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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本小说网 www.qbshu.com,最快更新虞美人草最新章节!



    “你不是决定要真诚待人么……那就最好在我面前干净利落地斩断和藤尾小姐的关系!带小夜子过去就是要让她做见证。”

    “带她去也可以,但这样做会叫人很下不来台……能不能尽量温和点……”

    “我也不想叫人下不来台,但为了帮藤尾,这样做也是迫不得已。就她那种性格,用寻常的手段根本无法改变。”

    “可是……”

    “你是不是想说这样做会有损你的名誉?事情已经到了这种窘境,你还在磨磨蹭蹭地顾忌名誉啦面子啦什么的,说明你还是只想做表面功夫。你不是刚才还说要真诚待人么?什么是真诚待人?要我说,真诚待人归根结底就是要拿出实际行动。光是嘴上说真诚待人却不行动的话,那就只有嘴上变真诚了,实际整个人并没有变真诚。如果你想告诉别人说你这个人已经变真诚了,你不拿出实实在在的证据给别人看,再怎么说也不顶用……”

    “那我就拿证据给别人看!当着大庭广众的面也无所谓,我照你说的做!”

    “太好了。”

    “对了,我全都如实告诉你……其实今天我们约好了去大森……”

    “去大森?跟谁?”

    “呃……跟刚才提到的那个人。”

    “藤尾小姐?约的是几点?”

    “约好三点钟在火车站碰头。”

    “三点……现在几点了?”

    咔嗒。宗近的背心口袋内恰好响起一声。

    “已经两点了……反正你不会去的吧?”

    “我不去。”

    “藤尾小姐独自一个人去大森不大可能吧,你就待着不要去赴约,超过三点钟她应该会自己回来的。”

    “哪怕晚一分钟,她也不会继续等的,肯定会马上返回的。”

    “这样正好……哟,外面下雨了。你们约好下雨也去么?”

    “是的。”

    “这雨……看来一时半会儿不会停……不管怎么样,先写封信把小夜子小姐请过来。我父亲肯定已经等急了,放心不下哩。”

    豪雨斜斜地猛下,一点也不像春天的雨。天空之穴深不可测,从那深邃的穴中无休无止地射出不计其数的雨丝倾注到地面,天气倏瞬间冷到令人恨不能抱只火盆。

    信在噼里啪啦的雨声中写就。当车篷摇来晃去地载着送信人一溜烟消失在雨中时,小说不得不移笔另叙。先前从宗近家大门奔出的第二辆人力车此刻早已抵达孤堂老人租住的屋子,正在努力完成其使命。

    孤堂老人发着烧躺在被窝里。他背对珍藏的义董画轴躺着,小夜子在一旁替父亲额头敷上冰袋,好让他退烧。小夜子蹲在枕边,哭得红肿的双眼盯着冰袋,似乎在细数扎口处的褶皱。她垂着头不肯抬起。宗近父亲在距离铁线花纹被褥二尺远的地方四平八稳坐着,粗大的膝头越出坐垫,轻轻抵在榻榻米上。与面黄肌瘦的孤堂老人比起来,他的脸庞显得威风凛凛。

    宗近老人嗓门依旧响亮,孤堂老人的声音也比平常高。两人正在说着话。

    “……其实是因为这个,我才突然登门拜访,您身体欠佳我还来叨扰您真是不好意思,不过实在因为事情紧迫,请您千万不要怪罪。”

    “不不,您看我这副很失礼的样子,我才过意不去哩!照理应该起来跟您打招呼……”

    “哪里哪里,您就这样躺着,我们说起话来反倒更轻松。这样正合我意。啊哈哈哈!”

    “您真是太亲切了,还特地来跑一趟,实在不好意思啊!”

    “哎————您用不着客气。这要是放在往昔,就像那句话说的‘武士帮武士’嘛,啊哈哈哈!说不定哪天就轮到我受您照顾了。不过,您时隔这么久又搬回东京来,想必有诸多的不便,让您犯难了吧?”

    “离开整整二十年了。”

    “二十年?哎呀呀,那真是太长了!您在东京有没有亲戚?”

