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

全本小说网 www.qbshu.com,最快更新中国哲学十讲最新章节!

。因为我们的日用事为的人道,都是根据我们的本性而发生的。《易经》上所说的“一阴一阳之谓道”,是指的天道;《中庸》上所说的“率性之谓道”,是指的人道。东原拿“体物”说明天道;拿“生养之道”说明人道;另提出一个“分”字来,以说明人道和天道的关系;又提出“实体实事”来,以说明人道和天道的所在。我们先看东原对于天道的说明。他说:

    天道,五行阴阳而已矣。(《原善上》)

    五行阴阳者,天地之事能也。(《原善上》)

    言乎天地之化曰天道。(《绪言上》)

    所谓天道即就天地化生而言。天地何以化生?乃由于五行阴阳。五行阴阳,东原认为是天地的事能,而称之为天道。他在说明体物的时候,用五行阴阳来说明;在说明天道的实体的时候,也用五行阴阳来说明。又在说明由天道化分为人道的时候,仍是用五行阴阳来说明。他说:

    形而上者,阴阳鬼神胥是也,体物者也。(《原善上》)

    五行之成形质者,则器也。其体物者,道也。(《原善上》)

    器言乎一成而不变,道言乎体物而不可遗。(《疏证中》)

    这是说明体物。他说:

    阴阳五行,道之实体也。(《疏证中》)

    人物同本于天道。阴阳五行,天道之实体也。(《绪言上》)

    这是说明天道的实体。他又说:

    由天道以有人物,五行阴阳,生杀异用,情变殊致。是以人物生生,本五行阴阳,征为形色。(《原善中》)

    阴阳五行,道之实体也。血气心知,性之实体也。有实体,故可分。惟分也,故不齐。古人言性,惟本于天道如是。(《疏证中》)

    天道,阴阳五行而已矣。人物之性,咸分于道,成其各殊者而已矣。(《疏证中》)

    这是说明由天道划分人道。惟其认天道是体物的,所以告诉我们:“万物育,则天下无或不得其顺者也。”(《原善下》)惟其认天道是实体的,所以说:“语道于天地,举其实体实事而道自见。”(《疏证下》)惟其认人道是由天道划分的,所以说:“人道本于性,而性原于天道。”(《疏证下》)这是东原一贯的说明。我们再看他怎样说明人道,他说:

    行于人伦庶物之谓道。(《原善上》)

    人道,人伦日用、身之所行,皆是也。(《疏证下》)

    语道于人,人伦日用,咸道之实事。(《疏证下》)

    然智愚贤不肖,岂能越人伦日用之外者哉?故曰:“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饮食喻人伦日用,知味喻行之无失。使舍人伦日用以为道,是求知味于饮食之外矣。(《疏证下》)

    东原从人伦日用说明人道。以为“道”只宜从人伦日用上去求,如果离开人伦日用以求“道”,正和离开饮食以求知味一样。颜习斋说:

    孔子则只教人习事,迨见理于事,则已彻上彻下矣。(《存学编》)

    习斋那种“见理于事”的主张,和东原求道于人伦日用的主张,用意是相同的。所以东原说:

    出于身者,无非道也。(《疏证下》)

    道者,居处饮食言动,自身而周于身之所亲,无不该焉也。(《疏证下》)

    极言乎道之大如是,岂出人伦日用之外哉?(《疏证下》)

    人道赅括人伦日用,既已说明,但人伦日用又怎样解释呢?东原便提出“生养之道”来。他说:

    饮食男女,生养之道也,天地之所以生生也。(《原善下》)

    圣人顺其血气之欲,则为相生养之道。(《疏证上》)

    生养之道,就是天地所以生生的大道,实际上是饮食男女的“大欲”。东原很坦白地告诉我们,这种饮食男女的大欲,正是所谓的生养之道。我们只要能够依顺着这种饮食男女的血气之欲,就可以完成生养之道,也就可以完成“天地之所以生生”的大道。所以东原说:

    生养之道,存乎欲者也;感通之道,存乎情者也。(《原善上》)

    合声色臭味之欲,喜怒哀乐之情而人道备。(《疏证中》)

    耳目百体之欲,求其故,本天道以成性者也。人道之有生,则有养也。(《原善上》)

    又说:

    耳目百体之所欲,血气之资以养者,所谓性之欲也,原于天地之化者也。故在天为道,在人为性,而见于日用事为为人道。(《绪言上》)

    欲本乎天道以成性,是“原于天地之化”的,又怎样可以去呢?主张去欲的人,无异于主张去生养之道。东原对这点特别看重,所以说:

    是故去生养之道者,贼道者也。(《原善下》)

    然则我们对于这种生养之道的欲,就可以漫无节制地放纵了吗?是又不然。东原说:

    夫耳目百体之所欲,血气之资以养者,生道也。纵欲而不知制之,其不趋于死也,几希!(《绪言上》)

    “制之”这两个字,东原看得非常重要,这就包含在他所说的“条理”里面。所以东原说:

    惟条理是以生生,条理苟失,则生生之道绝。(《疏证下》)

    “生生”,是指自然的关系而言;“条理”,是指必然的关系而言。那种显现必然关系的“条理”,正含着完成自然关系的“生生”之道的作用。假使失去了那必然关系的“条理”,则所谓自然关系的“生生”,亦将不能成立。东原以“道”之一字,来说明自然关系的“生生”;以“善”之一字,来说明必然关系的“条理”,是一个很有组织的说明。现在我们说明“善”。

    (二)善

    东原对于“善”之一字,看得非常重要。可以说这是他的全部思想的主眼。他下“善”之一字的定义,说:

    善,言乎知常、体信、达顺也。(《原善上》)

    怎样叫做“常”?怎样叫做“信”?怎样叫做“顺”?他曾逐一加以说明:

    上之见乎天道,是谓顺。(《原善上》)

    实之昭为明德,是谓信。(《原善上》)

    循之而得其分理,是谓常。(《原善上》)

