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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本小说网 www.qbshu.com,最快更新人性的因素最新章节!

    第一章

    1

    珀西瓦尔医生邀请了约翰·哈格里维斯爵士去他的俱乐部“革新”吃午饭。他们已养成每月的一个周六轮流在“革新”和“旅行者”吃午饭的习惯,那时俱乐部的成员大多已去了乡间。铁灰色的帕尔购物街像一幅维多利亚时代的雕版画,其建筑多镶嵌着颀长的窗户。深秋初冬的宜人天气即将结束,钟表都已调过,能感觉到冬天的脚步正隐蔽在那最轻柔的风里。头一道菜是熏鳟鱼,这使约翰·哈格里维斯爵士想起来告诉珀西瓦尔医生他正认真考虑在隔开他的庄园与农田的那条小溪里放养鱼苗。“我会请教你的,以马内利。”他说。在两人独处不受打扰时,他们以名字互称。

    有好一会儿工夫他们只是谈钓鳟鱼,或者说是珀西瓦尔在谈————这始终是个哈格里维斯可谈不多的话题,但他明白珀西瓦尔医生完全有本事从午饭一直说到晚饭。然而,通过一个偶然的关于其俱乐部的话题转移,他从鳟鱼换到了另一个他最喜欢的谈资。“如果我有良心的话,”珀西瓦尔医生说,“我就不会在这儿做会员了。我加入是因为这里的食物————还有熏鳟鱼,如果你原谅我的话,约翰————是伦敦最好的。”

    “我同样也喜欢‘旅行者’的菜。”哈格里维斯说。

    “啊,但你忘记了我们的肉排腰子布丁。我知道你不喜欢我这么说,可是比起你夫人的饼,我更喜欢这儿做的。馅饼皮能盛住肉汁,布丁却能把肉汁吸收了。可以说,布丁和肉汁更合得来。”

    “可就算你有良心————一个最不可能的假设————你的良心为何会受打扰呢,以马内利?”

    “你要知道我想成为这儿的会员,得签署一份支持《1832革新法案》的声明。不错,这个法案不像它的后继那么糟糕,比如十八岁可赋予投票权,但它为一人一票的这种有害学说敞开了大门。连俄国人现在也为了宣传鼓动的目的赞同那种说法,只是他们聪明得很,能够确保在他们国家,人们投票表决的都是无关紧要的事。”

    “你真是个反动分子,以马内利。不过我对你关于布丁和馅饼皮的高论还是有几分相信的。明年也许可以试一下布丁————如果还打得了猎的话。”

    “如果你打不了,那可都是因为一人一票制。说实话,约翰,得承认吧,这个馊主意把非洲糟蹋成什么样子了。”

    “我想要让真正的民主开始运转还得假以时日。”

    “那种民主永远不会奏效。”

    “你真希望回到一户一票制吗,以马内利?”哈格里维斯永远也无法判断珀西瓦尔医生的话在多大程度上是正经的。

    “是啊,有什么不可以的?对获得投票权的个人收入要求当然也可根据通货膨胀做适当调整。在当今,年收入四千可以作为有投票权的合适标准。那样就可以照顾到矿工和码头工人了,省去了我们很多麻烦。”

    喝完咖啡,他们不用商量便一齐走下格莱斯顿 [1] 时代修建的硕大台阶,步入寒意弥漫的帕尔购物街。圣詹姆斯宫的老式砖结构建筑在灰蒙蒙的天气里如同即将熄灭的火堆,而摇曳着点点红色的岗哨卫兵就像那最后一息火焰了。他们穿过广场进了公园,珀西瓦尔医生说:“再回头说会儿鳟鱼吧……”他们挑了一张能看见在池塘里游水的鸭子的长凳,这些水禽像磁性玩具一般在水面上毫不费力地游弋着。他俩都穿着厚实的斜纹软呢大衣————那些情愿居于乡村的绅士的装束。一个戴圆顶硬礼帽的男子从他们身边走过。他拿着伞,因自己的什么心事而皱了皱眉。“他姓布朗,带e的 [2] 。”珀西瓦尔医生说。

    “你认识的人真多,以马内利。”

    “首相的一个经济顾问。不管他挣多少我都不会把票投给他。”

    “好了,稍微谈点儿正事吧,好吗?现在只有我们。我估计你在‘革新’担心会被窃听。”

    “干吗不在那儿说?被一人一票制的狂热支持者围着。他们要是能够给一伙吃人的野人投票权……”

    “你可不要贬低吃人的野人,”哈格里维斯说,“我最好的朋友中就有一些是吃人的野人,现在带e的布朗听不见我们了……”

    “我和丹特里仔细核查了,约翰,我个人确信戴维斯就是我们要找的人。”

    “丹特里也确信?”

    “不。从所有的情况来看,应该没错,但丹特里的脑子就会死抠法律。我不想假装我喜欢丹特里。他缺乏幽默感,不过自然是非常尽职。我和戴维斯一起待过一个晚上,在几星期前。他不像伯吉斯和麦克莱恩那种十足的酒徒,但喝得也可以了————而且自我们核查开始后他喝得更凶,我觉得。就像那两人以及费尔比,他显然处于某种压抑之中。有点儿躁郁症————躁郁症患者都有那么点儿精神分裂,也是双重间谍的本质。他急着想出国。大概因为他知道自己受监视,也许因为他们不允许他撤逃。当然一到马普托我们就无法控制他了,而对于他们那也是一个非常有用的据点。”

    “但证据呢?”

    “这一点的确还有漏洞,但我们能等到铁证如山吗,约翰?反正我们没打算让他出庭受审。另一种可能是卡瑟尔(你已赞同我的看法,可以把沃森排除),我们也做了彻底调查。幸福的二次婚姻,第一位夫人在希特勒闪电战中丧身,良好的家庭背景,父亲是医生————就是那种老派的普科医师,自由党成员,不过请注意,不是那种‘革新派’。照料了病人一辈子,常常忘了寄账单,母亲还健在————闪电战时她当过防空组长,得过乔治奖章。可以说爱国热情很高,参加保守党集会。他的家世很不错,你得承认。卡瑟尔没有酗酒的迹象,用钱也很谨慎。戴维斯在波尔图、威士忌和他的捷豹上开销很大,常去赌马————伪称判断准确,赚了不少钱————那是花销大于收入的经典托词。丹特里告诉我,有一次他被查到将一份59800来的报告带出了办公室。他自称要在午饭时看看。接下来你记得我们和MI5开会的那天,你要他到场,他却离开办公室去看牙医了————他根本没去(他的牙没有任何问题————这我自己知道得很清楚),而两个星期后我们得到了情报再次泄露的证据。”

    “了解过他去哪儿了?”

    “丹特里已经把他置于特别行动小组的监视之下。他去了动物园。从会员入口进去的。跟踪他的人只得在普通入口排队,结果把他丢了。干得挺漂亮。”

    “知道他和谁碰头吗?”

    “他很聪明。准知道自己被盯梢了。经查他已向卡瑟尔坦白过自己不是去看牙医,说是去找他的秘书(那天她休息)看大熊猫。可是还有那份你要和他讨论的报告。从没有进过保险柜————丹特里查过了。”

    “不是什么重要的报告。噢,这都是些疑点,我得说,可我不能称之为确凿的证据,以马内利。他和秘书会面了吗?”

    “哦,会面倒是有的。他和她一起出了动物园,可中间发生了什么?”

    “有没有使用钞票记号手段?”

    “我以极秘密的方式给他编造了一个波顿的研究,可现在这口风还没传出去。”

    “我认为就你现在掌握的情况,我们不能采取任何行动。”

    “假设他惊慌失措,企图逃跑呢?”

    “那我们就得迅速行动了。你想好了我们到时该怎么办吗?”

    “我正在琢磨一个很妙的点子,约翰。花生。”

    “花生!”

    “那种腌过的就着鸡尾酒吃的小东西。”

    “我当然知道花生是什么,以马内利。别忘了我也在西非当过专员。”

    “嗯,这就是答案。花生变质时会产生一种霉菌。由‘黄曲霉素’产生————不过这个名字你可以不管。不重要,我知道你的拉丁语一直不怎么样。”

    “继续说,看在老天的分上。”

    “为了让你更好懂,我就集中说那霉菌吧。霉菌产生一系列剧毒物质,统称黄曲霉毒素。这黄曲霉毒素便是我们那小小麻烦的解决办法。”

    “它是怎么起作用的?”