    “跟没有差不多,相互间好久没联系了。”

    “是这样啊?那么说,你们能仰赖的只有小野先生一个人了?这真是,太不像话了。”

    “是我们自己犯傻。”

    “不过,还可以想想办法补救,您不用太担心。”

    “我没啥好担心的,是我们自己做了傻事嘛,刚才我也对我女儿说了,这一切都是报应。”

    “可是,难为了您这么多年来一片苦心,现在却要狠心放弃,未免可惜,您看是不是就交给我们来处理?我儿子也说过他一定会竭尽全力来处理好这件事的。”

    “你们的好意实在是不胜感激。不过,既然对方不愿意娶,我女儿大概也不想嫁,就算她想,我也不会答应……”

    小夜子轻轻拿起冰袋,用手巾仔细擦拭父亲额头上的水渍。

    “先停一停,不要敷了……小夜子,你不嫁给他也行吧?”

    小夜子将冰袋放回盆子。她两手撑着榻榻米垂下头,整个脸庞几乎将盆子遮住,眼泪扑簌簌滴落在冰袋上。孤堂老人一面说着“不嫁给他也行吧?”一面将贴在枕上的花白脑袋朝后半转过来,恰好看到眼泪滴落在冰袋。

    “您说的有道理,有道理……”宗近老人赶忙连声应和着。

    孤堂老人将脸转回,他闪着湿润的眼睛盯住宗近老人,隔了小半晌才说:“只是,如果因为这样致使小野和那个叫藤尾的女孩结婚,您儿子就太可怜啦。”

    “不……那个……您完全不必担心,我儿子已经决定不娶她了……应该不会……不,肯定不会娶的!就算他想娶,我也不答应,我绝不会容许我儿子娶一个讨厌我儿子的女孩!”

    “小夜子,宗近老先生也这样说————这跟我说的是一个道理吧?”

    “我……不嫁给他……也可以。”小夜子躲在枕头后面断断续续地说道。噼里啪啦的雨声中,勉强才听得见小夜子的声音。

    “不,这可不行!如果这样做那我特地赶来这儿就毫无意义了。小野先生那边可能也有种种苦衷,暂且先等我儿子捎信过来吧。无论如何,就像我刚才说的,但愿他的劝说小野先生能听得进……夸自己的儿子这样那样的可能有点滑稽,不过那小子确实是个明白事理的人,他一定会把事情干净利落地处理好,如果他觉得这门亲事退掉确实对你们有益,那他自然会往这个方向劝的……虽然我和你们初次见面,但是请你们务必相信我……这个时候应该有信儿来了,可是这场不凑巧的雨……”

    一辆人力车顶着大雨咿咿呀呀在小格子门前停住。哗啦门一拉开,屋内顿时明亮起来,一双被雨水浸透了的草鞋踏上脱鞋处。————至此,小说的叙述得转向第三辆人力车了。

    第三辆人力车载着糸子,一路丢下叮铃叮铃的脆响疾奔至甲野家门前。甲野正在书房着手收拾东西,他把书桌抽屉一格格抽出,将不知不觉中积存了一大摞的信件统统撕碎、丢掉,膝旁地板上堆了老高撕碎的残片。甲野踏着凌乱的碎纸片站起身,接下来从抽屉取出一页页写着纤细文字的备忘录,其中也有五六页合订在一起的,大多是洋纸,写的也都是英文,甲野只粗略扫一眼便将其搁在书桌上,有的甚至读不到半行便撇下。不一会儿,书桌上已堆至近一尺高。抽屉基本清空。甲野双手上下夹着废纸走到暖炉旁,随后无声地将它们抛进暖炉,堆叠的废纸一离开主人的手,立刻散乱一地。

    书房中央木桌上有只青铜铸的葡萄叶状烟灰缸,烟灰缸上搁着火柴。甲野伸手拿起火柴,随手摇了摇,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大概盒里只剩下五六根了。接着他折回书桌前,拿起搁在莱奥帕尔迪的诗集旁的黄封面日记本,再走到暖炉前,用大拇指抵着日记本的切口不停地划过,黑墨水和深灰色铅笔的字迹快速掠过眼前,一直翻到黄色封底,他根本不知道到底记了些什么,唯有最后一页上的最后一句话他还记得很清楚,那是昨晚临睡前写下的一联对子:

    入道无言客

    出家有发僧

    甲野狠狠心,将日记本扔到散乱一堆的废纸上,弯腰蹲在炉前。嗤的一声响,散乱的纸片先是安静地无精打采伸着懒腰,随即自下往上被烘热,带着焦煳味的淡烟从纸堆缝隙间腾扬起,纸堆底层开始躁动起来。

    ————喔,还有东西要记。

    甲野直起膝盖,同时飞快地从烟中抢出日记本,纸张已变成了焦褐色。随着呼的一声,炉膛内登时蹿起老高的火焰。

    “哎呀!怎么了?”

