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

全本小说网 www.qbshu.com,最快更新龙榆生杂著最新章节!

    記吴瞿安先生

    ————歲寒懷舊録之一

    廿年人海狎風波,一事無成可奈何。

    師友半凋吾亦老,思量只覺負恩多!

    ————壬午除夕口占

    雨生不斷的寫信來,要我替他主編的《風雨談》寫點稿子,彷彿索逋似的。我因爲家人患病,纏绵兩三個月。暫兼了“内閣總理”的職務————自注:内者内人之内,閣者閨閣之閣,既非責任内閣之閣,也説不上周佛海先生在少年時候所常愛入的文昌閣————天天除了教書校稿之外,還要忙着挪債、延醫、照料我的嬌兒,恨不得多生一副腦子,或者能託觀世音菩薩的福,也長着千手千眼,來爲文化界服務!直到年三十夜,只做了上面四句歪詩。幸運的平安度過了這年關,想起一切的文債來,要想拖賴,總有些過意不去,何況我素來是主張“言必信,行必果”的一個不合時宜的笨貨呢?

    想起我,原來不過是一個小學畢業出身的酸人物,赤手空拳,跑進教育文化界,混了二十餘年之久。不知怎的,所有文壇老宿,和各方面的賢明領袖,一見了我,或者是通過一兩回信,就特别“垂青”起來,奬借提掖,教我努力上進,欲罷不能。我是抱定一生一世,要做學生的,只要人家有些特長,不管他是新舊人物,我總是虚心去求教,而且服膺不釋的。單就我的本行————勉强説是中國純文藝吧————來講,詩壇老輩如陳散原、鄭蘇戡、陳石遺諸先生,詞壇老輩如朱彊邨先生,國學大師如章太炎先生,新文學家如魯迅先生等,我都曾領教過,除了魯迅先生比較生疎一點,其餘都對我奬誘不遺餘力,尤其是彊邨先生,更是使我没齒難忘的。可是現在這些人物,都作古人了,還有許多誼在師友之間的人物,自這次事變以來,或流離顛沛,作客以死,或避居僻壤,音信不通。我所敬服的歐陽竟無、趙堯生、陳蒼虬、張孟劬、夏吷盦、李墨巢諸先生,雖皆健在,而散處四方,無由常親謦欬,尤以歐、趙兩先生遠在蜀中,音問阻斷,倏忽數年之久,怎不教人發生“恍同隔世”之歎?我現在已是中年了,德業都無成就,每當夜静更深的時候,想起諸師友對我期望的殷切來,不覺淚沾衾枕,那還有話可説呢?雨生指定要我記吴瞿安先生,却嚕嚕囌囌,寫了這麽一大段離題頗遠的話,也就因爲説起吴先生,不知不覺的,連類引出許多的感慨來。現在且先談談我與吴先生的關係,和他留在我腦海中的印象吧。

    我和瞿安先生的關係,也是在師友之間的。我的仰慕吴先生,遠在二十五六年前,和他通信見面,卻在民國十七年我到上海暨南大學教書以後。當我十四五歲時候,就喜歡弄弄詩詞。那時我有兩個堂兄,先後在北京大學國文系肄業。一個名叫沐光————去世也過二十年了————他是最崇拜黄季剛先生的。我對研究聲韻文字之學,和魏晉駢體文,得窺門徑,後來又在季剛先生門下學過些東西,以至和太炎先生發生關係,是從這個因緣來的。一個名叫沐仁,他是最崇拜吴先生的。他每年暑假,回到家鄉來,總喜歡把吴先生對南北曲的造詣,講給我們聽,並且拿出遏雲閣曲譜,泡了龍井茶,兄弟們團坐在後堂————我家裏的書齋,中植蘭花夾竹桃秋海棠之類,堂後傍山,蒼松翠竹,相映成趣,也可算得一個適宜避暑的好去處呢!木榻邊,一個吹起笛子來,————這個名叫沐幹,兄弟們叫他老五。————老三————沐仁————跟着就唱絮閣,或者思凡之類,説這是吴先生教給他們唱的。我雖然不懂,卻也頗感興趣。後來我和吴先生相熟了,吴先生總是勸我學唱崑曲。他説詞曲原來是相通的。研究詞學的人,最好學會了幾支曲子,自然别有受用。他自離開北大後,歷任東南大學、光華大學、中央大學詞曲教授,常常叫學生們在課餘之暇,到他家裏去學唱,那作風和以前在北大時,是始終一貫的。

    我和吴先生相識,現在記不清是那年了。吴先生歷年和我通訊的遺札,都保存在上海,一時没功夫特地取來,加以一番整理,只好留到後來再説。我從小就聽到吴先生是愛唱青衣的,又是道地的蘇州人,心目中猜想,他的面模一定是很漂亮的。可是後來見了他那四方的臉孔,養着兩綹八字鬚,一雙耳朵矗起來,立刻就感覺到這怎麽好扮青衣花旦呢?我對唱曲是十足的門外漢,所以他的嗓音,是否適宜於唱青衣花旦,我可不敢妄下雌黄。吴先生是研究詞曲的專門學者,是近代中國戲曲界的唯一導師,他的特長,是能兼填詞、製譜、按拍三者的絶藝,深通其理而傳諸其人。至於興之所到,偶然登場爨演,不管扮相怎樣,規矩總是好的。這一方面,自有專家去仰贊,也用不着我來饒舌了!

    我和吴先生相識以後,漸漸的熟了起來,是在淞滬事變的那一年。那時京滬一帶,風聲鶴唳,吴先生也就暫避到上海租界内來,在某大銀行家做了西席。除教兩三個學生讀書做對子外,又替居停主人鑒定所藏書畫,做些題跋。那位主人待他很好,特地爲他請了一回客,把寄寓上海的名流,邀了不少來參加這個盛會。我和吴湖帆先生,也得叨陪末座。自這以後,我教書得空的當兒,就常常跑到他那裏去談天。他天天做日記,寫得特别認真,有時候拿給我看,我從這裏面也得着許多的啓發。這時恰值彊邨先生在前幾個月去世,我和幾位知好,正在籌刻彊邨遺書。吴先生和彊邨先生,也是“平生風義兼師友”的,所以對這件事,特别關懷。因爲這種因緣,吴先生對我也就特别要好。他那種謙和的態度,和蕭灑的神情,我是永遠不會忘記的。

    後來淞滬協定成立,時局也就恢復常態,那時的中央大學,又把吴先生挽了回京。那位銀行家願照中大的待遇,按送束脩,把他老人家留住。他老人家是愛喝幾杯酒的,他感着天天由小學生們陪着喫喝,有些不自在,也就婉辭謝卻,回到中大去了。

    我往年常是趁着春假之暇,到南京去走一趟,看看許多朋友。吴先生和他的夫人兒女,都寄住在中大附近大石橋的一家民房裏。那屋子是一坐三進的平房,吴先生是住在最後一進的,陳設也頗簡單,原來教授生涯,總是相當清苦,這也不足爲怪的。我因爲每次到南京,時間都很匆促,所以拜訪他的機會,往往是在夜間。那房子的前排,是不曾裝設電燈的,往往暗中摸索,總留我談到半夜,纔親自把我送出大門來,這也可見他對後進期望之深,和待人之厚了。

    有一次,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天的下午,他知道我到了南京,特地叫他的學生唐圭璋君,約了我往遊後湖。他老人家帶着一位兒子,和唐君連我四個人,坐上小艇,叫唐君吹起笛子,他父子兩個,唱起他新近刻成而頗自命得意的霜厓三劇來,嫋嫋餘音,繞雲縈水,真叫人有“望之若神仙”之感。一直遊到夕陽西下,纔收艇歸來。我最近兩三年,每到後湖,總會想起這次遊湖的風趣,不禁唱出“此曲祇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這兩句唐詩來,表示低徊悵惘之意。而今吴先生下世,整整四周年了!唐君聞在重慶中央大學,擔任詞曲講席,風流雲散,怎得不叫人對景傷懷啊!

    吴先生的老家,是在蘇州的雙林巷,也是一座江南人的舊式建築,我曾去過一次。這時恰是假期,吴先生夫婦都在家裏。聽到剥喙敲門之聲,他的夫人出來開了門,延往書齋,和吴先生坐談了好久。在那明窗浄几之下,看了幾種外間少見的明人曲譜,可是因爲時間匆迫,走馬看花似的,現在都記不清楚是何名目呢!吴先生藏曲之富,甲於中國,大部都保存在這屋子裏,聽説事變以來,尚無散失,這到是一件可喜的事情啊!

    吴先生自“八一三”事變以後,有一個短期間,避難蘇州鄉下,不曾通過消息。後來帶了家眷,和他著作的詩文詞及日記等手稿,轉到湘潭,喘息甫定,便一心一意的,删定所有的詩詞,準備着“把虚名料理傳身後”的工作。他大概是從盧冀野、酈衡叔————二位都是吴先生的得意門生————諸君處,間接得到我仍滯留在上海的消息,就不斷的寫了些快信或掛號信來,報告他的行蹤和近況。并且把他删定的霜厓詞録稿本,保險寄給我,以校刻印行相託。他知道我兒女多,家累重,那時景況不好,又想到他的門生潘景鄭君,力能任刊書之費,兼有夙諾,屢次催我代詢。後來景鄭抄了一份副本,又叫我做了一篇短跋,説是就要寄往北京雕版。現在已隔多年,不知這件事究竟辦得怎樣?好在稿本仍存敝篋,這重心願,我總希望能早清償,以期不負先生託付的苦心啊!

    吴先生在没有離開中大以前,就有些喉啞的毛病。自從流離西上,再由湘潭轉到桂林,經不了風波跋涉的勞苦,病勢增劇。他來信有“嗓音全失,骨瘦如柴”的句子,早已自知不久於人世,但是他的精神始終是很好的。自離桂林轉往雲南大姚縣,一路都有信來。直到去世的前幾天,還有信給我,筆札精整,和以前一樣的認真,那裏知道電傳的噩耗,反而會較遺書先到呢?

    吴先生在逃難期間給我的信札,叫我最感動的,有下面這幾件事。一件是他那對文字上一種矜慎不苟的精神。他寄給我的霜厓詞録定本,把生平所作的詞,删了又删,只留下一兩百首,照平常人看起來,已經算得謹嚴極了。可是他對彊邨先生挽詞一首,直到快要去世的時候,還來信改定好些字句,并且再三託我務把定本改正。一件是他聽到我在上海迫於生計,兼課頗多,總是來信表同情,勸我節勞保重。他説他的生命,就斷送在教書上面,改文傷腦,講書唱曲傷氣,以致元神耗盡,不可救藥。我想這些話雖然有激而發,可是生在這師道淪亡的末世,做教書匠的,不管學問怎樣高明,總是得不到社會的優禮,這是我輩同行的人,所應同聲一哭的!還有一件,是他對自己的作品一種依戀的神情,生怕不能傳給後人似的。他認定了彊邨先生去世之後,只有吷盦先生,是當世詞壇的大作家,特地寫了一封極工整的駢文信,託我求他做一篇霜厓詞録序,并且不斷的來函催促,彷彿得着這篇序文,就是死了也可瞑目似的。這時夏先生因爲忙着他事,直到吴先生死後,纔把序文做好。我想吴先生九泉之下,也可以無憾了吧!

    吴先生死在大姚李旂屯的李氏宗祠,有他的門生李一平君,替他料理身後。他的著作,聽説全部交給盧冀野君,已經在那裏次第刊行。冀野做了一篇很詳細的年譜,載在上海出版的戲曲第三輯上面。這戲曲叢刊,並且爲吴先生出了一本“吴霜厓先生三周年祭特輯”。吴先生過了幾十年清苦的教書生活,桃李滿天下,而且大多數都是能够發揚先生遺業的,我想吴先生确定是不朽的了!癸未元旦後一日,脱稿於金陵。

    (刊《風雨談》第二期,1943年5月出版)

    苜蓿生涯過廿年

    一 教書習慣的養成

    我是命中註定做教書匠的!自從二十歲那一年,由我那僻處湘贛交界的故鄉————萬載株潭————糊裏糊塗的跑了出來,當初做着一名小學教師,漸漸升教中學,以至大學,整整二十二年,除了寒暑假之外,是不曾離開過教書生活的。“國府還都”的那年春季,我還在上海,擔任国立音樂專科學校,和私立光華大學等處的教席。那時我的腸胃病害的不能起牀,爲着汪先生的特殊知遇,勉强扶病到了南京。中間隔了四五個月,不曾拈着粉筆,便有些“皇皇然若有所失”,好像老於兵間的宿將,驟然離開了那隊伍,便有些不很自在似的。

    説來慚愧!我雖然教書二十多年,好像小學生升學似的,一步一步的由小學升上去,忝做大學教授,不知不覺間也就十五年了!然而每一次學校裏叫我填起履歷來,我總是把出身一欄空着的。有許多朋友,看見我在學術界的交遊方面,大多數是北大出身,或者是北大的老教授,如張孟劬、吴瞿安諸先生之類,硬派我做北大國文系畢業的。在“國府還都”的那年,有一次汪先生約我去喫飯,同席的有一位原在北京女子師範學院做教務長的王廈材先生,汪先生給我介紹,説王先生對他講,和我是北大老同學,所以特地約到一塊兒來談談。我當時怪難爲情的,又不敢冒充,只得低聲的向汪先生解釋,大約是因爲我有三個哥哥,叫做沐光、沐棠、沐仁的,都曾肄業北大,時間過得長遠了,廈材先生或者記錯了吧!區區原來自十四歲在故鄉龍氏私立集義高等小學校畢業之後,就不曾升過學的!

    我現在還時常感覺到,我的喫飯本領,那根基還是在那十三四歲時候打定的,而我的教書匠生涯,也就同時開始了!我的父親,是寒苦出身的。中了光緒庚寅科的進士,和文芸閣、蔡孑民、董綬金諸先生同榜,後來做了二三十年的州縣官,一直是清風兩袖。現在雖然事隔四十餘年之久,而我在外面偶然遇着桐城人士,不拘老少,談起來,差不多没有不知道“龍青天”的。我父親自從辛亥革命那年,退居鄉里,除了奉養我的八十多歲的老祖母外,就在離家二三里地的一座龍氏宗祠裏,創辦了那一所集義小學,所收的學生,大都是族人子弟,而我和我的幾個堂兄弟,也就做了那學校裏的基本隊伍。那時同學們也有四五十個,除了另請一位教英算的先生外,其餘國文和歷史等等,都是由我父親教的。他老人家是最服膺孔老夫子“學而不厭,誨人不倦”那兩句名言的。他教學生,相當的嚴厲。每天叫學生們手鈔古文,以及《史記》列傳,顧氏《方輿紀要·總序》、《文選》、杜詩之類,每個學生都整整的鈔了幾厚本,鈔了便讀,讀了要背,直到顛來倒去,没有不能成誦的,方纔罷手。一方面又叫學生們點讀《通鑑》,每天下午,大家圍坐起來,我父親逐一發問,有點錯句子,或解釋不對的,立即加以糾正。一個星期之内,定要做兩次文章。學生們做好之後,交給我父親,詳加批改,再叫學生站到案傍,當面解釋一徧,又要學生拿去另謄清本,交出重閲。單説我個人,經過這一番嚴格訓練,一年之後,便可洋洋灑灑的,提起筆來,寫上一篇一兩千字的很流暢的議論文。到了高小畢業,就學會了做駢文詩賦。我還記得有一次,我父親叫同學們做一篇《蘇武牧羊賦》,以“海上看羊十九年”爲韻。我居然做了一篇彷彿《六朝唐賦》體格六七百字的東西,現在還記得“髮餘幾何,齒落八九”那麽兩個警句。後來我在各級學校裏,混了二十幾年,雖然因爲經驗關係,或從時髦人物,得了些新的教授方法。可是要求國文的進步,還是免不掉這句“熟則生巧”的老話,心手相應,意到筆隨,我父親當年教我的法門,總是終身吃着不盡的呢!

    我生來就有一種自尊心,而且勇於負責的。自從五歲喪母之後,就跟着父親。尤其在十歲那年,父親棄官歸里,從事小學教育之後,更是朝夕不離。我父親對兒子,是有些溺愛的,常愛向親戚朋友們誇奬我,説我的詩文做得好,素來不駡我,打是更談不上的了。我卻并不因爲父親的溺愛,便放肆或偷嬾起來,反而加倍努力,比人家進步得特别快些。有時候,我父親因爲有特别的事情,不能够到學校裏來,我便招集同學們,團坐在一塊,温起書來,背的背,講的講,儼然代表執行着我父親的職務。同學們過慣了這種生活,也就不以爲忤,反而樂受我這“小先生”的督導。後來我父親索性叫我幇着改文,事實上一個十三四歲的孩子,儼然做起助教來了。

    我在高小畢業之後,便抱着一種雄心,想不經過中學和大學預科的階段,一直跳到北大本科國文系去。那時我有一個堂兄名叫沐光的,在北大國文系肄業,一個胞兄名叫沐棠的,在北大法科肄業。他們兩個,都和北大那時最有權威的教授黄季剛先生很要好。每次暑假回家,總是把黄先生編的講義,如《文字學》、《廣韻學》、《文心雕龍札記》之類,帶給我看。我最初治學的門徑,間接是從北大國文系得來,這是無庸否認的。我那堂兄還把我的文章帶給黄先生看,黄先生加了一些奬誘的好評,寄還給我,并且答應幇忙我,直接往入北大本科。後來我在十七歲的那一年,生了一場大病,幾乎一命嗚呼。我另有一個堂兄名叫沐仁的,就靠黄先生的介紹,不曾經過預科的階段,直接進了北大國文系。等我病體回復健康,黄先生在北大,也被人家排擠,脱離他往了。我的父親因爲供給三個子姪的學費,和幾十口的大家庭生活,積年廉俸所入,也消耗的差不多了。我只好打銷這升學北大的念頭,努力在家自修,夢想做一個高尚的“名士”。到了將近二十歲的時候,我的胞兄沐棠,在北京教育部死了!我也結婚多年了————我的家鄉是喜歡替兒女早完婚嫁的,我也不能例外————覺着躲在鄉間,不是道理,而那時的國立大學,漸漸對於審查資格,嚴格起來,“只看衣衫不看人”,也只好隨他去了。後來終於得了父親的允許,勉强湊了些費用,由堂兄沐光的介紹,到了武昌,拜在黄先生的門下,學些音韻學。那時黄先生在武昌高等師範學校————後來改稱武昌師範大學,再改武漢大學————教書,我也偶然跟着他去旁聽,一方面教他的第二個兒子名叫念田的讀《論語》。黄先生除聲韻文字之學致力最深外,對於做詩填詞,也是喜歡的。他替我特地評點過一本《夢窗四稿》。我後來到上海,得着朱彊邨先生的鼓勵,專從詞的一方面去努力,這動機還是由黄先生觸發的。我在黄先生家裏,住不到半年,一面做學生,一面做先生,也頗覺着稱心如意。我還記得,我在過二十歲生日的那一天,正是暮春天氣。悄悄的一個人,跑到黄鶴樓上,泡了一壺清茶,望着黄流滚滚的長江,隔着人煙稠密的漢陽漢口,風帆如織,煙樹低迷,不覺胸襟爲之開展,慨然有澄清之志。照了一張紀念相,做了幾首歪詩,現在早已不知散在那裏去了!過了不久,不幸王占元的部下,在武昌鬧起兵變來,我跟着黄先生和高師的同學們,逃奔到城外的長春觀,再轉到漢口。這次兵變平息,恰好我家僅餘的些小資本,做點夏布生意,又被駐在漢口的經理人耗蝕完了!那時恰值暑假,黄先生帶着我到蘇揚各地,玩了一番,我就捲了鋪蓋,挾着幾本用過苦功的書籍,回到家鄉喫老米飯去。

