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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爱尔兰  L.奥弗拉赫德

    有八个贫民在贫民习艺所医院的病愈调养处的院子里。这院子是一块长方形的水门汀地,一面是食堂,一面是一堵红砖的高墙。一头的尽处是一个便所,其他一头是一所小小的柏油漆的木棚,木棚之内是一间浴室和一间洗面室。天气是非常之冷,因为太阳还没有升到那些簇聚在这院子的周围,几乎使这院子不见天日的建筑物上来。时候是一个阴寒的二月的早晨,大约还是八点钟前后的样子。

    贫民刚吃过了早餐出来,随处在散立着不晓得究竟去干什么好。他们吃过的东西倒只会使他们饥饿,而他们的衣服又是不暖的,只立在那里抖着将外衣袖卷好做暖手的筒儿。他们的黑色毛织小帽搭在他们的头上,有几个还在咀嚼最后一口面包,有几个想起了在过去有时候曾经饱食过的念头,就不免蹙紧眉头,恶狠狠地注视着地面。

    米揩尔·台仰和约翰·菲纳德就照例垂头丧气地溜入了那间洗面室,背靠住了下水的瓷盆漏管台,两脚在死劲地蹬踏地面用以取暖。台仰是很长而很瘦的。他有一张苍白惨伤的面容,并且他的右眼瞳仁四周的那圈虹彩也有点异样。这并不是像另外一只眼睛似的是蓝色的,却是一种不确定的有点带黄的颜色,这是要使人想他仿佛是一个狡猾、阴险、奸诈的人的,其实这却完全是一个错误的印象。他的头发绕着太阳穴的地方是灰色的,别的地方却都很白。他的手指又非常的细长,他又总老在咬着手指甲,注视着地面,深深地没入在沉思里面。

    “冷极了。”他用了一种很幽弱,而满不留意似的声音说。几乎要听不出来的样子。

    “是呀。”菲纳德粗暴地回答,他抖擞了一下,发出了一声高声的长叹。“唉————”他刚开口说,却又马上停住了,打了两个喷嚏通了通鼻子,就把他的头垂倒在胸膛的前头。他是一个中等身材的胖子,样子还没有消瘦到怎么坏,胖胖的面孔,浑圆而淡红,生着灰色的眼睛,雪白的牙齿。他的黑头发是养得很长的,卷曲在他的耳朵上面。他的手圆润,柔软,雪白,真像是一位教书先生的手。

    他们俩背靠着瓷盆,站着,不耐烦地沉默着在蹬足,这样过了几分钟,前一晚得准进那医院的那位浮浪者就踱到洗面室里来了。他寂寂地现身在那木棚的入口之处,在那里迟疑了一会儿,用他的细小的蓝眼睛向四周探望了一下,敏锐地却也柔和地,正同一只驯良的野兽在森林的一丛矮树里探望出去的神情一样。他的矮胖的身体,站在那木棚的柏油漆的门柱中间,后面是凝灰土的土墙,上面是灰色的天空,简直是在用了似乎要从他的身体里流出来的活力在威吓的样子。至少在那木棚里的两个垂头丧气无精打采的贫民的眼里觉得他是如此的。他们用了沉郁恼恨的表情,眼睛里闪着羡慕的眼光,额前蹙深了皱纹,肌肤上起了寒栗,看着这一个浮浪者,因为看到了一个活泼大胆毫无顾忌地过他的流浪生活的粗暴大汉,觉得与他们自己的畏怯成性,对人生是疲倦得难堪的生活状态太不相同了。两个人各自在想:“你且看看那恶毒的浮浪者的红胖的脸儿。且看看他那双盛气凌人的眼睛,会勇猛得同狮子或小孩似的直视上你的脸来,并且又恬不知耻地在背后还有一种温柔的表情映着哩,仿佛是毫不含恶意似的。看他那一大簇黑胡子,几乎颜面颈项的全部都盖煞了,只留出了一双眼睛,一个鼻头和一条狭红的缝算是嘴罢。啊,我的天啊,看那喉咙头的筋肉,胸口里的长毛,并且在这一个日子里,我是冻都要冻死的了,假如像他那样地把胸膛袒露出来的话!”

    他们俩各在这样想,但两人都不说出来。那浮浪者傻笑了一下————他只略张开了一下他的胡髭,裸出了红的嘴唇和红的牙肉,错落的黑牙齿散列在牙肉的上面,马上就仍旧把他的胡髭闭上了————那两个贫民却不作回答。他们俩是受过教育的人,自然是不屑和这个无礼的污浊的浮浪者结交的,正如他们冷缩在那洗面室里度日,不屑和别的贫民为伍一样。

    那浮浪者不再注意他们了。他走到了木棚的后部,立在那里,眼睛望着门外在嚼烟草。其他两人,感觉到了他的存在而兴奋了起来,局促不安地满面作了一副窘迫的形容。终于那浮浪者望着台仰而狞笑了起来,摸索他的外套的口袋,摸出了一支皱缩的烟卷来给台仰,又笑了笑,点了点他的头。但是他不说话。