    母亲站在门口,惊疑地向暖炉顾眺。甲野听到声音半侧过身,与母亲正面相对,半身映着火光。

    “我觉得冷,所以生火想暖暖屋子。”甲野说罢,又转过身,低头俯视炉膛。燃灼的火焰呈半透明暗黄色,时不时还冒出几缕蓝色和紫色的火焰,交织着袅袅腾起,然后钻入烟道。

    “哦,那你就取取暖吧!”

    此时恰好有四五串雨丝随风袭来,撞上玻璃碎成雨滴。

    “下雨了。”

    母亲没应声,往前走了约三步距离来到屋子中央。她看着钦吾,装腔作势道:“你要是觉得冷,要不要往暖炉里加点煤烧?”

    熊熊火焰腾起一股紫色火舌,摇摇曳曳,很快又熄灭了。炉膛里一片黑乎乎。

    “不用了,火已经熄了。”

    钦吾说罢,转过身背对暖炉,刚好看到挂在壁上的亡父眼眸射下两道有力的闪光。屋外的雨哗哗作响。

    “哎呀呀,信件丢得到处都是……都不要了?”

    钦吾望着地面。撕碎的信件散乱一地,碎纸片上有的只有两三行字,有的只有五六行字,更有甚者撕得只剩下半行字。

    “都不要了。”

    “那我帮你打扫一下。废纸篓在哪儿?”

    钦吾不答。母亲俯身朝书桌下张看,一只西式藤编废纸篓从踏板后面露出少许。母亲弯腰伸手,窗外渗入的亮光照在她的蓝缎腰带上。

    钦吾伸直手向右边,握住罩着防晒套子的椅子靠背,消瘦的肩膀斜拧着,将椅子一点点拖着挪到书桌旁。

    母亲从书桌下拽出废纸篓。她将地板上的信件碎片一片片拾起丢进废纸篓,遇揉搓成团的便仔细展平摊开来看。“他日拜望之时……”丢进废纸篓;“……唯谅察是盼。然若情况允许……”丢进废纸篓;“……委实难以忍受……”翻过来细看起来。

    钦吾用眼角盯视着母亲。他用力握住拖到书桌边的椅背,两只蓝布袜敏捷地站到了白色椅套上,很快两只蓝布袜又跃上书桌。

    “哎,你做什么?”母亲手上捏着信件碎片,从下面仰头望着钦吾,眉眼之间明显露出恐惧的神色。

    “我要取下画像。”钦吾立在书桌上平静地回答。

    “取下画像?”恐惧转成了惊愕。

    钦吾的右手已经搭住烫金画框。

    “等一下!”

    “什么事?”钦吾右手仍搭在画框上。

    “你取下画像做什么?”

    “我要带走。”

    “带去哪里?”

    “我要离开这个家,所以只带上这幅画像离开。”

    “离开?这……就算你要离开,也不用急着取下画像啊。”

    “不行么?”

    “不是不行,你想带走的话可以带走。只是,你也用不着那么着急吧?”

    “现在不取下就没时间了。”

    母亲表情古怪地呆然而立。钦吾双手抓住画框。

    “你说要离开,你是真的打算离开这个家?”

    “真的离开。”钦吾背对着母亲答。

    “什么时候?”

    “马上就走。”

    钦吾双手轻轻晃动几下然后向上托起,脱开钩头钉,画像垂了下来,只剩一根细线将其与墙壁连在一起,如果不小心手一松,细线似乎就要断掉,画像也会坠落在地。钦吾恭敬地双手捧住画像。

    母亲在下面说:“外面正下这么大的雨……”

    “下雨也没关系。”

    “可你至少应该过去跟藤尾道别一声吧?”

    “藤尾不是不在家么?”

    “所以让你等一下不要着急啊。你这样没头没脑地说走就走,不是叫我为难嘛?”

    “我没想要为难您。”

    “就算你没想要为难我,可还有世人的眼睛在看着呢。你想离开的话,也得像像样样地离开呀,要不然不是让我这个做母亲的被人见笑么?”

    “世人的眼睛……”说着,钦吾手捧画像将头扭向身后,柳条细眼盯着母亲看去,随后将视线从母亲身上移开,当转至门口时,突然停住不动了————母亲也害怕地回头看去。

    “啊?”