    二 初出茅廬的挫逆

    民國十一年的春季,我的妻鬧着要回九江娘家去。那時她已養了一男一女,住在鄉間有些厭煩了。她的父親陳古漁先生,是前清最末一科的進士,和我的父親,一同在湖北做知縣。這門親事,也就是在那個時候説合的。我在舊曆的新年,帶着妻兒到了九江,住了不久,就向我岳父借了五十圓的旅費,溜到上海,正式開始我那“餬口四方”的生活了!我的父親雖然做了幾十年的清官,也曾被兩湖總督張文襄公派到日本去考察過,一時名輩,如吴摯甫(汝綸),趙巳山(爾巽)諸先生,都很贊許。可是他老人家生性骨鯁,素來不喜應酬。尤其在歸隱以後,十幾年來,差不多與世相遺了。所以我跑到上海,找不着一個和我父親有關係而在社會上有些聲望的人物來。赤手空拳的,一個初出茅廬的鄉下人,混進這個五方雜處的洋場裏去,真有“前路茫茫,望洋興嘆”之感,那里還會有我這鄉下佬托身之地呢?我寄住在法租界一家同鄉開設的夏布莊的一間擱樓裏,僅得一榻之地,一線之光,偶然想起陶淵明先生“審容膝之易安”的句子來,不禁有些“毛骨竦然,汗流浹背”。幸虧那夏布莊主人柳餘甫先生,和我家有些瓜葛,而且在同鄉的商人裏面,是最喜歡幇助斯文人的。我得着他的照顧,喫飯還没有問題,可是我素來是不慣“素食”的,————這是《詩經》裏面所説的“彼君子兮,不素食兮”的素食,不是素菜館如功德林、覺園等等所辦的素食。————到底怎樣去謀職業呢?我開始向報館去投稿,做了一首諷刺時事的七言古體詩,僥倖的被《新聞報》副刊主筆看上眼了,把牠登了出來。過了些時,我的新認識的一位漂流在外的同鄉朋友柯一岑先生————他也是改名换姓,糊裏糊塗溜到上海灘上來的,等到出了頭之後,纔恢復本姓叫郭一岑。————正在《時事新報》館,主編《學燈》,和上海方面的文化教育界有些交誼,就把我介紹到北四川路横濱橋的一家神州女學裏去教書。我教的是高小最高年級的兩班國文,滿堂的“吴儂軟語”的女孩子,看學校裏請了這樣一位身穿藍布長衫————我這藍布長衫,直到現在,還是喜歡穿的。後來惹出了許多有趣味的故事,待我慢慢的再講。閲者如不相信,請到我的寓所,參觀十年前徐悲鴻先生替我畫的受硯圖,和最近方君璧女士替我畫的彊邨授硯圖,就可恍然我是“説老實話”的人了————頭髮長得很長,不修邊幅,而帶着幾分土氣息的國文先生來,就有些“竊竊私語”,這個我是心裏明白的。那時的待遇,是月薪大洋二十八圓,每天由學校裏供一頓中飯,因爲上下午都有課的。我天天都是破曉起身,吃了幾根油條,就在夏布莊走到外擺渡橋,趁三等電車到神州女學去,勉强維持了一個多月。終於學生們向當局提出抗議來了,説是龍先生的學問,雖然不錯,可是我們大家聽不懂他的話。————其實這一層,我倒是託天之福,我的嘴巴是天叫我吃四方的。雖然不能操着各省的方言,可是一出門來,我的普通話就説得相當好,人家猜不着我是“江西老表”呢。————教務主任謝六逸先生,弄得没有辦法,我也只好知難而退,讓給謝主任自己去兼了。説起這個女學,是由張默君女士創辦的,她雖然擔任着校長,我可不曾見過她一面。後來她和考試院副院長邵翼如先生結了婚,她自己彷彿也在做着立法委員,在南京玄武門内建築了一座“美輪美奂”、富麗如宫殿式的“夢筆生花館”。區區僥倖在上海做了幾年大學教授,春假到南京去拜訪她,承蒙她們賢伉儷殷勤招待,叨擾了幾次盛筵,我笑着對邵夫人————這是用司馬遷作《史記》的筆法,這稱呼是應該如此的————説:“張校長!我是你十年前的舊屬呢!”

    一岑看見我又失了業,説我不是教小學的材料,因爲上海灘上的小學生,大多數是操吴語或粤語的。後來他又把我介紹給××高級商業學校的校長×××博士。×博士是相當有名的人物,可是那學校早就名符其實的有些商業化,對於聘請教員,是要先看貨色的。他向介紹人要求叫我寫一封很長的信,把我教國文的方法和主張説出來給他做參攷。我也心裏明白,這明明是考試先生,便有些不耐煩,可是回頭一想,西楚霸王兵敗烏江,“尚何面目以見江東父老”的話,與其回到故鄉,受鄰里戚黨的暗嘲熱諷,倒不如硬着頭皮在外邊亂撞,偶然丢一兩回醜,也算不了什麽了不得的事。古人説:“富貴歸故鄉”。讀者諸君,須要切記!假如你也是和我一樣冒冒失失跑到外地謀生活的人,倘是不能够揚眉吐氣的話,那你寧肯餓死在馬路上,千萬不要回到本鄉本土去,受人家的奚落。我們鄉裏有句俗話,叫做“近處菩薩遠處靈”,我就抓住這句名言,做我立身處世的唯一方針呢!我那時思來想去,没有别的辦法,只好信口開河的胡謅出一大篇道理來,寄給那位博士校長,僥倖他認爲合格了。可是要等到暑假招生之後,看看是不是“生意興隆”,纔來招聘我去擔任些鐘點。這我可忍耐不住,想起黔婁不食“嗟來之食”,我家裏還有老米飯,那個高興來弄這種“生意經”呢?我就拂衣而去,一溜煙的又離開這個滑頭社會,溯江西上了!

    路過九江,上了岸,到岳家去,看了一看我的兒女,在江邊的客棧裏住了一宵,第二天又搭輪船到了漢口。立刻過江到武昌黄土坡,去看黄先生。黄先生的脾氣,我想大家都曉得的,卻是對我這個受業不到四個月的門生,特别的好。他知道我的家境中落了,在上海又“鎩羽而歸”,正陷在“進退維谷”的境地,登時叫他的姪兒叫耀先哥的————他名叫黄焯,後來在中央大學,做了十多年的助教,聽説現在在四川國立某大學做教授,已經好多年了————把我的行李搬到他家裏去住,説不久定要替我設法,找個中學教員的位置。果然不到幾天,那私立中華大學的校長陳時先生,就送了一封聘書來。那聘書上載明教授附中的國文,月薪四十八吊。我因爲黄先生的好意,而且我的教書經歷,總算升格了,所以我也不去計較待遇的厚薄,就把聘書收下來了。到了秋季開學,我爲着上課的便利,搬到一家公寓裏去住着,但離學校還是相當的遠。我每天清早,走到附近的小店,坐在長板橙上,買了幾根油條,————那時候的大餅油條,是便宜不過的,拉黄包車的,拿了幾十文錢,要喫牠一個飽。卻不料二十年之後,一個國立大學教授,兼着簡任一級的官員,每天早上要多喫幾根油條,連着兒女一道喫,就非大大的加以節制不可,唉!————和一大碗滚開水,解決了肚子裏的飢餓,挾着那討飯袋————教授皮包————翻過蛇山,走到那個學校裏上課去。那間教室,大概是向什麽古廟裏借來的,裝着幾扇木槅紙糊的門窗,地面一高一低的。那臨時用幾條木板拼搭起來的講臺,我踏上去幾乎跌了個倒栽葱,引得哄堂大笑。可是你倒不要藐視了這一班學生老爺們,他們雖不像上海那批小姐們的摩登,可是一樣的會向新來的先生搗亂,照例的説聽不懂我的話。那我可有些冒火了,我當時毫不客氣的“赫然震怒”,把這批學生當面教訓了一番。我説:“我從小就生長在你們湖北的,我也會講湖北話。難道你這批湖北人,都學了洋話,連本省的話都聽不慣了嗎?”刁頑的學生,只有嚴厲的對付他們,方纔會俯首帖耳來聽呼唤的。果然被我駡得一聲不響了。我忿忿的出了教室,跑回公寓裏,把那撈什子的聘書,叫人退回學校裏去,一面向黄先生道謝,説我是不適宜於教書的,這回決定回到老家,“身率妻子,戮力耕桑”去了。結果陳校長屈尊跑到我的寓所來,并且帶着兩名學生代表,向我陪罪,我纔息了怒,答應着繼續教他們的書。武漢的天氣,是比較冷的。我住在那家公寓裏,一間僅容一牀一桌的屋子,地板和窗子都是破爛不堪的。隔着板壁的芳鄰,據説大半是些丘九老爺,白天他們到學校上課去,倒還覺得静悄悄的。一到了上燈時分,可就“胡笳互動,牧馬悲鳴”似的,胡琴馬將的聲音,雜然並作,一直鬧到深更半夜,我倒佩服他們的精神真不錯呢!那是“窮秋九月”的季節,瑟瑟的酸風,從破紙窗子不斷的侵襲進來,我的身體素來是單薄的,就有些抵擋不住。我可相信精神是能够尅服一切的。鬧的儘管牠鬧,吹的儘管牠吹,我對着一盞煤油燈,踏着窸窣作聲的地板,用那蠅頭般的小字,批校我那部石印本的《昭明文選》————這部書我是常常攜在身邊,作爲第一年正式教書的紀念品————有時也會拍着破桌子,哼些詩詞,恰和老杜的“青燈無語伴微吟”,彷彿有了相同之感。這生活過了三個多月,就到寒假了。我因爲我的妻兒,在娘家過年,有些不便————九江的鄉俗,是不准出嫁了的女兒在家過年的,女壻和外甥是更不消説的了————就把她們接回老家去。我在外面混了一年,受了許多的挫折,也就有些心灰意嬾,我的父親也叫我暫在家裏住下,犯不着這般的做,横直家裏老米飯還有得喫呢!我打定了主意,就寫信給黄先生,把中華附中的教席,婉辭推卻了。

    三 海濱的優美環境

    事有湊巧,我回家不到幾天,忽然接着上海轉來的電報,説有一位朋友張馥哉先生————他是北大國文系畢業,也就是當時所謂黄門四大金剛之一。他和我堂兄沐光,是同班的,而我這時和他還未相識,不過由他的親戚金懷秋先生介紹過,他就把我記在心裏。後來我做了暨南大學的國文系主任,纔把他拉來教文字音韻學,共事了幾個月,又遇着“一二八”的事變,損失了不少的書籍,他還是回到浙江教中學去。他是一位淡於名利的學者,屢次有朋友招他到大學裏去教書,他總是推託着不肯遠行。直到“八一三”事變以後,他纔從間道避到上海租界内來,和我們幾位朋友,合辦太炎文學院,可是不久他就病死了!身後蕭條,我愧不能多所濟助,有負死友,念之痛心!————要我到廈門陳嘉庚先生辦的集美學校去,代他的課。月薪是九十五圓————照周佛海先生的話,合起現在的法幣來,應該在萬圓以上呢!————教的是舊制中學的最高年級。我毫不踟蹰的,又動了遠游之念了。登時回了一個電報,答應下來。就在正月初三的那一天,辭了老父,别了妻子,冒着大風雪,獨自一個人坐着山轎,走了兩天,到萍鄉搭火車,轉到武昌,順流東下,經過上海,取得馥哉的介紹信,换上太古公司的海船,一直漂到廈門去。一路舉目無親,加上廈門話的難懂,一登了岸,便有些異樣的感覺。可是既然路遠迢迢,冒冒失失的走了出來,只得鼓起勇氣亂撞,好容易由旅館裏的茶房,送上開往集美的帆船,在海港裏走了三四十里,到了集美村,找着一位體育教員孫移新先生————是馥哉介紹的————替我叫校工把行李搬到校舍裏去。我這生長在山鄉裏的人,一旦住在這一所三面臨水的高樓上,看那潮生潮落,朝夕變幻的海濱風景,倒也心胸開拓,忘卻了那異鄉孤寄的閒愁呢。

    我雖然上年在上海和武昌教過書,得了些少的經驗和教訓,可是來到這陌生的學校,教的又是最高年級,總免不了有些“戰戰兢兢”起來。好在那一班的學生,對馥哉是極端崇拜的,所以對他介紹來代課的人,也就有了相當的敬畏。我乍去上課,有些學生,都比我年紀大,我就有些不自在,兩臉通紅的,彷彿做新娘子一般,有些説不出話來。那位教務主任李致美先生————他是山東人,北高師畢業的————總是在窗子外面偷着看,他背地裏對人講:“張馥哉這回拆爛污了!怎麽找了這樣一個人來代課?可是既然來了,水闊山遥,難道馬上打發他回去?”過了幾日,我的態度也漸近自然了。李主任愛喝一點白酒,辦事非常的認真,而對同事們倒是極誠懇的。他有時候帶點酒意,跑到我的房間裏來閒譚,把我改的作文,抽出來瞧了幾本。他纔老實不客氣的對我説:“馥哉到底是個負責的朋友,不會隨便拆爛污的。我看了你改的作文,我纔相信你是個有真實本領的人物呢!”我受了他這番鼓勵,真是感愧交集。後來學校裏比較有真實學問的蔡斗垣、施可愚、姜子潤諸先生,和葉采真校長,都對我另眼相看,學生們都對我敬禮有加,這位李致美先生,我還要推他做一個最先識貨的人物,我至今還存着“知音之感”,想探訪他的蹤跡呢!

    集美是閩南一個設備最完美的中學!校舍建築在一個三角形的半島上,有一二十座堂皇富麗的洋樓,緜延十數里的校基,分設着中學、男師範、女師範、水産科、小學部。學生數千人,大都是南洋華僑子弟,或閩南各縣的土著,可是個個都會講國語,没有人再説聽不懂我的話了。華僑的性子,是非常爽直的。導之有方,比任何地方的學生都好教。我一直在那裏教了四年半,從第四組教到第十七組,有的年紀比我大上十來歲,也有的十二三歲的孩子,非常活潑天真的。所有華僑的子弟,尤其對我好,好像家人父子般的。他們都説:“他們的父兄,叫他們遠涉重洋,回到祖國來讀書,是希望特别注重國文,知道些祖國的禮俗文化。”他們的好處是伉爽忠實,壞處卻帶了幾分馬來土人的獷悍,三句説得不投機,真個會“拔刀相向”。我常常想,從事華僑教育的人,應該這樣去領導他們,發揚滋長他們的善根,化除他們的獷悍之氣,把我們的優良文化,和民族思想,身體力行的,灌輸到這班華僑子弟的腦子裏。等他們回南洋,把這種子,散佈開來,不怕我們的大中華民族,不會“無遠弗届”,替代了撒克遜民族,把國族飄揚到整個地球上去!我夢想着這個理想的實現,自從到集美教書,以至跳到號稱華僑最高學府的暨南大學,經過十二三年的長時間,都和華僑教育發生極密切的關係,我這夢想,一點不曾打斷過。可惜歷來主辦華僑教育的人們,没有遠大的眼光,只把“華僑教育”這四個大字,裝着幌子,————陳嘉庚先生,卻是一位實心實地要辦好華僑教育的人,他把他那經營橡皮業賺來的錢,獨力創辦了這集美和廈門大學那麽規模壯偉的兩所學校。可惜付託不很得人,他的事業,也就跟着他的商業,漸漸消沈下去了!————把華僑子弟看做“天之驕子”,當他們是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一般,把他們嬌養起來,不特不注意給他們沐浴些宗邦教化,而且一味的放縱他們,籠絡他們,讓他們盡量發揮他們那獷悍的習性,弄得國内學生對他們當作“化外”,避之如恐不及!這個我可毫不客氣的放膽批評,暨南就是一個好例子。結果華僑父老,就有些不很放心,給他們的子弟回國讀書,那還談得上“華僑教育”的特殊效果呢!這是後來的事,我不覺連類及之,暫且把牠放下。我從十二年的春季,老遠的跑到集美去代課,後來由代“即真”,從秋季起,學校就正式送了我的聘書,也不追問我的出身如何了。那時正是集美的黄金時代,牠的科學館和圖書館,都在不斷的把新出的圖書儀器,大量的購進來。若干有志的同事們,得着這優美的環境,又没有外界的引誘,————那地方本來是個荒島,你若是想要嫖賭喫喝,尋求那不正當的娱樂,只好渡過老遠的海峽,跑到廈門去。————所以埋頭用功的着實不少,不到幾年,都有了相當的著作,被南北各地的大學,禮聘做教授去。我在這裏,感覺到學術文化機關,是絶對的應該和政治商業的區域,隔離開來,學校内部,絶對不容許有政治和商業性質的份子滲了進去,那纔真正的能够造出有真才實學的人物來,作爲改造社會、建設新國家的中堅份子。我生平不參加任何政治團體,本來也就是爲着想要終身服務於教育界,替一般人做個榜樣呢!

    我在集美四年半的時間,除掉一心一意的教書改文外,————我做專任教員,只教兩班國文,每週擔任教課十二小時,隔一週作文一次,時間是相當充裕的。————就是跑到圖書館去借書來看。我這時感覺着我的常識太缺乏了,就是在國學方面,也算不得有了怎樣深的造詣。所以我就努力的向各方面去尋求新的知識,把時人的作品,不拘新舊,以及翻譯的文學、哲學、社會科學等等,涉獵了許多。又深恨我往年不曾多學外國語,以致不能直接去讀西洋書籍。聽到人家説,讀東文比較容易,我就特地買了不少的日本書,請同事黄開繩先生————他是東京帝國大學畢業的,後來染了肺病死了!————來教我讀。讀了兩三個月,因爲黄先生吐血,不便打擾他做這義務教師,這事就中途而廢了,我至今還引爲大憾!

