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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本小说网 www.qbshu.com,最快更新人性的因素最新章节!

    第一章

    1

    当他离开电话亭时,黑暗已早早降临下来,还伴随着十一月的薄雾和细雨。他发出的信号没有得到任何回应。老康普顿路上,标出了小霍利迪那点儿可疑生意的“书”字所发出的红色灯光被雨雾弄得模糊不清,投在人行道上后也不像以往那样显得厚颜无耻;对面店里的老霍利迪为求节省仍和往常一样佝偻在一只球形玻璃灯罩下。当卡瑟尔进店时他头也不抬就碰了碰一个开关,于是那几排陈放旧典籍的书架两旁都亮堂起来。

    “一点儿都不浪费电。”卡瑟尔说。

    “啊!是您,先生。是的,我尽自己的绵薄之力来帮助政府,而且反正过了五点之后也没有多少存心买书的顾客了。只有几个不大好意思但又想卖书的,不过他们的书很少有保存完好的,我只能让他们失望地离开————他们以为只要有百年历史的书就是好的。我很抱歉,先生,特罗洛普的书迟迟没有下文,如果那是您想来找我的目的的话。很难拿到第二本了————电视上谈过这本书,麻烦就在这儿————连企鹅版的都卖光了。”

    “现在不急了。一本也行。我就是在告诉你这事的。我朋友已出国定居了。”

    “啊,您会想念你们那些文学之夜的,先生。就在前些天我还对儿子说过……”

    “很奇怪,霍利迪先生,可我从没见过你儿子。他在店里吗?我想我也许可以和他说一说几本我想出让的书。我对那些淫趣十足的书已没什么兴趣。上年纪了,我想。我进去能找到他吗?”

    “您找不到他,先生,现在不行。对您说实话,他给自己找了点儿麻烦。因为生意太好了。上个月他在纽应顿巴兹新开了一家店,那里的警察远没有这里的通情达理————或是说得愤世嫉俗一点,买通他们得花更多的钱。他整个下午都得在地方法庭交代关于他那些愚蠢的杂志的问题,还没回来呢。”

    “我希望他的麻烦没有让你受累,霍利迪先生。”

    “哦,哎呀,没有。警察对我挺同情。我真的认为他们都为我有这样一个从事这种买卖的儿子而感到难过。我告诉他们,要是我年轻的话,我可能也做同样的事情,他们都笑了。”

    卡瑟尔一向觉得奇怪的是“他们”竟选择了小霍利迪这么不可靠的角色来做中间人,他的店铺随时都会遭到警方搜查。他想,也许这是一种双重失误。负责取缔淫秽制品的稽查队很难说受过精细的反谍报训练,甚至小霍利迪很有可能和他爸爸一样对自己被利用一直蒙在鼓里。那便是他非常想弄清楚的,因为即将要把自己的生命托付给他了。

    他凝视着街对面那猩红色的店牌以及橱窗里的色情杂志,同时也为自己的古怪情绪感到惊讶:他迫切地想就这么毫无遮掩地冒一次险。鲍里斯知道了是不会同意的,但现在他已向“他们”递交了最后一份报告及辞呈,他感到有一种不可遏止的愿望去用嘴里吐出的言语进行直接交流,跳过安全藏匿地、书码以及公用电话里那些复杂的信号等环节的干扰。

    “你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吗?”他问霍利迪先生。

    “不知道,先生。我本人或许也能帮助您?”

    “不,不,我不打扰你了。”他们没有给他能引起小霍利迪注意的拨话密码。他们一直小心谨慎地互相回避,以至于有时他想是不是他们唯有在最后的紧急关头才能筹划会面。

    他问:“你儿子是不是有辆红色的丰田?”

    “没有,不过他有时候去乡下时开我的车————为了卖书,先生。他不时地给我帮帮忙,我没法像以前那样四处活动了。您为什么问这个?”

    “我想我曾在店外看见过这么一辆。”

    “那不会是我们的。在城里不可能。那么多交通堵塞,用车很不经济。我们得厉行节约,响应政府的要求。”

    “哦,我希望地方官员别对他太苛刻。”

    “您是好心人,先生。我会告诉他您来找过。”

    “我刚巧带来了一张便条,也许你能交给他。是要保密的,请一定记住。我不想让人知道我年轻时喜欢收集什么样的书。”

    “您完全可以相信我,先生。我从来没有让您失望过。那特罗洛普的书怎么说?”

    “哦,忘了特罗洛普吧。”

    卡瑟尔在尤斯顿买了一张去沃特福德的票————他不想把他往返的伯克翰斯德的季票拿出来。检票员是能记得季票的。在火车里,为了让脑子不想其他事情,他拿了丢在旁边座位上的晨报看起来。上面有一则对一位他从没见过的影星的访谈(伯克翰斯德的电影院已变成了宾果赌场)。显然这演员结了两次婚。要不是三次?他几年前在一次采访中告诉记者他已告别婚姻了。“那么说你改变主意了?”这个最爱打听飞短流长的文章作者放肆地问道。

    卡瑟尔将这则访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这是一个能够向记者谈自己最隐秘的私生活的人:“我娶第一个妻子时还是个穷光蛋。她不理解我……我们的性生活一塌糊涂。和娜奥米在一起就不同了。当我精疲力尽地从摄影棚回来时,娜奥米十分善解人意……只要一有机会我们就独自找个像圣托罗佩这样安静的地方待上一个星期,尽情地温存。”我要是指责他就太虚伪了,卡瑟尔想:要是能和鲍里斯谈心我就去谈————人总要有一诉衷肠的时候。

    到达沃特福德后他小心地循着先前的路线,在公共汽车站踌躇片刻,最终还是朝前走去,并在下一个街角稍作停留,看看有没有盯梢的。他来到那家咖啡店,但没有进去,而是径直向前走。上一回他是由那个鞋带松了的男子领着的,这次可没人指引了。到了拐弯处他是向左还是向右?沃特福德这一带的街道看起来都差不多————一排排带山墙的房子,门前都有小花园,栽了滴着露珠的玫瑰————房屋间的连接处是容一辆车的车库。

