逃开了。在这间寒冷的候车室里安全、与世隔绝,他更感到世界是何等狂乱。可是却有人在谈论什么监督计划。在王宫里觐见英国国王同自己妻子在监狱里被枪杀,《闲谈者》杂志上的新闻图片同飞机掷下的炸弹,这是一种多么疯狂的混杂啊!可是当他们俩在K先生的尸体旁边并肩站着同弗尔台斯克谈话的时候,他们俩却息息相通,这种奇特的关系被搞得更加混乱起来。想想看,这位可能成为杀人凶手的同谋犯竟然接到过英国国王的请帖,参加过王室举办的游园会!他身上似乎具有某种化学特性,可以使毫不相容的两种物质糅合在一起。而且即使在他个人身上,从法国文学讲座到站在一个陌生女人的地下室的卫生间里对K先生盲目开了一枪,这也是一段多么长的距离啊!有谁能为他的下一步行动出谋划策?除了不幸的预感外,人们对他的前途还能看到别的什么?

    但是他要计划一下未来的行动步骤。他在一张海滨浴场的照片前停住脚步:呈现在他眼里的是各式各样的游泳帽、孩子在海滩上堆的沙堡和沿海岸那一条脏脏的海水的景象,一切都照得真真切切,让人想到地面上被风刮起的废纸和到处乱抛的香蕉皮。铁路公司如果接受人们的建议,悬挂些艺术品代替这些照片岂不更好?他想,如果他们把我抓住,自然也就没有前途可言了(这样事情倒简单多了)。但万一他能逃脱追捕,有朝一日重返故乡,问题反而来了。罗丝已经对他讲了:“现在你再也甩不开我了。”

    脚夫说:“小姐小时候总是到处发奖品,给这一带布置最好的车站花园发奖品。那还是她妈妈去世以前的事。本迪池勋爵特别喜欢的是玫瑰。”

    她不可能同他回国过他那种日子————在遭受战争蹂躏的国土上一个不受信任的人过的日子。再说,他有什么能够给她呢?他离坟墓已经不远了。

    他走到候车室外面。除了月台附近的一小块地方以外,四周仍然一片漆黑,但你可以感觉到在远方已经开始天亮了。在这个旋转着的地球的边缘上似乎有一口钟正在向人们发出警告……也许来的并不是亮光,而只是灰暗……他在月台上从一头踱到另一头,又从另一头踱回来。他思考自己的前途,但思来想去还是找不到答案。他停在一台自动售货机前面————葡萄干、牛奶巧克力糖、火柴和口香糖。他把一便士的硬币塞进钱孔里,想买一袋葡萄干,但是小抽屉却怎么也拉不开。脚夫突然在他身后出现,用谴责的语气说:“你用的硬币不对吧!”

    “对。没关系,拉不开就算了。”

    “这些机器造得真巧,”脚夫说,“反正扔一个便士拿不到两包东西。”他摇晃了一下这台机器。“我去拿钥匙去。”他说。

    “没关系,真的没关系。”

    “啊,不能这样。”脚夫一边说一边脚步蹒跚地走掉了。

    月台的两头各有一盏路灯。D从一盏灯走到另一盏,然后又走回来。黎明小心翼翼地、慢吞吞地降临到这里。好像在举行什么仪式————路灯逐渐暗淡下去,雄鸡又喔喔地啼起来,接着地平线上出现了一条银边。停车线逐渐变得清晰了,可以看到一排车厢上标着“本迪池煤矿”字样的货车,路轨向远处伸展出去,尽头处是一道栅栏,一个灰色的建筑物逐渐呈现为一个谷仓,再往远处看就是丑陋、乌黑的冬日田野。另外几处月台也映入视野,都已经关闭不用了,显得死气沉沉。脚夫走了回来,用钥匙把自动售货机打开。“啊,潮气太大,”他说,“这里没有人买葡萄干。抽屉锈住了。”他拿出一个灰色的硬纸盒。“给你,”他说,“葡萄干。”D的手指触到的纸袋给他一种潮湿、发霉的感觉。

    “你说这里空气好?”