    “我们不能确定它对人类的影响,但似乎没有动物能够抵挡得了,所以我们能对它免疫的可能性极小。黄曲霉毒素可以杀死肝细胞。只须使肝细胞与该物质接触约三小时。动物身上的症状是没有食欲、嗜睡。鸟类的翅膀变得虚弱。尸体解剖时可见肝部有大量出血、坏疽;肾部充血,请原谅我用了这么多医学行话。通常一周内死亡。”

    “该死的,以马内利,我一直爱吃花生米。现在我再也不想碰了。”

    “哦,你不用担心,约翰。你吃的腌花生是人工挑拣的————尽管我估计也可能会有意外,但照你吃完一罐的速度,它们不大可能变质。”

    “看来你对自己的研究工作很是乐此不疲。有时候,以马内利,你真让我觉得毛骨悚然。”

    “你得承认这是个干净利落、简单易行的解决办法。尸检只会显示肝脏坏死,我估计验尸官会向公众警告滥喝波尔图的危险。”

    “我猜你已经研究出来怎么获取这个王曲————”

    “黄曲霉毒素,约翰。没什么太大的困难。我有个波顿的朋友正在制备一些。你只需很少的量。每千克体重需0.0063毫克。当然我已给戴维斯称过体重。0.5毫克就能搞出名堂了,但为保险起见就说0.75吧。不过我们也许还是先试验下再小一些的剂量。当然做这些还有一个额外的好处,就是我们能得到黄曲霉毒素如何作用于人类的宝贵资料。”

    “你从来就没被自己吓着吗,以马内利?”

    “这没什么吓人的,约翰。想想看戴维斯所有其他可能的死法。真正的血管硬化时间要长得多。摄入一定剂量的黄曲霉毒素后他几乎不会有什么痛苦。人越来越没精神,可能腿会有点儿麻烦,在没有翅膀的情况下,当然某种程度的呕吐还是可以预期的。只花一个星期死去还是挺好的命,你想想有很多人得受多大的罪。”

    “听你的口气好像他已经被判有罪了。”

    “嗯,约翰,我相当肯定他就是我们要的人。我只等你开绿灯。”

    “如果丹特里也对此满……”

    “哦,丹特里,约翰,我们无法等到丹特里要求的那种证据。”

    “给我一条确凿 的证据。”

    “我还给不出,但最好别等太久了。你记得打猎之后那天晚上你说的话————乐于顺从的丈夫总是任那个情人摆布。我们这个处再不能出丑闻了,约翰。”

    另一个戴圆顶硬礼帽、竖着大衣领的人经过他们身边,走入十月的黄昏中。外交部大楼里的灯一个接一个亮起来。

    “我们再谈些鳟鱼溪的事吧,以马内利。”

    “啊,鳟鱼。让其他人去吹什么鲑鱼吧————滑不溜秋的笨家伙,盲目地一个劲朝上游挤,太容易抓了。你只需一双大靴子、一条强壮的胳膊和一个伶俐的跟班。可是鳟鱼————哦,鳟鱼————它才是真正的鱼中之王。”

    2

    丹特里上校在圣詹姆斯街有一套两居室的公寓,是通过处里另一个职员介绍的。战争期间MI6曾用这屋子来约见应征者。楼里只有三套公寓,由一位上了年纪的女管家照看,她住在同一栋楼的一间不大看得见的屋里。丹特里住二楼,在一家餐馆(其欢闹声总使他久久不能入睡,直到凌晨最后一辆出租车开走)上面。头顶上住的是位退休商人,曾与他们战时的竞争单位SOE [3] 有联系,还有一位退休将军,曾在西部沙漠作战。将军年事已高,很少能在楼梯上遇见,但患有痛风病的那个生意人过去则经常穿过马路,一直走到卡尔顿俱乐部去。丹特里不会做饭,通常为凑合一顿就到伏特南酒家买些冷的小香肠盘菜。他从不喜欢俱乐部,如果感觉饿————很少会这样————楼下就是欧佛顿饭店。他的卧室和卫生间面朝一个极小又古老的院子,里面有一架日晷和一件银器。走过圣詹姆斯街的人很少有知道这个庭院的。这是个毫不张扬的公寓,对于一个孤单的人而言也挺相称。

    这已是丹特里用他的“雷明顿”第三次刮脸了,所换来的那点微不足道的洁净感与孤独一起滋生,仿佛一具死尸上仍在生长的毛发。他正准备和他女儿共进难得一次的晚餐。本来他建议在欧佛顿请她吃饭,那儿他算是常客,可她告诉他想吃烤牛肉。尽管如此,她又拒绝去丹特里也挺熟悉的辛普森饭店,因为她说那儿的气氛太男性化。她坚持要在潘顿街的斯通餐厅,八点与他见面。她从不来他的寓所————那会不忠于她母亲,即便她知道这儿并没有女人同住。也许连欧佛顿也由于太接近他的寓所而受到了牵连。

    丹特里每回走进斯通都觉得恼火,因为总有个戴着滑稽的大礼帽的人问他是否预订了。记忆中他年轻时的那家老式小餐馆已在闪电战中遭毁,重建时花了大价钱装饰得很豪华。丹特里不无遗憾地想起了那些穿着满是灰尘的黑色燕尾服的侍者、地上的锯木屑,以及在特伦特河上的波顿特酿的浓啤酒。如今,一路走上楼梯都只见墙上镶嵌着毫无意义的巨型扑克牌,和赌场的氛围倒是更合适。餐厅尽头的厚玻璃窗外有喷泉池,其中立着些白色裸体雕塑,它们看上去使这里秋天的气息比外面的空气更凛冽。他的女儿已在那儿等候了。

    “要是我来迟了我很抱歉,伊丽莎白。”丹特里说。他知道自己早到了三分钟。

    “没关系。我自己已经要了点儿喝的。”

    “我也来杯雪利。”

    “我有新闻要告诉你。现在还只有妈妈知道。”

    “你妈妈好吗?”丹特里用社交场合的礼貌口吻问道。这总是他的第一个问题,他也很高兴终于将其打发掉了。

    “她挺不错的,总的来说。她正在布赖顿,准备待一两周,换换空气。”

    他们好像在说一个鲜为他了解的熟人————不可思议的是竟有过这么一个时刻,他和妻子亲密无间并分享了一次性爱的喷发,从而造出了此刻优雅地坐在他对面喝着缇欧佩佩 [4] 的美丽姑娘。丹特里每次见到女儿总是有一种若即若离的忧伤,而此时,正如往常一样,这忧伤笼罩住了他————如同一种负疚感。为什么要负疚?他会与自己争论。他一直恪守着所谓的忠诚。“我希望天气会好起来。”他说。他知道妻子觉得他很没趣,但那应该成为负疚的原因吗?毕竟她是在相当了解他的情况下同意结婚的;她自觉迈进了这个冷清而长久寂静的世界。他羡慕那些在普通的办公室上班,回家可以自由自在谈笑风生的男人。

    “想知道我的新闻吗,爸爸?”

    他的目光越过她的肩膀突然捕捉到了戴维斯。戴维斯独自坐在一张双人桌旁。他在等人,指节敲着桌面,眼睛盯着餐巾。丹特里希望他别抬头。

    “新闻?”

    “我刚才跟你说的。只有妈妈知道。当然还有另一位。”她不好意思地笑着补充道。丹特里看了看戴维斯两边的桌子。他怀着些许指望能看见有人盯梢戴维斯,但旁边桌上已快用完餐的两对上了年纪的夫妇显然不像是特别行动小组的成员。

    “你看来一点儿没兴趣,爸爸。你的心思不知飘走多远了。”

    “对不起。我刚才看了一个认识的人。什么秘密新闻?”

    “我要结婚了。”

    “结婚了!”丹特里叫道,“你妈妈知道吗?”

    “我刚才说过我告诉她了。”

    “抱歉。”

    “我结婚你为什么要抱歉?”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当然如果他配得上你的话,我不会难过的。你是个漂亮的女孩子,伊丽莎白。”

    “我不是在待价而沽,爸爸。我猜你们那个时候,一双漂亮腿能出个好价钱。”

    “他是做什么的?”

    “他在广告公司。他负责詹生婴儿爽身粉的项目。”

    “产品不错吧?”

    “很好的。他们花巨资想把强生婴儿爽身粉挤出老大的位置。科林安排了不少动人的电视场景。他甚至还亲自写了一首主题歌。”

    “你很喜欢他?你十分 肯定了……?”

    戴维斯要了第二杯威士忌。他在看菜单————可他准是已经读了很多遍了。

    “我俩都很肯定了,爸爸。毕竟过去一年我们都生活在一起。”

    “对不起,”丹特里又说————这个晚上将成为一个道歉之夜,“我一点儿都不知道。估计你妈妈知道。”

    “她猜到了,很自然。”

    “她见你的次数比我多。”

    他觉得自己就像个行将被放逐远方的人,从甲板回首,遥见祖国依稀的海岸就要沉入地平线之下。

    “他今晚本想来,让我介绍他一下,可我告诉他这次我希望单独跟你在一起。”“这次”————听起来像要久别。现在他只看得见空落的地平线了,陆地已杳无踪影。

    “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办婚事?”