    他故作随意地向四周瞥了一眼又一眼,但他看到的总是相同的房屋,有时是在街边,有时在弯道里,他感到自己被那些类似的路名嘲弄着————“月桂道”“橡树地”“灌木林”————乃至他要找的“榆树景”。有一回一个警察看见他失魂落魄的样子,便问他是否需要帮助。穆勒的笔记原件如左轮手枪般沉甸甸地压在口袋里,他说不,他只是在这一带找出租房屋的广告。警察告诉他再往前走三四个路口向左转,有两家要出租的,而碰巧的是他在第三个路口左转时便来到了“榆树景”。他记不得门牌号码,不过街灯照在了一扇门的有色玻璃上,这使他认了出来。没有一扇窗户透着灯光。他凑上前仔细瞧,在不抱多少希望的情况下辨认出了那个破损的牌子“限公司”,并按了门铃。此时此刻鲍里斯不大可能会出现在这里;实际上,他可能根本不在英国。他在这里主要是代表他们跟他联络,那么他们为何还要让这条危险的渠道保持开通呢?他又试了试门铃,仍然没有反应。此时如果出来的哪怕是曾要挟过他的伊万,他也会很乐意。没有一人————实实在在地没有一个————留给他,使他能够说些什么的。

    他刚才路过一个电话亭,此时他回头向电话走去。他看见马路对面一幢房子未拉帘子的窗户里,一家人正在享用丰盛的午茶,要不就是早早地开始了晚餐:父亲和两个十几岁的孩子,一男一女,都坐在位子上,母亲端着盘子进来,父亲似乎正在念祷文,因为孩子们都低着头。他还记得自己儿时的这种习俗,但他以为这早已不复存在了————也许他们是罗马天主教徒,宗教习俗在他们那里保留得要长些。他开始拨唯一的一个留给他的号码,一个在最后紧急时刻才启用的号码,他同时用手表计时,间隔一段时间就挂上。在拨了五次仍没有响应后,他离开了电话亭。他好像在空旷的街道上喊了五次救命,而是否有人听到也无从知晓。或许在他最后的报告之后所有的通信线路都已切断。

    他看了看街对面。那个父亲说了句逗人的话,母亲会心地微笑起来,女孩子朝男孩挤挤眼,大概是想说“老爸又逗你了”。卡瑟尔顺着马路向车站走去————没有人跟踪,没有人在他路过时从窗户里望他,也没有人从他身边经过。他觉得自己是隐形的,流落到一个陌生的世界里,没有人将他认作己类。

    他在那条叫“灌木林”的街的尽头停下脚步,这里邻近一座样式丑恶的教堂,看起来那么簇新,仿佛是一夜之间拿自助工具用闪闪发亮的砖头建起来的。里面有灯光,驱使他去找霍利迪的那同一种孤独情绪现在驱使他向教堂走去。从华而不实的装饰、艳丽的圣坛以及那些感伤的雕塑来看,这是一座罗马天主教堂。并没有一帮坚定忠实的中产阶级信徒肩并肩站着吟诵远方的青山。一位老者在离圣坛不远处枕着雨伞把手打盹,两个穿着相似的深暗色衣服,也许是姐妹的妇人在一旁候着,他估计她们身边的就是忏悔室。一个穿橡胶雨衣的女子从帘子里出来,另一个没穿雨衣的又钻了进去,像晴雨屋 [1] 展现的情景。卡瑟尔找了个靠近的位子坐下来。他感到疲倦————早已过了他喝三份J. & B.的钟点;萨拉要着急了,而当他听着忏悔室里嗡嗡的低声交谈时,那种渴求畅所欲言的愿望在沉寂了七年之后开始在他心中滋生。鲍里斯已完全撤走,他想,我再也没法吐露心事了————当然除非我最后上了被告席。我可以在那里做他们所谓的“悔过”————当然是在禁止旁听 的前提下,对他的审判是禁止旁听 的。

    第二个女人出来了,第三个又进去。其他两个精神焕发地抖落掉了自己的秘密————在禁止旁听 的情形下。她们分别跪在各自的圣坛前,因顺利履行了自己的义务而一副自鸣得意的样子。当第三个女人出来时只剩下他在等候了。那老者醒过来陪其中一个女人出去了。从神父帘子的缝隙里他瞥见了一张长而苍白的脸;他听见有人清了清喉咙,十一月的潮气带给人很多不适。卡瑟尔想:我要说;为什么我不说呢?那样一位神父想必能保守我的秘密。鲍里斯曾对他说:“想找人说话了就随时到我这儿来。这危险性比较小。”可他确信鲍里斯再也不会回来了。倾吐一下是一种治疗行为————他缓缓走向忏悔室,如同一个第一次去看心理医生的病人一样颤抖着。

    一个对绞刑一无所知的病人。他把身后的帘子拉好,犹豫不决地站在所剩的狭小的空间里。从何说起?淡淡的科隆香水味肯定是其中一个女人留下的。一扇百叶窗咔嗒一声打开了,他看见了一个人锐利的轮廓,就像戏里的侦探。那人影咳了一声,咕噜了一句什么。

    卡瑟尔说:“我想和您谈谈。”

    “你站在那里干什么?”人影说,“你的膝盖丧失功能了吗?”

    “我只想和您谈谈。”

    “你来这儿不是和我谈的。”人影说。里面传出叮当叮当的声音。那人在膝上放了一串念珠,看来他将它用作了排忧串珠。“你在这里是和上帝说话。”

    “不,不是这样的。我到这儿来就是要说说话。”

    神父嫌恶地看看四周。他眼睛里布满血丝。卡瑟尔感到,一个残酷的巧合使他遇上了另一个孤独与沉默的牺牲品,正如他自己一般。

    “跪下,你以为你是怎样一个天主教徒?”

    “我不是天主教徒。”

    “那你到这儿做什么?”

    “我想说说话,如此而已。”

    “如果你需要指点,你可以把姓名和地址留在内殿。”

    “我不需要指点。”

    “你在浪费我的时间。”神父说。

    “忏悔秘密难道不也适用非天主教徒吗?”

    “你得到你所属的教堂去找牧师。”

    “我没有所属的教堂。”

    “那我想你需要的是医生。”神父说。他啪地关上了百叶窗,卡瑟尔离开了忏悔室。这真是个荒唐的结果,他想,对应着荒唐的行动。即便他获准说话了,他怎能指望这个人理解他?这段历史太久远了,起始于那么多年前的一个陌生国度。

    2

    他将大衣挂在门厅里时萨拉出来迎接他。她问:“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

    “你从没有不打电话回来这么迟的。”

    “噢,我就四处转转,想找人聊聊。谁也没能找到。我估计大家都去度周末长假了。”

    “你喝威士忌吗?还是直接吃晚饭?”