    “是啊。英国中部地区的气候对身体很好。”

    “可是这种潮气……”

    “啊,”他说,“这个车站是在洼地里————看见了吗?”他说的话一点儿也不错,暗夜就像蒸气一样一块块地消失,露出一道长长的山峦。亮光从粮仓和田野后面惨淡地露出头来,移动到车站和铁轨上,又逐渐爬到山坡上。一座座小砖房的轮廓变得越来越清晰,几个树桩子让他想到故乡的战场。山顶上树立着一个奇怪的金属物。他问:“那是什么?”

    “啊,那个,”脚夫说,“没有什么。那是他们一阵心血来潮搞起来的。”

    “心血来潮?可是太难看了。”

    “你说难看?我不知道。什么东西都是看着看着就习惯了。如果我看不到它,说不定还会觉得缺点儿什么呢。”

    “这个铁架子好像同钻探石油有关。”

    “就是为钻探石油的。他们突然一阵心血来潮,认为可以在这里钻出石油来。你告诉他们实话也没用————他们是伦敦来的,自以为什么都懂。”

    “没有钻出油来吗?”

    “啊,钻出来了,足够车站的几盏路灯使用,我敢说。”他说,“火车快要来了。贾维斯下山来了。”这时,从通向车站的小路直到远处的砖房都已清晰地显露出来。东方天际出现了一片霞光,但除了天空外其他地方仍像被霜打了的植物一样灰蒙蒙的。

    “贾维斯是谁?”

    “噢,他每个星期天都到本迪池去。平常日子有时也去。”

    “在矿上做工?”

    “不做,年岁太大了。他自己说是换换环境,也有人说他的老伴住在本迪池,可贾维斯说他没结过婚。”贾维斯这时已经沿着一条沙石路向车站走来。他已经有了一把年纪,穿着灯芯绒衣服。他的眉毛浓密,一对深蓝色的眼睛闪烁不定,下巴上的短胡子已经花白了。“怎么样啊,乔治?”脚夫向他打招呼说。

    “噢,凑合过得去。”

    “又去看老伴吗?”

    贾维斯满腹狐疑地斜着眼打量了D一眼,马上又把目光转到别处去。

    “这位先生也是去本迪池的。他是从外国来的。”

    “啊!”

    D觉得自己像个伤寒携带者,现在接触到的人个个都已经打过预防针,他再不能把自己身上的疾病传染给他们了。这些人都很安全,绝不会感染他身上带着的恐怖和暴力行动。他有一种虚弱无力的感觉,好像在这块霜冻的土地上,在这个荒凉寂静的小中转站上,终于找到了一块地方可以坐下来休息一会儿,让时间静静地流过去。他耳边又响起脚夫嗡嗡的话语声:“这场霜冻,把什么都冻死了……”不管脚夫说什么,贾维斯都只是以“啊”的一声作为回答。他的眼睛始终盯着路轨。不久,从信号室里传来两声铃响。D突然发现,黑夜已经不声不响地消失了。他看见信号室里有一个人拿着一把茶壶,这人把茶壶放在一个看不到的地方,拉动一个杠杆。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了火车进站的铃声。贾维斯又喊了一声:“啊!”

    “火车到站了。”脚夫说。一团雾气从铁轨远处逐渐移近,最后呈现出一辆机车同几节晃晃荡荡的车厢。“到本迪池站还很远吗?”D问。

    “噢,不过十五英里。是不是,乔治?”

    “从教堂到红狮酒馆正好十四英里。”

    “路倒不远,”脚夫说,“只不过沿途还要停好几次车。”

    一排凝着霜花的车厢玻璃窗把苍白的朝阳分割开,像是一块块的水晶体。几张胡子拉碴的面孔从车窗里窥视着刚刚开始的白昼。D跟在贾维斯后面登上一节空荡荡的车厢,眼看着月台上的脚夫、候车室、丑陋的金属人行桥、信号室里拿着一杯茶的人————退到后面去了,那个和平宁静的小天地也随着消失了。从路轨两旁向他们逼近的是寒霜凝冻的低矮土山。他看到一幢农家住房,一片像破旧皮帽般光秃的小树林,铁轨旁边一条小水沟上的冰块。一切景象都称不上壮丽,甚至连美丽这个字眼也当不起,但自有其独特的荒凉、寂静之美。贾维斯目不转睛地向车窗外凝视着,始终一言不发。

    D说:“你对本迪池这个地方很熟悉吧?”

    “啊!”

