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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本小说网 www.qbshu.com,最快更新任性的凯琴姑娘最新章节!

    第一章

    这是一幅布局优美的画像,上面有一位漂亮姑娘,头上盘着厚实的发辫,正从一扇雕花精致的窗户框子里朝外张望!那是凯特丽娜·凯斯特的面庞;您要是住在高桑镇或者它的二十英里方圆之内,就用不着我在这儿废话了。您即使没见过她本人,想必也听说过她的大名。话虽这么说,还是让我在这儿介绍一下她的身世吧。凯特丽娜的父亲是约瑟夫·凯斯特,在奥地利北部哈尔城风景秀丽的湖畔高桑镇开了一家客店。并不是来往旅客喜欢去的那家旅店,旅客一般都在那里吃饭、喂马、乘船到湖上去遨游:那一家叫黑山鹰旅店。约瑟夫的客店,招牌上是一头金绵羊,生意清淡得多,抱负也不大,来客多半是本乡本土人,偶尔才接待那么一位徒步旅行、腿脚走酸的德国学徒工。黑山鹰旅店生意兴隆,金绵羊客店的买卖则越来越差。真格的,对这两家旅店来说,黑和金这两个形容词倒应该对换一下,因为那块招牌上的山鹰具有金光熠熠的尖钩嘴和利爪,长着两个样儿挺凶的脑袋,各自戴着一顶闪亮的金冠,而另一块招牌上那头可怜巴巴的绵羊,却由于连年累月的风吹雨打,如今已经发污变黑,失去了光彩;要相信它原本是金黄色的,那可是对人的信念一次严峻的考验。然而,那头绵羊,黑的也罢,金色的也罢,却拥有那么一件美丽的宝贝,比那头凶猛而潇洒的双头鹰监管下的客房里哪一件摆饰都美————对,有人还认为更有价值。

    那就是金绵羊客店老板的女儿凯特丽娜,她在高桑镇和它方圆几英里之内的居民心目中是那一带最漂亮的姑娘。倒不是说她真美,因为大自然尽管一直慷慨地叫这一带的风景赏心悦目,却并没有同样大方地在这里居民当中散播女性的秀美。那里的妇女一般都长得又高又大,瘦骨棱棱,皮肤黝黑,充分显露艰苦劳累和粗茶淡饭所造成的早衰迹象。不过,凯特丽娜却像青春女神那样白净、丰满、生气勃勃。她母亲原是易北河沿岸梯尔纳镇的撒克逊人,凯特丽娜由母系那边继承了白里透红的皮肤、淡蓝清澈的大眼睛和一头茂密的秀发。这种头发之所以漂亮在于厚厚实实、丝一般柔滑光亮,而又不是画家们喜爱的那种浓艳的颜色。它并不是金黄色,与其说它像阳光那样闪闪耀眼,倒不如说像月光那样淡淡明亮;一把它松开,它就像一团柔丝垂到膝盖那儿,一点儿卷纹都没有。关于那幅画像暂且就说到这里,现在再谈谈那个窗户框子。金绵羊客店是一座主要用木材建筑起来的老房子,两旁都有长廊,从那里可以眺望湖泊远近的美景。凯特丽娜那间卧室的窗户框子上镂刻着花纹,周围爬满蔓藤;玻璃格窗一打开,朝里钩住,让新鲜空气透进来,蔓藤纤细的嫩枝甚至也会跟着伸进室内。就在这个不寻常的礼拜天清晨,夏季的微风轻轻吹拂到窗口,叫凯琴(1)的面颊显得格外红润,叫那平坦光亮的湖面掀起阵阵涟漪,也叫那摇摆晃动的忍冬花现出轻盈的美姿。

    “哦,今天天气多好啊!”凯特丽娜心里在想,“干燥而晴朗,又不太热。昨天夜里那场阵雨一定把大路上的尘土统统刷尽了。多好啊!”凯特丽娜对她卧室窗前展现的那片美景并不完全赞赏。山川湖泊她早就看腻了,何况容我说句实话,我们这位乡镇美人更喜欢接受赞赏,而不轻易赐予赞赏。她似乎觉得那些看她长大的人都应该瞧不够她那张美丽的面庞,夸不尽她那头又软又长的秀发。可您如果要求凯特丽娜仔细欣赏一下这一带的湖泊山川,她就会带着不乐意的样儿扭过头去,还会对您说她————自打出生以来————天天看见它们,都感到厌烦了。凯斯特这家人是新教徒,每逢礼拜天都到哈尔城福音派教堂去做礼拜。如今从高桑镇去哈尔城只有一条相当便捷的途径,那就是乘小船从湖面上划过去;因此凯琴这当儿如此关切大路上有没有尘土,倒真有点怪了。原来凯琴有个情人,他有一辆结实的四轮马车和一套好马,本人是个踏踏实实的车把式;小伙子又长得英俊,为人老实,经常受雇在这片美丽的湖泊风景区,沿着偏僻的道路载乘来来往往的旅客————目前这一带还没有通火车,公共驿车也极为罕见。

    这位情人叫弗里茨·罗森海姆,今天就要到来。一周前,他在去伊什尔的途中,路过高桑镇,说定在这个阳光明媚的礼拜天上午驾车返回萨尔斯堡,再次要路过这里。怪不得凯琴今天对那条大路的情况如此关切。她和弗里茨·罗森海姆并没有正式订过婚。约瑟夫·凯斯特老头儿非常反对这桩亲事。他倒挺喜欢弗里茨,也乐于见到他,可是弗里茨太穷。金绵羊客店老板吃过穷困的苦头,常常说再也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孩子也受饥寒交迫的煎熬啦。高桑镇的居民却认为约瑟夫·凯斯特一开始成家立业时,也跟大多数人一样有过锦绣前程;如果说他的事业不顺利,可怜的“绵羊”渐渐给剪去了金羊毛,那都要怪他自己。高桑镇的居民议论起事业上失败的人,并不比伦敦人或巴黎人宽厚。不过他们所说的确实也有点道理。约瑟夫生性过于懒散随和,进取心不大,不像许多乡亲那样干劲十足地艰苦创业。他也许会认为自己往日的生活当中也有过许多愉快的时刻,并不比他的邻居们差。然而,那些愉快的时刻已经一去不复返,如今他只能两手空空地消度晚年。那些勤奋而富裕的邻居有时也可能会嫉妒————这一点他们可压根儿也没承认过————约瑟夫光滑的脑门和温和的笑容使他显得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得多;不过他们只消把手伸进衣兜儿,一摸到软软一沓脏拉吧唧的烂钞票,就立刻会恢复自负而舒畅的心情。

    凯琴离开窗口,走到那面把她的美丽容颜改变得令人心碎的绿镜子前,再端详一下自己。不过凯琴对自己的容貌心里完全有数,并没有因为镜子里映出的模样走了形而难过。接着她把一顶圆锥形的黑帽子戴在粗发辫上,后面用一根箭形的长银针别好。

    “凯琴!凯琴!”她爹在楼前湖面上喊道。他穿着自己最好的一身衣服,正坐在一条就在她窗下的小船上,准备划到对岸哈尔城,去教堂做礼拜。“快点,孩子,礼拜仪式就要开始啦!”