    “威士忌。要一大杯。”

    “要比平时多?”

    “是的,不加苏打。”

    “肯定 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大事。只是天气又冷又湿,简直像冬天了。萨姆睡了?”

    “是的。”

    “布勒呢?”

    “在花园里找猫呢。”

    他在往常的椅子上坐下,往常的沉默亦降临在两人之间。通常情况下他像感受缠于肩上的一条惬意的围巾那样体味着这沉默。沉默便是放松,沉默意味着言语在两人间是多余的————他们的爱牢不可破,无须去确证:他们的爱情已拥有终身保险。可在今晚,当穆勒的笔记原件还在口袋里,而他抄写的复件此时正在小霍利迪手里时,沉默如同真空,使他艰于呼吸:沉默是一切甚至是信任的缺失,是坟墓的昭示。

    “再来一杯威士忌,萨拉。”

    “你真的 喝太多了。别忘了可怜的戴维斯。”

    “他不是因为喝酒死的。”

    “可我以为……”

    “你以为的就跟其他人以为的一样。可你错了。如果再给我来杯威士忌太麻烦你了,说一声,我自己倒好了。”

    “我只说了句不要忘了戴维斯……”

    “我不想这样给人照管着,萨拉。你是萨姆的母亲,不是我的。”

    “是的,我是 他母亲而你连他父亲都不是。”

    他们惊讶而慌乱地面面相觑着。萨拉说:“我不是想……”

    “这不是你的过错。”

    “对不起。”

    他说:“如果我们不好好谈谈,未来就会是这样。我问我干什么去了。我整个傍晚都在找人要聊聊,但谁也没找到。”

    “聊什么?”

    这个问题又让他沉默了。

    “你为什么就不能和我 说?他们不准,我猜。《公务机密法约》————那些愚蠢的东西。”

    “不是他们。”

    “那是谁?”

    “当我们到英国时,萨拉,卡森派了一个人来找我。他救过你和萨姆。他所要的全部回报就是一点点帮助。我当时心里满是感激,就同意了。”

    “那又怎么了,有什么错吗?”

    “我妈妈说我小时候总是拿太多的东西去回报别人,可是对于一个把你从BOSS拯救出来的人,我的付出并不算太多。于是就这么着,我成了他们所说的双重间谍,萨拉。我的罪够得上终身监禁。”

    他一直明白,终有一天这样的情景将会在他俩之间展现,不过他一直想象不出他们彼此会怎么说。她说:“把你的威士忌拿给我。”他递给她杯子,她一口喝下去大半英寸深。“你现在处境危险吗?”她问,“我是说现在。今晚。”

    “自从我们一起生活,我就始终处于危险之中。”

    “可现在是不是情况恶化了?”

    “是的。我认为他们发现了有情报泄露,我认为他们以为是戴维斯。我不相信戴维斯是自然死亡。珀西瓦尔医生说过些什么……”

    “你认为是他们杀了他?”

    “是的。”

    “这么说本来可能会是你?”

    “是的。”

    “你还在继续干吗?”

    “我写了当时自认为是最后一次的报告。我跟整个事情说再见了。可接下来————又节外生枝。是关于穆勒的。我得让他们知道。我希望我已通报他们了。我不知道。”

    “处里是怎么发现泄露的?”

    “我估计他们在什么地方出了叛徒————很可能就在关键岗位上————他有办法搞到我的报告并传回给伦敦。”

    “但如果他把这份也传回来了呢?”

    “哦,我知道你会说的。戴维斯死了。我是唯一在处里和穆勒打交道的人。”

    “那你为什么还继续干,莫瑞斯?这是自杀。”

    “这也许能挽救很多条生命————你族人的生命。”

    “别跟我谈我的族人。我已不再有族人了。你就是我的‘族人’。”

    他想,这肯定出自《圣经》的说法。我听说过。嗯,她上过卫理公会学校。

    她用胳膊搂住他,将那杯威士忌送到他嘴边。“我真但愿你没有等这么多年才告诉我。”

    “我害怕说出来————萨拉。”他想起了那个《旧约》里的名字。一个叫鲁斯的女人说的正是她刚才说的————或者很类似的话。

    “害怕我而不害怕他们 ?”

    “为你而害怕。你不会明白在坡拉娜旅馆等你的时候有多么漫长。我以为你再也不会来了。白天我用一副望远镜看外面的车牌号。双数号表明穆勒抓到你了,单数号就是你已在路上了。这一回可不会有坡拉娜旅馆,也没有卡森了。同样的事情不可能发生两次。”

    “你要我做什么?”

    “最好的办法是你带着萨姆到我母亲那儿去。我俩暂时分开。我们假装大吵了一场,你要准备离婚了。如果什么也没发生,我就待在这里,我们就又能团圆了。”

    “那么长时间里我该干什么?看汽车牌号吗?告诉我退而求其次又该怎么做。”

    “假如他们还在照顾我的话————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他们答应过我一条安全的逃脱路线,但我得独自先走。所以那样的话你还是得带萨姆去找我妈妈。唯一的区别是我们将不能联络。你没法知道发生了什么————可能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都是如此。我想我更宁愿警察登门来逮捕我————这样我们至少还能在法庭上相见。”

    “可是戴维斯从没有上过法庭,对吗?不,如果他们还在照顾着你,就走吧,莫瑞斯。那样的话至少我知道你是安全的。”

    “你没有说一句责备的话,萨拉。”

    “那该是什么样的话?”

