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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本小说网 www.qbshu.com,最快更新春分之后最新章节!

    一

    敬太郎对最近一段时间没有多大进展的活动和奔走已经有点厌倦了。他自己也清楚,如果仅仅是到处奔走而消耗点体力的话,倒也不会感到吃不消,因为他天生就有一副健壮体格;可随着碰钉子次数的增多,身体上的苦头还在其次,首先是大脑渐渐地不听使唤了。他碰到的钉子包括:自己的志愿报上去以后就一直悬在那里,毫无进展;或者刚刚挂上钩正要采取行动时,一下子又落空了。因此,今天晚上便借着稍感烦闷的心情,有意识地连着咕咚咕咚喝了几瓶本来并不想喝的啤酒,试图尽最大可能从自己身上引出痛快的情绪来。可是,一种故意借酒浇愁的自我意识却始终在头脑里作祟,最后只好叫来女佣把这些东西统统撤走了。女佣一看到敬太郎的脸色就说:“哎呀,田川先生!”接着又添了一句,“真是的……哎呀!”敬太郎摸着自己的面颊说:“红了吧?这么好看的脸色总让电灯照着实在太可惜了,还是趁早睡觉。你顺便把床给我铺上吧!”看女佣好像还想回敬两句,他便故意躲到走廊去了。就这样,当他从厕所回来钻进被窝的时候,口里还在自言自语:“啊,眼下还是养养神吧。”

    敬太郎半夜里醒过两次。一次是因为口渴,一次是因为做了梦。当他第三次睁开眼睛时,天光已经大亮了。敬太郎刚意识到:世界又动起来啦!口里随即嘟囔着“养神,养神”,转眼又睡着了。接下来,那个不识时务的座钟发出的当当声,毫不客气地钻进了耳膜。这第四次醒来之后,无论敬太郎怎么努力,也终于无法入睡了。没有办法,只好躺在被窝里吸起香烟来。吸了一半左右,敷岛牌香烟的烟灰掉了下去,弄脏了雪白的枕头,然而他还是不想动一动。后来由于从东边窗户射进来的强烈阳光照得心里很不舒服,头也有点发疼,这才自认晦气地勉强爬出被窝,嘴里叼了根牙签,手提毛巾朝澡堂走去。

    澡堂里的时钟已经过了十点,冲澡的地方早已拾掇一空,连一只小桶也不见了。浴池里只有一个人侧身泡在水里,两眼望着从玻璃窗射进来的光线,十分轻松自在地哗啦哗啦地洗着。这个人就是和敬太郎住在同一公寓的森本。敬太郎首先朝他问候:“呀,你早!”对方也跟着应酬了一句:“啊,你早!”然后又说道,“怎么搞的,现在还叼着根牙签?简直是胡闹!对啦,昨天晚上你房间里好像没有亮灯啊?”

    “天刚擦黑的时候我那屋就一直灯火通明嘛!跟你不一样,我可是个品行端正的人,很少在晚上出去寻欢作乐的。”

    “完全正确。你很坚强嘛!坚强得令人羡慕哩。”

    敬太郎倒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了。他看看森本,只见对方依旧把胸口以下的部分泡在水里,不厌其烦地哗啦哗啦地洗着。而且脸上的表情还相当认真。这是个看上去无忧无虑的人,胡须被水湿得失去了原样,一根一根地都向下垂着。敬太郎瞧着他这副模样,口里问道:

    “我倒无所谓,可你是怎么搞的?怎么不去上班了?”

    敬太郎这么一问,森本才懒洋洋地两臂交叉地趴到浴池沿上,托着下颏,仿佛头疼似的答道:

    “机关休息。”

    “为什么?”

    “不为什么,是我要休息。”

    敬太郎好像无意中发现了自己的一个难兄难弟,于是脱口问道:“也是养神吗?”对方答道:“嗯,养神。”仍旧把身子趴在浴池沿上。

    二

    当敬太郎坐到冲澡盆旁边让搓澡人给自己搓澡时,森本那泡得发红的身子才像冒烟似的整个露出了水面,他脸上现出一副十分舒服的样子,四平八稳地盘腿坐到冲澡台上。刚刚坐定,他又开口称赞起敬太郎的一身肉来了:

    “你的身体蛮好嘛!”