    “来啦,爹,来啦!”凯琴一边回答,一边奔下楼梯,走出敞开着的家门,一脚迈进那条离客店不远、微微摇晃的小船。凯琴站在船里,拿起一把桨,熟练地使劲划起来。哈尔城和高桑镇一带的年轻妇女都会划船,划桨的本事就跟使用织针一样熟练。凯琴站着划船,每划一下,身子朝前一弯,她那丰满匀称的腿肚子和光滑的脚脖子就从礼拜天才穿的白袜子和结实的黑靴子里露出来。

    “今儿个天气多晴朗啊,凯斯特先生!”一位邻居坐在一条由四个壮实的年轻女人划动的船上,正从凯琴那条小船旁边经过,冲他们喊道。

    “是啊,好极了,好极了。您说得对,天气晴朗,可并不闷热。有什么新闻吗?”

    “没什么新鲜事儿,”那位邻居嚷着说,他那条船飞快地越过凯斯特的小船,“只有一件事也许您的凯琴会关心的。弗里茨·罗森海姆在伊什尔又揽了一趟回程的买卖。他赶车回来那天,正巧遇上几个外国人要搭车回萨尔斯堡。他的运气可真不赖,对不?”

    “我的凯琴才不关心这种事。”约瑟夫生气地嚷道,可他的话恐怕并没传到对方的耳朵里。凯琴的粉红面颊却涨得通红,两条淡眉紧锁起来。

    “您干吗这样说,爹?”她不满意地问,“弗里茨的运气好坏我就是关心嘛,关心得很呐。”

    “你不会像街坊奈尔贝克那种意思关心。我也不许别人对我说你好像真挺关心似的,凯琴。”

    “可是爹,我就是关心————”

    “胡说!那是因为别人激将你,你才这样做,这可真是异想天开的事儿。你心里也明白即使我明天表示同意,你也不情愿嫁给弗里茨。”

    “爹,您要考验考验我吗?”

    “不,不想。我反对这桩亲事。这个地区最漂亮的姑娘居然异想天开地想把自己白白扔给一个赶大车的穷鬼————那个家伙,不管下雨还是下冰雹,阴天也好,出大太阳也好,只知道怎样在山路上赶马车————这可太荒唐了!你啊,完全可以许配给一户好人家!你虽然没有嫁妆,也比我能指出来的许多有阔嫁妆的丫头强得多。”

    小船在哈尔城那个铺着鹅卵石的码头停泊下来,约瑟夫·凯斯特嘴里还在嘟嘟囔囔地抱怨凯琴,抱怨自己的贫穷,抱怨他的街坊邻居,尤其是抱怨那个罪魁祸首弗里茨————他犯下了一条大罪,居然坦白承认爱上了一个漂亮姑娘,可是她爹却不愿意招他作女婿。这真是一桩滔天大罪。但是,唉,天下这种事又何其普遍呵!不过,约瑟夫老头儿抱怨一通,气也就消了;他在漂亮的女儿伴随下走进小教堂的时候,又跟往常一样心平气和,笑容满面了。

    * * *

    (1) 凯琴是凯特丽娜的昵称。

    第二章

    那滔滔不绝而颇有争议的布道辞在一群思想单纯的教徒头顶上空荡漾时,凯琴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仿佛是在专心听道,其实小凯琴心里却在沉思遐想,根本一点也没听进去。“难道她真的那么喜欢弗里茨吗?她爹也许说得对,这是异想天开的事儿?”她心里承认,一听到哪位聪明的顾问跟她讲明下嫁弗里茨是件不合适的蠢事,她反倒觉得自己更加倾心于那位情人啦。除去这种感情一时冲动之外,她还想到没准儿别的姑娘会把弗里茨·罗森海姆掳获走呐。那个小伙子人缘很好,在他那种流浪的生活当中大有机会交上许多女朋友。萨尔斯堡和伊什尔两地的大旅馆里有许多时髦的侍女认识他,而且冲他眉来眼去地微笑。连那些山野小客店老板娘的闺女也肯屈尊向这位英俊的马车夫卖弄点风情哩。他那种向美人献殷勤的姿态和一贯的好脾气使他的马车铃铛声在沿途成为许多女人十分欢迎的悦耳声。但是,话说回来,如今赢得的弗里茨那颗心对她这样忠诚,这样爱慕,听他说全奥地利,不,全德国,都没有哪个姑娘配擦凯特丽娜·凯斯特那双小巧玲珑的鞋,倒也的确是件美滋滋的事。是啊,这无疑叫人心旷神怡。可是事情不会永远就这样一成不变啊!弗里茨不甘心情愿让这种称心如意的事就这样惬惬意意地持续下去。他很不近情理,非要他的偶像跟他公开订婚,正式答应嫁给他不可。凯琴一想到这种无法挽回的局面便不禁打个小小的冷战,然后就像一匹还不知嚼子缰绳滋味的野驹子那样仰起脑袋;而我呢,倒相信她爹说得对,这纯属异想天开的事儿;再者,她至今毕竟还没有完全堕入情网呢。

    牧师用铿锵而洪亮的嗓音宣讲的德语布道辞一结束,凯琴才从沉思中惊醒过来。她平时并不常做白日梦,可她跟随父亲走出小教堂时,依然张着两只大眼,现出心不在焉的样儿。他俩在门口遇到不少乡亲,有的刚在天主教堂里望过弥撒。一对营养充足、脸色红润的仁慈会修女穿过人群时,东正教徒和异教徒都不约而同地向她俩尊敬而友好地点头致意。大家都认识约瑟夫·凯斯特;他站在那里,一边同几位邻居闲聊一会儿,一边尽情大口大口地抽他那个用绿绳子挂在脖子上的俗气的瓷烟斗。凯琴仍然有点反常,心事重重,慢慢溜达到湖边,那里搭着一块为船夫和旅客登船方便的窄木板。她在一垛劈柴那儿坐下来,呆视着湖泊和对面彩色缤纷的山峦,沉浸在一片灿烂阳光里。

    “您好,凯特丽娜小姐。”忽然间她耳边传来一个尖细的嗓音。她一怔,四下里张望。这种称呼正规而尊敬得异乎寻常。她的朋友们压根儿也没称呼过她“小姐”,一般都简呼她的教名。这位彬彬有礼的说话人是个四十五岁上下的男人,瘦高个儿,秃脑门,脸色灰黄,还蓄着两撇干草色的厚唇髭。他戴着一副眼镜,两只淡灰眼睛老是眨个不停。“您好,凯特丽娜小姐,”他看到凯特丽娜呆视着他,没发一言,于是又说了一遍,“您也许不认识我吧。我是高桑镇黑山鹰旅店老板卡斯帕·埃勃纳。”他手里捻着一条挂在黑缎子坎肩前面的挺粗的银表链,朝前走几步。埃勃纳先生穿着一套镀金纽扣的深蓝色西服和刚刚提到的那件黑缎子坎肩,头戴一顶闪闪发亮的法国式高礼帽。

    “哦,天哪!”凯琴喊了一声,赶紧站起来屈膝行个礼,“请您原谅,埃勃纳先生。我真一时没把您认出来。”她原本还可以加一句,说她即使知道对方是谁,也会感到不胜惶恐,因为这位黑山鹰旅店的阔老板从来也没有向她打过招呼,尽管她过去跟这人够面熟的,有时还相信他在用相当赞赏的目光注视她呢。

    凯琴又坐在干柴上,埃勃纳也一边欠身在她身旁坐下,一边说:“牧师先生今天讲得过于啰嗦了。”