    “嗯,通常我会被称作叛徒。”

    “谁在乎?”她说。她把手放在他的手里:这是一个比接吻更亲密的动作————有时候亲吻的对象也可能是陌生人。她说:“我们有自己的国家————你、我和萨姆。你从来没有背叛这个国家,莫瑞斯。”

    他说:“今晚没必要操心那么多了。我们还有时间,得睡觉了。”

    可一上了床他们就立刻开始做爱,想都没想,说也没说,仿佛那是一小时前就约定好了,而他们所有的讨论只是延缓一下而已。他们有几个月没有这样在一起了。如今秘密已被道出,爱则得到了释放,而且他几乎一完成便沉沉睡去。他的想法是这样的:还有时间————在有什么泄露被报告回来之前还有几天,甚或几周。明天是星期六。我们有一整个周末的时间来决定何去何从。

    第二章

    约翰·哈格里维斯爵士坐在乡村别墅的书房里读特罗洛普。这本应是一段近乎完美的安宁————周末的平静,除了公务在身的政府官员且有紧急报告,谁也不允许打破这一宁静,而紧急报告在秘密情报部门是极为罕见的————夫人很理解他没有去喝午茶,因为她知道下午的格雷伯爵茶会搅了他六点钟喝卡蒂萨克 [2] 的雅兴。在西非工作的时候,他喜欢上了特罗洛普的小说,尽管他通常并不爱读小说。在愤懑的时候,他发觉《养老院院长》及《巴切斯特塔》 [3] 之类的书能使人安下心来,可以锻炼他在非洲所需要的忍耐力。斯洛普先生让他联想到一个胡搅蛮缠、自以为是的地区专员,而普路迪太太则使他想起了总督夫人。现在他发现有一本小说使他心神不定,而它本来可以像在非洲时那样让他心绪宁静的。小说名叫《我们如今的生活方式》,曾有人————他记不清是谁了————告诉他该小说已编成了一部不错的电视剧。他不喜欢看电视,但他深信自己肯定会喜欢看特罗洛普的片子。

    所以整个下午他还是享受到了片刻一向能从特罗洛普那儿得到的恬静————维多利亚时期的祥和,那时好的就是好的,坏的就是坏的,谁都能一眼分辨出来。他没有孩子,因此没有人会教他改变看法————他从不想要孩子,他的夫人也如此;这一点他们有着共识,尽管理由也许不尽相同。他不想让自己的公共职责再添加上个人职责(在非洲抚养孩子永远都让人烦恼),而他的妻子————嗯,他不无关爱地认为————她希望能保全她的身段以及独立性。他们对孩子共同的漠视反而强化了他们彼此的爱情。当他肘边放着杯威士忌读特罗洛普时,她正带着同样的满足在自己房间喝茶。这对他俩而言都是一个平静的周末————没有狩猎,没有宾客,十一月的黄昏早早地降临在庄园里————他甚至能够想象自己正在非洲,在丛林里的疗养所里,无须长途跋涉————虽然他向来很喜欢————远离总部。厨师现在会在疗养所后面拔鸡毛,那些野狗也会聚拢来企图分点儿残羹冷炙……远处公路上的灯兴许就是村落里的灯,那里的姑娘们正互相在头发里挑虱子。

    他正在读关于老麦尔摩特的内容,跟他在一起的人都将他看成骗子。麦尔摩特在下议院的餐馆里占据了一个位子————“根本不可能赶他走————就像几乎不可能紧挨着他坐一样。甚至服务员也不愿意伺候他;可是耐心和毅力最终使他得到了晚餐。”

    很不情愿地,哈格里维斯感到被麦尔摩特的那种孤立无援吸引住了,他还很遗憾地回想起当珀西瓦尔医生谈起对戴维斯的喜爱时,他对珀西瓦尔说的话。他用了“叛徒”一词,正如麦尔摩特的同事用了“骗子”一般。他继续读:“那些观察他的人相互间都认为他对自己的厚颜无耻自得其乐;可实际上他在那一刻大概是整个伦敦最最悲惨的一个了。”他从不认识戴维斯————如果在办公楼的过道里碰见了他是不会认得的。他想:也许是我说得轻率了————我做出了愚蠢的反应————可除掉他的是珀西瓦尔————我不该让珀西瓦尔来负责这个案子……他往下看:“可即便是他,在被全世界都摒弃,因犯了法而遭受严惩,其面前除了最凄惨的景况一无所有时,还能用其最后的自由时光来为自己造出名声,尽管被人骂作厚颜无耻。”可怜的家伙,他想,勇气可嘉。戴维斯有没有猜到,当他离开房间一会儿时,珀西瓦尔医生给他的酒里放了什么?就在此时电话响了。他听见妻子在房间里接了过去。她在尽力维护他的宁静,这比特罗洛普还重要,可尽管如此,电话那头的什么紧急情况还是迫使她把电话转了过来。他满不情愿地拿起了听筒。一个他不认得的声音说道:“我是穆勒。”

    他还沉浸在麦尔摩特的世界里。他说:“穆勒?”

    “科尼利厄斯·穆勒。”

    一阵令人不自在的停顿。然后那声音解释道:“从比勒陀利亚来的。”

    约翰·哈格里维斯爵士一时间以为这陌生人准是从那个遥远的城市打来的,接着他便记起来。“是的。是的。当然。我能为你做什么?”他补充道,“我希望卡瑟尔……”

    “我正是 想和您谈卡瑟尔,约翰爵士。”

    “我星期一会在办公室。如果你现在打给我的秘书……”他看了看表,“她应该还在办公室。”

    “您明天不会在吗?”

    “不。我这个周末在家过。”

    “我能来见您吗,约翰爵士?”

    “那么要紧的事?”

    “我认为是的。我强烈地感觉到我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我迫切地希望和您谈谈,约翰爵士。”

    特罗洛普看不成了,哈格里维斯想,可怜的玛丽————当我们在这里的时候我总尽力把公务抛开,可它总是要挤进来。他想起来那个狩猎之夜,丹特里是那么难缠……他问:“你有车吗?”

    “有的。当然有。”

    他想,假如今晚我给他足够的礼遇,那星期六还会有空闲。他说:“两小时的车程,如果你愿意来吃晚餐的话。”

    “当然愿意。您真是太好了,约翰爵士。如果我没觉得这事很紧要的话,我是不会来打扰您的。我……”

    “我们大概只来得及做煎蛋了,穆勒。家常便饭。”他又说。

    他放下话筒,同时想起了他们杜撰的关于他和食人者的故事。他来到窗口朝外看。非洲消退了。那灯就是通往伦敦及办公楼的公路上的灯。他感到麦尔摩特的自杀已然迫近————别无他路了。他来到客厅:玛丽正用一只她在克里斯蒂拍卖行购得的银茶壶里倒出一杯格雷伯爵茶。他说:“很抱歉,玛丽。我们有客人要来吃晚饭。”

    “我就担心这个。在他坚持要和你说话时……是谁呀?”

    “BOSS从比勒陀利亚派来的人。”

    “他就不能等到星期一?”