    “这还是最近已经瘦了不少呢。”

    “哪里哪里,一天天瘦下来的是我嘛!”

    森本砰砰敲着自己的肚皮给敬太郎看。他的肚皮朝里凹陷着,好像被什么东西往后背那边拉过去了似的。

    “反正干哪行都不轻松,身体都会搞垮的。当然啦,不会保养也有很大关系呢!”说完,森本好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哈哈大笑起来。

    敬太郎有意附和着说:“今天刚好我也得闲,咱们好久没聊天了,怎么样,再给我讲讲你过去见过的世面吧?”

    “好,可以。”森本立即很感兴趣地答应下来。然而只是口头上答得爽快,行动上却完全相反,不仅仅是缓慢,那架式简直就像浑身的筋骨都给热水烫得动弹不成了。

    敬太郎喀哧喀哧地洗完打满肥皂的头,然后又把发硬的脚掌和手指缝搓洗了一阵。在这段时间里,森本一直盘腿坐着,根本没有要洗什么地方的意思,最后只像跳水似的扑通一声又把他那干瘦的身子泡进洗澡水内,接着又几乎与敬太郎同时擦着身子上来了。

    “偶尔来这么一次晨浴,真是又干净又爽快哩。”森本口里说道。

    “嗯。不过你那不叫洗,而是地地道道的泡,所以那种体会恐怕就更深了。你不是为了讲究卫生而入浴,而是为了贪图舒服来洗澡的。”

    “我这种洗法倒不像你说的那么复杂,反正在这种时候又洗身子又搓澡的我嫌麻烦。总是身不由己地迷迷糊糊泡进水里,又迷迷糊糊地上来了。说起洗澡的方法来,看你那卖力气劲儿简直能抵得上三个人。从头到脚,从上到下,简直是一处不漏地洗了个遍。而且还要用牙签把牙缝剔个净光。对你那种细心劲,我算佩服到家了。”

    二人一起走出澡堂门口。森本说要买卷纸,得多走几步路到大马路上去,敬太郎也愿意奉陪。从小巷往东拐过去之后,路突然不好走了。昨天晚上那场雨把地面淋了个透湿,从今天一大早起,车马行人压过来踩过去的,路上到处都是泥浆,他俩又厌烦又鄙夷地朝前走去。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但给人的感觉却是:从地面上蒸发上来的水汽直到这会儿仍贴着地皮在微微地飘来荡去似的。

    “今天早晨的这番景致看来是想让你这爱睡懒觉人的一饱眼福的。你瞧,现在已是红日高照了,可雾气却一点也没有消散。从这边望过去,电车里的乘客就跟映到窗子上的影子一模一样,一个一个都能分得很清楚。再加上太阳刚好在正前方,看上去那些人全都跟不可捉摸的妖怪差不多,简直是一大奇观哩!”

    森本边说边走进一家纸铺子,随后又用手轻轻按着让卷纸和信封塞得鼓鼓囊囊的胸口,从里面走了出来。等在门外的敬太郎立即转身朝刚才来的那条路走去。二人就这样一块儿回到了公寓。换上拖鞋咚咚地踩着楼梯来到楼上,敬太郎手疾眼快地拉开自己房间的拉门,口里邀请森本:“来,请进!”

    “快开午饭了吧?”没想到森本先犹豫了一下,然后才跟敬太郎走了进来,看他那随随便便的态度,简直就像跨进自己房间似的。进来后又说:“从你这房间看到的景色总是那么美呢!”说着自己动手打开拉窗,同时把一块湿毛巾搁到了带栏杆的走廊地板上。

    三

    对于这位体瘦如柴、但从不得什么大病、每天都要到新桥火车站去的森本,敬太郎老早就抱有某种好奇心了。森本已经过了而立之年,至今还过着独身寄宿生活,每日到火车站上班。但他究竟在车站担任什么职务、从事什么具体工作,却从来没有向他本人打听过,也从来没有听他主动谈到过,因此对于敬太郎来说,这一切都还是个未知数。尽管也曾偶尔到火车站去送过人,但每次都因站里人员混杂,忙忙乱乱得根本顾不上把森本和车站联系到一起。说起来,也是森本没有机会在敬太郎的视野之内露面,从而证明自己的存在。他俩之所以能不知不觉地发展到彼此搭腔或闲聊的伙伴关系,恐怕也只是由于长期关在同一公寓而互相同情罢了。