    “是吗?”她心不在焉地问道,因为脑海里正忙着琢磨埃勃纳先生为什么要过来跟她搭讪。

    “是啊,有点啰嗦了。至少我是这样认为。您是一位比我更虔诚更专心听道的教徒,小姐。我注意到您一直在全神贯注地听讲。”

    凯琴的脸唰的一下红了,一半是由于心中有点内疚,一半是因为有人暗中观察过她。接着,她心中想到的事溜到了嘴边,尽管她并不想说出来。“我以前可从来没在教堂里见到过您,埃勃纳先生。”她说。

    现在轮到店老板脸红了,也就是说,他那柠檬黄的脸色倏地变成了橙黄色。“是这样的,凯特丽娜小姐。我————确实不大按照常规那样进教堂。不过,我还是经常读读《圣经》,思考宗教方面的问题;坦白地说,我还自有一套理论呐,那就是————”说到这里,他发觉凯琴分明带着困惑的眼神,就马上止住了。“我————请您原谅。这种纯理论的严肃话题当然不大适合说给您这样一位又年轻,又————又————嗯————又漂亮的姑娘听。”

    “哦,爹爹来啦!”凯琴带着明显松了口气的神情喊道,接着就撇下埃勃纳,朝她爹那边走过去一小步。

    “您好,埃勃纳先生,”凯斯特说,脱掉他那顶软毡帽,这一礼节使对方也立刻高高抬起那顶硬邦邦、闪亮的礼帽,“您瞧,我稍微呆了一会儿,同几位老邻居聊几句,就让我的闺女久等了。”

    凯斯特老头儿一边说,一边机警地瞥一眼他的女儿;凯琴发现她爹并不像自己刚才见到黑山鹰旅店老板和蔼可亲地跟她讲话时那样惊讶。

    “我是————我是说————您两位。”埃勃纳迟疑地结结巴巴说。

    “您是说我们现在就要划船回高桑镇吗?是啊,我们这就走。”凯斯特立刻答道。

    “我那条船也在这儿,船上有三名从圣爱麦洛雇来的船夫。你们如果愿意————就是说,要是凯特丽娜小姐愿意的话————天气很热,晌午划船实在————”

    “那就多谢啦,埃勃纳先生。”这位跟对方是冤家对头的老板居然这样惊人而敏捷地接受下来,实出凯琴意料之外;接着,她还没闹清这种安排就给搀上埃勃纳那条装有遮阴凉篷的大船,尊严地坐在备有软垫的坐板上,而不必再站着用她那双晒得黝黑的手紧握一把沉甸甸的桨划船了。一名船夫把凯斯特的小船系在大船船尾,两条船便开始返回,轻快地在平滑的水面上切出一道鸿沟,把湖面上的山峦倒影撞得粉碎;那些高山深映在水中,山峰朝下直指比天空还要蔚蓝的苍穹。凯琴困惑不解。她竟会坐在一条大船上,不必帮助划船,实在太奇妙了;而且那只黑山鹰居然放弃平时那种威严的狠劲儿————非但没把长长的利爪刺入金绵羊的绒毛,反而像鸽子般温柔地轻声说话,还请自己的对手进入它的窝内————更是越发奇妙了。倒不是说卡斯帕·埃勃纳本人真的十分凶恶,只是凯琴素来认为他是个高不可攀的大人物,他掠夺的成功正是招致那头十分温顺的绵羊倒霉衰败的一部分原因。约瑟夫·凯斯特在事业上总不顺利,据他自己说,一向是“某某人”一手造成的。在这方面受害的也许并不止约瑟夫·凯斯特一人。所以,这位伤害金绵羊客店而没被指明的“某某人”的形象就逐渐在凯琴脑中成形,而卡斯帕·埃勃纳正是那活生生的具体化身。

    许许多多夜晚,凯琴在客店那间房椽裸露的破旧厨房里,听过她爹没完没了地发牢骚;老头儿一边抽着廉价烟叶,喷出腾腾烟雾,一边抱怨“绵羊”遭到不公平的待遇,“山鹰”不配那样兴旺,还哀叹旅客行为古怪,宁愿投宿埃勃纳先生的旅店而冷落伤害他自己这家客店。但是,她爹眼下却心平气和地坐在冤家对头那带凉篷的船舱里,由他雇用的几名船夫划着船,而且还欢快地跟对头闲聊!那条船随着船夫强劲有力的划动,平稳地顺风行驶,没多久便到达高桑镇的停泊处;埃勃纳先生搀扶凯琴上岸,尽管有点笨手笨脚,倒也挺有礼貌。她和她爹向埃勃纳道谢告别,正要把自己那条小船拖到河滩上搁浅起来,埃勃纳却吩咐他的几名船夫去干那事,邀请凯斯特和凯琴赏脸跟他一道去共进午餐,因为午餐已经准备停当。约瑟夫起先推辞一下,不过是他所认为的客套一番罢了,最后还是代表他和女儿接受了盛情邀请,跟随主人进入黑山鹰旅店他那间私人起居室。那是底层的一间舒适的房间,窗户朝向湖泊。餐桌上已经摆好餐具,一名高个儿侍女向前接过凯琴的帽子,还殷勤地准备帮她把衣服理理平整,如果她需要帮忙的话。这当然是她从主人的举止中得到了暗示,因为凯琴心里明白泰丽丝往常自视身价很高,根本不屑于侍候金绵羊客店约瑟夫·凯斯特老头儿的女儿。饭菜十分精美,酒也极好,可是不知怎的,这个小小的宴会进行得似乎并不欢畅自在。说真的,约瑟夫吃喝起来倒并没有因为不好意思而有所约束,不过凯琴却对这次意外的礼遇十分纳闷儿,胃口并不好;埃勃纳先生呢,两只眼睛在镜片后面神经质地眨个不停,说起话来也很失常,迟迟疑疑,结结巴巴。

    饭后,客人便起身告辞,约瑟夫坚持不能久留,因为他“还有许多事要去办”。埃勃纳送他们走到门厅,在那儿怯生生地献给凯琴一束玫瑰花。那是方才吃饭时吩咐仆人从花园里摘来的,如今给放在一个准备敬献的精致小草筐里。凯琴微微一笑,高兴得脸蛋儿绯红,把那束芬芳的六月玫瑰接过来。让人家当作真正的贵小姐那样对待,当然是件挺美好的事,何况她现在足可以做个卖弄风情的姑娘,充分享受他人赏识的乐趣。可是突然间她大吃一惊,圆圆的脸蛋儿顿时失色,紧接着又涨得比原先还要红,因为弗里茨·罗森海姆这当儿正站在门口惊讶地呆呆望着她呢。他手里握着一根长马鞭,身上穿着他那套最漂亮的衣服————一件钉着不少银扣子的宝蓝色驿车夫号衣和一条皮马裤,脚蹬一双齐膝的高统马靴;那顶歪戴着的矮顶帽上面插着一束艳红的石竹花,这大概是沿途遇到的一位卖弄风骚的侍女或老板娘送给他的礼物吧。

    “你好,弗里茨。”凯琴不顾一切地先向他打招呼,因为可怜的弗里茨好像完全失了神。他嘟嘟哝哝地回个礼,接着就转身握住约瑟夫·凯斯特向他伸过去的手。“欢迎你,弗里茨,我的孩子,”凯斯特说,“我从奈尔贝克老头儿嘴里听到了你的消息,正等你今天回来呐。”弗里茨随即又向黑山鹰旅店老板恭恭敬敬脱帽致敬,后者却阴阳怪气地冲他点点头。