    “星期六,二十一号。在登记处。我们谁也没请,当然除了妈妈。还有我们的几个朋友。科林没有父母。”

    科林,他纳闷,谁是科林。他当然就是那个给詹生做广告的人。

    “欢迎你来————但我总有一个感觉,就是你害怕碰见妈妈。”

    不论戴维斯怀有怎样的希望,他还是放弃了。在付酒钱时,他从账单上一抬头看见了丹特里。仿佛两个背井离乡的人为了同一目的上了船,看了故国最后一眼,又看见了对方时一时无言。戴维斯转身朝门口走去。丹特里遗憾地看着他————不过毕竟还不急于相识,他们在船上的日子还长呢。

    丹特里猛地放下杯子,将雪利酒泼出了一点儿。对珀西瓦尔的恼怒遽然升起。他根本没有证据让戴维斯出庭受审。他不信任珀西瓦尔。他记得珀西瓦尔在那个狩猎周末上的表现。珀西瓦尔从不寂寞,说话时常常乐呵呵的,他懂得赏画,他自来熟。他没有女儿与一个他从未谋面的陌生人同居————他甚至不知他们住哪儿。

    “我们本想之后到宾馆或者妈妈的住处喝点酒,吃些三明治。完了以后妈妈还得回布赖顿。不过如果你愿意来的话……”

    “我恐怕来不了。我那个周末不在。”他撒谎道。

    “你的预约工作计划可排得真早啊。”

    “没办法。”他继续说着惨淡的谎言,“事情太多了。我很忙,伊丽莎白。早知道的话……”

    “我想着要给你一个惊喜的。”

    “我们该点菜了,对吧?你吃烤牛肉,不来点羊脊肉?”

    “只要烤牛肉吧。”

    “你们去度蜜月吗?”

    “哦,我们就在家过周末。也许等春季时……眼下科林正忙他的詹生婴儿爽身粉呢。”

    “我们应该庆祝一下,”丹特里说,“来一瓶香槟?”他不爱喝香槟,但一个男人必须尽自己的义务。

    “我真的只想喝杯葡萄酒。”

    “我得想想送你一件什么样的结婚礼物。”

    “支票最好————也更方便你。你不喜欢上街买东西的。妈妈要送一条漂亮地毯给我们。”

    “我没带支票本。我在周一左右把支票寄来。”

    饭后他们在潘顿街上道了别————他提出叫一辆车送她,但她说想走走。他一点儿都不清楚她与科林合住的公寓在哪里。她和他一样小心守护着自己的私生活,只是对于他,从来就没有什么需要守护着。他并不怎么热衷于和她一起吃饭,因为他们可谈的话题太少了,然而现在,当他认识到以后再无可能单独在一块儿时,他感到被遗弃了。他说:“说不定我能把那个周末的工作往后拖一拖。”

    “科林见到你会很高兴的,爸爸。”

    “或许我可以带个朋友来?”

    “当然。任何人都行。你带谁呢?”

    “还不能肯定。可能是同事吧。”

    “那很好。不过你得知道————你真没必要害怕。妈妈喜欢你的。”他目送她向东朝莱斯特广场走去————然后呢?————他全然不知————之后他朝西走向圣詹姆斯街。

    第二章

    1

    小阳春的气候又回光返照,卡瑟尔答应去野餐————萨姆经漫长的隔离期之后已蠢蠢欲动,而萨拉的奇思妙想则是随着秋叶飘落,山毛榉树林中任何残留的病菌都将被清除干净。她准备了一暖水瓶的热洋葱汤,半只用手撕了吃的冷鸡,一些岩皮饼,给布勒的一块羊骨,另有一只暖瓶则灌了咖啡。卡瑟尔还捎上了他的威士忌酒瓶。有两条可以坐的毯子,连萨姆也同意带了件外套大衣以防起风。

    “十月天里去野餐真是疯了。”卡瑟尔愉快地嘲弄着这种心血来潮。野餐省却了办公室里的种种麻烦:谨小慎微,噤若寒蝉,瞻前顾后。可接着,就在他们把袋子装上自行车时,电话理所应当地响了起来,叮叮当当吵得如警铃一般。

    萨拉说:“又是那些见不得人的家伙。他们会搅了我们的野餐。我会老在想家里发生了什么事。”

    卡瑟尔沮丧地去回答(他把手盖在话筒上):“不,不,别担心,只是戴维斯。”

    “他想干什么?”

    “他正开着车在鲍克斯摩尔。天气那么好,他想来看看我。”

    “哦,这该死的戴维斯。都万事俱备了。家里没什么其他东西可吃了。除了晚饭。而且不够我们四个人。”

    “如果你想去就和萨姆单独去吧。我和戴维斯到天鹅酒店吃午饭。”

    “你不来,野餐就没意思了。”萨拉说。

    萨姆说:“是戴维斯先生?我要戴维斯先生。我们可以玩捉迷藏。戴维斯先生不在我们人就不够。”

    卡瑟尔说:“我们可以带上戴维斯,我想。”

    “四个人分半只鸡……?”

    “岩皮饼够一个团的人吃的。”

    “他不会喜欢在十月天里去野餐的,除非他也疯了。”

    可戴维斯果然跟他们一样疯了。他说即使在黄蜂苍蝇乱飞的大热天他也爱野餐,但他更喜欢秋天。他的捷豹坐不下多少人,于是他和他们约定了在公地某处会合,午饭时他手脚麻利地得到了那半只鸡的叉骨部分。然后他介绍了一种新游戏。其他人得通过提问来猜他的愿望,而只有他们猜不出来时他的愿望才能保证实现。萨拉凭直觉猜他的愿望是有朝一日能成为“流行天王”。

    “哦,算了,我可不希望这梦想能成真。我连音符都不会写。”

    吃完最后几个岩皮饼时,午后的太阳已沉至金雀花丛之上,风也悄然而起。铜黄色的树叶飘下来,覆盖了去年掉落并堆积于地面的坚果。“捉迷藏。”戴维斯提议道,卡瑟尔看见萨姆带着崇拜英雄的眼光盯着戴维斯。他们抓阄决定谁先躲,戴维斯赢了。他迈着大步不慌不忙地走进树林,裹着厚厚的驼毛大衣,看起来像是一头从动物园跑出来四处游荡的熊。在数过六十后其他人开始了搜捕,萨姆奔向公地的边缘,萨拉朝阿什瑞奇方向找,卡瑟尔则走进了戴维斯刚才躲入的林子。布勒跟着他,大概指望能捉到一只猫。一声低低的口哨将卡瑟尔引到了戴维斯藏身的一块被欧洲蕨围起来的凹地。

    “躲在这没太阳的地方冷死了。”戴维斯说。

    “是你自找的。我们都准备走了。趴下,布勒。趴下,该死的。”

    “我知道,但我看得出小杂种是多么想要玩。”

    “你好像比我更懂得孩子。我还是叫他们过来吧。我们会冻死的……”

    “不,先别叫。我本来就希望你会来找我。我要单独跟你说几句话。挺重要。”

    “不能等明天在办公室里谈吗?”

    “不,你已经让我对办公室起疑心了。卡瑟尔,我真的觉得有人在盯梢我。”

    “我跟你说过我认为你的电话被窃听了。”

    “我那会儿没信你。可自从那晚上后……星期四我带辛西娅去司各特酒店。下电梯时里面有个男的。后来他又在司各特喝黑香槟。接着就在今天,当我开往伯克翰斯德时,我在马布尔阿齐注意到有辆车跟在后面————很偶然,因为我一时间觉得我认识这个人————我并不认识,可当我开到鲍克斯摩尔时我又在后面看见了他。一辆黑色奔驰。

    “跟在司各特酒店看到的是同一人?”

    “当然不是。他们不会笨到这种地步。我提了捷豹的挡速,再加上星期天路上的车多,在到达伯克翰斯德之前甩掉了他。”

    “他们不信任我们,戴维斯,谁都不信任,不过如果心中无愧也不在乎。”

    “哦,是的,这我都明白。像一首老的主题歌里唱的,是吧?谁在乎?‘我没做亏心事/谁在乎?/要是冷不防被他们抓了,我说/我去买了些金黄的苹果还有梨……’我也许能做流行天王的。”

    “你真的到伯克翰斯德之前把他甩了吗?”

    “是的。据我的判断是这样。可这都是怎么回事,卡瑟尔?只是例行检查吗,就像丹特里上回那样?你在这个要命的行当里干得比我们都长。你应该知道。”

    “和珀西瓦尔喝酒的那天晚上我告诉过你,我认为准是有什么情报泄露了,他们怀疑存在一个双重间谍。于是他们正在实施安全检查,而如果你注意到了,他们也不是太在乎。他们认为如果你心里有鬼,就会失魂落魄的。”

    “我是双重间谍?你不会相信的,卡瑟尔?”