    我是一個主張硬幹、笨幹的人。我的任事是這樣,我的治學也是這樣。我從二十一歲,正式出來做教書先生,直到現在,已是四十二歲的年齡了!在這整整二十一年的當中,我無時無刻不在做人家的先生,也就無時無刻不在自己做學生,我忘了我是已過中年的人了!我還記得我在集美的時候,除卻誠心誠意的向各種書本上去找指導我的先生外,那時恰好有位詩壇老將陳石遺先生,到廈門大學來做國文系主任。他老先生也是北大的老教授,門牆桃李,徧滿寰區。他雖然也過着半世的清苦生涯,但因生性好客,自己會燒幾樣小菜————他著的家庭食譜,把稿子賣給商務印書館,據説銷到幾十萬册,着實賺了不少的錢呢!————而且特别喜歡奬掖後進。他認爲得意的門生,常常會留着喫飯的,彷彿蘇東坡先生的“碧雲龍”茶,特爲某幾位門人而設。那時我在集美教過的學生邱立等,已經升入廈大,從他老先生去受業了。我反而由學生的介紹,拿點詩給他老先生看,他説我的絶句很近楊誠齋。我很慚愧,自己是江西人,那時連誠齋的集子都還不曾讀過!宋人的絶句詩,我只是喜歡讀王荆公的。我聽了他老先生的話,趕緊向圖書館借了一部《宋詩鈔》來,打開其中的《誠齋集鈔》一看,纔知道誠齋原來也是學王荆公的。我這纔深深的佩服他老先生的眼光不錯,也就備了些贄儀,向他碰了頭,拜在他的門下。從這以後,我常常渡海到廈大去,向石遺先生領教————他給我論詩的信札,整整的一大本,可惜那年由滬南遊嶺表,在海舶中遺失了!————并且常是叨擾他自己做給自己喫的幾碟小菜。夜間就住在邱同學的牀上。原來邱同學比我大上七八歲,文字學是極造詣頗深的,我早把他當做“畏友”。他總是讓牀給我睡,而且常常陪我去逛南普陀,以及廈門附近一帶的名勝地,情誼和兄弟一般的。自從我離開集美,還是不斷的通信。有幾次,我想找他到上海來教大學,都因受了阻礙,不曾實現。現在隔絶十餘年,不曉他漂流到什麽地方去了!我對學生是誠懇的,所以歷遭患難,得力於學生們的幇助,也着實不少,只是有心無力,不能够多多的提拔他們,五夜思之,還感着“慚惶無地”呢!

    集美的風景,我認爲是最適宜於教學的!蔵修游息,都是一個最好的所在。只是氣候比較差些,我的老胃病,就是在那時患起,一直害到現在。我那時感着不舒服,常是帶着學生,到海邊去閒遊。那地方是不適宜於種柳的,卻有許多大榕樹和常緑的相思樹。我常是坐在那緑陰之下,欣賞那青山緑水間,風帆葉葉,白浪滔滔的壯美風景。有時獨自一個人,跑到鰲頭宫的大石上去聽潮音,澎湃鏗鏘,如聞天樂。我現在在晨光熹微中,執筆追憶,寫到這裏,對着案上那張獨踞磐石、背臨大海、飄飄然有“遺世獨立”之概的照片,還不禁“悠然神往”呢!

    在集美四年半的當中,我曾回到老家兩次。一次是十二年的暑假,我冒着炎蒸天氣,老遠的歸到故鄉,喜的老親無恙,而我所深愛的最初一個女兒小名芙芬的,因爲出痳疹死了!我的大兒子聰彝,也正患着同樣的病。但爲職任心所驅使,匆匆的離開家庭,回到廈門去。這年秋天我的大兒子也死了,接着又生了一個女兒。這消息,老父怕我傷心,直把我瞞到第二年的暑假,重返故鄉,方纔知道。就在這十三年的秋季,帶着我的妻,和我的女兒順宜,一同到集美去了!我這女兒的名字,是公公取的。果然從這以後,一切都比較順手了。一直在集美鄉下住着,除我個人到過兩次福州,去看石遺先生,和逛鼓山外,不曾離開廈門一步。十七年的暑假,我因石遺先生的介紹,接到上海國立暨南大學的聘書,纔帶着我的妻,和兩個女兒————一個叫美宜,是在集美生的。————一個兒子————廈材————七八口書箱,辭别了這海山雄秀的廈門,乘桴北返。所有在廈大和集美的學生,都來結隊歡送,并且留下許多紀念照片,表示依依惜别的樣子,我也不禁爲之黯然!

    我是不愛出風頭,和應酬巴結的,所以留在閩南這長遠的時間,對於當地士紳和各方面,都少交往。那時魯迅先生,和傅築隱、沈兼士、顧頡剛、羅莘田、郝昺蘅諸先生,都在廈大教書。我雖然都曾晤談過,但是除羅郝兩位,比較親密外,其餘的不過認識認識而已!我因爲受黄季剛先生的影響,也不敢輕易著書。所以在這四年半當中,除了編過一本文學史,作爲講義,又在中山先生逝世的那一年,做了一首一百韻的長詩,表示追悼,頗引起閩南人士的注意外,就不曾在任何刊物,發表過文章,這也就可看出了我的笨相吧!

    四 重來上海的奮鬥

    我那年暑假,回到上海,先把家眷送往九江,再返故鄉看我的老父。在家裏住不到一禮拜,因爲赤燄漸張,大有“行不得也哥哥”之勢,我就悄悄的溜到九江,和我的岳丈及妻兒等,上廬山住了將近一個月光景。遊覽了海會、棲賢、秀峯、青玉峽、玉淵、三叠泉諸名勝,作了十幾首紀遊詩,和一卷游記,頗爲義寧陳散原先生所激賞,後來發表在暨大的刊物上面。

    和風乍起,我孑然一身的回到那塵雜不堪的洋場上來!我是惡煩囂而喜幽寂的,幸虧暨大設在離上海市十餘里的真茹鄉間,我以爲一個人總是可以住在校内的。所以征塵初洗,便自跑到學校去,準備把行李遷入。不料那事務先生,毅然決然的拒絶了。説什麽你是新來的講師,是没有住校的權利的。那十足的官僚氣,我就有些看不順眼,但也只得廢然而退,别想棲身之所。找了很久的時間,纔在北火車站附近,找着一所一樓一底的房子,重把我的家眷接來。我當初教的是大學一年級的兩班基本國文,時間是排在每天早上的第一節。那時上海附近的交通,還不很發達,自上海到真茹,總要趕上在北站七點開出的那班火車。冬天晝短夜長,我總是未明而起,走出門來,只聽得洗馬桶的唦啦唦啦之聲,“如助予之歎息”!我素來是抱定“盡其在我”的主張,不管討好不討好,力總是應該賣的!各學校的學生,對於國文素來不很注意,何況暨大號稱華僑最高學府,素來是以踢足球著名的!常常是球員一聲令下,不問校長答應不答應,學校布告不布告,學生們會自動的停課!一班老教授們看慣了,也就安之若素,不把牠認爲什麽稀奇!只是我這個不識時務的呆小子,不管風晴雨雪,他們停課不停課,只要教室裏有了一兵一卒,我總是要滔滔不絶的講下去的。那個説人類會没有同情心呢?我這樣的笨幹,居然在全校自動停課的時間,我班上的學生,是個個自動的來聽講了!同學們看見我的身體很瘦弱,老是大清早跑到學校裏來,就大家要求我住在校内,他們也好在課外來求些教益。我把上次事務先生拒絶我的話,告訴了他們,他們都有些“義憤填膺”似的,衆口一辭的説:“豈有此理!”這時學校正在謀教授們的安心教學,在學校的後面,籌劃着建築十幾幢的洋式平房,叫做暨南新村,準備有家眷的教授們住的。在十八年的春季,這房子就動工了。我就向學校當局去要求,預定一間給我住。當局又照例的説講師没有資格住房子,把我拒絶了!同學們聽到這個消息,替我代抱不平,説:“等我們去要求,看他們敢不敢拒絶?”原來暨大的行政系統,是校長指揮院長,和其他的高級職員,院長和其他高級職員,指揮教授講師,教授講師指揮學生,學生又指揮校長,是循環式的!説也奇怪,他們學生去一説,就靈驗了!我不待那房子竣工,就搬了进去。同時在那年的暑假,當局也把我改做專任教授了!

    我住在暨南新村,自十八年起,到二十四年秋季去廣東止,足足住了六年。中間雖因“一二八”的事變,逃到法租界辣斐德路國立音樂院的汽車間内,過了一個舊曆年,住上幾個月。等到淞滬協定成立,學校搬回真茹以後,我又重新披荆斬棘的回到那所村居去。我手種的竹子,被人家芟夷盡了!只有柳影婆娑,和那不凋的冬青樹,依舊的危立窗下,似解迎人,直叫我發生“樹猶如此,人何以堪”的感慨!

    我初到暨大的那一年,是鄭韶覺先生做校長。正在由商科大學,力謀擴充,他聘了陳斠玄先生做國文系主任,作爲擴充成文學院的基礎。那時所聘的教授,也大都不愧爲“一時之選”,而我以一個五年前在上海做小學教員而被女學生們趕掉的酸小子,居然也和這批名流學者,以及什麽金字招牌的博士碩士們,“分庭抗禮”起來,這雖然要感謝石遺先生的介紹,和斠玄的提掖,而我那自己的努力,能够得着這麽的結果,也總算是天不負人了!“學而不厭,誨人不倦”,這是先師孔子的偉大精神,也就是先君傳給我小子的無上寶訓!我雖然一生戇直,只管獃頭獃腦的苦幹,以致引起人家的嫉妒,遭遇了不少的風波,我可相信,“最後勝利,總是屬於我們的”。暨大本來是個情形複雜的學校,又迫近在政治商業中心的上海,那被野心家利用來作鬥争的舞臺,原也是不足引爲詫異的。我不加入任何黨派,也没有什麽同學、同鄉等等的觀念,我只知道以身作則的教學生怎樣讀書,怎樣做人。我的一生,受人敬重在此,被人嫉妒和攻擊也在此!我眼看着暨大由商科擴充到有了文學院、法學院、理學院、教育學院,完成現代大學的組織,這不能不歸功於鄭韶覺氏的辛苦經營!我個人自從講師做起,爲了苦幹,得着學生的信仰,不到三年,做了中國語文學系主任,也算是“一帆風順”,“得其所哉”的了!

    我從小愛讀《史記》中的《刺客列傳》,尤其是“士爲知己者死”這句話,深印在我的腦海裏面。我以前做事,抱定這個主張,我以後做事,還是抱定這個主張。我在暨南,因爲斠玄找我去的,————我和斠玄,本來毫無關係,因爲石遺先生的介紹,纔和他相知。————所以我就“竭忠盡智”的想替他把暨南的文學院辦好。後來文學院雖然擴充爲外國語文學系、歷史社會學系,可是我認爲中國語文學系,是斠玄的基本隊伍。那時教育學院的院長,是謝循初先生,他的确是個精幹的人才!拚命的把他那一院擴充,向學校争得經費,布置了一間頗爲完美的教育研究室。我爲着要鼓勵國文系的同學們,注意自動的研究文學起見,也同樣的向學校裏要求些設備費,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纔分得一間空洞的房子。我就對同學們講:“我們通力合作,來做給他們看吧!”於是先把我頻年辛苦積下來的錢購置的《四部叢刊》和其他新舊圖書雜誌等,搬到研究室去。再由我負責,向同事顧君誼先生,和其他歡喜買書的同學劉鍾經等,要求各出所藏,藉供衆覽,不一瞬間而琳瑯四壁,超過教育研究室的所有,這頗有些叫人驚訝!我是每天晚上都到那裏去,和同學們討論研究,雖然知道這“爲人太多,爲己太少”,是對自己的學術成就,有相當的損害,可是我認爲既擔任了這職務,是應該先公後私,一往無悔的。我這樣的硬幹、笨幹,雖然没有得着怎樣顯著的效果,但是至少我是“於心安”的。可惜過了不久的時間,就遭到“一二八”的事變,真茹陷入火線,大家一窠蜂的走了!所有學校裏的圖書儀器,那個還有這閒情去理會他?我那天晚上,因爲兒女的拖累,和老父及諸弟妹等,————我的家鄉,因爲十八年遭了兵禍,一直鬧了五年,我家老小數十口,都逃到上海來,分住在暨南附近。————没法伴着同走,仍舊在暨南住了幾天。後來我那留在圖書館服務的老學生諶然模,從梵王渡跑到真茹來看我,我纔把老小送入租界。又屢次在飛機迴翔偵察之下,用獨輪手車,督着諶生,把圖書館和研究室的圖籍,搬出許多。最後幸虧圖書館副主任許克誠先生,借了幾輛運輸糧秣的軍用卡車,纔把所有的圖書儀器,全部運了出來。只賸下我自己的單本新書,放在研究室内的,損失了一千册左右。

    自從十九路軍在大場撤退之後,上海的局面,漸漸的恢復了常態。斠玄早經應了中山大學之聘,到廣州去了。鄭校長也率領一批學生和教職員,浩浩蕩蕩的從蘇州奔向上海租界内來,臨時在赫德路和新閘路之間,租了兩座洋房,作爲準備復課的校舍。那時有許多重要的教職員,各自奔回老家,没有集中在上海。我只好替學校盡義務的四出奔走,勉强湊合了一個臨時局面,不久就復課了。其他上海附近的私立大學,如復旦、光華、大夏之類的學生,都投奔到暨大來,做借讀生,倒也稱得上“得風氣之先,極一時之盛”!我那時是擔任文史哲學系————這個系是臨時合併中外文學系和歷史社會系而成的————主任,實際執行了文學院的職務,而把那院長的空頭衔,讓給張鳳博士去了。————他原是歷史社會系主任,兼圖書館主任。————後來那批造謡中傷的人,竟認我們兩個是斠玄的替身,叫什麽“龍鳳配”,在某種小報上大肆攻擊,我也只好置諸不理。等到學校搬回真茹,斠玄也自廣州回任院長,我依舊擔任中文系的職務。那時我感覺到上海一般大學生國文程度低落的原因,缺乏在那一個“讀”字。我以爲思想感情,是做文章的要素,而那思想感情,要靠着語言文字來表達。所以要求國文的進步,必得把古今來可資模範的代表作品,讀個爛熟,纔能够把他人的思想感情和語言文字融成一片,然後醖釀在本人的心胸,又把他人和自己融成一片,這樣纔會心手相應,筆隨意轉,做出條達曉暢的文章來。我除了在大禮堂對附中學生公開講演過“請開尊口”這麽一個題目,提倡國文科的朗誦外,又向學校要求撥了一間距離宿舍較遠的洋式平房,作爲中文系的研究室,和放聲朗誦國文的實驗場所。我那時擔任的課程,是偏在詩詞一方面的。我對學生説:“這兩項都要特别注重聲調,更非朗誦長吟不可。大家如果有志於此的話,只好跟着我來!”我和學生約定在每天早上的七時到八時,爲朗誦的時間,我總是六點三刻就首先到了研究室,領導着三四十個男女同學,聚在一塊,放聲朗誦起來,“洋洋乎盈耳哉”!那些校工和校外的人,經過那窗下,莫不“駐足而立,傾耳而聽”。大家有了興趣,加入的反而多了起來,一間屋子擠得滿滿的。果然不久就發生了效果,平仄也懂了,讀詩的也會做詩了,學詞的也會填詞了。自秋季讀到冬季,天亮得漸晏了,我總是在東方發白的時候,就到了研究室。一班女同學倒感着不好意思,大家未明而起,都趕到這裏來共讀,男同學却有些“知難而退”了!我有一天因爲着了寒,病倒了,還要充硬漢,瞞着妻子,悄悄的起了身,走到研究室去,督導他們,他們被我深深的感動,説:“先生不必太辛苦了!我們會自動的去讀。”那偶然偷懶的男同學,也都鼓起勇氣來了!他們讀過書之後,就結隊到我家裏來問病,彷彿自家骨肉般的。這個讀書會,終於維持到了寒假,照了一張紀念相,我還題了一首《浣溪沙》的小詞:

    半載相依思轉深,擬憑朝氣起沈陰,生憎節物去駸駸!

    文字因緣逾骨肉,匡扶志業託謳吟,只應不負歲寒心!

    詞雖不佳,卻是在我這個笨傢伙的人生過程中,是很值得紀念的一回事!

    我在第二次回到上海來教書以後,交游漸漸的廣了,認識的名流老輩,也逐日的多了。最初器重我的是新建夏吷盦先生,他做了一篇《豫章行》贈給我。先後見過了陳散原、鄭蘇戡、朱彊邨、王病山、程十髮、李拔可、張菊生、高夢旦、蔡孑民、胡適之諸先生,我不管他們是新派舊派,總是虚心去請教,所以大家對我的印象,都還不錯。我最喜親近的,要算散原、彊邨二老。我最初送詩給散原、蘇戡兩位老先生去批評,散老總是加着密圈,批上一大篇叫人興奮的句子,蘇翁比較嚴格些,我只送過三四首詩給他看,只吃着二十八個密圈子。我因爲在暨南教詞的關係,後來興趣就漸漸的轉向詞學那一方面去,和彊邨先生的關係,也就日見密切起來。彊邨先生是清末的詞壇領袖,用了三四十年的功夫,校勘了唐宋金元人的詞集,至一百八十幾家之富,刻成一部偉大的《彊邨叢書》。他自己做的《彊邨語業》,也早經爲海内填詞家所“家絃户誦”,用不着我再來介紹。他的謙和態度,叫後輩見了,感着“藹然可親”。我總是趁着星期之暇,跑到他的上海寓所裏,去向他求教,有時替他代任校勘之役,儼然自家子弟一般。他有時候填了新詞,也把稿子給我看,要我替他指出毛病。我敬謝不敢,他説:“這個何妨,你説得對,我就依着你改,説得不對,也是無損於我的。”這是何等的襟度,我真感動到不可言説了!他替我揚譽,替我指示研究詞學的方針,叫我不致自誤誤人,這是我終身不能忘的。在他老先生臨殁的那一年,恰值“九一八”事變。他在病中,拉我同到石路口一家杭州小館子叫知味觀的,喫了一頓便飯,説了許多傷心語。後來他在病榻,又把他平常用慣的硃墨二硯傳給我,叫我繼續他那未了的校詞之業。並且託夏吷盦先生替我畫了一幅上彊邨授硯圖,他還親眼看到。我從他下世之後,就把所有的遺稿,帶到暨南新村去整理。“一二八”的晚上,我用我的書包,把這些稿件,牢牢的抱在身邊,首先把牠送入“安全地帶”。後來就在音樂院的一間僅可容膝的地下室裏,費了幾個月的功夫,把牠親手校録完竣。同時得着汪先生和于右任、劉翰怡、陳海綃、葉遐庵、李拔可、林子有、趙叔雍諸先生的資助,刊成了一部十二本的《彊邨遺書》。我和汪先生的關係,也是從這個因緣來的。隔了不多時間,我又得了夏吷盦、葉遐庵、易大厂、吴瞿安、趙叔雍、夏瞿禪諸先生的贊助,在上海創辦了《詞學季刊》,作爲全國研究詞學的總匯。在二十二年的春季,由民智書局出版,引起了國内外學術界的注意,所有填詞家,都集中到這個刊物上來了!我和日本京都的東方文化研究所,從這時交换刊物起,一直維持到現在。《魯迅全集》裏,也提到我這個季刊。在民智出過四期之後,改歸開明書店辦理印刷發行,直到“八一三”,開明在虹口的印刷所燒掉了,這纔中斷下來!在創辦的初期,大家都以爲範圍如此之窄,至多能維持到一年,就算了不得。那知我還是不斷的努力幹下去,材料也越來越多了,行銷所至,遠及檀香山,僻至甘肅的邊地,————這不是我瞎吹,有信件爲證的。————倒也非區區始料所及呢!