    但所谓“道”,所谓“德”,所谓“理”,又是怎样的呢?他说:

    道,言乎化之不已也。德,言乎不可渝也。理,言乎其详致也。(《原善上》)

    对于“顺”和“道”的关系,我们上面已有说明。对于“信”和“德”的关系,我们在后面就要讨论到。在这里我们单提出“常”和“理”的关系来解说。东原说:

    察乎天地之常者,可与语善。(《原善上》)

    东原说明“善”,虽然提到了“信”,提到了“顺”,可是他特别看重的,还在一个“常”字。我们只要对“常”之一字,详加阐明,就可以了解东原所说的“善”了。东原说:

    生生,仁也。未有生生而不条理者。条理之秩然,礼至著也。条理之截然,义至著也。以是见天地之常。三者咸得,天下之懿德也,人物之常也。故曰“继之者,善也”。(《原善上》)

    善,曰仁,曰礼,曰义:斯三者,天下之大衡也。(《原善上》)

    东原把仁、义、礼三者,称之为善,又称之为常。他以“生生”说“仁”,以“条理”说“礼”和“义”。而对于“礼”和“义”,又分开解释。谓“礼”为属于“条理之秩然”的,“义”属于“条理之截然”的。东原对于“生生”和“条理”这两个名词,曾反复阐明,不厌其详。有时拿“生生”解释“条理”,有时又拿“条理”来解释“生生”。一方面告诉我们,在“生生”的作用里面,才能发生“条理”。另一方面又告诉我们,在“条理”的关系里面,才能显现“生生”。生生和条理的关系,究竟怎样?为什么东原对于这两个名词这样不惮烦地解释?正是我们在这里所要讨论的中心问题。何谓条理?东原说:

    得其分,则有条而不紊,谓之条理。(《疏证上》)

    条理,是指“有条而不紊”的现象而言。“有条而不紊”的现象,怎样发生?东原以为是由于“得其分”。东原说:

    凡分形气于父母,即为分于阴阳五行。人物以类滋生,皆气化之自然。(《疏证中》)

    天道,阴阳五行而已矣。人物之性,分于道而有之,成其各殊者而已矣。其不同类者,各殊也;其同类者,相似也。(《绪言上》)

    宇宙间的万事万物,就表面看来,好像是千头万绪,杂乱无章,有的相似,有的各殊。我们对于这许多头绪纷繁杂乱无章的事物,有什么方法加以整理,加以分别呢?当我们有了一个“类”的观念以后,于是我们知道凡是同类的,都是相似的;凡是不同类的,都是各殊的。当我们有了一个“分”的观念以后,于是我们知道在那种纷繁杂乱的事物当中,都含有着一种有条不紊的条理。就是所谓“分于道”、“分于阴阳五行”。这种“分”的作用,正是“气化之自然”,所以人物能够“以类滋生”。“分”,是“生生”的作用;“得其分”,是“条理”的作用。“类”,是“条理”的作用;“以类滋生”,却又是“生生”的作用。更正确地说来,所谓“得其分”者,是由“生生”而成其“条理”;所谓“以类滋生”者,是由“条理”更发为“生生”。“条理”和“生生”,实际上是一件东西的两种不同的作用。不过“条理”更为重要。因为“条理”不仅显现“生生”的作用,条理本身即含着“生生”的作用,并且完成“生生”的作用。所以东原说:

    孟子称孔子之谓集大成曰:“始条理者,智之事也;终条理者,圣之事也。”圣智至孔子而极其盛,不过举条理以言之而已矣。(《疏证上》)

    东原更进一步地说:

    生生者,仁乎!生生而条理者,礼与义乎!何谓礼?条理之秩然有序,其著也。何谓义?条理之截然不可乱,其著也。(《原善上》)

    《易》有之曰:“天地之大德曰生。”一阴一阳,流行不已,生生不息。观于生生,可以言仁矣。在天为气化之生生,在人为其生生之心,是乃仁之为德也。由其生生有自然之条理,惟条理所以生生,观于条理之秩然有序,可以言礼矣。失条理则生生之道绝,观于条理之截然不可乱,可以言义矣。生生,诚也;条理,明也。故行道在体仁,知道在达礼,在精义。(《绪言上》)

    自人道溯之天道,自人之德性溯之天德,则气化流行,生生不息,仁也;由其生生有自然之条理,观于条理之秩然有序,可以知礼矣。观于条理之截然不可乱,可以知义矣。在天为气化之生生,在人为其生生之心,是乃仁之为德也。在天为气化推行之条理,在人为其心知之通乎条理而不紊,是乃智之为德也。惟条理是以生生,条理苟失,则生生之道绝。(《疏证下》)

    “由其生生有自然之条理”,“惟条理所以生生”,“失条理则生生之道绝”,这三句话都是说明“生生”和“条理”是互相关联的。就天道说,则为“气化之生生”;就物理说,则为“以类滋生”;就人事说,则为“生生之心”。但是“气化之生生”,何以“推行而不乱”?“以类滋生”,何以“各依其类”?“生生之心”,何以“心知之通乎条理而不紊”?这是因为“由其生生有自然之条理”的道理。这就叫做“礼”,这就叫做“义”。所以说:“生生者,仁乎!生生而条理者,礼与义乎!”礼和义,虽然都是条理的作用,却是大有分别。礼,是“条理之秩然有序”的;义,是“条理之截然不可乱”的。在这里,东原便提出一个“理”字来,以说明“秩然”;提出一个“权”字来,以说明“截然”。他解释“理”字道:“循而分之,端绪不乱,曰理。”(《绪言上》)“端绪不乱”,当然是指的“秩然”。他解释“权”字道:“权,所以别轻重。谓心之明至于辨察事情而准,故曰权。”(《疏证下》)“别轻重”,“辨察事情而准”,当然是指的“截然”。他在《孟子字义疏证》卷上,曾对于“理”和“义”发过一段最精彩的议论。他说:

    举理以见心能区分,举义以见心能裁断。分之各有其不易之则,名曰理。如斯而宜,名曰义。是故明理者,明其区分也。精义者,精其裁断也。

    “区分”,是指的“秩然”。“裁断”,是指的“截然”。“分之各有其不易之则”,当然是“有序”。“如斯而宜”,当然是“不可乱”。所以他说:

    条理之秩然,礼至著也。条理之截然,义至著也。(《原善上》)

    礼和义,虽然有“秩然”和“截然”的分别,但是同属于“条理”。由“生生”而有“条理”,“条理”即包含于“生生”之中,故举“仁”即可以该“礼”,即可以该“义”。他说:

    礼也,义也,胥仁之显乎!(《原善上》)

    “条理”虽然包含于“生生”之中,然而“条理”却有显现“生生”,完成“生生”的作用。东原因此提出一个“智”字来,他说:

    若夫条理得于心,其心渊然而条理,是为智。智也者,其仁之藏乎!(《原善上》)

    东原把“仁”和“智”这两个字,看得非常重要。他拿“仁”说明“生生”,拿“智”字说明“条理”。他所说的“体仁”,是就“仁”说,他所说的“达礼”“精义”,是就“智”说。他所说的“行道”,是一种“生生”的作用;他所说的“知道”,是一种“条理”的作用。所以他说:“生生,诚也;条理,明也。”诚的显现则为仁,明的显现则为智,原是一贯的看法。达到了“仁”和“智”的境地,就可以达到必然的境地了。东原说:

    得乎生生者谓之仁,得乎条理者谓之智。至仁必易,大智必简。仁智而道义出于斯矣。(《原善上》)

    天下事情,条分缕析,以仁且智当之,岂或爽失几微哉?(《疏证上》)

    这就是东原所谓“天下之懿德”,也就是东原所说的“人物之常”。“懿德”与“常”,就成为“必然”。东原说:

    以秉持为经常曰则,以各如其区分曰理,以实之于言行曰懿德。(《疏证上》)

    言乎必然之谓常。(《原善上》)

    必然者,天地之常。(《原善上》)

    呈其自然之符,可以知始;极于神明之德,可以知终。(《原善上》)

    人之神明出于心,纯懿中正,其明德与天地合矣。(《原善中》)

    纯懿中正,道之则也。(《原善下》)

    物者,指其实体实事之名;则者,称其纯粹中正之名。实体实事罔非自然,而归于必然,天地人物事为之理得矣。(《疏证上》)

    宇宙当中充满着实体实事的物,有了物,就有一种纯懿中正的不可易的法则。实体实事的物,是自然的,纯懿中正的则,是必然的。由必然的纯懿中正的则,才能把握住“天地人物事为之理”。东原说:

    是故就事物言,非事物之外别有理义也。有物必有则,以其则正其物,如是而已矣。(《疏证上》)

    就人心说,东原提出“神明”两个字来。他曾告诉我们:“呈其自然之符,可以知始;极于神明之德,可以知终。”他拿神明和自然来作对比的说明,可见神明两字,东原极为重视。他说:

    理义非他,所照所察者之不谬也。何以不谬?心之神明也。人之异于禽兽者,虽同有精爽,而人能进于神明也。(《疏证上》)

    就人心言,非别有理以予之而具于心也。心之神明,于事物咸足以知其不易之则,譬有光皆能照,而中理者,乃其光盛,其照不谬也。(《疏证上》)

    天下惟一本,无所外。有血气则有心知,有心知则学以进于神明。一本然也。(《疏证上》)

    人则能书,充其知,至于神明,仁义礼智无不全也。仁义礼智非他,心之明之所止也,知之极其量也。(《疏证中》)

    又说:

    故人莫大乎智足以择善也。择善则心之精爽进于神明,于是乎在。(《原善中》)

    “精爽”就自然说,“神明”就必然说。“以类滋生”,“饮食男女”,都是属于自然的,是人类禽兽之所同。但知道“以类滋生”的不易之则,知道对“饮食男女”之欲所以制之,那是属于必然的,是人与禽兽之所异。前者属于“精爽”,后者属于“神明”。一个人的心,如果能从“精爽”而进于“神明”,那就可以达到“择善”的地步,所谓“择善”,就是能从自然中求出必然。一个人如果能够“择善”,就不难“进于圣智”。东原所谓“所照所察者之不谬也”“知其不易之则”“心之明之所止”“知之极其量”,都是指“择善”而言。但是我们要怎样才知道“择善”呢?东原叫我们去“学”,叫我们由“学”以“扩充其知”。他说:

    失理者,限于质之昧,所谓愚也。惟学可以增益其不足而进于智。益之不已,至乎其极,如日月有明,容光必照,则圣人矣。(《疏证上》)

    试以人之形体与人之德性比而论之。形体始乎幼小,终乎长大;德性始乎蒙昧,终乎圣智。其形体之长大也,资于饮食之养,乃长日加益,非复其初;德性资于学问,进而圣智,非复其初,明矣。(《疏证上》)

    学则就其昧焉者牖之明而已矣。(《疏证中》)

    怎样叫做学?学是由无知到有知,由蒙昧到圣智,由长于自然而明于必然。所以东原说:

    圣人之学,使人明于必然。(《绪言上》)

    但自然和必然非孤立的,而是联系的。所以说:

    自然之与必然,非二事也。就其自然,明之尽而无几微之失焉,是其必然也。如是而后无憾,如是而后安,是乃自然之极则。若任其自然而流于失,转丧其自然而非自然也。……故归于必然,适完其自然。(《疏证上》)

    善者,称其纯粹中正之名;性者,指其实体实事之名。一事之善,则一事合于天。成性虽殊,而其善也则一。善,其必然也;性,其自然也。归于必然,适完其自然。此之谓自然之极致。(《疏证下》)

    夫人之异于物者,人能明于必然;百物之生,各遂其自然也。(《疏证上》)

    孟子之言乎自然,异于告子之言乎自然,盖自然而归于必然。必然者,不易之则也,非制其自然使之强而相从也。天下自然而无失者,其惟圣人乎!(《绪言上》)