    “不,当然不信。你不必担心。耐心点就是。让他们检查完,他们自己也不会信的。我料想他们也在查我————还有沃森。”

    萨拉在远处叫道:“我们认输。我们认输了。”一个细小的声音从更远处传来:“噢不,我们不认输。继续藏好,戴维斯先生。求你了,戴维斯先生……”

    布勒叫起来,戴维斯打了个喷嚏。“小孩子都是冷酷无情的。”他说。

    他们藏身的欧洲蕨里传来沙沙声,萨姆出现了。“抓到啦,”他说,然后他看见了卡瑟尔,“哦,你骗我们。”

    “没有,”卡瑟尔说,“我没法喊。他用枪逼着我呢。”

    “枪呢?”

    “看他胸口的衣袋。”

    “只有一支钢笔。”萨姆说。

    “那是支毒气枪,”戴维斯说,“伪装成了钢笔。你瞧见这个捏手了。它喷出的像是墨水————只不过不是真的墨水,是神经毒气。詹姆斯·邦德都拿不到这个————太机密了。举手投降吧。”

    萨姆举起了手。“你真是个间谍?”他问。

    “我是为俄国工作的双重间谍,”戴维斯说,“你要是想活命的话就离我五十码。”他冲出欧洲蕨丛,裹着厚重的大衣笨拙地在山毛榉林间跑着。萨姆追着他上了坡又奔下去。戴维斯跑上了阿什瑞奇路的路肩,旁边停着他那辆鲜红的捷豹。他用钢笔指着萨姆,喊了一句像辛西娅的电报那样错误百出的话:“野餐……爱……萨拉。”然后随着尾气管里的轰鸣,他一溜烟跑了。

    “下次再叫他来,”萨姆说,“求你下次再叫他来。”

    “当然。干吗不叫他呢?等春天来了。”

    “春天还早着呢,”萨姆说,“那时我要上学了。”

    “总会有周末的。”可是卡瑟尔的答话似乎信心不足。他很清楚地记得童年里时间是如何蹒跚而行的。一辆车经过他们向伦敦驶去,黑色的————也许是奔驰,但卡瑟尔对车几乎一无所知。

    “我喜欢戴维斯先生。”萨姆说。

    “是啊,我也喜欢。”

    “捉迷藏谁都没有他玩得好。连你也不行。”

    2

    “我发现《战争与和平》读起来真慢,霍利迪先生。”

    “哦,真的,哦,真的吗。它是本了不起的书,如果您有耐心的话。您读到莫斯科撤退了吗?”

    “没有。”

    “那真是个可怕的故事。”

    “对于我们今天的人来说已没那么可怕了,不是吗?毕竟那些法国人是士兵————而且雪没有凝固汽油弹那么吓人。你只是安眠了,他们这么说————你不会给活活烧死。”

    “是啊,当我想到越南的那些可怜的孩子……我那时很想参加这儿常有的游行,但我儿子不让。他对于警察光顾他那家小小的门面很是紧张,虽然我没觉得那几本淘气的书有多大害处。就像我常说的————那些买书的人————嗯,你没法子再去毒害他们了,对吗?”

    “是这样,他们可不会像清白、尽忠职守的美国小伙子那样去扔凝固汽油弹。”卡瑟尔说。有时候他发觉,要完全掩盖生活里那座隐没的冰山是不可能的。

    “而我们却束手无策,”霍利迪说,“政府大谈民主,可是政府什么时候曾过问我们举的旗帜和喊的口号?除非在选举期间,有助于他们挑一个有希望帮自己拉选票的,就这么回事。到了第二天还是可以在报纸上读到又一个手无寸铁的村子因失误被整个抹掉了。哦,他们很快要在南非干同样的事了。首当其冲的是黄皮肤的小娃娃————其实比我们黄不了多少————再去对付黑皮肤的小娃娃……”

    “说点儿别的吧,”卡瑟尔说,“给我推荐一些跟战争无关的书。”

    “特罗洛普 [5] 的书一直有,”霍利迪先生说,“我儿子非常喜欢特罗洛普。不过他的书和他卖的那一类并不合拍,是吧?”

    “我从没读过特罗洛普。他好像有点传教士的口气?不管怎样,就请你儿子给我挑一册寄到家里。”

    “你朋友也不喜欢《战争与和平》?”

    “是的。实际上他比我还不耐烦。可能对于他来说,打打杀杀太多了。”

    “我不用费什么工夫就可以过街跟我儿子说说。我知道他偏爱政治小说————或者他所谓的社会学类别。我听他谈过《我们如今的生活方式》。标题不错,先生。总让人感到是当代的。今晚您想带回去吗?”

    “不,今天不用。”

    “我猜和往常一样还是两本,先生?我很羡慕你有个可以讨论文学的朋友。现在对文学有兴趣的同道太少了。”

    卡瑟尔离开霍利迪先生的店门后,走到皮卡迪利广场车站去找电话亭。他挑了一排电话的最后一台,并隔着玻璃看了看唯一邻着他的人:一个长雀斑的胖姑娘,嚼着口香糖,一边听着什么令她高兴的事情一边咯咯傻笑着。一个声音说:“喂。”卡瑟尔说:“很抱歉,又打错了。”旋即离开了电话亭。女孩将口香糖贴在电话簿背面,又继续兴高采烈、滔滔不绝地谈开了。他等候在一台售票机旁看了她一会儿,以确信她对他毫无兴趣。

    3

    “你在做什么?”萨拉问,“没听见我叫你?”

    她看着他桌上的书,说:“《战争与和平》。我以为你看厌了《战争与和平》。”

    他收起一张纸,折好放进口袋。

    “我正试着写一篇文章。”

    “给我看看。”

    “不。等发表了才行。”

    “你准备投到哪儿?”

    “《新政治家》……《会面》……谁知道?”

    “你好久没写东西了。我很高兴你又重整旗鼓了。”

    “是这样。看来我注定了总是要重整旗鼓。”

    第三章

    1

    卡瑟尔又给自己倒了杯威士忌。萨拉早已带着萨姆上楼了,他独自等着钟敲响整点,就这样等着……他的思绪飘到了另一场合,那是在科尼利厄斯·穆勒的办公室,他等了至少四十五分钟。他们给了他一份《兰特每日邮报》————一个奇怪的选择,因为该报所抨击的,大多是穆勒的主子BOSS所支持的。他在早餐时已把当天的这份看过了,可他还是逐页重读了一遍,只为打发时间。每当他抬头看钟时都会遇见那两个下级军官其中一个的目光,他们僵硬地坐在桌旁,估计是轮流监视他。他们认为他会拿出个刀片划开血管吗?不过拷问,他告诉自己,一直是秘密警察专享的————抑或他相信是如此。而且对于他的案子,毕竟还绝不用担心任何人会对他严刑逼供————他受外交豁免权保护,他是排除在刑具之外的一个。然而任何外交豁免权都不能够延伸至萨拉,过去在南非的一年已使他学到了古老的一课:恐惧与爱是无法分割的。

    卡瑟尔喝完了威士忌,又给自己倒了一小杯。他得小心。

    萨拉在楼上叫他:“你在干什么,亲爱的?”

    “就是等穆勒先生了,”他答道,“还有在喝另一杯威士忌。”

    “别喝太多,亲爱的。”他们已打算好,由他先单独接待穆勒。穆勒无疑将乘使馆的车从伦敦过来。是黑色奔驰吗,就像所有南非高官用的那种?“克服掉最初的尴尬场面,”专员交代过,“正事肯定还是留到办公室里谈。在家里比较恰当的是提一两句有用的暗示……我的意思是我们掌握的和他们没有的。不过看在上帝的分上,卡瑟尔,可要保持冷静。”于是现在,在第三杯威士忌的帮助下他努力保持着冷静,同时侧耳倾听汽车的声音,任何一辆车,然而在这个时候,国王路上的车辆寥寥无几————下班的人都早已平安返家了。

    如果恐惧和爱是无法分割的,那么恐惧与恨也如此。仇恨是对恐惧的一种自动反应,因为恐惧带来的是屈辱。当他们最终允许他放下那份《兰特每日邮报》,并打断他第四遍阅读相同的头条新闻时,当他对卑鄙的种族隔离的邪恶进行例行而无用的抗议时,他深深意识到了自己的胆怯。他很清楚,三年在南非的生活和六个月对萨拉的爱将他变成了懦夫。

    两个人在里间办公室等着他:穆勒先生坐在一张大写字桌后,桌子用的是南非最好的木料,桌上除一本空白的吸墨水便笺簿、一个磨光锃亮的笔架以及一卷别有意味地打开的文档别无他物。他比卡瑟尔略微年轻些,也许快五十了,有一张卡瑟尔在平时很容易就会忘记的面孔:一张常年躲在室内的脸,如银行职员或初级公务员那般平滑苍白,一张丝毫没有受过人性或宗教信仰折磨的脸,一张随时准备接受命令并立刻毫无异议地去执行的脸,一张英国国教徒式的脸。肯定不是那种惯于以强凌弱者的脸————不过那倒可以形容穿制服的第二个人,他坐着,将腿搭在椅子扶手上,傲慢地晃荡着,似乎要昭示他可以跟任何人干一场;他 的脸没有躲避日照:有一种恶魔似的殷红,仿佛在一种非常人能承受的灼热下曝晒了太久。穆勒的眼镜镶了金边————这是个镶金的国度。

