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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本小说网 www.qbshu.com,最快更新虞美人草最新章节!

    有个谜一样的女人要到宗近家来。谜女所在之处,江海会变成山丘,炭球亦会像水晶般发光。禅家道柳绿花红,世人则说麻雀唧喳、乌鸦呱呱。谜女似乎不像麻雀唧喳乌鸦呱呱那样便浑身不自在,自从谜女降世,世界突然变得纷嚣乖乱。谜女会将挨近她的人扔进锅内,用意念的杉箸不停地搅攘。如果自认高雅之士,又不甘愿诚拜下风者,切不可接近谜女。谜女犹如钻石,能发出特别耀眼的光,但无人知道这光源自何处,从左看时右侧发光,从右看则左侧发亮,从诸多切面反射出繁多的光亮是谜女最擅长的本领。能乐面具多达二十种,发明能乐面具的便是谜女。谜女快要进门了。

    宗近家这位爽直快畅的大和尚,绝想不到天底下竟有这种无事生非的女人不停在锅底搅攘。檀木书桌上搁着唐刻法帖,大和尚坐在厚厚坐垫上,从肥圆的大肚子中哼唱着《钵木》 小曲儿:“信浓国烟霞缥缈,山水放旷……”而此刻谜女渐渐迫近。

    悲剧《麦克白》中的女巫掳来天下所有杂物丢入锅内。有夜半蛰眠于寒石底、暗中向人喷射三十一昼夜 汗出淋漓而成毒浆的蟾蜍,有黑脊下掩藏着火红色腹部的蝾螈的胆,还有蛇眼和蝙蝠爪————大锅咕嘟咕嘟在煮,女巫围着大锅转不停,干瘪尖利的手上握着历经累代而锈迹斑斑、禁咒世道的细长通条,黏稠的液体在沸腾的锅内不停涌动冒泡————读者读到这些个个惊恐不已。

    不过那毕竟是戏剧,谜女不会做出那样恐怖的恶事。她住在二十世纪的大都市,又是在朗朗白昼找上门来,从她锅底涌出的是妩媚,漂在锅面的是笑波,搅动的筷子名为亲切,即使锅子也十分精致高雅。谜女只是柔缓轻悄地搅攘,连手势都如搬演能乐那样优雅,难怪大和尚对她毫无惧色。

    “哎呀,天气暖和多了呢。快请坐!”大和尚伸出肥硕手掌指向坐垫。女人故意坐在门口不肯挪动身子,双手规规矩矩支在地面。

    “别来无恙……”

    “请坐垫子……”肥硕的手掌仍朝前伸着。

    “早想着来问候您的,只因家里没人走不开,所以老是想来却一直拖到现在……”大和尚见谜女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正想开口,她又立即接着道:“实在对不起。”说话间,乌黑的头发贴到了榻榻米上。

    光凭一句“哪里,不必客气……”是难以让谜女抬起头的。有人说,高贵典雅礼数缜密的女人让人望而生畏;又有人说,郑重矜持客套周全的女人使人不敢受用;还有人说,人的真诚程度与颔首鞠躬的时间成正比。诸说不一,不过大和尚显然是属于不敢受用这一类的。

    谜女的黑发紧贴在榻榻米上不动,唯有声音在从口中发出。

    “府上各位想必安康如故……钦吾和藤尾老是受你们照顾……前些日子又送我们贵重的东西,本该早点来登门拜谢的,结果还是失礼了……”

    说到这里她终于抬起头,大和尚总算松了口气。

    “哪里,一点小意思……也是别人送的。啊哈哈哈,天气总算暖和点了……”大和尚突然说起了天气,他望了望院子,随后接着问:“府上的樱花怎么样?现在应该开得正盛吧?”