    “盛名所至,謗亦隨之”,這确是兩句至理名言,我從重來上海,稍稍忝竊虚名以後,各個大學總是來拉我去演講————我生平最怕在大庭廣衆中像煞有介事的作什麽學術演講,叫我去聽中外名流學者演講,我也有些頭痛,這大概是我一生蹭蹬的最大原因吧!————我認爲自己本分内的責任還未盡,那還有許多精神去出鋒頭,或撈些“外快”?我那幾年對於暨南,是抱着熱烈的希望,把那個暨南新村也當做我的第二故鄉,總是專心致志的不肯“外騖”,所以對各方面的要求,一概婉辭謝絶。談到兼課,除了從十七年冬季起,因爲蕭友梅先生拉我去代易大厂先生的課;後來大厂厭倦教書,蕭先生就一直聘請我在他主持的國立音樂院————中間一度改組爲國立音樂專科學校————兼任國文詩歌教席,到國府還都的那年春季,纔算脱離。中間除了二十四年度請假到廣州,足足有十二年的歷史,所以音樂院出身的同學,對我都有好感,差不多没有一個不認識我的。至於其他學校,我除了在復旦、中國公學、正風文學院短時期的兼過兩小時詩詞課程外,就不曾踏上過門。人家還認爲我是搭架子,那曉得這正是我的獃氣呢?

    暨南自遷回真茹之後,情形愈加複雜了!鄭校長爲了敷衍各方面,純粹的學者漸漸走開,他的黄金時代也漸漸的過去了!許多有背景的人物,打進這個學校來,此争彼奪,鬧個不了,有的利用華僑學生做打手,動不動就演起全武行來,斠玄也曾被威逼過!我素來是不偏不倚的,站在超然地位。他們拿不到我的劣點,除了在××新聞造了一大篇謡言外,只好别想方法,離間挑撥我和校長院長的感情,説什麽我是一個純粹學者,不適宜於辦事方面呀!什麽主張太偏,專叫學生學會做詩填詞有什麽用呀!後來鄭校長果然聽信了他們的話,笑着對我説:“我爲着你的專心研究學問,還是不擔任職務的好!”他背地笑我是“書獃子”。我把主任辭掉不幹了。鄭校長待我不錯,不但不減我的薪水,並且尊稱爲什麽特别講座,鐘點也教的少,我也樂得逍遥自在呢!後來鄭校長被外力威逼,那當年藉了挑撥而得着好處的人,又來運動我,要我也來參加“驅鄭”,我堅決的拒絶了!事去之後,大約纔感覺到只有“書獃子”是靠得住的,所以鄭氏對我,反而特别要好起來。

    鄭氏被驅以後,學校弄得不可收拾。教育部幾次的派人來調查,結果決定由那位高等教育局長沈鵬飛先生,臨時代理校長。這位沈代校長,倒也是個老實人,可惜太懦弱了!一切大政方針,都要請示於上海某組織,結果校内更加政治化了!斠玄既隨鄭氏以俱去,繼任文學院長的×××,叫學生代表某來向我説:“×先生————他是上海某組織的頭兒————素來很仰慕你,希望你去看他一回,他是很想借重你的。”我當時表示:“我和×先生素昧平生,去看他做什麽?我寧願丢了教授不幹,斷斷乎不肯犧牲我素來的主張,去加入什麽組織的。”那代表也就默然的走了,我仍舊若無其事的教我的書。後來沈氏請我到他的辦公室去談話,把已經填好的志願書,當面要求我蓋一個印,我毅然的拒絶了。我説:“國立大學,是爲國家造就專門人才的。在國立大學做教授的人,只顧替國家盡教育人才的責任,那有閒情去參加其他的組織呢?”他被我反問得啞口無言,以後也就不再拿這事相强了!

    大約那時的什麽組織,是需要時時刻刻練習鬥争手腕的吧?打倒了他的敵人,馬上就會自家人和自家人摩擦起來。所以過不到半年,中文系的主任問題,又鬧得没法解決,結果還是把我强拉了出去。我和他們“約法三章”的説妥了我的條件,纔又勉强的幹了一年。

    到了二十四年的春季,沈氏又敷衍不下去了!把整個的學校鬧得烏烟瘴氣。我曾到過南京,向當時的教育部長王雪艇先生,和僑務委員會委員長陳樹人先生,陳述一切,希望他們注意,不要把這個唯一華僑教育最高學府糟蹋了。不知怎的,大家都有些不願過問,我也只好不管了。直到暑假以後,何某以發表什麽“本位文化”的十教授宣言之一的資格,拉上了某黨要人,正式來接任暨南的校長。他和華僑教育,也是素來“風馬牛不相及”的,我對暨南深深的感着絶望了!

    五 嶺表一年的遭遇

    在二十四年春季開學之前,胡展堂先生就託冒鶴亭先生來找我到廣東去。那時胡先生正在香港養病,和我不但素無一面之緣,而且不曾直接通過一次信。他自湯山幽禁之後,以至恢復自由,由滬赴港的那幾年當中,幽憂憤懣之餘,愛做些詩,尤其歡喜叠韻。那時和他唱和最多的,是冒鶴翁,和他的一位落拓不羈的老友易大厂。我和大厂,自在音樂院相識之後,蹤跡日密,也就做了“忘年之友”————他比我大上三十多歲————他常是把他們的唱和詩稿給我看,有一次硬拉我同作,由他附寄到香港去,不料竟“氣求聲應”起來!不到七八天,就接着胡先生寄來《得榆生教授大厂居士和章,七叠難韻並答》的和作:

    风雨時時吟和難,————因爲我的書齋,題作風雨龍吟室————孤懷況欲起衰殘。相從問客行何後,不飲看人酒易闌。晞髮無心惟惡暍,折松隨手輒成欄。吾民有愠終當解,不信南風竟不彈。

    這是二十二年秋初的事。自這以後,就不斷的有篇什往還。我還記得在二十四年的舊曆元旦,我正持着詩箋,親自到郵局去掛號,而胡先生寄我的詩恰恰送到,彷彿“相印以心”似的!我是一個癡情的人,不免引起了知音之感。他看了我在《詞學季刊》上發表的論文,登時寄了我一首五古,後半是這麽説:“詞派闢西江,感深興廢事。照天騰淵才,奔走呼號意。樂苑耿傳燈,豈奪常州幟。邁往足救亡,斯言可終味。”同時接着鶴翁促我南游的電報。我因爲老父尚在真茹,不曾前往。後來我父親知道我有南行的意嚮,又值故鄉安定,不久也就帶着我那異母弟妹十多口,回到故鄉去了。我準備了半年,在暑假之前,就接着中山大學的聘書,鄒海濱校長又再三託斠玄來函勸駕,説胡先生希望我到那邊去,把中文系辦好。胡先生在六月初放洋,前往歐洲養病。他在郵船上,還不斷的有詩來,説什麽“未能講肆從容話,曾把吴鉤子細看。真個揚帆滄海去,憑君弟子報平安”。又説:“三月無詩吾豈憊,萬方多故子其南!”他對我這般的熱望,怎叫我不動心呢?我這時雖然少了大家庭的負擔,而我自己也已有了七個孩子,加上在真茹住慣了,不但暨南全校自教職員和校工都和我有好感,就是附近鄉村裏的人,也都相識,到底有些留戀,決定不了去留。我只得在暑假期中,先到廣州去跑一趟,看看情形怎樣?我一個人到了廣州,鄒校長對我特别慇勤,爲我備了盛筵,請了許多西南政務委員會的要人來做陪客,又親自陪我駕着汽車,去石牌參觀新建築的金碧輝煌,矗立在每個小岡巒上的新校舍,和那緜亘數十百里,坡陀起伏,林木蔭蔚的廣大農場。我笑着對鄒校長説:“我來替你做個參贊大臣,率領許多西南子弟,在這裏來建個國吧!”兩個人都呵呵的笑了。他説,秋後就準備全部從文明路舊校址搬到石牌去,并且擬就了許多教授住宅的圖樣,叫我預先選定一座,帶着家眷同來。這石牌距市雖遠,卻自幼稚園以至大學,都要次第設立起來,子女的就學是不成問題的,希望我安心的來辦教育,好好的替他培植西南子弟,至少中文系是交給我全權去辦理的。我當時興奮極了。那文學院長吴敬軒先生,也是一個忠厚篤實的純粹學者,看來是可以合作的。所以我的南行之志,就有七八分的決定了。

    那時我接着真茹家屬的來信,説暨南的聘書,也照舊的送來了。并且這一次的新舊教授,是由校長開列名單,送給教育部長去審核的,而第一個被圈定的卻是我。我在開學之前,回到上海,觀察了校内的新局面,那班“新貴”們,有些“作威作福”的模樣,大概他們也知道一點我南行的消息,便挖空了心眼,做好了圈套,要我不樂意的自動離開,以便他們的“爲所欲爲,肆無忌憚”。我後來也頗悔我自己太没涵養了,中了他們的計,一激就把我激走了,把我七載經營的暨大中文系,連根帶葉的拔除浄盡!那當局還假惺惺的,和“貓哭老鼠”般的挽留了我一回,説什麽給我請假一年,要打電報給鄒校長,表示這是借用,來年是要聘我回來的。我當時一怒之下,就帶着我的孩子們,和四五十箱的書,一些破舊不堪的傢具,揮着熱淚,辭别了一班親愛的同學,和那座“緑陰如幄”的村居,搭上招商局的海元輪,竟自向南去了!當時做了一首《水調歌頭》,留别暨南同學:

    孤客向南去,抗首發高歌。無端别淚輕墮,斯意竟如何!七載親栽桃李,風雨鷄鳴不已,長冀挽頽波。壯志困汙瀆,短翼避虞羅。逕行矣,情轉側,歲蹉跎!平生所學何事?莫放等閒過!胞與常須在抱,飽雪經霜更好,松柏挺寒柯。肝膽早相示,後夜渺山河。

    聽説這一學期,我所教的課程,就没有人敢接我的手。事後思之,難怪會招他們的忌,把我當作老虎般的對付,這的确是我平生最大的短處喲!

    我抱着滿腔的熱忱,重到廣州,中大的學生,就派了代表,領着校工,把我的家眷和行李,送到預租的東山松崗的寓所住下。那時中大還在文明路暫時的舉行開學典禮。説也奇怪,那學校有一個極端矛盾的現象,學生們認爲最不滿意的教授,選起課來,反而特别的多。————固然有些特别有學問經驗的老教授,選課的也不少。————我爲好奇心所驅使,有時偷偷地去看,那個學生選課最多的教授的教室裏,常是“寥若晨星”的,只有十分之一的人,在那裏没精打采的癡坐着,或者低下頭來看他自己愛看的書,我這纔恍然大悟其中的奥妙了!過了一個多月,全部的遷入石牌新校舍,學生是規定要住讀的。學校當局,也就趁這機會,下了整頓的決心,每個教室,都編了坐位號碼,由註册課派人來點名。可是結習難除,等到點過名之後,學生還是有趁着教授們聚精會神在講書的時候,偷偷溜走的!有一次在我的班上,被我發覺了這麽一個頑皮學生,我馬上趕出教室,把他抓了回來。我對他説:“你這人太笨了!你不曾聽過君子可欺以方的這句老話嗎?你要偷嬾,何不對我講,你要大小便,學學那村童的方法,那我可没有理由來阻止你不出去。”引得大家都笑起來,這位也有些“内愧”,以後便没有這怪現象了。我以爲現在做教師的態度,應該是要叫學生們“畏而愛之”的。過於隨便,固然有損尊嚴,如果一味對他們板起面孔,好像閻羅王般的,也不是道理。我以爲最好是學些古代名將“恩威並用”的帶兵方法,合着幾分杜甫先生“莊諧雜出”的作詩態度,那是最適宜不過的了。我素來是喜歡天真活潑,帶些稚氣的。現在雖然年過四十了,還常常和我的學生,以及我的孩子們,脱略形跡的一起玩。我很少正顔厲色的去駡我的學生和孩子們,偶然要教訓他們,總是輕描淡寫的,用旁敲側擊的説法,叫他們自己覺着難爲情,而自動的去改過自新。石牌本來是一片的荒山,距離廣州市内,約摸有三十多里的路。除了特備的長途汽車,可以直達校門,其他的交通工具是没有的。我住在東山,每天總是清早起來,吃了些牛乳,就趕上石牌去的。有時候跑到學生宿舍裏,隨隨便便的看看我那中文系的學生。有的還没起牀,看見我來了,説一聲“先生早”!覺得有些兒不自在,一骨碌的都爬起來了。我自己擔任的課程,仍是文學史,和詞曲這一類。那時中大有一位老詞家陳海綃先生,在那裏教詞有了十多年的歷史。彊邨先生對他的詞,是極端推重的,我也深深的表示敬仰。可是他説得太高了,專門對學生講夢窗詞,學生不能够個個瞭解。我是服膺孔老夫子因材而教的,所以另外選了些東西,對學生們由淺入深的詳細分析的來講,并且叫他們多多的練習,果然不到半載,就有些成績斐然了!其實我的詞學功夫,和海綃翁比起來,真有天淵之隔,不過談起學生的受用來,我教的比較容易消化些罷了。那時程度最好的有孔憲銓、羅時暘、程蒨薇、黄慶雲等。我覺得在中國最有出息的人才,要算兩廣和湖南的子弟。我那時有“從知天地英雄氣,偏在三湘五嶺間”的句子,寫在孔憲銓的紀念册上,那全篇我卻記不起來了!

    我命中是要多受折磨的!我到一處,都因苦幹的結果,得着學生的敬愛,同時就遭受同事們的嫉妬和攻擊。我自攜家過嶺以後,敬軒被派到歐洲去講學,接任文學院長的是一位哲學博士范錡先生,他的爲人,是頗直率而好大言的。不曉得受了什麽人的挑撥,開始和我搗起亂來!公開的對學生講,説我是要把中大造成暨南的勢力,一面慫恿着鄒校長,把我介紹的教授黄公渚先生拒絶了!我當時氣忿不過,預備立即回到上海。我對他們講:“你們不要看小了我,我不是要到廣東來争飯喫的!我喫的米,都是從上海在郵局裏寄來,————我因爲患着多年的胃疾,醫生要我喫麵包和常熟一帶特産的黄米,所以特地用洋鐵匣裝着付郵寄了些來。————我是爲的要幹一番事業,你們睁開眼來看罷!”鄒校長向陳協之先生打聽了公渚确是一個有學問的人才,纔特地挽了許多人來向我道歉,范氏也親自跑到我的寓所裏,解釋了誤會,這纔相安下來。

    那時中山大學,規模的壯麗,和經費的充裕,在全國是“首屈一指”的!牠自遷入石牌以後,還不斷的從事建設,並遵部令添辦了研究院。那文科研究所所長,原來是敬軒擔任的,自從他出了國,就由我和朱謙之先生————他一方擔任文學院歷史哲學系主任————輪流負責。我是素愛穿藍布長衫的。那時廣州的習慣,男人是不大看見穿這種顔色的服裝的,只有我還是不改其素的穿了到處跑。每次開校務會議,許多人都特别注意我,許久我纔發覺是爲的我那件藍布衫。我悠然的對他們講:“你們怕不怕?我是一個老資格的藍衣黨呢!”有一天,陳協之先生在他那所顒園大會賓客,那廣州市長劉紀文先生,也是這樣的注視着我。他悄悄的問那旁坐的人,“這個藍色人物是誰呀?”那年的舊曆年尾,胡先生因爲得着蔣先生“共赴國難”的電勸,毅然扶病歸國,到了香港。許多準備歡迎的南北大員,都麕集到香港去。我生平是不愛湊熱鬧的,雖然胡先生亟想和我見面,我直等到除夕的前一天,纔悄悄的坐着三等火車去跑了一趟。胡先生晚上得着我的電話,就約定第二天早上,去暢談了兩小時,我下午又匆匆的回到廣州去了。事後聽到學生對我講:“香港一家最著名的小報————《探海燈》————在元旦就登載着這麽一個消息,説胡先生返國以來,一批批的要人去拜會他的,至多不過接談幾十分鐘,不曉得昨天來了一位穿藍布長衫的什麽人物,倒談了那麽長久的時間呢!”後來胡先生被歡迎到了廣州,住在我那寓所附近的延園,我曾去談過幾次,也有不少的詩詞唱和。直到他在顒園去世的前幾天,還有一首和我《泛荔子灣、賞紅棉、訪昌華故苑》的絶句。他題我的授硯圖,有“常愛古人尊所學,更爲後輩廣其途”這樣精警的兩個句子,事隔數年之後,汪先生見着我,還是常常提起,稱美不置的!

    胡先生下世時,我做了三首五古去哭他,開首就是“我本爲公來,公去我何之?!”這麽沉痛的十個字。幸而我在中大幹得有些成績了,同事們都還處得相當好。當地的老前輩汪憬吾先生,潔身高隱,素來是不問外事的,對我也特别愛護。還有常德楊雪公先生,是一個崛强耿直的硬漢,追隨中山先生和胡先生從事革命,非常之久,也是和我最談得來的。我雖然有些不服水土,弄得胃病大發,而精神上總還得着相當的安慰。再加那位醫學院長劉嘯秋先生,從我學詞,全家的醫藥顧問,是不花錢的。所以我也就打算一直的幹下去,並且準備下年教授住宅落成,就全家搬到石牌去,“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了。到了暑假,鄒校長還叫我去約公渚南來,可是公渚已應了國立山東大學的聘。我在廣州休息了一個暑假,不曾離開。想不到突然的所謂“西南事變”發生了!廣州市内有準備巷戰的謡言,我拗不過妻的主張,匆匆的把所有的什物和兒女,趁着太古公司的輪船,回到了上海。别的不打緊,這一年多的經濟損失,确有些壓得我透不過氣來!