    “他说情况太紧急。”

    “我不喜欢这些搞种族隔离的浑蛋。”普通的英国粗口在她的美国腔里总显得有些奇怪。

    “我也不喜欢,不过我们得跟他们合作。我想我们可以赶紧弄点东西出来吃。”

    “有几块冷牛肉。”

    “那比我向他许诺的煎蛋要强。”

    这是一顿拘谨的晚餐,因为没有什么话题好谈,尽管哈格里维斯夫人在博若莱葡萄酒的帮助下已使出了全部解数来寻找可能的谈资。她坦陈自己对南非文学和艺术一无所知,不过看来穆勒也不比她知道得多。他说了些诗人和小说家的名字————他倒也提了赫兹佐格文学奖,但又补充说没有读过一本获奖作品。“他们很不可靠,”他说,“大多数。”

    “不可靠?”

    “老是掺和在政治里。有个诗人因为帮助恐怖分子现在正蹲着监狱。”哈格里维斯试图换个话题,可他能想到跟南非有关的只有黄金和钻石————它们也在掺和政治,就和作家们一样。钻石这个字眼儿使人想起纳米比亚,而他记得那个百万富翁奥本海默支持了进步政党。他的非洲是那个丛林里的贫困非洲,而政治却像废矿床一样横亘在南部非洲。当他们终于能够单独带着一瓶威士忌在两张舒适的椅子里坐下来时,他感到很高兴————坐在舒适的椅子里谈艰难的话题总要好过些————他一向觉得坐在舒适的椅子上是很难发脾气的。

    “你得原谅我没在伦敦迎接你,”哈格里维斯说,“我得去华盛顿。没法躲避的例行访问。我希望我手下的人很好地接待了你。”

    “我那会儿也得离开的,”穆勒说,“去波恩。”

    “但不算是例行访问,我想?协和飞机把伦敦拉得跟华盛顿近得要命————他们简直指望你过去吃午饭。我希望在波恩一切进行得都很圆满————当然是在适度范围内的。但我估计你已经和我们的朋友卡瑟尔都讨论过了。”

    “您的朋友,我认为,谈不上是我的。”

    “是的,是的。我知道多年前你们有过点儿小麻烦。但那已是陈年往事了。”

    “你认为会有陈年往事吗,爵士?爱尔兰人可不这么看,而你们所谓的布尔战争在很大程度上仍然是我们的战争,只不过我们称之为独立战争。我很担心卡瑟尔。正为这个我今晚才来打扰您。我办事不够慎重。我让他拿走了我关于波恩之行的一些记录。当然没有机密的东西,但要是仔细在字里行间琢磨的话……”

    “我亲爱的朋友,你完全可以信任卡瑟尔。如果他不是最合适的人选,我不会请他来向你介绍情况……”

    “我到他家里去吃过晚饭。我很惊讶他娶了个黑人姑娘,就是您说的那个小麻烦的起因。他甚至好像跟她还有个孩子。”

    “我们这里没有种族歧视,穆勒,而且我们也彻底审查过她,这我可以向你保证。”

    “不管怎样,当时组织她逃跑的是共产党。卡瑟尔是卡森非常要好的朋友。我想您知道这个。”

    “关于卡森我们全知道————还有那次逃亡。卡瑟尔的工作就是与共产党人接触。卡森还在给你们找麻烦吗?”

    “不。卡森死在监狱里————肺炎。我看得出在我告诉卡瑟尔时他有多难过。”

    “如果他们是朋友的话,怎么会不难过呢?”哈格里维斯不无遗憾地看着搁在卡提撒克威士忌旁边的那本特罗洛普的小说。穆勒突然站起身在房间里踱起步来。他在一张照片面前停住,照片上一个黑人戴着以前传教士常戴的黑色软帽。他的半边脸因害狼疮而变了形,而且只咧着半边嘴朝摄影师微笑着。

    “可怜的人,”哈格里维斯说,“我给他照时他已快死了。他知道的。他是个勇敢的人,就像所有克鲁人一样。我想留下点什么来纪念他。”

    穆勒说:“我还没有彻底坦白,爵士。我意外地给卡瑟尔拿错了笔记。我本来给他写了一份,另有一份留作写报告时用,我把两个搞混了。的确没有非常机密的东西————我在这儿是不会把非常秘密的情报写在纸上的————但有些语句很不慎重……”

    “真的,穆勒,你不必担心。”

    “我还是禁不住很担心,爵士。在这个国家里,你们的生活氛围真是不同。和我们相比,你们没有什么恐惧感。那张照片里的黑人————您喜欢他?”

    “他是朋友————一个我爱的朋友。”

    “我对一个黑人可不会那样说。”穆勒回答。他转过身。在房间另一头的墙上挂着一副非洲来的面具。

    “我信不过卡瑟尔。”他说,“我没法证明,可我有一种直觉……我但愿您当初另找了别人来向我介绍情况。”

    “能处理你的材料的只有两人。戴维斯和卡瑟尔。”

    “戴维斯就是那个死了的?”

    “是的。”

    “在这里你们处理事情真是轻松。有时我很羡慕你们。像对待黑人小孩一样。您知道,爵士,就我们的经验而言,没有比在情报部门工作的官员更脆弱的人了。几年前我们在BOSS找到了一处泄露————在专对付共产党的部门。是我们最有才干的一个人。他爱交朋友————而友情左右了他。卡森也牵涉进了那个案子。还有一个例子————我们的一个官员是个才华横溢的棋手,情报工作在他看来就是另一盘棋而已。他只在棋逢对手时才会有兴致。到后来他越发感到不满足。棋局太简单了————于是他自己和自己玩了起来。他想只要那盘棋没下完,他就感到很快乐。”

    “然后他怎么了?”

    “他现在死了。”

    哈格里维斯又想起了麦尔摩特。人们在谈到勇气时都视之为一种基本美德。那么一个骗子、破落户占了下院餐厅的位子,他的勇气又是什么?勇气是正当的吗?不管什么方面的勇气都能引出美德吗?他说:“我们很高兴戴维斯就是我们要封堵的漏洞。”

    “一起幸运的死亡?”

    “肝硬化。”

    “我和您说过卡森死于肺炎。”

    “我恰巧知道卡瑟尔是不会下棋的。”

    “还会有别的动机。贪财。”

    “那肯定不适用于卡瑟尔。”

    “他爱他的妻子,”穆勒说,“还有他的孩子。”

    “这又怎么了?”