    “先生,我从伊什尔给您带来了几位旅客,”弗里茨说,“一对外国老爷和夫人,还有一名导游。我告诉他们哪儿也比不上高桑镇黑山鹰旅店招待得那样周到舒适。”

    “他们会受到很好的接待的,马车夫。我想你已经把你的马安顿好了吧,对不对?嗯,那就到地窖去要一瓶鲁代斯海默酒为我的健康干杯吧。”

    弗里茨又摸了一下帽檐行个礼,然后就给凯斯特父女让开道。约瑟夫离开时说:“晚上见,弗里茨;像往常那样到我的厨房来抽袋烟吧。”

    在步行回家的一路上,凯琴的情绪一直不佳,那稚气未脱的漂亮脸蛋儿阴沉沉的。弗里茨干吗赶巧那个时候出现在她面前————他干吗要像仆从那样朝那个刚刚请她吃过饭的男人触摸帽檐行礼————埃勃纳先生干吗要慷慨地赏他酒喝,这一切都使她十分恼火。弗里茨干吗要接受他的酒?他自己也不是买不起。更使她恼火的莫过于她爹邀请那个小伙子“像往常那样来抽袋烟”。像往常那样!黑山鹰旅店老板会怎样看待他们呢?他可从来没跟马车夫在厨房里抽过一袋烟。这后一种想法其实很不值当,而且对弗里茨也不够宽容;弗里茨跟她交往,双双出现在本地最高贵的人士面前,从来也不会感到丢面子。如此说来,约瑟夫老头儿说过这纯属异想天开的事儿,我倒认为说得挺对。但是,他既然反对罗森海姆与他女儿相恋,就不该鼓励小伙子到他家去。然而约瑟夫就是这样一个人,生来随和————这也正是他的一大缺点,使他很快走向下坡路,从富裕滑向了贫穷。他喜欢弗里茨。那个小伙子兴高采烈的谈话啦,讨人喜欢的举止啦,从忙碌的人间带来的旅途见闻啦,对金绵羊客店那种枯燥乏味的生活来说都是一种令人愉快的调剂。约瑟夫·凯斯特就像许多懒散的人那样,最爱听最爱看自己没法参加的那些生气勃勃的活动。至于这种亲密的交往所产生的后果,嗐,反正不会出什么大问题。年轻人总要谈谈恋爱嘛,为什么不可以呢?这不过是一场无目的的逢场做戏罢了,不会给双方造成多大的危害的。谁要是像奈尔贝克老头儿所说的那样,把这种异想天开的事儿当成事实,约瑟夫可就会大发雷霆啦。或许在这件事情上暗中自责也一样会叫人恼火。可是弗里茨一出现在他面前,他又抗拒不了那种约他做伴的诱惑;再者,这个小伙子也绝对不会那么认真吧。在这方面,他可完全估计错了;不过,这倒是一种让约瑟夫·凯斯特减轻自身责任而聊以自慰的理论,他也就这样墨守成规了。

    第三章

    凯琴一进家门便奔入自己的卧室,把门倒锁,大哭一场,发泄自己所受的委屈。这不过是孩子般天真的眼泪罢了,就像四月里来得快的阵雨,转眼间就天晴日丽,不会留下什么狂风海啸,因为感情容易冲动的人哭一阵子也就行了。她最后做出不少偏激的决定,不管谁来劝说,都决计不到厨房里去给那两个抽烟的人做伴。她宁愿独自待在楼上莫名其妙地受煎熬。到了下午,她却后悔不该做出这种决定了;临近晚餐时分————也就是四五点钟的时候————她打开门,伸出脑袋听听外面的动静。她听到她爹用圆润的男低音断断续续说话,时不时顿一顿,她明白那是因为他在快活地抽烟;接着她又听到一连串笑声,自己那颗心也随着怦怦地跳得更快了;随后她朝那面绿镜子告别地望一眼,就轻轻溜下楼梯,装出一副谁在场她都无所谓的样儿走进厨房。除了父亲和弗里茨之外,桌旁还坐着另外一个人,抽着一管长烟斗,一眼就能看出那是个地道的海泡石烟斗。那位陌生人长得奇丑,五官平板,脖颈像公牛般短粗,然而看上去倒像是个性情温和的聪明人。他穿着燕尾服上衣和长裤,不像金绵羊客店常客那种乡巴佬装束。屋子里没有别人,那个跟凯琴一起料理家务活儿的胖女仆每逢星期日晚上都去走亲访友。因此,那间宽敞的厨房里只有约瑟夫·凯斯特和他的两位客人。一张小桌给搬到一扇敞开的窗户前面,新鲜空气和忍冬花的清香飘了进来,可是很快就让他们喷出来的烟雾淹没了,那腾腾烟雾浓得几乎都让人瞧不见人影儿啦。他们面前各自放着一大杯冒着泡沫的啤酒。起先谁也没注意到凯琴,她走进去,在离那三个男人最远的一扇窗户前面坐下来,拉开玻璃格窗,把胳膊肘儿倚在窗台上,朝外眺望湖景。没多会儿,她就觉得有人走过来,站在她的身旁,可她就是不转过身来,接着弗里茨的声音传入她的耳中:“我的凯琴,难道你不想跟我说句话吗?”

    “你的凯琴,真格的!不大对吧。何况————”

    凯琴说到这里便顿住,朝陌生人那边优美地仰一下头。

    “哦,对他不必在意,”头脑简单的弗里茨说,高兴地认为自己发现了心爱人冷淡的原因,“他是个很好的人;约翰·劳里叶是一位瑞士导游。他是跟一对外国老爷和夫人一起从伊什尔来的。而且他已经知道————那就是说,我告诉他的————你跟我————”

    “你告诉他什么了,罗森海姆先生?你怎么竟敢没得到我的允许就跟一个陌生人谈起我?”

    看来今天弗里茨不管说什么都注定会冒犯凯琴。

    这种局面可一点儿也没预料到;弗里茨又总是错误地试图把不合情理的事理解成为合乎情理,再加上他既不机灵,又不像他这位漂亮对手那样能说会道,因此在这场争辩中,他尽管完全占理,却略逊一筹。

    “你大概太傲气了,不再承认我是你的情人了吧,你现在跟埃勃纳先生一起吃饭,又坐过他的船。这我全听说了。黑山鹰旅店里的人都在风言风语。”

    “黑山鹰旅店里的人!我才不在乎他们呐,你要是愚蠢得爱听他们那帮人闲扯,我也不在乎。至于说傲气嘛,我可以告诉你,我认为爹爹跟埃勃纳先生一样高贵,尽管他没有那么阔。可他当年也阔气过,而且还阔得多!”

    “凯琴,我如果惹你不痛快,就请你原谅————”

    “不痛快!”

    “如果惹你生气的话。可今天中午我见到你,你好像根本不愿意跟我说话,现在嘛,又这样冷冰冰,爱理不理的,我真闹不清这是怎么回事。我一直真心实意爱你,凯琴,永远不会像爱你这样再爱另一个姑娘啦!”