    “请坐。”穆勒对卡瑟尔说,客气的程度仅够作为礼节的表达,可他唯一能坐的只是把又硬又窄的椅子,就像教堂里的那种,基本上不以舒适为目的————倘若他真被要求下跪,坚硬的地板上也没有跪垫支撑他的膝部。他默默地坐着,那两人,苍白面色的和烧红面色的,又看了他一眼,没有言语。卡瑟尔不知这沉默还将持续多长时间。科尼利厄斯·穆勒前面有一张单独从文档里抽出的纸,过了一会儿,他开始用纯金圆珠笔的笔尖敲那张纸,总敲在同一处,似乎在锤打一枚大头针。轻轻的敲击声像手表的嘀嗒声一般记录着沉默的长度。另一个人挠着袜子以上的皮肤,于是就这样延续着,敲啊敲啊,挠呀挠呀。

    穆勒终于愿意说话了。“我很高兴你能抽空在这里,卡瑟尔先生。”

    “是的,不算很方便,但,嗯,我来了。”

    “我们是想避免通过给贵方大使写信而造成不必要的丑闻。”

    现在轮到卡瑟尔保持沉默了,他很想弄明白他们说“丑闻”这个词的意图。

    “范·丹克上尉————这就是范·丹克上尉————把材料带给了我们。他觉得此事由我们接手比秘密警察处理更合适些————正因为你在英国使馆的特殊职位。我们已注意你很长时间了,卡瑟尔先生,不过我觉得对于你这个案子,下逮捕令并不现实————你们的使馆会要求外交豁免权。当然我们随时可以到地方官员那里去争议,这样一来他们肯定要送你回家。那差不多就等于断送了你的职业生涯,是不是?”

    卡瑟尔什么也没说。

    “你行事一直很鲁莽,甚至愚蠢,”科尼利厄斯·穆勒说,“不过话说回来,我个人不认为这种愚蠢必须要当作犯罪来加以惩罚。不过范·丹克上尉和秘密警察不这样看,他们是尊重法律的————而他们也许是对的。他更愿意执行逮捕程序,然后和你对簿公堂。他觉得外交豁免权经常不适当地延伸给了使馆下级工作人员。他很想依照原则拿下这个案子。”

    硬质的椅子坐着开始感到疼了,卡瑟尔很想挪一下大腿,但他想这个动作会被认为他示弱了。他努力想弄清楚他们究竟掌握了些什么。他想知道他手下有多少特工受到了指控。他自身相对的安全使他感到羞愧。在真正的战争中,指挥官总要与手下将士同生共死以捍卫个人尊严。

    “说话,卡瑟尔。”范·丹克上尉责令道。他把双腿从椅子扶手上荡下来准备起身————或者说摆出了这个架势————大概是要恐吓他。他打开又合拢一只拳头,盯着自己的图章戒指。接着他用手指擦拭着这纯金戒指,仿佛那是一把需上油保养的枪。在这个国家你是躲不开黄金的。它飞扬在城市的沙尘里,画家用它当颜料,而警察用它来击打人的面部也相当自然。

    “说什么?”卡瑟尔问。

    “你和大多数到我们共和国来的英国人一样,”穆勒说,“你们对黑种非洲人怀着一种无意识的同情。我们能理解你的感受。这也更是由于我们自己是非洲人。我们在这儿生活了三百年。班图人跟你们一样是新来的。不过我没必要给你上历史课。正如我说过的,我们理解你的观点,即使是很无知的观点。但如果它致使一个人情绪激动,就会很危险,而当你快要触犯法律时……”

    “什么法律?”

    “我认为你很清楚是什么法律。”

    “的确我在计划一个有关种族隔离的研究,使馆没有表示异议,可那是一项严肃的社会学课题————相当客观————而且仍在我的头脑里。你们很难说有什么权利审查这个。无论如何,我可以想见,在这个国家里,我的研究也不可能出版。”

    “要是你想嫖一个黑人婊子,”范·丹克不耐烦地打断说,“你干吗不去 莱索托或斯威士兰逛窑子?它们还算在你们那所谓的英联邦里哪。”

    这时卡瑟尔第一次意识到处于凶险之中的是萨拉而不是他。

    “我太老了,对婊子没兴趣了。”他说。

    “你二月四号和七号晚上在哪儿?还有二月二十一号的下午?”

    “显然你们是知道的————或认为自己知道,”卡瑟尔说,“我办公室里有活动安排记录本。”

    他有四十八小时未见萨拉了。她是否已落入范·丹克上尉之流手中?他的恐惧和仇恨在同步增长。他忘记了不论级别如何低,从理论上说他也是外交官。“真见鬼,你到底在说什么?还有你呢?”他又转向科尼利厄斯·穆勒,“你想让我怎样?”

    范·丹克上尉是个残暴而简单的人,但不管怎么令人厌恶,却还有自己笃信的东西————他是那种可以原谅的人。卡瑟尔永远不能说服自己原谅的是这个皮肤光洁、受过教育的BOSS官员。正是这种人————受过教育、知道他们在干什么的人————正在建一座地狱来对抗天 [6] 。他想起他的朋友、共产主义者卡森常对他说的————“在这里,我们最险恶的敌人不是那些无知和头脑简单的人,不管他们有多么残忍,我们最险恶的敌人是那些富有智慧而又邪恶的人。”

    穆勒说:“你应该很清楚你跟你那位班图族女友交往已触犯了《种族关系法》。”他用的是一种理性的责备口气,就像银行职员向一个小客户指出一个无法接受的透支款项,“你应该认识到,如果不是外交豁免权,你现在就得蹲监狱了。”

    “你把她藏在哪儿了?”范·丹克上尉责问道,听到这个问题,卡瑟尔如释重负。

    “你是说我把她藏起来了?”

    范·丹克上尉站起来,摩擦着他的金戒指。他甚至在上面吐了口唾沫。

    “好吧,没事了,上尉,”穆勒说,“我会照管好卡瑟尔先生的。我不占用你更多的时间。谢谢你给我们部门那么多援助。我想和卡瑟尔先生单独谈谈。”

    门关上后,卡瑟尔知道自己正面对着————如卡森所说————真正的敌人。穆勒继续道:“你别太在意范·丹克。像他这样的人最远只能看到鼻子底下。我们有其他比诉讼更妥善解决你这档子事的办法,否则你毁了,我们也得不到便宜。”

    “我听见汽车了。”一个不在场的女人声音在叫他。

    是萨拉在楼上叫他。他走到窗前。一辆黑色奔驰缓缓驶过国王路上一排排不起眼的工薪阶层的住房。司机显然是在找门牌号码,可如往常一样,有好几盏街灯的保险丝断了。

    “是穆勒先生。”卡瑟尔大声答道。当他放下威士忌时,他发现手因将杯子握得太紧而有些抖。

    随着门铃响声,布勒叫起来,可当卡瑟尔开门后,布勒却全然不分青红皂白地讨好起这位生客,还将表示亲昵的唾液留在科尼利厄斯·穆勒的裤子上。“好狗,好狗。”穆勒小心地说。

    岁月给穆勒带来了显著的改变————头发几乎已全白,脸面也远不如以前那么光滑。他看起来不再像个唯命是从的公务员。他的神态与上次见面也有了不同:看上去有了些人情味儿————也许正因如此他才得以擢升,担当了更多的职责,说话有了回转的余地,对问题也学会了存而不答。

    “晚上好,卡瑟尔先生。很抱歉我来这么迟。沃特福德的交通很糟糕————我想那地方是叫沃特福德吧。”

    你几乎要把他当成一个挺害羞的人,或许这只因没有了他所熟悉的华丽木制办公桌以及外间的两个低级同僚,他感到手足无措。黑色奔驰无声无息地开走了————司机得去找地方吃饭。穆勒只身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在一片外国的土地上,邮箱上写的是君主的首字母E II [7] ,没有任何一个市场上会供奉克留格尔 [8] 的塑像。

    卡瑟尔倒了两杯威士忌。“自上次见面已过了很长时间了。”穆勒说。

    “七年?”