    台仰已经有一个礼拜没有香烟吸了。他望着那支香烟,惊异了一下子,他对于挟在这浮浪者的胼胝泥泞的手的拇指和食指间的那支细小、折皱、龌龊的烟卷儿,渴想得脏腑都发起痛来了。然后他扭歪着脸,勉强地咽下了一口气,讷讷地说“你倒是一个好汉”,便伸出了一只颤抖的手去。三秒钟里,那支香烟便被点燃起来,他却在吸食那第一口畅快的醉人烟味了。他的脸上辉耀出了一种舒畅的幸福。他的眼睛闪烁着放起光来。他吸了三口后,便想把那支烟递给他的朋友,这时候那浮浪者却说话了。“不,这支你自己吸罢,都会里的先生,”他用了平静、和蔼、柔软的口气说,“我另外给他一支。”

    那两个贫民在吸着烟的中间,他们的无精打采的神情消灭了,却变成了兴致十足而言论滔滔不绝的样子。那两支香烟把介在他们自己和那浮浪者中间的一道不信托与蔑视的障碍打破了。他的出人意料的宽宏大量的行为,正可以将他的胡髭与衣衫褴褛的情形相消杀。他穿着的不是贫民的制服,却是一条满是补丁的厚绒长脚裤,许多件洋服小背心,与一件五颜六色的破碎得不堪的外套,这些东西乱七八糟地都堆在他的身上,并不用纽子来扣住,只用了一串绳束捆住在他的腰里。他们认他为朋友了。他们开始对他说起话来。

    “你是只进来过过夜的吗?”台仰问他。仍旧含有一种屈位下交的自谦的语气。

    那浮浪者点点头。几秒钟后,他把烟草从本来含着的嘴角滚转到另一边嘴角去,吐出了一口在地上,束了束他的长脚裤。

    “是的,”他说,“我昨天从屈劳海大走来,我到杜勃林的时候疲倦得像只狗了。我自己想想,唯一的可去的地方是这里了。我正需要一个可以把身体洗清的浴,一张好的床,一宵安静的睡,而我却只有九个便士,一块排肉,一点儿马铃薯和一个洋葱头在身边。如果我买一张床睡,那么,这些东西统统都要花费完了,而现在我却已经得到了一夜好好的睡眠,一个温暖的洗浴了,但我的九个便士和我的伙食仍旧一点也还没有花去。到了十一点钟,我一出这里,马上就又要启程走了,今夜不知将在什么地方下宿之前,也许要走十五英里的路呢。”

    “但是你怎么得进这医院房里来的呢?”菲纳德问他,带着一种妒忌的神气对那浮浪者望着。那支香烟使菲纳德的饥饿感更加厉害了,并且那浮浪者说那天要走十五英里的路然后找一个地方下宿的那种将内衷陈诉的口气,也使他兴奋了。

    “我怎么进来的吗?”浮浪者说,“这是很容易的。近年来我的右腿上生了一种癍肿。这使得我每逢碰到贫民习艺所的时候,总叫我进医院房去的。这是很容易的。”

    三人之间又沉默起来了。那浮浪者走到门口去,看那院子。上面的天空仍旧灰暗萧飒。两个钟头前洗涤那水门汀的院子所浇的水,仍旧是一滴滴地在闪亮,致使一块块的小潭错落地散满在那里。空气里毫无一点热力能使水蒸干。

    其他六个贫民,三个扶着杖的老人,两个青年和一个满面瘰疬的少年,都在颤摇地走来走去,神气很疲倦地在讲话,并且贪食地在张望那食堂的窗子,那里面,那个管理食堂的老头儿尼台在预备午饭的面包和牛奶。那浮浪者看完了这些,便耸了耸他的肩头,走回到那洗面室的里面。

    “你在这里多少时候了?”他问台仰。

    台仰把他的吸剩的香烟头在他的靴子上触熄了,把那熄灭的烟头放到他的帽子的夹层里去,然后他说:“我在这里六个月了。”“你是受过教育的人吗?”浮浪者说。台仰点点头。那浮浪者望着他,走到门口去吐了一口痰,又走回到先前的地位。

    “我要说你是个傻瓜,”他非常冷淡地说,“你的相貌并不是像有什么病的。不管你的头发怎样,我敢赌着东道说你绝不会比三十五岁年纪更大的。嗳?”