    所以,敬太郎对森本所抱的好奇之心,与其说是对他的现在,莫如说是对他的过去更为合适。有一次,敬太郎曾听森本亲口讲过他当初本是一个显赫家族的少爷。也曾听他讲到过自己的老婆,以及与他老婆生的已经死去的孩子。敬太郎至今还记得他当时说过的一句话:“那小东西死得正好,我倒觉得这下子能轻松啦。因为山神作祟实在够怕人的呢!”而且敬太郎也没忘记当时还有过这么一件滑稽事,听完森本这句话后,他曾反问道:“山神是什么呀?我没听懂。”森本告诉他:“这是一个中国词嘛!就是山上的神。”只想到这些,敬太郎就觉得眼前已经恍若出现了笼罩森本以往经历的浪漫色彩,而这种色彩恰似彗星那条长长的尾巴,若隐若现地闪着光芒。

    除了有关与女人发生纠葛之类的艳闻轶事之外,森本还是各种各样冒险故事的主角。比如:他曾去过属于桦太岛的海豹岛,虽然在那里没有打成海狗,但似乎确曾在北海道的一个什么地方打过鲑鱼并赚了一大笔钱。他还说自己曾亲自到处宣传四国岛上的某条山脉里产锑,不过不久连他本人也承认那里根本没有什么锑,所以估计鲑鱼的事也不会是真的。而最离奇的是他那个建立桶嘴公司的计划,据说这是从东京做酒桶嘴的匠人非常少这一点上受到启发的,后来好不容易从大阪召集了一些匠人,结果都因为与他们发生矛盾而告吹了,以至直到现在一提此事他还遗憾不已。

    许多事实都轻而易举地证明,离开生意经谈起现实社会的一般新闻时,他也同样有着非常丰富的素材。他说,从筑摩川上游的某个地方隔河朝对岸的山上望去,大白天就能看到有黑熊在岩石上睡觉。这类故事好像还有几分可信,而有些事被他一渲染就更神乎其神了。比如,据他说,信州户隐山上有一个叫“奥院”的地方,那里十分险要,普通人根本爬不上去,然而令人吃惊的是,“有一个瞎子却登上了它的最高点”。平时要想到那里去参拜,无论多么善于登山的人也必须在半山腰处休息一晚,森本本人也无可奈何地在爬了二分之一的地方点起篝火驱赶夜里的寒气。正在这时,却从下面传来了铃声,他感到十分奇怪。不一会儿工夫,铃声越来越近,接着有一个头剃得光光的卖唱盲人爬了上来。而且,据说这个卖唱的盲人还向森本道了晚安,然后又急步向上爬去了。这使敬太郎感到异乎寻常地费解,仔细一问,才知道原来那盲人还跟了一个带路的。带路人腰上挂了一个铃铛,跟在后头的盲人则是凭着铃声才爬上来的。听到这个解释,敬太郎才勉强有点相信,不过心里仍觉得这个故事未免太玄了。

    然而,还有更玄的故事从他那杂乱的胡须下面煞有介事地讲了出来,听上去已近乎妖魔鬼怪般的无稽之谈了。据他讲,有一次他经过耶马溪的时候,顺便爬到山上的罗汉寺去看了一下,傍晚才急急忙忙沿着唯一的一条两旁栽满杉树的山路往山下走,路上突然与一个女子擦肩而过。那女子脸上抹着粉,涂着口红,头上梳着参加婚礼时的发式,身穿底摆带花的长袖和服,腰上系了一条很厚的腰带,脚下穿着一双草鞋,孤身一人急匆匆地朝山上罗汉寺方向走去。照理说,这样一位浓装艳抹的女子是不会到寺院去办什么事的,更何况当时已经山门紧闭。然而,她却一个人顺着昏暗的山路朝上走去。在一般情况下,敬太郎每次听到这类故事时,都只是在嘴里“噢”上一声,脸上露出微笑,好像在说这事不可靠。尽管如此,却每次都照例做出一副相当感兴趣的样子,装出紧张的神态,洗耳恭听森本讲得天花乱坠的故事。