    弗里茨壮着胆子拿起凯琴那只搁在大腿上、晒得黝黑的小胖手,用自己那深棕色的宽手掌轻轻握了一会儿。任性的姑娘不耐烦地哼一声,把手抽出来,朝她爹那边走去。“你这是在拿我开心。”她回头说。这真叫她的情人有点儿难以对付了;凯琴一方面十分苛刻地要求他爱情专一,另一方面又回绝他任何亲昵的表示;有时他向她表达最真挚的爱情,她却取笑他说的话,等他一抗议,屋子里又响彻着她的笑声。可是今天晚上她却没有欢笑的兴致,只是坐到父亲身边,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显然是陷入了沉思。不过,她也意识到弗里茨又坐下来的时候,脸上现出困惑不解的沮丧神情。他心不在焉地一个劲儿抽那个早就灭了的烟斗;她也意识到约翰·劳里叶先生在赞赏地注视着她那涨红的脸蛋儿,“是您的姑娘吗,老板?”他彬彬有礼地点点头,问道。

    “是啊,劳里叶先生,小女凯特丽娜————大家都管她叫凯琴。孩子,这位先生是位见多识广的旅行家,可以给你讲讲他见过的许多美妙的风光,许多美妙的人。什么语言他都会说————”

    “不能说什么语言都会,老板。”劳里叶谦虚地说。

    “是啊,是啊,所有的,我指的是所有值得一讲的语言。你这个丫头早就该下楼来,那你就会听到许多有关罗马、巴黎和维也纳的事了。我正在跟这位先生谈我过去的经历。他认为像我这样一个好人不该受到命运如此亏待。可是,老天爷!我要是愿意的话,可以给他解释解释。这多半都是别人给造成的。不过,话也就到此为止,这不会叫陌生人感兴趣的。”

    然而,凡是走进金绵羊客店的陌生人,无一例外,不出半小时便会听到约瑟夫·凯斯特数说自己种种不幸的遭遇。

    “小姐的头发长得真漂亮啊!”劳里叶换了个话题。

    “我们的凯琴吗?是啊,朋友,您可以这么说,颜色也好看,一点也不像这一带常见的那种黑马鬃似的粗发。她去世的母亲是撒克逊人。她长着跟她母亲一样的头发。”

    “大概也很长吧,”那位导游接着说,“好像在头顶上盘了好几个弯儿。”

    “长。敢情是。来,把发夹摘掉,让这位先生见识见识你的头发到底有多长。”

    凯琴有点犹豫,他就亲自动手把发夹拿掉,那丝一般柔软的粗发辫就垂落在她的肩上。

    “把辫子松开,孩子。一松开,头发还要长一倍呐。瞧,劳里叶先生,您可曾在旅途中见过比这更美丽的景象吗?”

    那位瑞士人站起来,用手握住一绺柔软的长头发,若有所思地掂量一下。

    “请别介意,小姐;我在洛桑家中有个女儿跟你一般大;你听我说,我有个在巴黎当理发师的朋友,你要多少钱,他都肯买下这样的头发。目前这种头发最时兴,可他到处找不到足够的货源。”

    凯琴一跃而起,直朝后退,连忙把头发盘成一团,惊恐而气愤地瞧着那位导游。约瑟夫老头儿哈哈大笑起来。

    “不,不,谢谢您。即使给我们的皇后做个假发套,我们也不干。主祝福她!我们眼下还没穷到那个地步。别害怕,凯琴。我倒想看看哪位理发师胆敢把剪刀挨近你的脑袋。”

    “我才不害怕呐,爹。您真糊涂!可我再也不愿意当众展览啦,没别的。”

    劳里叶比可怜的罗森海姆见过的世面多,也比他多活了二十来年,所以非但没有道歉、争辩或退缩,反倒描绘起巴黎妇女美妙的发饰来了,什么她们假发上装饰着的漂亮羽毛啦,花儿啦,珠宝首饰啦,等等等等。凯琴倾听着这种女人感兴趣的话题,也就渐渐恢复了常态,甚至还提出几个问题。这次晚间的聚会还没结束,劳里叶便已经赢得父女俩的好感。

    “以后我只要路过这里,一定会再来拜访您,凯斯特先生。”那位导游说。他俩彼此连连祝福,然后才分手;弗里茨从他那位任性的情人口里得到了一句还说得过去的道别,也就感到心满意足了。

    第四章

    翌日,金绵羊客店又恢复了往常那种单调的生活节奏。弗里茨和那位友好的导游已经远在前往萨尔斯堡的路途中。劳里叶说他明年如果有机会路过这边,一定会再来看望凯斯特父女俩,可现在还得先度过秋冬春整整三个季度。后来,凯琴也根本闹不清怎么回事,卡斯帕·埃勃纳渐渐常来金绵羊客店消磨一个晚上,这已经不再是什么新鲜事儿;随后没过多久,凯斯特父女俩去哈尔城的教堂做礼拜,往返都搭乘埃勃纳那条船,这也已经成为惯例。黑山鹰旅店还经常送些小礼物到金绵羊客店来,什么鲜花啦,水果啦,精制的奶酪啦,鲁代斯海默出产的好酒啦;另有一次埃勃纳先生从衣兜里掏出一副闪亮的金耳环,请求凯琴笑纳。可她拒绝收下这件贵重礼物。这一拒绝引起一场争执,最后归结于卡斯帕·埃勃纳先生正式向她求婚。“埃勃纳先生,”凯琴惊讶得气都喘不过来了,说道,“您这不是当真吧!”

    “不是当真,凯特丽娜!难道你对我的感情一直无动于衷吗?你能坦白承认这点吗?”

    “嗯,我只想您也许有点儿喜欢我,另外————另外觉得我长得漂亮,可我压根儿也不相信您真的————真的————”凯琴哭起来了。人干吗竟会这样惹人心烦,这样较真儿呢?埃勃纳先生见她眼泪汪汪,十分心疼。

    “我的姑娘,我的姑娘,”他说,“请别这样哭啦。我要说的都说了,不会再说什么叫你难过苦恼啦。把我方才对你说的话认真考虑一下吧。我爱你,凯特丽娜,我相信你不会得到比我更深的爱啦。”

    “可我不爱您。”凯特丽娜低泣道。

    “我并没指望你立刻爱上我。当然不会这样。我比你大二十岁,我的姑娘,在你眼中严肃而乏味。可我会宠爱你————哦,凯特丽娜,只要答应我,我会好好宠爱你!你会是我全部家当的女主人。令尊也可以同我们住在一起,有个家安度晚年。我阔得很咧。”

    “可我相当————相当穷啊。我连一个克罗兹(1)的嫁妆也没有。也许您不知道吧。”那双淡蓝眼睛带着疑问的天真表情仰望着埃勃纳先生那副眼镜。他摇摇头,那副呆板的镜片闪闪发亮,但是他回答的时候,镜片后面那对眼睛却充满了柔情。

    “这我早就知道,我确实知道;不过,我的姑娘,没有财富,我也一样爱你。”

    凯琴尽管浮躁,却也被这位中年求婚人这种宽宏大量和无私的感情所感动。但是,嫁给他!唉,那可是另外一回事啦!何况还有弗里茨。不,不行。埃勃纳也并不指望马上得到答复。他会给她一个星期时间来考虑,在这期间也不会用任何方法来打扰她。“不过,”他临走时说,“尽量待我宽厚点,姑娘————尽量待我宽厚点。”

