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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差点给爸爸打电话。她没想到现在才清晨四点,她这样做会迫使爸爸穿着睡衣下楼去客厅接电话。

    她都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八天前,她还很讨厌爸爸,觉得他就是一个脏兮兮的自私鬼。但今天她又觉得爸爸是个折服于命运的人,在以他自己的方式苟活着。

    她想听听父亲的声音。要跟他聊些什么呢?回望过去,两棵树别墅在她看来没有以前那么悲伤了,那里的生活也是如此。

    她只想到自己。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打扰到别人。她觉得别人为她所用是很自然的。包括她的某个一闪而过的幻想。

    不就是因为这样,她才失去了朋友吗?然后,她后悔,恨自己,请求他们原谅。她是诚心诚意的。她用一种残忍的诚实来审视自己,可是一周过后她又是老样子了。

    最后她没有打给爸爸,不是因为尊重他的睡眠,也不是担心他,而是因为她终究没能想到要说什么。

    刚才沿着塞纳河走时,她想到了很多好点子。她体会到一种想要表达的需求。她要跟自己碰到的第一个人一吐为快。她需要交流。

    她想要有人倾听她,理解她,鼓励她。

    现在,在那个丑陋昏暗的房间里,她感到空虚。她从没感受过这种孤独。她穿着衣服躺在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

    为什么不打电话给鲍勃呢?他现在很有可能就在盖伊·吕萨克大街。奥迪尔知道,鲍勃得到她的消息会很高兴。她也能听到鲍勃的声音。她似乎很需要听到家人的声音。

    然后她迅速打消这个一闪而过的念头。

    看来能够解决一切的方法就是她生病,不是在这里,在一家宾馆的房间里。这里或许也会有人把她送到医院。要是洛桑病倒,家人会叫来维内医生。医生跟她很熟。她感觉不舒服时,总是可以到他的诊所向他一吐衷肠。

    她不知道自己想生哪种病。这种病要吓到身边所有的人,但是不能给自己带来生命危险。不能使她变丑,也不能导致残疾。

    这要追溯到很久以前。她时不时想得场所谓的“好病”时,应该还不到十岁。

    五岁那年,她生了一场病。爸爸妈妈、玛蒂尔德和鲍勃轮流守在她床头。她持续发烧,影响了视力和思维。房间里好像雾蒙蒙的,他们的面庞也渐渐模糊起来。

    维内医生每天来看她两次。

    “现在隔离她已经太晚了。你们都跟她有过接触……”

    医生很喜欢她。现在更喜欢了。他是唯一一个带着宽容的心来看待她的人,甚至还有一种同谋关系存在。她需要别人照顾时,就会打电话给他。

    “我是奥迪尔……”

    “你好吗?”

    他们认识时她还很小。他现在仍用“你”称呼她。

    “不好。我想见您。”

    他很忙。晚上很少能睡个好觉。但是他总能抽出时间见奥迪尔。没有哪里能比他的诊所更让她觉得安逸。

    “医生,我不舒服,我确定我得了很严重的病……”

    医生相信吗?

    “你有什么感觉?”

    “您不相信我吗?”

    医生的眼里闪过一丝狡黠,但是一种满含深情的狡黠。

    “我先给你做个检查,然后再告诉你。有什么症状呢?”

    “首先,我觉得浑身没力气,都没法上楼梯。我的整个身体都在颤抖。看看我的手……我的头一直疼……是不是肿瘤啊?”

    “不是的。”

    医生给她检查了很久。

    “好吧,小姑娘,我可能要让你失望了,你什么病都没有。你想太多了。你花时间去琢磨到底哪里不舒服。你知道你怎么了吗?你试图通过病痛来逃避现实。”

    她知道医生说对了。但是听到别人这样对自己说,她很不高兴。

    “您和鲍勃一样……”

    “你每天抽几支烟?”

    “两盒……”

    “你没意识到这足够引发身体颤抖吗?”

    “我戒不掉。再说了,您也没戒掉。我听到您跟我爸爸说过好几次要戒烟,但没过几天,又看您抽上了……”

    “小姑娘,我早就不是十八岁了。”

    生病是为了好过。她周围的所有人都很紧张,就像她得猩红热那时候一样。

    她出于习惯伸手去拿床头柜上的安眠药,吃了一片。她不吃就睡不着。她从爸妈的医药箱里拿走了整瓶安眠药,当时的想法是要用它来结束生命。

    她现在不那么确定了。她曾在报纸或者杂志上看到过一篇关于自杀的文章。文章谈到巴比妥酸剂 9 和其他药物。和一般的观点不同,这篇文章认为大剂量使用这类药物不大可能致死,反倒会引起呕吐。

    她不清楚该用多少剂量。她可不想让别人在床上发现她的尸体,周围满是呕吐物。

    或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她才反感用爸爸的手枪。为了确保不失败,她应该会朝头开枪,这样就有可能把半边脸都打开花。