    四

    敬太郎估计森本今天也会照惯例讲起类似以往讲过的那些故事,所以才特地绕路跟他一起从澡堂回到公寓来的。尽管森本年纪并不大,可他给人的印象却完全是一个差不多经历了所有人生坎坷的人。他的这种经验之谈,对于今年夏天刚刚走出校门的敬太郎来说,不仅具有相当的吸引力,而且听着听着还觉得很受启发。

    而敬太郎本身还很年轻,生性就喜欢浪漫情调,讨厌平庸无奇。记得当初东京《朝日新闻》上连载一个叫儿玉音松的人的探险故事时,他每次都迫不及待地等着阅读,那种热心的劲头简直就像一个稚气十足的中学生。其中有一段描写音松老兄与从洞穴里蹦出来的大章鱼进行搏斗的故事。他对这段故事异常感兴趣,曾兴致勃勃地跟本学科的一位同学谈到过:“你瞧,他用手枪朝章鱼的大脑袋砰砰连发了好几枪,可章鱼皮光溜溜的,滑得很,岂不是毫无用处吗?因为据说当时从领头的大章鱼身后又游出来一大群小章鱼,它们从四面八方游过来,把音松围到了正中,正以为它们要采取什么行动呢,哪知它们却停在原地十分热心地看起谁胜谁负的热闹来啦!”听到这儿,那位同学便半开玩笑地说:“反正像你这样的活宝是不准备接受文官考试并规规矩矩在社会上生活一辈子的,干脆毕业后到南洋去,从事你所喜欢的捕章鱼工作怎么样?”打那以后,“田川捕章鱼”这句话就在朋友们中间流传开了。前不久从学校毕业以后,敬太郎一直马不停蹄地到处寻找能走上社会的职业。即便是在这种情况下,每当那些同学遇到敬太郎时,也仍然要习惯性地问上一句:怎么样啊,捕章鱼成功了吗?

    到南洋去捕章鱼,就算敬太郎再怎么是活宝,也未免有点太离奇了,因此他根本拿不出勇气来认真考虑加以实施。不过,对于种植新加坡橡胶林之类的事业,他倒是在学生时代就曾计划过的。当时,敬太郎曾多次想象自己栽种橡胶林的情景:在那广阔无垠的田野上,几百万株橡胶树郁郁葱葱地生长着,简直一眼都望不到边,正中央建起一幢带阳台的平房,而自己就以橡胶园主的身份每天在那里饮食起居。照他的打算,那平房的地板将有意识地不作任何装饰,只在上面铺一张特别大的虎皮。墙壁上要嵌上水牛角,挂上一杆长枪,再在下面放上一把收入锦套的日本刀。宽敞的阳台上放上一把藤椅,自己则头缠雪白雪白的毛巾躺在上面,悠然自得地一口接一口地吸着香味浓郁的哈瓦那雪茄。不仅如此,在他的想象里,自己脚下还应该蹲着一只苏门答腊产的黑猫。这只黑猫的外形十分奇特,脊背高高耸起,拖着一条比身躯不知要长几倍的尾巴,皮毛柔软得宛如天鹅绒,两只眼睛长得金黄金黄的。他在脑海里对未来的生活图景尽情地做了一番令人心醉的描绘之后,便真的着手从经济上做起核算来了。然而,尽是意想不到的事,首先,要借到种植橡胶树的土地,非得花费相当长的时间和经过十分烦琐的手续不可。其次,把借到手的土地开垦出来也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第三个问题是,平整土地和栽种橡胶树所需的费用竟多得出人意料。最后还会遇上一件事,就是不仅要不断雇人除草,而且树苗要生长六年以后才能产胶,在这么长的时间里只好像傻瓜一样眼巴巴地守着它们。估计到这一步以后,敬太郎已经充分意识到种植橡胶林的计划还是下马为好。再加上恰巧在这时那位帮他出了许多主意的“橡胶通”吓唬说:从现在起过不了多长时间,新加坡生产的橡胶就会超出全世界的需求量,到那时橡胶园主们肯定会惊慌失措的。鉴于上述种种理由,打那以后敬太郎连橡胶的胶字也不敢提了。