    约瑟夫·凯斯特老头儿听到这桩求婚的事倒蛮高兴,还挺自负,得意洋洋。

    “您难道不觉得吃惊吗,爹?”凯琴问。

    “吃惊?一点儿也不。我早就看出老家伙非常喜欢咱俩当中一口子,我当然猜出喜欢的是你。”

    但是,他那喜悦的心情火花让女儿的抗议一下子就扑灭了,她斩钉截铁地表示她尽管十分感激卡斯帕·埃勃纳先生,对他的盛意也感到自豪,可是嫁给他却永远办不到。起先约瑟夫只把这当作孩子般天真的傻念头,毫无意义,可是他越跟她争论,越惹得自己生气,凯琴也越发顽固地反对。最后他便采用那种随她去的老办法————至少眼下也只好如此。

    那一周已经过了两三天,凯琴还没拿定主意该怎样答复卡斯帕·埃勃纳。约瑟夫老头儿那种不介入策略开始起作用了。她想到了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啦,华美的衣服啦,众多的女仆啦,显赫的地位啦,旅游的机会啦,没准儿还能到维也纳去逛逛呢————这些诱惑杂乱无章地堆挤在她的脑海里。此外还有自己对父亲应尽的一份孝心。难道那对她不会有些影响吗?正当她犹豫不决的时候,弗里茨来了一封信。那就是说,一封弗里茨口述而由一位朋友代写的信,因为他本人只达到七扭八歪地签个名字的水平。弗里茨的信!过去她可压根儿也没收到过他的信。

    “我亲爱的凯琴————我能给你寄上这封信实在太高兴了。是萨尔斯堡这儿的一位我可以信赖的朋友代我写的,里面的话可全是我说的。我上次见到你,你好像对我有点冷淡;不过这恐怕该怪我不好。说实在的,我当时对黑山鹰旅店老板真有点嫉妒。就是这么回事。我当时一定像个傻瓜,对不对?真好像你会对他有意思似的!不过,人们常说,真正的爱情是跟嫉妒相连在一块儿的。我了解你的品格,我的天使,对你的忠诚坚信不疑。可我只想进一句忠言:别再常到埃勃纳先生家里去啦。人们会风言风语的。要是幸运的话,我会在年初再跟你见面。在这期间,万勿忘我。

    永远爱你的

    弗里茨·罗森海姆

    向令尊大人致以衷心问候。”

    凯琴的心潮像海浪那样翻腾不定;这封背时的信一时叫她忽然变得铁石心肠,态度轻蔑而傲慢。“他可对我太有把握了,是不是?要是我们俩在全镇老乡面前订过了婚,他还能说得比这更多吗?何况,说真的,他凭什么不该嫉妒呢?好像我不可能爱上一个比他更强的人似的!居然还忠告我别去黑山鹰旅店!这可太蛮横,太过分啦!我的所作所为用不着他指手划脚。”就这样她的怒火上升到了沸点。她一下子把那封冒犯的信揉成一团,然后就朝湖边奔去;她爹正在那条旧船周围瞎转悠,笨手笨脚地想把它修理好,可是一点也不像个行家。他看上去老迈龙钟,疲惫不堪,干起活儿来甚感力不从心,白费力气。全身衣着褴褛,表面都给磨得露出织纹。那原本宽平的脑门起了许多不体面的、纵横交错的皱纹。下坡路越来越陡峭,走向没落的步伐越来越快。凯琴瞧着他,不由得热泪盈眶;接着她百感交集地跑到他的身前,把两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说道:“爹,您真愿意我嫁给埃勃纳先生吗?那会叫您高兴吗?”

    “孩子!你好像是从天上掉下来似的!我正在思索一大堆乱糟糟的麻烦事,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可以解决的办法啦,可你又坚决不肯那样做,就在这当儿没想到你倒来了,说出多年来我听到的一句最悦耳的话。”

    “那确实会叫您高兴吗,爹?”

    “高兴!比我想象的要高兴得多,孩子。”

    “那我就嫁给他吧。”凯琴低声说。

    约瑟夫吻一下姑娘,祝福她,尽管还想跳起来喊几嗓子,却竭力把欢悦的心情克制住了。他心想:“我要是说多了,她又会反驳,彻底变卦啦。”约瑟夫可越来越机警了。

    * * *

    (1) 克罗兹,十三世纪至十九世纪中叶德国和奥地利通行的一种铜币。

    第五章

    为了避免对凯琴食言,埃勃纳先生干脆离开高桑镇,好让她在一周之内不受干扰而相当自由地考虑这桩婚事。要是埃勃纳没去外地,想必约瑟夫·凯斯特就会悄悄溜到黑山鹰旅店去把那个好消息暗中告诉他。照目前情况来看,他只好等到周末再说啦。他感到日子过得慢极了,而对凯琴来说,时光却疾速飞逝而去。她几乎整天都坐在那架纺车前发愣,也没假装转一转轮子。那个女仆挺不高兴,抱怨家务活儿都由她一人承担起来了;约瑟夫老头儿叫她住口,并且暗示这家人很快就会交好运啦,丽丝惊讶得张嘴听着。星期六早晨终于到来。今年季节变得早。山雪使寒风凛冽地刮过湖面,在稀疏的树叶间呼啸,每刮一阵就把枝桠剥得越发光秃。早晨阴冷得叫人不舒服,直到晌午阳光才露出来,给人点温暖。星期六清晨,凯琴起床时,觉得好像有只手紧压在胸口上。“我得做出决定————我得做出决定!”这句话萦回在她耳际,好像是另一个人在大声念叨,其实是她自己焦急不安的心声。她下楼来做早饭,脸色那么苍白,两眼那么深陷,连迟钝的丽丝都看出有点儿不大对头,便愣头磕脑地问小姐出了什么事,结果只得到一声不耐烦的斥责。凯斯特老头儿也注意到凯琴憔悴的面容,却没吭一声。其实他自己也有点担心。凯琴已经答应嫁给埃勃纳先生,这当然是件好事,可他也不愿意姑娘心里不痛快。

    “天真冷,”凯琴说,从饭桌旁退缩到厨房大炉灶旁边,“我冷极了,吃不下东西。”一上午她就坐在那儿,偶尔懒洋洋地织一织手上的毛线活。时光在慢慢消逝。午饭时分,太阳高高挂起,温暖地照射着大地,凯琴仍然说冷得吃不下饭;她尝了几匙汤就披上一件厚斗篷,走出大门。她心想老坐在那儿也不是事儿,一听到脚步声就害怕是埃勃纳来了,门锁一响就以为要见到他的面了,真不能再这样坐下去了。凯琴溜到湖边,那里堆着一垛劈柴,她就像那天在哈尔城湖畔那样坐下来。她想起那天的情景和后来她受到卡斯帕·埃勃纳的多次款待,连带他那高尚品格和诚实而尊贵的名声。她把他的优点一一归纳起来,然后扪心自问————内心在自说自话————她能同意做他的妻子吗?诸如此类的话,连我都想提醒她最好回答:“不行!”

    “他比我好多了————好多了。他真诚、温柔、慷慨。难道我不能嫁给他吗?”“不行!”

    “跟我这样一个无知无识的小人物相比,他是个有学识的人;此外,他富裕、体贴周到。难道我不能嫁给他吗?”“不行!”

    “他愿尽半子之劳,提供给我爹一个舒适的家安度晚年。难道我不能嫁给他吗?”“不行!”