    “你或许认识班内特太太吧?”

    “是乔治·班内特的还是亚瑟·班内特的?”

    “给本迪池勋爵的小姐当过奶妈的。”

    “啊!”

    “你认识?”

    “啊!”

    “她住在什么地方?”

    贾维斯又用他那蓝眼睛怀疑地斜视了D一眼。他说:“你问她做什么?”

    “我给她捎来一封信。”

    “她就住在离红狮酒馆不远的一幢房子里。”

    火车走走停停,小树林和稀疏的草地逐渐看不到了。土山已逐渐为石山所代替。一个小站后面是一个采石场,有一道生锈的单线轨道通过去。一辆翻了的卡车倒在带刺的草丛里。火车再向前,就连石山也看不到了。展现在眼前的是一片平地,这里那里煤炭堆积成山,形状各异。煤山后面隐隐约约露出远处的山峰。煤堆上长着一些稀疏的短草,看上去像是从地下冒出一缕缕的火焰。煤堆丛中有时露出一段小型火车使用的铁轨,不知从什么地方来,也不知驶向何处。矿工的住宅区就坐落在这些人工堆成的煤山脚下。一排排的灰色石屋像遍布在大地上的伤疤。火车不再停了,向这一片杂乱无章的平原纵深驶去,驶过每一堆标着站名的大煤堆。这些煤堆都有一个令人起敬的名字,什么城堡峭壁啊、锡安山啊,等等。整个看来,这地方简直就像个大垃圾堆,所有生活中无用的废物都被抛掷到这里————锈迹斑斑的起重机臂,乌黑的烟囱,石板屋顶的小教堂,挂在晾衣绳上的破烂、灰黑的湿衣服……孩子们在公用的自来水龙头上接着一桶桶的自来水。一想到火车刚刚从那样一片原野开来,在距离不过十英里的地方,公鸡在那个小中转站外面喔喔啼叫,真叫人感到进入了一个奇怪的世界。建在煤山前面的住房这时已经连成一片,一条条狭窄的小巷通往铁路。分隔开一座座煤山的只是那些小火车道。“这是本迪池吗?”D问。

    “不是。是天国镇。”

    火车在一座大煤山的阴影里开过一个铁路道口。“这是本迪池吗?”

    “不是。这是考肯伯里尔。”

    “一点区别也没有。”

    “啊!”

    贾维斯出神地望着窗外————他真的有个老伴在本迪池吗?或者只为了换换环境?最后他好像有一肚子委屈似的,气恼地说:“哪儿是考肯伯里尔,哪儿是本迪池,谁都分辨得出。”过了一会儿,眼前又黑乎乎地出现了一座大煤山,路轨两旁宛如伤疤似的灰色房子仍然没有尽头地延伸下去,贾维斯开口说:“这就是本迪池。”他的爱国情绪似乎膨胀起来,沉着面孔气哼哼地说,“你也许认为这里同城堡峭壁或者和锡安山没什么两样。问题是你得睁开眼睛看一看。”

    D果然注意地打量了一番。他的眼睛已经习惯于破破烂烂的房子和瓦砾堆了。这时他忽然想,用飞机大炮制造废墟实在是浪费,只要撒手不管,迟早就会使一个地方破烂得不可收拾。

    本迪池的火车站不像个小停车点,居然还有个车站的样子。这里居然还有一间头等旅客候车室,只是门已上了锁。窗玻璃也大半被打破了。D等别人先下了车,可是贾维斯还在后面磨蹭着,好像害怕会有人监视自己。他给人一种印象,好像他怀有什么秘密,这种秘密倒也极其自然,对别人并无损害。他什么人都不相信,好像一只动物对洞穴外的脚步声或者话语声都满腹狐疑似的。

    D走出车站后,一眼就看清了这里的地理环境————一条街通向一座煤山,另一条紧傍着煤山脚,同前一条形成一个丁字。每幢房子都一个样,只有一处客栈的招牌、一座小教堂的入口和偶尔一家即将关门的商店才打破街道的统一格式。这个小市镇的单调简直让人感到恐怖,看起来就像是小孩子做游戏用砖块码起来的。街道上几乎空无一人,完全不像矿工居住的地方。但话又说回来,现在根本无工可做,躺在床上可能更暖和一点儿。D走过一处职业介绍所,接着又走过几所灰色的房子,每个窗户都紧遮着窗帘。经过一家人的后院时他往里面瞥了一眼,邋里邋遢,一个厕所连门也没有关,令人望而生畏。这里好像正在经历一场战争,只不过没有战争激励起来的那种反抗精神。