    “这正是我的岁数,但是————”

    “且慢,”浮浪者说,“你的相儿是自在得像并没有什么的,这是春天的早晨,而你却不到街路上去浮浪,只闲费着光阴在这里,把你的心消磨尽于饥饿和贫苦之中。真是枉为了男子!你是疯的罢了。就是这一点。”他用舌头作出一种好像赶马的噪音,动手拍他自己的袒开的胸膛。他每拍一下胸膛,便有一声沉浊的响音出来,好像是远方的雷音。这声音是非常响,响得台仰一径不能够说话,直等到那浮浪者停住不拍他的胸膛为止。他站在那里,动着他的嘴唇,瞅着他的右眼,因为听了那浮浪者所说的话在不安兴奋,并且还在妒忌着这人的顽健和耐久,敢在这样冷得要死的天气,竟如此拍着他的袒露的生满毫毛的胸膛。这种重拍是要把台仰的肋骨都打断,而这种袒露是要使台仰生肺炎的。“你说说自然是很容易。”他不服地咕噜着,随即他便住口不说了,只眼望着那浮浪者。他想对一个浮浪者去谈个人的私事是很可笑的。但是在那浮浪者的虎视眈眈的目光中,却有些挑衅的,盛气凌人的,并且绝对不动情感的神气在那里,因而就驱散了他那蔑视的感情。台仰因此却感到了他有自己辩护的必要。“你怎么能够了解我呢?”他继续说,“在你所能看到的范围以内,我是不错的。我并没有什么病,不过只在背上生有一点儿小斑肿,这是由于食物不良,饥饿与……与屈辱而生出来的。我的心是有病的。但当然你是不能了解的。”

    “对啊,”菲纳德说,他不愉快似的把香烟从鼻孔里喷了出来,“我常常羡慕那些无思想的人。我希望我是一个种田的农夫。”

    “嘿。”那浮浪者沉重地高喝了一声,随即他便放声大笑,蹬蹬足,拍拍胸膛。他的黑胡髭笑得发颤了。“慈悲的圣母啊,”他高声叫着说,“你们真使我发笑,你们两个。”

    那两个人移动了脚跟局促不安了,咳着,不说一句话。他们忽然觉得他们的那种蔑视这浮浪者的想头是很可羞的,几分钟前这一位浮浪者却是给他们香烟吸的呀。他们忽然觉得他们是贫民,是潦倒的人,并且因为对于一个同伴是浮浪者的原因而高抬起身价来,便是卑陋得很的人。他们不讲话。那浮浪者收住了笑,也严肃了起来。

    “听着,”他对台仰说,“你从前服务任文职的时候是做什么的,这是照人家问军人的说法,你到这里以前是做什么的?”

    “噢,最后的职业我是做一个律师的书记的,”台仰喃喃地答,咬着他的指甲,“但那不过是暂时之计罢了,我说不出我有过什么久长的职业。不知怎样我似乎总是在浮动的。我从大学刚出来的时候,我想谋一个外交官职,但是失败了。我便在铁龙尼地方,我的母亲那里,家居了有一年的光景。她是有一点小产业在那里的。然后我便到这儿杜勃林地方来了。实在我在家里闲荡得厌烦了,当时我想无论什么人都在可怜我。我看见无论什么人都结婚了,或者做事情去了,而只有我却在虚度光阴,吃着母亲的老米饭。所以我就出来了。带着两只皮箱和八十一镑金镑到了此地。到了这一个五月的十五那便是六年整了。那一天也是一个美好晴朗的日子。”

    台仰的悲伤的语声沉寂了,他咬着指甲,望着地面。菲纳德在试吸他的香烟的最后一口烟。他把他的烟头夹在他的指头间,而尖出了嘴唇,好像在喝滚热的牛奶似的在吸。那浮浪者默默地又给了他一支香烟,然后回头对台仰说。

    “你那八十一镑金镑做什么用了呢?”他说,“你是喝酒喝完了呢,还是送给了女人?”

    菲纳德正享乐着他刚刚燃着的第二支香烟,哄笑了一声,说道:“哈,是女人弄完了他的钱。她们实在是许多男人一生的祸根呀。”但台仰忽然跳了起来,他的面色发白了,他的嘴唇颤动了。

    “我能够保你相信我,”他说,“我一生从来也不曾接触过女人。”他停住了,好像是在驱逐出被那浮浪者所提出的问题而惹起的他心里的恐怖。“不,我不能说我是把钱喝完了的。我不能说我究竟做了些什么事情。我不过是做做这样,做做那样,变动不定地做了些事情。不知怎样,我似乎觉得我总不会成大事业的了,随便怎样过日子在我都是不十分要紧的了,横竖我是要潦倒的了。所以也许我一下子也曾喝过一次过度的酒,也许买跑马票输去了几镑金钱,但这些却都是不关紧要的。不,我的沦落实在是因为我似乎是天然地要沦落下去的,我不能振作起来阻止我自己的沦落。我……我在这里已经六个月了……我料想我是要死在这里的了。”

    “啊,那真是要命。”浮浪者说。他把两手交叉在他的胸膛里,他的胸膛随着他的厉害的呼吸而在突出缩进。他守望着台仰,在不绝地点头。菲纳德听过台仰的身世,早已听过几百次,早已听得详详细细的了,所以他只耸耸肩,嗅动嗅动鼻子,说:“算了罢,这是一个可笑的世界。如果我不为酒色,哪会到这里来呢。”

    “可不是么,”浮浪者说,“你这话又怎么来的呢?”“岂不是么,我敢赌着咒说,”菲纳德说,说着从他的嘴里却喷出了一口青色的浓烟来,“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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