    六 苦難的緊張生活

    我把家眷在上海安頓妥了,本想隻身再到廣州去的。一直到秋季開學期間,那事變因了桂系態度的强硬,還没徹底解決。我的胃病和濕氣,又發得特别厲害起來。心想這逆運到來,也是無可避免的。當時向中大告了半年的假,暫在上海閒住起來。這時各學校都早經開學了,幸虧國立音專的校長蕭先生,仍舊把我的教席保留了年餘之久,除卻扣去請人代課的鐘點費外,所有寒暑假的薪俸,都送給了我,我把牠來做了醫藥費。可是一家十餘口的生活費,無法解決。那半年的收入,只有音專六小時的月薪,還不到一百圓,這卻叫我有些着慌。我的老友孫鷹若先生,正在蘇州辦章氏國學講習會,約我每星期去講一次,每月送我一百五十圓的夫馬費。我禁受不了那蘇州街道的顛簸,往往是帶病而歸。我這時的狼狽情形,較之那初到上海做小學教員的時候,是有過之無不及的!我的胃病,發得連開水喝下去都得吐出來,我的妻總是背地向人家借些款子,又换去了些首飾,纔勉强度過了這半年的難關。蕭先生待朋友真厚道!到了春季開學,設法將我改作專任,我因爲身體不好,就把再度南游之意打銷了。二十六年的春夏之間,我還是强扶病體,奔馳於蘇滬和市中心區————那時音專的新校舍建築在上海市政府的附近————一帶,只有增加我的疾痛,仍舊解決不了全家的生活問題!到了那年暑假,承蒙錢子泉先生————他原是光華大學的文學院長,這時和我也是不曾見過面的。————的好意,把我推薦給張校長,聘我做專任教授,合之音專,也有每月四百餘圓的收入,家用是勉强敷衍得去了。卻料不到“八一三”事變爆發,光華的校舍被毁了,音專也自市中心區搬到法租界來,人心皇皇的,大有朝不保夕之勢。後來雖然各學校都在租界内租着幾幢小房子,勉强的開了學,可是都爲了經費竭蹶,對教授們減時減薪。大家爲了迫于飢寒,只好拚命的去謀兼課,我也足足兼了五個學校,每週授課至三十二三小時之多。這五個學校,又是散佈在四角和中央的。所以整天的提着我那破舊的討飯袋,這邊下了課,立即踏上電車或公共汽車,趕到那邊去,那種種可笑的奇形怪狀,确是“罄竹難書”,這怎會有什麽教育效率可言呢?在那砲火震天的時候,暨南也搬到租界上來開學。恰好那舊時同事李熙謀先生————原任暨大的理學院長————屈就了中學部主任。那中學部的學生,多半是道地的華僑子弟。熙謀知道我在暨南的歷史,想借重我來鎮壓附中,三番兩次的跑到我家來,拉我去幇忙。我卻不過他的好意,又對華僑子弟,不免有些顧念,就和他約好,我絶對不和何某發生交涉,他一口承允了,我纔去兼任了一學期的教導主任。我認爲在危難的時期,我們是應該挺身出來,擔負一切責任的。我在這個時期内,卻也費了不少的心血,自問還對得起那遠隔重洋的華僑父老。當那暨大自真茹遷入租界之後,那校長總是銷聲匿跡的躲在法租界,不大肯出來和學生見面,只把附中的僑生,勉强安頓在那一間靠近閘北和蘇州河的某私立中學裏,這一帶是大家認爲非安全區域的。我自接事之後,就一面督促郭主任,趕快設法另覓比較安全的地點,一面對學生表示,我決和大家誓共安危。我是説了就幹的,每天晚上,我總坐了一部黄包車,跑到那宿舍裏去看他們。在那裏夜深人静的當兒,遥望着那隔河的砲火,此往彼來的交織着,我還是若無其事的,到他們宿舍裏,巡視一週,叫他們早些安睡。不久就把他們搬到静安寺附近的一所中學裏來。我晚上總是去監視他們自修的。有的不到,我就到宿舍或厠所裏去找,一班調皮的華僑子弟,也漸漸的給我弄得馴服了。直到我入京以後,遇着幾個在京服務的僑生,還很高興的説:“我是當時被先生抓住纔出來自修的頑皮學生呢!”

    中國的社會,是叫志士們短氣的!等到上海聽不着了砲聲,争權奪位的又來了,連這麽一個小小的教導主任,也有人來打主意!“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鵷雛竟未休”!我讀着李義山這兩句詩,只好付之一歎!我把這職務辭掉了,爲了要養活妻子,卻還硬着頭皮,兼了兩班高中國文。同時在新創的太炎文學院,擔任着國文系主任,又在復旦兼了些鐘點,直累的喘不過氣來!這五個學校,在音專比較歷史最久,待遇最優,成績也就比較好些。這不是我心有所偏,只有精力關係,有的地方是顧不周到的,我現在還有些“内疚”呢!

    在二十九年的春季,我因積勞所致,胃病又發得不能支持了!爲着種種的因緣,纔辭掉了各校的職務,暫時脱離了那緊張的教書生活。可是不到半年,我又回到本來的崗位,專心致志的,辦我的文學刊物,————《同聲月刊》————一方面又擔任着教幾點鐘書,整天的躲在家裏,度那“閉門自成世”的日子,倒也覺得耳目清浄。可是回首當年文物風流之盛,和我個人所經歷的可喜可悲,炎涼變幻的情景,真和做夢一般,要不勝今昔之感呢!

    七 自我的檢討

    最後我也來一次“檢討過去,策勵方來”。我相信我自己是一個身體單弱而意志堅强,怯於酬應而勇於任事的笨人。我的做人方針,雖然大致不錯,卻因爲缺少了養氣功夫,有時理智剋服不了情感,以致喜怒易形於顔色,往往會上人家的圈套。我的治學門徑,雖然相當清楚,卻因爲家累的煩重,————我現在要擔負八個兒女的教育費,養活一家十五六口。————和教書太久的緣故,没有餘閒去竟其所學,在學術上不會有很多的貢獻。我相信我是個虚心服善人,對於師友的匡助指導,是“拳拳服膺”的,尤其是我的知己,我恨不得“殺身以報”。據我個人二十多年的經驗,和觀察所得,相信復興中國的中堅人物,是出在三湘五嶺間的。我佩服曾文正公脚踏實地的幹法,我相信建國人才,是要“樸拙”而不尚“華巧”的。我最恨“賣力不討好”這句話,認爲這是中國近代政治腐敗,學術衰退的最大病根。我以爲一個人既是生來有“力”,就應該對國家社會,有一分盡一分的“賣”去,至於討好不討好,是不應該去計較的。我雖然也做了許多“賣力不討好”的呆事,受了許多的苦難和打擊,卻是並不後悔的,只恨“歲不我與”的精力日衰,以至無“力”可“賣”,那纔是“志士之大痛”呢!我認爲今日國家的危險,雖然多半由於生産落後,國力不充,而受病之源,尤在國民道德一般的墮落,而欲挽回這個頽勢,又非注意改良教育,并先訓練一大批的智德兼備,可作模楷的師範人才不可。我這幾年來,頭上的白髮,如春筍般的怒發出來,卻並不因爲這個而減低我那前進的雄心。我夢想着有一天,能够得着一塊小小的獨立的園地,糾合一班同志們,通力合作,實現我那十年來所抱的“三化”主義教育,————學校家庭化,知識科學化,生活平民化。

    中華民國三十二年二月十三日,脱稿於金陵寓廬之荒雞警夢室。

    (刊《古今》半月刊第十九至二十三期,1943年3月至5月出版)

    庚申蘇城見聞録題識

    此卷爲婺源齊學裘手稿本,前歲偶於金陵莫愁一小肆中收得之,所紀爲咸豐十年夏忠王李秀成入蘇州時事,雖屬見聞瑣屑,要足以資譚助、廣異聞,亦治太平天國史者之絶好資料也。學裘字子貞,號玉谿,工詩,善書法,晚歲寓居上海,與劉熙載、毛祥麟等,時相唱酬。予在金陵,曾見其手書詩稿數册,塗乙不易辨識。且聞諸爰居閣,學裘詩集已刊行,肆主索值昂,未及收取,後遂不可踪跡,爲可惜已。學裘父彦槐,嘉慶間進士,以庶吉士散館,選金匱知縣,著治績。罷官後,僑寓荆谿,精鑑藏,有《雙溪草堂詩文集》行世。此編所稱不忍抛棄先人手澤,又有直往宜興訪諸弟妹消息之語,是其證也。録中又稱其壻于漢卿,居通州石港,旋往依之。其後漢卿徙居泰州,學裘復自吴門前往。予檢東臺《陳百生(寶)遺集》,有《于漢卿(昌遂)招遊養志園,雨不果赴,朱曼君蔣太璞用東坡東湖詩韻聯句,次韻和之》,及《憩平山堂,復過養志園,再用前韻,示心泉和尚,并柬于八漢卿》之作。又《齊玉谿丈招遊蜀岡看梅花,即次見示詩韻》云:“花事在何處,城西亂石岡。相將隨逸老,迤邐踏春陽。行步天風健,笑聲年少狂。流光摶控得,莫使去堂堂。劫後種梅樹,居然長過人。年年揩老眼,一看歲華新。淡處添生色,香中悟夙因。漫言枝磊砢,蓓蕾尚童真。”此亦足略窺學裘之風趣,與其避居江北後之行跡。適瞿兑之先生索爲録副,備載《中和月刊》。客居求學裘詩集及婺源志乘不可得,爰就所知,附識數語,以便循覽此編者之參攷云。癸未春分前三日,龍沐勛識於金陵寓齋。

    (齐學裘遺著、龍沐勛校録《庚申蘇城見聞録》,刊《中和》第四卷第六期,1943年6月出版)

    讀我的詩

    我素來對於各色各行的朋友們,不拘文的武的,只要他是個有性情、有抱負的人,常是歡喜引誘他們讀詩詞,並且鼓勵他們從事寫作,而我自己却怕人家把那“詩人”或“詞家”的榮冕,加在我的頭上。這和魯迅先生在廈門大學教書時,自己關起門來,精心刻意的研究六朝文,却教青年們少讀線裝書,防他中毒,用意似乎有些相像。看去似乎矛盾,其實是相反相成的。

    許多朋友們,總是説他自己對於詩詞,感着興趣,只是工力太淺,怕寫出來見笑大方。我便鼓勵他們:你只要認清詩這東西,原來是自己的,那你就可以放膽作去,無所拘束,習慣成自然,那會有做不好的道理。我這並不是甘言誘惑,裝作“英雄欺人之語”,而是有學理上的根據的。大家總讀過《虞書》和《毛詩》吧?《虞書》上説:“詩言志”,《詩大序》上説:“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爲志,發言爲詩”。人類是有感情的動物,感情衝動,把牠組織成有節奏的語言,唱出口來,這便是詩。感情和語言,都是上帝賦予人類的。人人有作詩的本能和權利,爲什麽不自己來發揮和享受?那未免太可惜了!反之,一個人如果没有高尚純潔的思想,真摯熱烈的感情,磊落光明的抱負,儘管他讀爛了一部《全唐詩》,寫出東西來,詞藻如何美麗,聲調如何鏗鏘,把牠解剖開來,結果只是“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這麽一套公式,恰恰造成一個“文字匠”的地位而已。我的意見,始終認爲詩是出於“人情之所不能已”,並不是由某一種人來包辦,而可以把牠當作商品出賣的。我八年前曾在《詞學季刊》上發表過一篇《今日學詞應取之塗徑》,説了這樣幾句話:“學詞者將取前人名製,爲吾揣摩研練之資,陶鑄銷融,以發我胸中之情趣,使作者個性,充分表現於繁絃促柱間,藉以引起讀者之同情,而無背於詩人興觀羣怨之旨,中貴有我,而義在感人。”我現在對於寫作詩詞的見解,還是抱定“中貴有我,義在感人”這八個字,作爲我的“金科玉律”。我們是爲了感情衝動而作詩,不是爲了要想作“詩人”而作詩。我對於詩的評價,是主張内容與形式並重,而形式之美,只要聲調辭采,恰恰和所表的情感相稱,那便是最有價值的作品。如果我們只管在聲調詞藻上面兜圈子,而忽略了這是“我的詩”,那我敢武斷的説一句話,這種人是絶對没有出息的。

    最近在《古今》半月刊第二十四期上,讀到陳公博先生著的《我的詩》,中間提到區區,説我是“詩人”,我真覺得“受寵若驚”,引起了我脱略形跡來和公博先生談詩的興趣。我立刻寫了一封很長的信,加快寄給他,大致説他在無意中,替我做了一回宣傳工作,我應該替他在詩壇上,做個辯護律師,並且要求得着他的同意,把原信補充若干材料,交給《古今》發表。不到三日,公博先生就在上海回了我一封快信,他説:“來函奬掖,真使弟勇氣加倍”,又説:“先生爲弟辯護,至感,望早爲之,俾弟得以解嘲”。我爲了忙於鈔校《同聲》稿件,和評閲中央大學的學期考試成績,把這事延擱下來,辜負了公博先生的奬勵和熱望,心頭常是耿耿不安。現在抽暇來寫這篇文字,仍是抱着我個人素來的主張,來替公博先生補充幾句話,我想不會有人説我過於狂放吧?

    公博先生在《我的詩》内,説到他不多作詩的理由,第一是自謙“對於詩並没有下過苦工”,第二是“不能拿詩當隨身法寶”,第三是“詠景和詠物詩”,差不多“前人都説過了”,犯不着“這樣白費工夫”,第四是“作詩有時太自苦”,往往爲了“一個字而至心懸十年”,第五是怕“若在酷暑時候讀了我的詩,有拖累朋友中暑之虞”,第六是“怕翻典故”,第七是“怕做詩人”,末了是很熱誠的希望有人來“重編今詩韻”。這幾層待我來作個詳細的解答,希望能够增加公博先生作詩的勇氣,來替詩壇做個“異軍特起”的怪傑,他的詩集子,也從一百首左右,驟增至一千首,乃至如陸放翁的“六十年中萬首詩”,那破壞規矩的罪名,我這義務律師,是情願挺身而出,毫不踟蹰來擔當的。我並希望我這篇小文,能够帶些“誘惑性”,好教“天下英雄悉入吾彀中”,那區區也就算得不枉生一世了!

    關於第一層,在原文裏已經有了“好事的朋友”,替公博先生引證《詩經》,和李杜的作品來解答,我只要再舉嚴羽《滄浪詩話》:“詩有别裁,非關學也”,這兩句話,就可以堅定作者的自信心,用不着别的嚕囌了。

    第二層談到詩韻,却是一個重大問題。我在各大學裏,教了十五年的詩詞,一般學生對於韻本上的“一東”、“二冬”、“三江”、“四支”,就有些莫名其妙。我便拿學生的程度和年級來做個譬喻。音韻的分部,是因了時間和空間的關係,而不斷發生變化的,絶對没有“天不變,地不變,韻亦不變”的道理。不過牠的變化,是要經過若干時日,纔可看出顯然的差别。到那時自會有人來替牠歸納比較,作成一種較爲合理的標準韻書。這好比一個學校裏的學生,從各地招來,經過了一番考試,依照他們的程度,分作若干班級,又從某一年級裏面,選出一位來做班長,我們牢記着這位班長的姓名,那程度相等的同班學生,就不難“按圖索驥”了。譬如“一東”、“二冬”,“東”“冬”二字等於甲乙兩級的班長,代表這一級的程度,而“一”“二”等數目字,就彷彿編學號似的。同一年級的學生,經過了一學期或一學年的訓練,如果加以嚴格的考試,就會因了天才和學力的關係,而發現程度上的參差,也就不能不重新編級或分組,原來在甲級的,有時會編入乙組,在乙組的,也可以升入甲組,或者更在甲乙兩組之外,重行分配,添設一個丙組,或者原來是三組或四組,也可以合併做一組或兩組,那學號的數字,也就跟着轉移。現在沿用的平水韻,就是金代平水王文郁,把《廣韻》的二百六部,合併做一百七部,南宋劉淵得着他那個本子,替牠重刊,换上一個《壬子禮部韻略》的名稱,專作“科試”之用。《廣韻》的分部,是“一東”、“二冬”、“三鍾”、“四江”、“五支”、“六脂”、“七之”、“八微”,平水韻便把牠合併做“一東”、“二冬”、“三江”、“四支”、“五微”,這個消息,我們就可以參透音韻決無一成不變的道理。相傳宋真宗時重修的《廣韻》,實原於孫愐的《唐韻》,《唐韻》又本於隋朝陸法言的《切韻》。這二百六部,在唐人的近體詩裏面,就有許多是合用的,和平水韻相差不遠。到了平水韻行世,那距音韻的自然變化,業已過了相當長遠的時間。我們只要把詞韻打開來一看,“一東”、“二冬”通用,“三江”、“七陽”通用,“四支”、“五微”、“八齊”通用,“六魚”、“七虞”通用,“十一真”、“十二文”、“十三元”通用,“十四寒”、“十五删”、“一先”通用,“二蕭”、“三肴”、“四豪”通用,“九佳”的一半和“六麻”通用,“八庚”、“九青”、“十蒸”通用,這就表明宋代的標準國語,牠的自然分部,就和唐代變化的多了。然而作近體律詩或絶句的人,爲什麽一直到現在,還要死守着這在宋朝已經不很合理的平水韻呢?這理由也相當複雜,而最重要的兩點:第一是中國幅員太廣,方音過多,如果大家各用各的方音來做詩,就不免要發生扞格難通的弊病。第二是因爲唐宋以來,都用詩賦取士,就不能不加以人爲的限制,應試的士子,如果不合官韻,便有落第的危險,養成了習慣,便少有這麽大膽的英雄好漢,把這不合理的撈什子一脚踢翻。填詞是不受功令束縛的,所以牠能順着語言的自然變化,把許多已經融洽的韻部通用起來。現在不會再有用詩賦取士的時期,我想這第二點的解放,是絶對不成問題的。可是第一點應當怎樣去重定標準,編訂新詩韻,這却要集合多數的專門學者,從長討論,不能够草率了事的。譬如我們江西人,對於陰平、陽平,就不容易辨别,而北音無入,把入聲配入其他三聲,在我們南方人讀起來,也覺着不大順口。倒是“七陽”和“十四寒”,粤音讀混,惟獨我們萬載的土音,有些相仿,就一般的標準國音來讀,到現在還是不能通用的。所以我對於這個新詩韻的産生,雖然一樣地在熱烈期待着,可是個人絶不敢輕率從事。新詩韻不是没有,據我所知道的,趙元任先生的《新詩韻》,在商務印書館出版了十多年,亡友蕭友梅先生,也曾在國立音樂院的刊物上,發表過一種。這兩種新詩韻,似乎都是參考詞韻、曲韻和標準國音編成的,適宜於創作新體詩,是不是也適宜於舊體詩,倒也又是一個值得討論的問題。這個問題,暫且撇開不談。在這新詩韻還没有絶對標準的過渡時期,我們做近體律絶詩,似不妨把詞韻來暫時應用。因爲近體詩是在唐代纔正式成立的,而宋代的讀音,和現在的普通音,還相差不遠,我在前面論詞韻裏已經説過。只要我們所用的韻,在宋人詩集裏,有了根據,就不妨大膽的通用起來。譬如公博先生那首詩:“徹夜鼙聲薄古城,萬家燈暗賸繁星。洛陽宫觀淪榛莽,風雨淒其憶秣陵。”就平水韻的分部,城字屬“八庚”,星字屬“九青”,陵字屬“十蒸”,果然如公博先生所説:“就是全出了韻”。可是在詞韻上面,這三部原來是通用的,這可證明宋代的標準普通音,早就把這三部讀混了。既然到了相同的程度,有什麽理由,硬要禁止牠合併成一組?南宋四大詩人之一的楊萬里,就是一個了解音韻變化,而不肯死守不合理的舊詩韻的人,所以在他的《誠齋詩集》裏,所用的韻,就和當時通用的詞韻差不多。待我隨手舉出例子來看:

    庚青同用的,有:“草藉輪蹄翠織成,花圍巷陌錦幃屏。早來指點游人處,今在游人行處行。”————《三月三日上忠襄墳因之行散得句》

    又:“女唱兒歌去踏青,阿婆笑語伴渠行。只虧郎罷優輕殺,攂子雙擔挈酒缾。”————同上

    支微同用的,有:“長干橋外有烏衣,合着屠沽賣菜兒。晉殿吴宫猶碧草,王亭謝館儘黄鸝。”————同上

    又:“朝來出峽悶船遲,也有欣然出峽時。山色亦如人送客,送行倦了自應歸。”————《出峽》

    支齊同用的,有:“桑椹垂紅似荔枝,荻芽如臂與人齊。夜來水落知深淺,看取芭蕉五尺泥。”————《水落》

    東冬同用的,有:“下瀧小舫載尖篷,未論千峯與萬峯。只是舟人頭上笠,也堪收入畫圖中。”————《過鼓鳴林小雨》

    江陽同用的,有:“晨炊只煮野蔬湯,更揀鮮魚買一雙。病眼未能禁曉日,西窗莫閉閉東窗。”————《初離常州夜宿小井清曉放船》

    佳麻同用的,有:“船離洪澤岸頭沙,人到淮河意不佳。何必桑乾方是遠,中流以北即天涯。”————《初過淮河》

    魚虞同用的,有:“月晚無烟起御廚,野人豆飯未嫌麤。要知魚子炊香日,正是梨花帶雨初。”————《讀天寶遺事》

    真元同用的,有:“南康名酒有殘樽,急喊荷杯作好春。紫幕能排北風冷,夕陽偏借半船温。”————《舟過黄田謁龍母護應廟》

    文元同用的,有:“只愛孤峯惹寸雲,忽驚頭上雨翻盆。北來南去緣何事,路上君看屐子痕。”————《小谿至新曲》

    元先同用的,有:“峽中盡日没人烟,船泊鵶磯也有村。已被子規酸骨死,今宵第一莫啼猿。”————《夜泊鵶磯》

    寒先同用的,有:“破曉篙師報放船,今朝不似昨朝寒。夢中草草披衣起,愛看輕舟下急灘。”————《明發階口岸下》

    删先同用的,有:“山行行得軟如緜,急上籃輿睡霎間。夢裏只聞人喝道,不知過盡數重山。”————《晨炊黄宙鋪飯後山行》

    庚蒸同用的,有:“櫂郎大似半邊蠅,摘蕙爲船折草撐。今夜不知何處泊,浪頭正與嶺頭平。”————《戲題水墨山水屏》

    又:“隔窗偶見負暄蠅,雙脚挼挲弄曉晴。日影欲移先會得,忽然飛落别窗聲。”————《凍蠅》

    庚真同用的,有:“除却鍾山與石城,六朝遺跡問難真。里名只道新名好,不道新名誤後人。”————《三月三日上忠襄墳因之行散得句》

    蕭豪同用的,有:“陽林日暖雪全銷,陰徑瓊瑶尚寸高。半匹斜鋪白花錦,倩誰裁作水霜袍。”————《郡圃雪銷已盡惟餘城陰一街雪》

    我們隨手翻翻《誠齋詩集》,便得着韻部通用的例證,是這麽的多。難道誠齋老子做了一世的詩人,他的作品數量之豐,和陸放翁不相上下,豈有不熟韻書的道理?他對作詩下過很深的研鍊功夫,在他的《荆溪集自序》裏面説:“予之詩始學江西諸君子,既又學後山五字律,既又學半山老人七字絶句,晚乃學絶句於唐人,學之愈力,作之愈寡。”又説:“忽若有悟,於是辭謝唐人及王、陳、江西諸君子,皆不敢學,而後欣如也。試令兒輩操筆,予口占數首,則瀏瀏焉無復前日之軋軋矣。自此每過午,吏散庭空,即攜一便面,步後園,登古城,采擷杞菊,攀翻花竹,萬象畢來,獻予詩材,蓋麾之不去,前者未讎而後者已迫,涣然未覺作詩之難也。”這一段話,很可看出誠齋的詩學,是經過長時間的鍜鍊,而後深造自得,以成其爲“我的詩”。他的作風,和用韻不受功令的束縛,雖然同時的詩人,附和他的不見得是怎樣的多,甚至有人批評他“打油”,可是他那“戞戞獨造,以自成一家”(趙翼《重刻楊誠齋詩集序》)的真精神,是没有人能够否認的。他的押韻,我們拿來和宋詞比較,恰恰看出這是宋代的標準國音,並不是隨手湊成,只圖自己一時的便利。話又説得離題漸遠了,我因看到公博先生的原文,説起“一東和二冬,六魚和七虞,固然分不清,就是七陽和十四寒,八庚九青和十蒸,也極容易混而爲一”。所以我引證了上面的一大段話,來補充解釋,這韻部的分合,确是時時刻刻在變化着,而且這些韻部的混合,是“其來已久”,我們原來可以不再受平水韻的拘束的。統觀公博先生在這次所發表的律絶詩,並没有什麽聲韻不諧協的。只有《登燕子磯》一首:“燕子磯頭葉半霜,危城夕照兩蒼茫。大江無語向東去,如此江山未忍看。”把七陽和十四寒同用,雖然他自己説明廣東音是陽寒易混的,可是我們拿現在的普通話讀起來,總有些不順口。所以我最初是希望公博先生把這個看字韻修改修改,免得辯護時發生漏洞,説作者的詩是用方音寫成的。可是後來偶在《花草粹編》的宋人詞裏,也發現了七陽和十四寒同用的例子,現在列舉如下:

    與君别後愁無限,永遠團圞,閒阻多方,水遠山遥寸斷腸。終朝等候郎音耗,捱過春光,烟水茫茫,梅子青青又待黄。————胡夫人《采桑子》

    這首詞裏所押的“方”、“腸”、“光”、“茫”、“黄”,都屬陽韻,只有“圞”字屬寒韻。作者胡夫人,究是何時何地的人物,我們没有功夫去詳考。《花草粹編》把她排在花蕊夫人之下,李易安之上,可見她大約還是北宋時人,已把陽寒讀混。有了這個證據,也就可以説明陽寒同用,不只限於現代的廣東音了。

    我對於標準新詩韻的編成,也和公博先生一樣地正在熱烈期待着。可是這部工作,非得深通古今音韻,並曾深切研究過西洋語音學、言語學,和中國歷朝詩歌詞曲的人,共同商討不可。我希望全面和平實現之後,我的老友羅常培先生,和趙元任先生,共同來研究這個問題,或者能把牠早日解決,叫作詩的人得着很多的便利。可是在這標準新詩韻尚未出現之前,仍然只好暫以平水韻爲標準,也不妨參用宋人詞韻。我近來看到不少的日本雜誌————都是用《同聲月刊》交换來的,談到漢詩或倣作漢詩的,就有六七種。————他們爲了語言的關係,對那調平仄和翻韻本,一定比我們困難的多,那種苦幹的精神,也是值得欽佩的。我常説做詩的人,如果要時時刻刻,把韻本當作隨身法寶,不但没有這樣多餘的時間,而且把天機都窒塞了,一經掃興,那裏還做得好詩出來。可是詩終究是要聲情相稱的,聲韻問題,總得講究。除了上面所説不妨參用詞韻,把某某等部合用起來,另外的方法,還是希望對於詩有興趣的朋友們,在公餘之暇,多讀些唐宋人的絶句詩。這四句之中,例用三個韻,記得首數多了,那韻部也自然會熟的。

    關於第三層,公博先生説是寫景詠物的詩,好處都被前人説盡,所以“因此我決心每逢游山玩水之時,先買一本關於那個地方的游記或詩集,如此可以舒舒服服的游目騁懷,不至於辛辛苦苦的攢眉苦臉”。這態度我是十二分贊同的。詩這東西,本來只是要來陶冶性靈的。只要有别人的佳作,可供玩賞,何苦再來那麽一套,白費功夫?不過同是一般的事物,或一樣的風景,而在各個不同心境的人看起來,是可以發生種種不同的感應的。不但宇宙間萬象森羅,時時刻刻都在變幻,都在推陳出新,就是日常生活,也覺着同中有異。趙甌北先生説:“詩文隨氣韻日趨於新,新者未有不故。故詞藻之艷,日久而塵羮塗飯矣,聲調之美,世遠而簣桴土鼓矣。惟就人人所共見共聞,習焉不察者,慧眼静觀,一經指出,不覺出人意外,而其實仍在人意中,此則新者常新,可歷久不敝。”(《誠齋詩集序》)這話説得很有道理。我覺得寫景詠物的詩,雖然儘有許多尚待開闢的園地,可是如果没有特殊的感想,的确是可以不必多作的。何況現在的攝影術,和圖畫都有長足的進展,僅僅是寫景狀物,根本用不着語言文字。古人作詩,只是“觸物起興”,原來不必專做“模山範水”一類的作品,少了這類的作品,是無礙於做一個偉大詩人的。

    第四層,公博先生認爲“不多作詩,不祗是躲嬾,而且是避苦”。他舉了“吟安一個字,撚斷數莖鬚”爲例。並且説他自己作的一首絶句詩,在二十八個字裏,用了兩個“重”字,弄得“十年之中,心還不大自在”。我想這是因爲公博先生把詩看得太認真了。認真的精神,是事業的根本,值得極端佩服的。可是詩的好壞,最重要的,在意格而不在有無重複的文字。我最愛元好問批評東坡詞的那句話:“因病爲妍”,這好比西施的“捧心而顰”,只要她生來骨相是美的,反而會因着偶然生了毛病,而益增其美。至於重字的詩詞,在名家集子裏,真個是“指不勝屈”。譬如李商隱的《夜雨寄北》:“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共翦西窗燭,却話巴山夜雨時。”蘇軾的《潤州作代人寄遠》:“去年相送,餘杭門外,飛雪似楊花。今年春盡,楊花似雪,猶不見還家。”(調用《少年游》)在這短短的篇幅裏,用了許多重字,顛來倒去,是何等的婉轉纏绵!三年前,公博先生寫出那首用了兩個“重”字的詩,很虚心的要我替他商酌,我並不是因爲他是我的主管長官,有所避而不敢,實在是根據我素來的主張,認爲這是不足爲病的。一般的專家詩人,常常把自己的詩改得過火,反而弄得没有生氣,那是“真徒自苦耳”。公博先生既然“最怕做詩人”,那更何必把這一個字常常放在心裏呢?

    第五層,公博先生説:“詩句最好是淡,最壞是火”,而自己覺得火氣太重。詩貴平澹,這是大致不錯的。汪先生在最近發表的《讀陶隨筆》————《同聲月刊》第三卷第四號————説起“陶公之平澹,由志節來也”。接着又舉了陶詩:“志意多所恥,遂盡介然分”,説這“所謂所欲有甚於生,所惡有甚於死者”,而以淵明“憂道之誠,固窮之節”,爲“粹然儒者之言行”。大抵真正的好詩,是真火内藴的。真火便是熱情,一個人没有熱情,那只能比作枯木死灰,那裏配得上説平澹?我國文人,好發牢騷,自己不争氣,只管怨天尤人,這個配不上説火氣。只有激於悲天憫人的宏願,而没有一毫利己的私念攙雜其間,那種迫切真摯的感情,不能自已,因而發爲激壯悲憤的詩歌,倒是值得贊揚的。我們看到王陽明先生,是何等有修養的儒者,他還會唱出:“亂紛紛鴉鳴鵲噪,惡很很豺狼當道,冗費竭民膏,怎忍見人離散,舉疾首蹙額相告,簪笏滿朝,干戈載道,等閒把山河動摇”(《歸隱》套曲中之一段),那麽冒火的歌曲來。我們正需要着富有熱情的作品,來“增點暖氣”。至於那種啾啾唧唧,秋蟲啼候般的,叫人讀了氣短的苦調,雖然做得怎樣的好,我認爲這好比乍從烈日當中,走進裝有冷氣的屋子裏,感着毛骨竦然,究竟是於身體有害無益的。

    第六層,公博先生説:“作詩好走偏鋒,那就是專做七絶。”他的理由,是作七古和五古,没有時間,五律和七律,又“怕翻典故,難排比”。我以爲作詩只要把自己的性情抱負寫得出,原來不拘應用何種體裁。單從形式上講來,我也覺得七言絶句,是最好不過的。因爲他的聲調,有律詩鏗鏘之美,而没有牠那對偶方整的笨相,抒情也比較自由得多。如果一首寫不完,可以接二連三的來個好多首,好比《詩經》的分章似的,不似長篇古體詩,要使盡氣力,硬幹下去。所以這種體裁,在盛唐的大詩家,如王昌齡、李太白,就以此擅場,號稱聖手,上自詞人墨客,下及里巷歌謡,在中國幾於上下千餘年,縱横數萬里,乃至日本高麗,也都沾染這個風氣。這差不多成了一種最普遍的形式,當然是具有牠的特殊優點。至於五律和七律,就遠不及七絶的自由。可是律詩的困難,並不一定在搬典故和拘對偶。我們讀過王維、孟浩然的五律,很多是用散行句法,和做短篇五古差不多,不過聲調比較諧協吧了。七律中間四句,是絶對要講究對仗工整的,但也儘可不用典故。唐宋大家,不特白居易、陸游,歡喜用白描來寫七律,就是老杜,人家説他没一字没來歷,究竟他的佳作,還是不用典故的居多。例如“慣看賓客兒童喜,得食階除鳥雀馴。秋水纔添四五尺,野航恰受兩三人”。“花徑不曾緣客掃,蓬門今始爲君開。盤餐市遠無兼味,樽酒家貧只舊醅”。何曾不是明白如話,那有絲毫做作?所以我對於公博先生的愛作七絶,極表同情,而因爲怕翻典故,少作律詩,那就有些過慮了。鍾嶸《詩品》説得好:“至乎吟詠情性,亦何貴乎用事?‘思君如流水’,既是即目,‘高臺多悲風’,亦惟所見,‘清晨登隴首’,羌無故實,‘明月照積雪’,詎出經史?觀古今勝語,多非補假,皆由直尋。”這可證明不論何種詩體,對於搬弄典故,都是不必要的。我的偏見,詩自然是需要相當學力的,我們只應把古人運用的巧妙,和技術的研鍊,加一番體驗的功夫,而又有豐富的詞彙,恰好表得出作者的襟抱,那就是詩家的上乘,正不必斤斤於排比典實,纔能在詩壇上佔個地位呢!

    第七層,公博先生“最怕做詩人”,這更是我絶端贊同的。本來我國古代的詩人,是情不自已而形於歌詠,絶對不像後世的詩人,是要把詩來當做“譁衆取寵”的工具的。《詩經》三百篇,有幾篇是可以考出作者姓名的?這就可以恍然於這裏面的道理了。我們作詩,是寫我們自己的情志,只要我自己的情感是高尚熱烈的,再加以鏗鏘悦耳的聲調,和清新悦目的詞藻,自然會發生感人的力量,而引起共鳴。如果一味想作詩人,先就自己加上一重桎梏,元好問所譏的“詩囚”,實在有些難受!何況戴上了這“詩人”的頭衔,就免不了種種無聊的酬和,“言不由衷”,那詩也就等於放屁了。有詩友是不妨的,結詩社如果是爲的研究詩學,倒也未必有何害處。假如是含有其他作用,或者爲着面子,要勉强叫一聲好,那就真是自尋煩惱呢!

    我因讀了公博先生的這篇文章,引起了不少的感想,信筆寫了這許多的廢話,作爲《我的詩》的補充材料,這對於《古今》的讀者,和愛好弄弄詩歌的朋友們,是不是可以引起同情心,而達到我個人預期的願望,還是没有把握,這是首先要向公博先生請求原諒的。

    最後,我讀了公博先生發表的許多作品,雖然覺得在修辭方面,不能説絶對没有可議的地方,而全體的好處,有的是清婉纏绵,有的是沈雄激壯,我想這是讀者們有目共賞的,也無待乎區區的仰贊了!

    (刊《古今》半月刊第二十九期,1943年8月出版)

    北遊一瞥

    我在十八九歲的時候,曾經到過一次北京,那時心境不佳,匆匆住了三五日,除却古物陳列所,和中央公園外,任何名勝古蹟,都不曾探訪過。這次趁着暑假,北來訪候知堂老人,在苦茶庵中,住上旬日,恰值秋熱未退,連日出訪各方友好,遊覽玉泉山、頤和園、三海、故宫、太廟諸名勝,參觀北京圖書館、北京大學、師範大學、國學書院諸文化機關,真有如行山陰道上,應接不暇之感,提起筆來,要寫的話太多了,反而覺得茫無頭緒,姑就偶感所及,信手拈來,做個小小的紀念吧。

    我和故都,相别了二十多年,當時也没有留下深刻的印象,所以這次舊地重來,除了仰觀宫室之壯麗,和市容之整潔,認爲這不媿爲我國唯一的大都會外,視覺和聽覺雖然免不了有些矛盾,可是並没有什麽特殊的感覺。我所見到的人物,除“華北政務委員會”王委員長叔魯先生、“教育總署”蘇督辦象乾先生外,類皆文化教育界的中堅份子,而在這裏面,負教育行政實際責任的,有國學書院院長王什公先生,北大校長錢稻孫先生,師大校長黎子鶴先生,其餘大都是在野耆宿,或爲舊識,或屬新交,類皆氣類相投,歡融水乳。我覺得經過這二十多年的變化,我國人的确是精誠團結起來了!就在文化界上來説,二十年前,鬧着新舊之争,彷彿有誓不兩立之勢,現在却漸漸的融洽協調了,不拘是哪一方面,都有一個共同的目標,就是他自己認清了,大家要做個現代的中國人,要建設或保存我們中國自己的文化,心理上己趨一致。多難興邦,我想我們中國的真正統一,和真正的新文化的建立,爲期當不在遠了!