    红狮酒店过去曾经是旅馆。本迪池勋爵一定在这里住过。酒店有一个庭院,有一间车库,车库门上悬着一个陈旧的“汽车协会”的黄牌子。街头弥漫着一股汽油味和厕所的臊臭味。人们从窗户后面冷冷地打量着他————一个陌生人。天气很冷,谁也不到街上同人们打招呼。班内特太太住的房子也是灰砖的,同别的房子形式一样,只是窗帘显得干净一些。从玻璃窗外面可以看到房内一间摆满了家具、没人使用的小客厅,几乎有一种小康之家的气氛。D叩了一下门环,门环是黄铜的,擦得很亮,形状是一个盾形纹章————是一只长着羽毛的怪兽,口中含着一片树叶。这是不是本迪池家的纹章?在这个简陋的小镇里,这个盾形纹章的门环显得非常奇怪、复杂,像是一个代数方程式。它代表着某种抽象的价值,与四周的水泥路、灰砖房有些格格不入。

    一个穿着围裙的老妇打开房门。老妇的脸上满是皱纹,白白净净,像是一块啃得干干净净的肉骨头。“您是班内特太太吗?”D问。

    “我是。”她用一只脚把门挡住,像是横在门槛前边的一个门挡子。

    “我给您带来一封信,”D说,“是库伦小姐给您写的。”

    “你认识库伦小姐?”她用既不相信又不赞成的语气问。

    “信上都写着呢。”但她还是不让他进去,她要先把信读完。她没有戴眼镜,把信纸举到她那目光暗淡、固执的眼睛前面,她读得很慢。“她在信里写了你是她的好朋友。你还是进屋来吧。她要我帮帮你的忙……可是没有说怎么帮忙。”

    “很对不起,这么早就来打搅您。”

    “星期日只有这一趟火车。你当然不能走着来。乔治·贾维斯是跟你坐一趟车来的吗?”

    “是的。”

    “啊!”

    小客厅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装饰品、瓷器和嵌在弯曲的银框里的照片。一张桃花心木圆桌,一张铺着天鹅绒面的长沙发,弧形靠背、天鹅绒面的木椅,地毯上盖着报纸以免踩脏————这间屋子像是布置好了等待某一重大事件,但这件事却一直没有发生,而且以后无论什么时候都绝不会发生。班内特太太神情严肃地指着一个银框子说:“我想,你认得出那是谁吧?”照片上是一个胖胖的女孩子,手里松松地抱着一个洋娃娃。D说:“我恐怕……”

    “啊!”班内特太太得意地说,“我敢说,她没有把什么都给你看过。再看看那个插针的垫子。”

    “看见了。”

    “那是从她谒见英国国王和王后时穿的礼服上剪下的一块料子做的。你翻过来看看就知道日期了。”白缎子上面果然清清楚楚地写着日期。就是这一年,D正在监狱里,等着随时被提出去枪决。这一年在她的生活中也有重要意义。“再看看那张照片,”班内特太太说,“也有她……穿着礼服。你一定知道这张照片。”这张照片上的罗丝神态庄重,格外年轻,D一眼就认出来了。罗丝似乎正从镜框里看着他。这间小屋子里到处都是罗丝的照片。

    “没见过,”他说,“这张照片我从前也没见过。”

    班内特太太心满意足地看着他。她说:“啊,不错,我敢说还是老朋友才知道底细。”

    “您一定是她的老朋友。”

    “最老的朋友,”班内特太太纠正D说,“她出生才一周我就有缘认识她了。当时连勋爵也还没有见过她呢————直到孩子满了月才允许父亲见她。”

    “她对我谈起过您,”D撒谎称,“她很惦记您。”

    “那是应该的,”班内特太太把她的肉骨头似的白脸一扬说,“自从她妈妈死了以后,她是我一手带大的。”从第三者口里听到自己爱人的生活琐事会给你一种奇怪的感觉,就像在你熟悉的桌子里发现一只装满了解密文件的秘密抽屉,让你得知了许多前所未闻的消息。