    凯琴惊呆了。她曾经设想除了漠然地说声愿意嫁给那个人之外,别无其他的法子可想。做出这项决定可能很困难,可是一旦定下来,一切问题也就迎刃而解。然而眼下,您瞧,她一想说“我愿意”,内心就答道:“我不愿意!”与此同时,弗里茨的形象一直在她脑海里萦回不散。她尽量不去想他,甚至认为自己根本没在想他;可是她一闭上眼睛沉吟一下,他那张脸就会出现,忧郁而爱慕地望着她。她这个“自我”真是一个难以理解和应付的对手。凯琴最后决定干脆放弃这种内心斗争,听其自然算了。正当她做出这个富有哲理的决定时,忽然传来有人踩着湖边鹅卵石的脚步声,卡斯帕·埃勃纳出现在她面前。他张开两臂朝前走来,凯琴惊恐地一跃而起,朝后跳了一大步。

    “我把你吓着了吗,凯特丽娜?”埃勃纳有点失望地问。

    “没有,只是没想到您这样突然来到。”

    “你坐在这儿不冷吗?湖面上吹来的风有点凉飕飕的。跟我一起散散步好不好?”

    凯琴同意他的要求时,两膝直发颤。她神经紧张,忐忑不安,埃勃纳倒没有立刻提起那个重要的话题。这只是为了缓冲一下气氛罢了,凯琴却巴不得他马上大胆说出来,等待更叫人揪心。不过,她无须乎等待很久。

    他俩并肩走了几步,埃勃纳便说道:“凯琴,你考虑好我的话了吗?”

    “考虑了。”凯琴低声说。

    “我遵守了诺言,对不?我到外地去了一趟,让你相当自在地考虑。”没有答复。

    “凯琴,我能不能指望你对我说一句动听的话呢?这话你很容易说出口,哦,可对我来说却多么宝贵呵!”

    “并————并不容易。”凯琴像孩子那样喘着气说。

    “说得也是。叫一个年轻姑娘亲口说出来,也许并不容易;可你总会说吧,呃,凯琴?你会告诉我,你愿意做我的妻子,我的宝贝儿,我的心上人,我家的女主人,是不是?”他用两只手握住她那两只冰凉的小手,伛下他那高大的身躯,好观察她的脸色。这一举动倒使凯琴恢复了劲头。尽管他紧握着她的双手,她还是猛地把手抽出来,捂住自己泪汪汪的眼睛。

    “不,不,不,我不能。确实————确实不能。别生我的气,我心里的确非常感激。您很友好,很慷慨,可我不能嫁给您。”她抽抽噎噎地哭起来,仿佛气都快透不过来似的。埃勃纳站在那里瞧着她,百感交集,只能说出一句话。

    “为什么?”他从嗓子眼儿里挤出这么一句干巴巴的话。

    “因为我————我不能。”凯琴哽咽着说。

    这听起来很不近情理,却是大实话。

    “你能。只要说一声愿意就行,除非你心里另有一个人。”埃勃纳的喉咙似乎越来越发紧,说起话来都沙哑了。凯琴抓住了这句话,看来这倒提供了一个明确的理由。

    “对,是有那么一个人非常爱我————”她说,却又蓦地顿住。埃勃纳皱起眉头,脸色阴沉,严厉地瞧着那哭哭啼啼的姑娘。

    “这么一说,你把我骗了。”他终于说道,“我一直相信你。还当你年轻幼稚,可没想到你居然这样无耻。”

    “无耻!噢,天哪,天哪,您怎么竟会说出这种话来,这样看问题?”

    “无耻。我再重复一遍。残酷,没良心。你在耍弄我,勾引我,却一直答应做另一个人的妻子。当初你干吗不立刻跟我讲明呢?”

    “可我并不是那样。”凯琴反驳道,现在轮到她发火了。他错怪了她,但是这并没有叫她降低火气。“我没有答应做他的妻子。您怎么竟敢说出这种话?我永远不会要他。我不爱他,也不爱您,我谁也不爱。我真希望压根儿就没出生,我就是这么想的。你们男人全都残酷无情,我恨你,恨你们每个人!”凯琴把斗篷一裹,戴上兜帽,用围裙捂住两只泪痕斑斑、又红又肿的眼睛,哭着跑了。埃勃纳目瞪口呆。这难道就是他那生气勃勃、温柔可爱的凯琴吗?这个爱发脾气、性情急躁、不近情理的姑娘?卡斯帕·埃勃纳坠入了情网,倒是真格的,但是他刚才被她拒绝了;也许这倒会促使他头脑清醒些。不管怎么说,他先前并没有觉察到凯琴这种倔强和反复无常以及他所认为的那种欺诈。一个男人诚心诚意追求一个女人,很难相信对方完全没意识到他的意图。他只能相信凯琴一开始就理解他的感情,但是现在她却把他甩了,还说另有一个人在爱她。他的自尊心深深受到伤害。老实说,凯琴如果跟他结合,就可以从中捞到不少好处,这一点埃勃纳也并非没有意识到。她一贫如洗,又受一个无能的老爹的拖累,身份也低微;如果她同意嫁给他,他决计不会用言行让她认识到这一点。眼下这一切都鲜明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他一直愿意放弃自己这种自由自在的独身生活,以抬高这个无知无识的乡下姑娘的身份地位,让她做他家的女主人,不仅愿意,而且渴望做到;可是现在她这种不近情理的举动使他十分震惊,他心想自己原来的打算真是一种莫大的牺牲。于是,他慢腾腾地走回家去,怨恨的怒火使他感到阵阵失恋的灼痛。但是,唉!愤怒很快就会消失,那颗受伤的心灵却依然针扎般刺痛。

    第六章

    凯琴向约瑟夫·凯斯特坦白了自己跟埃勃纳会面的结果,老头儿那种既惊讶又愤慨的神情简直叫人没法形容。他又嚷嚷又骂街————这种偶尔控制不住的勃然大怒,时不时破坏了他那种淡漠平静的性格。后来,他怒气渐渐消失,就试着哄哄他那任性的姑娘。她既然变卦一次,也许还会再度变卦。可是这种做法却一点儿也不起作用。

    “他对我说的话太刺耳了。”凯琴说,用一种受了委屈的神情来回避。

    “刺耳?难怪会这样!”

    “他说得太难听了,说我残酷,没良心,无耻。要是我能够下决心嫁给他,他今天想必就不会有这种看法了。”

    凯琴既然在他没说那些刺耳话之前,就发觉不得不拒绝他的求婚,那么眼下她说的这番话便不够坦率了。我很抱歉不得不照直记述下来,可我这是在试图把她的真实面貌描绘出来。此外,她这样盲目地任性,其实认为自己是受人虐待了,十分委屈。她爹陷入了这个圈套,便放弃攻击的态度而采取守势,还为埃勃纳开脱,说两句好话。

    “怎么,这也够合情合理嘛。你难道认为那人不是血肉做的?发火!要是有个姑娘先勾引我,然后又这样对待我————”

    “我没勾引他,爹。在他没开口向我求婚之前,我压根儿也没料到他想娶我。怎么,难道您有那种看法吗?”