    我這次游踪所至,覺得天然的美,要算玉泉。記起東坡遊廬山玉涵的句子,有“清寒入山骨,草木盡堅瘦”的話,我想把它顛倒變换一下,“山骨出清寒,水石盡貞瘦”,來贈這“天下第一泉”,或者有些彷彿吧?頤和園偉麗之中,亦有自然之美,我想那圖樣,是參合蘇州的靈巖山,杭州的西子湖,和嘉興的煙雨樓,混化而成的。從北海白塔或景山之上,下瞰故宫,碧瓦鱗鱗,壯麗極了,似乎把帝王的住所,神化起來,那莊嚴氣象,的确可以懾服人心,叫人肅然起敬,悠然神往。可是身入故宫,除御花園古木陰森,饒有清嚴之氣,其餘宫室建造,都是死板板的,長廊永巷,重門深鎖,儼然一座大監獄,而且皇帝起居服用的設備,並不見得怎樣舒適,我想假使不是把它神化起來,歷代的草澤英雄,恐怕也不會那樣起勁的争奪這個寶位吧!把三海比起紫禁城内的深宫來,似乎一面是天堂,一面是地獄,我想古時聖明創業之主的用意,或者别有深意,認定一個做領袖的人物,是應該有“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精神的,而且天堂和地獄,本來是相對的,一個人不準備入地獄,那裏有這容易平步登天呢!

    末了,我這次北遊,對於幾位老前輩,和誼在師友間的許多先生以及青年朋友,都給予我以極誠墾的啓示,我除了表示深切的感謝外,還希望自己長是做個郵差,盡點小小的職責,我想北地賢豪,一定是不吝指教的啊!

    中華民國三十二年八月十八日,書於北京八道灣苦茶庵側。

    (刊《藝文雜志》第一卷第四期,1943年10月1日出版)

    忍寒居士自述

    忍寒居士,姓龍氏,名沐勛,字榆生,江西萬載縣人。家世業農,父諱賡言,中光緒庚寅科進士,歷官安徽湖北諸州縣,兩宰桐城,不畏强禦,士民至今猶樂道之。沐勛十歲侍父返里,略讀故書,有胞兄沐棠,從兄沐光、沐仁,先後肄業北京大學,因得間接涉覽當時諸名教授著作,粗知治學門徑,其後餬口四方,所與交遊,亦以北大教授與出身北大人物爲多云。二十歲出遊上海,任小學教員,逾年至廈門集美學校,改教中學,民十七受上海暨南大學,及國立音樂院之聘,授詩詞等課,因得承教於老輩陳散原朱彊邨諸先生,廣交海内賢豪,先後受知於汪胡諸公,而不慕榮利,願終身從事於教育事業,且恒以學生自居焉。留滬七年,以展堂先生之約,往廣州中山大學任國文系主任,兼代文科研究所所長,頗有與嶺表英俊奮發自樹之意,會展公下世,又病胃,畏南方卑溼,後返淞濱,冉冉廿年,未能有所成就,頗爲自惜。其爲人體質瘦弱而意志堅强,勇於任事而怯於酬應,義之所在,不辭勞怨,自審學力太淺,而又牽於兒女之累,雖有志述作而無此餘暇,嘗誦王静安先生“閒愁無分況清歡”之句,有同感焉。雖生事迫人,煩憂總集,而不敢以此自懈,嘗自擬爲驛使,并以移山之愚公自勉。比年以“國府主席”汪公之禮遇,勉至白下任閒曹,而性之所好,仍在文化方面,先後創辦《詞學季刊》、《同聲月刊》,鈔校之役,皆一手任之。最近被聘爲“中央大學”文學院院長,頗望身爲表率,振刷士風。平生習爲詩詞,而以心地純潔,爲文學之根本,詩喜陶杜,兼及半山、誠齋,詞好東坡、方回、白石,而不欲以此自見,故亦不主一家,偶有所作,但寫其性情襟抱,深服遺山稱坡翁“以病爲妍”之説,工拙所不暇計也。旅中拉雜書此,幸諸賢哲,諒其誠而有以督教之,幸甚!

    (刊《藝文雜志》第一卷第五期,1943年11月1日出版)

    覆李耕青書

    在一個月之前,我於《古今》半月刊第三十期後面,獲讀者李耕青先生的臨榆通訊。在耕青先生的通訊裏面,提到他有一位同事,看完了拙作的《苜蓿生涯過廿年》,一夜不曾睡覺,接着又説:“龍先生是個熱心教育的人,不知道肯不肯收一個景慕他的學生?”這教我讀了,又慚愧,又興奮,早就想寫一封懇切的信,答覆這位耕青先生的同事,可是這位同志(這同志的稱呼,是指的志同道合,並不是政黨的關係,區區是願終身從事教育文化事業的,不曾加入任何政黨,合併聲明。)的尊姓大名,我不知道,耕青先生的通訊地點,我也没法查考,那時又剛作舊京之遊,歸來塵務坌集,便把這件事擱了下來,將心比心,這要使人家如何的失望,就是我個人也抱着萬分的不安。剛纔溜到“中央大學”,(暫用從前的金陵大學做校址,我也寄住在附近的教職員住宅。)看過了我們文學院的學生宿舍,並且參觀了全體學生的早操,感覺到現代的青年們,确确實實有了自覺心了,對於智力體力方面,大多數是肯認真注意到的。這一團朝氣,假使領導得人,加以相當的培養,那我們中國的前途,是絶對可以樂觀的。我一路懷着興奮的情緒,跑回家來,吃過一個半燒餅,和一杯中大農場出品的新鮮牛乳,偶然又在案頭翻出這一期的《古今》來,這位同志,又觸上我的眼簾,我不覺加上一重慚愧,一重興奮,馬上提起筆來,寫了這一封亂雜無章的公開信,希望借點《古今》寶貴篇幅,替我做一回緑衣使者,傳給耕青先生,和他的同事。

    我自從發表了那篇《苜蓿生涯》的文章以後,得着許多社會有聲望的人士,和一般富有正義感的青年朋友們的同情,陸續接到各方面的來信,總在一百封以上,有的情願來做我的學生,有的來訂閲我所主編的《同聲月刊》。我在興奮之餘,不能不特别感謝《古今》的編者,在無形中替我做了很大的宣傳工作,把我那“流佈或不廣”的“專門性刊物”,(這是《古今》第二十九期編輯後記裏面的話)驟然增加了不少的定户,不能不驚歎着《古今》的力量,深入了社會各階級,使我這樣一個“教書匠”的一篇小文,也得着“附驥以傳”的好機會。尤其是這位“遠處山海關”的讀者和他的同事,竟因讀了我的小文,“一夜不曾睡覺”,怎能叫我不“感激涕零”,更加鞭策自己,檢討自己,是不是個人的精神力量,果然能感人於數千里之外呢?我説不出的慚愧,更説不出的興奮,我願犧牲我的一切,乃至我這一顆頭顱,抱定“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精神,來和一般有志的熱血青年,共同盡點做一個現代中國國民的天職。我枉讀了三十多年書,枉做了二十多年的“教書匠”,直到最近幾年來,飽經世變,纔深切的感到自己的錯誤,纔深切的感到只會賣弄文字,是於事無補的,纔深切的感到顧亭林先生:“一命爲文人,便無足道”的這句話,确有深長的意味。文字不過是一種傳達情志的工具,真正的學問,是要“知行合一”的。一切的一切,是要靠精誠來感召,事實來表現的。先師孔子,尚有“我欲託之空言,不如見之行事之深切著明”的感歎,我們不必好高騖遠,只要站在我們自己的崗位,脚踏實地地盡我們的天職,時時刻刻的提醒自己,是不是配做一個人?是不是配做一個現代的中國人?學問是從經驗來的,我們從書本上所求的知識,是先民一點一滴的積累下來,遺留給我們的,我們如果不誠心誠意地去體驗,去實行,那即是“學富五車”,也是無益於人,有損於己的。我最近在中大週會上,曾經對全體同學説過下面的一段話:

    我們既然投生在這個世界上,投生在這個國家裏,就應該有緜續人類生命的任務,就應該有緜續民族生命的任務。人的壽命是很短促的,而人類的生命,和民族的生命,是需要緜續不斷的。禽獸都負着這緜續種子的任務,難道生而爲人,反而可以連禽獸都不如,坐視種族生命之將斬,而猶在醉生夢死中糊裏糊塗的混過一世麽?努力做學問,爲什麽就可以緜續人類的生命,緜續民族的生命呢?因爲人類的生命,民族的生命,都寄託在它的文化上,而文化的發展,是靠人類的不斷努力,積累而成的。一點一滴的盡着一個人的責任,就是爲這人種這民族緜續一分的生命。

    耕青先生:你認爲我這段話,是對的嗎?我自己承認我是一個笨人,平生抱定三個字,用來做做人做事的祕訣。這三個字裏面,第一個是捷字,我們對於一件事,經過了相當周密的考慮,就應該非常果決的去實行,用不着懷那患得患失的心理,瞻前顧後的把它延擱下來,坐失時機,這就叫做快幹。我對學問上的態度是如此,對於事業上的態度也是如此。試問人生幾何,能禁得起幾次的徘徊瞻顧?我因爲做了二十多年的國文先生,常是督促學生,努力這門功課,學生總是推説英算忙不了,抽不出時間來。我便反問他:“你是不是中國人?如果自己承認是個中國人,是不是應該弄通本國的文字?儘管你忙的怎樣,總不會比曾文正公在軍中時候那麽的忙,他老人家仍舊要讀書寫字,力求進益,一般青年人怎麽能够把一個忙字來搪塞呢?”那學生被我反詰得啞口無言,也漸漸的自覺了。第二個是拙字,我們對於某一件事,既然認爲是應該去作的,就應該脚踏實地,孜孜矻矻的一直往下幹去,多流一滴汗,就會多了一分收獲,天下事絶對没有取巧偷懶,能够立於不敗之地的。尤其是做學問,更需要一絲不苟的笨幹。不瞞大家説,我現在雖然薄竊時名,在社會上也有了相當的地位,可是我自信還是保持着二十年前的小學教員生活,我辦的刊物,要經過兩三次的親手校對,朋友們總是笑我,“這你太不合算了,何必把精神銷磨在這個上面?”我雖然覺得這話相當有理,可是交給别人,總放不了心,我總是笑着説:“將來到了没有辦法的時候,去做一名校對,我想是絶對可以勝任愉快的。”耕青先生,你看我這不是一個大笨貨麽?至於第三個祕訣,我想得到,可是現在做不到,只好暫時放在心裏,對不起,説句俏皮話,叫作“天機不可洩漏”吧!

    耕青先生:請你告訴你的同事,我現在正在懺悔着,我年青的時候,不應該立志做個文人,不應該立志要做個名士,弄得“手無縛雞之力”,連生活的技能也没有,那裏能够做青年的領導者?自問常識還不够,那裏配做人家的先生?我現在正在懺悔着,這二十多年的粉筆生涯,虚糜了國家的金錢?貽誤了人家多少的佳子弟?孤負了各方父老希望培植後進的熱忱和苦心?我常是這樣想:一個學生,從小學讀到大學,要用多少父兄血汗换來的金錢?要費多少政府向老百姓身上一點一滴吸收來的國帑,假使做先生的,不好好的去誘導學生,造成棟梁之器,各各的去盡國民的天職,怎樣對得起自己的良心?我現在在學校裏做人家的先生,是出於不得已的,那裏還敢“有靦面目”,做耕青先生的同事的先生呢?

    我現在已是中年人了!我的頭髮也花白了!可是我的一顆心,還是活潑潑地。我是愛説老實話的,也很願意把一些淺薄的見解,來和大家互相砥礪,互相探討,公盡一點國民的天職。在幾個月之前,有一位武裝同志,從他的駐防地不遠數千里而來,一見面就叫着“老師”,弄得我慚惶無地。他是一個熱烈純潔的青年,曾經到過外國,受了軍事教育。因爲他有一位朋友,是我的學生,所以“謬採虚聲”也就不辭跋踄而來,一登“龍門”,相談至契,我陪他跑了不少的路,爲他殺雞炊黍,盡一日之歡,臨别時贈給他“大智若愚,大勇若怯”的八個大字,我願和他做個好朋友,師生的名分,是不敢當的。

    耕青先生,請你告訴你的同事,我願意和他以及所有的青年同志們,做個“神交”的朋友。我現在比較忙碌些,恐怕來不及和每位讀者通訊。我正整備着邀集幾個老老實實的朋友,在我那專門性刊物之外,另出一種普遍性的小刊物,來和一般青年們討論討論,怎樣去盡國民的天職。我的魂夢,也跟着我這枝秃筆,飛到數千里遠榆關去了!已經費了《古今》許多篇幅,就此擱筆吧。

    (刊《古今》半月刊第三十四期,1943年11月1日出版)

    士的反省

    受過教育而具有相當知識的人,是構成社會的中堅份子,也就是素來被國人所重視的“士”。士居“四民之首”,責任是特别重大,而地位是相當崇高的。孟子把社會上的人,分做“勞心”和“勞力”兩種,而認定勞心者應該受勞力者的供養,於是所謂士大夫,就擡高了自己的身份,以爲個人有了知識,那養尊處優,是理所當然的。這一念之差,不知道誤盡了多少讀書人,弄得社會上有一種流行的諺語,什麽“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呀!什麽“書中自有黄金屋,書中自有顔如玉”呀!這種卑劣思想,深中於我國一般社會,牢不可拔,雖然科舉廢了幾十年,新教育也有了相當長遠的歷史,鍍過金的什麽士也不在少數,論理應該把這種陳腐卑污的觀念,洗滌得一乾二浄了。可是按之事實,却不盡然。事到而今,士在社會上的地位漸漸動摇了,“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樂歲終身苦,凶年不免於死亡”,這是目前不容掩飾的一般所謂士者的生活實況!單就我個人來説吧!忝竊政府的禄養,不可以説不厚了。有時因了要趕時間的關係,不得不乞援於勞力的車夫同胞,而這神聖的勞力者們,開口就是十塊二十塊,對我們是有些夷然不屑的態度,等你和他還價,他會半理不理的,答應着一句:“你曉得現在的米要多少錢一石嗎?我勸你老還是自己跑跑吧!”他説完了,很悠然自得的,躺在緑蔭之下,吸他的紙烟。我受了這批同胞們好幾次的奚落,便有些不敢領教了。一次,我趕着要到某處去開會,在學校的門口,遇着一位熟識的車夫,坐了上去,我和他叙了契闊之後,問他近來的收入怎樣?他歎息着説:“現在生活太高了,我近來的收入,每月約摸在二千左右,還是感着養不活家裏幾口子呢。”我一面笑着答應他:“你倒超過了一個做大學教授的薪俸,我希望和你對調,换换味兒好嗎?”一面自己在腦海裏盤旋了好幾次,忽然大徹大悟起來,上帝賜予我們兩條腿,爲什麽不去利用牠,把牠孤負了好幾十年,也有些對不起自己了!我回轉頭來,把勞心勞力的那番理論,細意熨貼的體會了一番,纔感覺到這并不是那位亞聖孟老先生害了我們,而是我們這批没出息的子孫,讀書没有心眼,把他老人家的遺訓,解釋得有些歪曲了。他所指的應該受勞力者的供養的勞心者,是“八年於外,三過其門而不入”的夏禹,是“教民稼穡,樹藝五穀,五穀熟而民人育”的后稷,“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飢者,由己飢之也”。這兩位懷抱着這樣“憂民”的精神,自然應該受一般人民的供養。我近來總算有些覺悟了,像我們這樣只勉强會耍耍筆桿兒,而没有什麽真知灼見,去指導社會,解除人民痛苦的所謂士,連餓死都是應該的,那裏還配受勞力者的供養?這是我個人從心坎裏流出來的老實話,絶對不是在發什麽牢騷。我不敢説怎樣去領導中國青年,我只懺悔着,檢討我個人的過去,鞭策我個人的未來,約略定下幾條,來做個人急起直進的標準,勇猛精進,從新去作一個人,來和純潔熱烈而富有正義感的青年們,共同去盡國民的天職。

    我們既然從小就受了父母的教養,和國家的培植,有了相當的知識,而造成了一名“士”,就應該時時刻刻,反省自己,鞭策自己,是不是能够負起士的責任來?“士”的責任是什麽?除了上面所説的禹稷精神以外,我們首先就應該發大悲心,而抱定以先覺覺後覺的宏願,忘了一身的艱難困苦,奮迅勇猛,和獅子一般的向前邁進,挖空了腦子,去研究怎樣救飢救溺的方法,這就是儒家所説的仁,也就是由仁心而生的勇氣。有了這種勇氣,纔能够衝破一切網羅,拯救同胞於水深火熱之中,而登諸袵席之上。我素來歡喜讀讀古人的詩歌,我認爲真正有價值的作品,就是要有這種大悲心做出發點的。我最高興和學生們提起的,有杜甫的《茅屋爲秋風所破歌》,他在一家老小被雨淋得呻吟不絶的時候,想起了自己的責任來,高歌着:

    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顔,風雨不動安如山。嗚呼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

    他老人家飽經飢凍流離之苦,總不埋怨社會對不住他,而自認“生常免租税,名不隸征伐”,爲非常的幸運,非常的慚愧,這種精神,是值得我們佩服的。其次,我愛讀王安石的《魚兒》詩:

    繞岸車鳴水欲乾,羣魚相逐尚相歡。無人挈入滄江去,汝死那知世界寬!

    純潔熱烈而富有正義感的青年朋友們!你們千萬不要羨慕那些渾水撈魚,和囤積居奇的人物,袋塞滿了,生活是怎樣的舒適豪華,這正是一批和塘水快要車乾而仍不知死活的魚兒一般的可憐蟲,我們應該怎樣去憐憫他們,提醒他們,指示他們一條死裏求生的大道,來和我們共同努力,創造一個簇新的極樂世界,我想這正是讀書人當前的唯一責任啊!我在不久以前,曾和兩個老學生一同跑路,一面走,一面談,我説:我們現在雖然相當艱苦,可是絶對不容許轉别的念頭,我們應該齩緊牙關,站穩脚步,毅然決然的犧牲着個人的一切,來做“挈入滄江”的前驅者,自度度人,責無旁貸。我們的當前任務,是需要着拿大悲心做出發點,同心同德的去大家努力啊!