    “他们都是黑人。”穆勒言简意赅地答道,他的目光注视着对面墙上那个克鲁人酋长的相片,就仿佛,哈格里维斯想道,连我也得不到他的信任,他的满腹狐疑如同好望角上的探照灯,怀疑地扫过海面,搜寻着敌方舰只。

    穆勒说:“我向上帝许愿你们是对的,泄露确系戴维斯所为。可我不相信。”

    哈格里维斯看着穆勒坐着他的黑色奔驰穿过庄园离去。汽车灯光的移动放慢了速度并停了下来;他肯定到达了岗亭,自从爱尔兰人开始安放炸弹后就有特别行动组的人在此执勤。庄园看起来不再像是非洲丛林的延伸了————那只是他家族领地的一小块地方,而且这对哈格里维斯而言从没像过家园的样子。时间已近午夜。他上楼去自己的更衣室,但他仍将衬衫穿在身上。他用毛巾裹住脖子并开始刮脸。晚饭前已刮过了,这本不是必须的,但他在刮脸的时候思路总是比较清晰。他试图回想穆勒怀疑卡瑟尔的原因是什么————他与卡森的关系————这算不上什么。黑皮肤的妻子和孩子————哈格里维斯带着忧伤和失落回想起多年以前在还没结婚时他认识的那个黑人情妇。她死于黑尿热毒,她死时他感到自己的非洲之爱的一大部分也随她埋进了坟墓。穆勒说起过直觉————“我没法证明,可我有一种直觉……”哈格里维斯是绝不会小视直觉的。在非洲时他就是靠着直觉生活,他习惯了凭直觉挑选男仆————而不看他们带来的、附有字迹难辨的推荐信的笔记本。有一次他还靠直觉救了自己的命。

    他擦干脸,思索着:我要给以马内利打个电话。在这个部门里,珀西瓦尔医生是他唯一真正的朋友。他打开卧室门朝里张望。屋里没开灯,在妻子开口之前他以为她已睡了。“你还在忙什么,亲爱的?”

    “一会儿就好。我只想给以马内利打个电话。”

    “那个叫穆勒的人走了?”

    “是的。”

    “我不喜欢他。”

    “我也不喜欢。”

    第三章

    1

    卡瑟尔醒来时看了看表,尽管他相信自己脑子里有相当强的时间概念————他知道会是八点还差几分钟,正好让他到书房收看新闻而不用吵醒萨拉。他很惊讶地发现手表已指向了八点五分————身体里的时钟以前一向准确,他怀疑表出了问题,可当他到书房时重要新闻已播完了————只剩一些充当下脚料的花边新闻:4号公路上的一起恶性交通事故,怀特豪斯夫人对一项新展开的反淫秽书刊运动表示欢迎,好像她还举了个例子,一件鸡毛蒜皮的事,某个叫荷利迪的书店老板————“对不起,叫霍利迪”————因向一个十四岁男孩兜售淫秽影片而上了纽应顿巴兹地方法庭。他的案子已送到中央刑事法庭,保释金二百英镑。

    那么他现在是自由的了,卡瑟尔想,大概正受到警方的监视,穆勒的笔记还在他兜里。他也许害怕将其送到指定的藏匿地,甚至害怕将其销毁;他最有可能的选择是以此来跟警方讨价还价。“我比你们想的可重要多了:如果能把这点儿小事摆平,我会给你们看些东西……我要跟特别行动组的人谈。”卡瑟尔完全能够想象得出此时可能正在进行的对话:抱怀疑态度的地方警察,霍利迪出示了穆勒笔记的第一页作为引诱。

    卡瑟尔打开卧室门:萨拉还睡着。他告诉自己他一直预期的时刻现在已到来了,他要思路清楚、行事果断。怀着希望跟怀着绝望一样不合时宜,是会把脑筋搅乱的情感因素。他必须假设鲍里斯已经走了,线路已切断,他得靠自己了。

    他下楼到客厅,在这儿萨拉听不见他拨电话,他第二次拨了留给他的最后紧急号码。他无从知晓那头的电话正在哪个房间响起————交换终端是在肯辛顿的某个地方:他拨了三次,每次间隔十秒,他感觉自己的紧急求救信号正发送到一个空荡荡的屋子里,可他无法辨别……没有其他的求助手段,剩下他能做的事情只有清理自己这块地盘。他坐在电话机旁盘算着计划,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将各项计划都过一遍并加以敲定,因为这些步骤是他早已制定好的。已经没有剩下什么重要东西需要销毁的了,他几乎可以肯定,没有他曾用来编码的书……他也确定没有需要烧掉的文件……他可以安全离开屋子,让它锁着,空着……当然没法将狗也烧了……他怎么处理布勒?此刻受一只狗的困扰是多么荒唐,一只他从来不喜欢的狗,可他母亲决不会容许萨拉把布勒带到萨塞克斯的房子里作为永久寄宿者的。他可以把它留在一处养狗场里,但他不知道哪里有……这是一个他从未能解决的问题。他一边对自己说这并非是个关键问题,一边上楼去叫萨拉。

    怎么今天早晨她睡得如此之沉?他怀着哪怕是面对一个睡着的敌人也会产生的柔情注视着她,并回想起做爱之后他是怎样陷入了几个月以来最深度的睡眠之中,只因为他们开诚布公地谈了,因为他们不再有秘密。他亲吻她,她睁开了眼睛,他看得出她立刻明白了时间已所剩无几;她不能再像平时那样慢腾腾地醒来,伸伸懒腰,说:“我梦见了……”

    他告诉她:“你得现在给我妈妈打电话。如果我们吵了架,你 来打显得更自然。问问你能否和萨姆在那里待几天。你可以稍微扯点谎。要是她认为你没说实话反而更好,这样你到那里慢慢把事情讲出来就会更容易。你可以说我做了不可原谅的事情……我们一整晚都在谈。”

    “可你说过我们还有时间……”

    “我错了。”

    “出事情了?”

    “是的。你必须立刻带萨姆走。”

    “你还留在这儿?”

    “要么他们会帮助我出去,要么警察找上门来。那样的话你们就不能在这里。”

    “我们就这么结束了?”