    “我跟你说过我早就看出来了。我当然早有看法。叫我纳闷儿的是你居然这样懵懵懂懂。你的反应一向挺灵敏啊。这且不提,问题在于你跟我说过愿意嫁给他。是你自愿告诉我的,可是现在又无缘无故地说‘不行’。原因都出在那个隐藏在背后的家伙弗里茨·罗森海姆身上,这我心里明白得很。”

    接着他就发起牢骚,嘟嘟囔囔地指责弗里茨;凯琴沉着脸子坐在炉灶旁边,并不理会她爹说的话,而在郁闷地想心事。

    第二天是礼拜天,父女俩谁也没去哈尔城的教堂。埃勃纳的船夫把船划到金绵羊客店附近的停泊处,他俩婉言谢绝搭乘了。船主虽然没在船上,可还是咐吩仆人去接凯斯特父女俩。金绵羊客店里里外外都显得十分凄凉。那块肮脏的四足动物招牌,在阵阵秋风下,吱吱嘎嘎地哀鸣。荒凉的大道上扬起令人窒息的尘土,湖面一片青灰色,水在岸边单调地泼溅。天色从黎明起就显得阴阴沉沉,傍晚依然如故,只在西边天际出现一道红霞。约瑟夫坐在厨房里点燃烟斗,一个劲儿喷烟吐雾,后来屋子里黑了,除去从炉灶裂缝钻出来几道火光之外,只剩下他那烟斗还冒出燃着的烟叶一星半点的亮光。凯琴清早取出一本赞美诗集,在厨房里呆板地捧着阅读,一直读到天黑;这当儿,她坐在那儿发愣地瞧着她爹那个透出点儿亮光的烟斗,胡思乱想起来。真是心驰神往,思绪联翩起伏,不着边际,可是在这阵遐想中,那种令人痛苦不安的感觉就像一首乐曲中的持续低音那样潜伏在心头。

    “喂!你们都睡觉了吗?怎么一点亮都没有啊?难道不欢迎一位冻坏了的旅客吗?”

    这种欢快的嗓音穿越那间屋子,犹如一枚爆炸开来的炸弹,叫屋里的人大吃一惊。凯琴本来就神经衰弱,像一只受惊的小耗子那样尖叫一声。约瑟夫老头儿猛地站起来,差点儿碰翻椅子。

    “谁啊?”他问道,其实那嗓音他很熟悉。

    “除了我,还会是谁,老板先生?在下弗里茨·罗森海姆听候您的吩咐。我来把灯点上,好不好?哪儿能找到一盏手提灯啊?我得把我那匹马安顿在马厩里。它浑身是汗。湖边吹过来的风冷得真像镰刀那样割人。”

    还没等到允许,弗里茨就把餐具柜上放着的那盏老式大油灯点着了,接着又四处寻找提灯,像是一个很熟悉这个家的人那样忙碌。

    “把马安顿在马厩里!”约瑟夫应声道,头脑清醒了点,“嗯,你可以把它拴在马厩里,别的也就没有了,因为你甭想找到一点饲料喂它。如今金绵羊客店对客人也好,对牲口也好,可没什么招待呐。”

    “您甭操心,凯斯特先生。我已经从阿尔特诺镇给那匹花斑马带来了晚餐。我早就料到这一点了。哦,那盏角质的旧提灯敢情在这儿呐,还有一小段蜡烛头儿。”老实巴交的弗里茨又奔出去照料他的马。

    “那你打算在这儿过夜吗?”凯斯特问道,一直惊奇地观望着这一连串动作。弗里茨正忙着给花斑马卸下套具,没听见那句话。

    “对,这样可以叫牲口凉快些,”约瑟夫说,绷着脸转向他的女儿,“他想必要在这儿过夜。那他这次没带什么旅客来。他来小店,其实并不讨好。罗森海姆先生要是护送哪位外国阔佬来到本地,今天晚上想必就会去黑山鹰旅店,而不会光临金绵羊客店啦。”

    “那当然啦!”凯琴挖苦道。在察觉别人不公正合理这一方面,谁也没有她敏捷。“咱们拿什么招待那些有钱的旅客呢?您不是刚跟他说过连喂他那匹马的一口干草都没有吗?他真要是把一车旅客都带到这儿来,那该怎么办?”

    “住嘴,冒失鬼。你大概原本就知道他要来这儿吧,你们俩早就串通好了。”

    “爹,您说这话恐怕连您自个儿也不会信吧。”她答道。不过,这种指责并没惹她生气。在这件事情上,她被人大大错怪了,倒也感到坦然自若。凯琴并不在乎自己受到某种程度的冤屈,但是每逢挨到一顿应得的训斥,却往往像惯坏了的孩子那样抱怨一通。这当儿,弗里茨的喊声从马厩那边传来,由于风大而让人听不大清楚。

    “啥事啊?”凯斯特站在门口,冻得直打哆嗦,窥视着暗处,问道。

    “您这间马车房从来也没有个锁吗?”弗里茨大声喊道。

    “锁!老天爷!没有;没有什么值钱的玩艺儿可锁,要锁干什么。”

    “哎呀,可我赶巧有些东西要锁起来。您瞧!”他在对屋门槛那儿举起那盏闪烁的提灯,好照亮那辆满载箱笼的轻便马车。

    “你是怎样把这辆马车弄进去的?”凯斯特问。

    “容易得很嘛,我没把这匹花斑马身上的套具卸下来之前,先让它倒退进去。这扇门够宽的。可我不能把东西就这样通宵留在这里。总得放在安全的地方才好。”

    “嗐,”约瑟夫嘲笑道,“它们真是那么贵重吗?”

    “当然是啊,”弗里茨答道,“凡是别人托管的东西都是贵重的。人家现在把这些东西托付给我照管呐。您要是没法把这扇门锁上,我就只好通宵待在这儿看守啦。”

    凯斯特的态度开始缓和下来。他抽冷子发一阵子脾气,往往给他带来不少麻烦,不过一向持续不久。这当儿,他原本就喜欢弗里茨的心情又冒头了,小伙子直爽的态度也招人喜爱,于是他让步了。

    “不,不,咱们总会想个更好的法子,”他说,“你要是那样待一夜,明天清早准保冻死。都是些什么玩艺儿啊?沉得卸不下来吗?”

    “一点儿也不沉;不过把它们卸下来,明天早上再装上去捆好可够费事的,我真不想重新折腾一遍。可是,”他瞥一眼约瑟夫老头儿那种无能为力的神情,又补充道,“整宵站在这儿瞎唠叨也一点用都没有,是不是?好咧!一不做二不休,多干点活,少干点活,也害不死我。劳您驾,给我举着这盏灯,我就请您帮这点儿忙。”

    于是,弗里茨铆足劲儿干起来,把绳索扣结解开,没多会儿就把那些行李统统卸了下来。

    “瞧!卸下来总比装上去容易得多,”他笑着说,“人世间能叫人这样夸口的事并不多。”那些行李包括两只挺沉的箱子和一个小方皮匣子。靠店老板的帮助,弗里茨把它们都拖进庭院,堆放在厨房一个旮旯儿里,然后他就在一间后室里马马虎虎洗一下,又回到厨房里,坐下来等候吃那顿为他准备的晚餐,什么饭菜都行。从约瑟夫老头儿呼穷叫苦那个角度来看,端上来的饭菜要比预料的好得多;弗里茨·罗森海姆一边吃,一边讲他为什么在这年终时分驾一辆单马马车走这趟山路,车上也没搭旅客。原来那对外国夫妇,就是劳里叶导游上次陪同坐弗里茨那辆马车的老爷和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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