    她不想死在这里,死在一个自己讨厌的房间里。为什么她不继续回想那些美妙的夜晚呢?幸运之神还是眷顾了她一次。

    那个几个小时前才认识的男孩子,对她表现出了百分之百的关注和柔情。她还记得那个时刻,他的胳膊自然而然地挽过自己的胳膊。

    还有,他们静静地上楼梯。还有,她离开时看到了那个站在他们面前的一个老妇人。

    这一切都很美好。可惜,这种事情一年只发生一次。还有无数个无聊的白天和黑夜。

    她想着想着就睡着了,没有起来脱衣服。听到有人敲门,她猛地跳了起来。看看表,已经过中午十二点了。

    她正准备去开门时,清洁人员已经在找备用钥匙。

    “啊!我看到您已经起床了。不好意思我敲门了,我以为您出去了呢……”

    她在撒谎。客人睡到下午会给她的工作带来麻烦。

    “我半个小时之后就出门。”

    她想马上就走。在这个房间她喘不上气来。她冲了个澡,然后胡乱地把东西塞进蓝色行李箱和化妆包里。

    “您要走了吗?”

    “是的……”

    奥迪尔故意没有给她小费。她走到一楼,朝收银台走去。

    “请结账。”

    “您要退房?”

    “是的……”

    她付了钱。如果在宾馆前打出租车走,别人就会知道她不是去赶火车的。所以她穿过广场,走进车站,然后从另一个门出来。

    司机转过身问她:

    “您要去哪儿?”

    她不知道。但去哪里很重要,因为她要在那个地方度过人生的最后几个钟头。

    “在圣米歇尔路口放我下来吧……”

    她手里拿着行李箱和化妆包,觉得有点迷失。但是身处塞纳河左岸,又使她或多或少有种在家的感觉。

    她选择在她不认识的拉阿尔普街左拐。她沿着人行道走了一段时间,两只眼睛一直盯着路标。

    最后她走到一家宾馆前面,宾馆刚刚重新粉刷过。门的两边各有一盆很大的绿色植物。

    大厅的墙上贴着细木板,漆工看上去很精细。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站在柜台里面,一个婴儿在亚麻布上爬来爬去。

    “请问有空房间吗?”

    “住多久?”

    “不知道。”

    “原则来说,我们不喜欢只出租一个晚上。几乎所有的租客都是按周或者按月租的。也有几个在这里住了好几年了。”

    “我肯定会住上几天的。”

    “请出示您的身份证。”

    她冲奥迪尔笑了笑。

    那个妇人从板子上取下钥匙,抱起孩子。

    “不好意思,这个时候没人照看他……”

    她们在三楼停下。没有电梯。地毯很新。房间也很新,很明亮,最近重新粉刷过一遍。

    “我们不提供正餐,但是供应早餐。”

    “谢谢。太好了……”

    她打开行李箱,把东西分别摆放在厨子和抽屉里。一瓶瓶的洗漱用品都放在浴室的台子上。

    她环顾四周,不知所措。她想问问自己到底要干什么。

    房间很好,很干净,很漂亮。

    她饿了,所以下楼去。她在街边比较远的地方发现一家小餐馆,餐馆的桌布是正方形的。

    这是她的最后一顿饭吗?有可能。但是她不害怕。她在那个年轻学生的怀里哭了。但是现在她的眼睛是干的。她透过橱窗注视着街上的每一个变化。第二天还会是这样,每天都是一样。巴黎的生活以相同的节奏继续着。洛桑的生活也是一样。爸爸每天早上都会去蒙日堡公园散步,然后再爬上阁楼工作。妈妈每天都和朋友们打牌。刚开始,爸爸埋怨妈妈,但后来就不去想这件事了。

    她对谁都是没用的。也没有人真正管过她。

    “来一份小牛肉……再要一份羊排……”

    这里的装修也让人很舒服。有点刻意模仿旧时的客栈,但还是很舒服。为什么不喝一杯杜松子酒呢?

    这已经不重要了。她可以做任何头脑里想到的事情。再过一个小时,或者两个小时,不管怎样,天黑以前一切都会结束的。

    “服务员,一杯苏打杜松子酒,谢谢。”

    她喝了两杯。她再也不怕了。她觉得很平静,比平时更加清醒。

    她过去一直缺少的,现在仍然缺少的,是一个能够照顾她的人。一个了解她所有想法、保护她不受自己伤害、并且告诉她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的人。

    就像死心塌地喜欢她的维内医生那样。

    很明显这种人并不存在。

    奥迪尔三岁以前一直是妈妈在扮演这个角色。后来是玛蒂尔德在照顾她。

    鲍勃很爱她。她也很爱鲍勃。但是鲍勃有自己的生活,除了吃饭以外,他们很少见面。

    昨天晚上那个叫马丁的小伙子呢?她在马丁的怀里感受到了一种信赖。他们之间建立了一种联系。但如果他们在一起,他会不会每天如此呢?

    总而言之,她在寻找一个不存在的人。她要找的是一个可以为她牺牲人格和私生活的人。这个人应该很温柔、很有安全感,跟他在一起又不会觉得闷……

    她自嘲地笑了笑。在心里说道:

    “小姑娘,你又开始了!你自从想要自杀那一刻起,就开始幻想那些从来不曾存在过的东西。”

    今天阳光很好。露台上有两张桌子,但是没有人坐。

    “还要再来点杜松子酒吗?”