    “归于必然,适完其自然,此之谓自然之极致”,这段文句是东原全部思想的神髓。他认为人与万物所以不同,就在于人能够知道必然,而物只各遂其自然。因为这样,所以万物只能在自然条件限制下求生存,而没有超出自然限制的力量。人是明于必然的,所以人有超出自然限制的力量。人能够在自然条件的限制之外,造出许多工具,以求达到必然的目的。因此人类不仅能够利用自然,并且能够驾御自然,征服自然。这便是“归于必然,适完其自然”的意思,这就叫做“自然之极致”。必然和自然,并非二事。必然由自然而来,自然向必然而去。必然既不是“制其自然使之强而相从”的作用,更与那种“任其自然而流于失,转丧其自然”的情况不同,乃是“就其自然,明之尽而无几微之失”之意。东原对于生生和条理的看法,与此正同。所谓生生,即指自然而言;所谓条理,即指必然而言。他的那种“惟条理是以生生,条理苟失,则生生之道绝”的主张,与这里“归于必然,适完其自然”的思想,正相吻合。东原认为:孔、孟的思想,与各家思想的分野,就在孔、孟能够看到“归于必然,适完其自然”这一点。他说:

    孔、孟之异于老聃、庄周、告子、释氏者,自志学以至从心所欲不逾矩,皆见乎天地人物事为有不易之则之为必然,而博文约礼以渐致其功。彼谓致虚极,守静笃,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至于道法自然无以复加矣。孟子而后惟荀子见于礼义为必然,见于不可徒任自然,而不知礼义即自然之极则。宋儒亦见于理为必然,而以理为太极,为生阳生阴之本,为不离阴阳,仍不杂于阴阳。指其在人物为性,为不离气质,仍不杂乎气质,盖以必然非自然之极则而已。(《绪言下》)

    可见东原对必然和自然的说明,是费了一番苦心,然而这点也正是他的识解过人之处。

    (三)性

    东原以道和顺的关系,说明自然;以善和常的关系,说明必然;现在又以性和德的关系,说明本然。他说:

    实之昭为明德,是谓信。(《原善上》)

    言乎信之谓德。(《原善上》)

    名其不渝谓之信。(《原善上》)

    德,言乎不可渝也。(《原善上》)

    他拿“信”之一字来解释“德”,又拿“不渝”来确定德的含义。所谓“不渝”即是指“本然”而言。他说:

    言乎本然之谓德。(《原善上》)

    通乎天地之德者,可与语性。(《原善上》)

    德和性,都是就本然而言。不过,德,是指天地之本然;性,是指人物之本然。人物之性,却又是本于天地之德。现在我们只要就性加以研究,那么,对于德也就可以了然了。东原说:

    性,言乎本天地之化,分而为品物者也。限于所分曰命,成其气类曰性。各如其性以有形质,而秀发于心,征于貌色声,曰才。资以养者存乎事,节于内者存乎能。事能殊致存乎才,才以类别存乎性。有血气,斯有心知,天下之事能于是乎出。君子是以知人道之全于性也。(《原善上》)

    这一段话,是东原性论的中心。他告诉我们:“性”“命”“才”的分别,“事”和“能”的作用,以及“血气”和“心知”的关系。我们必定要能够把这许多关系,认识清楚,然后才能把握住东原的性论。东原说:

    气化生人生物,据其限于所分而言谓之命,据其为人物之本始而言谓之性,据其体质而言谓之才。(《疏证下》)

    命,是就“限于所分”而言;性,是就“人物之本始”而言;才,是就“体质”而言。人物之生,是各依其类,而分于天地之气化。分于天地之气化,是“分”,各依其类,是“限于所分”。这种有所限制,人力无从增减于其间的,叫做“命”。其未感于外物时的那种本然的状态,叫做“性”。人物各如其性而成其形质,以显现出性的本然的,叫做“才”。我们现在拿金锡为譬。当我们熔冶金锡的时候,就它们的本然之质来说,是性。既已熔冶,则冶金必成金器,冶锡必成锡器,这是命。既已成器,则有形体可见,可以辨别出孰为金器,孰为锡器,这是才。我们再拿桃树和杏树作譬。当桃核和杏核,尚未生根发芽的时候,无法辨别它们生长的力量及其形色臭味的不同,这是性。后来种入泥土之后,株成叶茂,华繁果熟,桃自桃,杏自杏,各不相同,这是才。可是桃和杏的不同,并非是到了长成桃树和杏树以后,才能看出,它们的不同,早潜藏于桃核和杏核之中。在桃核里面,只能长成桃树,绝不能长出一棵杏树;在杏核里面,也只能长成杏树,绝不能长出一棵桃树。这便是命。所以东原说:“限于所分曰命,成其气类曰性。各如其性以有形质,而秀发于心,征于貌色声,曰才。”不过这命、性、才三者,都是由气化而生,称之为“天性”。东原说:

    成是性,斯为是才。别而言之,曰命,曰性,曰才;合而言之,是谓天性。(《疏证下》)

    这是说明性、命、才的分别。我们再看东原对“事”和“能”的说明。他说:

    生养之道,存乎欲者也。感通之道,存乎情者也。二者自然之符,天下之事举矣。尽美恶之极致,存乎巧者也。宰御之权,由斯而出。尽是非之极致,存乎智者也。贤圣之德,由斯而备。二者亦自然之符,精之以底于必然,天下之能举矣。(《原善上》)

    五行阴阳者,天地之事能也。是以人之事能,与天地之德协。事与天地之德协,而其见于动也亦易。与天地之德违,则遂己之欲,伤于仁而为之;从己之欲,伤于礼义而为之。能与天地之德协,而其有所倚而动也亦易。远于天地之德,则以为仁,害礼义而有不觉;以为礼义,害仁而有不觉。皆道之出乎身,失其中正也。(《原善上》)