    “这当然不是结束。只要我们活着,就一定能团聚。以某种方式,在某个地方。”

    他们彼此几乎一言不发,迅速地将衣服穿好,就像旅途中必须合住一个卧铺车厢的陌生乘客。只是在她准备去叫醒萨姆时她才问道:“那么学校怎么办?我想这会儿不会……”

    “现在不用担心。星期一时再打电话说他病了。我要你俩尽快离开,以防警察来。”

    五分钟后,她回到房间,说:“我和你妈妈说了。她不是特别欢迎。她邀了人吃午饭。布勒怎么办?”

    “我会想办法。”

    九点差十分时她做好了带萨姆走的准备。出租车停在了门口。卡瑟尔感到一阵极为难受的虚幻感。他说:“如果什么事也没有你们就可以回来了。我们争吵完了会重归于好的。”至少萨姆挺开心。卡瑟尔看着他和司机说笑着。

    “如果……”

    “你当年不是来坡拉娜了吗。”

    “是的,可你曾说过事情不会以同一种方式发生两次。”

    在出租车旁他们甚至忘了吻别,当他们狼狈地想起来时,那亲吻却显得毫无意义,空洞,此外便是感到这一离别是那么不真实————是他们梦里才会有的。他们总在交换自己做的梦————这些秘密的代码比超级编码器更加牢不可破。

    “我能打电话吗?”

    “最好不要。如果一切平安无事,我会几天后在电话亭打给你。”

    当出租车开走时,他甚至无法最后看她一眼,因为后窗是有色玻璃。他进屋开始收拾一只小号的提包,对监狱或逃亡生活都适用。睡衣、洗漱用品、一条小毛巾————犹豫片刻后他又拿了护照。然后他坐下来开始等。他听见一个邻居开车走了,星期六的沉寂便降临下来。

    他觉得自己是唯一留在国王路的活人了,此外就是在街角的警察。门被推开,布勒摇摇晃晃地走进来。它用后臀坐着,睁大了它那有催眠作用的眼睛盯着卡瑟尔。“布勒,”卡瑟尔轻声说,“布勒,你向来是个不小的麻烦,布勒。”布勒继续凝视着他————那是请求出去遛遛的方式。

    当一刻钟以后电话响起时布勒还这样看着他。卡瑟尔让电话继续响着。铃声一遍一遍像小儿的哭叫。这不可能是他所希求的信号————如果在线上耽搁那么长时间就无法控制了————大概是萨拉的某个朋友的,卡瑟尔想。无论如何都不会是找他的。他没有朋友。

    2

    珀西瓦尔医生正坐在“革新”的厅堂里等候,靠着宽大堂皇的楼梯,似乎修建那楼梯就为了负荷那些留着胡须或鬓角、一副永远正派模样的老自由党政治家的重压。当哈格里维斯进来时只有另一位会员待在屋里,他长得瘦小、平庸,还近视,正吃力地读着自动收报机上的字条。哈格里维斯说:“我知道该轮到我,以马内利,可‘旅行者’打烊了。我希望你别介意我请了丹特里来。”

    “嗯,他不是饭桌上最让人开心的同伴,”珀西瓦尔医生说,“安全方面的麻烦事?”

    “是的。”

    “我本希望你从华盛顿回来后能耳根清净些的。”

    “干这一行别指望能有多少太平日子。反正我也没觉得享受了什么清净,或者这么说吧,我干吗还不退休?”

    “别提退休,约翰。上帝才知道你走了后他们会把外交部里什么样的角色塞给我们。什么事让你烦心了?”

    “让我先喝点什么。”他们上了楼,在伸出餐厅外的平台上找了位子坐下。哈格里维斯喝了杯纯卡提萨克。他说:“假设你错杀了人,以马内利?”

    珀西瓦尔的目光里没有流露出惊讶。他仔细地检视着他那杯干马提尼的成色,闻了闻,用指甲挑去了柠檬皮切口,好像他已给自己开好了药方。

    “我有信心我没弄错。”他说。

    “穆勒可不像你这么胸有成竹。”

    “哦,穆勒!穆勒能知道什么?”

    “他什么也不知道。但他有种直觉。”

    “如果仅此而已的话……”

    “你从来没去过非洲,以马内利。你要相信非洲的直觉。”

    “丹特里期望的可要比直觉多得多。他甚至对关于戴维斯的事实也不满意。”

    “事实?”

    “去动物园以及去牙医那里————就举这么一个例子。还有波顿。波顿是决定性的。你准备跟丹特里说什么?”

    “我的秘书今天一早就试着打电话给卡瑟尔。根本没有回答。”

    “他大概和家人去度周末了。”

    “是的。但我让人打开了他的保险柜————穆勒的笔记不在。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人都有粗心大意的时候。可我考虑,如果丹特里到伯克翰斯德去一趟————嗯,如果他发现没人在,那正好有机会将屋子仔细检查一遍;而要是他在的话……他见到丹特里会很惊讶,要是他心里有鬼的话……他多少会紧张的……”

    “你跟MI5说了吗?”

    “说了,我找了菲利普。他又开始监听卡瑟尔的电话了。上帝保佑这一切都不会有结果。不然则将意味着戴维斯是无辜的。”

    “你不用那么操心戴维斯。对处里来说,他不是损失,约翰。当初真不该录用他。他工作效率低,做事马虎,酒喝得太多。反正他迟早都是个问题。不过如果穆勒是对的话,卡瑟尔会让我们相当头疼。黄曲霉毒素没法用了。谁都知道他酒喝得不多。那就得对簿公堂了,约翰,除非我们能想出别的法子。他得有辩护律师。证据禁止旁听 。记者要恨死了。耸人听闻的通栏标题。我猜如果谁都不满意的话,丹特里准会很高兴。他最会坚持照章办事。”

    “他终于来了。”约翰·哈格里维斯爵士说。

    丹特里顺着宽大的楼梯登上来,走得很慢。也许他希望检验每走过的一步,仿佛那都是充满了蛛丝马迹的证据。

    “但愿我知道应从何说起。”

    “为什么不像对我那样————直来直去一点?”