    “她小时候听话吗?”D很感兴趣地问。

    “她是个很活泼的小姑娘。我觉得这就很好。”班内特太太回答说。她有些坐立不安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一会儿拍拍插针垫,一会儿把照片重新移动一下位置。她说:“谁也别希望永远被人记住。当然了,我对勋爵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他很大方。像他这样的身份地位也应该这样。这里的矿井都关了,如果没有他的接济,我真不知道我们的日子该怎么过。”

    “罗丝告诉我,她经常给你写信。所以她还是没有忘记你的。”

    “每年圣诞节她都有信来,”班内特太太说,“不错。她的信不长。当然了,她在伦敦挺忙的,参加宴会啊什么的。我本来想,她应该告诉我国王陛下都对她说了什么……可是……”

    “也许国王什么也没说。”

    “国王当然得讲几句话。罗丝是一个可爱的姑娘。”

    “是的,很可爱。”

    “我只希望,”班内特太太的眼睛像利刃似的从瓷器装饰品后面直刺过来,“她能够分辨谁是她的真正朋友。”

    “罗丝是不容易上当受骗的。”D说。他这时想的是福布斯先生、那些私人侦探以及由猜忌和不信任构成的整个荒凉惨淡的背景。

    “你可不如我了解她。我记得有一次,在我们住的格温别墅,罗丝把眼睛都哭肿了。她当时才四岁,那个男孩子彼得·特里芬,一个诡计多端的小猴崽子,搞来一个可以上弦的玩具老鼠。”老妇忆起当年那场争吵时脸涨得通红,“我敢发誓,那个小崽子一辈子也不会有出息。”想起来也怪,罗丝性格的形成,在一定程度上竟是受这个老太婆影响的。说不定她对罗丝的影响比罗丝那位死去的母亲还大。如果他同罗丝在一起的时间更长一些,他也许甚至能够在罗丝脸上发现这个老妇人的表情呢。班内特太太突然开口问:“你是外国人吧?”

    “是的。”

    “啊!”

    他说:“库伦小姐在信里也许已经说了,我到这儿来是为了要办一件事。”

    “她没有说办什么事。”

    “她认为你可能帮助我了解一下本迪池的情况。”

    “啊?”

    “我想知道一下,这里工会的领导人是谁。”

    “你不是想去见他吧?”

    “我就是要见他。”

    “我没有办法帮你的忙,”班内特太太说,“我同他们这些人不来往。我不相信库伦小姐会同他们打交道。他们是社会党。”

    “她的母亲……毕竟……”

    “我们知道她母亲是怎样一个人,”班内特太太一点儿也不客气地说,“但是她已经死了,一个人一死,她的事也就没有人记得了。”

    “这么说你不能帮我这个忙了?”

    “应该说,不愿意帮忙。”

    “连这个人的名字也不肯告诉我?”

    “名字你一打听就知道。告诉你吧。这人叫贝茨。”一辆汽车从房子前面驶过去,接着他们听到汽车制动的声音。班内特太太说:“什么人到红狮酒店去了?”

    “这个人住在什么地方?”

    “住在皮特街。有一次,一位王室成员还到这个地方来过,”班内特太太一边说一边把脸贴着窗户,想看一下开来的汽车,“一位非常和气的年轻人,他到我们家坐了一会儿,喝了一杯茶。他们想叫他看看,矿工的家庭也有收拾得非常干净的。他还想到泰莉太太家去,可是他们说泰莉太太生病了。泰莉的家里连一件整齐家具都没有,就是为了这个他们才不叫他去,叫他看见太丢脸了。”

    “我得走了。”

    “你可以告诉罗丝小姐,”班内特太太说,“别让她跟贝茨打交道。”她说话时仍然带着严峻的发号施令的语气,但听起来已经没有那么大信心了。过去什么事都是她说了算————“换一双袜子”“别吃糖了”“把药水喝光”,但是她觉得现在情况和过去不同了。

    红狮酒店门前正有人往里搬行李。街道活跃起来,人们三五成群地观望汽车,但又抱着戒备态度,仿佛准备撤退似的。他听见一个小孩子说:“是道奇牌汽车吗?”D怀疑是否本迪池勋爵已经开始行动了。他们的行动可真叫迅速,合同昨天才刚刚签订啊。突然间,一个谣言不胫而走,谁也不知道是从哪儿传出来的。有一个人大声说:“矿井开了。”人们汇集到一起,聚成一团,每个人都目不转睛地望着停在红狮酒店前的汽车,好像从那华丽耀眼的车身上可以望到具体的消息似的。一个女人低声欢呼了一下,又怀疑地把嘴掩住了。D问一个人:

    “什么人来了?”