    人与物同有欲。欲也者,性之事也。人与物同有觉。觉也者,性之能也。欲不失之私则仁,觉不失之蔽则智。仁且智,非有加于事能也,性之德也。(《原善上》)

    耳目百体之所欲,血气资之以养,所谓性之欲也,原于天地之化者也。是故在天为天道,在人咸根于性而见于日用事为为人道。仁义之心,原于天地之德者也。是故在人为性之德。斯二者,一也。由天道而语于无憾,是谓天德。由性之欲而语于无失,是谓性之德。性之欲,其自然之符也。性之德,其归于必然也。归于必然,适全其自然。此之谓自然之极致。(《原善上》)

    “事”,是就“自然”的方面而言。所谓欲,所谓情,都属于“事”。东原提出这个“事”字来,是在说明“仁”的作用。所谓仁,实即“生生”之意。故说:“得乎生生者谓之仁。”“能”,是就“必然”的方面而言。所谓巧,所谓智,所谓觉,都属于“能”。东原提出这个“能”字来,是在说明“智”的作用。所谓智,实即“条理”之意。故说:“得乎条理者谓之智。”“事”,既就生生而言,所以看重一个养字。“能”,既就条理而言,所以看重一个节字。他说:“资以养者存乎事,节于内者存乎能。”他认为天地的事能,就是五行阴阳,他称为天地之德。人的事能,就是仁智,他称为性之德。人的事能,和天地的事能,是本来一致的。不过表现在行动的时候,如果违背了天地之德,就不免陷于“私”与“蔽”,而有伤于仁智。事之失,由于私;能之失,由于蔽。私,是仁的反面;蔽,是智的反面。前者是欲望之失,后者是感觉之失。要两无所失,才能进于神明。东原说:

    由心知而底于神明,以言乎事,则天下归之仁;以言乎能,则天下归之智。(《原善上》)

    但“事”和“能”之相互间之关系,又怎样呢?我们知道:事,是指生养之道的“欲”和感通之道的“情”而言,这叫做“性之欲”;能,是指知道美恶的“巧”和辨别是非的“智”而言,这叫做“性之德”。欲和情,是属于自然的,但是巧和智,却是属于必然的。性之欲,即就自然说;性之德,即就必然说。性之德,不过是性之欲之“不失其中正”的东西。质言之,性之德,不过是一种完成性之欲的作用。事和能的关系,也正是如此。所以东原要说:

    性之欲,其自然之符也。性之德,其归于必然也。归于必然,适全其自然。此之谓自然之极致。(《原善上》)

    以上是说明事和能的作用。现在我们要进一步讨论性、命、才和事、能的关系,先就命和性的关系来说。东原说:

    《中庸》曰:“天命之谓性。”以生而限于天,故曰天命。《大戴礼记》曰:“分于道谓之命,形于一谓之性。”分于道者,分于阴阳五行也。一言乎分,则其限之于始,有偏全厚薄清浊昏明之不齐,各随所分而形于一,各成其性也。然性虽不同,大致以类为之区别。(《疏证中》)

    性形于一,性所以有偏全厚薄、清浊昏明之不齐,乃由于命。命是限于所分的,即限于天,所以称为“天命”,所以《中庸》说:“天命之谓性。”东原以为凡是有一种限制的,都可叫做命。所以说:

    凡言命者,受以为限制之称,如命之东则不得而西。故理义以为之限制而不敢逾,谓之命;气数以为之限制而不能逾,亦谓之命。古人言天之所定,或曰“天明”,或曰“天显”,或曰“明命”。《国语》叔向之言曰:“命,信也。”盖言乎昭示明信曰命,言乎经常不易曰理,一也。天命不于此见乎!(《绪言上》)

    又说:

    命即人心同然之理义,所以限制此者也。古人多言命,后人多言理,异名而同实。耳目百体之所欲,由于性之自然。明于其必然,斯协乎天地之中。以奉为限制而不敢逾,是故谓之命。命者非他,就性之自然,察之精,明之尽,归于必然,为一定之限制,是乃自然之极则。若任其自然而流于失,转丧其自然,而非自然也。故归于必然,适完其自然。(《绪言上》)

    命和理有相同处,都是就限制而言,这点是可以注意的。东原又根据孟子性命相关之理,来补实己说。他以为性虽是自然的,但我们不能因此就放纵欲望。命虽是限制的,但我们也不能因此就不加努力。因为人们往往借口于性,以求遂其欲;借口于命,而不尽其材。所以东原严重地说:

    性者,有于己者也;命者,听于限制也。谓性犹云借口于性耳。君子不借口于性之自然,以求遂其欲;不借口于命之限之,而不尽其材。(《绪言上》)

    存乎才质所自为谓之性,如或限之谓之命。存乎才质所自为也者,性则固性也,有命焉,君子不以性而求逞其欲也。如或限之也者,命则固命也,有性焉,君子不以命而自委弃也。(《原善上》)

    其次,就性和才的关系来说。东原说:

    人有天德之知,有耳目百体之欲,皆生而见乎才者也,天也,是故谓之性。(《原善中》)

    由成性各殊,故才质亦殊。才质者,性之所呈也。舍才质,安睹所谓性哉?(《疏证下》)

    孟子所谓性,所谓才,皆言乎气禀而已矣。其禀受之全,则性也。其体质之全,则才也。禀受之全无可据以为言……皆据才见之耳。(《疏证下》)

    言才则性见,言性则才见。才于性无所增损,故也。人之性善,故才亦美。其往往不美,未有非陷溺其心使然。(《疏证下》)

    才可以始美而终于不美,由才失其才也,不可谓性始善而终于不善。性以本始言,才以体质言也。体质戕坏,究非体质之罪,又安可咎其本始哉?(《疏证下》)