    “啊,可他的皮没你厚,以马内利。”

    3

    时间显得如此漫长。卡瑟尔试着读书,可没有一本能缓解他的紧张。在段落与段落之间,他总禁不住要想他是否还在家里落下了什么会让他承担罪责的东西。他已把所有书架上的所有书都查了一遍————再没有他曾用来编码的书:《战争与和平》已被安全销毁。他已把书房里所有用过的复写纸————不管是多么毫无干系的————都拿出来烧了:书桌上的电话名录也无秘密可言,都是什么肉店老板以及医生的,但他感觉自己肯定把什么线索忘在了某个地方。他记得那两个特别行动组的人是怎么搜查戴维斯的住处的;他记得戴维斯在他父亲送他的勃朗宁诗集上用“c”做的记号。这座房子里不会有爱情留下的痕迹。他和萨拉从不互递情书————在南非情书会成为罪证。

    他从没有度过这么漫长而孤寂的一天。他不觉得饿,尽管只有萨姆吃了点儿早饭,但他告诉自己夜晚降临之前根本无从知晓会发生什么,也没办法知道下一顿饭会在哪里吃。他在厨房里坐下,面前是一盘冷火腿肉,可他才吃了一块便想起现在得去听听一点钟的新闻。他从头听到尾,连最后一条足球新闻也听了,因为谁也不能那么肯定————说不定有紧急的补充呢。

    可当然,没有任何与他有一丁点儿关系的报道。连小霍利迪也没提到。不大可能会有他的新闻;从此往后他将彻底地过上一种非公开的生活。对于一个从事了那么多年秘密情报工作的人而言,他感受到一种古怪的游离在所有人之外的滋味。他禁不住想再发一遍紧急求助信号,可甚至此前从家发出第二次信号也已经很鲁莽了。他根本不知道他的信号会在哪里响起,可监听他电话的人则能轻而易举地跟踪到那个号码。随着时间的流逝,现在他对昨晚已确信的事情更加没有怀疑,即这条线路已被切断,他已遭遗弃。

    他把剩下的火腿肉给了布勒,后者在他裤子上留下一串唾液以示回馈。他早就该带它出去了,可他不愿意走出这有四堵墙的房屋,甚至不想去花园。如果警察来了,他希望能在家里被捕,而不是光天化日在邻居主妇隔着窗的注视之下。他楼上床头柜的抽屉里有一把左轮手枪,一把他从未向戴维斯提过的左轮手枪,一把相当合法的左轮手枪,其历史可追溯到他在南非的时候。那里几乎每个白人都有枪。买枪的时候,他给一个弹仓装了子弹,另一个弹仓空着以防走火,而那弹药在枪里安安静静地待了七年。他想:警察破门而入的时候我可以给自己来一枪,可他非常明白对他来说自杀是绝不可能的。他已向萨拉保证他们终有一天会团圆的。他拿起书,又打开电视,接着又拿起书。一个疯狂的念头萌生出来————坐上去伦敦的火车,找小霍利迪的父亲问个究竟。可也许他们已经在监视他的房子以及车站了。到了四点半,在已近黄昏,灰黑的夜幕快要降临时,电话铃声第二次响起,而这一次他不合逻辑地去接了。他抱着一丝希望————会是鲍里斯,尽管他很清楚鲍里斯决不会冒险打到他家里。

    他母亲严厉的嗓音传了过来,仿佛她跟他就在同一屋里。“是莫瑞斯吗?”

    “是的。”

    “我很高兴你在家。萨拉似乎认为你可能已经走了。”

    “没有,我还在。”

    “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荒唐事?”

    “不是荒唐事,妈妈。”

    “我告诉她把萨姆留在我这儿,她应该立即回去。”

    “她不会回来的,是吗?”他担心地问道。再来一次离别是无可忍受的。

    “她拒绝离开。她说你不会让她进去。这当然太可笑了。”

    “一点儿也不可笑。如果她来我就得走。”

    “你们俩到底怎么了?”

    “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

    “你们在考虑离婚吗?这对萨姆来说太糟糕了。”

    “目前只是分居。先安静一段时间再说,妈妈。”

    “我不明白。我讨厌不明白的事情。萨姆想知道你有没有喂饱布勒。”

    “告诉他我喂过了。”

    她挂了电话。他想知道是否有台录音机正在什么地方把他们的对话记下来。他需要来杯威士忌,可酒瓶是空的。他走下曾经是煤窖的地下室,这里存放了他的葡萄酒和烈性酒。运煤的通道已改成了一种斜窗。他抬头看见人行道上反射着一盏街灯的光线,以及站在灯下的某人的腿。

    那双腿并没有藏在制服里,但当然其主人也许是特别行动组的便衣警官。不管他是谁,他就这么毫无顾忌地靠着门,可这么做的目的很可能是想吓得他惊慌失措。布勒跟着他下来;它也注意到上面的这双腿并开始叫起来。它目光里流露出危险的神气,它后臀着地坐着,高举着鼻子,可要是那双腿能再近一点,它会扑上去咬住裤管,并在上面留下唾液。他俩注视着,而那双腿却挪出了视线,布勒失望地咕噜着————它失去了一个交新朋友的机会。卡瑟尔找到一瓶J. & B.(他发觉威士忌的成色已不再重要了),并拿着酒上了楼。他想:如果我没把《战争与和平》销毁,也许还有时间可以读几章来消遣。

    焦虑再一次驱使他到卧室,在萨拉的物品里翻找旧信,尽管他想不出他给她的信里会有什么能定他的罪,可在特别行动组的手里,最清白的语言也可以罗织成罪状。他没法相信他们会善罢甘休————这类案子里总有那种寻机报复的丑恶嘴脸。他什么也没找到————当你在恋爱之中而又和爱的人在一起,那些过去的信便不再有何价值。有人按了前门的铃。他站在那里听着,门铃又响了一声,接着是第三声。他对自己说没必要让这个访客吃闭门羹,不去开门也很愚蠢。如果那线路并未被切断,那也许会有什么消息或指示传递过来……他不假思索便从床边的抽屉里取了那把只装了那么一颗子弹的左轮枪,放在了口袋里。

    走到门厅时他还在踌躇。门上方的有色玻璃将一块块菱形的黄色、绿色和蓝色投射在地板上。他想若在开门时手持左轮手枪,警察将有权出于自卫向他开枪————那可是个轻易的解决办法;在死无对证的情况下也好向公众交代。于是他又用一贯的思路责备起自己:他的行为既不能受希望驱使,也不能被绝望左右。他将枪留在衣袋里,并打开门。

    “丹特里!”他惊叫道。他没想到会看见他认识的面孔。

    “我能进来吗?”丹特里用一种羞怯的语调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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