    “请我到贵府来共进晚餐,你真是太好了。”

    “专员觉得这再合适不过。打破坚冰嘛。看来我们要紧密合作了。在‘瑞摩斯大叔’上。”

    穆勒的目光移至电话,接着是台灯、花瓶。

    “没事的。放心。如果我们在这儿被窃听了,那也是自己人干的,”卡瑟尔说,“而且我很肯定没有窃听。”他举起酒杯。“为我们上次的会面。记得那会儿你提议让我同意为你效力吗?好了,我就在这儿。我们要一起共事了。历史的讽刺,或说注定如此?你们的荷兰教派信那个。”

    “当然,在那时候对你的真实职责我一无所知,”穆勒说,“如果我知道了,是不会拿那个可怜的班图姑娘来威胁你的。我现在明白她当时是你的一员特工。我们甚至可以跟她合作的。可是,你瞧,我把你当成了那些自视甚高、反种族隔离的感伤主义者中的一个。当你的上司告诉我们将由你来和我商讨‘瑞摩斯大叔’时,我感到万分惊讶。我希望你能尽释前嫌。毕竟你我都从事这种职业,而且现在也在同一条战壕里了。”

    “是的,我想我们是这样。”

    “不过我仍希望你能告诉我————已经没有关系了,是吗?————你是怎么带那个班图女孩走的。我猜是去斯威士兰了?”

    “是的。”

    “我以为边境都已被有效封锁了————对真正的游击专家是例外。我从没想过你有这个专长,尽管我意识到你和共产党人有些关系。可我只推想你需要他们是为了你那本从没能出版的关于种族隔离的书。你整个儿把我骗了。范·丹克就更别说了。还记得范·丹克上尉吗?”

    “哦,是的。记得很清楚。”

    “我不得不因你的风流账,要求秘密警察给他降级处分。他做得太蠢了。我觉得很肯定的是,如果我们稳妥地把那姑娘关到监狱里,你就会同意听命于我们的,而他竟让她逃脱了。你瞧————可别笑————我当时深信这是一起不折不扣的风流事。我知道有那么多的英国人一开始起劲地攻击种族隔离,结果却被我们引上班图女孩的床而着了我们的道儿。他们迷恋的就是这种破坏他们所认为的不公正法律的浪漫想法,还有那黑人的扭摆舞。我做梦也没想过那姑娘————萨拉·玛恩柯西,我想是这名吧?————竟一直是MI6的人。”

    “她自己并不知道。她也相信我是为了写书。再来杯威士忌。”

    “谢谢。我很乐意。”卡瑟尔倒了两杯,他在赌自己的头脑能够保持得更清醒。

    “所有的记录表明她是个聪明姑娘。我们相当仔细地查了她的背景。上的是德兰士瓦省的非洲大学,那儿汤姆叔叔式的教授们总在培养危险的学生。我个人倒一直认为,非洲人越聪明就越容易转变————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如果我们能把那姑娘在监狱里关一个月,我敢肯定我们能把她转过来。嗯,那样的话她在‘瑞摩斯大叔’行动中也能发挥作用呢。或者也不一定?我们总容易忘记‘时间’那个老恶魔。现在她的牙有点儿松动了吧,我猜。班图女人老得很快。她们一般早在三十岁不到的时候————总之对白人的胃口来说————就完了。你得知道,卡瑟尔,我真的很高兴我们可以共事,而且你也不是我们在BOSS时以为的那种人————企图改变人类本性的理想主义者。我们知道你接触的那些人————或他们中的大多数,我们也知道他们会对你说些什么胡话。可你骗了我们 ,所以你肯定也就骗了那些班图人和共产分子。我想他们也以为你是在写一本能服务于他们需要的书。请注意,我不是像范·丹克那种反非洲的类型。我自认为是百分之百的非洲人。”

    说话的显然已非比勒陀利亚办公室里的科尼利厄斯·穆勒了,那个脸色苍白、只知奉命行事的职员绝不可能有这么悠闲和胸有成竹的谈吐,甚至几分钟前的羞怯和犹疑也荡然无存。威士忌起了作用。他如今是BOSS高官,肩负着外交使命,只接受不低于将军一级的命令。他可以放松了。他完全能够————一个令人不快的想法————把握自己,而且在卡瑟尔眼里,在他那粗鄙和粗暴的语气之下,他开始越来越与他所藐视的范·丹克上尉相像了。

    “我在莱索托有过相当愉快的周末,”穆勒说,“在假日酒店的赌场和我那些黑人兄弟挨在一起。我承认甚至还有过一次小小的————嗯,艳遇————那儿反正是很不一样的————当然不违法。我不是在南非共和国。”

    卡瑟尔叫道:“萨拉,把萨姆带下来跟穆勒先生道晚安。”

    “你们结婚了?”穆勒问。

    “是的。”

    “那我受邀来府上真是荣幸之至啊。我从南非带了些小礼品,也许有你夫人喜欢的。但你还没回答我问题呢。既然现在咱们共事了————正像我先前想问的,你记得————可否告诉我你是怎么带那姑娘走的?这现在已不可能给你的老部下带来什么危害了,而且这和‘瑞摩斯大叔’以及我们得一起面对的其他问题也有某种关系。贵国和敝国————当然还有美国————现在有着共同的战线。”

    “也许她会自己告诉你。我来介绍一下她和我儿子,萨姆。”科尼利厄斯·穆勒转身时他们一起从楼上走下来。

    “穆勒先生正在问我是怎么把你带进斯威士兰的,萨拉。”

    他低估了穆勒。他所计划的出其不意全未奏效。“很高兴见到你,卡瑟尔夫人。”穆勒说着握住了她的手。

    “七年前我们失之交臂。”萨拉说。

    “是的。虚度了七年。你有位非常美丽的夫人,卡瑟尔。”

    “谢谢。”萨拉说,“萨姆,和穆勒先生握握手。”

    “这是我儿子,穆勒先生。”卡瑟尔说。他明白穆勒对肤色的细微变化有很强的判断,而萨姆是非常黝黑的。

    “你好呀,萨姆。上学了吗?”

    “他再过一两个礼拜去。快上楼睡觉吧,萨姆。”

    “你会玩捉迷藏吗?”萨姆问。

    “以前会的,但现在我总是忙着学新规则。”

    “你和戴维斯先生一样是间谍吗?”

    “我说了上床睡觉,萨姆。”

    “你有毒气笔吗?”

    “萨姆!上楼!”

    “现在关于穆勒先生的问题,萨拉,”卡瑟尔说,“你是从哪儿,又是怎么越过边境进入斯威士兰的?”

    “我觉得我不该告诉他,你觉得呢?”

    科尼利厄斯·穆勒说:“哦,我们忘了斯威士兰吧。都是陈年往事,又发生在另一个国家。”

    卡瑟尔看着他像变色龙适应土地的颜色那样自然地随机应变。他在莱索托度周末时肯定也是如此。也许穆勒若是应变得不这么快,还能稍稍讨他喜欢些。整个晚餐过程中穆勒都谦恭地侃侃而谈。是的,卡瑟尔想,我更情愿会会范·丹克上尉。范·丹克见到萨拉第一眼就会立刻走出屋子。偏见与理想是有某种共通之处的。科尼利厄斯·穆勒没有偏见,也没有理想。

    “你觉得这里气候怎样,卡瑟尔夫人,在离开南非以后?”

    “你是说天气?”

    “是的,天气。”

    “不像南非那么极端。”萨拉说。

    “你有时候会想念非洲吗?我是借道马德里和雅典来的,所以我已在外好几周了,你知道我最想念什么吗?约翰内斯堡周围的矿石堆。它们在太阳西斜时的色泽。你想念什么?”

    卡瑟尔以前并不知道穆勒还有某种审美情趣。那是升迁带来的更大的品位变化,还是如同他的礼节一样是为应对这样的场合和这样的国家?

    “我的记忆是不一样的,”萨拉说,“我的非洲也和你的不同。”

    “哦,嘿,我俩都是非洲人。对了,我给这里的朋友带了些礼物。我不知道你是我们中的一员,只给你带了一条披肩。你知道在莱索托他们有手艺很好的织工————御用织工。你愿意收下一条披肩吗,从过去的敌人那里?”

    “当然。你客气了。”

    “你认为哈格里维斯夫人会接受一只鸵鸟皮做的包吗?”

    “我不认识她。你得问我丈夫。”

    这很难能与她鳄鱼皮的标准看齐,卡瑟尔想,不过他说:“肯定会……既然是你的礼物……”

    “我对鸵鸟有种家传的兴趣,你知道,”穆勒解释道,“我祖父是他们现在所说的鸵鸟百万富翁————一九一四年的战争断了他的生意。他在开普省曾有套大宅,壮观极了,但现在只剩下废墟。鸵鸟毛再也没能真正重返欧洲,我父亲也就破产了。不过我几个兄弟仍养了些鸵鸟。”

    卡瑟尔记得参观过这样一处豪宅,是当作博物馆保留的,经营那鸵鸟庄园残余部分的人就住里面。该经理说起建筑的奢华和低劣品位时带着些歉意。参观浴室是游览的高潮部分————参观者总是在最后被领到浴室————浴缸像一张白色的大双人床,水龙头镀着金片,墙上是对意大利早期艺术的拙劣模仿:画中人光环上的纯金箔已开始脱落。

    晚餐结束时萨拉离开了他们,穆勒接受了一杯波尔图。自去年圣诞节后这瓶酒一直原封未动————戴维斯的礼物。“还是要讲讲正经的,”穆勒说,“我希望你能告诉我一点儿你夫人去斯威士兰的路线。不必提名字。我知道你结识了几个共产党朋友————我现在明白了那都是你工作的一部分。他们认为你是个多愁善感的同行者————我们那时也这样以为。比如,卡森就准是这样想的————可怜的卡森。”

    “为什么说可怜的卡森?”

