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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这首诗很好地表达出了躺着看木瓜和忘掉尘世的感情。没有出现木瓜,没有出现大海,只要感情出来就算很好了。正在高高兴兴吟咏的当儿,忽然有人大声咳嗽了一声,使我吓了一跳。

    我翻身朝发出声音的方向望去,一个男子绕过山岩,从杂木林中走出来。这人头戴着一顶茶色礼帽,帽子形状已经塌陷,倾斜的帽檐下面露出一双眼睛。不知道他究竟带着怎样一副眼神,只是眼珠一个劲地闪动。蓝布条纹长衫的下摆撩起掖在腰间,光着脚,穿着木屐。这样的装扮,叫人无法看出他是干什么的。单从那满脸胡须上判断,他正是一个地道的村野武夫。

    男人刚要顺着山道走下去,一到转弯处又折回来。我想,这次他要按原路回去了,谁知也不是。他又转身回来了。这片草地除了散步的人以外,没有人会这般来往徘徊的了。可是瞧他那副样子是散步的吗?而且这附近也不会住着这样的一个男人。他不时地站住,歪斜着脑袋,有时又向四方张望一番,或者低头沉思一阵。看样子,他像是在等待什么人。我看不出他究竟想干什么。

    我的眼睛再也无法离开这个心神不定的男人了。我不是怕他,也不是想画他,只觉得眼睛离不开他。我的眼睛从右到左,从左到右跟随这个男人转动,突然,他停住了。正在这时候,另一个人物出现在我的视野里。

    这两个人似乎双方都认识,他们逐渐接近了。我的视野也逐渐缩小,最后集中于草地中央一块狭小的地方。两个人背依春山,面对春海,紧紧靠在一起了。

    男子当然还是那个村野武夫,对方呢?对方是个女子,她是那美姑娘。

    当我看到那美姑娘的身影时,立即想起早晨那把短刀。她现在莫非也揣着那把短刀?想到这里,连非人情的我也感到毛骨悚然。

    一男一女,相向对立,默默站了老半天,纹丝不动,嘴里也许说着什么,但听不到一点声音。男的不久低下了头,女的转向山那边方向,我看不到她的脸孔。

    山头黄莺鸣啭,女子仿佛在倾听莺声。过了一阵,男子猛地抬起垂下的头,半旋着足跟,不像寻常那副样子。女子飒然敞开胸怀,又转向海的方向,腰带之间似乎闪现出那把短剑来。男子昂然走开,女子跟在他身后走了两步。女子脚上穿着草鞋。男子站住,看来是被女子叫住的。在他回头的一刹那,女子的右手落在腰间。好险哪!

    她倏忽拔出来的不是那把“九寸五”,而是像钱包之类的东西。她把东西交给他,雪白的手里垂着一根长带子,在春风中摇荡。

    她迈出一只脚,手从腰间斜着向上伸出,雪白的腕子里托着一只紫色的小包。这个姿势十分入画。

    用那紫色的小包分开画面,相距二三寸远,再画上一个转过身来的男子。这样安排十分巧妙。可以用不即不离这句话形容这一刹那的情景。女子的姿态似乎要把前面的人拉过来,男子的姿态似乎被一股力量引向后边。实际上他们谁也没有拉着谁,两者之间的联系被紫色的钱包隔断了。

    两人的姿态保持着美妙的协调,同时,两人的面孔,直到衣着都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作为一幅画来看,意味深邃。

    一个是腰圆体胖,肤色黝黑,满脸髭须;一个是面目秀逸,长裙削肩,楚楚动人。一个是龌龊粗鲁,脚蹬木屐的村野武夫;一个是即使身着粗服也显得风度翩跹,体态窈窕的文弱女子。一个是头戴茶色破帽,褴衫掖在腰间的打扮;一个是鬓发光洁,披锦着绣的娇媚模样。所有这些,都是作画的好题材。

    男的伸手接过钱包,两人那种若即若离,似牵未牵的姿势顿时消失了。女的不再牵系什么,男的也不被什么所牵系。我这个画家,直到今天才发现,心理状态对于一幅画的构思会产生多么浩大的影响啊!

    两个人左右分开了,双方已经没有感情上的联系了,作为一幅画也已经支离破碎。男的在杂木林路口回头看了看。女的没有回头望一眼,快步向这边走来,不一会儿走到我的跟前。

    “先生,先生!”

    她叫了两声。真奇怪,她什么时候看到我的呢?

    “什么事?”

    我从木瓜树下探出头来,帽子掉在草地上了。

    “您在这里干什么?”

    “我躺着作诗呢。”

    “您撒谎,刚才您都看到了吗?”