    “本迪池勋爵的代理人。”

    “你可不可以告诉我,皮特街怎么走?”

    “这条街走到头,向左转。”

    一路上家家户户都有人往外走,迎着D走来的不是人群,而是希望的浪潮。一个女人向一个卧室的窗户吆喝:“代理人到红狮酒店了,奈尔!”D想起一个同样的场景:在他的国家里,饥肠辘辘的首都居民忽然听说运来了食品。他看到人们汇集到码头上,正像今天这里的情况一样。但后来才知道,运来的不是食物,而是坦克。人们怀着愤怒和冷漠看着坦克从船上卸下来。但坦克毕竟也是他们所需要的。他拦住了一个人问:“贝茨家在哪儿?”

    “17号————如果他在家的话。”

    17号就在浸礼会教堂————一座石板顶的灰色石块建筑————再过去一个门。教堂前悬着一个语义含混的招贴:“路边的思虑。生活的美丽是倦怠的眼睛无法见到的。”

    他在17号的门上敲了又敲,但始终不见人开门。与此同时,人们成群结队地从他身边走过。无法御寒的胶布雨衣,洗薄了的法兰绒衬衣,丝毫不能保暖。他正是为了这些人才进行这场战斗的,但他又心怀恐惧,怕这些人把他当成敌人。他现在正妨碍他们实现愿望。他敲了又敲,仍然没有人回答。

    他试着敲了一下19号,门立刻开了。他没有料到门开得这么快,反倒愣了一下。抬头一看,站在他面前的俨然是爱尔丝。

    “你有事吗?”那个女孩子问。她站在石头门道里,憔悴、营养不良,年纪很轻,像个幽灵,D不由得全身一震。他又仔细看了看,才发现这个女孩子同爱尔丝不同的地方————脖子上有一处淋巴腺疤痕,缺了一颗门牙。她当然不会是爱尔丝;她只不过是那同一模型————饥饿与世道不公————的另一铸造物。

    “我要找贝茨先生。”

    “他住在隔壁。”

    “那里没有人。”

    “他大概到红狮酒店去了————多半在那儿。”

    “你们这里今天很热闹。”

    “听说快要采煤了。”

    “你怎么不去红狮酒店?”

    “反正已经有人去凑热闹了。”她说。她有些好奇地打量着D,“你就是同乔治·贾维斯坐一趟火车来的那个外国人?”

    “是的。”

    “他说你到这儿来没安好心。”D有些恐惧地想,他到这儿来对爱尔丝的这位孪生姐妹来说确实不是件好事。为什么他要把暴行带到另一个国度来呢?最好还是在自己的国家里被人打败,而不要使别人卷入这场战争。这种思想当然是异端邪说。难怪家里人并不信任他。那个女孩子又和善地说:“当然了,谁也不理会他的话。你找贝茨有什么事?”

    好吧,反正他来的目的是要这里的人知道采煤的真相,这是件发扬民主的事,他早晚要讲的,那又为什么不从现在就开始呢?他说:“我要告诉他,你们的煤将要运到谁手里,运到我们国家的叛军手里。”

    “噢,”她无精打采地说,“你也是他们那伙社会民主党,是不是?”

    “是的。”

    “这同贝茨有什么关系?”

    “我想叫这里的人拒绝采煤。”

    她惊诧不解地望着他。“拒绝?叫我们拒绝采煤?”

    “是的。”

    “你真是发疯了,”她说,“煤运到哪儿去同我们有什么关系?”

    D转过身去。一点希望也没有了,他好像已经听到了宣判。这宣判是从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口里说出来的……她又在他背后喊了一句:“你疯了。这关我们什么事?”他执拗地向来路走去。他要继续努力,直到他们不让他讲话,把他吊死、枪毙,或者不管用什么办法堵住他的嘴,直到他们使他无法再为自己的事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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