    五

    不过,他的猎奇心理却并没有因这些事而有丝毫的减退。他身居市中心,不仅以在脑海里经常想象远处的人和国家为乐趣,而且对每天在电车上碰到的普通女子或散步路上偶然相遇的一般男人,也都要逐一琢磨一番,看这些人的大衣里面或外套袖子里是否藏着什么超乎寻常的新奇物件。同时脑子里还产生一个冲动,总想把人家的大衣或袖子翻开,哪怕一眼也好,瞧瞧那里面究竟有什么稀罕玩意儿,然后假装无意了事。

    敬太郎的这种癖好似乎由来已久。当他还在高中时,英语老师曾把斯蒂文生的《新阿拉伯故事》作为教材让他们阅读,从那时起他的脑子里就渐渐滋长了这种念头。本来他是最讨厌英语的,但自从开始阅读《新阿拉伯故事》以后,每次都积极预习,只要被叫起来朗读,还必定同时给翻译过来,由此也能看出他是多么喜欢这本书了。有一次,他在兴奋之余竟忘记了小说与现实的差别,表情十分认真地向老师发出了疑问:“十九世纪的伦敦真发生过这种事吗?”那位老师不久前刚从英国回到日本,听到这句问话便从黑色麦尔登呢晨礼服的屁股兜里掏出一条麻布手帕擦了擦嘴唇,同时答道:“岂止是十九世纪呀,现在恐怕也还有呢!伦敦实在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城市。”敬太郎眼里当即放出惊异的光芒。当时那位老师又离开座椅讲了这样一段话:“当然喽,作家毕竟是作家,也许因为他们对事物的观察总是与众不同,即使对同一件事的解释也自然而然地跟普通人不一样,因此才创作了这样的作品。其实,斯蒂文生这个人只要看到一辆正在马路边等待乘客的马车,就能从这辆马车身上敷衍出一段爱情故事呢!”

    说到在马路边等待乘客的马车和爱情故事,敬太郎就有点糊涂了,但他还是下决心问了一下具体情况,最后总算弄明白了。从此以后,纵使在这平凡至极的东京的随便什么地方闲逛,只要见到马路边有一辆正在等候乘客的极其普通的人力车,敬太郎脑海里也每次都要泛起一连串的联想:一会儿想到也许这辆人力车昨天夜里就曾拉了一个带着尖刀要去杀人的乘客,一溜烟地从路上跑了过去;一会儿又想象车帘里或许藏着一个漂亮女子,为了躲开从后面追上来的人,使她能赶上往相反方向开去的火车,正在飞快地拉她到某个火车站去。敬太郎就这样一会儿紧张、一会儿平静地陶醉在自我想象里。

    随着这种想象一次又一次地出现,敬太郎思想深处便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个念头,既然社会现实是如此纷繁复杂,纵使不能与自己的主观臆测完全吻合,至少也该在某个场合碰上一件给自己以强烈刺激的非同寻常的新鲜事吧。然而,自从走出学校大门以来,他的生活内容就只是坐电车和带上介绍信去拜访素不相识的人这样两件事,根本没有什么其他特别值得一提的文学素材。对于每天都要见到的公寓里女佣的面孔,他已经看腻了。公寓里每天吃的菜,他也吃够了。除去穿衣吃饭问题之外,为了打破这种单调的生活内容,顶多还能谈谈“南满铁道株式会社”要成立啦,或是在朝鲜设置总督府问题要解决啦之类的消息,这样也就能使生活得到几分调剂了。但当他终于弄清这两件事都不是短时期内能解决的问题以后,便情不自禁地愈来愈感到眼下的平淡生活似乎与自己的无能还是密切相关的,因此更加茫茫然了。由于这个缘故,为糊口而到处奔波的劲头自不消说,甚至连那种以悠闲自得的心情坐在电车上漫不经心地探索别人身上秘密的兴致也消失殆尽,所以昨天晚上才放开肚量喝了一通平时根本不感兴趣的啤酒,然后才钻进被窝里睡觉的。

    在这种情况下,能够见到具有丰富的非凡经验却又不得不称其为平凡人的森本,对于敬太郎来说,不啻是一杯优质兴奋剂。而敬太郎不惜绕路随森本去买卷纸,后来又把他领进自己的住室,其原因也正在于此。