    “刚才,刚才的事吗?我略略看见一些。”

    “呵呵呵呵,干吗略略地看,您尽情地看不就得啦?”

    “我确实看清楚啦。”

    “请到这边来一下,从木瓜树下走出来。”

    我唯唯诺诺离开木瓜树。

    “您在木瓜树下还有未办完的事吗?”

    “没有啦,我想回去。”

    “那好,咱们一块走吧。”

    “行。”

    我又唯唯诺诺回到木瓜树下,戴上帽子,收拾好画具,跟那美姑娘一起走出草地。

    “您画画了吗?”

    “没有画成。”

    “您来到这里连一幅也没有画吗?”

    “嗯。”

    “您是专门来作画的,现在一幅未画,不感到没个着落吗?”

    “不,有着落。”

    “是吗?为什么?”

    “为什么?有着落。画与不画,都有着落。”

    “您说俏皮话哩,呵呵呵呵。真是个乐观性子。”

    “既然到这种地方来,心情再不乐观些,那还有什么意思呢?”

    “不管到哪里,都必须乐观地生活才行。刚才那样的事情,我并不因为被人看到而觉得难为情。”

    “没有什么难为情的。”

    “是吧,您看到刚才那个男人是怎么想的呢?”

    “依我看,他不像是有钱的人。”

    “呵呵呵,叫您说准啦!您真是个高明的相面先生。那男的家境贫穷,在日本呆不下去,是来向我要钱的。”

    “哦?他是打哪儿来的?”

    “打城里来的。”

    “原来是从很远地方来的,那么他要到哪儿去呢?”

    “听说要到满洲去。”

    “去干什么呢?”

    “去干什么?不知是捡钞票还是去送死。”

    这时,我抬起头朝女子瞥了一眼。她嘴角上淡淡的笑影逐渐消失了。我不知她是什么意思。

    “他是我的丈夫。”

    女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然砍下这一刀来,给了我出其不意的打击。我当然没有想到她会说出这种话来。她自己恐怕也没有考虑要坦露到这种程度。

    “怎么样,您听了大吃一惊吧?”女子说。

    “嗯,确实有些吃惊。”

    “不是现在的丈夫,是已经离了婚的丈夫。”

    “怪不得,那么说……”

    “就是这些。”

    “是吗?那山上的橘树园里有一幢漂亮的白墙房子,那地方很好,到底是谁的家呀?”

    “那就是我哥哥的家,回去时咱们顺便去看看吧。”

    “你有事吗?”

    “嗯,他们有些事要我办。”

    “那就一同去吧。”

    走到山路口,没有下山到村子里去,而是立即向右转,又爬了三十多丈远,看到一扇门。进了大门没有直接走入正屋,马上绕过院子。那女子毫无顾忌地走着,我也大步流星地跟在后边。向阳的庭院内种着三四棵棕榈树,围墙下边紧挨着橘子园。

    女子在走廊的一端坐下来,说:

    “请看,多好的景致!”

    “真漂亮啊!”

    房门内寂无人声。女子看样子也不想打招呼,她只是坐着,平静地俯视着橘子园。我有些奇怪,不知道她究竟想干些什么。

    两人都不说话,默默地朝下面的橘子园眺望。时近正午,温暖的太阳照射着整个山坡,橘树叶子承受着阳光的蒸晒,发出耀眼的光辉,叫人目不忍睹。一会儿,后面库房里雄鸡高叫,喔喔,喔喔……

    “哦,已经晌午了,我把事儿给忘啦!久一,久一!”

    女子弯下腰,哗啦一声,拉开紧闭的格子门。里面是十铺席大的空间,春季的壁龛里挂着两联狩野画派[5]的作品。

    “久一!”

    库房那边终于有人回答了。脚步声在格子门对面停下来。门突然拉开,就在这一刹那,一把白鞘短刀滚落到铺席上。

    “呶,这是你伯父为你送行的礼物。”

    她是什么时候把手伸到腰间去的,我一点也没有看到。那把短刀在地上颠簸了两三下,顺着静静的铺席滚到久一的脚边。看来刀鞘太松,刀子露出一寸多长,寒光逼人。

    * * *

    [1] Oscar Wilde (1854——1900),十九世纪末英国唯美主义文学的代表作家,提倡“为艺术而艺术”的主张。著有童话《快乐王子集》,剧本 《温德米尔夫人的扇子》等。

    [2] Frederick Goodall (1822——1904),英国画家。

    [3] 即藤村操(1886——1903),旧制第一高等学校学生。1903年5月22日于日光华严瀑布投水自杀。作者是该校的英文教师。

    [4] 原文照录。

    [5] 狩野正信(1434——1530)开创的画派。画风豪放,绚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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