    “他走得太远了。他和游击队有牵连。从他的角度看他是个好人,很棒的宣传鼓动家。他当年给实施《通行法》 [9] 的秘密警察找了很多麻烦。”

    “他现在难道不干了?”

    “哦,干不了了。他一年前死在监狱里了。”

    “我没听说过。”

    卡瑟尔踱到餐柜前给自己倒了双份威士忌。在加了大量苏打以后,J.&B.看起来与单份的没什么两样。

    “你不喜欢这波尔图吗?”穆勒问,“以前我们常从马普托搞来上好的波尔图。唉,好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他怎么死的?”

    “肺炎,”穆勒说,他又补充道,“嗯,给他省却了旷日持久的受审之苦。”

    “我挺喜欢卡森。”卡瑟尔说。

    “是的。他总是将非洲人等同于有色人种,这太遗憾了。这是第二代人常犯的错误。他们拒绝承认白人能像黑人那样成为名副其实的非洲人。例如我的家族是一七〇〇年来的。算很早的居民了。”他看了看表,“我的上帝,和你在一起我都不想走了。我的司机肯定等了我有一小时了。你得原谅我。我该说晚安了。”

    卡瑟尔说:“也许你走之前我们得谈谈‘瑞摩斯大叔’。”

    “那可以等到在办公室谈。”穆勒说。

    走到门口,他又转过身,说:“卡森的事我真的很难过。如果我知道你并不知情,就不会这么唐突地讲出来了。”

    布勒怀着盲目的友爱舔着他的裤脚。“好狗,”穆勒说,“好狗。什么也比不过狗的忠诚。”

    2

    午夜一点时,萨拉打破了冗长的沉寂。“你还醒着。别装了。见了穆勒先生就这么糟糕吗?他还挺客气。”

    “哦,是的。到了英国他就换上了英国的一套。他适应得非常快。”

    “要不要给你来一片硝基安定?”

    “不用。我很快就会睡。只是————有件事得告诉你。卡森死了。在监狱里。”

    “是被他们杀害的吗?”

    “穆勒说他死于肺炎。”

    她把头放在他臂弯下,脸埋在枕头里。他猜她在哭。他说:“晚上我禁不住在回忆他留给我的最后那张便条。我见过穆勒和范·丹克后回使馆时看到的。‘别为萨拉担心。坐最早的一班飞机去马普托,在坡拉娜等她。她处境很安全。’”

    “是的。我也记得那便条。他写的时候我就在他那儿。”

    “我一直没能感谢他————除了七年的沉默和……”

    “和什么?”

    “哦,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了。”他用了对穆勒的说法,“我挺喜欢卡森。”

    “是的。我很信赖他。远胜过我对他朋友的信任。你在马普托等我的那个星期里,我们有时间进行了很多辩论。我总爱对他说他不是真正的共产主义者。”

    “为什么?他是党员。留在德兰士瓦省最早的一批党员之一。”

    “当然。这我知道。但党员有很多很多,不是吗?甚至在告诉你之前我就告诉他萨姆的事了。”

    “他有本事能把人吸引到他身边。”

    “大多数共产党员我是了解的————他们逼迫你,而不是吸引你。”

    “不管怎么说,萨拉,他是真正的共产党员。他在斯大林迫害中幸存下来,就像罗马天主教徒挺过了波吉亚家族 [10] 的统治一样。”

    “不过他从没有把你吸引得很远,是吗?”

    “哦,好像总有什么东西如鲠在喉。他常说我见到蠓虫犹豫不决,见到骆驼倒一口吞下。你知道我过去从不信仰宗教————我把上帝留在了学校的小教堂里,但我有时候在非洲遇到的牧师使我又信了————有这么一会儿————浅尝即止。假如所有的牧师都像那样,而我也能经常看到他们,也许我会通读耶稣复活、童女生子、拉撒路 [11] ,所有的典籍。我记得有一位我遇见过两次————我想把他用作特工,就像我用你那样,可他没法用。他名叫考诺利,要不是欧考耐尔?他在索韦托的贫民窟工作。他对我说的跟卡森的话一模一样————见到蠓虫犹豫不决,见到骆驼倒一口吞下……有这么一段时间,我对他的上帝有一半相信了,就像我对卡森的上帝那样。也许我生来就是个半信半疑的人。当人们说起布拉格和布达佩斯以及如何在共产主义那里找不出一张人性的面孔时,我保持着沉默。因为我见过人性的面孔————至少一次。我对自己说如若不是卡森,萨姆就会生在监狱里,而你很可能性命不保。有一种共产主义————或共产分子————救了你和萨姆。我不相信什么马克思或列宁,正如我不相信圣·保罗一样,但是难道我没有表达感激的权利吗?”

    “为什么你对这个那么担心呢?没有人说你的感激是错的。我也很感激。感谢没什么不对,如果……”

    “如果……?”

    “我想我是准备说如果没有让你走得太远的话。”

    连续几小时他都不能安然入睡。他清醒地躺着,想着卡森和科尼利厄斯·穆勒,想着“瑞摩斯大叔”和布拉格。他不想入睡,直到萨拉的呼吸使他确信她已先睡着。之后,他才允许自己纵身————像儿时的英雄阿兰·夸特曼 [12] 那样————跳进那条悠长而舒缓的地下河,水流将他带到这黑暗大陆的内部,在那儿他希望能寻觅到一片永久的家园,一个他能够作为公民得到接纳的城市,做一个无须为什么信仰起誓的公民,这个城市里也没有上帝或马克思,只称作“心之安宁”。

    第四章

    1

    卡瑟尔每个月习惯上要拿出一个休息日,带萨拉和萨姆去萨塞克斯郡内那松树与沙地遍布的乡村看望母亲。没有人质疑过这种拜访的必要性,但卡瑟尔很怀疑母亲是否喜欢,尽管他得承认她总是尽心尽力地满足他们————根据她认定的他们的乐趣所在。总会有固定分量、冻得硬邦邦的香草冰淇淋等着萨姆————他更爱吃巧克力的————而且虽然她的住处离车站只有半英里,她总要叫出租车接他们。卡瑟尔自回英国后一直不想要车,他感到母亲将他视作一个不成器的穷儿子,而萨拉曾告诉他她 的感受————像一个黑人应邀参加一场反种族隔离花园聚会一样受宠若惊。

    此外还有一个制造紧张因素的是布勒。卡瑟尔已经不再争辩他们应该把布勒留在家里。萨拉坚信失去了他们的保护它会被蒙面客杀害的,尽管卡瑟尔指出当初买它是为了保护他们而非受保护。时间长了卡瑟尔觉得让点儿步也没什么了,只是他母亲对狗有着深深的厌恶,她还养了只缅甸种的猫,而干掉这只猫是布勒坚定不移的夙愿。卡瑟尔夫人在他们到达之前将猫锁在卧室,在这漫长的一天中,她会不断向他们暗示那猫无人照顾的悲惨命运。有一次,他们发现布勒大鹏展翅般守在卧室外伺机而发,呼吸粗重,就像莎士比亚剧本里的杀人凶手。之后,卡瑟尔夫人为此给萨拉写了封长信以示责备。显然那猫过了一星期都惊魂未定,拒吃“喜跃”牌猫粮,只靠牛奶维系————显然是在绝食抗议。

    当出租车驶进种植了月桂的阴暗的林荫车道时,沉闷的气氛很容易地在他们中间弥漫开来。这条路通往那座爱德华七世时代风格的、建有高大山墙的房子,那是他父亲退休后购置的,看中它是因与一家高尔夫球场相邻。(不久他就中风了,连俱乐部的会所都走不到。)

    卡瑟尔夫人一如既往地在门廊迎候,她身形高挑挺直,穿着件过时的裙子,展露出其纤细优雅的脚踝;衣领则是如亚历山德拉皇后的那种高耸式样,以遮盖老年人的皱纹。为掩饰自己的沮丧,卡瑟尔不自然地装出兴高采烈的样子,以一个夸张的拥抱问候母亲,后者则几乎没有回应。她相信任何外露的情感都是虚假的情感。她本配得上一位大使或是殖民地总督,而非一个乡村医生。“你气色好极了,妈妈。”卡瑟尔说。“在这岁数上我感觉还好。”她八十五岁了。她转过一面白净、散发着薰衣草香味的脸颊让萨拉亲吻。“我希望萨姆已经康复了。”

    “哦,是的,他感到好极了。”

    “过隔离期了?”

    “当然。”

    卡瑟尔夫人这才放心地准予他简短地吻一下。

    “你很快要上预备学校了,我想,是吗?”