    “或许是今年比较暖和的原因吧,比往年早开了些日子,四五天前倒是观赏的最好时节,不过前天一场大风刮落了不少花,现在已经……”

    “花都刮落了?你那棵樱树很珍稀呐。它叫什么来着?啊?浅葱樱?对对,那种颜色很少见的。”

    “怎么形容呢,那花的花瓣有点发绿,要是傍晚的时候看,还真有点阴森可怕的感觉呢。”

    “是么?啊哈哈哈。荒川那边倒是有一种绯樱,不过浅葱樱确实少见哩。”

    “大家也都是这么说的,他们说重瓣樱花种类虽多,但难得见到绿色的……”

    “绝对是难得一见!用那些喜爱樱花的行家的话来说,樱花有一百多种呐……”

    “是么?”女人大惊小怪地应道。

    “啊哈哈哈,别以为樱花那么简单啊。前些天,我们家的一从京都回来,说去过岚山赏花了,我就问他看到些什么花,他只知道单瓣樱花,简直孤陋寡闻到了极点。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不求上进,啊哈哈哈……这点心算不上什么好东西,你尝尝看,是岐阜的柿子羊羹。”

    “哎呀,您别那么客气……”

    “吃是没什么好吃,只不过还算稀罕。”宗近老人举起筷子从盘子里夹了一块撕去包装的羊羹到手上,自己大口吃起来。

    “说到岚山……”甲野的母亲开口了,“前阵子钦吾又给你们添麻烦了。他说多亏你们张罗,让他见识了很多地方,非常高兴。我猜想他那副任性的德行,肯定给一先生添了不少麻烦吧?”

    “哪里,倒是一多蒙钦吾照顾……”

    “不不,钦吾可不会照顾别人。他也老大不小的了,却居然没有一个称得上朋友的人……”

    “钻在学问里的人都一个样,很难跟别人交往,啊哈哈哈!”

    “学问不学问的对我这个女人来说是一窍不通,我就是看他不知怎么的老是闷闷不乐……要不是你们家一先生带他出去,恐怕没有人愿意搭理他……”

    “啊哈哈哈,一刚好相反,他跟谁都乐乐呵呵谈得来,说来你可能不相信,就连在家的时候,他也老是作弄妹妹……唉,像他那样子也很叫人头痛呀。”

    “不会吧?像他那样开朗爽快多好呀。我就常对我们家藤尾说,钦吾要是稍稍开朗活泼点就好了,哪怕有一先生的一半……不过这些都是因为他那个病,我知道现在发牢骚也没有用,可就因为他不是我亲生的,所以才担心世人会对我有什么看法……”

    “那是当然的啦。”宗近老人一本正经地答道,顺手拿起银烟管在烟灰筒 上砰地磕了一下,又搁在榻榻米上,余烟从中飘了出来。

    “怎么样,从京都回来之后,他是不是好点了?”

    “劳烦您关心……”

    “前几天到我家来时,他跟大家东聊西聊,看上去很愉快嘛。”

    “真的啊?”这话问得让人感觉有点装腔作态,“我实在拿他没办法了。”这句话说得拖腔拖调,一副伤透脑筋的样子。

    “那倒挺麻烦的。”

    “他那个病让我不知操了多少心。”

    “干脆让他结婚吧,说不定他的性情会变得好一些呢。”

    谜女会让别人来说自己想说的话。因为主动开口往往会自取其祸,不如暗中备好泥泞之地,静待对方滑倒即可。

    “我一天到晚都在劝他结婚……可好说歹说,他就是听不进。您看我都这把岁数了,加上甲野那样突然死在国外,心里真是七上八下得不行,所以总想让他的终身大事早点有个着落……到现在不知跟他提过多少回亲事了,可是每次一提起亲事,他就不由分说地把我顶回来……”

    “其实,上次他来我家时,我也提了提这件事。我对他说,你老是这样固执己见,只会让你母亲操心,你瞧她多可怜啊,还是趁早成家让母亲安心吧。”

    “谢谢您这么体贴。”