    性就本始言,就禀受之全言;才就体质言,就体质之全言。我们对于本始的性,虽无法可以观察,但可由才质的显现看出来。才好比是生,性好比是息。我们可以从“卉木之株叶华实”看出生的作用来,这是就才说;我们更可以从“果实之白”看出息的作用来,这是就性说。东原说:“人道举配乎生,性配乎息。”正是说明才与性的不同。至于才与性的关系,一、才有显现“性”的作用,性却不能显现“才”。二、性就本始说,我们不能说“性始善而终于不善”。才就体质说,假使才失其养,也许会“始美而终于不美”。在性、命、才三者之中,才的作用最为重要。现在说明才和事能的关系。东原说:

    才者,人与百物各如其性以为形质,而知能遂区以别焉。(《疏证下》)

    才质者,性之所呈也。(《疏证下》)

    才,有一种显现“性”的作用,然而怎样去显现呢?就自然方面说,可显现而为仁,就必然方面说,可显现而为智。仁与智,正是才所表现的最高的目标。仁之失为私,智之失为蔽。私且蔽,则人不能尽其才。所以东原说:

    人之不尽其才,患二:曰私,曰蔽。(《原善下》)

    私者之安若固然为自暴,蔽者之不求牖于明为自弃。自暴自弃,夫然后难与言善。是以卒之为不善,非才之罪也。(《原善下》)

    上面已经说明才和性的关系,现在也可以了解才和事能的关系了。东原说:

    资以养者存乎事,节于内者存乎能,事能殊致存乎才。

    第三句“事能殊致存乎才”,已经把事能和才的关系说透了。事属于仁,能属于智,与上面所说仁智力才所表现的目标,意正相合。

    我们现在要讨论到血气和心知的问题了。东原认人类是分于天地之气化,而为血气所形成的一种肉体。在这种肉体里面,发生心知作用。血气产生“欲”,是自然的;心知产生“理”,就成为必然,但二者是同一的。我们只有在自然的欲望当中,求到必然的理法。这就叫做自然之极则。东原便用这种立场批评往古的思想。他说:

    老、庄、释氏见常人任其血气之自然之不可,而静以养其心知之自然。于心知之自然谓之性,血气之自然谓之欲。说虽巧变,要不过分血气心知为二本。(《疏证上》)

    荀子见常人之心知,而以礼义为圣心。见常人任其血气心知之自然之不可,而进以礼义之必然。于血气心知之自然谓之性,于礼义之必然谓之教。合血气心知为一本矣,而不得礼义之本。(《疏证上》)

    程子、朱子见常人任其血气心知之自然之不可,而进以理之必然。于血气心知之自然谓之气质,于理之必然谓之性。亦合血气心知为一本矣,而更增一本。分血气心知为二本者,程子斥之曰异端本心。而其增一本也,则曰吾儒本天。如其说,是心之为心,人也,非天也。性之为性,天也,非人也。以天别于人,实以性为别于人也。人之为人,性之为性,判若彼此,自程子、朱子始。(《疏证上》)

    盖程子、朱子之学借阶于老、庄、释氏,故仅以理之一字易其所谓真宰真空者,而余无所易。其学非出于荀子,而偶与荀子合。故彼以为恶者,此亦咎之。彼以为出于圣人者,此以为出于天。出于天与出于圣人,岂有异乎?(《疏证上》)

    然则东原自己的主张,是怎样呢?他说:

    天下惟一本,无所外。有血气则有心知,有心知则学以进于神明,一本然也。有血气心知,则发乎血气心知之自然者,明之尽使无几微之失,斯无往非仁义。一本然也。苟歧而二之,未有不外其一者。(《疏证上》)

    欲者,血气之自然;其好是懿德也,心知之自然。此孟子所以言性善。心知之自然,未有不悦理义者,未能尽得理合义耳。由血气之自然而审察之,以知其必然,是之谓理义。自然之与必然,非二事也。就其自然,明之尽而无几微之失焉,是其必然也。如是而后无憾,如是而后安。是乃自然之极则,若任其自然而流于失,转丧其自然,而非自然也。故归于必然,适完其自然。(《疏证上》)

    “有血气则有心知,有心知则学以进于神明,一本然也。”“归于必然,适完其自然,是乃自然之极则。”这两段话,是东原全部思想的立脚点。惟其如此,所以他很肯定地主张“自然之与必然,非二事也”。无怪他要说:

    有血气斯有心知,天下之事能于是乎出,君子是以知人道之全于性也。(《原善上》)

    这是说明血气和心知的关系。关于东原的性论,我们业已说明一个大概。现在可以进而研究东原对于理和欲的看法。东原对于这个问题,指示了三点:一、我们不可过分地放纵欲望;二、不可拿个人的意见,视之为理;三、欲和理实际上是一件东西,我们不必去绝欲,也无法可以绝欲。我们就根据这三点作一个简单的说明。东原说:

    性,譬则水也。欲,譬则水之流也。节而不过则为依乎天理,为相生养之道,譬则水由地中行也。穷人欲而至于有悖逆诈伪之心,有淫佚作乱之事,譬则洪水横流,泛滥于中国也。(《疏证上》)

    命者,限制之名。为命之东,则不得而西。言性之欲之不可无节也。节而不过则依乎天理,非以天理为正,人欲为邪也。天理者,节其欲而不穷人欲也。是故欲不可穷,非不可有。有而节之,使无过情,无不及情,可谓之非天理乎?(《疏证上》)

    孟子言养心莫善于寡欲,明乎欲不可无也,寡之而已。人之生也,莫病于无以遂其生。欲遂其生,亦遂人之生,仁也。欲遂其生,至于戕人之生而不顾者,不仁也。不仁实始于欲遂其生之心。使其无此欲,必无不仁矣。然使其无此欲,则于天下之人生道穷蹙,亦将漠然视之。己不必遂其生,而遂人之生,无是情也。然则谓不出于正则出于邪,不出于邪则出于正,可也。谓不出于理则出于欲,不出于欲则出于理,不可也。欲,其物;理,其则也。(《疏证上》)

    “欲不可无,寡之而已”;“欲不可穷,非不可有”,这两句话,正是东原对于“欲”之一字所抱的态度。他以为对治“欲”的方法,便是“有而节之”,这种态度是很光明的。关于“理”,东原有一种新的批判的见解。东原说:

    人莫患乎蔽而自智,任其意见,执之为理义。吾惧求理义者以意见当之,孰知民受其祸之所终极也哉?(《疏证下》)

    曰“所不欲”,曰“所恶”,不过人之常情。不言理而理尽于此。惟以情絜情,故其于事也,非心出一意见以处之。苟舍情求理,其所谓理无非意见也,未有任其意见而不祸斯民者。(《疏证下》)

    六经孔、孟之言,以及传记群籍,理字不多见。今虽至愚之人,悖戾恣睢,其处断一事,责诘一人,莫不辄曰理者。自宋以来始相习成俗,则以理为如有物焉,得于天而具于心,因以心之意见当之也。于是负其气,挟其势位,加以口给者,理伸;力弱气慑,口不能道辞者,理屈。呜呼,其孰谓以此制事以此制人之非理哉?即其人廉洁自持,心无私慝,而至于处断一事,责诘一人,凭在己之意见,是其所是,而非其所非,方自信严气正性,嫉恶如仇,而不知事情之难得,是非之易失于偏,往往人受其祸,己且终身不寤,或事后乃明,悔已无及。呜呼,其孰谓以此制事,以此治人之非理哉?(《疏证下》)

    一个人其所以要“任其意见”,是由于“蔽而自智”,是由于“舍情求理”,是由于“以理为如有物”;再加上了势位权力的关系,于是站在支配的地位的,都是合理的,站在被支配的地位的,都是不合理的。东原这番议论,实是精义入神。他并且说过这样一段极沉痛的话:

    今之治人者,视古贤圣体民之情,遂民之欲,多出于鄙细隐曲,不措诸意,不足为怪。而及其责以理也,不难举旷世之高节,著于义而罪之。尊者以理责卑,长者以理责幼,贵者以理责贱,虽失,谓之顺。卑者幼者贱者以理争之,虽得,谓之逆。于是下之人不能以天下之同情,天下所同欲,达之于上。上以理责其下,而在下之罪,人人不胜指数。人死于法,犹有怜之者;死于理,其谁怜之!(《疏证上》)

    “人死于法,犹有怜之者;死于理,其谁怜之!”这是何等沉痛透骨的话哟!东原不仅替许多卑者幼者贱者发出一种可怜的哀音,而且替他们造出一种反抗的口号。惟其如此,所以他提出“以情絜情”四个字来。他认为所谓理者,不过是“人之常情”,“不言理而理尽于此”。东原一方面以“有而节之”说明“欲”,另一方面又用“以情絜情”说明“理”。“欲”,就自然说,“理”,就必然说;“欲”,指血气,“理”,指心知。他对理和欲的看法是一元的,在下面几段话里可以看得很分明:

    人生而后有欲,有情,有知,三者血气心知之自然也。给于欲者,声色臭味也,而因有爱畏。发乎情者,喜怒哀乐也,而因有惨舒。辨于知者,美丑是非也,而因有好恶。声色臭味之欲,资以养其生。喜怒哀乐之情,感而接于物。美丑是非之知,极而通于天地鬼神。声色臭味之爱畏以分,五行生克为之也。喜怒哀乐之惨舒以分,时遇顺逆为之也。美丑是非之好恶以分,志虑从违为之也。是皆成性然也。(《疏证下》)

    有是身,故有声色臭味之欲。有是身,而君臣、父子、夫妇、昆弟、朋友之伦具,故有喜怒哀乐之情。惟有欲有情而又有知,然后欲得遂也,情得达也。天下之事,使欲之得遂,情之得达,斯已矣。惟人之知,小之能尽美丑之极致,大之能尽是非之极致。然后遂己之欲者,广之能遂人之欲;达己之情者,广之能达人之情。道德之盛,使人之欲无不遂,人之情无不达,斯已矣。(《疏证下》)

    凡有血气心知,于是乎有欲。性之征于欲,声色臭味而爱畏分。既有欲矣,于是乎有情。性之征于情,喜怒哀乐而惨舒分。既有欲有情矣,于是乎有巧与智。性之征于巧智,美恶是非而好恶分。(《原善上》)

    欲、情、知三者,是人类血气心知的一种自然现象。人类既然有了耳目鼻舌等器官,就含有声色臭味等欲望。欲,生于血气心知;有欲,然后有情;有欲,有情,然后有知。三者备,然后欲遂情达。可见东原对心理学上的三分法和二分法,都是不赞成的。他只牢守着一元的观点。东原说:

    人徒知耳之于声,目之于色,鼻之于臭,口之于味之为性,而不知心之于理义,亦犹耳目鼻口之于声色臭味也。(《疏证上》)

    明理义之悦心,犹味之悦口,声之悦耳,色之悦目之为性。味也,声也,色也,在物而接于我之血气;理义在事而接于我之心知。血气心知有自具之能:口能辨味,耳能辨声,目能辨色,心能辨夫理义。味与声色在物不在我,接于我之血气,能辨之而悦之;其悦者,必其尤美者也。理义在事情之条分缕析,接于我之心知,能辨之而悦之;其悦者,必其至是者也。(《疏证上》)

    “味与声色在物不在我,接于我之血气,能辨之而悦之”,这是说明欲;“理义在事情之条分缕析,接于我之心知,能辨之而悦之”,这是说明理。东原以为:欲不可绝,绝欲之害,甚于防川。理非意见,所谓理者,仅不过是情得其平,求其不易之则。譬如他说:

    禹之行水也,使水由地中行;君子之于欲也,使一于道义。治水者徒恃防遏,将塞于东而逆行于西;其甚也决防四出,泛滥不可救。自治治人,徒恃遏御其欲,亦然。能苟焉以求静,而欲之翦抑窜绝,君子不取也。君子一于道义,使人勿悖于道义,如斯而已矣。(《原善中》)

    以上说明“欲不可绝,绝欲之害,甚于防川”,是对欲说。下面便对理说:

    理也者,情之不爽失也。未有情不得而理得者也。(《疏证上》)

    在己与人,皆谓之情。无过情无不及情之谓理。(《疏证上》)

    心之所同然,始谓之理,谓之义。则未至于同然,存乎其人之意见,非理也,非义也。凡一人以为然,天下万世皆曰是不可易也,此之谓同然。(《疏证上》)

    “情之不爽失”,“心之所同然”,以及“无过情无不及情”,都叫做理。这正是所谓不可易之则。东原对于理和欲的看法,我们已经理解了一个大概,但理和欲相互的关系是怎样呢?东原说:

    欲,其物;理,其则也。(《疏证上》)

    理者,存乎欲者也。(《疏证上》)

    理在欲中,理并不在欲外。有物必有则,所以有欲方有理,这是何等显明的主张。一言蔽之,东原的理欲观是“见理于事”。他说:

    物者,事也。语其事不出乎日用饮食而已矣。舍是而言理,非古贤圣所谓理也。(《疏证上》)

    理义非他,可否之而当,是谓理义。然又非心出一意以可否之也。若心出一意以可否之,何异强制之乎?是故就事物言,非事物之外别有理义也。有物必有则,以其则正其物。如是而已矣。就人心言,非别有理以予之而具于心也。心之神明,于事物咸足以知其不易之则,譬有光皆能照,而中理者,乃其光盛,其照不谬也。(《疏证上》)

    由血气心知而语于智仁勇,非血气心知之外别有智有仁有勇以予之也。就人伦日用而语于仁,语于礼义。舍人伦日用,无所谓仁,所谓义,所谓礼也。(《疏证上》)

    东原这种“非事物之外别有理义”,和颜习斋的“见理于事”,是一样的看法。不过东原说得更透彻些。东原并用这种观点,以决定理和欲的地位,一反宋儒以来因袭的说明,以完成并坚实理欲一元论的壁垒。

    最后讨论东原对于“知和行”一问题的看法,以作结论。东原说:

    凡异说皆主于无欲,不求无蔽,重行不先重知。人见其笃行也,无欲也,故莫不尊信之。圣贤之学,由博学、审问、慎思、明辨而后笃行。则行者,行其人伦日用之不蔽者也。非如彼之舍人伦日用,以无欲为能笃行也。(《疏证下》)

    圣人之言,无非使人求其至当以见之行。求其至当,即先务于知也。凡去私不求去蔽,重行不先重知,非圣学也。(《疏证下》)

    又说:

    然如其质而见之行事,苟学不足,则失在知,而行因之谬。虽其心无弗忠弗信,而害道多矣。行之差谬不能知之,徒自期于心无愧者,其人忠信而不好学,往往出于此。此可以见学与礼之重矣。(《疏证下》)

    我们已经知道东原的思想,是重“条理”,重“必然”,那么,他的重学重知的思想,是一个当然的结论。不过东原的思想受王船山思想的影响极大。船山对于知行的看法,是偏于重行的一方面。船山说:“故知先行后之说,非所敢信也。”(《思问录》)现在东原重知,岂不正和船山的看法相反?然则船山和东原二人所持的观点,是否冲突,是我们应该注意的第一点。东原反对宋儒甚力,以为宋儒的思想,是借道于老、庄、释氏。但是宋儒大概是重知的,然则东原重知,和宋儒重知,是否相同,是我们应该注意的第二点。这两点不能说明,那么,我们对东原思想体系的研究,不免留着一个很大的破绽。

    二程以下的宋儒,大都看重“读书穷理”,这种思想,到朱晦庵遂达于顶点。不用说,他们的思想是重知,是偏于求知,与晦庵同时在思想上别树一帜的是陆象山。象山反对读书穷理,主张“明心见性”。这种思想,到王阳明遂达于顶点。阳明虽主张“知行合一”,实际上还是站在重知的立场上,不过程、朱从读书入,陆、王从心性入而已。这种重“知”的思想,到清初便发生极大的反动。王船山出,便直截了当地主张重“行”而不重“知”。清初诸大师,都是民族反抗运动的实际行动者,他们深感到知识的空谈误世,所以欲从“行”以矫正之。这种重“行”的精神,到颜习斋遂达于顶点。故习斋之及门弟子李塨,一方面继承其师之实践的精神,另一方面即有“知先行后”的主张,以补充师说之不及。至戴东原时,则对于知行的看法已渐进于圆满成熟的地步。东原重“知”,船山、习斋重“行”,表面上看似冲突,实际上并不冲突。船山处于宋、明以来那种重“知”的氛围之中,要想打破大家重“知”的成见,非简截地标榜一个“行”不可。习斋便极力说明所以重“行”之意。因为在行动中,才能证实理论,所以他主张“见理于事”。这正是习斋对船山思想一个补充。东原则比习斋又进一步。他认为在行动之先,须有一番正确的认识,才可免于冲动、盲动。这样看来,船山的“知先行后之说,非所敢信也”,和习斋的“见理于事”,以及东原的“重行不先重知,非圣学也”,实际上是一贯的思想,是一步一步地补充发展的。我们应该先有了很正确的理论,然后去行动,在行动里面,来证实我们的理论,来运用我们的理论,来发展我们的理论。所以我们一方面要知道:理论只有在行动中,才能证实,离开行动,则无理论之可言。另一方面我们更应当知道:若无理论的准备,则所谓行动,仅为冲动盲动。“知行”的问题,到了清儒手里,才算相当地解决。我们可以肯定地说,这个问题,是船山开其始,习斋扩大之,而完成之者则为东原。东原和船山,对此问题的解说,不但没有冲突,而且正相发明。至宋、明诸儒重“知”,则与东原迥然大异。因为宋、明诸儒是站在“静”的观点上,清儒则站在“动”的观点上,这是不可以相提并论的。不过清儒所谓知,所谓行,换句话说,所谓实践,仍只是个人的实践,谈不上社会的实践,这也许是历史的车轮决定了他们吧!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