    萨姆点点头。

    “你会喜欢跟别的男孩子玩的。布勒呢?”

    “它已经到楼上去找‘叮当小仙女’ [13] 了。”萨姆得意地说。

    午饭后,萨拉带萨姆和布勒去花园,让卡瑟尔跟他母亲单独待一会儿。这是每月的惯例。萨拉是好意,可卡瑟尔感觉到当这私下会面结束时母亲总会很高兴。卡瑟尔夫人又倒了两杯他们谁也不想喝的咖啡,而此间总有长长的沉默;接着她会提一个可供谈论的话题,而卡瑟尔明白这是花了不少时间准备的,以打发这段尴尬的时间。

    “上周那场空难真可怕。”卡瑟尔夫人说,同时放着方糖,一块给自己,两块给他。

    “是啊。的确如此。太可怕了。”他试图回忆出事的航空公司及事发地点……环球航空公司?加尔各答?

    “当时我禁不住想,要是你和萨拉在机上,萨姆会怎么样。”

    此时他正好想起来了:“可那是发生在孟加拉国,妈妈。我们怎么会……”

    “你可是在外交部。他们可以派你去任何地方。”

    “哦不,他们不会的。我被拴在伦敦的办公室了。而且不管怎样你很清楚的,如果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们已指定你为监护人。”

    “一个年近九旬的老太婆。”

    “八十五,妈妈,准确地说。”

    “每周我都能读到老太太在公共汽车事故中丧身。”

    “你从不上公共汽车。”

    “我看不出为什么我非得以不上公共汽车为原则 。”

    “如果你真会有意外,我们会另外指定可靠的人。”

    “那恐怕太迟了。应该有祸不单行的准备。而且对于萨姆而言,还有特殊的问题。”

    “我想你的意思是他的肤色。”

    “你不能在大法官那儿给他找个监护。那些法官————你父亲总这样说————很多都是种族主义者。如果那样的话————你想过吗,亲爱的,如果我们都不在了,有没有人————在海外————会要求领养他?”

    “萨拉没有父母。”

    “你留下的————无论是不是很少,也许在某人看来————我是说海外的,那可是一笔财富。如果同时死了,年龄最长者被判定为先去世,我听人说的。那我的钱就加在了你那里。萨拉肯定有某些 亲戚,而他们会宣称……”

    “妈妈,你自己是不是也有点种族偏见?”

    “不,亲爱的。我完全不是种族主义者,不过也许比较老派,比较爱国。不管谁说三道四,萨姆生来就是英国人。”

    “我会考虑的,妈妈。”他们的讨论大多以此结束,但换个话题也未尝不是好事。“我一直在想,妈妈,我该不该退休。”

    “他们给你的养老金不算优厚,是吗?”

    “我有些积蓄。我们生活得很节俭。”

    “你积攒得越多,就越有理由额外指定一个监护人————以防万一。我但愿能跟你爸爸一样开明,可我很不喜欢看到萨姆被拖回非洲……”

    “可你看不到的,妈妈,如果你不在人世的话。”

    “我总有点怀疑,亲爱的,仅此而已。我不是无神论者 。”

    这是他们最难熬的拜访之一了,救他的只有布勒,它一从花园回来便踌躇满志、乒乒乓乓地冲上楼梯去寻找被禁闭的“叮当小仙女”。

    “至少,”卡瑟尔夫人说,“我希望我永远不会做布勒的监护人。”

    “这我可以保证,妈妈。在孟加拉国的致命事故与萨塞克斯祖母协会的巴士撞毁正巧同时发生的情况下,我肯定已留下了嘱托,严格指定布勒被妥善处理————以尽可能无痛苦的方式。”

    “那可不是我个人会给孙子挑选的狗种。像布勒这样的看家狗总对颜色有很强的意识。而萨姆是个容易紧张的孩子。他使我想到了你那么大的时候————当然肤色除外。”

    “我小时候容易紧张吗?”

    “你对一丁点儿的善意总报以过分的感激。这是缺乏安全感的表现,不过为什么有我和你父亲在你会感到不安全呢?……有一次,你把一支很好的钢笔给了一个同学,因为他送了你一块夹巧克力的小圆面包。”

    “哦,嗯,妈妈。现在我一直精打细算的。”

    “我怀疑。”

    “而且我差不多不会感激了。”可他这么说的时候,想起了死在监狱里的卡森,也想起了萨拉的话。他补充道:“不管怎说,我没有做得太过。我现在的要求比一个便士的面包高了。”

    “我一直觉得你有件事情比较奇怪。自从遇到萨拉后,你再也不提玛丽了。我那时很喜欢玛丽。我真希望你能和她有个孩子。”

    “我在努力忘掉死者。”他说,但那不是真的。在婚姻的早期他便知道自己不能生育,所以一直没有孩子,但他们过得很快活。妻子在牛津街被呼啸而来的炸弹爆炸中粉身碎骨,这种痛苦绝不亚于失去了独生子。当时他正安然无恙地在里斯本与人会谈。他没能保护她,也就没有和她一同葬身火海。因此他从不与人谈她,甚至对萨拉也如此。

    2

    当他们在床上回顾白天在乡下的经历时,萨拉说:“让我对你妈妈总感到惊讶的是,她那么容易就接受了萨姆是你的孩子这一事实。她就从没想过,若父亲是个白人,他怎么会那么黑的?”

    “她好像不大注意肤色的细微变化。”

    “穆勒先生就能。我敢肯定。”

    楼下的电话响了。已近午夜。

    “哦,见鬼,”卡瑟尔说,“谁会在这个钟点给我们打电话?又是你的蒙面大盗?”

    “你不准备去接?”

    铃声停了。

    “如果是你的蒙面大盗,”卡瑟尔说,“我们会有机会捉住他们。”

    电话再次响起。卡瑟尔看了看表。

    “看在上帝的分上,去接吧。”

    “肯定打错了。”

    “你不接的话我就去。”

    “穿上晨衣。会着凉的。”可就在她下床时,电话又不响了。

    “肯定还会打来,”萨拉说,“你不记得上个月了————凌晨一点响了三次?”可这回电话保持着沉默。

    过道里传来一阵哭声。萨拉说:“他们真该死,把萨姆吵醒了。不管他们是谁。”

    “我去看看他。你在发抖。快回到床上来。”

    萨姆问:“是有盗贼吗?为什么布勒不叫?”

    “布勒明白得很。没有盗贼,萨姆。就是我的一个朋友,电话打得太迟了。”

    “是穆勒先生吗?”

    “不是。他不是朋友。睡吧。电话不会响了。”

    “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的。”

    “它响了不止一次。”

    “是的。”

    “可你总不接。那么你怎么知道是朋友打来的?”

    “你问题太多了,萨姆。”

    “是秘密暗号吗?”

    “你有秘密吗,萨姆?”

    “有的。很多呢。”

    “告诉我一个吧。”

    “我不干。告诉你就不是秘密了。”

    “嗯,那我也有秘密呀。”

    萨拉仍然醒着。“他现在没事了,”卡瑟尔说,“他以为是盗贼打来的。”

    “说不定是的。你跟他怎么说?”

    “哦,我说那是暗号。”

    “你总有办法让他平静下来。你爱他,是吗?”

    “是的。”

    “真怪。我一直理解不了。我但愿他真是你的孩子。”

    “我不希望这样。你知道的。”

    “我总不明白为什么。”

    “我和你说了很多次了。每天刮胡子时,我看自己就看够了。”

    “你看到的只是一个善良的人,亲爱的。”

    “我没这样看自己。”

    “对于我而言,当你不在了,你的亲生骨肉将是我的生活寄托。你不会长生不老的。”

    “是啊,感谢上帝。”他不假思索地说出来,并立即后悔了。每次都是她的同情心使他倾诉得太多。无论他如何试图让自己心肠硬些,他总禁不住想对她和盘托出。有时他玩世不恭地把她和一个机智的、善于利用同情心并能适时递根烟的讯问者相比。

    萨拉说:“我知道你忧心忡忡。我希望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但我知道你不能说。也许有一天……等你自由了……”她又忧伤地补充道,“如果你还能有自由的话,莫瑞斯。”

    第五章

    1

    卡瑟尔在伯克翰斯德车站把自行车留给检票员,然后登上去伦敦的月台。这些上班的人都很眼熟————他甚至跟其中几个点头示意。十月的寒雾栖于城堡前的草绿色池塘上,并顺着垂柳滴入铁路那头的运河。他在月台上来回踱步。他觉得他能认得所有面孔,只除了一个穿着破旧的兔毛大衣的女人————女人在火车上并不多见。他看着她上了一节车厢,于是也选了同一车厢以便更近地观察她。男人们看起了报纸,这个女人则打开一本丹尼斯·罗宾斯的平装本小说。卡瑟尔开始读《战争与和平》的第二卷。在公开场合用这本书来消闲是违背安全条例的,甚至是小小的挑战。“向这条似可划分生者与死者的界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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