    “别那样说,其实在担心的不只是你,我家里正好也有两个得赶快想办法把问题解决掉的人哩。啊哈哈哈,真是的,不管活到多大岁数都没法省心呐。”

    “您家里还算好的,我才……如果他老是用生病的理由不娶媳妇,万一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真没脸去见我那九泉之下的老伴啊!唉,为什么他总是不听话呢?每次我一开口,他就说自己那样的身体实在没法照顾这个家,最好让藤尾招个上门女婿来照顾我,他自己一分家产都不要。他就是这么说的。假如我是他的生母,我大可对他说,你爱怎么做就怎么做,可您也知道我们不是亲生母子,那种不近人情的事我对他实在做不出来啊……我真是走投无路了。”

    谜女目不转睛望着和尚。和尚挺着大肚子思考着。烟灰筒砰地响了一声。紫檀盖子轻轻地阖上,烟管滚到了一边。

    “原来是这样啊。”

    和尚的声音一反常态,显得无精打采。

    “既然我不是他的生母,假如我喋喋不休地硬要他怎么做,难免会生出一些对旁人难以启齿的争执……”

    “嗯,很棘手啊。”

    和尚从手提烟草盆的小抽屉取出黄色棉抹布,仔细擦拭起烟草盆的鲸须拉手。

    “既然你不便对他说,索性由我跟他认真地谈一下怎么样?”

    “又让您费心……”

    “那我就跟他谈谈看吧!”

    “不知会谈成什么样?他神经已经变得古里古怪的,再跟他提这种事……”

    “担心什么?我心里有数,会尽量委婉地跟他谈的。”

    “可是,万一他觉得是我特地来这儿拜托您出面的话,事后他可就会跟我闹得更厉害了……”

    “真够棘手的,他竟然脾气变得这么躁。”

    “我现在跟他说话都得提心吊胆的……”

    “哦……”和尚盘起胳膊,由于袖子短,粗粗的胳膊肘不雅观地露了出来。

    谜女会将人引进迷宫,让人觉得“原来是这样”,让人发出“哦……”的赞同声,让烟灰筒砰地响起,最后让人盘起胳膊。疾言厉色乃二十世纪的禁忌。何以有此说?求教于某绅士和某淑女,绅士淑女异口同声答曰:疾言厉色最容易触犯法律。谜女如此谨慎则最不会触及法律。和尚只能盘着胳膊说“哦……”。

    “如果他固执己见非要离家出走不可……我当然不会置之不管的……但他要是无论如何都不听我劝……”

    “入赘怎么样?假如找个女婿上门入赘……”

    “不行,要是那样的话事情会越弄越糟……只是我也得考虑到最坏的情形,不然到时候就麻烦了。”

    “说得也是啊……”

    “就是考虑到这一点,所以在他病情好转,至少能够像模像样照顾好这个家之前,我还不能把藤尾嫁出去。”

    “说得没错。”和尚歪了歪单纯的脑袋,又接着问道:

    “藤尾多大了?”

    “过了年就二十四了。”

    “真快啊!哎呀,好像前些时候她才这么高哩。”和尚说着伸出大手举到差不多齐肩高的位置,一面说一面抬起眼皮瞧着自己张开的手掌心。

    “别提了,她光是长个头了,一点用也没有。”

    “……算起来确实已经二十四了,我家糸子都二十二了嘛。”

    这样闲扯下去,话题眼看着要岔到别的地方去了,谜女必须将话题拉回正题。

    “您家里也有糸子小姐和一先生让您操心,我却来向您说这些废话,您一定觉得我是个不知趣的肤浅女人吧……”

    “没有没有,你说什么呀!其实我一直想就这件事和你好好商量一下……眼下一正起劲地想当外交官什么的,他的婚事虽然不是说定就能一两天里定下来的,不过他早晚也得娶媳妇……”

    “当然啦。”

    “所以我想,藤尾……”

    “嗯?”

    “如果是藤尾,大家都知根知底,我也放心,一当然更不会反对……他们两个的话不是很好么?”