    服务生长得很帅,操着一口意大利口音。

    “是的,再来一点……”

    她在内心指责自己没胃口但却吃得津津有味。

    此时此刻鲍勃在哪呢?或许他也在一家小餐馆吃午饭。他很会平衡自己的生活。他会是一个好丈夫,能够理解妻子和孩子。

    鲍勃觉得她是怎样的人呢?他经常有一种要保护她的神情,有点像对待病人。

    她是不是有精神病呢?她经常想到这一点。这是她经常找维内医生的一个原因。

    维内医生对她有惊人的耐性。是不是因为他知道,她搞成现在这样并不是自己的错?

    午餐好了。她又点了杯红酒。她隐隐约约听到,在她前面有两个人在讨论房产问题。这么多人都在关注毫无意义的事情,真够让人吃惊的。

    “小姐,请问您要甜点吗?”

    “你们都有什么?”

    “我向您推荐杏仁派。”

    她吃了点派,然后点燃一支烟,没有要咖啡,因为咖啡会让她抖得更厉害。

    瞧,她又回到了街上。她无事可做。街上人来人往,出租车、卡车川流不息。所有人都在朝着自认为重要的目标奋进。她以前没有重视过周考吗?但现在她都不知道那些笔记本变成什么样子了。

    两个小时过去了,商场重新营业。她走进一家药店。

    “请给我一盒刮胡刀片。谢谢。”

    “您有喜欢的牌子吗?”

    “没有。”

    她很想笑。这个人是不是以为她要刮腋毛或者阴mao呢?

    她不能再朝着这个方向往前走了,因为再走就到盖伊·吕萨克大街了。

    她放慢脚步。她很后悔没下更大的决心。不是因为懒惰不想做决定。而此刻她对生活无所眷恋,可以选择死亡了。

    尽早摆脱人生这个想法给了她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感。她不用再为肉体背负重担,也不用担心未来。家人也不用再支持或者反对她什么。

    她看着那些橱窗,被里面摆放的东西惊呆了,好像她以前从没透过橱窗看东西。一个穿着灰色长夹克衫的药品杂货店老板,在门口旁边的人行道上堆放大塑料盆。两个妇女在一家理发店门口等着,一动不动,默不作声。

    她已经很久没剪过头发了,也没洗过头。她几乎立刻就想做这两件事。她想在有生之年至少可以漂亮一次。

    她走进去,问柜台后面那个年轻的女孩子:

    “理发师什么时候有空?”

    柜台的另外一边用花布帘遮住,她听到理发师正在里面剪头发。

    “恐怕今天都没空了。还有两位夫人在等着。之后四点钟和五点钟都有预约了。”

    “谢谢您……”

    见鬼!她该不会要跑遍整个街区去找个理发师吧!

    她两条腿很疼,昨晚上走了太多的路。

    她往回走,回到住的地方,那家宾馆叫“现代宾馆”————一个很枯燥乏味的名字。她朝门口那个女人笑了笑,没看到孩子。可能在另一个房间睡觉吧?

    “您要房间钥匙吗?”

    “谢谢。”

    “午饭吃得怎么样?”

    “非常好。”

    “我猜是在马里奥吃的吧。”

    “我没看名字。离这里有一百米……”

    “那就是马里奥餐厅。那里很干净,饭菜也很好吃……”

    人们只是为了说话而说话。他们在内心深处或许害怕沉默。难道不正是这一点才使得她在家里很不自在吗?

    她在家听不到爸爸的声音。她只知道爸爸在楼上,却意识不到他的存在。妈妈白天有一部分时间待在房间里,其余时间就和朋友在一起,或者在客厅,或者在朋友家,或者在新循环。

    她只能听到鲍勃放学回来以后大踏步上楼梯的声音。

    她慢慢地上楼,在第一个拐角处停下来,看了看身后。

    已经走到尽头了。她不能再拖延了。她的脸上有一种忧伤。

    要是她再强大些就好了!强大到能够再试一次?可是她已经试过那么多次了!

    她打开门。一缕阳光照进房间。

    晚上做这件事会不会更容易一些呢?她想的太多了。她不想再继续下去了。好累啊!

    窗户是清洁人员特意打开的,风不停地鼓起窗帘。她把窗户关上。

    她下意识地刷了牙。然后慢慢地脱掉衣服,躺进浴缸里,打开水龙头。

    她看着镜子中的自己,突然觉得想最后跟人聊聊天。

    她只知道昨天晚上那个男孩子叫马丁,马丁没想到把电话号码告诉她。

    浴缸里灌满了水。她关上水龙头,走进房间,看着桌子上的一块垫板。垫板下面有三张信纸和三个信封,上面印着宾馆的名字。她找了好久才在包里找到那支笔头被咬过的圆珠笔。

    她光着身子,坐在椅子上。她在家时总是这样在卧室里待着。

    她咬了好大一会儿笔头才动笔写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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