    六

    森本在窗户旁边落座,朝下面眺望了一会儿。

    “从你这间屋子看到的景色总是那么美呢!今天尤其好看。你瞧那一碧如洗的蓝天与地面的交接处,到处都是一团团色彩鲜明的暖融融的树丛,树丛和树丛之间又露出鲜红鲜红的砖墙,这景致实在可以构成一幅画。”

    “是啊。”敬太郎只好这样应和了一句。接下来,森本将双肘支在窗边,瞧着从窗外伸出去的那条一尺多长的走廊地板说:“这里总该放上一两盆花嘛,否则可就太不够味啦!”

    敬太郎觉得这话不无道理,但他已经再无兴趣重复应和一声“是啊”,因此便问道:“你对绘画和盆栽也很在行吗?”

    “‘在行’这个词可有点不敢当。我是根本不配这两个字的。你那样问也可以理解,不过……不过在你田川老弟面前我可以说,你别看我这个样子,以前也曾摆弄过盆栽,养过金鱼,有一阵子对绘画也很喜欢,还常常画上几笔呢!”

    “你是无所不能哩。”

    “无所不能者全是碌碌无为之辈,我也终于成了这号人了。”

    森本用这句话给自己做了结论,两眼瞧着敬太郎。他的面部表情还和以往一样,几乎没有显露出任何激动的情绪,既不对自己的过去表示后悔,也不对自己的现在表示悲观。

    “不过,对于你那些花样繁多的经验,我倒是一直想去体验一下呢,哪怕很少一部分也成。”

    敬太郎十分认真地这么一说,森本马上把右手举到眼前,像个醉汉似的朝他使劲往左右两边摆了几下。

    “那就太糟了。人在年轻的时候————不过话又说回来,看上去你和我年纪也差不多————总之,年轻时总是想干点与众不同的事业的。可是,干完之后再来想想,总觉得是办了傻事,实在是太不值得了。像你这样的人,来日方长嘛!只要循规蹈矩,将来还是前途无量的。最关键的问题是,假若你有气壮山河的志向,或者打算干一番反潮流的事业,却被人说成野心十足、企图谋反,搞成险恶局面的话,那就无异于成个逆子贼臣啦!说到这儿,我倒想起一件事来,最近老想问问,因为忙却总也没问成,你找工作的事怎么样了?找到什么好差事了吗?”

    为人厚道的敬太郎垂头丧气地老老实实地做了回答。最后又补充了一句:“反正情况就是这样,眼下是毫无指望,我也不想再东奔西跑了,准备休息一段时间再说。”森本脸上现出有点吃惊的神色,说:“怎么?最近连大学毕业生都找不到稍微像点样的工作啦?真是萧条得可以呢!不过也很自然,因为现在已经是进入二十世纪的明治四十几年了,原因肯定出在这上面。”

    说到这里,森本略微歪头现出沉思的样子,好像在细细回味自己刚刚讲过的一番道理。看到对方的这副模样,敬太郎倒也不觉得有什么滑稽可笑之处,不过暗地里却在琢磨,这位森本是心里有所指才故意这么讲的呢,还是因为不学无术才只好用这种方式来表达的呢?谁知森本却一下子把歪着的头直了起来。

    “怎么样,如果你不反对的话,索性就到铁路部门去吧?若想干的话,我可以帮你说说看。”

    敬太郎再怎么富于幻想,也从来没指望能靠眼前这位森本先生得到什么好位置。不过,对于讲得如此轻巧的森本先生的好意,敬太郎也并没有抱有偏见地认为他这是在戏弄自己。没办法,他只好苦笑着叫来女佣命她备酒,然后又吩咐说:“把森本先生的午餐也拿到这里来。”

    七

    森本推辞说,由于身体的原因,近来很少喝酒。尽管如此,只要把酒斟上,每次他都是一饮而尽。而到了最后,口里说不要喝了吧,手上却取过酒壶给自己斟起来了。他这个人平时总是一副文静中带有某种逍遥自在的派头,但随着一杯杯进肚,看来那文静的风度今天也让酒劲给破坏了,逍遥自在的派头则似乎也一点一点地失去了控制。连他自己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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