    “嗯……”

    “不知你这个当母亲的觉得怎么样?”

    “那么个毛头毛脑的孩子,您还这么抬举她,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只是……”

    “他们……不是挺般配的么?”

    “如果真能这样,不光藤尾会很幸福,我也很放心……”

    “假如你觉得不满意,这事可以先搁一搁,但如果……”

    “我怎么会不满意啊?这叫求之不得呀,简直再好不过的了。只是钦吾让我很为难,一先生可是贵人之身,他要继承宗近家家业的,虽然还不知道他看不看得上藤尾,但如果他娶了藤尾,等藤尾过门以后,钦吾要是还像现在这个样子,说实在的,那我可真不知该怎么办啦……”

    “啊哈哈哈,你要是那样,就担心得太多啦。只要藤尾出嫁,钦吾当然就得负起照顾这个家的责任,他的想法自然也会改变的。依我看就这么办吧!”

    “真会像您说的那样么?”

    “再说了,你也知道的,这事藤尾她父亲以前也提过,所以假如这事能成的话,想必故去的人也会觉得称心的。”

    “谢谢您的好意……要是我老伴还在世,就用不着我一个人……这么……这么操心了。”

    谜女说着说着,语气渐带湿气。疲于摹状世界的笔讨厌此种湿气,关于谜女之谜勉强叙述至此,笔竟一步也不肯再往前走。上帝创造了昼夜,创造了大海、陆地和天地间万物,至第七天便命休息。忠实记述谜女的笔,也必须进入另一个阳光世界以驱除湿气。

    另一个阳光世界中登场的是兄妹二人。夹层的六蓆屋子面南明亮,但他们似乎仍嫌不够,格子纸窗大大地敞开着,窗外信乐烧 花盆里载有一棵二尺高的松树,拱起的盘绕树根在廊檐里投下一个弓形的影子。六尺宽的纸拉门白底上零散贴着秦汉瓦当拓纹,拉手上则是一只鸻鸟翱翔于波涛之巅。一旁的三尺壁龛没有任何挂轴,只随意在花筐内扔着一枝插花。

    糸子坐在壁龛前缝制一件花花绿绿的衣裳,针线盒就搁在窗旁,针线盒上拉开的小抽屉里满是线头。屋内静得出奇,仿佛听得到一针一线在细数着春天的幽幽脚步声。然而宁静却被哥哥的大嗓门震碎了。

    俯卧是阳春三月应有的姿势,晏然而卧便能拥享春天。宗近用尺子不停地敲着榻榻米喊道:

    “糸子,你看你的房间这么亮堂,好得真是没的说。”

    “要不要跟你换换?”

    “咳,就是跟你换了好像也没多大意思……不过这房间让你待着太浪费了。”

    “既然你们都不用它,难道我就不可以来浪费浪费?”

    “当然可以。不过话说回来,你待在这儿是有点浪费。而且这屋里的装饰……有些东西总好像不太适合你这样的妙龄女郎吧?”

    “哪样东西不适合?”

    “哪样东西?这棵松树呀。这好像是苔盛园作价二十五圆硬推销给老爸的吧?”

    “是啊。这个盆景可贵重了,要是碰翻可不得了。”

    “哈哈哈哈,老爸被人用它噱掉二十五圆钱倒也罢了,可是你竟然也会不嫌费劲地把它抬到二楼来,这说明就算年龄不同,你们父女俩毕竟是一脉相承啊。”

    “呵呵呵呵,你自己才是大傻瓜呢。”

    “傻也傻得跟你差不多,谁叫我们是兄妹哩。”

    “哎呀,讨厌!我当然是个傻瓜,但你绝对也是傻瓜。”

    “我也是傻瓜?所以说我们两个都是傻瓜不就行了?”

    “可是我有你是傻瓜的证据。”

    “你有我是傻瓜的证据?”

    “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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