    仿佛自天而降似的,糸子正安静地站在门口,见二人注意到她便缓缓地躬身行了个礼。当飘起的檐状刘海回复原样时,糸子已经移步来到书桌旁,两只白布袜立定之后,糸子抬起头仰脸笔直望着钦吾说道:

    “我接你来了!”

    “把剪子拿给我。”钦吾站在书桌上朝糸子吩咐道。他向前努着下颌,示意剪子在莱奥帕尔迪的诗集旁边。随着噗的一声,画框离开了墙壁。剪子啪嚓落地。钦吾双手捧着画像在书桌上转过身,脸朝向正面。

    “我哥哥让我来接钦吾先生,所以我来了。”

    钦吾将捧在手里的画像从稍低于眉眼的地方轻手轻脚往下放。

    “帮我接一把。”

    糸子稳稳接在手里。钦吾从书桌上跳下。

    “我们走吧……你雇车来的?”

    “是的。”

    “这画像放得进么?”

    “放得进。”

    “那好。”钦吾再接过画像,便径直往门口走去,糸子跟在他身后。母亲叫住两人:

    “等一等!……糸子小姐也稍等一下……我不知道你到底有什么不顺心的非要离开这个家,可你要是完全不考虑我的心情一意孤行的话,叫我怎么还有脸去见世人啊?”

    “世人怎么看都无所谓。”

    “你怎么能说这种毫不通情达理的话,简直像个不懂事的小孩!”

    “小孩就小孩————假如真能变成小孩倒好了。”

    “你又来了……难道不是我们千辛万苦才把你从小孩培养成一个大人么?这么些年我们付出的辛苦不是三言两语能够形容的,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正是想过了,我才打算离开。”

    “你怎么这么犟呢?……好吧,反正这一切都是因为我没尽到责任才引起的,事到如今我伤心哭泣也好苦口婆心劝说也好都没用……只是我……我怎么对你死去的父亲……”

    “父亲那边您不必介意,他不会怪罪的。”

    “不会怪罪?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固执!不要这么折磨我行不行?!”

    甲野抱着画像,再也不愿搭理母亲了。糸子安静地站在甲野身旁。外面大雨朝屋子砸来,远处风声也辏拢而至,哗————!哗————!声音既响亮又恢宏。甲野默默地伫立在风雨声中。糸子也默默伫立着。

    “你是不是想通点儿了?”

    甲野没回答。

    “我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你还不明白么?”

    甲野依然不应声。

    “糸子小姐,你看他就这副德行,请你回去后把你看到的如实告诉你父亲和哥哥……说真的,让你看到这种实在难以说出口的场面,我的脸都丢精光了!”

    “伯母,钦吾先生想离开这个家,您不如干脆就让他走吧。依我看,您这样强留他也无济于事啊!”

    “连你也这样想,我真是没话可说……恕我不客气地说一句,你还年轻,才会有这种肤浅的想法……他就算想离开这个家,可我们不是远离人烟独自生活在深山老林里呀!像这样想走就走的话,走的人虽然无所谓,可就是苦了留下的人呀!”

    “为什么?”

    “为什么?人言可畏不是么?”

    “不管人家说什么……钦吾先生这么做有什么可以被人说的呢?”

    “要想在这个社会生存,难道不得人之间相互考虑对方、彼此尊重么?世间的情分可比个人的事情更要紧啊。”

    “可是,钦吾先生这么想离开这个家,你不觉得他很可怜?”

    “那才要考虑情分呢。”

    “这样做就叫情分?真是愚昧。”

    “一点都不愚昧。”

    “那钦吾先生怎么样都无所谓是不是……”

    “我可没有说无所谓,我这样做就是为他考虑呀。”

    “与其说为钦吾先生考虑,不如说是为伯母您自己考虑,对吧?”

    “我也是为了对世人有所交代。”

    “我真是没法理解……他想离开,不管世人说什么他最终还是要离开的,这件事根本不会给伯母带来困扰。”

    “可是,下这么大雨……”

    “即使下雨,也不会淋到伯母您身上,有什么问题么?”