    周作人先生在本年年初,發表過一篇《中國的思想問題》。(載在北京出版的《中和》月刊及《華北編譯館館刊》)他説中國的中心思想,差不多幾千年來没有什麽改變,這就是以孔孟爲代表,禹稷爲模範的儒家思想,而這儒家思想,就是以“仁”爲中心的,所以行仁之方,曰“忠”與“恕”。他解釋這個“仁”字:“仁即把他人當做人看待”。我們既然生來做了一個人,就應該自己認清一個做人的責任,而做人的責任,就是要把他人當做人看待。自己要圖生存,他人一樣要圖生存,我們要大家共同生存,就不能不挺身而出,把妨害大家共同生存的公敵,用大無畏的精神去消滅牠,這就叫做“殺身成仁”。普通解釋忠恕二字,就是“盡己之謂忠,推己及人之謂恕”。换句話來説,忠就是有責任心,恕就是“罪己的精神”。我們有了“殺身成仁”的勇氣,還得時時反省自己,對自己分内應做的事,是不是已經盡了責任?不要只顧埋怨他人。我這幾天内,就正在試做這“恕”字的功夫。我覺得一般青年,最容易犯的毛病,就是自己不盡責任,只管埋怨别人。這也怪不得血氣方剛的青年人,就連我自己已是中年人了,也還有時候犯着這種毛病。我們要先盡自己應盡的責任,我們要將心比心,易地而處,體諒人家的所站的地位,确是“内省不疚”了,然後挺身而起,不顧一切的去“殺身成仁”。我們拿忠恕二字,來做反省的方針,這纔可以做到漸近乎仁的地步,這纔可以去盡我們做國民的天職。

    復次,我覺得一個知識階級的人,怎樣纔能够負起先覺覺後覺的責任,以取信於社會一般人,而發揮其效力呢?我認爲只要取法於墨家“以自苦爲極”的精神,勞形苦體,以身作則,乃至如大禹“親自操稾耜,而九雜天下之川,腓無胈,脛無毛,沐甚雨,櫛疾風”,(《莊子·天下篇》)爲着要求種族的生存,不惜忍受他人所不能忍受的痛苦,纔能促起大多數人的覺悟,而共同努力去求共同的生存。説到這裏,我自己慚愧極了!我雖然有了覺悟,在最近半年之内,也曾脱却鞋襪,赤脚走過幾回路,來試和車夫同胞們賭氣,可是這天賦我的交通工具,把牠驕養了二三十年,弄得不能勝任愉快了!尤其是我的肚腸不争氣,鬧了將近二十年的老胃病,不能够喫過於惡劣的食品,雖然也曾試到中大的食堂裏去,咀嚼過那中雜砂石的米,嘗試過那淡而無味的菜,我鼓勵着同學們去喫苦,而我却還没有鍛鍊好我自己的腸胃,來實行和他們共同生活,這是我最大的缺憾!我懺悔着,我不該做一個“百無一用”的書生,不但對不起一般青年,也同時害了我自己。我現在恍然大悟了,有了禹稷的精神,還需要有禹稷的體魄,纔能够做到“自苦爲極”,來發揮他的抱負。我現在是悔之已晚了!而我的心總還希望着能够盡可能的去鍛鍊我的身體,養成刻苦耐勞的習慣,混在青年隊裏,去做一個健全的國民。

    我們的同胞,得着受教育的機會的人太少了!而這好多年來的教育,只是東塗西抹,并没有什麽切實的計劃和效果。不但老百姓茫昧無知,就是受過相當教育的人,也大都有些昏昏沉沉喫了安眠藥似的,不甚省人事了!在這衆醉獨醒的社會裏,要想認真去作一番救飢拯溺的工作,那阻礙必定是很多的。我們除了抱定大無畏的精神,認清目標去奮鬥,“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之外,還得不辭一切的冷嘲熱諷,“强聒不舍”的去唤醒人羣。我往年曾向學生講岳飛的《小重山》詞:

    昨夜寒蛩不住鳴,驚回千里夢,已三更。起來獨自繞階行。人悄悄,簾外月朧明。

    白首爲功名。舊山松竹老,阻歸程。擬將心事付瑶琴。知音少,絃斷有誰聽!

    我講到最末一句,替他下個轉語:儘管人們不肯聽,我還是要彈,絃斷了,换上一根,彈了又彈,鬧得人們睡不了覺,久而久之,自然會有賞音出來的。我們絶對不要因爲碰了幾次壁,就灰了心。所謂“屢敗屢戰”,這就是成功之母呢!我最近又偶然對學生談到李獻能的《浣溪沙》詞:

    垂柳陰陰水拍堤,欲窮遠目望還迷,平蕪盡處暮天低。

    萬里中原猶北顧,十年長路欲西歸,倚樓懷抱有誰知!

    我隨手拈來,解釋這一個望字,譬之讀書,要做到眼到、口到、心到、手到,才能够收到切實的效果。這望字就是眼到,由眼望到口誦,就是口到,由口誦而心惟,就是心到,由心惟而想盡方法,用盡手術,達到目的,就是手到。我們要鍛鍊我們的精神,去實行眼口心三到,我們要鍛鍊我們的體魄,增益我們的智慧,努力學習各種的科學,準備施展各樣的技能,這纔能够做到我們的最終目的,而那“强聒不舍”的做法,我們要抱着宗教家的態度,堅苦卓絶去實行的!

    我也忝爲士之一,我自己時時反省自己,時時鞭策自己,怎樣纔能够對得住我們的國家?怎樣纔能够不媿爲一個“士”?怎樣纔能够配得上説一個人?我個人在懺悔之餘,寫了這上面的許多廢話,我慚愧得無地自容了,只希望着和我們一般純潔熱烈而富有正義感的青年們,從頭負起這“士”的責任來,共同去盡那做國民的天職!

    十月十六夜,脱稿於南京漢口路十九號寓宅。

    (刊《中國青年》一九四三年第二期)

    事業與職業

    一個人爲了要生存,到了相當的年齡,有了家室之累,就不能不有職業,來謀得一身一家的生活費用。而這職業應該是屬於生活技能方面的,不論農工,最好能够直接或間接生産,自己有了生産能力,纔能够交易生活必需品,維持個體的生存,纔能够不受别人的支配,保持自己的人格。至於學問事業的發展,必得有個人的自由意志,必得有個人的崇高人格。不管做文學家也好,政治家也好,藝術家也好,假使這個人爲了生活壓迫,而喪失了他的自由意志與崇高人格,便會“一失足成千古恨”,一切都不會有價值的。古人説的“詩人少達而多窮”,又説:“詩窮而後工”,只是片面的理由。我國文人素來是以不事家人生産爲美談的,殊不思文人無行,就多半是患了這不事家人生産的毛病。既然生來做了一個人,試問那個不希望活着?那個不希望生活得有趣味?而這生活的資料,不是憑空掉下來的,非得出賣血汗,就得出賣靈魂。試問一個人爲了生活而失掉了靈魂,這還配得上叫做人,還配得上叫做什麽家麽?諸葛亮能够“躬耕南陽”,纔配“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去替劉備造成鼎足三分之業。顧炎武能够“所至輒墾田度地,以備有事”,纔得保全潔白之身,去完成“有王者起,將以見諸行事,以躋斯世於治古之隆”的偉大著作————《日知録》。職業所以謀個體的合法生存,學問事業所以謀國家民族的永續不斷。後者的責任,是特别重大的,然而非得先求個體的合法存在,那“發揚文化”,普濟人羣的大業,又從那裏説起?在日本及西洋諸富强之國,對於一個研究學術、努力事業的人,是相當尊重的,無論政府或私人之富有資産者,都肯給予補助,使他能够安心所業,貫澈他的志願主張。我曾聽到日本有一位富人,捐助一筆鉅款,給幾位學者去研究佛典中的密藏。而我們中國人,就没有這種習慣,必得自己去找職業,來養活自己。就是清代一般學者,努力去做考據校勘之學,往往得着鹽商或達官貴人的幫助,也得仰他們的鼻息,不能够發展本人的自由意志,這是多麽可恥可憐的事啊!

    我個人做了二十多年的國文教員,差不多總算以教國文爲職業的了。這個粉筆生涯,在社會上,總還算瞧得起,説這是什麽清高的職業。可是在我個人的經驗看來,這行職業,清是冷清清的,高則未必盡然。在這個社會情形之下,做一個教書先生,也得拉攏巴結,上有校長,中及同事,下到學生,非得面面周到,就有打破飯碗的危險。你若是負起責任來的話,得着學生的信仰,那學校當局或同事們,會在相形見絀之下,説你懷着什麽野心。要是不負責任的話,摸摸自己的良心,又會感到對不起學生們的父母,對不起我們的國家民族,乃至對不起我自己。這二者交戰於中的苦滋味,我是嘗够了的。至於學問事業,爲了精力時間所限,自問對於社會國家,實在没有什麽貢獻,雖然時常被别人在報紙上或雜誌上,加以“詩人”“詞家”或“文學家”等等的頭衔,我是絶對不敢承受的。而且自己把鏡子照面孔,覺得像我這樣一個“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書獃子,根本不配做什麽家,也絶對没有想做什麽家的慾望。我這十五六年來所擔任教課的科目,多數是屬於中國文學方面的,尤其側重於詩詞。可是我對我的學生,總是希望他們,於愛好文學之外,另求喫飯的真實本領,尤其是在這十年來飽經憂患之後,自己很深切的覺悟了,不肯忍心害理的,自誤誤人,教一般大有作爲的青年子弟,只管在文字上兜圈了,而忘却了一個做國民的責任。我常是苦口婆心的勸導學生們:大家不要希望做一個文學家,真正的文學家,是要準備喫苦的。譬如屈原杜甫吧!總算是中國天字第一號的偉大作家了,只要你們去翻翻《史記·屈原列傳》,和他的全部作品,他本來是一個“博聞强志,明於治亂,嫻於辭令,入則與王圖議國事,以出號令,出則接遇賓客,應對諸侯”的政治外交人物,當初何曾有意要做一個什麽撈什子的文學家?只因“謁智盡忠,蔽障於讒”,纔這麽“憂愁幽憤”,不得已而有《離騷》一類的作品。他的人格是純潔的,意志是堅强的,他不肯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塵埃”,始終和惡社會奮鬥,終至力竭聲嘶,而自投汨羅以死,這叫做“以身殉道”,所以他的作品,纔能“與日月争光”。假使屈原存心要做個文學家的話,把文學商品化了,這樣當作自己的職業,自然“何王之門,不可曳長裾”,可是我相信中國的文學史上,絶對不會讓他坐那第一把交椅的。其次要數到杜甫,他是一個存心要作詩人的,可是他的有價值的作品,却在他覺悟了做人的責任以後纔産生的。你看他《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開口便説:“紈袴不餓死,儒冠多誤身”的牢騷話,接着又是“騎驢三十載,旅食京華春,望叩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活畫出一個落魄文人的慘狀。等到碰了許多釘子,和飽經離亂之後,纔深深感到自己“生常免租税,名不隸征伐”,已經算是特别幸運的了。當他避亂在同谷的時候,兒女鬧着肚子飢荒,他老人家雖然“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已覺悟到這時是全然無用的了。他這樣纔不得不放下紳士架子,拿起鐵鏟,冒犯冰雪,到山上去尋求食料,一面歌唱着:“長鑱長鑱白木柄,我生託子以爲命!”看他對於這把長鑱,叫得這般親熱,他那“自怨自艾”的内心苦痛,也就可想而知了。他的著名作品,如三吏、三别、《北征》、《茅屋爲秋風所破歌》之類,都是有了覺悟以後纔寫出的。他逃到四川,幸虧有一位老朋友的兒子嚴武,在成都做軍事長官,送給他一些錢,蓋了一座浣花草堂,勉强過了短時期的悠閒生活。可是嚴武死了,接濟斷絶,又遭川亂,不得不帶着妻子,再過漂流的生活。終於到耒陽,游衡山,遇着大水,在山上餓了幾天肚子,虧得那耒陽縣令一番好意,備了一些牛肉白酒,替他老人家壓驚,醉飽之餘,也就脹死了。你看這結果悽慘不悽慘!如果杜甫除了做詩之外,還有其他的生活技術,雖然遭亂,禍福不可知,但決不會除了倚賴别人,就連喫飯都没有辦法。虧他老人家發那種宏願,説什麽“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一個詩人能够有這樣犧牲自己,普濟之羣的偉大精神,自然是值得贊美的!如果杜甫在喪亂流離之際,不自反省,只管怨天尤人,還希望把所作的詩,當作商品,去“朝叩富兒門,暮隨肥馬塵”,以求博取他們一家的生活資料,那不但是夢想,也決不會再作出什麽好詩來。一個人要想做一個偉大的文學家,必得先有純潔高尚的思想,熱烈真摯的感情,卓越鋭利的眼光,以及深刻豐富的人生經驗。這一半由於天賦,一半在個人的修養,而這修養工夫,就得先要挺起骨頭來,任憑怎樣艱苦惡劣的環境,和金錢勢力的誘迫,都不被轉移,這樣纔能够保持個人的自由意志,纔能够發揮文藝的感人力量。但這談何容易,豈是拿文學來做職業的人所能辦得到的?

    詩人和文學家,一樣是個人,一樣要穿衣喫飯,娶妻生兒子,生理上既然没有多大的分别,那資生之具,就一件也不能少。資生之具,不論農工所生産,都可以作爲商品,互相交易。惟有文學作品,是一個人的意志所表現,是一民族的靈魂所寄託,絶不容許把它來當商品出賣的。如果一個文人,只管把硯田的收穫,當做一種商品,靠它來交易生活上的必需品,來做資生之具,不擇主顧,任情賣給别人,這就無異於妓女的賣身。妓女的賣身,只是斷送了個人的一生幸福,而文人的出賣靈魂,其害可以斷送國家民族的整個生命。最近在北方出版的《藝文》雜誌第一卷第五期上面,看到周作人先生的《苦口甘口》一文,第一件就是希望青年,不可以文學作職業。他説:“士雖居四民之首,爲學乃是他的事業,其職業却仍舊别有所在。”又説:“我還記得三十五六年前,大家在東京從章太炎先生聽講小學,章先生常教訓學生們説,將來切不可以所學爲謀生之具,學者必須别有職業,藉以糊口,學問事業乃能獨立,不至因外界的影響而動摇以至墮落。”最後他希望“中國現在有志於文學的,最好還是先取票友的態度,爲了興趣而下手,仍當十分的用心用力,但是決心不要下海,要知正式唱戲不是好玩的事。”這種見解,我是絶對贊同的。我們生在這個社會裏,不能不要喫要穿,而這衣食所從來,必得另行想辦法,最好先就學會一點謀生的技能,或者從事農作,或者經營大工藝,即下至引車賣漿之流,只要是靠血汗换來的金錢,把來做一身一家的生活費用,是可以享之無愧的。我認爲這纔算是神聖的職業。退一步講,勞心者雖然没有工作去勞力,也得用盡腦汁,去替大衆謀福利,作官作商,只要他能够忠於職守,不只一味損人利己,便把官商當作自己的職業,也未可厚非。只有一般所謂文人,把靈魂所寄的文學,也來當作商品,當作自己的職業,确是於己有損,於人無益而且有害的。即論中國古代的教育,所謂六藝,禮是教人謹守秩序,樂是教人涵養性情,射御書數,都屬於應用方面,是做人的必需條件。至於舞弄文墨,學作無行的文人,根本上就不配稱文學家,如果再把這“綉花枕頭”,當作一種商品去出賣,那也只就好去充充富商大賈的妝飾品,高興時玩玩,不高興時把它扔了,豈不可笑可憐?我因爲看了周先生的文章,把積年的感想,引申幾句,希望一般對於文學有興趣的青年,先把職業和事業,分辨清楚,一方面去鍛鍊體格,造成一個健全的國民,一方面去學習一種生活技能,以備將來保障一身一家的生活。能够維護個體的生存和獨立,然後運用自己的聰明才力,發揮個人的感情思想,去做些绵續民族生命的文化工作。不論做哲學家也好,文學家也好,藝術家也好,政治家也好,教育家也好,這種開物成務、牖世覺民的偉大事業,是要在喫飯問題之外,勇猛精進,特立獨行,去自己建立的。空言無補,我自己也特别感着慚愧,只希望我們的青年志士,不要把我這篇支蔓之辭,也當作騙取稿費的商品,那我個人就感激不盡了。

    中華民國三十二年十一月十九夜,寫於金陵。

    (刊《新動向》一九四三年第九十一期)

    女性與詩歌

    古人曾説過:“女子善懷”,我想這話不會怎樣的離經吧?談到詩歌,原來是以抒情爲主,而人情所鍾,没有比男女之間更厲害的,所以《詩經》裏面的國風,大半都和這事有干涉,正合着楊惲所説的“人情所不能止者,雖聖人不禁”。拿常理推測,女子既然特别善懷,這抒情的詩歌,應該是特别適宜於女性的。然而所謂“勞人思婦之辭”,我們試一檢查中國文學史上的成績,不特勞人的作品,爲男性所包辦,就是思婦的怨情,也大多是由男性來“越俎代庖”的。這在古人重男輕女,女性没有受着教育機會的時代,倒也是情有可原的,可是到了女子得着解放而與男性一切平等的現代,如果還没有失掉那善懷的天性,我想將來她們在詩壇上的發展,一定是較男性有過之無不及的。十年前,我的老友易大厂先生,————他是一位多才多藝而窮愁以死的人物,所以稱他一聲老友,并不算是有什麽攀附的意思。————在民智書局出了一本《韋齋活葉詞選》,他把所有關於寫兒女情的好詞,一塌刮子的割愛了,我笑他“已失了江山一半”!可是話又得説回來,唐宋人詩詞裏面所表現的兒女相思之情,大多數是借女子的身份來説的,就是語淺情深,爲一般人所喜讀的李之儀的《卜算子》詞:

    君住長江頭,妾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  此水幾時休?此恨何時已?但得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

    和顧敻的《訴衷情》詞:

    永夜抛人何處去?絶來音。香閣掩,眉斂月將沈。争忍不相尋?怨孤衾。换我心,爲你心,始知相憶深!

    教人讀來,固然是迴腸盪氣。可是回頭一想,這兩位都是天生男子漢,又不曾化身作過女子腹内的蛔蟲,儘管他們怎樣工於揣摩女子心理,總免不了有梅博士作“雄美人”之感。我覺得一個男子過於女性化,這人一定是没有多大出息的,反之,一個女子把她自己應享的權利,也讓給男子們去“代庖”,一樣是一樁很大的憾事。我平常教學生,遇到歡喜弄弄詩詞的青年,還拿那些“...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