    远在火车尚未出现的时代曾有过这样的事情:居住山里的人和居住海边的人争辩,山里人说鱼是咸的,海边人说鱼怎么会有咸味,这场争辩始终停息不下来。除非开通人们称之为“教育”的火车,架设起理性的阶梯供双方自由上下,否则山里人和海边人就永远不可能理解彼此的思想。有时候,如果你不彻底变身为市侩社会的一团糟粕,变得光外表就让人看得眼花缭乱,你就得不到市侩们的认可。哪怕你指出那是谎言是虚伪,对方也绝不会承认,只会始终坚持其市侩主张。————谜女和糸子你来我往的交锋就如两条平行线,始终找不到一个交点。这就犹如山里人和海边人对鱼的基本认识迥然不同,谜女和糸子对于人间的看法从一开始即大相径庭。

    理解山也洞悉海的甲野默默地俯视着二人。糸子说的道理直白得令人无法争辩,母亲的主张则愚俗得令人厌恶。看着眼前这二人一问一答,甲野只是抱着父亲的画像立定不动,并无一点不耐烦之色,也没有丝毫焦虑的神情,更没有不知所措的样子。假如二人的对话一直持续到天黑,他大概也会抱着画像以同样姿势一直站立到天黑。

    这时候,雨中传来招呼声。一辆人力车在玄关前停下来。随着脚步声从玄关那边移近,宗近第一个出现在门口。

    “哟,你们还没走?”宗近问甲野。

    “嗯。”甲野只回答了一个字。

    “伯母也在这儿啊,太好了!”宗近说着一屁股坐下来。随后小野闪了进来,小夜子寸步不离紧跟在小野身后。

    “伯母,这真是下雨天客满天呐……小夜子小姐,这是我妹妹。”

    快活宝一句话既是寒暄又兼介绍。宗近忙着支应;甲野仍旧抱着画像站立不动;小野敛手敛脚,坐也不敢坐;小夜子与糸子两人则只顾着相互俯首鞠躬,一时还来不及亲切地交谈。

    “下着雨,你们都……”母亲强堆出一脸笑容说道。

    宗近旋即接口:“雨下得真大啊。”

    “小野先生……”

    母亲刚开了个头,又被宗近打断:

    “听说小野和藤尾小姐约好今天去大森的,不过他去不成了……”

    “是么?……可是,藤尾刚才已经出发去了啊。”

    “她还没回来么?”宗近满不在乎地问。母亲脸上略显不快。

    “无论如何,现在可不是大森不大森的时候哩。”宗近像是在自言自语,随后又回头招呼其他人:“大家都坐吧!站着会很累的哦。藤尾小姐也差不多快回来了。”

    “是啊,都请坐吧。”母亲附和着。

    “小野,你坐下。小夜子小姐你也坐吧……甲野,那是什么?”

    “那个呀,他把他父亲的画像取下来了,说是要带走……”

    “甲野,你稍等一会儿,藤尾小姐就该回来了。”

    甲野没答话。

    “我替你拿一会儿吧……”糸子低声说。

    “没事……”甲野将手上的画像搁到地板上,斜靠着墙壁。小夜子悄悄低下头望着画像。

    “你们找藤尾是有什么事么?”

    母亲在问。

    “是,有事。”

    宗近在答。

    接下来的时间里,雨仍不停地下,谁都不说话。而与此同时,一辆人力车正载着愤怒的克利奥帕特拉,犹如韦驮天 一般从新桥飞奔而来。

    宗近的西服背心里发出咔嗒一声响。

    “三点二十分。”

    无人回应。

    人力车的黑色车篷弹开千条雨丝,一溜烟似的向前飞奔。克利奥帕特拉的愤怒在坐垫上上下跳踉。

    “伯母,我跟您说点京都的故事吧?”

    人力车一路飞奔,愤怒一路鞭挞在车夫的背脊,恨不能抢在雨脚落地之前追超过它。人力车将横袭而来的风雨迎面斩断,车辕一个一百八十度转身,甲野家大门至玄关前铺排的碎石子路上留下两道被车轮碾轧的痕迹。

    克利奥帕特拉将愤怒全都攒集在深紫色蝴蝶结上,蝴蝶结在钻出车篷时颤动了一记。克利奥帕特拉猛地冲进玄关。

    “二十五分……”

    宗近话音未落,愤怒的化身便犹如受辱女王似的,直直地伫立在书房中央。六双眼睛一齐盯住了那只紫色的蝴蝶结。

    “喔,你回来了!”宗近叼起一根香烟说道。藤尾不屑搭腔跟宗近说一个字。她挺起高挑的背脊,冷峻地扫视着屋内,双眸最后停留在小野身上,两道寒光狠狠地朝他刺去。小夜子躲在架着西服的肩膀后。宗近起身,将刚吸上一口的香烟丢进葡萄叶烟灰缸。

    “藤尾小姐,小野先生没去新桥。”

    “没你的事!……小野先生,你为什么没去?”

    “我要是去了,会愧对自己的良心,一辈子都活不安宁。”

    小野一反常态出词吐气非常爽快利落。两道雷电自克利奥帕特拉眼眸中飞迸,直击小野的额头,仿佛在怒叱小野————别想跟我耍什么滑头!

    “你没有遵守约定,你必须给出个理由。”

    “假如他遵守约定的话,事情就会变得不可收拾,所以小野先生才打消了主意。”宗近解释道。

    “你闭嘴!小野先生……你为什么不去?”

    宗近向前跨出两三步。“我来介绍。”他一把将小野推到旁边,紧随其后的小夜子现出身影,“藤尾小姐,这位是小野先生的夫人。”

    藤尾脸上一下子布满了憎恶的表情,憎恶渐渐变为嫉妒,当嫉妒一丝丝渗入身体最深处时,整个人变成了一尊化石。

    “眼下还不算正式夫人,不过她早晚将成为正式夫人,听说五年前就定了亲。”

    小夜子垂着哭肿的眼睛,折下纤颈表示致意。藤尾攥紧白皙的拳头,身子一动也不动。

    “胡说!胡说!”藤尾连吼两声,“小野先生是我的丈夫,是我未来的丈夫!你在胡说什么?太无礼了!”

    “我是出于好意才告诉你事实,顺便想向你介绍小夜子小姐。”

    “你敢侮辱我?!”

    化石表情下的血管骤然绽裂,紫色血流将所有愤怒注满了整张脸庞。

    “我是好意,真的是好意,请你千万不要误会。”宗近的反应非常冷静。

    小野终于开口了————

    “宗近先生说的全都是事实,她确实是我未来的媳妇……藤尾小姐,以前的我是个轻薄之徒。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小夜子,也对不起宗近先生,但从今往后我一定洗心革面,做个诚实的人,希望你能谅解。假如我去新桥赴约,对你对我都没有任何益处,所以我没去,请原谅!”

    藤尾的表情第三次遽变,血管爆裂,洇散开来的血色被苍白的脸庞吸尽,只剩下满脸的鄙屑。突然间,脸上的面具崩毁了。

    “嗬嗬嗬嗬!”

    几声歇斯底里的尖厉笑声从面具下迸出,直击窗外的骤雨。与此同时,藤尾攥紧的拳头探入厚绢腰带,霎时扯出一条溜滑的长链子,链子的深红尾部闪烁出怪异的光亮,左右晃动着。

    “这么说,这个对你来说没用了?好啊……宗近先生,我送给你吧,拿着!”

    藤尾伸长手,露出白皙的手臂,怀表稳稳地落在宗近黝黑的掌中。宗近跨前一大步冲到暖炉旁边,嘿!他大喝一声,黝黑的手掌握成拳舞向半空,怀表砸在大理石角上,登时琼乱玉碎。

    “藤尾小姐,我不是因为想得到这只表才想出这种招数来跟你捣乱;小野先生,我也不是为了得到别人意中的姑娘而故意玩这种恶作剧————现在我把这只表砸了,你们应该明白我的用心了吧?这样做也可以算是一种第一义的表现吧,对不对,甲野?”

    “没错。”

    愕然站在原地的藤尾,脸上的筋肉戛然停止了抽搐,双手僵硬,双腿也僵硬,随后,仿佛失去重心的石像一般,踢倒椅子,昏厥在地上。

    1 .出云烧:日本出云(今岛根县东半部)一带出产的陶器的总称,有藩窑的乐山烧、民窑的布志名烧及意东烧、母里烧等数个品种。

    2 . 卢比孔河(Rubikone):位于意大利北部。公元前49年,恺撒破除将领不得带兵渡过卢比孔河的禁忌,挥师进军罗马与格奈乌斯·庞培展开内战并最终获胜。故在英俚语中,“渡过卢比孔河”有破釜沉舟之意。

    3 . 梅瑞狄斯(George Meredith,1828-1909年):英国诗人、小说家。

    4 . 白纸灯笼:白纸糊的灯笼,在日本用于丧事。

    5 . 韦驮天(Skanda):印度古代神话中的佛教守护神,四天王之一南方增长天王的部将,以善跑闻名,被俗界奉为健走之神,常用来比喻飞毛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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